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一)

作品:《仙剑奇情

    十万八千里外,帝京。
    透过大都皇城千檐百宇交构的影隙看骄阳,每当曦光映照之际,总有新的一轮希望随旭日升起。千里外中原大震、列宿间蚩尤旗现……尽管预兆不祥之事越来越多,巍峨宫门一闭,再坏的消息也还在千里外。所以每天都有希望,只是皇城里的人们越来越分不清眼瞳里的曚曚日影究竟是在冉冉东升,还是徐徐西沉。
    皇太子是年已过了十八岁生日,与日益昏聩而好大喜功的顺帝不同,他往往乐于收集坏消息,而且夜夜不能寐。前年眼角就泛生了几道鱼尾纹,瞳孔中忧患愈甚,去岁经年深思不语,这使得他早早的便呈沧桑老态,与其他的皇子相比,十八岁的储君非但举止怪异、不类济辈,在顺帝疑惧的眼中太子变得越来越像陌生人,甚至是一个城府深不可测的成年人。这使得顺帝深深不安,甚至也夜不能寐……
    岁星犯月为妖徵。偏生在这人心惶惶的一天,禁宫里传出新的一则有关储君的荒诞秩闻,说是太子大白天的打一盏灯笼从宫门外边回来,于社稷坛前长恸不已,逢人便说宫门外的天一片黑暗。
    从这天起,顺帝起了厌恶储君的意由。芳冽皇娘不愧为宫闱有目共睹的贤妃,当她得知父子生隙之事,立时离开奉灯多年的佛堂,找来代为太子师的首领太监古金寿,要他好生看护身系大元帝国未来希望的皇储。密议的结果,是太子身边多了一个宫女,年方十五的锦瑟。她虽来历不明,但很快就因聪慧婉娈和善解人意而打消了太子的疑虑。老宫人闲谈时说,锦瑟身上大有芳冽皇娘当年的影子。
    小宫女锦瑟每天都有新花样能让太子舒心。但每件花样都不持久,能令太子
    日日光顾的唯有一样,那就是每天清晨上西山放鹤。而到黄昏之时,锦瑟又带着太子回西山招鹤。不知为什么,太子竟喜欢立在西山亭下看满天鹤舞翩跹。或许真如小宫女锦瑟说,放鹤季节,放飞的是心情。
    然而日益郁积沉重的心情,真能随着浪漫之翼翩舞飞扬吗?
    没有人知道太子在想什么。
    西山黄叶早,太子情怀已老。
    十万八千里外,江南。
    长武集淫雨霏霏,三宝颜灯光酒影之外依旧长夜无昼。此去松江镇陆路已淹,昨夜马賊的话题仍令茶客议论不绝。也有人不禁奇怪,天明明已经亮了,檐外为何还是如此昏晦不清?
    李逍遥移回目光,对自己说:“上苏州,去找回灵儿。”环顾四周人影如簇,依然喧闹不已,他难免奇怪:“昨晚来投栈时,四周一派荒凉寂寥,如何冒出这许多人来?”由此想开去,不由得又犯踟躇:“可见得世事总也有漏眼时,若是灵儿还在苦水铺,我却前往姑苏寻她,两人岂不是错过了?”但觉人生每到歧路,总是这般教人去留难定,回思昨夕几度惊醒,只缘梦里依稀有泪光。
    便在苦恼时,但听旁边一人说道:“想去苏州麽?前边道儿让大水給淹了,怕你去不成了,还不得像咱一样蹲在这儿等雨歇?”李逍遥心道:“等到雨歇心都凉了。似这般找灵儿,跟冷水煮蛙差不多……”转头望见说话之人跷着二郎腿,歪靠桌边,兀自乜斜一对大小眼打量他们三个。与同桌的几人一般,皆是头扎汗巾,短衫赤膀,看装束似是船民,开口便是一腔江浙调儿的官话,显得是本地人。
    那跷二郎腿的汉子嗤溜一声吸口茶水,拈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嘴里嚼了嚼,见李逍遥朝他望来,斜瞪道:“小子你瞧啥?再瞧打你!”李逍遥不想招事儿,立时转开脸去,那汉子却又堆笑道:“想找船就找我啊,我叫方国珍。有的是船…
    …”李逍遥想起先前那朱和尚也说有船,谁料这儿又有一人说同样的话语,心中奇怪,不由回头,那个名唤方国珍的立时又变脸道:“小子你瞧啥?再乱瞧就抽死你!”李逍遥刚把头转开,方国珍又改颜道:“江南水乡,没船寸步难行。找我吧,小子!”李逍遥回过脸来,方国珍拍桌道:“小子你还敢乱瞧?老子抽死你!”李逍遥哪曾见过这等反复无常的人,立刻转身便往别处觅座位,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理他。但听方国珍在后边又殷勤叫唤:“美妹,记得来找我哦。”
    两眼直愣愣的只盯着于文凤窕美的身姿,目光如影随形的转来转去,却不睬旁的两个。沈璎璎啐道:“无聊!”
    李逍遥带着于、沈两女刚行到另一边,被一个坐在长凳上的醉汉伸脚拦住,醉汉眯着眼嗅过来,酒气喷吐,说道:“你好牛,带倆女的。把那个高个子让我睡一夜!”不管李逍遥有没听清,伸手便来拉扯身材高挑的于文凤。两女何曾受过这等轻侮,脸色立时煞然涨红,李逍遥心头气恼,不禁回敬道:“你家也有,回去睡你家的去!”于文凤身法灵活,岂让那醉汉抓到,微晃一下便闪开。那醉汉沾不着边儿,不由老丑成怒,猛挥老拳朝李逍遥头上打去,嚷道:“小子你不长眼,这儿谁不晓得老子‘独自醉倒’胡北崂的厉害?”
    李逍遥不欲惹事,只随手招架一下,手臂刚抬起便觉劲风飒然,这醉汉看似粗卤,不料一出手竟是外家常见的大劈碑,手劲刚猛,势能碎石。若被劈得实了,别说手臂难保,只怕连颅骨也难免应声即裂。李逍遥伤患未愈,急运不成内力,拳脚功夫又素无自信,这般随手一架,哪有几分力道?耳听得拳风劲落,心头顿时一沉:“坏了!”
    蓦地里拳臂交接,咔嚓大响,旋即只听一声凄厉已极的怪叫,那醉汉竟如烂泥袋子般陡然摔出丈外,连连撞塌数副桌席,掼入人堆里,去势犹然不竭,直撞破了粗布棚壁,从霎间崩裂的口子里倏忽不见。满棚惊叫声乱起,有人钻缝而出,到外边一瞧便即回身,嚷道:“胡兄弟給什么撞着了?竟摔到了墟外好几十尺远还停不住……”
    李逍遥却懵然不觉如何剧撞,只感手臂微震,那醉汉竟飞没了影儿,此事委实奇极。耳闻惊声四起,犹自摸不着头:“怎么回事啊?我还没运力呢……”于文凤却看出端由,在背后说道:“师叔,你带着木灵呢。”李逍遥怔得一怔,方才留意到臂上护套,不自禁的咋舌道:“秀!怎恁般大的反震力道?”
    经此一试,始明所佩带的“木灵”原来果能防止极大冲击,刚才那醉汉猛地发力劈掌,已显得是外家硬功好手。李逍遥却运不起内劲抵挡,所佩木灵非但顷刻把他卸去掌力,更反震回那醉汉身上,如数奉还,那厮怎吃得消?但这一下却立时捅了马蜂窝,大棚内仿佛炸锅一般,四下里纷纷有人操家伙跳起,寒光刃影交炽晃闪之下,气氛骤紧,风动破棚布片,飒飒劲响。李逍遥见得数十人目露敌意的瞪将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扫目间瞥见方国珍那伙依然安坐不动,各自端杯闲看,似想事不关己,无须起身。
    那数十人各操家伙逼近,其中一个倒提板凳的矮汉尤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嚷道:“小兔崽子,带着倆女的敢踩上俺们地盘……”李逍遥只道这干破衣烂衫的汉子围上来是要为那醉汉找回场子,原没想到竟只因他身后比别人多了两个女人,居然招来围攻。此刻气力未复,又不想打架,转头便觅退路,陈友谅却依然没影儿。
    于文凤见那伙人围着他们三个兜圈子,渐逼渐近,心想这事因她而起,说道:“师叔,我帮你打……”李逍遥轻手往她嘴上一推,摇头道:“这么多人打得过来吗?”转面见到方国珍那堆人正自品茗观望,急中生智,一面叫道:“我们要找一条船!”一面率了于沈二女往方国珍身旁奔去,他们三人身形灵巧,没等合围便先溜出缝隙,那伙破衫汉子方只一愣,李逍遥与两个女子已到了另一伙里。
    方国珍哈哈一笑:“搞船找我们就对了!”把李逍遥拨到一边,探手便来拉扯于文凤,眼放异光,竟想揽她入怀。李逍遥心想:“这还叫找对?”快手探出,往方国珍手腕一推。只听得那群破衫汉子纷纷怒骂,为首那矮子挥着板凳说道:“方老大,你们是水上混哋,俺们是陆上讨生活,这事儿可跟你不搭边!”
    李逍遥见方国珍两眼直勾勾的只盯着于文凤,他那一干船民模样的手下都已立起,各抄家生严阵以待,两帮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不下,似是各知底细,除了互相推搡,哪一边也没有放手大殴。他暗觉危机未解,大眼一眨,心想:“还须多浇一勺油。”向方国珍说道:“船老大是吧?眼下我们要走水路,罩不罩得住啊?”方国珍嘿嘿一笑,勉强把眼光从于文凤身上稍移,说道:“搭船是很花销哋!”并不回头,却提声缓缓说道:“孟海马,你与布王三号称南北锁,原是在襄、汉一带混,出得长江是大海,江浙这地方风大浪大,怕不是那么好混吧?”
    话声透过对峙的人丛传入那矮汉耳里,举起的板凳缓缓放了下来。那矮汉晃身落座,翘二郎腿道:“这么说,你是要趁机讲数喽?”李逍遥瞥见这矮汉身法巧捷,先前只道无非一喽罗,待大咧咧坐定,顿然显出几分老大的气派,不由得便想:“原来这矮子便是什么孟海马,先前没留意看,长样果是有些类似海马…
    …”只听方国珍道:“你落足未定,不需要这么早就跟你讲规矩。不过,这三个雏儿既要搭我的船,那便是入了我的势力范围。谁敢动他们一指头,那就是砸我的饭碗!”
    “砸个把饭碗算什么?”那矮子孟海马抢旁人手里端着的茶嗤溜一口喝掉,冷哼道,“谁家的天下不是靠硬桥硬马打下来的?谈既谈不合,看来咱两家便要打一仗啰?”
    李逍遥眼见两帮人说话间竟要剑拔弩张,不禁想:“大到打天下,小到黑帮争地盘,或者孩童抢糖果,怎么全是靠打打杀杀啊?这是哪位祖宗留下的破规矩?”
    他躲到方国珍那伙船民身旁,只是急想避开冲突,心下也知方国珍的船决计上不得,眼见两帮人便要打将起来,那孟海马更是蠢蠢欲动,并不把方国珍带着的两桌船伙放在眼里。正当两帮人互相叫骂、你推我搡间,李逍遥趁机朝沈于二女暗使眼色,悄悄从人丛里溜开,欲待觅个安全所在好栖身,不料方国珍先已发现这三个想逃,伸手一指,喝道:“生意还没谈妥呢,想走……哎呀!”话声突转痛呼,李逍遥回头瞧见一只木屐从人堆间隙丢过来,正中方国珍脑袋。
    孟海马拿着另一只木屐,站在板凳上蹦脚道:“不可能給你们无限期耍赖!
    南锁的弟兄,大家百屐齐发,砸他奶奶的……”一时间,数十个破帽烂衫的汉子
    各举木屐在手,纷声吆喝,倒也威风。李逍遥正瞠目呆看,方国珍那伙也不含糊,眼见老大挨了揍,对面百屐欲发,果有大兵压境之势,各抄鱼篓在手,排成一列,端篓叫道:“你有矛我有盾。扔鞋的,当心把你们一个个全兜了去!”李逍遥咋舌道:“哇,果然是水来土掩!”只道南锁的究要怕了,不料孟海马指挥有方,在那张板凳上蹦脚道:“大家移动投射,还不是朝发夕至?”李逍遥暗赞:
    “连‘朝发夕至’这种有水准的好辞你都会?”
    嘭的一声响,方国珍从人丛里窜将过来,猛踹一脚,把板凳蹬翻,孟海马脚下虽空,并不慌乱,就势扑身抱住方国珍,两人顿时扭做一团,揪发扯鼻,咬耳撕嘴,打得不可开交。方国珍接连被木屐砸头几下,半边额奇肿,急怒交加,从腰间摸出一龟,噼噼嘭嘭的敲还。便在两伙人也各自加入战团时,廊下有一老头拉起二胡,悠悠的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李逍遥转头道:“咦,这歌好听哦!”那老者翻着白眼又接着唱:“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百屐乱飞中,李逍遥率于沈二女从人堆里逃将出来,一时腥风四起,篓翻鱼撒。到得激斗场外,犹未喘定,前边侧廊转出一个读书人,立于檐下,观斗听歌少顷,忽有所悟,喜道:“据正史、采、证文辞、通好尚。今闻老丈一调,晚生改自北宋话本‘说三分’的《三国演义》终于可以定夺了……”急欲回屋改添开场白,刚一转头就与李逍遥撞个满怀,两人各叫一声哎呀,捂鼻后退。那生道:
    “失礼!”李逍遥抚鼻问:“你谁呀?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哋……”那生堵着鼻血道:“哦,晚生罗本,字贯中,别号湖海散人,正租住此地写‘三国’呢……”
    没等说完,李逍遥便将他撞到一旁,率两女慌忙便溜,背后自有一伙端着金枪鱼干追赶之人。
    便在乱得不可开交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出来了!”方国珍、孟海马正自恶狠狠的互扭,闻声一愣,齐转脑袋,周围那群打做一团的醉汉也霎间所有动作生生刹停,仍做互扭之态,但却像凝固的泥雕一般,头全朝向三宝颜后廊。李逍遥听得棚内突然静了下来,也没人追了,哪知发生何事,便也楞头寻望,心中奇怪:“什么出来了?”
    但闻一声叫:“彭七娘今儿要出场吗?”廊下一扛竿老儿摆了摆手,脚步不缓,含糊道:“有、有……”李逍遥正感摸不着头,旁边一端金枪鱼干的汉子扯直了喉嚷道:“昨儿不也说有?却教俺们白等……到底出不出场嘛,她?”那老儿并不多答,趿拉着拖鞋,佝偻腰身闪入了旁边小门里,身后尾随几个抬箱抱柜的小厮。眼见这伙像是做戏的,李逍遥不由跟在后边探头探脑,听出楼梯有声,不知是上还是下。他终是少年心性,看到戏班就莫名的兴奋,只见又有五六个光头小童翻着筋斗闪了过去,也晃进那道侧门里,他连忙逮旁边的问道:“都是干啥的呀,他们?”那个提拎带鱼做耍鞭状的汉子也朝楼上小窗只顾愣望,口里傻呵道:“走江湖耍杂活儿的班子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等勾人的小娘儿哦!”
    “小娘儿?”李逍遥不觉回手抚腮,眼见刚才这两伙汉子还是打做一团,转眼竟全都挨在一处仰头楞望,不时相互谈论,浑忘了厮打之事,显然都已着了迷,翘首半天,却盼那娘儿不出。但又竟无一人抱怨,此事瞧来甚奇,李逍遥难免又觉有趣,尤其见到那孟海马张嘴流涎之态,几欲引他失笑。“彭、七、娘?”
    便在无意中,掠见三宝颜楼上一片粉红色裙影晃将过眼,隐于小窗之内。李逍遥心头没来由的一动,暗觉那袭身影仿似在哪里见过。此时他心系灵儿,自是不免要往这边想去:“咦?难道……”
    陈友谅从人堆里挤近来,顾不得抹汗,寻着李逍遥等三人身影,喜道:“你们还没趁乱溜走就好……”沈璎璎虽惊甫未定,一见陈友谅立即来神,转面啐道:“什么话!要溜走也是你……”陈友谅挤过来道:“咱要跟庄,自是要跟到开彩时。你们在这儿就好,且吃饭去吧。”璎璎道:“哪有钱开饭?”于文凤正要取镯,沈璎璎却问陈友谅:“不是追债去了吗?可有收获?”友谅叹道:“大麻成这小子脚底抹油,跑得忒快……”李逍遥见了他这般脸色,已知端的,没等听完,先说道:“庄家请饭不难,只是这外边太乱……”说着,眼光又转望片刻之前裙影晃过之处。
    陈友谅一听,忙道:“这外边棚子哪能坐得大户人家?里边才是咱落脚之处……”伸手搡开旁边挡碍视线的一人,便要引路进三宝颜大堂。方国珍撸来肿脸,问道:“到底搭不搭船呀,你们几个?”陈友谅瞪眼道:“没看见我们要用饭吗?挡啥路!”方国珍见这汉说话牛气,还有意无意地亮出插在腰间的火器,显是有来头的,低眼瞧见果然穿有黑靴,虽说沾满泥灰,毕竟非同济辈,心下不免嘀咕,嗓音低了些,但仍不肯让道:“耍我们是吧?别以为有鞋穿就了不起,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底搭不搭我们的船?”话声未落,火铳已顶在眉心。旁边那伙船民全叨咕起来,陈友谅狞起脸道:“你说呢?”
    方国珍脸肌抽动得几下,兀自硬着头皮道:“不管怎么说,总得让我跟弟兄有个交代吧?大家在这儿困了多日,每天只是茶水花生下肚,可都在等饭吃呢。”陈友谅冷哼道:“朝廷已经給你们创造了很多个就业机会,有花生吃就不错了,可别贪不知足!”李逍遥急欲进入三宝颜楼内,眼见陈友谅一味吓唬不倒方国珍,围上来的穷汉反而越来越多,不由蹙眉而思:“刚才我说要搭船,他们才为我们三个打起来。那般说原本只是权宜之计,但……”方国珍在火铳之下犹然硬声硬气的道:“人在江湖,要想路走得开,先得说话算话。到底搭不搭我的船?”
    李逍遥见他望着自己,只得说道:“我还要找人呢,等要船时再找你吧,方老哥。你说行不?”方国珍拂开李逍遥的手,冷笑道:“这算什么话?你们进去吃饭,却要我的弟兄在外边饿肚子干等?”陈友谅瞪眼道:“你想闹事儿是吧?
    我可警告你哦,朝廷两路大军就要杀到……”李逍遥朝他微微摇头,示意勿把事情说大,因为他看出眼前这群穷汉并不在乎朝廷有多少大军。便在这当儿,忽觉于文凤悄悄地从袖底往他手里塞了个镯子,低语道:“师叔,且先请他们拿去换几顿饭钱罢。”
    李逍遥心下正有此念,但连日颠波,一直无暇清点乾坤袋里究竟有多少盘缠,于文凤及时給个宝镯过来,无疑帮了大忙。拿在手里一掂量,份儿甚足。他心下暗叹:“其实走江湖也是要花钱哦!”
    “什么话!”不料方国珍把镯子推了回去,瞪眼道。“这玩艺儿咱要不得…
    …”
    李逍遥只道方国珍嫌镯子不够份量,心下难免要恼,但听他摇头说道:“这种镯子拿去换钱,怕连我们船都买得下来。咱又不卖船,要你镯子干什么?”李逍遥道:“不卖船就卖交情嘛,叫弟兄们先喝顿酒不好吗?”
    “什么话?”方国珍恼道,“你当我们是要饭花子吗?敢歧视老子,你没这本钱!呸……”斜身伸手,从旁边一篓里捏出一条大鱼干,晃到李逍遥面前,说道:“瞧,没人搭咱船时,我们最多是卖点儿鱼干。”李逍遥捏了捏鱼干,问道:“这鱼怎么有‘奶奶’的?”方国珍唾骂道:“没见过‘儒艮’吗?儒艮当然有‘奶奶’……”陈友谅警告道:“你屠杀国家级珍稀动物哦,当心户部衙门管捕捞的人找你讨罚金……”方国珍唾骂道:“这明明是标本哪,你以为啥?谁吃有‘奶奶’的鱼?”
    李逍遥点头道:“有理。我可以买它吗?”方国珍瞥了陈友谅一眼,连忙把儒艮收回去,摇头道:“不卖。只是我平时拿来赏玩的标本而已……就算卖也没零钱找还你。”盯那镯子一眼,干咽唾液,哼道:“这么大个镯子,吓死人!”
    收好了有“奶奶”的干鱼,又瞪眼道:“到底搭不搭我们船嘛?”陈友谅怒道:
    “給脸不要脸了你这是?”李逍遥止住他,说道:“大伙儿先吃饭吧。吃完了饭再说,反正雨还下着……”方国珍撇头道:“饿不吃嗟来食!”李逍遥心下暗喜这汉子,嘴上却道:“嗟你妈!又不是白请你们,请大伙儿吃饭,船不一定搭你们的,因为我本来也是一船老大。”方国珍那伙皆笑:“吹你妈!哪有这么小的船老大?”
    李逍遥把彭和尚开走了运绸船之事简略告知,方国珍仍难相信,摇头道:“
    都说彭莹玉整天忙着推翻朝廷,哪有时间干这事儿?”李逍遥料有此说,笑道:
    “所以小弟想请大伙儿帮忙调查一下,开工之前先饱餐一顿,这不算嗟你妈的来食罢?”方国珍转头与身后一长脸汉子低声商议几句,说道:“你老母!看在我弟兄都愿意帮忙的份儿上,经与郑向虫——就是这长脸的——兄弟议定,决定收下镯子。”接过宝镯,转头胡哨一声,又道:“先去揪彭和尚来暴扁一顿,回头再吃饭!”一呼啦全去了。
    李逍遥不由与于文凤相觑失笑:“走得这般急?”陈友谅哼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没啥稀奇处……”话虽如此,毕竟都松了一口气。不料那矮子孟海马率众蹦将出来,冷不防挤陈友谅到墙角,鼻不鼻眼不眼的道:“刚才你推老子干啥?”沈璎璎早有准备,说道:“看我的!”抬起爪蹄,除下一只金闪闪的脚环,丢給那帮人。“我请你们!”
    “彭和尚那厮日子好不了哪儿去,”李逍遥望着又一帮人前呼后拥的出墟而去,耳根清净之余,不由叹道。“撇开官府追缉不说,前后又有两帮人四处找他,水陆并下,料想滋味定然不那么好罢?”
    一进店堂,陈友谅便要吆喝伙计过来伺候着,里边的热闹劲儿反把他冲至嘴边的呼喝噎了回去。
    大堂里简直就是一个闹墟,称为“赶集”殊不为过。摆摊的、叫卖的、练活儿的、凑热闹的一应俱全。李逍遥进来时先已想到必有不寻常,但仍张大嘴巴合不拢来。沈于二女虽见识甚多世面,亦属平生头一遭看见闹市居然开在客栈里,不免也同李逍遥一起连唤离奇。趁这会儿工夫,沈璎璎买了双鞋子。
    李逍遥不得不代为付款之后,陈友谅已招来小二哥,便是先前那个爱起哄的瓜子脸。“有钱的便是大爷。小人康泰,不知能为四位客官效啥劳?”
    听明陈友谅言下之意后,小二朝旁边扬了扬下巴,说道:“吃饭是吧?这儿有个馄饨摊,只是要蹲着吃……”友谅恼道:“欺咱们是何等样人?”小二把他四人打量了一下,多看于文凤两眼,点头道:“嗯,有仙姑伴游哦……”指着另一处热气蒸腾的小食摊,推荐道:“这有卖兰州拉面的,只是板凳矮了些……”
    友谅怒道:“老子没坐过那么矮的凳儿!”
    李逍遥却觉蹲着吃馄饨没什么不好,但看了于沈二女面上,总不好请妞儿蹲着吃饭,心想:“有板凳就好。请吃面也划得来……”不料沈璎璎愤而反对:“
    咱是大户人家,怎能坐那种地方?”陈友谅也忿忿不平道:“对,起码得有张好桌嘛!怎么说我也是个候补千户呀……”
    李逍遥便是不明白矮凳有何不好,只得望那小二。瓜子脸的二哥倒也利索:
    “那就是要坐雅座啰?好哋,楼上请!”到得楼上入座,李逍遥心下念咕:“时刻莫忘了此是一家吃钱不吐渣儿的黑店。一间破房要一千文,不知这副座头又该如何宰法?”正要问起怎生消费,二哥抬手敲击墙上挂着的菜单牌子,问道:“
    点几个吧,客官?”李逍遥眼光扫掠四周,心想:“刚才看到一妞儿晃将过去,显得眼熟。不知……”寻思着该当如何从二哥嘴里探听事儿,听见陈友谅说道:
    “报上菜名儿来吧,省得老子费眼神儿。”
    二哥道:“我们这里热狗不错,来一客?”座间四人皆奇,不由纷问:“热狗?有这谱儿吗眼下?”小二冷笑道:“怎么没有?告你们是刚出炉的热狗了嘛!”指着邻桌道:“瞧——”
    “拷!原来真是狗肉啊……”李逍遥等四人转头见到一盆热腾腾的狗肉,方始释然。于文凤却立即摇头道:“不……不要狗肉。”又蹙眉道:“这么残忍,怎能吃狗呢?”李逍遥点头称是,心下却道:“哇,狗肉多香喷喷哦!”
    “不是新鲜出炉的狗肉能叫‘热狗’吗?”小二敲牌道。“要不来一客‘汗煲’?”
    座间四人齐问:“什么煲?”小二指着另一桌,呶下巴道:“自个儿瞅罢。”所谓“汗煲”,原来是那桌三条汉子围着吃得大汗淋漓的一锅鲜辣之物,红汤滚烫,乱冒泡沫。其中一汉转头过来,咧嘴吐舌,冒着烟说:“好辣!”另两人烫得口舌起泡,说不成话,只是点头称然。
    陈友谅明白了:“跟四川火锅差不多。”李逍遥见那两妞儿皆皱脸摇头,知道吃不得,便又望二哥。小二敲牌问道:“啃得鸡?”因见二女无异议,李逍遥点头道:“啃得。”记下了菜谱儿,二哥又问:“加粥牛肉面?”李逍遥心下不解:“面还加粥?”但见二女亦不反对,便也教二哥写上。二哥又问:“炸薯条要不要?”陈友谅摆手摇头:“不吃烤红薯。”二哥接着推荐:“三文鲻?”
    待上了菜,友谅敲桌道:“小二,这鸡怎么炸的?咋就叫咱啃不动呢?”沈璎璎疼咧大嘴,抚牙说道:“哎呀,都磕松牙齿了……这鸡炸得多硬!”二哥道:“刚才不是问过了吗?说是啃得动才上的这道菜哦。”李逍遥低瞧面前摆着的一盆牛肉汁拌炸面条搅成的黑糊糊粥,不由失笑道:“有意思!”二哥得意道:
    “风味嘛!”友谅问:“怎么給每人跟前整一尾小咸鱼呀?白送的菜?”小二只笑不答,李逍遥看出賊来,摇头叹道:“还不是那‘三文鲻’?这么小的鱼干,每条就宰咱三文去……哎服了哟!”大拇指一竖,没话儿了。
    便只这几样“风味”,居然吃去二两银子。这在当下决然不菲,小二一说,陈友谅便即怒道:“打听打听!二两银子,在杭州城足以吃得上好的酒楼一等一的名肴,连吃几天醉仙楼的宵夜只怕也够了,桌上摆得满不透隙儿,其中有……”小二不慌不忙:“少来了。杭州都已经宵禁了,哪儿有宵夜吃去?”
    李逍遥见陈友谅一讲价,四周的人脸色都不善,为免又生枝节,便不多话,掏出二两碎银,往桌上一磕,心道:“银子刚到手就这么没了。”陈友谅忽觉银两有些眼熟,正要探头来瞅明白,小二哥却怕多事,急忙抓了银子揣好。陈友谅道:“等一等。让我看看这银子……”小二道:“客官真爱开玩笑。银子是拿来花哋,不是用来看的。”李逍遥把陈友谅的脸推回原处,转头问那急着要走的伙计,“那么你说,啥是用来看的?”小二扬颌朝楼下一呶,说道:“看走索啊。”底下先已拉开了架式,陈友谅探了一眼,皱眉道:“几个小孩摇摇晃晃走钢丝有啥可看的?”
    小二道:“看彭七娘呀,待会儿该她出场了,柔若无骨喔!在丝索上大搞花样任你瞧,不过只能看不能端……”李逍遥问:“啥意思嘛?”小二:“听说过金鱼和木鱼没?金鱼只能看不能端,木鱼却是任你端,随你敲。严格说来,彭七娘子便是那条金鱼,仅供观赏,不能乱摸哦!”这番话引来好几只鞋丢过去,客人骂道:“不能端还拿来说嘴?净搞得人心痒痒!”
    小二溜下楼去,李逍遥方欲转回目光,突见西廊晃过一袭果是眼熟的身影。
    沈璎璎啃着鸡问:“怎么不吃啦?却是急着要上哪儿去哦?”李逍遥先已离座而起,不欲那三人饭也不吃就跟着来,摇手说道:“吃你们的,我先去交点儿水费——”转眼间立在西面楼廊,但见好些客房全改做铺面,卖什么的都有。在杂人丛里逡巡一会,并无所见。却见有卖烟草丝儿的,驻足估些,心想:“嘿嘿,没见过吧?烟叶,亦有提神醒脑之用,且能消毒。功效不亚于槟榔哦!”做个烟卷儿叼定,转身见有一匾,写明了是“米宝宝便当”。
    李逍遥在柜台前探头探脑,“咦,这是米铺吗?”木牌微晃,显出“当”字。高高的柜台后不见有人,却有一小狗坐枱舔舌,嘴巴一动一合,并且瞪着李逍遥。“没瞧见这上边的‘当’字吗?”
    因未见柜后有人,李逍遥不由呆看那狗,“谁呀?是在跟我说话麽?”小狗舔舌摇尾,“当啥呀,小子?”李逍遥没见到人,心中大奇:“哇……居然有这种事?”小狗瞪他。“没事别挡着做生意呀!”
    李逍遥强抑惊异之感,从怀里摸出一物,颤悠悠递上前去。“这有一条金链子,不知能当多少?”
    小狗伸嘴叼链,衔来玩儿,不时咬出声音,究是啃不动,于是改用舌舔。李逍遥见其不置可否,在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可试出几成真金啦?”小狗摇头晃尾,“这种链子顶多值一两银。”李逍遥不由一怔,心想:“才一两?
    大户人家带的玩艺儿到了你这儿就贬成这般?”哪里肯吃这等样亏,伸手便来拿回,说道:“不当了。”小狗突然咬手,李逍遥惊呼道:“想抢劫呀你?”小狗拽链不放,狞着鼻头瞪视,“偷你妈的链子来换钱是吧?你这种小孩儿我见多了……給你二两买糖去吧!”
    “二两……”李逍遥明白这链子少说也值好几百两,原本不想上当,但见小狗纠缠不放,惟恐乱耽时候,万一被沈璎璎寻来就不好说了,听得狗开二两价,想起刚才请人吃饭的损失,不由动念。
    小狗居高临下打量他,“小子,你没我高嘛!”李逍遥蹦脚取了柜台上推来的二两银,暗觉吃亏,难免心有不忿:“自来开当铺的都是这般——狗眼看人低!”小狗咧开嘴乐,“成交!”
    李逍遥不由心头恼起,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转身給那小狗一嘴巴。随着狗叫之声,柜台后突然蹦出一老儿,怒道:“你这孩子,没事打我家狗崽做甚?”原来刚才所有的话声便是这老儿所发,李逍遥愣得一愣,没话儿了。
    旁边却有一疤脸书生自斟自饮,醉眼乜视,喃喃的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李逍遥从跟前经过之时,见是一书摊,那疤脸摊主身后挂有一牌,无风自摆,亮明了字号:“幽悠书斋”。货架上却空空如也,却摆有几袋爆米花,标价是“二文”一包。
    李逍遥想到于沈二女或许要吃零食,更想:“灵儿也是爱吃些小东东的,若是找着她时,可也不能两手空空。”掏几文买下,因见书摊无书待售,却改卖零食,难免奇怪,顺便问道:“怎地不卖书啊?”疤脸书生醉眼看杯,痴痴笑笑道:“这年头写啥都是犯禁,没人写书了,却叫我卖啥?”李逍遥哪里肯信:“不会这么严重吧?”疤脸书生痴笑道:“写历史,他们说是歪曲传统;写神话,说是宣扬迷信;写武侠,又说是渲染凶杀暴力;写聊斋吧,又说成是搞恐怖;编地理游记,说是泄露朝廷机密;写言情,又斥之为不顾大局,执迷于个人小情感而导人入歧途……”李逍遥见这摊主眼中有泪垂落,显已心灰意冷,不由搔了搔头,问道:“那该写啥?”摊主咧嘴笑道:“上边叫你写啥就写啥吧!要不就啥都别写……”李逍遥皱脸道:“不是真有这么凄凉吧?”摊主瞪视道:“真要有这么一天呢?”李逍遥陪着唏嘘一阵,眨巴大眼道:“那你该去找彭和尚看能不能搞定了。”
    忽然冒出两个满脸賊相之人,提着链子锁那摊主,拽着要走。李逍遥惊问何故,其中一人狞脸道:“幽悠书斋主人,卖爆米花也不安份,竟敢误导无知少儿不读书。衙门里说话去!”那摊主被拉扯走时,不忘回头叮嘱:“小朋友,里边还剩两袋爆米花,都拿去吧!对了,顺便帮我把门关上……”
    李逍遥拿了两袋爆米花,正要关门,哪料一转头就与那疤脸摊主撞个满怀。
    不由惊问:“怎么又回来啦——你?”摊主依然满脸颓废之态,闻言叹道:“唉,有钱能使鬼推磨……”随他目光投去,只见三宝颜那黑掌柜拉那两个差人到一边,背着人塞了好些银两,叽叽咕咕的还没说得几句,差人善解人意的道:“老蒋,互相体谅就好嘛!我明白你们也难做,可我们当差的没钱也不能活呀。等几天雨歇时,叫你这儿那些开铺的别忘了去补办个登记呀,最要紧是别忘了带足‘造册费’来哦……”
    “就是这样,”疤脸书生目送差人給打发走了,不由又叹:“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李逍遥虽不解何意,既瞧在眼里,不得不也陪着唏嘘:“什么玩意嘛这些……”但见那掌柜的走过来,半边身子竟似有些不便,蹙着眉道:“幽悠兄,可也有人认为先是蛀虫作怪,木才会腐。”疤脸书生惨然笑道:“那么你贿赂公人,莫非想让这块朽木腐烂得更快些啰?”李逍遥心想:“这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道理差不多罢?”待走到疤脸书生面前,相对而吁,掌柜的憬然道:“中国时下的怪现状太多了,但好多人好象都无所谓了,也乐得随大流,我同意你的看法,犬儒之风的得势是五千年文明传承的致命伤。而这个现实又有谁能改变呢?”
    李逍遥因见没人理会自己,于是拿了爆米花边走边望,暗觉:“这两个人好似熟识的老友一般,难怪黑掌柜舍得为卖书的花钱消灾……不过我觉得这黑掌柜说话怎么像是装腔弄调哦?而且他那张抹桌布似的脸也不堪多看。”但见那黑掌柜突然向他投来诡谲的目光,李逍遥不由一怔。
    “文人最是没用!瞧他们只会唉声叹气,”邻座有条大汉冷哼一声,说道。
    “想当年,幻剑书生虽也是读书人,却位卑不敢忘忧国。朝廷嘴上说得好听,其实男盗女娼,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谁人不晓?一些封疆大吏与邪教妖道勾结,荼毒乡里,那时谁敢作声?偏是幻剑书生仗义出手,敢为天下先,第一个揭破其蛊。搞得官府好不狼狈,为表白自身与腐败无染,改而翻脸大剿邪教……”
    旁边一客人端杯不饮,叹道:“何院士有一文说得好,邪教其实是与腐败之风伴生而来的,而且钻的就是腐败之缝。所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今天发生的事,都在先哲睿目垂注之中。终究是逃不过去!”李逍遥想:“这里许多人怎么都是说话高深的呀?”但听先前那大汉道:“可是朝廷对幻剑书生也来了个秋后算帐,那年设计圈套,掳去他的新婚娘子小红,竟教人卖去一品居为妓,并捧红为万人趋迷的‘极品红’。用这等损招来败坏幻剑书生令誉,却有意走漏风声,引得幻剑联盟三十六位情同手足的剑士前来搭救,借刀杀人,于温柔乡将他们剿杀干净!”
    李逍遥听到这里,不由心头颤动:“哇……真有这么歹毒之事?”但觉难以相信,便在头脑昏乱之时,那黑掌柜突然晃身闪到桌前,冷然瞪视那大汉,突然逼声问了一句:“这段隐情,你如何得知?”那大汉抬起眼皮,迎目交觑,面无表情的道:“知道这段隐情的有几人?”黑掌柜没有说话,只冷然瞪视,从背后看去,他单薄的身影竟似霜后孤柳。
    疤脸书生手中的酒微洒,李逍遥瞥见他手影颤抖,却不知何故。那大汉面前端杯不饮的客人盯着疤脸书生,突道:“想来至少该有四个半的人知道全部内情。第一个嘛,便是朝廷中定下奸计陷害幻剑书生之人……”黑掌柜眼光里闪出难以察觉的一抹沉痛之色,李逍遥侧头瞧出他垂在身畔的双手竟颤,但不知因何如此。只听那掌柜的过了一会才喃喃自语般的道:“我打听了很久,才知你说的第一个人是傲霜。”
    李逍遥没想到这掌柜的竟说出这句无限怨毒的话来,心头不禁一凛。那端杯不饮的客人浑似没听见,又接着道:“除了定下奸计的那个人,相信一品香也脱不了干系。”说完,目光移到疤脸书生面上,听那书生喃喃的应了一句:“身为温柔乡主事人,她应该有份……”那端杯不饮的客人回转目光,却见掌柜的虽说眼光惨然,竟尔微微摇头,似是难以相信。那客人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自顾说下去:“至于幻剑书生和那苦命的小红姑娘,当年或并不知情。可若他倆尚在人世,经过这么多年的明察暗访,相信他们已是另外的两个知情人。”说完,抬眼先瞧了瞧立在那个桌前的掌柜,移动目光,只见疤脸书生脸色已然变了。
    “不是说‘四个半’吗,可还剩半个是谁?”李逍遥心头刚浮起一个疑问,突听得不远处有间门窗紧闭的客房发出“笃”一声闷响,似是有物坠地。此时那黑掌柜、疤脸书生正盯着这两个突然旧事重提的客人,一时心情惊疑不定,就算头顶打雷,料也不会知晓。掌柜的蹙眉良顷,突道:“加上你们俩位,该多了两人知情罢?”
    “不,”两个客人对视一眼,迟疑得片刻,那大汉涩然道,“我们两人加起来只算半个知情人。”
    李逍遥无意中瞥见西廊末处有个熟眼的身影飘袂晃过,心念一动,哪顾得上听旁人叙旧,不自禁的追将过去,却不见了那人,但听得旁边一扇紧闭的门里有椅凳撞倒之声。他哪里忍得住,立即使出惯用手法,毫不费劲地推门而入,没等眼睛适应房内昏暗光线,先已脱口而出,却问了没头没脑的一句:“灵儿,是你吗?”黑暗中有人粗声喘气,却伏趴于床前,一双兽瞳也似的荧荧锐目陡然射将过来。
    李逍遥并不至于无缘无故乱了手脚,他突然间心跳加快,暗觉:“怎么我会感到灵儿的气息离此不远?”听到门内异声传出,他不由想起拜月教的苗人也曾设套掳捉灵儿,那时便把她藏在他房里,却阴差阳错的被他撞破。只道眼下又是如此,不假多想便推门而入,脚下绊着滚过来的一张圆椅,趋趄到得床前,倏觉喉下寒光斗闪,竟是跌向一截半抬而指的断刀。这一惊岂同小可!
    总算他反应奇快,半道里急刹足,以腰发力,身形反转,侧头让那截刀刃贴颈而过,才没抹下脑袋。这般情形却是凶险之极,所幸床边趴地的那人似是手上乏力,刀刃先偏,颓然垂落一旁,否则只须顺手横削斜带,李逍遥身法再快也已避不开去。
    猝不及防之下,一进屋就险些掉了脑袋,李逍遥半天没能止住惊魂,眼睛却先已适应过来,但见楚惜刀泪流满面,兀自伏地乱颤。李逍遥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此人,先吃一惊,随即见到楚惜刀断臂处虽草草包扎,但似止血失效,殷红的血汁淌了一地。
    李逍遥一时没能省得楚惜刀刚才无意中听见外边的言语,回思当年之事,是以心情大感震荡,只道是伤痛不胜,难抑眼泪。他虽对此人有所忌惮,究是不忍见其血竭而毙,想起楚大,连忙转头寻视,口中问道:“你老大呢?”却没见到屋中还有别人,心想:“楚大先生救了他回来,怎么丢下不管啦?”虽说奇怪,情知楚惜刀口不能言,问也白搭,便不多话,想扶他回床上再行医治,不料楚惜刀却敌意不减,用另一只手猛然将他推开。
    他虽然重伤在先,这下突然催发的手劲竟也不小。总算李逍遥没疏了防备,便在楚惜刀推掌抵胸时,将身一侧,消去力道。楚惜刀倏地反手按落,李逍遥这下却没避开去,被揪住衣襟。他不由恼道:“好了吧你?”
    楚惜刀心情激荡当儿,原也无心害人,只想将这莫名其妙的小瘸儿推开,岂料李逍遥先已有谱,冷不防拿出迷魂香,咬开香塞,朝楚惜刀脸上一吹,口称:
    “倒也,倒也!”但见楚惜刀转面瞪视,竟没昏迷,李逍遥不由讶道:“还不倒哦?”赶紧又吹一口香气,却呛到自个儿,头脑沉重,险些先晕过去。
    正叫着倒楣,突觉揪衣的手已松,楚惜刀失血过甚,究是支撑不住,又吸进了迷香,眼睛只瞪得一会,脑中已霎然苍白,仿佛重回风雪中的温柔乡,彻夜守立,直到地平线上现出一道褐然似血的曦光,伴随着三十六乘骑马的人影晃入眼帘……
    大地殷红似血。
    烟缈楚地,恍然似见荒野上有一长发垂地的裸身老人痴痴望月,吹起木叶之音,凄凄清清,苍凉无限。
    “断竹兮,续竹……飞土兮,逐鹿。”
    长发老人吹叶之时,褶皱斑驳的嘴边血涌如注,垂淌脚下,落地的血浆滚滚扩开,幻为无数蛊。蛊蠕蠕攒行,遍地摧颓,化身满空飞蝶,朱翼赤躯,仿佛血雨滂沱。
    楚惜刀沉入梦乡,家国万里迢,楚地歌已缈。
    断臂终不能续,李逍遥趁其昏迷未醒,施以药石,赶紧替他包扎止血,所用虽属常药,但洪大夫与夏枯草的方子究非等闲,依法而为,自知必验,松了口气,低头瞧着楚惜刀身边那支不过半尺长的断刀。此时方见断刀柄处有链连于手腕,刀与手相连,手与心相牵。
    李逍遥看出这口狭刃断刀似是从这人袖内滑落,低垂床边,链影晃曳。他不禁回想:“先前见楚惜刀原本使的是一口青钼刀,并已毁在燕辉煌手里。不想他身上竟还另藏一口断刀,那时怎么不使出来?多半是势急之下,来不及罢……”
    忽听得隔壁有人嘶哑着声音哭叫:“爸,你不能死呀!”
    “谁要死老爸呀?”李逍遥不由奇怪,寻声走去,刚把眼睛凑近那扇闭合的门,还未窥见端的,门却突然开了,一人嘟囔着走出:“大夫呢?店家怎么还没帮忙找大夫来……”却与李逍遥撞个正着。
    屋里一个苍老的话声同时传出,却叹道:“雨大路毁,就算店家有心,只怕也急难寻来大夫!”先前那哑声哭叫的小子悲道:“那……那我爸他……”门口突然传来喝问之声:“小子你鬼鬼祟祟偷看什么?”
    李逍遥究是眼尖心捷,一下认出屋里这些人便是山道上保护马车的老老小小,想到沈璎璎被他趁乱抢去,难免心虚,正要缩头转身,屋中一少年问道:“可是大夫来了?孙大爷这回有救了……”
    李逍遥不得已,心头一软便給簇拥了进去,給那赶车老儿察看伤势,原来腰间被火器射成马蜂窝般,血犹渗流,夹有脓臭。其余几人也都挂彩,那黑头老六断了一臂,但均不及赶车老儿伤重。倘不及时施救,难免性命垂危,纵然那老儿再凭多少硬气强撑,必也拖不到次日。
    总算李逍遥曾帮傲雪医治过火器之创,虽毛手毛脚,但也积聚了些经验。心里想着洪大夫从前常说的医德,尤其《菜根集》上头两句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虽然被这些人误认作店家找来的大夫,眼见他们并未怀有敌意,想是昨日并没看见他抢走了沈璎璎,心下坦然些,便坐下来施药救治。幸好孙老头并非伤在要害之处,究又不同于傲雪腹间的细皮嫩肉,仗着身骨硬朗,皮粗肉糙,小弹丸入得不算甚深,忙碌一会,毕竟搞定。接着又给其他几人重敷伤口,胡乱包扎而毕,闻得赞声不已,心头不免也有一番自得。黑头老六更将他上下打量几回,赞道:“了不起,小小年纪,已然如此医术精湛。教我等先前一番疑虑,全显得是多余了。”
    说完,转头去瞧孙老儿,见他面色趋缓,显已渐离险境,众人不由又叹神奇。那个名叫孙健的油头小子更是拜谢不绝,连忙掏以医资,手里攥着一把银票,却欲拔又止,抬眼泪花未干,竟问:“多少钱?”
    李逍遥本想说“随便給吧”,但瞧那孙家小子似是不舍得多給,便改口说道:“要不給个七八两吧?”心想:“楚惜刀还没醒呢,回头找他老大要医药费罢。这会儿催也白催……”医了这满屋人,耗药不少,要个七八两并不为多,不料那油头小子犹豫了一下,竟说:“太贵了,給你五两罢。”李逍遥心下着恼:“
    什么嘛!我可是救了你爸的性命哦,其中耗去了我收藏多年的一些好药……居然还跟我讨价还价?”原本要钱之意不坚,但既着恼,嘴上便不让一步:“不行,至少收八两。”
    “六两?”孙健这贪财小子竟也不肯照单全付,仍在耍悭,黑头老六听得不耐烦,探手把那摞银票全給了李逍遥,先谢道:“小郎中医术高明,救我众人,些许银两,份属当得,只是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还望勿让。”旋即又转脸到另一边,瞪眼数落道:“孙健,你爹的性命难道就值六两吗?这会儿大家都在担心沈姑娘,你却只顾在旁边絮絮叨叨侃价!”孙健忌惮这黑脸老儿,见其脸色不善,当下哪敢再多话。眼见好几张上百两的银票全給了那瘸小子,委实肉痛如割,突生一挽回之法:“是了,等赶到松江镇时,我先去钱庄把这些银票挂失,教这小子到时候取不出钱来……”
    李逍遥哪知人心隔肚皮,意外之极的得了那一大摞银票,粗略点数,约有七八百两之多,不由惊喜交加,心想:“原来当大夫也可以赚到这么多钱的?看来比起做‘大虾’有搞头哦……”其实若要算上此前的小偷小摸,他并非没有得过这般数目的钱财,但偷来的究是心里不大踏实,而且因为得手轻易,花出去时也无甚快感。这次却纯属辛劳所获,非但得之正道,更有别样的自豪之感,委实是从未有过的舒畅,心里暗道:“哈哈,原来凭真本事堂堂正正地挣钱会是这等样爽法!老婶,我可以养家了哦……”念及养家,不自禁的又想到灵儿,喜意渐去,忧从中来。
    瞧了瞧银票上印有的“保俶钱庄”字号,右下角签留“通用交子,宁财神印”数个蝇头小篆,这都是从未见识过的。李逍遥心想:“这个什么椒钱庄以及那什么财神,可都不大听说哦。得先问明该到哪儿去取银子,别花不掉就糗了……”转头正要打听,听见屋里人各自忧容满面,议论沈璎璎途中被劫之事,皆感无从觅起,棘手之极。黑头老六更叹道:“非仅龙老大离奇身亡,便连沈小姐亦遭强人所掳,下落未明。途中出了这等事,却叫我等何颜去见林大哥、沈大哥!”
    李逍遥忽想:“沈璎璎正好在此,看在几百两银子份上,不如卖还給他们,也算物归原主,省得一路纠缠……”但要说得清楚,而不教黑头老六等人恼他中途抢人之举,一时也难找到好措辞,正自欲言又止,忽听得外边轰然桌塌,压得楼板撼响如摧,屋中人人皆吃一惊,却不明发生何事。
    探出头来,见那黑掌柜双手虚按,掌底桌子已塌,支离破碎的散在那两个客人中间。便在众多惊愕投视的目光中,黑掌柜徐徐收回两只瘦小苍白的手,看着这双手,李逍遥突觉原来黑掌柜身上其它的地方并不似他的脸色那样黑。
    “幽悠书斋”牌子无风自晃,那疤脸书生仿似没有看见这一幕,手中残酒微倾,只听得大门外风铃声轻飒曳响。
    便在桌塌之际,那两个客人却不慌不忙,各探一手,抄住面前的酒碗,滴酒不洒,稳稳端定,其中那大汉更似有意无意地翘起二郎腿,顺势以脚尖捞着随碎桌屑落下来的小酒瓮,只一晃衫,瓮已接于膝上。眼见这两人轻描淡写地显露殊不输于黑掌柜随手碎桌的功夫,李逍遥不禁心下暗佩,又有些奇怪:“怎么说着就动起手来了?这两人该不是专门来找黑掌柜的碴儿罢?”先前已知这掌柜的绿林出身,匪号“黑下灯”,想来心狠手辣自是少不了,却哪料这掌柜的不动声色地露了一手上乘掌力,便连黑头老六这等老江湖见了也不禁诧然道:“传闻黑下灯出自绿林,极少与人正面交锋,原来也是身怀上乘武功,只是一直以来深藏不露……”
    黑掌柜瞪着那两个端杯稳坐、神态如常之人,因看不出其武功家数,又听了先前那番话,不由更是满心惊疑。那歪戴狗皮帽的客人端杯不饮,眼皮微抬,窥出黑掌柜掩不住的惊疑之情,但瞥目间却瞧不见疤脸书生有丝毫的神情变化,不由暗暗冷笑,与那大汉对视一眼,因觑不透黑掌柜刚才那一掌的渊源来历,心下也自疑惧,说道:“怎么?闲话旧事,掌柜的何以如此不安?”
    那掌柜的缓缓舒透一股郁气,绷紧的脸色稍弛,眼光依然寒凛,来回盯那两人半晌,忽道:“我还是看不出两位打哪儿来,如何会是那‘半个知情人’?”
    那两个客人相对而笑,大汉说道:“可你应该看出我们没有敌意。”
    那掌柜的眼神仍然沉凛,缓缓说道:“可也没安好心。”两个客人又对视一眼,那歪戴狗皮脑的小个子道:“放鹤季节,青梅煮酒。”此八字出口,那掌柜的不但眼神立变,连疤脸书生脸色也微有异样。李逍遥正瞧得惑然,那大汉接口道:“秋高马肥,烈火燎原。”
    黑掌柜的再无丝毫迟疑,抬手指着楼下大门,厉声吩咐:“关门!”
    大门应声闭上,楼下一阵忙乱。抄家伙之声不绝于耳,转眼间那两个客人颈项已搭满了寒光耀闪的刀剑,李逍遥不由“哇”一声叫,心道:“果是黑店!这就要开宰了……”但听那歪戴狗皮帽之人在刀丛中冷笑道:“怎么?听了十六字切口,还不晓得俺们哥倆是西来的圣使麽?”
    李逍遥心中一凛:“什么圣使?”正闹得满头雾水,突然“砰”一声大响,那大汉手中酒瓮骤爆,迸撒碎片,酒汁激射,围在身旁的十来名店伙猝无防备,顿时射伤倒地,更有几人倒坠下楼。黑掌柜提掌欲发,那大汉却立身说道:“幽悠主人蒋胜男,两位同用一个字号,于七年前结寨聚杆,人称‘黑下灯’。明里你们帮一品香做事,其实温柔乡怎能留得住真英雄?”
    黑掌柜止住身后又一伙蠢蠢欲动的伙计,闻得那大汉之言直揭身份,不由朝那疤脸书生望去一眼,刚交换了个惊疑不定的眼神,便听那大汉话声凛凛的又道:“日月光明,圣火不灭。我奉教主令谕前来,你倆怎敢无礼?”黑掌柜与那书生对视一眼,果然变色。碍于许多不相干之人在场,情知微妙,又不明那两人究是何意,正自迟疑未决,西门推开,一个老人颤巍巍走出,口齿漏风的道:“幸亏老夫赶来得正是时候,要不然这个点就被你们給破了。”见得此老,非但黑掌柜、疤脸书生,以及那两个客人全都怔住,连李逍遥也不由讶然叫出:“南宫烈火!”
    “切口已改,本教出了叛徒!”南宫烈火步履蹒跚的行过楼廊,旁若无人般的说道。“眼前这两人,一个叫做东方实达,一个叫做泰铭,都是萧乘龙的手下干将,擒杀了西来的使者,却来赚寨!”
    李逍遥只听得晃脑袋不已,心道:“乱!听得脑乱……晕!”那两个客人果然变色,端杯的手再也不稳,立身蓄势。那大汉道:“休听那老匹夫的,其实我们已经……”话未说完,但听书页急速翻响,飒然生风。李逍遥刚见到那疤脸书生从怀里掏出一册旧书,眼前倏然金光激闪,飕飕劲射。却是数十片薄若蝉翼的金叶镖,那两个客人似是早有提防,陡然一跃而起,落地时只见先前立身之处满是镖洞。
    似此急来之袭,换做李逍遥也不能仅仗轻功卓越而从容避过,眼见那两人非但身法了得,这轻腾跃闪之际更显出临敌应变的经验何其老到。但他们落身未定,已然处于南宫烈火掌力扫荡范围之下,不得已齐出两掌,硬碰硬的咬牙相迎。
    情知凭他二人合力,亦不敌这掌如烈火的西北蓍宿,但当南宫烈火陡然晃身立到他们身旁数步之地,决然已不容半点闪避转寰之隙。
    霎眼间那三人交掌于西廊,李逍遥立在楼道末处,只觉身子倏震,楼板潮动,仿似欲摧。南宫烈火老虽老矣,对掌之际瘦小干萎的身躯居然纹丝不动,那两个西来之客身上衣衫却同时毕剥震裂,狗皮帽飞落楼下,大汉虽憋脸死撑,小个子先已吃不消,身上骨响咯咯,眼珠凸出,不禁“哇”的吐出鲜血。
    南宫烈火双手微推,也没见他如何发力,那两个西客陡然身不由己地撞到墙上,半身嵌壁,颓然咯血,已不能动。李逍遥只瞧得心悸不已:“噗哦!这就‘埋单’了?”只见南宫烈火缓缓收掌,退到一旁,转身时不经意地与那老苍头竟尔面对面,难免一愣,那老苍头却浑若无事的转身自行,口中喃喃的道:“安啦,半截已入土,何苦来哉?”
    望着那老苍头佝偻的背影,南宫烈火全身惊出冷汗,心想:“这老家伙看似比我还老,身法怎地如此迅捷如魅?刚才若他向我出手,只怕撤掌回防不及,八成要栽个大跟头……”不觉呆立,一直目送那老苍头背影隐入暗处,恍似再世为人。
    那黑掌柜突然抢到两个西客面前,抄手接过旁边伙计一口单刀,横架于两个客人脖下,凛声发问:“我不管你们与萧乘龙有什么诡谋,只想知道你们怎会晓得当年幻剑书生之事?”那大汉先前勉力死撑,结果挨南宫烈火掌力最甚,神志已然昏迷,反不及那小个子尚且清醒,闻得黑掌柜之言,那小个儿粗喘着说道:
    “不……不错,我是叫泰铭,萧二爷曾救过我倆的性命,供他驱遣无二话。”
    “我说过,这些没兴趣!”黑掌柜冷声截话,泰铭面色惨然,自顾说道:“
    那年二小姐傲霜教我倆去办一件机密之事,便在……在何相公新婚之夜,他与一干贺客周旋未归时,潜至新房后窗,吹……吹入迷魂香。”黑掌柜身子不禁颤抖起来,眼中泪花溢闪,话声先已变了,却顾不上再有掩饰,凄然道:“新娘子醒来的时候,已然身在千里之外的妓寨温柔乡!”
    李逍遥听得那掌柜的话声变了,不由一怔,随即又闻泰铭黯然说道:“我倆只知奉令行事,当时并不晓得其中曲折。待到后来,从二爷口中才明白过来,原来……原来我们是在助纣为虐呀!”那掌柜的不禁泪花晃眸,刀锋颤抖,喃喃的道:“相公找了我多年,直到无意中听闻一品居有个极品红……”转眸回望,那疤脸书生却似木头一般呆靠墙上,两行清泪簌簌而落,拿杯的手早已禁不住的颤抖,残酒洒得一滴不剩。
    仿佛一声深含难言之隐的叹息。“一言难尽!”
    人世间事,悲欢离合,命运无常。或许真的是一言难尽!
    泰铭突然抬眼望向南宫烈火,仿佛见鬼一般,眼光中透出无穷异样,面孔抽搐一阵,嘶声道:“可是眼下他……这个人……”李逍遥心中正想:“可是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忽听得那掌柜的一声低呼,转回面空,见到手中的刀已断了那两个西客的喉管,血如泉涌。那两人连一声惨叫也未及发出,顷刻咽气,只是泰铭至死仍裂目瞪着南宫烈火那满布诡云的蔫巴脸,仿佛死得不甘。
    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怎地杀了他们?”那掌柜的却猛然回头,怒视南宫烈火,问道:“师父,你……你为何突然推我手中的刀?”李逍遥又吃一惊:“
    啊?借刀杀人……”南宫烈火裂嘴一笑,口齿漏风的说道:“我教你一身武功,当年又救了你丈夫。你不该这么对师父说话!”
    “可是……”那掌柜的戚声欲辩,南宫烈火却落手轻按他的纤肩,眼露慈光,低声说道:“胜男,你心中的包袱背得太久了。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便连一品香那骚狐狸也认不出改妆易容之后的你曾经是谁,不管你如今是叫‘黑下灯’还是叫做蒋胜男,从前的极品香也好、蒋小红也罢,都已是往事追不回了。”将那掌柜的脸孔捏转,使朝幽悠书斋主人,循循善诱的道:“看,眼下你和他已然在一起,人生最美好的莫过于大团圆。”
    “大团圆……”李逍遥心头突然又觉堵得慌,只是说不清究是怎样一种语焉不详的感觉,望着南宫烈火那颤巍巍的衰败躯影,不禁陡感害怕,却说不出为何如此,但每当预兆不祥时,他便会莫名其妙的头皮阵阵发紧,右手抑制不住地抖动。不知不觉,店里的人少了许多,门外风雨不绝,阵阵撼门欲摧。南宫烈火诡秘的笑了笑,仰面深吸一口浓溢血腥的空气,突然提声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要是棒胡,会坐不安稳!”
    李逍遥正疑惑的望着那老衰的身影,突觉后肩有人轻拍,转头一瞧,那老苍头佝偻的身影已闪入墙角暗处。他不由暗奇:“咋的?”本想不理,刚回转脸孔,后肩又被轻拂一记,不由暗恼:“什么嘛!”转头又见那老苍头鬼似的闪入暗处,却似向他投目相示,要他跟来。南宫烈火先前便已留心这边,忽觉有异,回头望来,却没看见那老苍头,西廊空空如也,先前立在那儿的少年也不见了。
    到得西廊拐角处,李逍遥究是心下忐忑,又猜不透那老苍头要他悄悄跟来有何意图,先探头一瞅,老苍头已背着手走出甚长一段路,因见无异常情形,李逍遥虽摸不着头,心下却越发感到疑云欲摧,硬着头皮跟来,一路暗忖,却是越忖越奇:“对了!刚才这老厮从我身边经过时,好似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瞥过我脸上,显得竟像见鬼一般吃惊,但不知何以如此表情大变?再往前推,好像他领我们几个去看房时也有过这种惟独对我乱吃惊的眼神,只是碍于什么不便,那时不动声色就走了。其实我早该想到这老儿透着奇怪,只因挂念灵儿,居然没心理会……”
    没走几步,肩头倏地一沉,顿时如遭巨岩压覆,迈不动半步。李逍遥方只一惊,便已听到南宫烈火那口齿漏风之声钻将进耳:“小子,隙下驹呢?”李逍遥没料到背后有此人蹑随而来,不由怔然道:“什么驹?”话声甫出,蓦地只觉劲风飒然,眼前方只微微一花,身后已交起手来,两道黑影晃闪,忽合忽分,待他刚见前边老苍头没了影儿,南宫烈火惊诧的话声已自耳后响起:“好个老家伙,扮隙下驹这么多年,只道你不过是一个轻功了得的绿林人物。今天才见识了真家数,却教老烈火失了眼啦!”
    “什么真家数?”李逍遥刚回过头来,眼前便飕现一道赤烈掌影,辉光圈旋而拢,印在老苍头横挡胸前的左手心,两掌相交,都是身躯一下摇晃。那老苍头闷哼一声,不由背撞墙柱,南宫烈火再欲催吐第二道掌劲之时,却因低觑了这老苍头,开口说话,稍有分疏,老苍头右掌微摇,柔绵若幻,突然拂了一记,砰一声响,南宫烈火嘴上挨个正着,不知碎了几颗牙,连血喷出。
    李逍遥曾见过南宫烈火硬接燕辉煌一招,委实已属一等一的功力修为,哪料这个貌似庸庸碌碌的老苍头竟能神色不变的从他掌下佝躯走出,抹去嘴边的血丝,看也不多看身后,朝李逍遥微微点了一下头,继续蹒跚前行,却多了几声时断时连的咳嗽。因见南宫烈火不言不动,李逍遥难抑惊奇之意,忍不住探近一瞅,才知南宫烈火被点闭了穴道,眼睁睁的望那老苍头走脱,急无计策,直气得眼瞪欲裂。
    李逍遥讶然无已,因他本来便知南宫烈火的能耐,岂料竟会在此狭道之中吃了大亏。如此想来,那老苍头的本领岂非与燕辉煌不相上下?
    这等样身怀绝顶武功的高人,怎会甘于一直碌碌无闻,蛰伏于此?
    他究竟是在等待什么?
    “老奴候驾,”李逍遥怀着满心惶惑,转身拐过墙角,不料听得一声颤抖的低唤,顿吓一跳,低头见那老苍头匍匐于地,口称。“仁义废焉有大道。爷,不意在此相遇。看来銮中传闻果有其事,可是江湖究非流连之地,老奴斗胆进言,您该回去了……”
    李逍遥吃了一惊,不禁问道:“你在跟我说话麽?老人家,为啥跪在地上呀?这……这是怎么回事嘛!”伸手欲扶,老苍头却惶恐移膝后退,反而连连磕头,说道:“承爷恩典,可是上下有别。老奴只能如此进谏,碍于此非善地,以爷相称,乞求恕不敬之罪……”李逍遥摸不着头,眼望四下无人,不由失笑道:“
    不是在排戏吧?”
    老苍头却哪有丝毫戏耍之意,惶然磕头道:“此处非我主久留之地,乞望速归!”
    “归?”李逍遥不由更是晕头转向,愕道,“归哪儿啊?”因觉这老儿不似在说着玩儿,那磕头流血之状委实令人疑惧莫名,更使他心中害怕,不由转身欲溜,猜想那老苍头必是老糊涂了,又或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但又莫名其妙的害怕,只觉全身透着凉。但听那老苍头沉重磕头,咚咚有声,血流了一地。不由得心一软,转身又要搀起,侧首瞥见老苍头脸上虽已血泪交淌,兀自透出无比坚毅恳切之色,越发奇怪,问道:“该不是认错了人吧,大家?”
    老苍头泪如雨下,颤抖着摇了摇首,从怀中掏了半天,摸出一包裹得密实之物,郑重其事地放到李逍遥面前,伏首说道:“请恕老奴不能多言,否则便是犯了诛九族之罪。昨晚老奴想了一夜,今又多加留意,所辨果无差池,加上日前有讯传来,爷确已自逐于外,但究非良策,还望速回……此去路迢迢,不知有多少凶险诡测,老奴本当护随左右,方能尽一份赤诚忠心。怎奈……怎奈……”话未说完,又喘得急了,竟连连咳出血沫。李逍遥见状方知南宫烈火那一道掌力,究是教这老苍头吃不消,正要施药疗救,老苍头突然摇手示勿,迟疑地终于鼓起勇气,抬面深深的凝望李逍遥脸孔,眼露慰然之色,旋即又现忧容,低声说道:“
    三宝颜要出乱子,此廊有后门可迳往江边。爷这便起驾罢!”
    李逍遥一时脑晕心乱,哪顾上寻思三宝颜究会出何乱子,老苍头见他发愣,只道另有所虑,想起一事,悄声低告:“賊有内患,棒胡不足虑。”李逍遥不由又怔然难明:“啥?”老苍头不敢多言,却煞有介事的朝他磕下九个响头,方才伏地倒移,退入身后一道虚闭的门里。
    李逍遥心头堆了不知多少疑团,纠葛交结,难以想明,正要逮那老儿再多问几句,老苍头已入了那间昏暗房间。他大着胆子蹑近,探头一瞅,见那老苍头先自穿戴齐毕,随着剧咳之声,从垂帘后转出,颤巍巍的点了灯,转身时已然一副太监打扮。李逍遥不禁怔住,闻听低告之声断续传出:“卑职千家驹,奉古公公密令出京行走,不觉蛰伏江南至今,业已十数载。期限已至,本待岁末还京交差,怎奈……咳咳……怎奈……身遭不测,惟有焚香北拜,遥述殉职。大元帝国千秋万代,永享天下!”面墙北拜,伏首不起,屋中香火暗淡,话声寂绝。李逍遥进屋一探,已无鼻息。
    他满心惶惑,眼见这老苍头临死时换上一套太监服色,不由既奇怪又惊疑,暗思:“真离谱!怎么净叫我遇上这事儿?”忽有火烟之味飘过鼻际,转头见到垂帘背后火光烁然,原来那老苍头刚才点火在自己床上,火头乍时不大,转眼竟窜帐而烧。李逍遥心情惶惶,脑中萦绕的只是老苍头对他说的那番话,见得火势蔓起,屋内哪有水可浇,随手抓了一根扫帚乱打火头,反连扫帚也烧秃了,挥洒之际更把火星四撒,眼看不是头,只好退到屋外。心想:“这火是扑不掉了,得赶紧叫人……”
    沿楼廊一路拍门,在烟中没头乱窜,只是见门就拍,叫道:“走水哦!”不觉摸到后廊,从小窗朝外边一望,见有一群群庄客没命价奔将出去,走得匆急,没人理会他。李逍遥看那群人狂奔之势,仿似皆感大难临头,惟恐落后。不由奇怪,心想:“莫非楼下也看见火烟了?”转头望着来处,窄廊上焦烟滚涌,难以驻足。于是迳往前头摸黑走去,暗抱侥念:“外边雨大,这火应该烧不起来。但风也大,乱送火势,急难扑灭。”
    迎面却有两扇闭合的门,李逍遥没法回头,只好撞将进去,口中叫道:“走水!”耳边同时听到袂风急荡,屋内数人翻着筋斗四面来袭。虽说猝不及防,仗着身法奇妙,闪入屋中,脚下却绊着一张急推过来的长凳,跌了几个斤头。连串翻滚之际,瞥见几个光头小儿四面包抄,翻筋斗来袭,不容分说,好几只穿着虎头鞋的脚已招呼在他身上。这些小儿看来年少,拳脚功夫却端是了得,身法奇特,每翻起一个筋斗便是重重的抡脚砸落,李逍遥痛不堪言,心下慌将起来,情知一味避让只能是吃更多苦头,便趁着翻滚未定时,半空中扫转一腿,势成“风卷残云”。
    眼见那几个光头小儿应声倒地,李逍遥并无松了一口气之感,突然想起:“
    这不是先前在后院见到的戏班小童吗?筋斗翻得比我还玩得转……”倏听得飕飕声响,屋内闪出三个秃头老儿,各使花枪来袭。李逍遥退到角落,无从避让,忙道:“干嘛乱打架?我是来通知走水的……”那三个秃老儿哪容辩解,齐走碎步,扭腰弄姿,斗地挺枪搠来,三面合击,逼得李逍遥手忙脚乱,恼道:“我出剑哦!”
    梁上突然又倒挂一老儿,却画大花脸,尖声说道:“小鞑狗,被你嗅到这儿,终须叫你没命活着走出去!”不容李逍遥声辩,双手乱晃,攥出一把花枪,不下二三十支,犹如变戏法一般耍得满空飞舞,雨点般的齐唰唰向李逍遥射戳而来,端是眼花缭乱,偏又刁钻狠急,加上另外三个秃老挺枪截击,瞬间合围,把李逍遥赶到绝处。
    这下李逍遥哪敢起腿,情知稍有闪失便要給戳出好些窟窿,不得已拔出木剑,暗试用气,内力依然难行,使不成“乱剑诀”。幸有小桃所教的两招慕容家“
    落英剑法”,倒是无须多少内力便能走招,左一下右一下,连使两次“十字电光剑”,那三个欺近身旁的耍枪老儿手腕被拍个正着,枪法顿乱,旋即肩头又着一剑,眼见得这少年剑法迅猛,不由骇然而退。
    这时梁上枪如雨落,李逍遥举剑欲拨,只磕得一下,突感梁上那花脸老儿投枪的手劲奇大,显是内力不弱,此时难以硬抗,便不招架,脚下步法变幻,方位急变,端似斗转星移,只在瞬间。那几个老儿但觉眼前一晃,大簇花枪落地,插入楼板,李逍遥却浑若无事的立在另一边,斗然发剑,势如追风贯日。梁上老儿犹未看清快剑来处,倏地被拍下地来。
    李逍遥翻手追拍数剑,连另外三个秃老儿手持的花枪也一并打掉,连串快招一气呵成,奇就奇在慕容家剑法纯以巧劲穿串牵连,有如走针引线,无耗多少内劲,便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霎间将敌逼绝。一时妙着迭生,只教那四个秃老儿全都怔住,决然不能相信转眼工夫便即没戏。
    “都说别逼我出剑了嘛!拍伤了老人家就不好啦……”李逍遥横剑退后,大眼一眨,见那几个老小秃子脚步也在后退,只道不打了,谁知话没说完,这群老少秃子同时将身一蹲,擦手发射铁叶镖,劲风连连,雨点般的射来。李逍遥哪料有这等急袭,便欲腾身闪避时,突感体内蛊动,血行异样沉缓,眼中景象竟有叠抖幻动之影,一时难以视物。情知昨夜蓝欣草下在他身上的毒蛊已有激活之势,倘再不稳定心神,后果实是堪虞。偏生铁叶镖犹如雨点激撒,岂留立足间隙?
    耳听得一声低弱的女子惊呼,似从身后传来,李逍遥心念倏动:“有何勾当?”一面乱挥木剑,舞得水泄不透,一面转目扫掠,见得后边有一小门。未及看清,肩头、大腿接二连三的吃痛,知是中了飞镖。不由慌了神,心下叫苦:“看来还不是你妈的‘水泄不透’哦!”剑势一乱,哪敢再耍,急忙着地翻滚,蹿身扑入那道小门里,反蹬腿将木踹闭,犹未立定身形,便听得笃笃之声不绝于耳,镖雨扎门,撼然欲摧。
    李逍遥吃了一惊,旋即看出这门倒甚粗厚,暂无毁破之虞,将肩顶住,插上门拴。那几个老儿撞得山响,李逍遥连忙推桌来挡,眼见桌晃不已,生恐不严实,转头见有许多沉重木箱靠墙堆陈,此屋似是库房。李逍遥听见那几个老儿撞门甚猛,端是凶狠,不由暗惊:“没冤没仇,他们怎么想要我命哦?”眼光扫掠,猜测到一节因由:“多半是这伙秃子想要趁火打劫,被我撞破,是以起意杀我灭口……这里有库房就是明证。”
    推箱挡门,封堵严实之后,察看伤处,幸好飞镖无毒,也因巧避及时,伤得不深。方才稍微宽心,取药敷毕,草草撕衣包扎停当,扫目未见屋中有人,可是刚才明明听见有一声女子低呼便由此间传出。
    李逍遥心头疑惑,起身乱寻亦无所获,不由猜想:“难道是在箱里?”眼见有些箱似并不甚小,又生疑念:“难道不是打劫,而是绑票?”难免暗盼那女子
    便是他总也找不着的灵儿,若能在此相见,或并无不可。既生希望,趁尚有时间,翻箱搜寻,从头两个大箱子里却只翻出许多花花绿绿的戏服、发饰、台上道具之类物事。虽然沮恼,但并不死心,又翻别的箱子,有一绿一黑一红,并不甚大。打开绿色那个,竟得一套赤竹胄、一对翡翠护腕、两只流星手环、几十串铁叶镖,此外还有几根老参、一瓶天香断续胶,又觅得玉灵散、黄莲丸各一盒。李逍遥不禁讶道:“哇,有东西拿哦!”先取三粒黄莲丸吞服,其余一古脑儿收入乾坤袋里。
    他从医书得知黄莲丸素有解除体内异常之用,眼下蛊动于血管,正属异常,果然服下黄莲丸后感觉好些。再寻旁边一个黑皮箱,以湛卢破锁,意外之极的得到一百锭银子。信手掂量,每锭足有不下十两。
    “哇……这么多钱,”李逍遥犹豫了一下,心想,“肯定是不义之财!所以合该由我来实行再分配,行走江湖应该劫富济贫,目前最应得到救济的除了我逍遥儿还能有谁?”念头犹未转定,银两已入囊中,咂嘴道:“老婆本哦!”
    最后查看一口红箱子,心头激动:“最好再有几十枚金元宝哦……”打开来一瞅,却有个眉清目秀的女子折在里边,端是柔若无骨。李逍遥不由吓一跳,变色道:“搞什么鬼?”那女子蹦身而出,使开花拳绣腿,没头没脑的打将过来。
    李逍遥见这绿衫女郎身段姣好动人,殊有几分灵儿风韵,只顾呆看,待得晕头转向的掼跌在墙脚,才感到全身仿佛散了架般,咧着嘴喊了声痛,惊问:“这是啥功夫哦?”那女子拉开架势,高抬一腿反转过来,架于脑后,脚尖绷直,硬扳到右肩之上,俏生生的单腿踮立,樱口开启,说道:“武当三段锦!”
    李逍遥哪听过这种名堂,因觉这姿势好不撩人,不由看呆了眼,瞠然道:“
    干嘛这般摆法?”话声未落,脸上顿挨一记,鼻血流出,仰跌在一口箱后,待金星散后,见得腿影微晃,悠悠高跷空中,那女子纤手一扳,脚又反过身后架于肩头,便似挑担一般,娇躯绷似一张拉满了弦的月弓,虽只单足俏立,犹能稳稳当当。
    李逍遥捧鼻发了一会儿愣,忽道:“裆部湿了一块哦!”那绿衫女郎原本摆出姿若骄凤之款,压根儿没把这小瘸儿放在眼里,但听得此言,不由俏脸飞红,只道是真,慌忙收腿夹裆,一时羞不可抑。李逍遥哈哈一笑,蹦将出来,说道:
    “上当了哦!”
    那女郎气得脸孔煞白,便要来打,李逍遥先已领教了她腿功的厉害,哪給机会再让她起足来踢,脚下步转弓马,先行来封。那女郎碎步后退,踮足又欲另起腿,李逍遥箭步大跨,仍是来硬搅下盘,口中说道:“咚洽洽、咚洽洽……舞步哦!”两人斗起下三路,倒也进退无间,宛似双蝶翩舞。那女子双手翻舞,使开掌法,李逍遥只剩招架之功,拼命护住头脸,嘴里犹然说道:“顶得住哦……”
    那女郎连番起脚不得,不由柳眉倒竖,娇叫道:“待我练到‘十段锦’,你就知道厉害嘹!”
    李逍遥乱喘道:“你别越走越快嘛……十段锦是咋样的?”嘴上忙乎,脚下已乱,究是跛行不便,被那女孩儿觑出下盘不稳来,陡然反撩足,从背后高抬过首,翘转到前头,上身低趋,冷不防踢在李逍遥眼角,顿时痛倒。
    那女子反转双手高抱足,躯形扭曲得出乎想像,单足点地,柔绵似球,弹将过来,娇叱道:“不须练成十段锦,教训你这‘掰咔’已然绰绰有余!”一时腿影翻腾,目难瑕接,李逍遥被逼到死角,势无可躲,每挨一下都在脸上,早肿似猪头般,不由恼道:“不玩了!”那女郎反撩一腿,仍从头顶摆渡,轻盈奇巧的攻来,口中娇叫:“想不玩都难!”话声未落,李逍遥忽道:“裤裆裂开了!”
    那女郎不由得吃一惊,方欲低头瞧时,那只俏生生驻地的秀腿陡挨李逍遥一脚横扫,迅若狂风铺地,纤踝岂吃得消,痛呼声中,翻身便跌,半空中仍要飞足来踹李逍遥鼻子,但却先挨一蹬,跌回那个红箱子里。
    若论腿法身形之巧捷备至,李逍遥自是难望这女郎项背,但他究是胜在狡赖百出,而且风魔神腿发劲迅猛,若在内力足时横扫千军亦不在话下,此刻只出十分之一的威力,已教那女子吃受不起。
    他见那女郎跌得七晕五十二周章,便顾不上喘息,抢近身来察看有没伤着。
    心想:“这里边究有何过节,总要先问个一五一十,别一见面就打打杀杀,教人没得歇儿。”未及开口询问,背后传出一声少女低呼:“啊,不……不要伤害她!”随着话声,从杂物堆后头跳出一个身穿粉红衫的小姑娘。
    先前李逍遥曾经见到有个眼熟的身影总在三宝颜楼廊上晃过,疑是灵儿,闻声转头,此时近距相对,几乎认不出来。但见那小姑娘虽非灵儿,眉眼间也并不陌生,新裳粉黛,花辫俏巧,暗觉似曾相识。他不由愣了一下,问道:“你……
    谁呀?”那小姑娘走近来,水汪汪的双眼闪出一丝别后重遇的惊喜之色,说道:
    “是我啊,你不认得了吗?”李逍遥隐约认出几分,猜道:“马家小美妹?咦,你怎么变成这般……”这小姑娘赫然竟是日前那衣衫褴褛的小船女,记得她与小桃去寻传说中的“霸王卸甲”,哪料此时相遇,居然打扮一新,模样儿简直判若两人。满心惊讶,难怪几乎认她不出。
    那小姑娘迳来搀扶绿衫女郎,口中说道:“是七娘姊姊好心收留了我……”
    李逍遥懵懵然:“哪个七娘?”突听一声清脆耳光,那绿衫女郎重重的掴了一掌在小船女脸颊上,怒道:“你这野蹄子,原来这小恶人是你勾搭来的!”她愠怒之下,这一掌打得不轻,小船女“啊”一声跌坐在地,半边面颊肿起,抚脸呆愣,眼眸里已是泪光莹莹。
    李逍遥不由恼道:“你这打折妞儿,怎地恁般蛮不讲理?”那绿衫女郎跳起身来,素手飞扬,朝他脸上大掴耳光,气冲冲的道:“便是蛮不讲理又怎地?”
    声犹未落又跌回箱子里去,这回更是七晕八素六十二周章。
    李逍遥高抬腿,悠悠的晃了晃脚,摆出门当户对之姿,说道:“踹你丫的!”背后突然有人沉声哼道:“打女人?”李逍遥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哼了一声对应:“关你屌事?”蓦然间足胫中了一脚斜带,猝地重重栽了个跟头,痛咧了嘴。背后那人冷然道:“可你打的是我的女人!”
    李逍遥同小船女摔做一处,晕晕乎乎的见到杂物堆后闪出一个长发披散、黑衫褴褛的汉子,一边胳膊缠着绷带,挂在胸畔。当他转身搀扶那绿衫女郎时,露出肩背的累累创伤,长发晃摆之际,露出右颊一道深及见骨的刀伤,几乎分裂脸肌。乍见此状,李逍遥不禁呆望,心下暗奇:“他是谁哦?伤成这等样,怎还浑若没事般……”
    那汉子扶起绿衫女郎,眼露心疼关切之意。此时李逍遥已然想到,这柔若无骨的女子多半便是外边闲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江湖走索艺妓彭七娘。只不知那黑汉子是何人,如何会藏在这里,却与这走索女子显得神情亲密,旁若无人。
    “七妹,你为我受苦了!”那黑汉子浊声说了一句,彭七娘粉颊竟飞红晕,低声道:“大哥,你不该出来。”李逍遥搔了搔头,心想:“刚才怎么没发觉这里边竟还藏了好几人喏,不知还有没有?”
    那黑汉子眼光沉痛,说道:“从前我自命风流,三妻四妾只管娶到身边,如今妻妾全都为我而死。你是我红颜知己,虽无名份,却冒死把我从尸山血海中救了出来。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人欺负!”李逍遥正想:“自家婆娘也该管一管呀……”抬起眼皮,触及那黑大汉投来的凛凛锐目,心头没来由的一晃,暗生懼意,嘴上却仍强做镇定的道:“所谓任何人,是否包括我?”
    小船女似知那黑大汉手段,不觉拉紧了李逍遥衣袖,小脸煞白,只是摇头。
    那黑汉子转头瞥了李逍遥一眼,目露鄙视之色,哼了一声,说道:“趁老子还没起杀意,夹着jī巴滚你的蛋罢!”彭七娘暗觉不妥,说道:“大哥,莫让这小恶人出去走漏了风声。”黑汉子微微叹息,说道:“此处已留不得,咱们也准备走罢。”
    李逍遥拉着小船女刚起身,正要搬开堵门的箱子,冷不防一股劲风袭来,背后斜按一掌,他犹未想到该如何化解,便被摔了重重的一跤,连那小船女也跟着跌入杂物堆上,痛得小脸煞无人色。
    那黑汉子冷冷的道:“你摔我七妹两次,我也摔还你两次。”李逍遥咧嘴忍痛,跳起身来,见那小船女额头磕出大包,不由恼将起来,说道:“忍不住要扁你!”没等话声落下,黑汉子信手一挥,手影连晃几下,莫名其妙地又捺在李逍遥肩头,将他掼趴在地,冷笑的说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也你妈!”李逍遥最恨别人对他说话间带“也”音,虽跌痛了下巴,仍骂出一声,同时发掌按地,撑身扫腿,使出风魔腿法袭那黑汉子下盘。趁那黑汉子
    闪身后避,看出他腿脚似也带伤,料难稳桩,跳起身来,心下顿有主意:“我拳脚功夫没好好练过,要想摔还他老小子,须得借助木灵之力。”
    那黑汉子刚把彭七娘轻轻推到一边,李逍遥猛然大跨马抢入门户,抡手乱挥,喝道:“瞧我这一拳如何?”那黑汉子显是武术行家,觑出李逍遥这等乱打仿似街儿斗殴,非但拳头无甚力道,而且漏洞百出,若要破他,有多少苦头給他尝尝都不在话下。黑汉子脚尖微踮,本待踹他一个满怀,转念间却改了主意:“他用拳头,我袭他下盘,未免玩得不够尽兴。”便即迎手拦拳,说道:“拳头对拳头。接好了!”
    两臂相交,那黑汉子有心要教李逍遥多吃点苦头,运上了三四成劲道,欲令这鲁蛮小儿尝尝断骨之痛,好拾些教训。哪料李逍遥腕间木灵斗然迸发反震之力,那黑汉子吐出的劲道立时冲击而回,顿吃一惊,砰一声响,后背已撞上墙壁,杂物纷倒,撒了满地的竹棍。
    彭七娘大出所料,不由惊呼一声,抢到黑汉子身旁便欲搀扶。只见李逍遥上身只一摇晃,双脚微分,稳稳扎个门户,伸手摆个架势,说道:“怕了吧?有道是‘拳怕少壮’……”话声未落,那黑汉子轻手推开彭七娘,扫腿拨起大片竹棍,李逍遥犹未看清,随着一阵噼哩啪啦之声,棍如雨落,砸脸而来。劲响声疾,扫身生痛,他心中一慌,连忙抡手乱挡,拨打纷至沓来的竹棍。蓦然只觉胸口一痛,撞个踉跄。
    一根竹棍抵胸,末端握于那黑汉子手上,冷然道:“可是‘棍怕老狼’!”
    斗地发力,竹棍旋点疾推,暴长数尺,将李逍遥撞入墙角,摔进满地杂陈的箱堆里。
    霍一声响,那黑汉子以脚尖撩起一根竹棍,落于李逍遥跟前,目露鄙视之色,说道:“不服气就只管拿起棍子打还。”李逍遥从杂物堆里爬出,只觉胸痛难喘,脸孔不由憋涨发紫。小船女见状便来搀他,却被轻手推到后头。李逍遥拔出木剑,说道:“你行哦!不过我更喜欢用木剑扁人……”爬起身来,突觉脚下棍影幻化,搅花了眼,犹未立稳便即十荡十跌,全身散了架般,却哪有机会发剑袭还?
    那黑汉子单手抄棍,运转如神,顷间只教李逍遥毫无还手之隙,摔得昏天黑地,全身青一块肿一块,数不清挨了多少下,最后连起身的余地亦无,只是满地翻滚,也躲不开雨点般搅落的乱棍,不由叫苦道:“你让我出一招嘛!”黑汉子
    搅他飞起,只手绰棍,照胸顶在上空,推高离地,看着李逍遥背抵屋梁,方才仰面说道:“与敌过招,机会要靠自己来争。”
    趁其说话的间隙,李逍遥终于觑到了一线还手良机,陡然飞脚踢开抵胸之棍,自上而下,发剑砍落,使的正是小桃所授“十字电光剑”,端是迅若闪霆。那黑汉子不由喝了声采,横棍一迎,只觉手臂倏沉,竹棍咔嚓一声折断,却仍有一丝残连两端,反转过去,从后边将李逍遥狠抽了一记,跌下地来。
    小船女见到李逍遥后背衣衫破裂,现出长长一条抽痕,不由叫了声“哎哟”
    ,俏目闪出不忍之情。
    李逍遥打得性起,哪里顾痛,刚撑起身来,眼见那黑汉子作势又要甩棍抽打,他尝够了苦头,哪容再給那汉子发棍的时机,双脚乱踢,把满地的散棍全蹬了过去,也如雨点般泼头盖脸撒到那汉子身上。便在棒影乱飞之中,心想:“老婶常教‘得理不饶人’,可得抓住了机会……”跳身抢上,使一招水月宫的“雾里看花”,晃剑封住那汉子闪避之路,旋即变生“水中望月”,木剑闪入万千棒影晃舞的间隙,瞬即抵着那汉子喉头,口中笑道:“看你还能有多跩?”话音未消,倏感棍影忽尔不动,自眉心而下,同时被七支竹棍抵住。
    李逍遥吓了一跳,抬眼见那黑汉子臂间夹着七支竹棍,便在木剑逼喉之时,也齐唰唰的伸棍顶住他的身子。两人顿时胶持,僵立而对,旁边二女也自呆愣,望见李逍遥同那黑汉子瞪眼相觑,皆滴汗珠,只道事势凶恶,难以善罢。却哪料黑汉子眼中先露一丝笑意,说道:“小子,没想到你耍的女娘儿们剑法倒也有两下子!”
    李逍遥哼道:“哪有你的棍法花式多?”两人目光交觑得一阵,皆觉好笑,此时黑汉子已试出这少年并无歹意,晓得乃是一场误会,先行收去竹棍,说道:
    “打不下去了!”李逍遥也有同感,撤还木剑,后退一步,方觉全身都痛,不由咧嘴道:“咝……好似被老婶暴打了一顿般!小子你谁呀?”
    那汉子心中喜欢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孩儿,不顾彭七娘从旁使眼色,从容告知:“我姓胡。”李逍遥还没反应过来,忽听外边惨呼连连,挡门的箱子陡然散塌,连门亦倒,土尘飞扬中,只见一人双手分开,两边各按一秃儿脑门,推将进来,口齿漏风的大笑道:“棒胡,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
    “棒胡?”李逍遥闻言先吃一惊,旋即见到南宫烈火颤巍巍地晃身而入,白须上血迹犹殷,笑得甚是诡异。他不由的一愣,心想:“老烈火被那卧底公公点了穴道,只道少不了要躺个十天八天,怎么转眼就浑若没事儿般?”他却哪知南宫烈火与那千家驹对掌之时,先发重手法震断千家驹心脉在前,两人功力其实相去不远,不知为何那老苍头竟未能料到南宫烈火一出手便是致命杀招,陡然重创,当时已无反击之力,虽拂中了南宫烈火的穴道,却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南宫烈火功力精深,自解穴道原也无须多少时辰。但意外的是,他竟然一路杀将进来,外间几个秃老儿岂是对手,顷刻跌滚于地。便连秃头小厮也不能幸免,他一闯进来,顿时大开杀戒。那黑汉子脸色倏变,讶道:“南宫前辈,这是为何?”
    李逍遥不由转头望向那黑汉子,脑中闪出种种有关此人的传说,便是这样一位朝廷重赏缉拿的要犯,居然立在自己面前,刚才与他交手,打得虽狠,心下却互无敌意,反而隐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一时心念潮生:“咻!看他这头也不咋的,怎会值那么多钱?”见棒胡显然认得南宫烈火,想必早知彼此均属拜火教徒,倒不奇怪。
    彭七娘却变色道:“老匹夫,你为何杀我戏班的人?”南宫烈火对旁人视而不见,只瞪着棒胡,白须颤动,哼一声道:“胡贤侄,兵败苦水铺已有多日。你为何今天才露面,却教老夫好找!”棒胡先前与李逍遥一番戏招,虽占尽上风,究也耗力不少,抚胸微喘,粗眉锁起,似是一时间神元难复,手按彭七娘肩头,迎着南宫烈火炯炯逼视的目光,缓声说道:“当时官军炮轰三天三夜,我只道已和众兄弟一起死在烽火之中,待得昨日苏醒,才知七娘和她戏班的人冒死进山,闯过官军封锁线,难为她竟能寻得到我胡闰儿……”说到此处,话声一凛,双目含愤,问道:“我敬你是本教长老,为何滥杀无辜?这些戏班中人,于我有救命之恩……”
    南宫烈火从鼻孔里浊重的哼出一声,沉下脸道:“行大事不拘小节,有道是无毒不丈夫。休再婆婆妈妈,随我离开此处!”顿了片刻,因见棒胡与彭七娘并无顺从之意,不由白眉一蹙,说道:“教主派我来接应你,可莫不识好坏!”棒胡同彭七娘对视一眼,皆露愤然之色。眼见那两个秃儿仍在南宫烈火掌按之下,只痛得面容扭曲,身子颤抖,棒胡便即说道:“先放了他们罢!”
    李逍遥闻出焦烟之味,望向门外,心想:“不知外边烧成啥样儿了?于姑娘她们尚在店堂,我得赶紧去瞧瞧……”正要走出,不料南宫烈火突然冷笑一声:
    “岂能乱留活口?”双手一紧,随着两声咔嚓,那两个秃儿天灵盖竟被生生抓碎,头脸揉挤成一团,仿佛手搓废纸。彭七娘惊怒交加,大叫一声,纤身歪倒在墙边,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同伴悉数惨死在自己面前,一时悲愤欲绝。
    李逍遥见状也吃一惊,南宫烈火忽道:“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下!”倏发一掌,无声无息的拍向呆立一旁的小船女。李逍遥连忙抢身拽开小船女,此时掌风已近,他急欲提剑解围之际,陡感南宫烈火的掌势有如无形巨嶽逼迫下来,半边身子顿麻,木剑只抬到半道便动不了。此前李逍遥并未认真想过,与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一流高手为敌究竟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当他挺身而出,站到南宫烈火的对立面时,突然明白了:“强弱悬殊太甚,根本没有出剑的机会!”
    也就意味着死亡。
    “这班小男女不知所谓,我一看就讨厌!”南宫烈火低哂声中,掌力欲吐,李逍遥动弹不得,脸上霎时蒙上一层死灰之色。蓦然之间,棒影晃舞,浑化千万,扑面而来,犹如狂风怒雨,顿时搅乱了南宫烈火几缕稀稀拉拉的白须。
    棒胡究属光明顶巨擎殷破败一手调教出来的高弟,兼之天生良赋,棒法通神。虽非一等一的武学大家,可他既已出棒,天下任谁也不能等闲视之。便连南宫烈火这样一位遁世多年的名宿蓍老也无法例外,掌势中途急凝,转脸见一支寻常竹棍挺直抵于身前,棒胡只手棹于棒梢,凝势间宛然渊停嶽峙,隐隐透出一股沛然不可御的气概。“南宫前辈!滥杀无辜,试问道义何存?”
    “休要语无伦次!”南宫烈火瞪着怪眼,掌背青筋凸现,沉声说道:“成王败寇,你小子没资格跟我说大道。”李逍遥见这老头蓄劲待发之势,仿佛一座可怕的火山随时便要喷爆滔天巨焰,不由暗慑,突然想起宫九:“这老家伙好像比宫九还要可怕得多,他若发作,棒胡就算拿金箍棒都挡不住,别说是竹棍……”
    虽感寒栗,却不由自主的移步立到棒胡身旁,手中悄悄换持湛卢,暗觉唯有这等神兵利器方能給自己稍壮三分胆,但就算有宝剑在握,面对南宫烈火仍感没谱儿。
    棒胡见这剑法了得的瘸儿摆出与自己并肩作战之态,眼光中不由闪出一股暖意。但当面对南宫烈火,他的话声立时便充满了肃煞之气,虽然低沉暗哑,却字字透出宁折不屈的无穷斗志:“宁做无头将军,不为尸位素餐!”
    “好一个无头将军!”南宫烈火仰面哑笑,但见白须抖动,李逍遥不由紧张到了极点,只道这老儿说话间便要出手,料想凭他与棒胡两人联手绝无抵敌把握。不由手颤难定,心里暗想着棒胡“宁为无头将军”之言,只觉冰凉的身子渐渐火热起来。南宫烈火笑声忽收,沉脸扫视两人,从小船女的角度,瞧出这老儿手背上的青筋渐缓渐隐。“没了脑袋,什么都是废话!”
    意料之外的,只见南宫烈火眼中的赤焰消去,换之以晦明莫测的浊光,凝瞪棒胡半晌,才缓声说道:“官军就要来了,我可不想陪你这无头小子丢脑袋!”
    转身走到门外,背对着里边惊疑不定的两对男女,身影隐入烟幕之际,讥讽的话声送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合该你不能成事!”
    望着这老儿颤巍巍的身影消失在塌毁的门洞之外,李逍遥如同做了一场漫游鬼门关的恶梦,握剑的手心里不觉满是凉飕飕的汗水。转过脸来,棒胡正瞧向他,却不多话,一切尽在意气相投的目光之中。
    李逍遥抬手拭去腮边凝挂的汗珠,想起外边还有自己的同伴,说道:“我得走啦!”小船女立时挨到他身边,显是要跟随他去,但却情不自禁的转面,见到彭七娘愣然颓坐在那几个秃儿尸身之旁,仿似木头一般。她自小便与这些人一道浪迹天涯,相依为命,早结下了深如手足之情,可却眼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横死,突然间悲伤之感好像抽去了她的魂般。小船女见到彭七娘如此情状,犹豫了一下,不由回到彭七娘身边,却转头朝李逍遥说道:“大哥哥,我要留下来陪七姊姊。”
    李逍遥点了点头,本有一肚子话要问她,却不是时候,也没有时间容他倆说话。小船女瞥了瞥他,似是看出他心中有话,想了想,轻声说道:“其实小桃姊姊她……她……”下边的话终是没有出口,小脸一红,低转了头去,帮棒胡扶起彭七娘。
    “你妈!又是一个欲言又止的……”李逍遥不由的在心里暗叹,目光转到彭七娘身上,见她深受打击之下竟似烂泥般,刚扶起又要瘫倒,他取出一枚自视奇珍的还神丹,教小船女喂这娘儿服下,助其安元回神。棒胡似觉对不起彭七娘和她戏班的人,只是蹙眉垂目,默然不语,呼吸却甚是浊重。李逍遥心想:“原也怨不得棒胡。那南宫老儿武功既高,又是他们拜火教的前辈人物,我要是棒胡,也无法帮这娘儿报得这笔仇。”走到门口,忽犯迟疑:“那些银子要不要还給他们?”刚欲掏还,却又转念:“算了!这当儿性命要紧,不讲钱。大不了等我以后发了财,再资助他们搞搞震……”
    本已一溜烟跑到门外,忽然又折将回来,从门边探首,说道:“听说后边有门直通江边,你们从后门闪罢!”
    “这句话抵得那些银两了吧?”李逍遥一路想着这事儿,突然踩到一只手,底下有人叫苦道:“却是苦也!”伴随着两声微弱的狗叫。他不由低头一瞅,却是一道厚板散塌于地,却压着一个矮老儿。
    “却是怎么回事?”李逍遥蹲下去,那矮老儿咯着血说道:“你说衰不衰?
    我和米宝宝刚跑到此处,却见一烂牙老儿撞将过来,破墙而去。却……却倒了大堆杂物压着俺,米宝宝为了拖我出去,也被压在那堆板里……”李逍遥听得描述,心下想到:“定是南宫烈火那厮。”矮老儿颤着血手摸出一条金链子,央道:
    “小哥儿,你可以不救我,但千万看在还你链子的份上,救那小狗出来!”李逍遥收起链子,心道:“原来如此有情有义,合该要救。”不顾有伤,使劲搬开那堆塌倒填廊的杂物,先拽那老儿出来,然后寻狗。
    那小狗已然奄奄一息,口里不住淌血,叫声虽然微弱,却挣扎着要活。李逍遥抱它出来,转头见那矮老儿已踉踉跄跄的奔出甚远,小狗眼露哀怜之色,只盯着那老儿越走越远的背影。李逍遥不由问道:“咦,你怎么自己先闪啦?”那老儿头也不回的道:“自个儿逃得性命要紧,小狗你先帮我照料着……”失魂丧魄般的转过墙角,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