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好花堪折(五)
作品:《仙剑奇情》 见陈友谅出门时一副老大不痛快之态,李逍遥不由道:“不过话说回来,留有亮这厮一人在外边替咱守夜,我觉得不大靠得住哦!”沈璎璎称是:“对,我早就觉得那賊既蠢又没安好心。尤其对你!”李逍遥深以为然:“你说得太对了,他对我就是不安好心,须得看住他才安稳。”沈于二女相视一眼,先点头,旋即又觉不解:“让谁去看住他呢?”逍遥抢先举手道:“赞成沈璎璎去看住陈有亮的且举手!”于文凤自然要唯师叔马首是瞻,此是蜀山门规,纵觉不妥也违忤不得。
沈璎璎不由拉长了脸道:“凤丫头你……”于文凤赶紧垂眸道:“因为我和他是同门啊。”沈璎璎咧牙道:“可他是男人,你们倆个同处一室岂有是理?”李逍遥道:“因为我老人家是她师叔啊,论年纪我小,讲辈份我大,遇事同门好商量,哪容外人分干粮?”沈璎璎跳脚道:“什么嘛!”
虽说不乐意,陈友谅旁边还是多了一张白板脸,絮叨一番,忍不住往门里偷窥,咕哝道:“小花賊,猫儿岂有不偷腥的?”但见李逍遥盘膝在床上打坐,旁边虽有美女相伴,竟能目不斜视,鼻观心,心入定。沈璎璎瞧着于文凤替李逍遥换了药,依着床头闭眼小寐,许是这一路累得紧了,少顷已垂钓梦湖。见得此状,她才微感放心,暗哼:“虽然一时无事,可也别大意了。干柴烈火堆作一处,片刻放松不得……”虽觉睏意袭来,仍掰着眼皮硬撑。只听身后呼噜声起,却是陈友谅先被周公召了去。
李逍遥虽已累极,但因记挂灵儿,眼皮虽沉,却是无法安入梦乡。其实以他此时的情势若是倒头便睡,反而不利。以家传“凝神归元”之法全身放松,静坐了约莫一两个时辰,精神体力反而恢复得甚快。调息三周天而后,终是不抵睡意暗袭,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灵儿独自一人在茫茫雨地里奔跑而跌倒,恍似陷身险境却惶然无助。他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惊醒过来,想着梦中情形,不由更增忧心如焚之念,犹记得上次在兰陵渡亦曾感应灵儿遇险临难,使得他相信这回也是一样。
此感越强,他越发坐不住,心想:“也许灵儿仍在咒木林,不必等天亮,我该前去寻她。”耳边雨声未歇,反有愈洒愈密之势。雨纵然不停,也隔不断阻不住寻回灵儿之心。但当他瞥见于文凤沉睡在旁的身影面廓,不免感到心头负重难行,寻思:“若把这两个女子留給有亮这厮帮我带一带,恐怕要带出事儿来。做人半喇子怎么行?可是……”正想到犹豫处,忽听得于文凤低声说了一句:“师叔,明儿陪你回去寻找灵姑娘。”李逍遥不由转头去瞧,却见于文凤睡得正熟。
他知是梦呓,心中仍是暗生感念:“我虽然没说出来,她就是在梦中也念念不忘明日陪我回头去找灵儿。”他若执意要回头重找,于文凤念及同门之份,必定相随无话,料想陈沈二人无奈之下多半也会选择与他同行,但想重回咒木林必有更大风险,岂能忍心让这三人无端冒险相随?
一时左右为难,脑子越想越烦,热鸣欲晕,只好暂抛杂念,留待明日再定。可是一闭眼仿佛又看到灵儿困于险相环生的空寂荒野,此景犹如梦魇缠身,如何能够安然入寐?便在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有人缈缈吁唤,叫出的竟是灵儿的名字。
此时他满脑子皆是灵儿,但有哪怕一线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也立时令他心头风吹草动也似,不禁一惊而醒:“又是作梦?”茫然四顾,哪有所见,只道果是梦幻。但当沮然合眼,又听到一声飘飘迷迷的叹息:“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灵儿,叫唤她的名字!”李逍遥矍然而起,断定并非作梦,心下暗奇:“谁知道我的心事而且还说了出来?”往于文凤脸上一瞧,她并没再发梦话,暗觉语声亦属陌生,但既提及灵儿,如此线索怎能错过?
虽然那般叹声已归寂然,四周除了雨声便是巡回的更锣不时磕响,但闻刚才的语声传来的所在应为左近,却并不在此寮。李逍遥虽伤势未愈,却哪能按捺得住,有心寻去,不欲惊动旁人,好在后窗应手即开,悄悄出来,在大雨中一淋,更觉头脑清醒。摸黑往东一寻,闻得微有话声低传,顾望一阵,觑定一座隐透灯光的木屋,借雨掩形,抄身蹑近。到得屋后,果然听到低语之声,靠近时还嗅到酒味,原来有人正在夜酌谈论。
“这趟路走得冤枉!”李逍遥附耳静聆,为免被发现,连呼吸也屏禁抑低。只听屋内一个鼻音浊重之声伴随着“嗤溜”饮杯,说道:“好不冤枉!早知杭州武林峰会还没办就先黄了,咱就不往这条道走,却困在此处徒然挨那黑掌柜宰割,想来真是晦气得很……”李逍遥心想:“哦,原来这伙也遭了毒手。”
另一人大着舌头道:“雨……雨……雨楼兄,杭……杭……杭州武……武……武……武林峰……峰……峰会怎……怎么没……没……没办就……就……就……就……就先黄……黄……黄……啦?这……这消息可……可是真……真确?”李逍遥陪这人一块儿憋了半天,才总算喘过一口气来,不由暗自好笑:“你……你……你妈!却是个结……结……结巴哦。听你说话真是好费劲……”
“道上都这么说了,自然真确!”那鼻音浊重之人又“嗤溜”一口酒,方才说道。“不过原本我也有几分不信,武林中难得一逢的盛事怎能说改期就改是吧?直到下午茶那会儿,在大堂里撞上崆峒派的老苏他们,才听到了更确切的讯息。你知道,老苏他们向来消息灵通,又刚从前边松花镇回来,自然是收风了。”那大舌头问道:“收……收啥风……风……风啦?”
“想知详情就先給我满上一盅,”等斟声响过而后,那鼻音浊重之人又“嗤溜”一口酒,才不慌不忙道:“邹宏,咱哥倆结识好几年了罢?”那大舌头掐指数年头,说道:“有……有……有几年了,从上……上……上一届峰……峰会到……到……到现如今。”又闻“嗤溜”声,鼻音浊重之人落手拍另一人的肩,感叹道:“武林中这些自命八大派的家伙,搞什么峰会。还不是想一手遮天?咱小门派也不能任由他们说了算,年年他们开峰会,咱各路小帮会哪怕千里迢迢也总要赶来搅搅局,大闹一番叫他八大派晓得我们的存在……这对台戏也唱了好些年啦,转眼年华老去,世道依旧,真是不堪回首!”那大舌头道:“总……总……总要教他……他……他们听一听正……正义呼……呼声。”
李逍遥想:“听是听到了,原来这里有两个专捣八大派乱子的麻烦友。”那鼻音浊重之人叹了口气,说道:“公道未必总在人心。闹了这么些年,我萧雨楼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大舌头把壶斟酒,满杯之后说:“咱……咱……咱是场外蹲……蹲小帐篷蹲……蹲出的交情,也……也……也一块儿进……进过监牢。还……还约好了老……老……老谋子,下……下次武林杯毬……毬赛一起去……去……去搅局。”待那鼻音浊重之人忙于夹菜之际,又问:“这……这次的峰……峰会改期到……到……到底怎么一……一……一回事?”
李逍遥暗觉先前所听到的那声叹息似是女子所发,此屋却只有两个江湖酒友在闲扯,哪有心思偷听,便欲另寻别处。屋内话声忽低,鼻音浓浊之人做出神秘之态,压了声音说道:“改期只因生变,听说杭州城正在闹民变,不知是不是魔教在暗地里煽动暴民作乱,说什么专吃大户,抢了好几仓囤粮。傲雷已派遣亲军先期入城实施宵禁,并且严闭城门,查搜极严,过往百姓身上凡带兵刃者一律收监,敢于违抗者死。”李逍遥听到有提傲雷之名,不由怔立。只听那大舌头道:“咱……咱武林中……中人不带兵……兵器带……带什么?”
“带菜刀也不行!”那鼻音浊重之人又“嗤溜”一口酒,低声说道,“傲雷的口号是稳定压倒一切。侠以武乱禁,当然不行。所以杭州武林峰会还未开局就被将死,八大派总不能在刀尖上跳舞罢?”做了个满杯的手势,因觉大舌头听得入神而忘斟酒,便抬手抓壶自己来满,却只酌出一滴,才知酒没了。但并不慌忙,自顾低言道:“只好改期啦!唉,这个鸽子放得好大,不少前来赴会的门派已在途中,却奔得老长一段冤枉路……你瞧这鸽子放的!”
李逍遥想起先前从楚香玉口里听到峰会之事,还顺手牵羊得了一张帖子,只道用得上,没想到今儿在此听闻杭州已然宵禁。屋中那大舌头唏嘘道:“这烤……烤乳鸽已凉……凉得硬了,咱边吃边谈……”用手撕肉,分給对座的萧雨楼,问道:“可……可是不办了?”萧雨楼道:“不办峰会,八大派岂非没得搞?就只为保面子也要顶着风办峰会,有道是搞搞震,更何况还有丁情那事已成公案……老苏收到风说峰会地头改在姑苏,也就是在林天南的地盘。嘿嘿,这下侠王府可就丢了面子,谁不知道杭州原本是他兄弟丁望的老巢?”把酒盅一敲矮几,击箸道:“北望神州的丁望,这回唯有北望姑苏了!”
这些武林中的事情李逍遥听不明白,本想行开,但又听到里边有说丁情,迟疑着不禁又留步多听一会,心想:“丁大哥可别有事……”偏生在他想听的关节上,那萧雨楼又卖了关子,指壶说道:“没酒了,真是不够尽兴!”另一汉子邹宏虽已喝大了舌头,但仍要再来一壶,摇摇晃晃的起身道:“我……我……我……兄弟去喊人拿……拿几壶酒来……”李逍遥心想:“你喊人来岂不是看见我了?”正要溜开,听到萧雨楼说道:“莫急,且先说个花絮給你听,免得待会儿喝酒喝忘了这等好笑之事。”
李逍遥急着要找灵儿线索,对别人的花絮不感兴趣。邹宏却来了神儿:“可是有……有……有色哋?”萧雨楼“嗐”一声道:“就是那林月如!姑苏林天南的女公子……这娘儿们,回回提到她老子屌就硬!”李逍遥原已猫身走出了几步,闻得有提林月如,不由得转将回来,耳贴木墙,大眼乱眨之余,暗觉腹间乱热。“有提月如哎!”
邹宏坐下得急了,只撞得板壁撼动难止,险些夹住李逍遥贴进板缝里的耳朵。里边大着舌头道:“咱也硬哦……呵呵。”萧雨楼叹道:“那儿硬不管用,得拳脚硬才行。”捏拳一晃,落在桌上,只砸得菜汁乱飞,淋了邹宏满头凉,却愣然不解的问道:“为……为啥?”萧雨楼神为之驰,遥顾姑苏所处的方向,说道:“听老苏说,林天南要趁着峰会的热闹,有心替他女儿招婿。按咱武林中人的规矩,想是要开擂招亲……”邹宏抖着舌头道:“那不是要比……比……比武?”
“正是比武招亲!”萧雨楼雄心顿起,眼白翻闪的道。“放着八大派少年子弟届至,满城豪英云集,正合为他千金招一位少年英雄来承他林家衣钵。谁叫林老儿膝下无子呢?具体的情形如何尚未确定,但老苏所说之讯来自侠客山庄,也就是林天南门下,应属无讹。有道是好花堪折终须折,相信大伙儿定然是闻风而舞,趋之若骛,因为那娘儿们真是太够劲儿啦!”
里外三人不约而同抹嘴拭涎之余,李逍遥心想:“比武招亲?这有多俗啊,没想到月如选老公所用的法子会是这么老土……”但见邹宏在里边捏了捏拳,憋眉做发狠状,旋即抬眼瞪那萧雨楼,问道:“依兄……兄长之意,莫……莫非也……也要……要去瞧……瞧这热闹?”萧雨楼翻着白眼道:“岂是凑热闹这么简单?放着这等佳人在台上,焉能任由八大派那伙纨绔子弟得了逞去!我的盲侠听风刀已将练成,有花可折当然要折啦……”李逍遥听到此处,不由愕然:“盲侠?”
邹宏道:“可问题就在这……这这里,听说那林……林林林女侠美貌如……如花,手底……底底底下未……未必硬……硬硬吧?万……万一招……招……招到个像……像你这……这样的残……残……残疾老公,就……就算能打……打败她,却……却……却是一……一……一朵……朵……朵……朵……朵……朵鲜……鲜花插……插……插错了地方,岂……岂非糟……糟……糟糕?”李逍遥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瘸腿,竟生一叹:“唉……”
但听萧雨楼道:“想必林家自有对策先行排斥咱们这些身残志坚的人,不过我的眼睛已经练到了乍然教人看不出破绽的地步,只要盲侠听风刀一出,谁敢当我是瞎子?”李逍遥咋舌半天:“这家伙是个盲人?都没听出来哦……”忍不住往板缝里凑眼偷瞧,忽然之间,一只手爪箕张,悄无声息的从桌下急伸,斗然抓到萧雨楼下腹的死穴之旁,李逍遥见状吃了一惊,只听那邹宏狞脸说道:“可你耳……耳力还……还不……不够敏锐!”话声未落,一道刀光烁落,萧雨楼翻着白眼说道:“欺我听不到风声?”
血从板缝里溢涌如丝,李逍遥只惊得呆了,闻得屋内砰一声有人倒地,邹宏痛苦的话声传出:“你……你……你下手好……好毒!”萧雨楼瞬间回刀还鞘,仍在炕上正襟危坐,翻着白眼道:“你的鹰爪这么慢,竟想偷我的鸡?先前说到比武招亲,我就感觉你的呼吸有异,想在这儿先做掉我,好自个儿去跟林家姑娘比武对吧?不巧我也正有此念,相交多年,一直想知道是你的爪快还是我的刀快!”
李逍遥听到此处,不由脸色倏变:“为了泡妞,连相交多年的哥儿们竟都翻脸?坏了,那瞎子会辨呼吸,那我站在外边半天……”正想到不妙处,屋里果然冷冷发话:“早知隔墙有耳了,朋友。不想死在我刀下,自个儿滚进来磕头罢!”李逍遥正慌神间,突听得砰一声响,门被踢开,旋即铮一声刀已离鞘,透过板壁缝隙,只见萧雨楼朝门外闪现的一影便欲出刀,哪料身后窗子撞开,迅速之极的扑进一人,“嗤!”一声急响,指气激射。
李逍遥只道那瞎子向他出手,待听得萧雨楼闷哼而后,竟发一声惊呼:“林家迅虹指?”李逍遥闻言又惊,乍以为林月如突然现身,但听得窗户磕合,一人轻轻落地,却格的一笑,话声传出:“就凭这点儿微末道行,还想打我家姑娘主意?”李逍遥不由暗咦,听出此非林月如话声,不由伸脑袋乱望,见有两行脚印从另外一个方向伸到屋墙西隅,旋即被雨水浇淡,那两人却分从门、窗窜入木屋,他正愕然而愣,又听得里头那少女低低笑道:“快进来吧,你还等什么?咱倆赶了一夜的路,身上全湿了呢。”
萧雨楼惊疑不定的问道:“什么人?为何闯进我的屋……”李逍遥忍不住从板缝里瞧,只见那瞎子仍盘坐床上,右手横举狭刀,却僵凝不动。这一看始知此人竟在霎时间被窗口跳进来的人从背后点了穴道,便是片刻之前那注指力所中。屋中却立着一个披蓑戴笠之人,身上水珠滴落如丝,却转眸笑望门口,低笑道:“怎么还不动弹?”旋即门外走入一人,亦然披蓑垂笠,两人相对而立,除了湿辘辘的蓑衣,摘了斗笠,原来是一男一女,皆是少年。
李逍遥一瞧之下,顿时认了出来,心头怦然直跳,不由转望四处,暗暗不安:“这不是林月如身边那对男僮女婢麽?记得男的被唤作‘三八’,小鬟却叫‘十六’,林家可真会起名字,給下人全编成了号都!这两人怎地鬼鬼祟祟的跑来这儿,林月如可别也在左近……”只听那男僮语声微带不安:“大小姐可别追到这里来,不如咱们还是多逃一程罢?我这心里就不踏实……”那婢女“嗤”的一笑,扑入男人之怀,嗲声道:“私奔多刺激啊,你怕啥?姑娘向来粗心,别说追来,未必便知咱倆这会儿已经逃出这等远了。我等不及了,咱们快熄了灯歇吧?”李逍遥在板缝外边只是搔头。
屋中那男的仍显局促的道:“这地方不……不妥罢?”李逍遥想:“对呀,旁边还有个睁眼瞎子呢。”砰一声响,萧雨楼倒栽下床,那小鬟手脚端是利索,连同昏迷的另一个粗汉一道补点了穴,踢到一旁,急不可待地转身解怀,笑吟吟道:“这叫做别人出钱,咱倆开房。此种木屋多有情调哦……还不吹灯?”耳听衣声褪响,显是迫不及待。李逍遥不由扁了扁嘴,板缝里突暗,他但听怪声不绝,他不由心道:“吹了灯我怎么看嘛!”
屋中那男的仍显局促的道:“这地方不……不妥罢?”李逍遥想:“对呀,旁边还有个睁眼瞎子呢。”砰一声响,萧雨楼倒栽下床,那小鬟手脚端是利索,连同昏迷的另一个粗汉一道补点了穴,踢到一旁,急不可待地转身解怀,笑吟吟道:“这叫做别人出钱,咱倆开房。小木屋多有情调哦……还不吹灯?”耳听衣声褪响,显是迫不及待。李逍遥不由扁了扁嘴,板缝里突暗,但听怪声不绝,他不由心道:“吹了灯我怎么看嘛!”
虽是这般胡想,却哪里敢多耽?先前单听刀风之声便觉那盲人委实了得,岂料未交一招竟着了小鬟的道儿。即使因那萧雨楼只顾应对门口之人,而被小鬟从后窗跃进攻个措手不及。但这三宝颜的后院戒备森严,巡丁游弋,间不留隙,这对私奔的男女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猝然现身,制伏了那刀法迅捷的盲人萧雨楼,仅凭这等身法手段已然不输于江湖上多数成名人物。
李逍遥挂念着寻找灵儿的线索,又因生恐节外生枝惹上林家的是非,究是无心多留,蹑步便退,望着屋中灯灭影寂,不由想:“鸠占鹊巢就是这般吧?”正自倒步而退,没留神脚下踩着一个漏底壶,发出声响。屋内那男子甚是警觉,立时低呼:“外边有动静!”李逍遥心中暗惊:“别追出来一左一右地揪我,却同那盲人以及结巴汉塞做一处……”其实里头那对男女就算察觉外边有人,究是心虚,未必便有底气出来寻看。他转念间,听到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显是那两个偷情的不知所措,只惊至做声不得。
李逍遥大眼一转,果然那男僮压低语声不安的道:“该不会是大小姐身边的人追来了罢,银花,得赶紧走……”李逍遥心道:“银花?不是‘十六’吗?”旋即想到,银花必是那小鬟本来的名字。为免惊动屋中这对恋奸情热的男女,省得逼急之下竟来拼命。李逍遥急中生窍,一面猫腰开溜,一面扮猫叫,口中“喵喵”弄舌,隔着雨声倒也有几分逼真。那小鬟也自紧张,随即慰然道:“哦,是只猫儿夜走……长贵哥,你别自己吓自己啊。”
“对哦,别自己吓自己,”李逍遥溜开之际,听到屋中吮吻之声又起,宛如书航吃面条常发之声,嗤溜作响,风雨亦掩不住。虽是情热滚荡,但那个在林家号称“三八”的男僮长贵仍含含糊糊的表示不安:“我看咱们还逃得不够远……嗤溜嗤溜……银花,不如待会儿咱们完事后继续逃罢……嗤溜嗤溜……想起大小姐那脾气我就腿软……嗤溜!”银花吃吃笑道:“待会儿只怕拉你起来都拉不动哩……嗤溜嗤溜……长贵哥,咱们也不用逃得太远……嗤溜……等大小姐嫁成之后咱还不得回来?她呀,那时就不是这般古怪了……嗤溜嗤溜!”长贵道:“想起大小姐我就……嗤溜嗤溜……”银花突嗔:“这当儿怎么净想着大小姐?”屋中传出掌掴之声,长贵急忙辩解道:“不是呀,你听我说……嗤溜嗤溜嗤溜……我不是那意思!想起她我就……就……”一时急得有口难言,李逍遥不禁心下暗猜:“就大如栲栳?”
但听长贵呼冤道:“就软了!”李逍遥听得其声凄苦,不由一怔。旋即屋中嗤溜之声大起,似是滚做一团,银花翻腾道:“可怜的长贵!没想到大小姐积威之下,竟把你吓成这般……我错怪了你,嗤溜!”长贵呻吟道:“还好只是微软了……嗤溜嗤溜!”随着一波新浪翻来,板墙竟尔撼然振荡,李逍遥闻得撞击之声,不由瞠目结舌:“哇……不是要拆屋罢?”
“咚!”一声响,头撞在一根桩上,半天没揉回神来。晕晕然转脸一瞅,原来身后有幢高脚寮,周围蒲蕉荡雨而动。他脚底甚快,只要发动便有如抹油也似,不觉已退出百来尺开外。竟处于数幢高寮之间,蕉叶曳拨风雨,自有别样异域风情。李逍遥心中称奇:“怎会有这等样建筑?”旋即想到先前曾听那掌柜之言,说起这三宝颜本是婆罗洲商人私产,有高脚屋并不为奇,但在这里出现究属突兀,不免令他好一会没能反应过来。
却听得一声低语:“唉,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语腔怪异,竟是川苗口音。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回顾不见四周有人,那轻吁之声却从寮中透出:“闯入了心里。”其声忽高忽低,时尖时柔,仿似两人对答,但李逍遥抬头瞧时,离地数尺高的木地板缝里只隐现一个蜷腿而坐的小小身影,并未发现另外一人。
闻得这两声吁叹,李逍遥不由得心头跳动骤急:“先前听见的就是这人的话声,却如何会提到灵儿?”此时蹲身屋下角隅,浑然不觉风吹雨淋之苦,心念潮涌,惟恐听错了先前提到灵儿的那一句。透过板缝间隙,但见上边倚墙角坐着一个身穿黑苗服色的少女,披散长发,飘垂到地,寮中灯暗影淡,难窥面容。那少女满口土腔俚调,似比阿奴口音还重,倘不细辨,几难听出她在说什么。李逍遥总算与苗人打过交道,对姬灵通的口音更是听得熟了,勉强尚可一辨辞意。只听那黑衫少女挤声说道:“阿黎阿黎,说了半天你说的是谁家郎哦?”
李逍遥不禁摸头暗异:“怎么这般多个都叫此类名儿呀?”眼皮一抬,从板缝里见到一张扭曲而动的怪脸,吓一跳自在难免。犹未定神,又见另一张怪脸晃将出来,却在那黑苗少女面前相对而动,那少女改扮柔嗲之声,幽幽的说道:“就是他喽!”李逍遥连忙躲入蕉叶下,透过板缝间隙窥见左边那张怪脸晃了晃,少女尖声道:“究是何人哪?瞧把你这芳心搅得似浪般颠……”随即右手一抬,怪脸晃起,少女改而柔声脉脉道:“哪儿有啊?阿黎只是可怜他嘛。”
李逍遥喊了半天“晕”,终于搞明白了:“她双手拿倆布袋脸,自个儿在这扮对话,却把我搞糊涂了。却可怜谁?”那少女左手又晃,捏动布脸做出不屑状,挤声道:“你可怜人家,谁又来可怜你?其实你才可怜呢,阿黎。”
李逍遥听出这少女语间眸里竟透无限爱怨纠葛之气,似是为情思所困,痴迷其中而不能自拔。只听得片刻,竟为她这等痴迷至深的情愫所感触,不觉怔然出神,脑中恍然飘过曾经听过的一曲:“鸡尺溪头风浪晚,芳心只共丝争乱。”值此风雨深宵,听得这等充满痴迷情思的喁喁私诉,窥见那对含嗔似喜,若怨似悲的眸子,能有几人不为之动容?
当下李逍遥不免暗疑:“会不会是在暗恋我呀?”原也难怪他会有此般奇想,能够被一个情怀初开的少女如此苦苦思恋,其心之痴仿佛已将堕入颠狂境地,这等纯纯浓浓的爱慕之意,料想许多男子都会不自禁地为之欣然神往,甚至暗盼此情只系于己身。李逍遥自也不免,急猜:“虽然我不识得这少女,但也保不定她在哪儿远远地见过我,被我风采所迷,是以一见钟情到了这般境地……”想到这处,突然脸红不胜,暗觉羞愧:“我这是不是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点儿?”
“可怜!”那少女挤声冷笑,顿教李逍遥在底下无地自容。却非说他,而是自嘲。怔然一回,旋即右手捏起布面具作状叹息,嫣唇微翕,幽幽的道:“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又是世家子弟,阿黎岂敢奢望?”
李逍遥捧脸抱惭,心下更愧:“看,糗了吧你?逍遥儿再有多跩,那也称不上什么‘有名的英雄好汉’哦,更何况后边还加了个‘世家子弟’这么绝……”从墙影只见她左手所套着的怪面一晃,做出鄙夷之状,那少女挤声道:“世家子弟又怎么了?但有真情相爱,谁又理会门户之别?可最要命的一点是,人家心里早就有了所爱的姑娘,她长得比你美貌不知多少,又温柔又大方,在他心目中宛如天上仙子一般,你怎能比得了?”
“唉,他心目中胜似仙子的灵儿姑娘,不知究是何等样一个绝色的人儿?”那少女痴然良久,突然幽幽的说出这番言语,顿教李逍遥几欲蹦上天去,心头怦怦乱窜,只是迷惑不解:“果是指我?她怎么晓得我想念灵儿?”但觉所历世事之奇,无过于此。
只听那少女接着又幽幽的道:“何况人家是患难中交结的情份,竟似还有肌肤之亲,又对他那般有情有义。他……他为了她也可以不要性命,便连伤病昏迷之时亦是念念不忘她,可见他们之间相互钟情之深,我……我在他心里又算得什么?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又怎会晓得这儿有个曾救他性命的小姑娘在苦苦思念他!”听到这等情浓之言,李逍遥荡气回肠之余,更加肯定无疑:“越来越像说我了……”虽尚有许多疑惑之处,但那少女既知得如此之多,他当下哪里按捺得住,急欲跳出。心想:“先得问明灵儿下落……”
只听那少女接着又幽幽的道:“何况人家是患难中交结的情份,竟似还有肌肤之亲,又……又对他那般有情有义。他……他为了她也可以不要性命,便连伤病昏迷之时亦是念念不忘她,可见他们之间相互钟情之深,我……我在他心里又算得什么?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又怎会晓得这儿有个曾救他性命的小姑娘在苦苦思念他!”听到这等情浓之言,李逍遥荡气回肠之余,更加肯定无疑:“越来越像说我了……”虽尚有许多疑惑之处,但那少女既知得如此之多,他当下哪里按捺得住,急欲跳出。心想:“先得问明灵儿下落……”
那黑苗少女语声微挤,问道:“他究是何人,如何可以这等没心没肺,把咱们阿黎欺负成这般?”左边布面一晃,右手所套着的另一个小布人半天没动弹,那少女眼噙泪光,含羞难言:“他……他……他叫……”忸怩嗫嚅,涩然许久,话声越发低难听闻,究是怯生生的将她心上人的名字咽回心底,深藏不吐,神色间似已羞煞。李逍遥原本已憋不住便要跳出去,突听得一个暗哑的妇人声音冷冷的说道:“狄武已经走了,你还在这里一个儿发什么痴?”
语带川腔,木寮前现出一个擎伞的蓝衫女人,不知悄立了多久,投下一道颀长冷峭的影子,宛然苦竹槁立。李逍遥循声见到那袭雨中蓝衫之影,不由得暗吃一惊,幸好刚才没来得及蹦出去,身子蹲于蕉叶后头,才没被那女子瞧见。屋中少女似也一惊,抬眸见得那女子撑伞而近,不禁低低的“呀”了一声,羞道:“你……你在外边偷听了多久?”
见那撑伞女子亦是苗人装束,蓝裙黑裾,在雨中俏生生的赤足而行。李逍遥脑中一时混乱不清,心头既奇且惑:“明明提到我家灵儿,怎么又跟狄武扯上啦?莫非这是两回事……这蓝衫阿姨又是什么人?”
那蓝衫女子身形似未动弹,突然间已立在门前,瞪屋中黑苗少女半晌,突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伸足到檐下清洗,口中说道:“黎长老离开苗疆多年,至今下落未明。听说圣者晨雷已然出川,怕是要不利于他老人家……”李逍遥脑中霎然现出夕阳下一个伏在驼子背上的老苗人,犹记得那日他随灵儿回仙灵岛救姥姥,在海边所见到的一幕。当时黎长老喟然之言不觉从耳边泛起,今夕回望昨日,竟有莫名心碎之感。“走自走,来自来,自古江湖多感慨,何必苦徘徊!千里宴,终须散,从来英雄悲寂寞,冷暖在人心!”
那少女埋脸臂弯,仍是赧然无语。一对小布人悄悄收起,披散垂地的长发几乎遮没了瘦小的身子。门口那蓝衫苗女仿似没看到那少女这等含羞答答的情态,眼露隐忧,自顾说道:“黎泉,我带你出来是为了寻你爷爷,黎长老生死未卜,为了替那姓狄的汉人解除蛊毒,我们已经在此处多耽数日,倘再不走,只怕拜月教的人就要追来嘹!”李逍遥先前只道这两女亦是黑苗拜月教中人,心中难免怵怵不安,但听这女子一番川腔话语,才知她们虽是黑苗族人,却非拜月教一路。方松一口气,烦恼之情愈甚,对那小黑苗之言委实百思不解:“怎么她会知道灵儿呢?究是说我,还是说别人?若是与我无关,灵儿怎么会跟那狄武有了干系?这个狄武究是什么人哪?难道竟是所谓天下第五的那个……”
想到苦恼处,越发忍不住要出去问个明白,一时又不知这等冒冒失失闯出去会不会冲撞无礼,因他究属偷听了人家的私吐心事在先,不免心下暗虚,生恐唐突现身反会坏事,两个苗女若是恼将起来,不知将有多少蛊惑毒辣手段施于他的身上。
那年小的苗女埋脸不动,突然低声咕哝一句:“他丢了东西在我这里,想是还会回来取呢。”糯语方毕,突又挤嗓变声道:“我不走……”话声虽说不高,却透出一股坚决之意。蓝衫苗女不由一怔,随即愠然道:“好,你不走,咱们就坐在这里等死好了!不但你死、我死,便连你爷爷他……”语声忽噎,显是心情急乱,把秀足轻轻一跺,溅了好些水星到李逍遥那睁大的眼睛里,只教他揉眼不迭,便欲出来又忙乱地缩回蕉影下,心中叫苦:“哎呀,进眼睛了……”
那蓝衫女子回眸见小姑娘痴望窗外雨帘出神,一副魂不守舍之态。她微蹙眉头,情知把话说重了也无济于事,只得缓声劝道:“日前见那汉人中毒昏迷,救了他也就救了。可他终究是个汉人!你不要再这般胡思乱想,我也曾听见他在迷乱中口吐谵言,人家已有心上人嘹……”李逍遥心口砰的一震,眼前发黑,说不出的满腹苦楚,一时之间脑中轰然回旋,尽是这般念头:“真的是……是那回事儿,想是灵儿嫌我蠢笨又多心,护她的花护不周全,不要跟我了,却……却改投了别人!亏我还在这儿乱作梦呢,灵儿一直不露面,原来是跟别人好上了,就是那狄武……拷!这回糗了。”回头琢磨那少女刚才的私语,情急气苦之下,不免又想起曾在水月宫见过灵儿房中仍做婚喜摆设,她一直并没机会同他说明其中原委,此时堆在一块儿乱想,难免大觉不妙:“完了,完了……”悲嗟一回,又觉愤愤不平:“灵儿改跟别的大哥怎么不先来跟我说一声嘛,变化得这等快,搞得我四处找她这么辛苦!”
一时竟觉茫然,先前靠的是寻找灵儿的念头勉力支撑,突然间这股念头不再似先前那般强烈,暗思:“灵儿跟了别人,不会再见我了。”不自禁的两腿发软,气力顿泄,便在身子摇晃欲跌之时,肩头倏地一沉,斗然按落一只手。他自从炼成六层修罗心法,内力浑厚之极,耳力反应俱皆强胜昔时,有人欺到背后,哪怕动静再如何微小,原也逃不过他的双耳。但他这时心神一阵激荡纷乱,脑中哪有半点平日的敏锐,非但浑然未觉有人摸到身旁,便连肩头按下一只手,也毫无反应。
漆黑中只觉高脚寮四周影影绰绰的有人疾掠掩近,身法诡谲,似非常见路数。这时那蓝衫女子犹自劝解那个名唤黎泉的少女,话声渐显急促:“阿黎,休要为汉人操心,这是他们的地头。我们若再不离开此地,只怕拜月教的人就要追来嘹!”那黑苗少女黎泉眼望窗外雨催竹叶,仿佛塑像般一动不动,茫然出神。
李逍遥正想:“拜月教的人追她们做什么?”一个念头未及转过,蓦见寮后黑影急蹿,寒光闪烁,知有侵犯,不假思索的便冲口而出:“当心哦……”呼声未已,肩后探出一只手,倏然把他的口一掩,揪衣拽翻。那蓝衫女子已有觉察,素足微晃,玉趾稍屈,悄无声息地拈刃夹匕,提脚时已夹出一道流光漾闪的弯刃,没等别人看清便即反足后撩,飕一声响,门前已有个黑影乍跃即坠,捧喉翻倒在雨泥中,嘶出半口血沫喷涌的浊气,顷刻毙命。
“哇,用脚发刀哦!”寒光连番烁射之际,素足飞晃之影映入李逍遥眼帘,见得蓝裙飘旋,裾扬若舞,那苗女身姿奇诡凄丽,荡转一圈只在瞬间,地上却又多了五六具死尸。他没见过用脚杀人也可以杀得这等凌厉,心中刚呼一声奇,只见那蓝衫女子蓦地倒翻而近,秀面朝下,急掠数尸,看出端的,不由双目凛冽,低哂一声:“不是拜月教的人!”双足倒踢,间有寒光曳舞,一晃已到蒲蕉之旁,夹趾拈刀,蓦地划到李逍遥喉前。“汉人为何偷袭我们?”
李逍遥哪里料到这苗女竟袭过来,想是刚才那一声呼叫已自露行藏,眼见她身形如此快诡,势已不及闪避,急欲要说:“刚才我提醒你哦……”肩后突然飕一声搠出刀光,堪堪擦衣而过,只教他吓一跳,随即按肩之手骤收,后腰陡挨一脚倒地。身后那人借势弹身跃出,双刀盘舞,低喝道:“我识得你是雾月教堂主蓝欣草,到我们汉人的地盘意欲何为?”
那蓝衫女子刚才起脚做势要抹李逍遥咽喉,引得后边那人踢翻这个不巧挡在中间的少年,急促舞刀现身。她身形翻旋而落,顺势抬足高踹,趾拈薄刃,后发先至,没等空中那人舞刀护定门户,抢先觑得破绽。那人黑巾蒙面,双刀舞得风雨不透,也是使刀的里手。但也同李逍遥一样,未曾见过用脚使刀亦能如此出神入化,险诡之处尤胜别人以手驭刀。一时被逼入门户,不得不倒纵开去,避过趾间险锋。
蓝衫女子落脚踏住李逍遥胸膛,回眸低掠,目光交触,李逍遥暗觉她眼光里似无加害之意,不由面有奇怪之色,心想:“不知她会不会生擒我去试蛊?”虽说害怕苗女手段,但转念间又生沮丧之感,想着被灵儿抛弃,实是没趣已极,暗叹:“听到灵儿跟别人有了肌肤之亲,我都快麻木了,被人捉去折腾一下又有何打紧?”于是坦然,摆出无所谓之态,存心任由宰割。不料那蓝衫苗女反而收了脚去,却低哼一声:“刚才是你叫当心的?”
李逍遥不由先是一怔,随即说道:“其实我是坏人哦,要来奸淫你呢。”因觉满心无趣,不求平安,只盼能惹恼这苗女,讨点儿苦受。心想这话该有份量了吧?大眼溜瞪,等那蓝衫女子下手。不料那蓝衫女子反而语透笑意,说道:“你这小孩子,不似别的汉人般满嘴仁义道德,心下却见不得人。嘴上听来倒是无耻得很!”李逍遥只盼激怒她,没想到又失所望,一怔之下,伸手乱捏她脚,乱舔舌头道:“我还要拿你虐足呢,够无耻了吧?”心想:“还不赏只蛊吃吃?”
蓝衫女子更觉底下这个有趣,哪里当真,含笑道:“你跟我们苗人一样,有话就直接说出来,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没有那么讨厌。不过你太小了,我是不会让你玩足的……”李逍遥心中一怔:“这是什么话?”那女子纤腰微弯,把他揪将起来,这时脸孔靠近,只见她年纪约莫二三十岁上下,面容也算俊俏,皮肤微显粗黄,但因身段苗条修美,也算颇具诱人风韵,他刚想:“其实这个阿姨也可玩得。”随即看见这苗妇赫然空着一只眼窝,有脓溢出,其状甚是可骇。他不由惊得呆了,闻到脓味腥恶,难抑嫌恶之感。那苗女却不以为忤,抬手拭脓,自顾说道:“你不要吓着,这只眼自从被神公挖出后,便成了这般。”当她抬手之时,李逍遥又见到那只右手竟似烧毁之柴,枯焦萎缩,五指残缺,形若怪兽之爪,骇人听闻已极。
他不免又惊呼一声,掩口不迭,再看另一只手,虽没烧焦,掌心却有个大洞,仅剩三根残指勉强尚可动得。这苗女见他如此惊诧,此事在她而言似是常遇,只不动声色的道:“拜月教的手段,你们外人是想象不到的。”
“是想不到,”李逍遥强抑惊意,低眼掠见她裙下双足有如丰玉无瑕,心想:“难怪她只用双脚耍刀,原来手坏了,只有脚还玩得……”忽听得一声痛嘶,那蒙面人犹举双刀颤然而立,僵守刚才落地之时的姿势,却既不进袭亦无退意,眼光惊惧地呆愣一阵,在雨中哑声叫道:“苗女,你使的什么毒物?”
李逍遥先前并未见到这蓝衫苗女使毒,听那蒙面人痛楚不胜的嘶叫之声,不由奇怪的转目望去,并未看出有异物附在那人身上。正感不解,那蓝衫女子独眼转眸,冷冷的射向蒙面人,低哂的道:“闹了这么大动静,三宝颜无人过来察看。哼,听说黑下灯、隙下驹、过山鹞三个黑山寨的寨主眼下都改做了开店的,你是其中哪一个?”李逍遥心念一动:“我就料到这店必开得古怪。”
那蒙面人原想硬抗不言,咬牙撑了一阵,就是憋不住,双刀落地,仰脖嘶声要呼,寮屋中忽传悠悠吹叶之声,宛如笛鸣。蒙面人呼声忽噎,斗然憋在喉中,脖子竟尔涨粗如桶,李逍遥见他双眼翻白,身躯剧颤一阵,猛烈挣扎抓襟,似想摆脱什么,突然衣衫尽碎,籍一道闪电的光亮,但见这人身上爬满了破体而出的密密麻麻黑虫。
李逍遥顿时只惊得呆了,不觉吹叶之声何时消寂,黑虫霎然隐去,那人光溜溜的倒栽在泥浆中,露出后背刺绣的一头恶鹞图案,仿似翻翅欲飞,但这具尸体竟瞬间枯萎,状似风干多时的朽肉。
恍然便如作了一场恶梦般,李逍遥一时之间哪里还转得动一丝念头。那蓝衫苗女回眸瞥了瞥他霎时惨白的脸容,仿佛看穿这少年心里的恐惧之情,柔声说道:“汉人对我们向来不安好心,不论嘴上说没说,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李逍遥暗觉此语有异,不由心头格登一跳,转头面对她那只含娇似诱的独眼,头皮一阵发麻。“何意?”
蓝衫女子提足撩他的小腿,眼光如魅,透出无穷勾魂之气,娇声问道:“刚才你不是还说要虐脚吗?他们都死光了,现下……”现下要如何,却有意含而不吐,似要吊足他的胃口。李逍遥暗觉不妙,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不……不虐了,刚才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蓝裙苗女却逼近来,笑送杀机,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你又看见我们的手段,委实是留你不得。”
先前李逍遥只想找麻烦,但当眼下真的麻烦来了,想着那伙蒙面强賊死状之惨,不免全身毛竖,哪敢领教这等毒虫噬身的黑苗手段,闻得蓝衫苗女语透森然之气,果是不肯放过,顿时变色道:“连我也要死?”那蓝衫女子眼光已无半点笑意,脚尖微拈,寒光已近。
却听得一声低语:“唉,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语腔怪异,竟是川苗口音。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回顾不见四周有人,那轻吁之声却从寮中透出:“闯入了心里。”其声忽高忽低,时尖时柔,仿似两人对答,但李逍遥抬头瞧时,离地数尺高的木地板缝里只隐现一个蜷腿而坐的小小身影,并未发现另外一人。
闻得这两声吁叹,李逍遥不由得心头跳动骤急:“先前听见的就是这人的话声,却如何会提到灵儿?”此时蹲身屋下角隅,浑然不觉风吹雨淋之苦,心念潮涌,惟恐听错了先前提到灵儿的那一句。透过板缝间隙,但见上边倚墙角坐着一个身穿黑苗服色的少女,披散长发,飘垂到地,寮中灯暗影淡,难窥面容。那少女满口土腔俚调,似比阿奴口音还重,倘不细辨,几难听出她在说什么。李逍遥总算与苗人打过交道,对姬灵通的口音更是听得熟了,勉强尚可一辨辞意。只听那黑衫少女挤声说道:“阿黎阿黎,说了半天你说的是谁家郎哦?”
李逍遥不禁摸头暗异:“怎么这般多个都叫此类名儿呀?”眼皮一抬,从板缝里见到一张扭曲而动的怪脸,吓一跳自在难免。犹未定神,又见另一张怪脸晃将出来,却在那黑苗少女面前相对而动,那少女改扮柔嗲之声,幽幽的说道:“就是他喽!”李逍遥连忙躲入蕉叶下,透过板缝间隙窥见左边那张怪脸晃了晃,少女尖声道:“究是何人哪?瞧把你这芳心搅得似浪般颠……”随即右手一抬,怪脸晃起,少女改而柔声脉脉道:“哪儿有啊?阿黎只是可怜他嘛。”
李逍遥喊了半天“晕”,终于搞明白了:“她双手拿倆布袋脸,自个儿在这扮对话,却把我搞糊涂了。却可怜谁?”那少女左手又晃,捏动布脸做出不屑状,挤声道:“你可怜人家,谁又来可怜你?其实你才可怜呢,阿黎。”
李逍遥听出这少女语间眸里竟透无限爱怨纠葛之气,似是为情思所困,痴迷其中而不能自拔。只听得片刻,竟为她这等痴迷至深的情愫所感触,不觉怔然出神,脑中恍然飘过曾经听过的一曲:“鸡尺溪头风浪晚,芳心只共丝争乱。”值此风雨深宵,听得这等充满痴迷情思的喁喁私诉,窥见那对含嗔似喜,若怨似悲的眸子,能有几人不为之动容?
当下李逍遥不免暗疑:“会不会是在暗恋我呀?”原也难怪他会有此般奇想,能够被一个情怀初开的少女如此苦苦思恋,其心之痴仿佛已将堕入颠狂境地,这等纯纯浓浓的爱慕之意,料想许多男子都会不自禁地为之欣然神往,甚至暗盼此情只系于己身。李逍遥自也不免,急猜:“虽然我不识得这少女,但也保不定她在哪儿远远地见过我,被我风采所迷,是以一见钟情到了这般境地……”想到这处,突然脸红不胜,暗觉羞愧:“我这是不是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点儿?”
“可怜!”那少女挤声冷笑,顿教李逍遥在底下无地自容。却非说他,而是自嘲。怔然一回,旋即右手捏起布面具作状叹息,嫣唇微翕,幽幽的道:“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又是世家子弟,阿黎岂敢奢望?”
李逍遥捧脸抱惭,心下更愧:“看,糗了吧你?逍遥儿再有多跩,那也称不上什么‘有名的英雄好汉’哦,更何况后边还加了个‘世家子弟’这么绝……”从墙影只见她左手所套着的怪面一晃,做出鄙夷之状,那少女挤声道:“世家子弟又怎么了?但有真情相爱,谁又理会门户之别?可最要命的一点是,人家心里早就有了所爱的姑娘,她长得比你美貌不知多少,又温柔又大方,在他心目中宛如天上仙子一般,你怎能比得了?”
“唉,他心目中胜似仙子的灵儿姑娘,不知究是何等样一个绝色的人儿?”那少女痴然良久,突然幽幽的说出这番言语,顿教李逍遥几欲蹦上天去,心头怦怦乱窜,只是迷惑不解:“果是指我?她怎么晓得我想念灵儿?”但觉所历世事之奇,无过于此。
只听那少女接着又幽幽的道:“何况人家是患难中交结的情份,竟似还有肌肤之亲,又……又对他那般有情有义。他……他为了她也可以不要性命,便连伤病昏迷之时亦是念念不忘她,可见他们之间相互钟情之深,我……我在他心里又算得什么?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又怎会晓得这儿有个曾救他性命的小姑娘在苦苦思念他!”听到这等情浓之言,李逍遥荡气回肠之余,更加肯定无疑:“越来越像说我了……”虽尚有许多疑惑之处,但那少女既知得如此之多,他当下哪里按捺得住,急欲跳出。心想:“先得问明灵儿下落……”
那黑苗少女语声微挤,问道:“他究是何人,如何可以这等没心没肺,把咱们阿黎欺负成这般?”左边布脸一晃,右手所套着的另一个小布人半天没动弹,那少女眼噙泪光,含羞难言:“他……他……他叫……”忸怩嗫嚅,涩然许久,话声越发低难听闻,究是怯生生的将她心上人的名字咽回心底,深藏不吐,神色间似已羞煞。李逍遥原本已憋不住便要跳出去,突听得一个暗哑的妇人声音冷冷的说道:“狄武已经走了,你还在这里一个儿发什么痴?”
语带川腔,木寮前现出一个擎伞的蓝衫女人,不知悄立了多久,投下一道颀长冷峭的影子,宛然苦竹槁立。李逍遥循声见到那袭雨中蓝衫之影,不由得暗吃一惊,幸好刚才没来得及蹦出去,身子蹲于蕉叶后头,才没被那女子瞧见。屋中少女似也一惊,抬眸见得那女子撑伞而近,不禁低低的“呀”了一声,羞道:“你……你在外边偷听了多久?”
只见那撑伞女子亦是苗人装束,蓝裙黑裾,在雨中俏生生的赤足而行。李逍遥脑中一时混乱不清,心头既奇且惑:“明明提到我家灵儿,怎么又跟狄武扯上啦?莫非这是两回事……这蓝衫阿姨又是什么人?”
那蓝衫女子突然间已立在门前,瞪屋中黑苗少女半晌,突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伸足到檐下清洗,口中说道:“黎长老离开苗疆多年,至今下落未明。听说圣者晨雷已然出川,怕是要不利于他老人家……”李逍遥脑中霎然现出夕阳下一个伏在驼子背上的老苗人,犹记得那日他随灵儿回仙灵岛救姥姥,在海边所见到的一幕。当时黎长老喟然之言不觉从耳边泛起,今夕回望昨日,竟有莫名心碎之感。“走自走,来自来,自古江湖多感慨,何必苦徘徊!千里宴,终须散,从来英雄悲寂寞,冷暖在人心!”
那少女埋脸臂弯,仍是赧然无语。一对小布人悄悄收起,披散垂地的长发几乎遮没了瘦小的身子。门口那蓝衫苗女仿似没看到那少女这等含羞答答的情态,眼露隐忧,自顾说道:“黎泉,我带你出来是为了寻你爷爷,黎长老生死未卜,为了替那姓狄的汉人解除蛊毒,我们已经在此处多耽数日,倘再不走,只怕拜月教的人就要追来嘹!”李逍遥先前只道这两女亦是黑苗拜月教中人,心中难免怵怵不安,但听这女子一番川腔浓郁的话语,才知她们虽是黑苗族人,却非拜月教一路。方松一口气,烦恼之情愈甚,对那小黑苗之言委实百思不解:“怎么她会知道灵儿呢?究是说我,还是说别人?若是与我无关,灵儿怎么会跟那狄武有了干系?这个狄武究是什么人哪?难道竟是所谓天下第五的那个……”
想到苦恼处,越发忍不住要出去问个明白,一时又不知这等冒冒失失闯出去会不会冲撞无礼,因他究属偷听了人家的私吐心事在先,不免心下暗虚,生恐唐突现身反会坏事,两个苗女若是恼将起来,不知将有多少蛊惑毒辣手段施于他的身上。
那年小的苗女埋脸不动,突然低声咕哝一句:“他丢了东西在我这里,想是还会回来取呢。”糯语方毕,突又挤嗓变声道:“我不走……”话声虽说不高,却透出一股坚决之意。蓝衫苗女不由一怔,随即愠然道:“好,你不走,咱们就坐在这里等死好了!不但你死、我死,便连你爷爷他……”语声忽噎,显是心情急乱,把秀足轻轻一跺,溅了好些水星到李逍遥那睁大的眼睛里,只教他揉眼不迭,便欲出来又忙乱地缩回蕉影下,心中叫苦:“哎呀,进眼睛了……”
那蓝衫女子回眸见小姑娘痴望窗外雨帘出神,一副魂不守舍之态。她微蹙眉头,情知把话说重了也无济于事,只得缓声劝道:“日前见那汉人中毒昏迷,救了他也就救了。可他终究是个汉人!你不要再这般胡思乱想,我也曾听见他在迷乱中口吐谵言,人家已有心上人嘹……”李逍遥心口砰的一震,眼前发黑,说不出的满腹苦楚,一时之间脑中轰然回旋,尽是这般念头:“真的是……是那回事儿,想是灵儿嫌我蠢笨又多心,护她的花护不周全,不要跟我了,却……却改投了别人!亏我还在这儿乱作梦呢,灵儿一直不露面,原来是跟别人好上了,就是那狄武……拷!这回糗了。”回头琢磨那少女刚才的私语,情急气苦之下,不免又想起曾在水月宫见过灵儿房中仍做婚喜摆设,她一直并没机会同他说明其中原委,此时堆在一块儿乱想,难免大觉不妙:“完了,完了……”悲嗟一回,又觉愤愤不平:“灵儿改跟别的大哥怎么不先来跟我说一声嘛,变化得这等快,搞得我四处找她这么辛苦!”
一时竟觉茫然,先前靠的是寻找灵儿的念头勉力支撑,突然间这股念头不再似先前那般强烈,暗思:“灵儿跟了别人,不会再见我了。”不自禁的两腿发软,气力顿泄,便在身子摇晃欲跌之时,肩头倏地一沉,斗然按落一只手。他自从炼成六层修罗心法,内力浑厚之极,耳力反应俱皆强胜昔时,有人欺到背后,哪怕动静再如何微小,原也逃不过他的双耳。但他这时心神一阵激荡纷乱,脑中哪有半点平日的敏锐,非但浑然未觉有人摸到身旁,便连肩头按下一只手,也毫无反应。
漆黑中只觉高脚寮四周影影绰绰的有人疾掠掩近,身法诡谲,似非常见路数。这时那蓝衫女子犹自劝解那个名唤黎泉的少女,话声渐显急促:“阿黎,休要为汉人操心,这是他们的地头。我们若再不离开此地,只怕拜月教的人就要追来嘹!”那黑苗少女黎泉眼望窗外雨催竹叶,仿佛塑像般一动不动,茫然出神。
李逍遥正想:“拜月教的人追她们做什么?”一个念头未及转过,蓦见寮后黑影急蹿,寒光闪烁,知有人夜来侵犯,不假思索的便冲口而出:“当心哦……”呼声未已,肩后探出一只手,倏然把他的口一掩,揪衣拽翻。那蓝衫女子已有觉察,素足微晃,玉趾稍屈,悄无声息地拈刃夹匕,提脚时已夹出一道流光漾闪的弯刃,没等别人看清便即反足后撩,飕一声响,门前已有个黑影乍跃即坠,捧喉翻倒在雨泥中,嘶出半口血沫喷涌的浊气,顷刻毙命。
“哇,用脚发刀哦!”寒光连番烁射之际,素足飞晃之影映入李逍遥眼帘,见得蓝裙飘旋,裾扬若舞,那苗女身姿奇诡凄丽,荡转一圈只在瞬间,地上却又多了五六具死尸。他没见过用脚杀人也可以杀得这等凌厉,心中刚呼一声奇,只见那蓝衫女子蓦地倒翻而近,秀面朝下,急掠数尸,看出端的,不由双目凛冽,低哂一声:“不是拜月教的人!”双足倒踢,间有寒光曳舞,一晃已到蒲蕉之旁,夹趾拈刀,蓦地划到李逍遥喉前。“汉人为何偷袭我们?”
李逍遥哪里料到这苗女竟袭过来,想是刚才那一声呼叫已自露行藏,眼见她身形如此快诡,势已不及闪避,急欲要说:“刚才我提醒你哦……”肩后突然飕一声搠出刀光,堪堪擦衣而过,只教他吓一跳,随即按肩之手骤收,后腰陡挨一脚倒地。身后那人借势弹身跃出,双刀盘舞,低喝道:“我识得你是雾月教堂主蓝欣草,到我们汉人的地盘意欲何为?”
那蓝衫女子刚才起脚做势要抹李逍遥咽喉,引得后边那人踢翻这个不巧挡在中间的少年,急促间舞刀现身。她身形翻旋而落,顺势抬足高踹,趾拈薄刃,后发先至,没等空中那人舞刀护定门户,抢先觑得破绽。那人黑巾蒙面,双刀舞得风雨不透,也是使刀的里手。但却同李逍遥一样,未曾见过用脚使刀亦能如此出神入化,险诡之处尤胜别人以手驭刀。一时被逼入门户,不得不倒纵开去,避过趾间险锋。
蓝衫女子落脚踏住李逍遥胸膛,回眸低掠,目光交触,李逍遥暗觉她眼光里似无加害之意,不由面有奇怪之色,心想:“不知她会不会生擒我去试蛊?”虽说害怕苗女手段,但转念间又生沮丧之感,想着被灵儿抛弃,实是没趣已极,暗叹:“听到灵儿跟别人有了肌肤之亲,我都快麻木了,被人捉去折腾一下又有何打紧?”于是坦然,摆出无所谓之态,存心任由宰割。不料那蓝衫苗女反而收了脚去,却低哼一声:“刚才是你叫当心的?”
李逍遥不由先是一怔,随即说道:“其实我是坏人哦,要来奸淫你呢。”因觉满心无趣,不求平安,只盼能惹恼这苗女,讨点儿苦受。心想这话该有份量了吧?大眼溜瞪,等那蓝衫女子下手。不料那蓝衫女子反而语透笑意,说道:“你这小孩子,不似别的汉人般满嘴仁义道德,心下却见不得人。嘴上听来倒是无耻得很!”李逍遥只盼激怒她,没想到又失所望,一怔之下,伸手乱捏她脚,乱舔舌头道:“我还要拿你虐足呢,够无耻了吧?”心想:“还不赏只蛊吃吃?”
蓝衫女子更觉底下这个有趣,哪里当真,含笑道:“你跟我们苗人一样,有话就直接说出来,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没有那么讨厌。不过你太小了,我是不会让你玩足的……”李逍遥心中一怔:“这是什么话?”那女子纤腰微弯,把他揪将起来,这时脸孔靠近,只见她年纪约莫二三十岁上下,发鬓半掩的面容也算俊俏,皮肤微显粗黄,但因身段苗条修美,也算颇具诱人风韵,他刚想:“其实这个阿姨也可玩得。”随即看见这苗妇赫然空着一只眼窝,有脓溢出,其状甚是可骇。他不由惊得呆了,闻到脓味腥恶,难抑嫌恶之感。那苗女却不以为忤,抬手拭脓,自顾说道:“你不要吓着,这只眼自从被神公挖出后,便成了这般。”当她抬手之时,李逍遥又见到那只右手竟似烧毁之柴,枯焦萎缩,五指残缺,形若怪兽之爪,骇人听闻已极。
他不免又惊呼一声,掩口不迭,再看另一只手,虽没烧焦,掌心却有个大洞,仅剩三根残指勉强尚可动得。这苗女见他如此惊诧,此事在她而言似是常遇,只不动声色的道:“拜月教的手段,你们外人是想象不到的。”
“是想不到,”李逍遥强抑惊意,低眼掠见她裙下双足有如丰玉无瑕,心想:“难怪她只用双脚耍刀,原来手坏了,只有脚还玩得……”忽听得一声痛嘶,那蒙面人犹举双刀颤然而立,僵守刚才落地之时的姿势,却既不进袭亦无退意,眼光惊惧地呆愣一阵,在雨中哑声叫道:“苗女,你使的什么毒物?”
李逍遥先前并未见到这蓝衫苗女使毒,听那蒙面人痛楚不胜的嘶叫之声,不由奇怪的转目望去,并未看出有异物附在那人身上。正感不解,那蓝衫女子独眼转眸,冷冷的射向蒙面人,低哂的道:“闹了这么大动静,三宝颜无人过来察看。哼,听说黑下灯、隙下驹、过山鹞三个黑山寨的寨主眼下都改做了开店的,你是其中哪一个?”李逍遥心念一动:“我就料到这店必开得古怪。”
那蒙面人原想硬抗不言,咬牙撑了一阵,究是憋不住,双刀落地,仰脖嘶声要呼,寮屋中忽传悠悠吹叶之声,宛如笛鸣。蒙面人呼声忽噎,斗然憋在喉中,脖子竟尔涨粗如桶,李逍遥见他双眼翻白,身躯剧颤一阵,猛烈挣扎抓襟,似想摆脱什么,突然衣衫尽碎,籍一道闪电的光亮,但见这人身上爬满了破体而出的密密麻麻黑虫。
李逍遥顿时只惊得呆了,不觉吹叶之声何时消寂,黑虫霎然隐去,那人光溜溜的倒栽在泥浆中,露出后背刺绣的一头恶鹞图案,仿似翻翅欲飞,但这具尸体竟瞬间枯萎,状似风干多时的朽肉。
恍然便如作了一场恶梦般,李逍遥一时之间哪里还转得动一丝念头。那蓝衫苗女回眸瞥了瞥他霎时惨白的脸容,仿佛看穿这少年心里的恐惧之情,柔声说道:“汉人对我们向来不安好心,不论嘴上说没说,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李逍遥暗觉此语有异,不由心头格登一跳,转头面对她那只含娇似诱的独眼,头皮一阵发麻。“何意?”
蓝衫女子提足撩他的小腿,眼光如魅,透出无穷勾魂之气,娇声问道:“刚才你不是还说要虐脚吗?他们都死光了,现下……”现下要如何,却有意含而不吐,似要吊足他的胃口。李逍遥暗觉不妙,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不……不虐了,刚才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蓝裙苗女却逼近来,笑送杀机,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你又看见我们的手段,委实是留你不得。”
先前李逍遥只想找麻烦,但当眼下真的麻烦来了,想着那伙蒙面强賊死状之惨,不免全身毛竖,哪敢领教这等毒虫噬身的黑苗手段,闻得蓝衫苗女语透森然之气,果是不肯放过,顿时变色道:“连我也要死?”那蓝衫女子眼光已无半点笑意,脚尖微拈,寒光已近。
“你不但也要死,还要死得……”蓝衫苗女话声未尽忽转惊呼,素足犹未提起,一只泥脚先已撩到她颔下,快得毫无预兆。乍只道下颌难保,哪里想到那只泥脚却生生刹停,轻轻托住她光滑的下巴。李逍遥叹道:“既是要死,总该先告诉我——狄武何时走的?”心中虽是百般不是滋味,终究忍不住想打听灵儿是否真的跟别人走了。
那蓝裙苗女面色微诧,奇道:“你也识得狄武?”李逍遥索然道:“我对狄武不感兴趣,只想问问他走的时候和谁一起?”这苗女眼光低瞥,泥脚犹在,她蹙眉答道:“两个男人。”李逍遥摇头道:“不不,你别误会我跟狄武……总之没有一腿了。”他不知自己会错了意,这般一辩解,连那苗女也不由惑然,哼了一声道:“倒看不出你这条瘸腿如此要得!”李逍遥不由一愣,忙道:“不不不,我是不会拿腿給你虐的……”
“什么话?”那蓝衫苗女见得言语不合,眼光忽凛,冷不防把头往后一仰,裙袂飞扬间,斗然双腿连环,霎时两只脚尖都有寒光激闪。李逍遥正自心乱,虽以风魔腿法制住这苗女,但却引而不发,那苗女趁他走神,突然反击,虽然势急劲狠,李逍遥只一晃身便又撩脚架在她颌下,仍是含势不吐,那苗女双足刚踢起便无所着落,脸色倏变,身形顿然急挫,眼露疑惧之色,嘴唇翕动得一阵,突道:“你是魔神玄衣的什么人?”
若在平日,被这苗女觑破了他身怀玄神秘术的来历,李逍遥难免要大感吃惊,甚至要有所究问。眼下却哪有心情,随口说道:“是我问你才对,因为……”话只说到半道,突然没声了。蓝衫苗女凛声道:“你若不如实回答,教你顷间蛊发而死!”倘然说此是虚声恫吓,那便大错特错了。李逍遥原本想笑,骤感脚底奇痛且痒,竟似虫钻一般,却不明何物竟能瞬间透入草鞋底,悄然锥入他足掌,情知中算,心中虽说不禁发毛,但在摇晃欲倒之际,仍是笑了出来:“多谢赏我一只毒蛊……”猛觉气呛,胸口抽搐得几下,憋闷欲爆,只一咳便喷出血来。
那蓝衫苗女暗使毒蛊,只道这少年必是难免要呼爹喊娘,至少也要吓出尿来,不料他痛虽痛楚,反而笑了出来。她如何知道李逍遥心头的苦楚原非剧痛可以减轻,不由暗暗称奇,探身伸手,以三根残指揪衣扯他过来,面孔相对,沉声问道:“你不怕吗?”李逍遥笑道:“走自走,来自来,自古江湖多感慨,何必苦徘徊!千里宴,终须散……”想起灵儿弃他而走,竟跟了别人同闯江湖,心情惨然之下,曾经听过的这几句话不觉脱口而出。
那蓝衫苗女原本要往刻毒处折磨他,乍闻得此数言,不由独目圆瞪,居然愣住了。李逍遥见她眼神古怪,只道又要变着法子狠狠折磨自己,虽然失魂落魄一般,也知不是玩儿的,趁其犹未反应过来,斗然挣破衣襟,摇摇晃晃的便要逃开,不料猛一转身,一个乌发披散的瘦小身影竟在后头,双拐微跳,悄无声息的闪近他身前,小脸抬起,秀色逼人。
李逍遥乍然一怔,此时才知这黑苗少女居然双腿萎缩,如同幼婴之足,晃悠悠的垂在双拐之间,离地而悬。他心头顿时说不清生起了何等样感觉,只是茫然而怔,浑忘了逃走。这个名唤黎泉的黑苗少女年岁似与他相若,却身躯瘦小有如幼儿,眼眸霎闪,抬面痴望他一阵,突问:“我爷爷在哪里?”
她会冷不丁问出这样难答的一句,李逍遥心头一怔:“这个问题就有如天外飞仙在哪里一样不好说……”后颈至肩突然接连中指封脉,他方只一惊,蓝衫苗女三根烧凤爪般的残指闪电般从后边点到前胸,不知闭穴多少处,却仍能动弹,只是隐感血行放缓,脑子沉重,体乏若负重驮石也似,一时不明所以。
“你中的毒蛊一时不会发作,但若不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蓝衫女子话未说完,李逍遥突觉劲风从黑暗中倏忽疾来,眼方抬起,蓦地只见蓝衫苗女背后有影跃然而至。大片暗器倾泻而落,竟似比雨点还来得骤密!
蓝衫女子虽已察觉,怎奈单凭她一己之力难以护住身旁两人的周全,棹伞飞舞,拨挡纷至沓来的蒺藜雨,眼见仍有不少铁蒺藜扑簌簌射入伞影旋转之隙,她心头一凛,只怕那个腿有残疾的小姑娘行动不便,难保无伤。转面瞧时,但见那大眼瘸儿抢在暗器射落之际,抱起黑苗少女一溜着地急滚,翻入高脚寮之下,先前两人所站立之处已然遍撒蒺藜雨。
蓝衫苗女见这小汉人身法端是无比神速,暗赞之余,想那小姑娘既已得脱险境,心下一宽,抖擞精神,抡伞荡飞射到她身旁数尺的另一片蒺藜雨。耳听得暗器破风声劲急,宛似飞岩走石,声若雷霆。手握伞杆拨打一阵,虎口竟震得隐隐作痛,蓝衫女子不由暗暗惊诧:“好厉害的劲道!”被她挥伞拨开的一枚铁蒺藜偏转方向,飕然激飞,擦过李逍遥后脑勺,钉入屋寮柱脚,嗡然震撼,如欲摧柱毁屋。李逍遥见这等刚猛劲道,不由咋舌难下,暗呼一声“好劲!”转脸却见那少女黎泉目光荧荧的望着他。
因觉她眼神奇怪,李逍遥一愣之下,看见仍抱她在怀,连忙松臂放开,正要陪罪,那少女黎泉痴眸微霎,却问了一声:“你为何帮我?”李逍遥不由微微一怔,说道:“不为什么。”黎泉摇头道:“你是可怜我。”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萎若蔫芽的双腿,面色惨淡,似是自伤自苦。李逍遥忙道:“最多是同病相怜……”拍了拍自己微跛的腿,咧嘴一笑。那少女黎泉妙目凝望,看出他眼中含有凄楚之意,突问:“你也和我一样不开心?”
“这个……”李逍遥语塞,心下苦笑:“估不到你这小黑苗倒是好眼力。嘿嘿,妞儿被别人带走了,你说我能开心得起来吗?”没想到他神情间的微妙变化又落在少女黎泉眼里,痴望片刻,问道:“你来找人吗?”李逍遥嘿嘿不答,突听得这少女挤声道:“找一位姑娘?”他不由一怔,既被她看破,暗佩她眼光厉害之时,难以一味掩饰否认,点了点头,问道:“想问一下,不知你们是在哪里遇到狄武,他是不是跟一位留有双辫的美妹在一起?”听到狄武之名,少女黎泉眼眸里又露出幽迷痴怨之色,低语道:“哦,你也识得狄大哥……”李逍遥睁大眼睛问道:“究是哪儿遇到的?”
黎泉眼眸微泫,轻轻的叹了一声,方道:“兰陵渡。”李逍遥噗出苦水,没话儿了。忽听得那蓝裙苗妇痛哼一声,旋即袂风交掠,两道人影倏地分开。雨伞千疮百孔的落地,一人迅速之极的钻入寮屋底下,李逍遥只道有敌来犯,不假多思便即落掌按地,横身欲踹,一串风魔神腿犹未蹬出,先掠目瞥见钻进来的是那蓝衫女子,她面有痛楚之色,身子摇晃欲跌,黎泉见状惊叫一声:“蓝姊姊,你受伤了?”
李逍遥见是那个名唤蓝欣草的苗女,方要收腿,蓦地只见身后投射一影,先前袭伤蓝欣草的那人竟然来得奇快,迅即追入寮下,荡袂间突从李逍遥背后闪出,由于寮底矮狭,哪有转寰余地,此时李逍遥断然无法反转身形发腿狙击,只一挪身移位,后腰便已触柱。百忙中掠见来者黑衣蒙面,手持奇门兵刃,欺入屋寮底下,左手银钩横撩,欲将李逍遥拨开去,右手铁笔直搠,迳取蓝欣草要害。那苗女黎泉见势紧急,便连施放毒蛊的间隙亦无,突然明白蓝欣草刚才为何不以毒物制人:“这个蒙面人出手快狠之极,哪容放得毒蛊?”她与蓝欣草相依为命,危急中竟挺身相护。蓝欣草后背生遭划裂大道血口,半边身子鲜血染湿,虽已支持不下,仍咬牙提足发刃,却哪及铁笔飞刺之快?
这蒙面人所使的银钩边缘锋利,倘然拨到身上,李逍遥难免腰分二截。他本有机会仗着身法巧捷窜到外边,但见蒙面人攻势凌厉,那两个黑苗女子料必难逃劫数。他不由棹剑转身,头却砰的撞到柱上,一阵头旋地晃,虽说难辨东西,湛卢已横撩而出,将银钩磕开,剑光森森的掠过那蒙面人身前,其寒剔骨。古刃之锐气侵然,顿教那蒙面人吃了一惊,铁笔若再前搠,自己的咽喉难免要先撞到剑刃之上。这蒙面人武功委是高明,铁笔回点,叮一声响,将湛卢剑按得歪插于地,急挫身形,撩钩来抹李逍遥喉头。
笔触剑身之际,李逍遥只觉手腕震撼欲折,几乎握不住剑柄,顿吃一惊:“怎地劲道这般强?”若在数日之前,当可运用阿修罗内力与抗,但他眼下伤患缠身,哪用得出二成内劲?又想不到这蒙面人如此了得,运剑之时手劲收多于发,不料兵刃一碰之下,便吃大亏。那蒙面人虽也急避湛卢之锋,居然还有余暇挥钩抹喉,李逍遥与这人比起来顿显火候天差地别,回招不及,咽喉已卖出破绽,惊得心跳骤止,只道必死无疑。那两个苗女也均惊呼,但都不及这蒙面人招数快诡刁钻,欲救无策。孰料银钩半道即坠,那蒙面人左手挥至李逍遥脖子之畔,势头奇准且快,可是兵刃却先折了,只劈了个空。
李逍遥与那蒙面人同时一愣,才知刚才银钩已被湛卢磕断,但因剑快,断开的钩刃此时才突然折落。李逍遥从鬼门关兜一圈回来,连自己也觉得恍似作梦一般,心中不由叫一声:“灵儿保佑!”听那蒙面人低哼一声:“好兵刃!”李逍遥方才如梦乍醒,连忙棹剑往地上划一道深线,闪身护在两个苗女之前,瞪着被挡在横线另一头的蒙面人,强抑体内蛊毒之苦,说道:“没怨没仇的,打什么?”
那蒙面人眼光射出怨毒之芒,却是瞪向李逍遥身后,尖声道:“过山鹞的命总得用血来偿!”李逍遥明白了:“哦,这是給刚才死在苗女手上的自家同伙报仇来着。”横剑当胸,说道:“三更半夜跑来骚扰人家,这可是你们不对在先。”那蒙面人眼光转到他脸上,蹙眉道:“拜月教能有什么好人了?小子,我看你也吃了苗女的毒蛊,怎么反而护着她们?”李逍遥一时语塞,听到蓝欣草在背后低哼道:“还不是怕没人給他解毒蛊?”
然而李逍遥出手帮她们之时并没想到此节,听蓝欣草这般说,他也不去分辩,心想:“若是做每一件事都要先想想有没好处,长九个脑子也不够用。”正要设法化解僵局,那蒙面人却不耐烦听他多言,冷哼一声:“且再接我一波蒺藜雨!”此时身在高脚寮之下,大片毒蒺藜猛然撒将过来,李逍遥与那两个苗女挤在一起,哪有躲避的余地?见势不好,想也不想便倒踹数脚,先把两个苗女蹬到外头,顺势蹬折后边两根木桩,同时叫一声:“我发剑了!”意在提醒那蒙面人当心。旋即湛卢挥出,以“十字电光剑”顷间连断数根支撑寮屋的木桩,身子急滚,头上哗啦大响,木寮塌落。
李逍遥虽有天下一等一的风魔身法,怎奈中了毒蛊在先,又被伤患所困,究是不及平日灵活。刚才他若不起脚把两个苗女送将出去,全身而退自是不难。但既帮到了别人,他自己立时便陷于险境。木寮倒塌之时,他赶紧着地翻滚,身子到得外头,那只瘸腿毕竟不甚灵敏,急抽不及,被板墙压下来夹住了。一时浑未觉痛,正自挣腿,那蒙面人先已窜了出来。
此人面目无辨,可是身手卓绝,又见一斑。李逍遥发剑本非伤人,毁寮也只是为阻敌进击。但他刚才的做法无疑也算险中求存,竟丝毫奈何不了这蒙面人,现身时哪有半点伤损,亦看不出一丝惊惶狼狈。先前大片蒺藜雨洒将出手,李逍遥虽躲过一大半,但因腿被塌板夹住,终是再也避不开其余的铁蒺藜。
那两个黑苗女子虽然先被李逍遥轻踢远送,落到安全之处。黑暗中却被一伙蒙面人绊住,数十杆约有二丈长的钩镰枪伸来乱搠,纵然她们有心想帮忙,也急难靠近李逍遥身边,反而被长枪逼得越离越远。李逍遥只道要死,但当铁蒺藜雨点般射近之际,他不禁把眼一闭,忽听得飒一声响,身上毫发无伤,难免奇怪,睁眼一看,铁蒺藜并没射到他身上,居然撒落满地,那蒙面人亦是满眼诧然之色,望着李逍遥身前撒成半月弧状的蒺藜叶,竟无一片能近得那少年身旁三五尺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挡开。
李逍遥见到那些暗器落地的形状,霎然心念一动:“难道是灵儿用金刚圈帮我挡开暗器?灵儿回来了?”但转面四望,哪里看见灵儿身影?便在不经意间,见得身后投下一袭飘袂之影。黑暗里闪出十来名挺长杆钩镰枪的人影,围将上来,但未逼近便砰然倒了一地,李逍遥两眼大瞪,居然没瞧出这干人究是何故倒地。那蒙面人便在正面,先看到李逍遥身后之人,眼光蓦地收缩,仿佛逼紧了嗓声似的说道:“能用持国天王咒用得这等无隙可击,以攻为守。阁下当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人!”
李逍遥背后那人轻声一笑,并不言语,却似飘袂欲飞。但霎然间,铁笔疾点,半空中速书狂草,那蒙面人喝道:“接得下我这帖求玄决疑碑,你就有机会做一品江山的人!”李逍遥趁这间隙,挣出那条腿,闻言便想:“接不下又如何?”但见那蒙面人笔锋凌厉,划出剔髓杀气,所书虽是草字,提笔收划之时却又透出几许阴柔,娟秀有余,狂劲不足,倒似是女人笔迹。
那人本待要走,听言之下,不由微微留步。那蒙面人扬足溅水而至,雨泥沾面,李逍遥一时目难视物,耳听得袂风交掠,倏急倏歇,噹一声响,铁笔擦过他头皮飞落,似是扎于地上。那蒙面人滑退七八丈外,犹自止不住冲击之势。李逍遥揉眼起身,鼻际闻到一缕似曾相识的衣香,脑中一下恍惚,这时眼睛初睁,先见到身旁插着一根弯弓般的物事,竟是那蒙面人所使的铁笔,却不知如何弯成这等状。
但闻四下人声喧闹,火光烁闪,寨栅内外皆是幢幢而动的身影,远处有人叫道:“马賊来袭!”叫声惶急,李逍遥一时不知到底何人是賊,正自懵头发愣,但见一袭白衫之影从他身后飘然掠走,一种奇怪之念顿时笼上心头,他顾不得找蓝欣草讨解药,转身飞抄一把,迅若一阵风般的随那袭白衫曳入夜雾之中。
夜雾中忽然走出一人,亦然白衫装束,苍发垂背,腰间却挂一口残刀,面容隐在阴晦中,冷冷的瞥了李逍遥一眼,低声道:“杀了他。”那白衫少年却迟疑不动,此时远处那奔跑的身影已近在数丈。腰挂残刀之人掠目瞧见,焦眉微锁,沉声道:“让我来。”手按刀柄,正要闪过来。那白衫少年食中二指并拢,似是不愿旁人下手,正要抢先戳点李逍遥眉心,此时李逍遥脑中霎然一闪,瞧见白衫少年并指点来,不由冲口而出:“又来?”话声甫出,心下却觉奇惑:“为什么说‘又’?”
电光石火之际,但见白衫少年闻言一怔,旋即双眉蹙起,落指点了他耳后的昏睡穴。
一夕无话。
从喧嚣中醒来,但听鼾声起伏,四人挤在床上。李逍遥不由搔头暗奇:“不是做梦吧?”看天色已亮,雨仍未息,屋中光线昏朦,隐约辨得出陈友谅与沈璎璎各自狰狞磨牙的脸廓。于文凤倚在床栏边歪头打盹,稍有动静便即睁眼。李逍遥见她肩头衣湿未干,眼眶微黑,面容憔悴,显是一宿未曾睡好。他脑中犹然记得昨夜的情景,想到昏迷之前最后遇到的那个白衫少年不知在哪处见过面,便是他点了自己的昏睡穴,此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想起灵儿离己而去,不免暗自苦闷。但又盼望那黑苗少女所言不是真的,虽知身中蓝欣草的毒蛊,难测何时发作,心头也自惶然不安,但究是不及心头酸痛懊丧之感来得强烈。于文凤看他气色比起昨日更为不好,且有中毒迹象,额头虚汗不断,她心下担忧,挨近来拿帕轻拭,见李逍遥满脸疑问之意,她知他想问什么,先竖指贴于唇边,以眼色示意莫吵醒了旁边睡着的两人,低声说道:“昨夜突然醒来,见后窗半开,师叔却不在房中,想是……去找灵儿。念及夜黑路险,师叔身上又有伤痛,我便叫了陈大人、沈姊姊两位,迳寻而来。听闻寨栅外闹马賊,好不混乱。但总算寻着了师叔,却不知为何昏睡地下,到得跟前,似见两袭白影逸入夜幕远处,身形之快,几若幻觉。却不知有没看花了眼?”
李逍遥微微摇首,苦笑道:“倘是你看花了眼,那我就是作梦了。”此时方才明白自己何以又回到屋中,原来是于文凤同另外的两人把他又找了回来,心中难免感念:“昨晚我还想着撇他们而去,可是他们却把我从那混乱地方又扛了回来,还睡做一床这么友好……”于文凤不明白他刚才之言何指,但想这位小师叔总有妙语,不必每求甚解,只眨了眨眼,霎去眸里惑然之色,见他虽然苦恼,却不似昨天那般急乱无措,想了想,问道:“可有灵儿姑娘下落?”
这一问更勾起李逍遥的心事,摇头道:“唉,别提了……”听到外边人声犹在熙熙攘攘,夹杂狗叫,似是昨夜之事未了,他心中本就存疑,问道:“怎么回事?”于文凤没留意听后边这句,只在想李逍遥前边那声叹息是何意。突听一声尖叫,沈璎璎蹦起来道:“马賊!马賊来了!”不顾蓬发如魈,双脚乱踹,直教陈友谅肚皮似擂鼓般响,痛呼而醒。闻得马賊来犯,顿吃一惊,急蹦下床,拔刀乱舞,口中喝道:“马賊在哪里?”
舞了一回,并无着落,转头见床上三人全耷拉眼皮呆望,仿佛丈八和尚。陈友谅收刀问道:“有何异常?”李逍遥咧嘴道:“看你闻鸡起舞,毁坏不少家什,不知算不算得异常?”陈友谅方知刚才舞刀乱削,果是毁凳数张,登时怔住,想起掌柜的甚黑,心下难免不安:“坏了,怕是要赔银子……”正想到吊诡处,门外突然有人高叫道:“还等什么,揪出来查查不就清楚啦?”接着是一阵动家伙的杂乱声音,陈友谅已是惊弓之鸟,闻声便即变色,握刀的手上乱暴青筋。
李逍遥不由恼道:“一大清早就来吵,究是怎么一回事嘛?”于文凤与陈友谅似乎晓得些端由,对望之下,一时不知该不该先跟他说明。沈璎璎先已按捺不住,蹦着蹄道:“大件事!昨晚不是闹马賊吗?我告诉你哦,这寨子里有人说定是出了内鬼,才引来了强人。这不是一间间屋查了整宿吗?咱这屋周围乱脚印最多,于是……”
砰一声响,李逍遥拉门走出,恼道:“三宝颜真是要钱不給面,黑下灯黑得叫人厌,外头算计里头忙开的是啥店?分明是做賊的喊捉賊还想欺人欺老天……”口中嘟囔未绝,心里已认定是店家又在搞鬼。房门一开,迎面撸来一大丛乱糟糟的家生,无非镰刀斧头、铁锤大铲,其中还有若干锄。李逍遥不禁怔住,随即看出是一伙愤怒的居民,手里举的家生没一根象样的,倒不慌忙,只是冷眼打量。其中有个面有菜色的汉子嚷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却是安的什么肚肠?”
李逍遥虽感伤痛难支,脑中却并不糊涂,见得这等声势,心下便想:“昨晚来搞事的是一个比一个高的高手,今儿来寻衅的却只是一群满脸菜色的菜鸟,看来连家生都握不稳还想揪人?不用说,定是黑店家在暗地里有所唆使,先教一群昨儿有损失的镇民来闹腾,然后……”眼角瞥向一旁,见陈友谅面色铁青,右手握刀,左手却探进衣襟里不知想攥什么。李逍遥没等他掏出家伙,先已不动声色的按住他那只将拔未拔的手,随即扫视围拥在门前的那伙人,哼道:“什么肚肠?”
“便是要问你们这些外乡客安的啥心肠!”锄杆一撸,几乎落到李逍遥头上,为首那菜脸汉子怒冲冲道:“我叫汤和,和这伙贫民一样包租了后山十几亩地种菜,好容易伺候生长,昨晚马賊一通践踏,全他妈一塌糊涂了!”李逍遥瞥看陈友谅,问道:“马賊来偷菜麽?”陈友谅绷着脸说:“马賊踩了他们菜田……”李逍遥大眼一眨,迅速摆头,小声说道:“咱老这么被欺,是不是混得有点窝囊了?尤其对你陈大人来说……”陈友谅早一肚子窝火,闻得撩拨之言,不禁狞起脸来,眼光凶狠,犹未有所表示,那个名唤汤和的菜农冷不丁把李逍遥拽得团团转,撩到一旁,却把锄头逼到陈友谅跟前,叫道:“马賊行事必有内应,小瘸儿看起来不像歹人,里边倆妞也无甚疑处,倒是你这满脸奸恶之相的大个儿不似好人!”后边的起哄道:“就是有内鬼了,得揪这做内应的出来赔咱损失,不然就送官……”
李逍遥虽说身有伤患,也不至于被人拽小鸡般随手拎起乱甩,何况只是一种菜的,他不由愣在旁边,甩臂比划,暗觉那人手法平平无奇,也断然不似身有上乘武功,手劲却出奇的大,被他握了一下,手臂竟然半天没有知觉。若是李逍遥运起内力时便不至如此,但他连日劳顿,旧伤平添新患,急切间哪有内力可运?愣然望着那身瘦如柴的菜农,不由心下既惊且佩:“这小子行哦……”
但见陈友谅被逼得急了,突然把怀里那只左手拔将出来,竟攥一支短铳,倏地抵住汤和右胸,咬牙切齿道:“送官是吧?老子便是官儿,哪个敢造次试试?一再惹毛老子,立马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弹压了!”那群穷汉乍见火器亮将出来,不由全都愣住,一时作声不得。李逍遥早疑心陈友谅暗揣火器,见他一急之下掏将出来,心想:“有亮这厮……先前我就疑心他明知打不过我,为啥肯跟着我帮庄?原来他仗有火器在身,且先跟庄无妨,待我找着丁情大哥后,有亮再掏出这张底牌来杀庄家,亦即最后关头一把摊牌,也叫梭哈。”嘿嘿两声,又思:“这家伙确实阴险,不过没我奸。被我略施伎俩就先看到了他的底牌……咦,先前我掏他荷包时怎么没摸到这支铳啊?往后别只光顾钱,这么好的家生都漏了手,我这飞龙探云手探得可真……唉!”
那菜农汤和被火枪抵胸,虽也吃一惊,却梗着硬脖不退反进,额头磕碰陈友谅脑袋,涨粗了脸道:“来啊,有种就轰老子试试?”旁边那伙穷起哄的原本歇了声,只是紧张地盯住陈友谅手里的火器,憋了一会,见这汉子没别的招儿,立时又来劲了,各伸家生来撸他。李逍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看到陈友谅气得手颤,晓得这干人若再逼迫下去难免不好收拾,心想:“有亮一旦把握不定,可就爆大钁了。”便想上前相劝,可是只拉一边怎行?陈友谅給这群穷汉逼到了墙上,眼见无法后退,不由将汤和照胸一推,恼道:“你妈的!”举铳作势要轰,不料铳口却被汤和长满老茧的大手抓得紧紧的,两人扳手较劲,旁边不断有人掴陈友谅耳光,直将他逼得七窍生烟,恶向胆边生,想起另一只手还握着刀柄,一怒之下便要砍人。
李逍遥赶忙过来相劝,却被那伙穷汉误为帮拳,立时把他一围,家生乱撸,哪听这瘸儿分说。正闹得不可开交处,忽有一秃子从墙角后转将出来,把破伞一收,露出一张麻花脸,抖擞着破纳衫上的雨水,声音洪亮的说道:“且听我说几句!”李逍遥被围得急了,提脚正想抡翻这干楞头青,见有新角出场,旁边的人全都纷纷停手,不知谁喜道:“老朱师父来了,且看他如何计较。”
李逍遥转头见檐下立着一个麻脸翘下巴的破僧,年纪看似与陈友谅相若,虽也形貌粗陋,一出来却是龙行虎步,睥睨间大有说一不二的气概,扶了扶搁在旁边的菜担子,跨一脚立到栏杆上,晃晃悠悠的站定,扫视众人,说道:“大伙儿稍安毋躁,我有话说!”李逍遥见旁人都住了手,不由暗奇:“这个挑菜的破和尚难道是他们老大?要不然说话怎会这等管用,瞧陈有亮掏家伙都弹压不住……当然我也搞不定。”因那和尚一露面就先拣高处蹦,只好也同旁人一般仰面望他。
那破僧瞅着汤和仍与陈友谅在一旁纠缠,便唤道:“汤和兄弟,其中另有内情,且先住手。”汤和回头望了望和尚,先叫声“朱大哥”,然后瞪着陈友谅,脸上怒容不减,说道:“当下只有两种人揣火器,其一是官军,可这位老兄像吗?大家瞧瞧他这样儿……其二便是賊人。”李逍遥心想:“有亮自然不大像做官儿的,可那破和尚瞧着也不像和尚呀,怎么管叫朱大哥?”
陈友谅嚷道:“等老子掏腰牌你就知道了……”旁边有起哄的道:“别給他乘机掏家伙!”汤和仗着手劲大,自是紧抓不放。李逍遥见陈友谅憋得不行,上前飞手一晃,往汤和胳肢窝里迅速挠了一把,不出所料,汤和身子一抖索,不由自主的松手后避,怒道:“小鬼你干什么?”陈友谅趁机便要放铳,李逍遥先已按下铳口,眨了眨眼,说道:“这张牌先收收罢,打早了就没得出了。”陈友谅眼珠乱转,心中一怔:“却是何意?”那和尚道:“对了,双方都收收气,咱书读得不多,可也得长脑子不是?”汤和问道:“这跟长脑子有何干系?”旁边有起哄的道:“对呀,打架罢了,用不着长脑子。”李逍遥先前便留心其中有一专事起哄的,这回儿总算寻着了人丛后边有张瓜子脸,揪将出来,问道:“你嚷啥?”旁边有认得的道:“此是康泰,在三宝颜做伙计的。咦,他怎么混在咱这伙里?”
“康太?”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打量这瓜子脸的店伙一眼,看出其目光闪烁不定,知必有鬼,但并不急于拆穿,推了开去,哼道:“管你是谁家太太,该干嘛干嘛去!却在这儿起哄啥?”那伙计趁机溜了。
栏杆上那破和尚望着店伙匆忙溜走的背影,嘿了一声,转回头来说道:“也不关这小子的事儿。”汤和不甘的瞪陈友谅一眼,转脸问道:“那么到底关谁人的事儿?”那破和尚环视众人,眼光微闪的道:“想想看,时下江南处处有府兵驻防,三宝颜又非远在边陲之地,哪儿来的马賊?”李逍遥眼睛一眨,虽不言语,心下却不禁暗异:“这个挑菜的怎会和我想到一块儿去啦?”旁边有不明白的问道:“昨儿不是明明有一伙马賊来闹过了吗?”那和尚道:“黑夜里看不分明,谁晓得是什么路数?”陈友谅不由哼道:“那你跑来到底想说啥呢?”汤和伸手推他,恼道:“跟我们老大说话小心点儿!”陈友谅自然要推还。“小子你别动手动脚哦!”
那和尚道:“我来只是想说,刚才挑菜在道上,见有大队官军马队朝这边来,说是要进驻三宝颜剿賊.来得这等有准备,仿佛事先预谋好般……”菜农纷急道:“那不是没太平日子过了吗?”和尚叹道:“所以说你们还闹什么嘛?还不快回家收拾去,如我所料不错,今晚必有好戏。”李逍遥不由问道:“什么好戏?”那麻脸和尚道:“我在道上撞到的是一队探马赤兵,听说背后有察罕撑腰。回来时又听说相反的方向来了关保的巡锋骑,你们知道平日里他们两帮人马本就势同水火,撞上了准没好事儿……”李逍遥正自蹙眉思忖,陈友谅听得官军近了,却挺了挺胸,朝那和尚瞪眼道:“你敢妄议军事,泄露朝廷机密,当心我捉你!”那和尚却不理睬,蹦下地来,拍拍汤和的背,说道:“走罢,这儿眼见是没得混了,咱回凤阳去。”一干菜农仿佛突然全都泄了劲般,哪还有心思生事,各扛家生,闷头便散,不知哪个喃喃的叹道:“唉,教人不得安生……”
汤和却边走边瞪眼,仿佛要咬陈友谅似的。陈友谅冷哼道:“怎么?”汤和怒瞪道:“以后别让我再遇着你!”陈友谅还眼道:“撞上了又怎的?”汤和唾一口在地上,说道:“到时給你一箭!”陈友谅嘿然冷笑,心里并不当了一回事儿:“就凭你能射得着我?”
李逍遥见这干人闹了一阵无果而散,心下转动着念头,突然问了一句:“不找人赔菜啦?”汤和帮那和尚挑了菜担子,头也不回的道:“要找也得找对主儿哪!”李逍遥望着他们散入雨中的背影,一时间心头满不是滋味儿,听见沈璎璎在屋里说道:“咱也得赶紧走罢?我瞧这地儿就不安全,若赶去松江镇这时得趁早……”
那和尚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什么,回头说道:“松江镇去不了啦,那段路遭了大水,车马全淹。”李逍遥等闻言皆是面面交觑,沈璎璎更变色道:“那可怎么着?难道又要咱们回头走苦水铺那段路……”李逍遥仍想着去寻灵儿,重回苦水铺正合心意。陈友谅却摇头道:“想必关保的队伍正往这边潮水般涌来,别说路挤难走,就算挤得过去,万一在苦水铺撞上棒胡残匪,到时没官军来援,咱们可不妙得紧。”沈璎璎尖声道:“那你说如何?前也去不得,后也不能退,难道咱们就只有困在这儿等雨歇?”
“这雨还得有多日可降,”那麻脸和尚眼望灰濛濛的天,裂嘴一笑。“雨不停,道就走不了。除非有船……”
李逍遥心想:“我本来是有船的,却被那彭和尚偷了去,这儿却有个和尚又提到船,真叫人恼火。”陈友谅不耐烦地朝那麻脸僧摆了摆手,皱眉道:“此去松江本是陆路,哪来的船?”那和尚摇了摇头,待行至一半,头也不回的挥手道:“想搞船找我朱麻子。”
望着那和尚破衲漉漉的背影,李逍遥正自寻思:“船?不知怎么个搞法……”陈友谅把脸转回,哼一声道:“这和尚不似好人,咱别上错了賊船!”沈璎璎等那夥菜農全散了,才蹦出来道:“有船还不搭?我瞧那和尚倒透着成熟……啊不,诚实。”陈友谅被她有意放眼一瞪,不由恼道:“他诚实?”沈璎璎呶嘴做态,白他一眼:“对呀,比你。”陈友谅拉长了脸,似是一瞧见这婆娘就老大不痛快,哼道:“等别人卖了你就知道啥滋味儿了。”瞥见这婆娘立时拧鼻弄眼,其颜不堪多看,连忙闭眼道:“不过只怕要滞销……”
沈璎璎大怒,眼见得又要平起三尺浪,于文凤忙出来劝道:“好了,这当儿还绊嘴?瞧师叔烦的……”陈友谅见了美女,立时恢复风度,心下却着实不解:“这小瘸子何时成了蜀山派俊俏小娘儿的师叔?我便是搞不懂……”李逍遥本想顺口问那朱和尚一声,好知道若真需要船时如何找他,又寻思着此时该上哪儿去找灵儿,却被旁边绊嘴的搅了思绪,一时集中不起,待寻望时,那和尚已无从觅处。
“话说那楚惜刀,”喧闹中不知哪个角落有人绘声绘色的说道。“江湖上称为青鉬刀主人,原是河西刀客,专擅一口七尺二分长刀,精鐡所铸,出手無招,以快制敵。那年……”
进得三宝颜,仿似一個大杂院,往后院小门寻着饭香入来,陡然置身一座人头涌涌的大棚之中,上百张桌边挤满了歇脚避雨的茶友酒客,烟雾蒸腾,难辨面目。李逍遥虽无进食的心思,究也饥乏交困,奈不过陈友谅一番半真半假的劝说:“小兄弟,我知你想找一美妹。干着急有啥用?一个儿想也想不出头绪来呀,这三宝颜位处要津,过往人杂,打听消息还有哪儿比得上客栈?你可别小看了这些酒楼茶肆,别说是找一美妹,就是打听那些个江洋大盗的行踪,按咱衙門的惯例,只须往人堆里一鑽溜,啥風都有得收……”拉李逍遥到得人堆里,把手一指,“不信你瞧——”
李逍遥本想:“灵儿怎会跑来这种地方嘛?她一向又不爱热闹……”但见于沈二女显然都饥渴得紧了,不忍心要她倆陪着自己闷着急,转念间想道:“不过去打听打听也无妨,顺便请他们吃顿饭,也不枉了这一路的纠葛。唉,只是灵儿……”沈璎璎一听要到热闹处去,立时来神,又闻有得吃,更是两眼放光,拍手道:“好啊好啊!”陈友谅见她也要跟来,不免愁苦了脸道:“只是别把人全吓跑了就好!”李逍遥道:“没事儿,吓跑了别人咱不就有座位啦?”陈友谅苦脸道:“吓跑了伙计,谁招呼咱?”李逍遥道:“没事,咱自个儿拿吃的招呼自个儿……”正搭讪间,两女已从房里冉冉而出,竟都以白纱巾半掩脸面,遮至鼻梁,露出双目、额头。因见两个男人满眼困惑,沈璎璎眨闪怪眼,娇声告白:“像咱这等千娇百媚,不好让外人随便看到姿容了,所以……”友谅点头道:“这样我们就吃得下饭了……”啪一声响,吃一耳光。
“大麻成!”进得乱人堆里,陈友谅刚说完“不信你瞧”那句半拉子话,眼光一扫,突然逮着人堆里的一张麻耔脸,立时大叫一声,撇下三个同伴,慌忙追将过去,口中乱嚷道:“你小子居然跑到这儿来了,上次骗老子几百文线人费,却告我假消息,几乎害我丢了帽也……”那麻耔脸伸长脖子瞅见了他,也是一怔,旋即转头就跑,陈友谅在后边穷追。一路穿挤人丛,不知冲撞了谁,西北角两桌人忽啦一声全蹦起来,各抄家伙叫嚷:“什么状况?”
店伙端盘走过,转头叫道:“没状况!”西北角那两桌人东张西望一阵,果然无甚发现,才各收刀剑坐了回去,皆道:“没状况?那就继续喝茶……”刚坐下没稳腚,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根啃过的猪蹄,笃一声砸在其中一人后脑勺,于是那两桌人又纷纷蹦起,各抄家伙嚷道:“有状况!”
眼见得一派喧嚣混乱,李逍遥呆望之余,不由想起昨日初来乍到之时镇上空芜残寥之景。寻思那老苍头所言,里外果是两个世界。三宝颜仿佛一个大闹肆,混迹形形色色人群,便连领他三个走进来的陈友谅也霎间淹没在这片杂乱喧嚣之中,竟似被吞噬了一般,人影不见。然而此时仍在大堂之外,不过只是后院栅内一茶棚饭铺,此间已是人头如蚁,穿挤难行。李逍遥家虽也开客栈,但哪里见识过这等江湖大栈?顷刻吃惊得呆木了,脑中仿佛全无思绪,不敢想象大堂里会是怎样一幅喧闹情景。天黑时这一带宛如鬼域,几无人影走动,谁想天亮之后立时便又换作一派浮华繁乱气象。直到此时此刻,李逍遥才第一次真正有了置身江湖的感觉,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混夹着寻不回灵儿的百般失落、莫名焦切。
“楚氏双雄,因老二楚香玉早年投入姑苏林家,在武林白道已混得圆滑奸狡,武功上又一直无甚建树,他一门三兄弟,人们记得的唯有楚大与惜刀,并称双雄。狂生热切于铸剑,虽风评榜上有排名,据说武功并不一定比得上他兄弟惜刀……”角隅处有人开侃之声犹然未竭,喷着唾沫星道。“楚惜刀是个苦命儿,自小便被寄养于河西姥姥家,靠流浪乞食为生。十八岁那年,他已学会用刀打抱不平,可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姥爷却患病不起,无钱医治。那年也是这般风雨滂沱,经数月不息,河西大涝,哀鸿遍野。据说楚惜刀四处搞不着钱救他姥爷性命,已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便在绝望关头,听闻侠王驾临延安府……”
从那老儿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李逍遥眼前仿佛闪耀着延安名妓“快乐赵”门前辉璧堂皇的灯光,恍然只见雨雾濛濛,车马驻临,一时冠盖云集,侠王尚未移舆就足,马车前已拥满了许多撑伞来迎的人影。
喧闹中却有一人直挺挺的跪在道边,满头乱发湿垂,不理旁人推赶叫骂,一双困兽般绝望的目光定定的瞪着侠王座驾,嘶声大叫:“侠王,我要见侠王!如果你不收下我……”旁边有人冷笑道:“不收你又怎地?你这没人要的穷小子,还想威胁丁爷不成?”车马缓缓从那绝望少年身前驶过,却并不停下,也没有理会他在道边攥刀大叫。
那少年越发绝望,突然一咬牙,把刀猛地插进自己胸胁,眉头立时蹙紧,听见旁边的许多声惊呼。他不顾伤处血沫喷涌,拔刀柱地,眼光凛凛的射向侠王座驾,嘶声说道:“我叫楚惜刀,乞求侠王收留我!”侠王车旁有一撑伞清客冷冷道:“年年都有人跑来求侠王收留,得看你有什么本事!”
楚惜刀愣然片刻,突然抬面说道:“惜刀不敢说自己有本事胆敢胁逼侠王收留,但若卖与侠王为奴为犬,今后侠王但有驱遣,小人绝无二话!”那撑伞之人冷然道:“你的话够多了,可是怎见得诚心?”楚惜刀脸上滚滚淌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眼前仿佛看见重病的姥爷奄奄一息的惨状,心头之痛尤甚于自刺之伤,喃喃的说道:“能卖的我都试过了,剩下的只有卖自己……”听见旁边有人讪笑道:“说那么多管啥用?割点什么下来方可见得诚心。”另一人起哄道:“斩只手下来罢!”
楚惜刀在雨中已跪了多时,才终于等到了侠王的车马,眼见得丁建阳身边无人理睬,把心一横,咬牙道:“手脚是要留給侠王使唤的。”猛然提刀,自剜口腔,众人取笑声中,一根血淋淋的舌头已丢到车辙之旁。
笑声霎然转为惊唏,四周一下静了下来,仿佛人人皆为这少年的激烈手段所震慑,便连取笑的也笑不出来了。侠王座驾并未停下,车窗垂帘却悄然掀起,里边撒出大摞银票,掷在楚惜刀忍痛抽搐的脸上。“拿去疗伤,以后你跟着我。”
身子不知怎生撞着一下,李逍遥回过神来,脑中犹然回响着那侃客有声有色的描叙之语,心下不禁暗生感喟:“先前会过这楚惜刀,壮士断臂,果是够狠。没想到连舌头也是他自个儿割掉的……”耳听得有人问道:“传说楚惜刀后来为了一品居,手刃幻剑联盟几十位高手,不知可是实情?”棚角那侃客道:“确切地说,为的是极品红姑娘。那一夜三十二位幻剑好手齐袭温柔乡,便是要抢掳一品香手底下的红牌姐儿极品红,却撞上了为丁建阳守夜门外的楚惜刀,一刀出手,人头遍地……”旁边有问:“到底是杀了几个?道上有说是三十六位幻剑盟主,也好像有说三十二的,怎么有这般出入?”那侃客道:“有出入不为奇。奇的是当晚去了三十六位幻剑首领,一番混战。无一人从温柔乡里生还,可是后来传出风声,说是只找到三十二颗人头。另有四人就此消失得无声无息,江湖上只当是死于那一役,所以……”李逍遥听得荡气回肠之余,不由心下暗奇:“一刀怎能削掉三十来颗脑袋?真有这样的事儿?”但想楚惜刀的刀法委实极快,传说或许是真。沈璎璎却咕哝道:“把三十几个西瓜排在一齐,只怕也一刀削不透彻呢!别说是几十个大活人……”
李逍遥心想:“我可不想知道别人一刀如何砍掉几十颗头……”一路挤去,听得四下里高谈阔论之声不绝,另一桌有人压着声音说道:“扩廓爷本有一半汉人血脉,知道麽?他养父察罕也是一方豪雄,这年头谁有兵马谁就有一番作为。可是江湖传闻扩廓便是近日声名鹄起的无忧公子,无师无承,武功却出奇的了得。这真令人糊涂,因为至今为止,人们除了知道扩廓爷有个汉名叫做王保保以外,这些年来并无更多讯息传出来,当下最为神秘的名人,恐怕除了花不败,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子无忧了……”旁人猜道:“所谓河西无忧,想来该是河西人氏。”
李逍遥听到有提无忧公子,心念莫名一动,本待多听几句,那桌茶客见有人旁听,立时互使眼色,咕哝道:“大伙儿醒目些,当心給那些个小探子提拎了话柄去。”其实李逍遥也无心留步多听闲人杂语,见那桌聊客防备起来,又奈不过沈璎璎一味在后边推促,便在那几个侃客各自惊疑不定时,早已走开了。沈璎璎不断东张西望,口中嘟囔道:“那芝麻绿豆官儿怎么没了影啦?带咱们来又不安座位,却教在人堆里傻转……”于文凤含笑道:“你不是讨厌那人吗?怎地又念念不忘?”沈璎璎噘嘴道:“瞧你这话说的……谁念叨那种货色?我只怕咱小李子上了别人当呢!”经昨日一番相处,她已从陈友谅嘴里得知李逍遥不叫陈有亮,早改口称“小李子”了。只是李逍遥每次听到这般矫姿做嗲的叫唤,总难免全身一激灵,唯恨掩耳不及,心中突然想到灵儿:“若是此刻伴着我的是那傻灵傻灵的俏丫头,该有多好哦!可惜我不会大变活人……”
眼望大棚里烟蒸影晃,群口纷嚼,话题各异,虽是闲言碎语,却也隐约勾勒出江湖的一层粗廓。想起陈友谅之言,心下大生印证之感:“看来往后要多泡茶坊才是……在这种环境果是有风可收,只是不知有没办法打听到灵儿消息?”但想灵儿随他涉足江湖不过数日,又是在苦水铺的荒野上与他失散,似这般的情形怎能指望从茶客的闲谈中打听得到?如此一想,暗觉探到灵儿下落的希望委实渺茫得紧。
“江南镖局!”便在他心乱无主时,忽听得旁边有人拍桌,高声议论道:“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大伙儿都说全仗老狄头生前广交道上朋友积下善缘,路子才越走越宽。又说江南镖旗打到江北,全靠鞠、甘、方、卫、阎五大镖头通力操持,上下齐心,才有今日成就。说来这五位镖行老手能齐聚‘江南’旗下,真是老狄头当年給子孙辈修成的天大福份,虽然老狄头不在了,可是每当江南联镖打出五大镖头字号,黑白两道谁不卖他少东狄武的面子?”
“狄武,”李逍遥正苦于急想不到寻找与灵儿有关的线索,突然听到这番闲话,不由心念一动。但听那桌有人道:“广西鞠觉亮、南粤甘国亮、河北方军亮、浙东阎文亮,这四个亮堂亮堂的字号打出来,再加上中原卫翰滔,难怪江南联镖走得这等四平八稳。听说除了五大镖头全力扶佐的功劳之外,据闻老狄头亲家洛英王仗着官绅交结,也暗地里帮了不少忙,撑腰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惜狄武迟迟不肯遵从乃父遗嘱与洛英家姑娘成婚,这未免对他那位痴心一往的表妹不起,中原女侠洛英红配上狄武,原是天造的英雄美人之合,大伙殷望已久。这其中若有何变故,岂非让咱大跌眼水?”
李逍遥往悲处叹道:“眼水是跌定了……”那桌唏嘘一阵,先前拍桌那人摇头道:“你不知道了。其实狄武与那洛英表妹自小青梅竹马,情感岂会不深?他迟迟推婚,据说另有原因。这其中有一未经确实的传言,说那狄武并非老狄头亲生骨肉,他只是替别人养了儿子。可是老狄头临终之际却把毕生心血所凝之江南镖局传給狄武,难免令他两个亲生儿子深为不满……也就是河洛山庄的狄损、狄毁两兄弟对此素有微辞。同时江湖上对狄武是否真的能撑起这份大家业早存疑问,这些年来狄武兢兢业业,只想把事情做好,方不辜负养父厚望。儿女之事当然要暂放脑后,无暇成婚。如今大家已知狄武的能耐,不但名列风评榜天下第五,江南联镖能有今天的成就更离不开他的苦心经营,这岂是五镖头可能比肩而论的?便连钱王、侠王也都成了他的好友,可见得面子之大,老狄头生前也已望尘莫及。”话声到此一顿,叹了口气,又道:“也该狄武要遭此一挫。便在不久之前,侠王托給他江南联镖押送的名剑湛卢竟然出事了……”旁人皆道:“此事我们业已听闻,不过这也怨不到江南镖局头上,那口价值连城的古剑又不是在人家手上丢的。”
“不管怎么说,以狄武的为人,总是要把事儿揽到自家身上……”话声传到李逍遥耳里,他不禁心下好笑:“价值连城?剑就在我这儿,不过断都断了,打折卖值得几钱?”突然有了主意:“打听灵儿下落,看来得从狄武入手。不是刚好我手上有他失落的货吗?”大眼一眨,想到昨夜听那黑苗少女黎泉所言,似乎狄武到过此间,或许仍然未离。存着侥幸之念,李逍遥童念忽起,冷不丁大叫一声:“狄武!”只盼真能把狄武唤将出来,却教棚内顷间鸦雀无声,但只静得片刻,爆出一阵哄堂大笑。那桌的更取笑道:“痴——痫!喊谁呢,谁不知道狄少镖头前天上路去了姑苏?小孩子只会胡闹……”
李逍遥往悲处叹道:“眼水是跌定了……”那桌唏嘘一阵,先前拍桌那人摇头道:“你不知道了。其实狄武与那洛英表妹自小青梅竹马,情感岂会不深?他迟迟推婚,据说另有原因。这其中有一未经确实的传言,说那狄武并非老狄头亲生骨肉,他只是替别人养了儿子。可是老狄头临终之际却把毕生心血所凝之江南镖局传給狄武,难免令他两个亲生儿子深为不满……也就是河洛山庄的狄损、狄毁两兄弟对此素有微辞。同时江湖上对狄武是否真的能撑起这份大家业早存疑问,这些年来狄武兢兢业业,只想把事情做好,方不辜负养父厚望。儿女之事当然要暂放脑后,无暇成婚。如今大家已知狄武的能耐,不但名列风评榜天下第五,江南联镖能有今天的成就更离不开他的苦心经营,这岂是五镖头可能比肩而论的?便连钱王、侠王也都成了他的好友,可见得面子之大,老狄头生前也已望尘莫及。”话声到此一顿,叹了口气,又道:“也该狄武要遭此一挫。便在不久之前,侠王托給他江南联镖押送的名剑湛卢竟然出事了……”旁人皆道:“此事我们业已听闻,不过这也怨不到江南镖局头上,那口价值连城的古剑又不是在人家手上丢的。”
“不管怎么说,以狄武的为人,总是要把事儿揽到自家身上……”话声传到李逍遥耳里,他不禁心下好笑:“价值连城?剑就在我这儿,不过断都断了,打折卖值得几钱?”突然有了主意:“打听灵儿下落,看来得从狄武入手。不是刚好我手上有他失落的货吗?”大眼一眨,想到昨夜听那黑苗少女黎泉所言,似乎狄武到过此间,或许仍然未离。存着侥幸之念,李逍遥童念忽起,冷不丁大叫一声:“狄武!”只盼真能把狄武唤将出来,却教棚内顷间鸦雀无声,但只静得片刻,爆出一阵哄堂大笑。那桌的更取笑道:“痴——痫!喊谁呢,谁不知道狄少镖头前天上路去了姑苏?小孩子只会胡闹……”
李逍遥原没指望这般随口一喊便能唤出狄武,无非是想念灵儿急了,未假多思,脱口而出。招来旁人取笑亦在料中,只做充耳不闻。于沈两女眼见许多双大惊小怪的目光望将过来,究是女儿面薄,皆觉难为情。她们昨夜并未听到那黑苗少女之语,自是不知李逍遥何以突然大唤狄武名字,耳听得棚内哄堂大笑,不禁红着脸望向李逍遥。沈璎璎忍不住咕哝道:“你认识狄武麽?人家可是大名人哦,就算听到你叫唤也未必会理你罢?”李逍遥浑若没听见,想到茶客所说的话语,似是有了一线希望:“这么说狄武是上了姑苏?”
“姑苏,”倘然在兰陵渡没有经历那一劫,这趟出行本是要随方老板的船去姑苏。回想当时与灵儿在船上渡过的那段虽然短暂但却美好之极的时光,真盼现下的分离是一场霎间的恶梦。然而命运在兰陵渡发生了改变,一切都不同了。
“可是灵儿怎么会认识狄武?”他惑然不解,这只是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过一段迷失,便在那时,他懵懵懂懂的记起了傲雪,灵儿却邂逅狄武于徬徨罹难之中。难道一切都会从此改变?
或许灵儿是找他不到,才不得不暂随狄武先去了苏州。想到此节,李逍遥感到心头好过了些:“灵儿不会撇弃我,她姥姥临终时要她跟着我去寻找娘亲,我家老婶也跟她玩得好好的,还……还要她干脆来做我家媳妇。不管怎样,这小丫头对我有情有义,她怎么会随便改变?我玩过的船都不会乱改航向……”心头方宽些,不由又想起那黑苗少女之言,牵动莫名的酸痛,暗觉那少女所言绝非空穴来风。“难道……”
李逍遥头又乱了,不敢再想象下去,抬起眼皮,恍然看到此去路茫茫,前景扑朔迷离。“啧,难道要我上姑苏才能找到灵儿?”
“命运不会这么耍我吧?”他一想到此处,脸先皱起,仿佛一堆浆糊粘住五官,舒展不得。脑中却豁然一明,如有电光闪过,不觉记起在兰陵渡那家客栈遇见一书生,言谈投机,意犹未尽,当时相约姑苏“仙客来”再晤,灵儿便在旁边。以她的细心,自必记下了地名。若她真的随狄武去了姑苏,并且不忘与他相处一场的情缘,多半会在那里等待他前来相会。虽然人生多变,不敢确实,此刻究是无别良策,唯有往一厢情愿处去想了。
仙客来。只盼灵儿果真能在那里等他……
人生能有几回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