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好花堪折(一)

作品:《仙剑奇情

    迷迷糊糊的,李逍遥又一次从水底窜出,神志已渐昏瞑。
    再次听到那吞吐天地的啸声之时,他选择了沉江。小船上那三人虽均了得,但都惊疑不定的望着烟笼雾锁的江岸,各运内力与那震撼不息的啸声对抗,一时无暇旁顾,哪料这个被网住的少年竟然浑不要命的滚下水去。
    李逍遥自然认得其中的一人是姬灵通,虽不知另外的两人是谁,但从他们之间的神情语气中也猜到必是雾月教的人物,而且那独眼老者位份绝不在姬灵通之下,料想武功也自不低。若是落在苗人手上,不论他们找不找得到灵儿,李逍遥多次坏他们好事,处境决然不妙。是以他脑中突然凝聚了一个念头:“逃!”
    那张怪网束缚了他风魔身法,既高掠不起,堕到水里也是难展手脚。李逍遥哪顾得许多,一头扎入水中,心里犹自暗叫侥幸,若非那声厉啸吸引了姬灵通等人的心神,凭那三人的本领岂能让他得隙堕入水里?
    但到了水中不多时,便感不妙。挣不脱缠身的怪网,犹如一个粽子般的怎能支撑得下来?他空有一身内力,只因伤在林月如“一阳指”之下,气行不畅,急切间想要凝住一口真气也难。在水里胡乱扑腾得一阵,渐感透不过气来,难免心中懊悔:“早知这样,刚才扑下水之前原该多吸口气儿……”
    水晕辉晃,花影浮动。他从水底冒将出来,正要呼吸空气,眼见得身处一大片荷花丛中,不由得一愣。那撕裂夜帷的啸声已寂然无闻,清寥幽静的水面上便连荷叶滴珠之声也甚是清晰。李逍遥料想小船上那三人必不放过他,多半已荡舟来寻,越发的只觉惶然无策。若是手脚能动,早游进荷丛里躲起来,可是这当儿他只能在水里用双脚乱蹬,犹如一根木头也似,发出的动静便连他自己听了也恨不得捂紧了耳朵。
    忽然间,荷花丛中悠悠晃出一叶苇舟。李逍遥乍然只道撞上了雾月教中人前来搜寻的船只,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橹声欸乃,但见舷影如幻,伴有清扬荡梦般的洞箫之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恍然只觉有人扣舷而歌,轻柔婉转,唱的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洞箫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宛然潜蛟之舞幽壑。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箫声虽歇,李逍遥一时犹未从那梦幻般的幽情中回神,忽听得江上一人提声说道。“八秋金荷,饮赋于水。姑娘意趣高旨,箫声逐啸,隐隐有独临秋江之气,当非常人。若老朽没有糊涂,想必名花十二葩已有一朵重现江湖。”
    李逍遥认出这声音便是那独眼老者所发,难免心头慌张,只想往荷丛里避得更深些,但听烟雾中飘出一个清峭淡远的话声,虽似在耳旁,又似在天边。李逍遥不由好奇,眼光乱寻,荷影笼雾,缥缈若幻,并未瞧见人影。时在秋后,荷叶渐残,花蔫垂波,但就在李逍遥眼光扫掠间,满眸残花竟尔昂然绽放,原本枯蔫的花朵焕然一鲜。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这绝不是梦幻。残花突然有了生命,似只因了荷丛中那缥缈若幻的清吟之声。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那人浑似不去理睬独眼老者贯注强劲内力的话声,旁若无人般的自吟自咏中竟透出睥睨一切的气势。姬灵通船上的三人不由相顾哑然,均感面对的不是寻常之人,其深不可测的气魄只怕就连雾月教十堂长老尽皆在此也未必能够压得下去。
    “老朽石敢当,不敢冒犯尊驾。”那独眼老者沉吟片刻,在船梢一立,微微迟疑,揖手道。“只是想知道,名花流究是哪一位高人在此?”
    “名花流?”李逍遥眼看要沉下去,又从水底冒出脑袋,刚好听见此言,不由一头雾水,“不是十二朵花吗?”一念方生又要沉底,气已不继,生怕再冒不出来,拼命扑腾,使出最后的气力把两脚一蹬,“笃”的翻到旁边那叶轻舟里,一时不能定神,哪知置身何处。
    烟雾中又飘语声,缥缥缈缈的道:“不是十二朵花吗?”李逍遥仰躺在船梢吐水,正吐得一塌糊涂,闻得此声,不由的奇怪,心道:“怎么说出了我心里想的?”暗觉话声似从远方飘来,绝非发自身边,奇的是那人语声虽飘忽不定,却教人听得字字清晰,宛如在耳边呢语一般。
    那独眼老者也是难免惊讶,与姬灵通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随即说道:“素闻名花十二姝,互应天干地支,无非一月水仙姣,二月梅花俏,三月桃花娇,四月梨花飘,五月牡丹窈,六月月季妖,七月蜀葵腰,八月荷花摇,九月桂花妙,十月芙蓉茂,十一月菊花笑,十二月茶花潮……”雾中发出一声轻笑,碧荷翩摇,那人幽幽的道:“名花流就这些家底吗?”
    独眼老者脸色微变,又与姬灵通对视一眼,白眉锁起,说道:“缥缈峰四大护法,迷离幻梦。世人虽久仰其名,惜悭一见。”烟雾中飘出一声喟叹:“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李逍遥心下迷惑不解,顾不得吐尽腹中水,赶忙转头乱望,终是没能瞧见荷丛中说话之人,越发觉得话声来自烟缈水远之处。
    独眼老者沉默片刻,似也和李逍遥一般满心迷惑,却多了一层惊疑,忽道:“若是名花流仅止于此,缥缈峰便不是武林中的天堑。我虽僻居三苗之地,也尝与闻贵教曾经有三位绝世奇人,只是不知是否尚在人间。燕辉煌便是其中一位!”烟雾中语声一凛,冷然道:“名花流左右使者,早就没有姓燕的!”
    独眼老者瞳孔收缩,嘿然道:“无论是冰河还是封十八娘在此,我都不能与抗。”烟雾中那人冷笑道:“如果是花不败呢?”
    “花……不……败?”李逍遥心中一凛,既望不出那缥缈话声从何传来,暗觉小船上并非只有他一人,猛地回望,眼前花影幻动,波光浮掠,恍恍惚惚的只觉船尾坐一少女,窄袖轻罗,正伸出一支粉光致致的藕臂采摘莲子。因有荷叶遮挡,一时看不清那少女颜貌,李逍遥正睁大眼睛,竟有水珠溅目,越发的视线朦胧。
    “不可能是花不败!”那独眼老者沉默片刻,话声一提,“听说花不败从不离开嫖缈峰一步,除了你们名花流的人,世间无人见过花不败。”说到这里,语声停顿,与姬灵通对视一眼,突然加重了语气,冷笑道:“有没有这个人,都很难说!”李逍遥身子一震,暗觉他把内力又多催激了几成,以自己如此强劲的内功也难承受,何况那弱质纤纤的少女?他正为她担心,缥缈烟雾中飘荡着一声轻幽幽的笑声。“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话,你是什么人?”
    李逍遥又一次捕捉不到笑声从何而来,四顾不见,正感惑然,殊不知那独眼老者闻言之下,心中何等忿怒。以他的位份尚高于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鬼见愁”姬灵通,只道对方有意讥讽,岂能忍受得下?但他四望之下,良久未能觑清那人究在何处,雾月教两大长老同在此间,竟都捉摸不定对方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此等情形无疑是他们出道多年以来从所未遇,即便没有交手,不曾照面,也已处于下风。
    两位长老不禁惑然顾望,一时无语,虽料定李逍遥便躲在这一片荷丛中,却因另一人总是虚实莫测,以他二人的江湖历练,此时怎敢贸然闯入,将一世声名放作一搏?
    那艄子却忍不住提声喝道:“雾月教两代神坛元老在此,石长老威名有谁不知,你竟敢无礼……”话声突然中断。
    李逍遥从荷丛间隙望见那艄子仰面呆立,就此不动,雾月教两位长老便在旁边,竟未觑出究是何因,突然间艄子手里的竹篙剥然迸裂开来,却不知怎会如此。石长老揪那艄子一瞧,身上哪有丝毫伤痕,便是这般莫名其妙地死去,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笑容,仿佛异花绽放一般。
    李逍遥见过这艄子一篙之力,单凭此份手上功底绝不在曾经见过的乌天鹊、符通玄等苗疆高手之下。哪料竟会突然毙命,连杀他的人是谁、如何下手也都看不清半点端倪。望着那艄子脸上僵硬而诡异的笑容,李逍遥心中的惊骇之情绝不在姬灵通之下。
    石长老怒极反笑,声如惊霆。“就算真有花不败这个人,只怕也没有阁下这等杀人于无形的手段。阁下既不肯现身一见,石某也没有本事得睹真颜,只是这笔帐还须记在名花流手上。”双臂微振,话中真气斗吐,“莳花者虽强,雾月教也不见得便技不如人!”
    这一声大笑犹如万霆荡击,原本重新绽放的一片荷花顿然摧尽,无数残瓣洒满水面。
    李逍遥脑中轰的一震,便即人事不知。恍惚间仿佛见到灵儿在急促寻找他,一声声的呼唤他的名字,陡然醒转,放眼四顾,杨柳垂岸,雾气如烟,不知昏迷了多久。只觉风清草霁,万籁静谧。姬石二老似已离去,名花流的人却终究无一人现身。
    先前他不晓得那石长老的手段,见这独眼老者一露面便給名花流的人从暗处弄得束手束脚,尽落下风,只道不过如此。待那一声摧尽新荷的大笑骤入耳中,以他浑厚之极的阿修罗内力竟不能与抗,才知这石长老的修为委实深不可测,无怪乎连姬灵通这位苗疆大巫也对其诚惶诚恐,忌惮有加。
    他从昏迷中醒来,低眼瞧见胸前衣襟沾染大滩血迹,想是刚才昏厥之际所吐。不由的微微一怔,犹觉头有余痛,胸中烦闷之感并未全消,想到石长老笑声之厉,难免心头惘然:“别以为我不知道哦!他刚才那一声大笑分明是暗藏杀机,因觉无法贸然闯进荷丛逮我,又不甘心,便在退走之前用这法子想连我一起震死,按说我的内力来不及生出反应,该无侥理。奇怪的是,我怎么逃过此劫呢?”低眼之际,见身上先前所缚的怪网不知如何没了,手脚已能活动自如,一时反应不过来,越发惑然不解。
    手边却有一支新荷,鲜蕊绽放,清香入鼻。
    李逍遥不由的双眼瞪大,脑中却闪过满塘残花之景,犹记得石长老一声大笑已摧尽荷丛万葩,当他抬起眼时,舷外又已是鲜蕾怒放,花新依然。这等情景委实奇异已极,他只道仍在做梦,不觉抬起一只拳头,想捶头打醒自己。却见到船尾坐着的那个少女手拈荷花,垂眸凝看。原本枯蔫垂萎的花瓣竟在不知不觉间焕然一新,宛如春蕊初放也似,却盛开得更加娇艳万状。
    李逍遥愣眼间,恍似听到一支轻柔婉转的歌声飘飘忽忽的从耳边掠过。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藏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总似隔着一层朦胧的烟雾,看不清她笼在烟纱雾帘后的容色。又好像仍在梦境之中,便连那首“蝶恋花”词是何人所唱也捉摸不定。然而四下里仅此一叶轻舟,哪有别的人影?
    单看那少女垂眸凝睇的神态,李逍遥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恍惚之感,突然想到:“这般神情就像灵儿!”此念更增脑中迷恍之感,不自禁的心头一热,扑将过来,叫道:“灵儿!”那少女的手被他冷不防抓住,似吃一惊,纤身微震。
    当她抬眸惊看时,李逍遥脑中霎间清醒了些,登想:“我怎么了?”暗觉唐突,正要放开她的手,蓦地只觉胸口如遭雷击,砰然震跌,小船一晃,几乎倾倒。
    他自是莫明所以,歪趴在舷边,呕吐一大口鲜血,又喘半天,才稍稍回神。抚胸调息,感到内伤更加沉重,却不明何故,难免纳闷已极:“究是怎么了?”正自乱喘,忽听得那少女低哼一声,露出意外痛楚之意。他转头望时,见她也歪倒在舷边,面如灰土,眉心却泛起一层黑气。
    这幅情景立时让李逍遥吃了一惊,晓得是中剧毒之象。虽与她萍水相逢,彼此不明底细。可是无论如何,总也不能见死不理。何况刚才他得以逃脱姬石二老的追索,也多亏有她放舟相扶,否则他早已淹死在水里了。
    他撑起身来,牵动胸口痛楚,不由又吐一口血。却顾不上自己,挪身挨到那少女之旁,正瞧不出她因何中毒,忽听水声“咝溜”一下微响,波纹漾动。李逍遥虽受内伤已自不轻,反应仍是奇敏,闻得有异,猛回头寻视,只见一条小小金线在水里急速曳闪,从船栏外侧迅即射入荷丛底下,转瞬即隐。
    李逍遥一时不明所以,只得回头瞧那少女面上,但见她脸色更变得灰败,肌肤已无片刻之前那般凝露欲滴的鲜灵之感,却似花枯蕊败,凋萎在即。他慌张起来,暗感这少女命垂顷刻,一口气随时都会散去。却无法觑明她究竟伤在何处,想要解救亦无从入手。
    正惶然间,那少女口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是气若游丝,哪有话声可闻?他低下头去,贴耳细聆,隐约听见那少女低声唤道:“清荷……清荷……”李逍遥听她来回重复这几字,不由惑然,定睛瞧了瞧她,方始看出她眼光涣乱,神思已迷,当非清醒之语。
    李逍遥不由蹙眉道:“啥东东?”胸前衣襟一紧,却是那少女在昏迷中抓住了他的衣衫,口唇喃喃而动,酥胸遄急起伏。李逍遥见她神色如此不安,便又低耳倾听,隐约辨出她断断续续吐出的是:“封姨……不要……不要再杀人了!”李逍遥一怔,难免暗奇:“有何秘密?”只听那少女又喃喃的道:“清荷姊姊……快……快逃……”
    李逍遥满脸惑色,不觉抬手搔头。那少女揪他衣襟的手突然越发的扯紧,旋即无力的松开,软绵绵的垂落下去。李逍遥低眼之际,瞥见她柔荑也似的手指上套着一个玄光隐闪的奇异指环,却未暇多看,只道这少女已要断气,急欲探她有无鼻息,便在无意之中瞧见她右小腿上有个小小伤痕。
    若非这伤痕极是诡异,李逍遥一时哪里留意得到?这少女身穿寻常衣裙,却裸露一双秀足。便在她脚踝之侧有个紫金色的小圆斑,衬着她雪白皎莹的皮色,即便在夜色之中也煞是惹眼。李逍遥心念一动,仔细瞧时,辨出那小圆斑里赫然留有三粒深蓝色小孔。
    “就是这儿了!”李逍遥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希望,急点松香,取书翻找相应之症状。因觉夏枯草留下的医籍只是纲目,抛到一边不看,先寻洪大夫手抄本,遍觅无获,难免沮丧,于是又翻夏枯草留下的聚草纲,搜索“百蟲目”,竟在典藏总览的目录下觅得一行蚁头小字,若非他眼力了得,只怕要漏过了去。费劲细辨之下,总算明察无误,写的是:“金蛇蛊,以荷根为食。原产于天山冰川深渊极阴之穴,集金蛇之精、食九千冰蠕而聚毒于一蛊。”接着阐明其症状,果与那少女腿上金斑吻合无差。
    李逍遥不由暗吸一口凉气,急寻解救之方,只看到这行小字:“惟捕此蛊,以身饲之,二者存一。”李逍遥有些不明白,眼看那少女命线已弱,宛然风中之烛,随时便要消逝。哪有工夫多想,记得刚才所见到的水中金线,想着“惟捕此蛊”之言,虽有些害怕,但还是一咬牙,心道:“试试看能不能捉到它。”但在船上又怎能搜寻得见那样一条小蛊?无奈之下,李逍遥仰天吸了一口气,决意入水搜寻。自知此举无疑要干冒极大凶险,回头望了望那紧闭双目的少女,暗想:“不论她是何来历,既撞到我,总不能坐在旁边看她死去。何况这位姑娘连荷花凋残都不忍见,竟具枯木逢春之能,显然也非常人,单只这份仁慈之心,便已值得我李逍遥去舍命相救。”潜意识里,暗觉这少女身上竟有灵儿一般的神秘气息,不自禁的感到莫名的亲切。
    下水之前没忘了自做防护,取出一瓣鬼枯藤叶,以龙涎草嚼烂吞服,料能防止中毒,又含了一颗定神丸,立起身来,眼眺四周,原来江岸有一条河汊,间生荷丛,蔓入一个湖泊。此舟便在湖中荷岸边。先前他稀里糊涂的在水里奋力扑腾,不知如何居然窜入此间,幸遇这少女乘轻舟相承,不然已葬身水底。想到此节,顿生感慨,暗道:“反正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一念未转,“噗腾”声响,窜入水里。
    入水之际,脑海里霎然清明一片,恍觉又见那一望无垠的冰川,雪雁翩飞,映射两个踽踽前行的人影,走在前边的那个青年男子,两鬓如霜,腰插李逍遥自小便熟悉已极的那支木剑;身后尾随一个披雪白雁翎斗篷的少女,相貌依稀便似小船上那昏迷不醒的姑娘……
    偌大湖塘,荷丛深茂,李逍遥虽说机灵,急切间哪能找得到那般形体细小而且行踪诡秘的金蛇蛊?
    他在水下乱寻一阵,自是毫无收获,因怕徒耽时辰,来不及救那少女性命,不得已只好窜出水面,扶舷喘息,心中好不苦恼。这时胸腹又杂气淤涨,隐然有复发之象,若再这般泅水搜寻得多时,只怕内患难免复发,他已觉得未必有望在那少女咽气之前找到那条金蛇蛊,唯盼再碰一碰运气,自身却突然隐患发作,此种情形愈增紧迫之感。
    一急之下,突然灵念霎闪,想到:“似这般没头乱找,就算找上几年也未必便能再撞到那尾怪蛇。不知十里香帮不帮得上忙?”左右无计,好在及时想起身上所带的诸般备用之物,唤咒取出,心道:“乾坤袋倒还真是水火不忌的好家在,幸好有它。要不然这些香湿了,急点不着。”叫了声庆幸,将十里香点着,叼于口边,游入荷丛,想引那金蛇蛊露面。
    起初犹觉有望,却没盼着那小蛇现身,反招来大群蚊虫纠缠,不得不溜将出来,难免沮丧:“这招都不灵,那我就真的没招了。”水淋淋的爬回船上,正想瞧瞧那少女还有没有生气,忽听得水声“飒”的一响,回头之时刚好望见一条细小之极的金线曳到船舷之旁,漾起数道波纹。
    “咦——”李逍遥原本已绝了希望,不料金蛇蛊意外的现身,他眼中顿时燃起惊喜的火花,连忙将快要燃尽的十里香伸去诱引,不料手伸得急了,稍触水面,香头湿灭。金蛇蛊极是机警,立即掉头往荷丛蹑去。李逍遥好不容易才引它露面,情知失此良机,再要这般诱它上当绝难如愿,心中一急,想也不想就伸手飞捞,施展家传飞龙探云手法,迅速之极地连水掬那金蛇蛊到船上。
    他手虽快,金蛇蛊也极为迅捷,刚落到船上便要窜回水中。情急之下,李逍遥浑忘了此是剧毒之物,探手按落,将它捏个正着。金蛇蛊“咝”一声便要反噬,原在意料之中。李逍遥食中二指迅速夹颈,正合捕蛇七寸之法。
    总算他天生手快,又得修炼家传手法有成,反应机敏,那怪蛇一口反噬才没得逞,否则已要了他小命。他连叫声侥幸的时间也没有,既逮着此毒物,急想医书所言,突感掌缘奇痒,掠眼瞧去,顿吃一惊。
    此时定睛之下,才看清了这小毒物居然是个两头蛇。他虽然刁住前颈,那金蛇蛊后尾反转而上,竟露出尾部另一颗头,乍看细小难辨,待叮住了李逍遥掌底,他才陡然惊觉不妙,一下子全身凉透。但在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夏枯草医书所指何意:“以身饲之,二者存一。”
    他本想甩手摔开那金蛇蛊,眼光触及那少女奄奄待毙的情状,情知只要甩那毒蛊下水,非但他自己白挨了咬,连这少女性命也必定不保。一霎时间,他心念已转,叹了口气,依照医书所示,把金蛇蛊另一头撩到那少女脚边。只见金蛇蛊摄首探到她脚腕金斑之畔,似是闻到先前留下的毒气,竟又一口叮在方才咬过之处。
    这金蛇蛊性极诡谲,夏枯草医书并未详说,只在“毒虫目”约略写道:“此蛊孪首,以毒攻毒,复施则吐碧液解之。但须同时饲于其吻,二者存一。”似此晦奥注释,李逍遥一时虽是懵懵懂懂,毕竟自幼从洪大夫处得教益良多,当那怪蛊叮回少女先前被它咬伤之处,他见掌腕倏地变灰,害怕之余,顿知端的,猜想:“这就是了。金蛇蛊咬人时一颗头专门吐毒,另一颗头却泌出专克它自身毒性的碧液,同时咬两个人,吐毒在我手上,于是变灰。而那位姑娘就有救了……”
    果然那少女腿上金斑迅即消失,原已显得灰败的肤色渐转苍白,李逍遥那只手臂却变成深灰之色,硬梆梆的没了知觉,而且麻木之感很快便延肩而上,散向全身。
    “灵儿……”
    迷迷糊糊的只觉飘在烟水濛濛的湖面上,舟入荷丛,两岸垂柳低拂,分不清是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轻抚他僵硬的身躯,还是柳枝随风款摆,曳肤生痒。风送清歌,隐隐辨得是先前那“蝶恋花”的调子。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我应该是死了。
    这个念头缥缥缈缈的生出来,仿佛无边的漆黑里突然出现一道微光。
    微光就像打开的一道门缝,裙影晃闪。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双盈盈秋波般的眼睛。
    似乎她在凝睇他。似乎听见她叹息般的说道:“谢天谢地,这孩子命不该绝。”
    似乎另一个人低声问道:“为什么?”
    她叹息道:“这孩子似曾服过天蚕教的一种祛毒异珍,是以帮他抵御住了本教最厉害的毒物之一‘金蛇蛊’。”
    “姊姊,你不是給他用了雪莲丹吗?”那听来纯真的话声问道。
    “属下是采莲女,不是罗金仙。”那叹息般的语声幽幽的道,“雪莲丹也只是滋补之药,并非祛毒良方。所幸他身怀桑十娘独有的御毒之物,也算是一机缘。金蛇蛊没能毒死他……”
    “可是他似乎另有隐患呢。不知姊姊有没有法子……”那纯真的语声忧道。
    “除了那人的吞蚀大法,恐怕谁也没有法子了!”秋波霎动,恍然听到一声叹息。
    “我没死吗?”李逍遥突然问道。
    随即醒了过来,张开眼睛,但觉光线刺得目痛。可是面前已没有人影。
    铜壶滴漏,算计的是丝丝流逝的时辰,却没法告诉他昏睡了多久。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竹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夕照床前,竹几上横放着李逍遥的湛卢剑,一个竹青色的瓷药瓶,此外还有一碗莲子羹。
    他躺在床上,脑中竭力回想昏迷之后的情形,正似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记得我在昏迷中似曾听见两个女子的说话声,”他暗觉好奇。“不知她们去了哪里?”
    思绪既活,立时跃出一股忧急之意,不自禁的想到灵儿。“天幸我没死,须得尽快去找回她。不然……不然教我怎能放心得下?”
    起身得急了,不免又牵动伤处苦楚,闷哼一声倒下,口角溢出鲜血。定了定神,潜运凝神归元之法,试图自调内息,猛地又感胸腹一阵激痛,端是生不如死。这时才知内患非但没有缓解,反似与日俱增。不由的按胸而喘,心中惊疑:“不就是中了林月如一指头吗?怎恁般严重起来?依此徵状推想,只怕若不及时得治,日后难免内患缠身。”为免再引伤痛,不敢再运功自调气息,摸出尹相思給的“雪蛤膏”施罢,缓缓起身。不多用气力时,果然好受些,他却越发的不安:“照此下去,若是遇上凶险之时,岂非连自卫之力也没了?”
    坐在床沿稍歇少顷,等乱息宁定,因未见此屋主人现身,心想:“走之前或许该去向主人道声谢意。”眼光触及那碗莲羹,正好肚中又饥了,心道:“这是主人的心意,自然要吃。”端碗之时,才知莲子羹早已凉了。
    屋中发出牛饮之声,李逍遥三两口了事,把空碗舔得干净,望着碗底一乐:“连洗碗都省了。”放碗回原处,见到药瓶,顺手拈到眼前一瞧,却非他身上之物。打开一闻,药香清冽,瓶中仅余数粒青色小丸。李逍遥皱眉一想,猜道:“似是‘镇心理气丸’哎。此是调理内力的好药,看来我吃了不少。最后连底也兜了去,主人真是慷慨得紧!”
    再看竹几,先前放药瓶之处原来压有一张薄笺。他眉头微跳,拿来一瞧,但见纸上匆就四字,虽显得是急促间写成,字笔仍透出清秀端和之韵。写的是:“暮前速离。”
    李逍遥心中一怔,暗猜:“啥意?是赶客吗?叫我黄昏前赶紧滚蛋,别又赖在人家闺房里过夜,没的平白坏了姑娘家的清名……”嘴巴一扁,料想主人无论是谁,必不想再与他相见。看看窗户光影西斜,已是黄昏。
    他想:“我还不滚?”连忙起身,往竹几上拿了剑,突见几上留有数颗血滴,虽已干凝,却似新血,料想不过半午之久。
    李逍遥难免心头一跳,低头看血,浮思丛生。便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大喝,有人粗声叫道:“这里便是小蹄子的窝吗?”以李逍遥此时的内力修为,虽在伤患之中,耳力犹然远胜于常人,竟未能听到有人走近屋外,待得叫声传入,方吃一惊。“小蹄子?谁呀……”
    心中疑念未转,只听另一个声音冷飒飒的逼将近来,如刀刺耳膜。起句时犹似在里许开外,转眼便已掠影窗格之上。阴沉沉的道:“池清荷,你行藏露了,乖乖的出来罢!”
    李逍遥探出脑袋。“谁呀?”
    先前他想:“听这般凶神恶煞的口气,料必来者不善。我可不能白吃白拿,若是他们胆敢放肆,在人家女孩儿窝里胡闹,放着我在这里,少不了要帮美妹们轰他奶奶的……”转念又想:“且等会儿再出去不迟。”终究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谁知探头出来,非但没有见到主人,便连刚才出声吆喝的那两人也没看见。
    斗室外边是一竹筑小花厅,陈设虽甚简陋,却布置得整齐干净,一尘不染。李逍遥刚才并没留意到这几间竹屋底下有何不同,此时立在花厅上,才知此是一片荷塘,竹屋乃是临水而筑,下方布有支柱,稳稳托着竹屋,虽有一半悬在水面之上,脚踩竹板却听不到半点不结实的“吱呀”之声。
    李逍遥只道主人羞涩,避而不见,待从斗室出来,才知花厅两旁不过各有一室,除他走出来的这间以外,另一间房门敞开,也空无人影。“咦,”他心里不禁奇怪,“美妹呢?”
    花影照壁,浮香暗掠。他正茫然而立,忽然间脑后格一声微响,似是有人轻轻落脚于门廊上。眼皮乍抬,竹壁映有两个影子,其中一个略朝前边站着的身影自然是他,另一人却是长发披肩,身形瘦削。
    李逍遥心念一动,只道主人终于露面了,谁知一回头便同一张风蔫茄子状的麻脸对个正着,两人同时发问:“你是谁?”李逍遥自然要多咕哝一句:“还以为是美妹呢,怎么这般丑啊?”暗感此人身上透出一股比杀气还盛的臊汗味,只熏得片刻也禁受不消,正要后退,背后格的一响,竹椅上先落坐一人,看似悠闲,却断了他的后退之路。
    李逍遥眼光掠见后边那人投在一侧的影子,显得正自跷腿闲坐,拿着一口沉厚的宽面钢刀自修指甲。一双比刀锋还寒利的眼光却盯在李逍遥身上,直教他脊梁发毛,仿佛坫板上一块待切的生肉一般。此念既生,李逍遥不免暗觉头皮发紧,心下叫苦:“坏了!还以为他们走了呢,没想到……”
    外边突然传来一人的粗声喝问:“小蹄子找着没有?”正是最先在窗外发叫的那人。李逍遥心想:“原来还留得有人伏在外头等着接应,进来搜寻的只是两人。不知外边还有多少个不速之客?”凭他的轻功本领,若要自顾逃逸,谅这几人手段再高明,比起轻身功夫也难追得上他。只是他并不想一走了之,担心这干人留在此间必会为难那个救醒他的女子,就算那女子不回来,这几个凶霸霸之人若等急了,难免要毁她的屋。虽说并不认识此屋的主人,李逍遥心里却已隐隐起了维护之意,就好像这是他好友的家,纵使好友不在,也要帮她看好这个家才对得起人家的恩情。
    “小蹄子没找着,小瘸子倒有一个。”李逍遥一念未转,衣襟突然一紧,面前那风干茄子脸之人冷不防探手揪衣,手法奇快,李逍遥竟没能避开,暗觉腹间气息滞苦,而且双脚被刺扎伤之处肿痛未止,行走亦甚勉强,若与人冲突,哪使得出风魔步法聊以保命?
    他心下叫苦不迭,嘴上却显得轻松,暗想:“打是打不了啦,不如先周旋一番,最好能引他们往别处去,免得坏了主人家的竹屋。”心意既决,笑道:“瘸子就瘸子吧,不知两位英俊侠士如何称呼?”嘴上来得,原是他自小追随婶娘做见习店小二的修为,只道周旋得起来,哪料话声未落便吃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那风干茄子脸凑近来,将李逍遥从头到脚打量了两眼,阴不阴阳不阳的说道:“凭你也配问我们姓甚名谁?”李逍遥平白吃一嘴巴,心下着恼,但想硬抗不得,只是嘿嘿而笑,嘴角垂下血丝,半边面颊肿了起来,却浑似不觉痛楚。那风干茄子脸的汉子晓得他这一掌的力道,只要教这笑嘻嘻的少年痛呼喊娘,哪料李逍遥生生忍住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般,偏是不肯示弱。这汉子不禁诧异的瞪着他,哼了一哼,问道:“小子你是谁?”
    外边那粗嗓子的操一口土得掉渣的巴西调儿喝问:“格老子的,方好看,找不着小蹄子,你到底在入哪个的先人板板?”屋里那风干茄子脸阴了起来,回了一声道:“妈巴拉羔子,你等不耐烦就一边遛达去!老子还要问明那娘们儿的下落……”揪衣的手一紧,砰的一声将李逍遥顶在竹墙上,震得花厅撼动。
    “小子,你是池清荷的什么人哪?”李逍遥犹未定神,风干茄子脸又逼得更近,语带杀机的问道:“那娘儿们哪去啦?”李逍遥心想:“记得这屋主人的留言说‘暮前速离’,显得仓促惊慌,难道是害怕这干人来为难她?”但又想到竹几上的血迹,一念未转,外边那粗嗓子的笑道:“里边既然有个小白脸,那就是姘头了,还用问?”
    李逍遥正觉好笑:“姘头?”那风干茄子脸突然扫他一耳光,冷笑道:“姘头若是这等模样,池清荷那小娘们岂不是太没品位了?我瞧这小子多半只是个下人,做人家姘头他还不够级!”这记耳光扇得李逍遥另一边脸颊肿了起来,皮肉上的痛苦还没什么,令他着恼的却是另有缘由,忍不住驳道:“你长得丑丑的还起个名叫‘方好看’,老子为啥不够做人家姘头的格?”
    眼见得这两人就要在此等无关紧要的话题上纠缠不休,坐椅子上用大刀修指甲的那人不由得皱眉道:“方好看,搞不定就让我代劳罢。”李逍遥背梁一阵发紧,不由回头瞥了瞥那人,见是一个满头乱发的灰衫男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满脸坑坑洼洼的皮疙瘩,便如烘干橘皮也似,偶一抬眼,却是目光锐利,射人心寒。那风干茄子脸原本还想多折辱李逍遥几下,直要教这少年服输,听见椅子上那人这般说,他立刻不乐意了,拉长了脸道:“廖卓,你有本事就不会被那娘儿们盗走了咱们带来給林天南当见面礼的回阳五龙膏。怎么说咱们都同属巴山派,这当儿说风凉话却是啥意思?”
    那个名叫廖卓的乱发汉子绷着橘皮脸,冷冷的道:“你们早点儿肯下巴山,便已似我一般投了侠客山庄,哪用得着今儿才巴巴的跑来送礼?却丟了本门秘制‘回阳五龙膏’,若是寻不回来,就算巴仙那促狭老儿亲临姑苏林家,见了林天南又有什么颜面?”李逍遥只觉头又要大,不由愣看,那个名叫方好看的巴人越发拉长了风干茄子脸,说道:“就算巴仙那傻狴再怎么不济,总也是众同门公推的巴山促狭钩传人,你没必要这么贬他吧?”外边那粗嗓门问道:“哪个要扁我呀?”
    李逍遥想:“原来外边那狴就是什么促狭派的传人,难怪这么惹厌。不过我瞧他几个没什么道行呀,这屋主人怎么就怕成这样?难道……她要躲的却不是这伙儿?”脑中灵光霎闪,想起在小船上那少女昏迷时所发的零星呓语,若她口中那“清荷姊姊”指的便是此屋主人,“封姨”却又是谁?
    “咦,什么味儿?”李逍遥脑中回想那少女的呓呓低语,不觉口唇翕动。方好看那张风干橘皮脸突然转了过来,两道塌眉皱起,五官憋紧,似是发现了什么,咕哝了一声:“怎么会有回阳五龙膏的味儿?”
    李逍遥犹未能反应过来,方好看突然抓住他的嘴腮,捏开口腔只一闻,登时怪叫起来,变色道:“回阳五龙膏的味儿!”
    李逍遥惑然的望着他,哪晓得这汉子做甚麽怪?廖卓的双眉一皱,问道:“什么?”方好看却不回答,五官越发挤做一团,恶狠狠的瞪着李逍遥,突然挥手便打。先前李逍遥已连吃他两记耳刮子,眼见这汉子脸色变化,早有了防备,怎能再教他掴着,把头一摆,略施风魔身法便从方好看手底下闪了开去,滴溜溜的一转,晃身移到了这汉子背后。
    外边那粗嗓子的问道:“回阳五龙膏可是有下落了?”唰一声响,方好看手臂一甩,掌中寒芒旋闪,多了一把狭刃刀,细细的便如鞭子一般。怪眼一瞪,找着了李逍遥的身影,怒气冲冲的叫道:“被这小瘸子落了肚啦!”李逍遥“啊?”了一声,不禁满面惑色。
    “飒”一声,刀光掠到身前。方好看怒道:“老子要劏开你的肚子,就是挖也要把回阳五龙膏挖出来!”李逍遥哪里等他来挖,蹬一脚便到了梁上,身形迅捷宛若灵猴一般。方好看却跌到了屋角,起身时脸上现出一个鞋印,一时晕头转向,乱挥数刀,李逍遥连翻筋头左蹦右闪,避开刀锋,转头一看,竹屋已被摧得七零八落,只叫一声苦,不知高低:“美妹的窝……”
    一口气未喘过来,脑后小辫倏地一紧,落在廖卓手上,猛然拉得他腰身后仰,钢刀迳来削脖。
    先前见这乱发汉子端坐椅上修指甲的神态,李逍遥便已觉得此人必比方好看难对付,果然他钢刀截击之势干净利索,毫无花巧,却更见手段。这一刀抹喉绝无片刻犹疑,便似顺理成章一般。所幸李逍遥先已得大娘亲授家传手法,变生奇疾,危急关头湛卢拦在刀刃之前,方才化解险情。
    “是湛卢剑!”廖卓认出李逍遥手中兵刃,眼光一亮。翻转刀背,迅急无伦的拍在李逍遥手腕之上。噹的一声,李逍遥吃痛之下,湛卢落地。
    李逍遥虽说学会不少精奇绝妙的剑招,怎奈他眼下伤患缠身,无力发挥自身之长,而那廖卓刀法看似简简单单,却干净利落得几乎无隙可寻,李逍遥难免吃亏在他手上,连瞧也没能瞧清,湛卢便即脱手落地。虽是刀背磕骨,手腕之痛登使他浑忘了闪到一旁,被廖卓抓着小辫甩将起来,身子离地,掼向方好看猛然挥来的刀光。
    廖卓只道李逍遥必已无侥,把钢刀搁在一旁,伸手便要拾起地上的湛卢剑。突然水珠激射,嘭一声响,竹屋塌了半边,方好看的刀还没落到李逍遥身上便給一大片竹板砸倒。廖卓回手抄刀之时,湛卢剑又已回到李逍遥手里,顺势削断辫梢,翻身落在一旁。
    稍使气力,便又感内息冲涨,滞塞于胸口经脉之间,眼前一黑,踣倒下去。迷迷糊糊间只见廖卓刀光闪射,与一人翻腾厮斗不过片刻,竹屋已然尽摧无余,残竹碎片如遭飓风一般卷起荡落。李逍遥心中诧异:“是谁来帮我?”眼前金星犹闪未息,视线朦胧,难以看清与廖卓交手那人样貌如何。若不是那人及时出现,刚才李逍遥的“飞龙探云手”再快也难逃方好看那一刀。
    这两名巴山派人物的武功虽不属一流的家数,但胜在刀招刁钻,手段狠恶,李逍遥与他们交手吃亏在经验不足,遇到旁门手段难免不知如何应付,又不巧伤患发作,险些在这两人刀下丢了性命。他稍一定神,想起方才之险,心中犹有余悸。
    但见廖、方二人夹攻那绿裙飘闪的人影,虽各使夺命解数,兀自不能沾到半点便宜。方好看哇哇大叫:“小娘们,原来你舍不下那小瘸子……”叫声未落,李逍遥便听到水声激响,方好看的身影已从眼前霎然消失。
    李逍遥正愣神间,蓦觉人影晃近,犹未看得分明,突然后领一紧,身子离地。他心中斗地一惊,正想挣脱,耳边钻入一个幽婉如叹息似的语声:“此处不可久留,先随我离开这儿……”李逍遥听到这般话声,绷紧的神经登时松弛,心想:“啊,就是那美妹。”但那女子语声未毕,身后刀芒斗然逼近。廖卓森冷冷的哼道:“池清荷,原来你为了这小瘸子,竟敢闯进‘侠客山庄’夜盗回阳五龙膏。名花流的人还真是风流得很!”
    那女子似是脸蛋一红,并不答话,身形如箭般的挟着李逍遥掠过荷丛,飘然落到对岸。她的身法看似云淡风轻,较诸李逍遥所会的“风魔天下”愈显平平无奇,但却翩然若仙,美妙难言,虽无甚奇处,竟是一掠数丈,既快且远,只两三个起落,便将廖卓甩在烟水缥缈处。
    李逍遥心中暗暗称异,不禁想:“原来武功繁复有繁复的奇处,简捷亦有简捷的妙处。今天先看那巴山姓廖的使了一手毫无变化的刀法,端的是直截了当,教人措手不及。又见这美妹的轻功身法也这等干脆利落,效果却毫不逊于玄衣神留下的风魔奇术。真是太实用了,简直叫我惭愧得无话可说……”赞叹之余,想到小桃所传的两招剑法,乍看简单得很,其实暗藏玄机,若能加以领会其中神髓,威力料必不在“乱剑诀”之下。
    回看提他衣领的那人时,但见斗笠蓑衣,遮掩容颜。笠檐低下,看不清其眉眼,只在飞跃腾挪间,蓑衣微掀,方露一片百摺绿裙的边儿。李逍遥心道:“真的是美妹哦!”因见这女子总低着头,正要侧头细瞅,蓦地只见一道奇窄的钩芒从树后掠将出来,勾向那女子脑后,端是突如其来,刁狠之极。
    李逍遥瞧出凶险,待要出言提醒,却哪及那道利钩来得迅急?那女子似从他眼神变化中先看到了那道闪芒,然而闪身挪避已来不及,并不回头,仍是朝前飞掠。只听得飒一声响,斗笠斜飞落地,几乎削为两爿。便在这电光石火一灿间,那女子素手忽扬,撩向身后。李逍遥便从她肩旁瞥见一颗玉莲子状的暗器掠过眼前,背后那人疼呼声中,一只眼窝登时陷成拳头大小的血洞,望后便倒。
    那女子脚步不停,乌发飞扬,一阵风般的逸入林间,直奔出里许地,突然将李逍遥甩倒在草上。
    李逍遥翻了个滚,撑起身来,大眼正自乱转,不经意的却同那女子低视的双眸对个正着。
    “眼光迷惘,微带痛苦之色。”李逍遥微一凝神,看出她似在忍痛,正要开口,那叹息般的话声幽幽入耳。“叫你暮前速离,怎么还不走?”
    透过飘拂在她面前的几缕乌丝,隐约可见这女郎面色白皙,一双笼烟眉似蹙非蹙,眸子微褐,莹碧晶闪,只消多看片刻,便教人暗起荡漾之感。鼻梁以下却掩在一张蒙面布巾之内,虽看不透彻,李逍遥仍是不自禁的浮生莫名舒爽之感,赞道:“哇……真的是美妹!”那女子眼中微泛羞涩之意,微转面靥。李逍遥见她眉头仍有微蹙忍痛之色,想起竹几上留下的血滴,忙问:“姊姊你是不是受伤了?”那女子抚胸微喘,虽不回答,但也没有否认。李逍遥不禁动了义愤之心,说道:“巴山派那几个臭蟊賊竟敢如此乱嚣张,实在是教我忍不住要问候他们老娘……”
    那女子瞟他一眼,又低下秀脸,喟然道:“巴山的几个小子可伤我不得。”李逍遥“哦”了一声,无意间看见这女子垂首之际,雪白的后颈赫然印有一道朱砂也似的指痕,当她垂面低喘之时,蒙面巾下又溢血丝,显是刚才为救李逍遥离开那儿,不免又令旧伤复发,牵动伤处,嘴边溢出鲜血。
    李逍遥多少也学过一些医术,又曾吃过“一阳指”之亏在先,眼见此状,顿吃一惊,问道:“你……你撞到林月如那妞儿啦?”
    “能识得一阳指所伤之徵,料想你也非寻常少年,”那女子妙眸微转,掠过他脸上,旋即低转了目光,似是生性腼腆,不惯与陌生男子相对,哪怕是李逍遥这等小她几岁的大男孩儿,也令她难免羞涩。李逍遥哪有心思留意这等微妙之节,只是满怀惊讶之情,以为林月如竟能伤得了这个身手了得的女子。但听得那女子微喘片刻,喟然道:“不过,和我交手的是林天南。”
    李逍遥心中一怔:“林月如她老豆?”随即猜到其中的缘故,多半与巴山派那伙人所说的“回阳五龙膏”有关。他不由咂了咂嘴,吐半截舌头出来,用手指蘸了蘸,放到鼻际闻药味儿。那女子瞥着他的举动,似觉奇怪。李逍遥道:“唉!姑娘何必为我徒冒风险,去那虎狼之窝般的林月如家偷药可不是玩儿的……却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那女子低声道:“妾怎敢要公子相报?之所以连夜去取那回阳五龙膏,只是奉主人的吩咐行事。若没有这味奇药,公子身体虚弱,料难凭自身抗力抵御得住金蛇蛊毒……”李逍遥只听到一半,忍不住便感奇怪,一时转不过念来,惑道:“主人?”那女子似是不想多说,隐隐后悔刚才已经说得太多了,转头望向别处,素手却从蓑衣内取出一个紫锦小盒,放在李逍遥身边。当他低头之时,素手已收了回去。“这里仍剩下四颗回阳五龙膏,此药素有挽命回元之效,于内力恢复也有非凡裨助之功。公子请珍重。”
    微风拂面,李逍遥抬眼寻视,只见林间蓑影掠闪,那女子竟从眼前倏忽远去,地上一片翠蒲叶犹留她唇边滴落的一颗殷红血珠。他不由的心头跳起一阵感动之情,起身欲追,口中叫道:“姊姊,怎么走了?”林间飘出一声幽婉若叹的轻轻语声,那女子说道:“妾是不祥之人,公子勿要跟来。”李逍遥听出她语中苦涩之意,越发的想要跟去,说道:“姊姊也是有伤在身,一人行走不便。有个伴儿不好吗?”
    那女子默然片刻,才幽幽的说道:“公子在昏迷中曾念念不忘的叫着一位姑娘的名字,快去找回她罢。”李逍遥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道:“对呀,灵儿她……”那女子在林间说道:“魂萦梦绕的滋味可不好受,去罢!”话声逸去,终至杳然。李逍遥心中琢磨着她这最后一句话,不觉痴然悄立良久,情知她已离去,即便执意要追也必找不着,心中升起苦恼之情:“灵儿……这丫头每次失踪,都是无影无踪,却叫我怎么找?”头上笃的一声,被砸了一下,脸皱了起来,落在手心里的居然又是一颗鲜灵活蹦的异果。
    他不由得傻眼道:“试炼果!”
    “这是我撞到的第几枚试炼果了?”虽觉不可思议,他想起灵儿曾说此物颇具神效,决计是可遇不可求,入口即化,仍是那一般飘然欲仙的醺醉之感,脑中一阵晃漾,浮闪出灵儿那娇憨含眸的情态,不免神思驰策,似要跃然而去,刚叫出一声“灵儿”,头重脚轻,跌了下去,半晌不能定神。
    他爬在地上,越发觉得天旋地转,气息纷起涌动犹如万马奔突,十二经脉均生虚涨之感,诸穴齐痛,竟若针刺锥剜,比起先前的只是气淤暴涨之苦,更是别样难捱。一时死去活来,异气冲窍,涕泪乱涌,纵连昏迷也是奢望,便如身堕活地狱也似。
    他不禁惊骇而想:“先前吃两颗试炼果都不似这般,怎地如此痛杀?”一时难免疑生心头,只是叫苦:“难道吃错了?唉呀,刚才没看清楚,可别误吞毒果……”但觉方才决然没有认错,自从兰陵渡初拾试炼仙果以来,因感神奇,熟记于心,自外形而至口味均无异常,可是入肚之后,此番竟会使他苦不堪言,原也难怪他如此惊疑不定。他虽从灵儿口中略知试炼果乃是灵异仙物,食之可助增三分灵力,却不知此物性极霸道,非等闲之人可用。先前他服食而无异常之感,只因内力浑厚而且真气正常,能帮他在不知不觉中化解试炼果入胃时的霸道劲头,是以并无痛楚不适。但此时他内息正处于崩溃关头,怎能抵受得住试炼果的强劲药力?
    虽说痛楚难耐,迷迷糊糊中竟也觉察落雨滂沱,浇身透寒,脑中清醒了几分,顾目四野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心生别样凄清之感,越发的思念灵儿,挣扎起身,颤抖着手取一颗还神丹放了几次才塞入嘴里,只想稍能挽回渐渐迷失的神元,不料刚咽到喉头,气息突噎,猛然剧咳起来,非但呛出那颗烂糊了的丹药,更咳出血来。
    仿佛浑身的力气骤然抽离,随着这一下猛咳,他又栽倒在雨泥中,神志半清半醒,心下只是苦笑:“你妈!我怎么这般倒霉啊?”突听得一道吞灭雨声的长啸席卷而来,摧尽满山落叶无数,若非李逍遥此时内息先已自散,耳中先已内鸣如擂,即便天崩也只如远山蚊鸣,浑无半点回荡。否则必被这啸声震散真气而毙。
    他正觉惊愕,啸声突消,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宛似鬼哭般的大叫:“老天!我怎么这般倒霉?”
    李逍遥原本都快晕过去了,听得这声怪叫,脑中陡然清醒了些,讶道:“咦?”待要定神倾聆声从何来,那人却又哑了腔,空山寂寂,唯有雨声如泣。李逍遥只道自己出了幻听,心中既悲又奇,暗觉那叫声透出无限酸楚、落寞之情,人生最失意处不过如此。片刻之前他还猜想:“难道是山鬼?凡人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琢磨着叫声中的荡气摧肠之意,不免暗思:“这人叫出了我失去灵儿之后的无奈,不知他失去了谁?”
    虽然好奇,但又有几分莫可名状的害怕。情知那人多半也在左近,若去找找,或许便能见着。李逍遥挣起身来,摸索着找回那颗掉在泥里的还神丹,乱擦几下,放入口中,为免再咳将出来,连忙用手按嘴,直到咽下肚里,依照“凝神归元”中的舒弛之法,不运功力,任其自抒,渐回些神元,削断一根小树为杖,拄地撑身,缓缓朝前走去,心想:“我找他干嘛?”寻找灵儿的念头终是占据一切,苦于不知从何找起,唯有满山乱走,只盼能挨着走到江边,沿苦水铺方向一路回寻。其实这样找法无疑极为渺茫,可他哪里还有别的法子?
    苦苦捱着走了不知几个时辰,夜幕早临,满山寥然,雨也歇了。李逍遥双脚灌铅一般,肿胀而无知觉,眼前时清时濛,仍不曾见到苦寻良久的江岸,一路不知跌了多少斤头,又挨着走了几步,自感气力快要全然消逝,若是倒在这荒山僻野中,只怕再起不来。便在绝望关头,眼帘里突然映入两簇昏黄的灯笼光芒,照出一间棚屋两棵前柱上张贴的对子。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乍眼看时,李逍遥简直要以为这是绝望中脑子里闪现的幻像,待得趋近前去,望见那一角酒帘在粼粼江波的水光映照中款款飘摆,不禁心头顿生惊喜之感。棚下摆有几副桌凳,虽比不上兰陵渡那家客栈,总也显得是个过往客旅打尖歇脚的地头。棚后凭临江岸,却山高岭陡,并非渡口。
    他兴冲冲的奔近,因见棚内几副座头皆有客人,脚步声近前,却无一人搭理,四下幽寂,不闻语声。他想起婶婶在家时的告嘱:“出门在外,一生二熟,嘴要甜手要快才有得吃。”于是舌头殷勤,没等奔近便先招呼道:“大家好呀,这么早就吃夜宵了,各位还真是有雅兴……”一路不知所谓的乱搭讪,脚下磕绊,跌将进来。往厨下一瞅,灶前趴着两个男女,看衣着似是店家,却一动不动。
    因见没人招呼,李逍遥不免揉眼发愣,但觉死气沉沉,心头打了个突,转头瞅了瞅那几个端坐桌旁的客人,各皆垂首凝躯,在凄凄阴风中一动不动。李逍遥顿觉有异,但又难免好奇,硬着头皮趋近些,侧头细瞧,只见那几人面色已灰,眼珠凸出,七窍流血,竟都是死尸。
    李逍遥吓一跳,缩身后退之时不知碰着了什么,桌子摇撼,几个坐着的死尸纷纷倒下,一时间阴风拂体,泣若鬼啼。李逍遥半晌犹难定神,心下惊疑猜想:“怎么喝茶喝到七窍流血,难道是中毒?”但见灶下那对店家夫妇也是这般死状,眼眶迸裂,口鼻之际凝血已干,血色却显出并非中毒之象。
    李逍遥正觉蹊跷,忽听得夜幕中传来一声悲叫,震得棚柱撼然欲摧。那人哭道:“賊老天,王八蛋!把儿子还給我!把儿子还給我……”叫声凄怆,令人难免心生恻然之情。虽并非纵声高叫,却也震得山峦回荡不息,棚前掉下一只灯笼,砰然爆裂。李逍遥耳中嗡嗡乱鸣,身子摇晃了半天才勉强立稳。暗觉那叫声似曾听过,一时却记不起来,不由心中骇然:“这是什么人哪?”
    兀自转头乱寻,但见棚子西面山雾飘移而过,现出崖边一个长发飘散的人影。那人的背影有如猛虎踞岩,虽是席地而坐,躯影却巍如天神。山风猎猎,送来那一声声摧肝裂肠的恸呼:“儿子没了!儿子没了!”李逍遥又一阵耳鸣身晃,只觉脑袋似要炸开。这时雷火击岩,光芒烁然,那人身上披罩的千万条宛似藤蔓般的破麻布绳遍垂于地,其间链光闪闪,数道奇形怪状的粗大钩爪映入眼帘,直教李逍遥一股寒意窜入心底,转头就跑,只想趁那怪人还没发现自己,逃得越远越好。
    便在撒脚之际,崖边突然传来一声吞灭天地般的大喝:“把儿子还給我!”砰一声巨响,犹如雷炸山岩,几块磨盘大小的石头呼啸而起,激地乱飞,砸到李逍遥身后,来势端是惊人已极。李逍遥大吃一惊,急欲展开身形使轻功避闪脑后乱石,怎料真气不听使唤,跃不起来,情急之下,只好着地翻滚,却滚到了山壁边缘,稍多翻半尺便要堕入深崖。李逍遥方一迟疑,两块大石已翻翻滚滚的砸到身边,势无可避。
    只道绝无侥理,刚要闭目待毙,蓦地只听砰、砰两下闷响,掌力拨石,远远的荡入江中。李逍遥哪里想到这种关头居然能够死里逃生,直难置信,喘息之时,暗觉真气又能勉强透过一些,不似方才那般激淤难畅。正自喘气未定,倏地又听一声撕裂夜帷的大叫:“儿子!”李逍遥耳鼓一阵乱震,嘴边血丝涌出,心中震恐已极,暗想:“再不逃掉,岂不是被你玩死?”趁着这时真气稍能运行,一跃而起,使出风魔轻功,飞也似的往山麓逃去。
    眼见这危急关头总算能用上轻功逃命,李逍遥才稍松了口气,心道:“唉,幸好……”谁料一口气还没透过来,背后飒的摄来一股巨大的吸噬之力,他身形连连变化也逃不脱,勉力挣身而行,只觉吸力骤剧,再也前冲不得,反而不由自主的倒飞而回,背心一紧,落在崖边那怪人手中。
    “儿子!”
    李逍遥正感惊慌,突听得那人叫道:“我的儿!”叫声真情流露,却教李逍遥摸不着头,心道:“我是你老子。”虽想挣脱,但在那人手里哪里动得分毫?
    这时相距得近了,雷鸣电闪之下,越发觉得那张脸庞狰狞凶恶,但从乱发飘晃的间隙仍是无法看清此人真正容貌如何,只觉他目光疯迷,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满了凄怆惨绝之情,仿佛受了极大刺激,神志昏乱不清。望着李逍遥的面容,这怪人眼光一阵泪花迷糊,疤痕累累的面肌失控般地抽搐得几下,随即现出惊喜过望之色,猛地将他一把抱将入怀,“叭!”的亲了一口脸颊。李逍遥心中大惊:“哎呀,非礼……”旋即听见那怪人喃喃的说道:“我的儿,爹找你好苦!”
    “啊?”李逍遥惊意稍减,心头却更觉惑然,“我怎么多出个爹来?”因觉别扭,不由又挣扎起来,那怪人手臂如箍,抱得极紧,任他使尽吃奶的气力也休想挣脱。李逍遥使力过剧,不免牵动伤处苦楚,在这怪人紧紧的箍拥之下更欲窒息,转瞬已是两眼翻白,叫苦道:“却是苦也!”那怪人道:“孩儿,你可不能不认爹呀!”李逍遥在这只有力的粗臂箍抱之下只如蜻蜓撼铁柱一般,任他怎样挣扎也是无济于事,迫不得已,只好皱脸道:“你先松一松嘛!”那怪人却哪里肯舍,抱得越发紧了,似是生怕李逍遥随时便要离开自己,急道:“不行!老子历尽千辛万苦才找着你,谁也不能再把我们父子倆分开!”
    李逍遥原已一身伤痛,怎受得这般折腾,转眼便气息奄奄,翻了白眼道:“我……我快要死啦!”那怪人闻言一凛,把他抱得更紧,生怕别人夺走他的爱儿,急怒交加的环视四周,仿佛黑暗中真有看不见的凶险,话声隆隆的道:“有我燕辉煌在这里,谁敢对我儿不利?”李逍遥心道:“对我不利的正是你这老疯子。不过我不是你儿子,我是你老子!”命垂人手,这话却哪敢出口,只觉眼前一花,景象叠幻,旋冒金星,气息随时要断,挣扎着道:“放手!勒得我眼都花了……”
    那怪人原本一副睥睨自雄之态,昂首发啸,又震得四野动荡,山峦欲摧,闻得李逍遥之言,竟尔眼光一变,矍然道:“什么?花……”话没说完,声音噎住,显是心情激荡已极,大手居然微微颤抖。
    李逍遥給他啸声一震,双耳剧鸣难息,流出血丝,委实难受之极,生怕这怪人再来一回这般的大叫,急中生智,不暇多想就说道:“对!你便是摩天崖的死囚燕辉煌,我在元营见过你。打六大高手就跟打小孩一般……”那怪人正是先前大闹元军帅营的燕辉煌,闻得李逍遥之言,不由面有傲然之色,哼一声道:“那六个小子算得什么?”
    李逍遥扁了扁嘴,接着说道:“别人在你眼中当然不算什么,可是我听说你燕前辈当年被花不败打入摩天崖……难道你连他也不怕吗?”话声甫出,突感他身上那只巨箍也似的大手一紧,全身骨骼被挤得咔嚓作响,眼前一黑,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只道这便没命了,不料身子却甩翻在地,滚得几滚,险些从崖边坠将下去,急忙抱住旁边一块凸石,稍微定神,往底下一瞅,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哇塞!”
    “花不败!”便在雷鸣电闪中,燕辉煌双臂高抬,链钩叩击,仰天大叫道:“花——不——败!老子一生最大的恨事便是上了这娘儿们的当……此次我重出生天,头一件事便是找回孩儿,这件事办完之后,头一个要灭的便是花不败!”
    李逍遥边逃边叫僥幸:“嗨呀老子真命大!幸亏我聪明,危急关头将那老疯子‘晃点’过去,才能趁机逃掉……”但没奔几步,燕辉煌转头发现他想溜,立时揪将回来,怒道:“花不败給了你什么,竟连亲爹也不认了?”
    李逍遥叫了声苦,因怕又被抱将入怀,忙道:“什么跟什么嘛?老前辈,看清楚一点!你那孩儿应该是扩廓公子,就是汉名王保保的那个,决计不是我……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瞧我哪有你老人家半点风采?”心道:“瞧你这幅不修边幅的矬样儿,幸好你不是我老子,否则把儿媳妇们都吓跑了,搞到没妞泡这么凄楚……”
    燕辉煌原本果有抱他入怀之意,听言之下不由一怔,眼光迷糊的道:“扩廓?”趁他不觉回手抚额,李逍遥着地一滚,慌忙溜开,边跑边叫僥幸:“瞧我多聪明!三言两语又把他給震住了……”没等撒开脚丫,后衣领陡地一紧,身子霍然离地,叫了声晦气,又被拎回。燕辉煌似乎想了起来,怒道:“胡说!我孩儿明明是无忧,老子怎会不认得亲儿子?”
    李逍遥在傲军大营中亲眼见到燕辉煌捉了王保保,声称是他儿子“无忧”,此刻不知如何竟一反先前之态,此中缘由半点不知,难免摸不着头,皱起鼻梁说道:“你把我搞糊涂了。先前明明听见你说那位扩廓公子是‘无忧’的……”话声立时被燕辉煌的暴吼打断,怒目如炬的道:“老子一点都不糊涂!无忧是我孩儿,可不是什么娘儿们!”李逍遥耳鼓轰鸣,脑中早搅得一塌糊涂,耷拉了眼皮,没精打采的咕哝道:“那位扩廓公子可也不是小妞儿呀……”燕辉煌又是一声大叫,语声雷霆般的劈入李逍遥耳中:“谁说不是?老子生的是儿子,怎么会变成女娃儿?”
    李逍遥几乎震得晕去,突然打起精神,奇道:“什么女娃儿?你指无忧吗?”脑中虽仍剧鸣难息,犹能记起在苦水铺与小桃分别之后,曾在草野上见到一个白衣飘闪的人影从眼前掠过,背影依稀便似元营里曾见过一面的王保保。此间离苦水铺料必不远,想来当时所听到的啸声便是燕辉煌所发,除他以外,旁人也无这等震天烁地的本事。
    燕辉煌道:“扩廓家有个女儿,不知为何冒名顶替她兄长,若非老子细心,险些又上了娘儿们的当。说来真是丢脸得紧……”说到恼恨之处,似是又情不自禁的想起当年之事,手指握紧,咔嚓一声,李逍遥突觉左膀奇痛钻心,侧转面孔,瞧一眼那支未及痊愈又即折断的左臂,嘴巴一咧,便痛晕了过去。
    在剧痛难忍之时,昏迷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可是李逍遥连这种解脱也企不可及,刚背过气去,蓦觉“大椎”、“关元”两穴注入奇寒、极热的两道截然相反的劲气,直涌入任、督二脉,迅即散向奇经八脉各处要穴,使得头顶“百会穴”、腹间“气海穴”陡地大痛,顿时激起他体内积蕴深淤的真气反涌,每条经脉都有如万针穿窜,大叫声中,一痛而醒。
    睁眼时看到燕辉煌奇怪的瞪着自己,李逍遥不由恼道:“干什么嘛?”燕辉煌讶然道:“咦,你小子哪来的这一身乱七八糟的内力?”李逍遥料到这人随便一伸手定能掂量得出,倒不须向他撒谎遮掩,苦笑道:“我倒宁愿没内力。”痛苦之下,这话只是随口说说,暗觉自身遭此苦楚,一半的缘故在于这身内力难以驭伏。
    燕辉煌道:“等闲之人盼都盼不来你这身内力,你小子却不知好歹,真是糟蹋了这般好造化!”李逍遥刚问:“什么好造化?”燕辉煌一只手倏地按在他第四腰椎下凹窝中,指头捺入,哼道:“知道这是啥穴吗?”那处应手一麻,李逍遥脑中闪出一言:“阳关穴。主腰骶部疼痛,月经不调,遗精。”但未及说话,陡觉穴道透入一注极炙之气,宛如游针般的窜行于他的奇经八脉,这种瞬间即来的感觉虽说痛楚难免,却也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熨爽之感。
    李逍遥方自“哎呀”一声瘫倒在地,突觉“神门穴”骤起急剧抽搐之感,随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便在他死去活来之时,先前那百般痛楚不堪之苦骤然消失,代之以极度瘫软疲乏,几乎连眼皮也抬不起来,难免满心疑惑。只听燕辉煌哈哈大笑道:“小崽子,你若不想要这身内力了,那便散去了罢!”手掌一提,狞起面孔道:“有没听说过‘化功大法’?”
    李逍遥原已觉得全身不自在,闻言之下惊道:“什么?你……你化掉了我的内力?”燕辉煌嘿嘿一笑,神情显得甚有几分教人揣摩不透的得意,却掏出一个熟鸡蛋,笃一声在李逍遥头额上磕破壳,挤出滑溜溜的内核,捏入嘴里,笑道:“我的儿呀,有些事就象这颗蛋,不破不立!”
    李逍遥惊怒之余,不由骂道:“蛋你妈了!”片刻之前还以为这老疯子说了一通并不糊涂的话语,显是神志已复,哪料反而疯迷得更加甚于方才,非但认不得人,竟然还化掉了他的内力。乍然间李逍遥并不相信,待试着运气行功,果然提不起半丝真气,空荡荡的仿佛一个泄尽了的皮毬。这下更是惊骇莫名,不由慌了手脚,叫苦道:“哎呀,糟了……”但说来也奇怪,身上原本饱受林家一阳指封脉滞气之苦也随即消失,尝试运功之时,内力固然真的已经感应不到,但却也解除了片刻之前那生不如死之感,也不知这到底是祸还是福?只是每试一下运气,神门穴便有刺痛之感,仿佛有无形之针封堵其间,虽说仍不甘心,但吃疼不过,一时不敢多试。
    燕辉煌吞了那个蛋,说道:“没妈的小崽子,应知老子又当爹又当娘有多不易!”探手入怀,又摸出一个熟蛋,笃的往李逍遥头上敲破了蛋壳,剥净了要往他嘴里塞,说道:“来,先吃个蛋垫垫肚。这蛋来之不易,幸好那边有家饭铺……”鸡蛋入口,李逍遥难以拒却,只好咬住,闻得此言,心中不由一跳,忙不迭的把蛋又吐将出来,说道:“那些人死得古怪,天晓得食物有没有毒……”
    燕辉煌道:“什么古怪,那是被老子发声震死的!”李逍遥一怔,心中原已隐隐猜想,但在这武功惊人的怪人亲口坦言之下,仍是难以定下神来。燕辉煌瞪着怪眼朝他打量一回,又道:“方圆几里之内,唯你一人能在老子啸声之下浑若没事,真不愧是我燕辉煌亲生的崽!”
    “我是你老子!”李逍遥心中骂了一声,因觉棚子里那些人无辜遭害,难免恻然,不禁说道:“唉,这般滥杀无辜,于心何安哪?”
    “小孩子懂得什么?”燕辉煌怪眼一瞪,将他揪到棚子里,信手乱抓几下,撕碎了几具尸体身上衣衫,化为片片飞絮逸入风中。李逍遥正觉难以明白这怪人的举动,燕辉煌哼一声道:“无辜?給老子瞧清楚点儿——”提他起来,丢在尸体之旁,按住头颈,教他看清了每具尸体后背所纹的刺青。“行走江湖,须大意不得!告诉老子,你看见了什么?”
    棚中几具尸体,自灶下那对店家夫妇起始,到外间的四名客人,后腰皆刺有一朵异蕾绽放的花纹,花心所在竟纹有一个娇慵侧卧的妖艳裸女,其状充满诱惑不堪之气。李逍遥方觉燕辉煌所言无误,眼望那红艳夺目的尸画,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感到莫名的寒憟,颤声道:“怎……怎这般怪异?都是些什么人哪,为何在此乔扮……”
    燕辉煌冷笑道:“还不是花不败的手下?”李逍遥心中一凛,不觉转脸瞧了瞧燕辉煌那乱发披垂的面廓身形,眼光一阵模糊,仿佛望着一团窥不透的迷云。燕辉煌眼眺他乡,话声旷远的说道:“十多年前我本是缥缈峰的掌权之人,便连年幼无知的教主也得看我的脸色行事。自从莫愁叛教出奔,本教另择圣女继掌教主之位,原也是名花流千百年的规矩。千不该万不该选择了花不败……唉!”
    李逍遥听这位奇人说出他母亲之名,不由心头大震,急想多听一些关于他母亲当年的事迹,以慰思念之情。孰料燕辉煌提到花不败之名,语中顿时透出深深恨意,长叹一声,面容萧索,说不下去。他哪里心甘,正要设法相问,燕辉煌却瞪着棚柱上的对子,目光如炬,语声沧桑的道:“花不败也算是本教千年不遇的人材,虽然她后来勾结幻姬欲图不轨,并唆使冰河发动奇袭,趁我闭关之际把我打下万劫不复的天狱,傂夺我的教权,害我痛失娇妻,父子分离。我燕辉煌一生纵横天下,竟然栽在花不败这小娘儿们手里,实在是天大的笑话!”话声突厉,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但见毕剥光闪,贴对子的那两根棚柱斗然裹在一团赤焰之中,轰然倒塌,化为焦炭。
    李逍遥听到荡气回肠处,心下难免暗生憧憬钦仰之情:“按说这位燕前辈吃过花不败的大亏,怨恨自是难免。可是他提到花不败的名字之时,仍然毫不掩饰对花不败的佩服之情,能做到这般,真是了不起了。却不知花不败究是何等样了不得的人物?”待见棚毁柱倒,不由惊得跳起,口中“哇”了一声,惊道:“这是什么功夫?”
    燕辉煌探手将李逍遥揪到面前,凝视他双目,话声凛凛的道:“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寻常店家怎会懂得这等境界?枉你行走江湖到现在还能活着,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也没见他身形如何晃闪,倒塌的棚子已在身后数丈开外。李逍遥心中既惊且佩,不由暗道:“哇,没想到他疯虽疯,头脑倒是比我清醒,连这等细微的可疑之处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燕辉煌瞪着他脸上,目光时浊时清,正瞧得李逍遥心头发毛,只听这位奇人厉声说道:“我儿无忧……”话没说完,李逍遥突见他背后的地上迅速之极的冒出一朵奇大如席的鲜花,便在夜幕里悄然绽蕊,展枝崛起,升至空中。这等情形委实骇异已极,他不由望呆了眼,舌头僵住,浑没想到该当提醒燕辉煌。但见那朵奇艳巨葩绽蕊怒放,从花芯之中犹如流水一般溢出一条色彩斑斓的蠕虫,粗如手臂,其躯甚长,从花蕊中绵延而下,迅猛之极的蹑到燕辉煌脚下。
    凄厉厉的风中突然飘出一丝若幽若怨的奇异笛声,燕辉煌双眼一瞪,面色微变,哼了一声:“妖惑!”李逍遥一时未能明白此是何意,突然眼前一亮,遍地花开,层层围拥,迅猛之极的将他们两人裹身于百葩丛中。每一朵花均是从所未见的其大无比,妖艳夺目,散发出摄魂般的异香。
    “好孩儿,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老子脑筋清楚得很!”明知凶险逼近,燕辉煌却似浑然未觉,一双精光闪闪的锐目在黑暗中只瞪着李逍遥那张布满惊栗之情的脸孔,把他看得更加清楚之后,语声铿锵的道:“出来之后我找过一位老朋友,他说我儿如今名叫‘无忧’。不管这位老朋友有没有骗我,眼下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说话间已帮李逍遥重新包扎了那条伤臂,不知他使的是什么奇药异方,竟令李逍遥痛楚大减。
    李逍遥乍见奇花绽遍眼前,心中说不出的惊恐,但在燕辉煌凛凛瞪视的目光中,他却不甘示弱,强抑惶然不安之情,心想:“我武功不如你,可我也是吓大的。没理由连胆子也不及你大……”勉强笑了笑,暗觉燕辉煌的眼神和语声中竟有一股极强的镇定之气,帮他多少减去些许恐惧之情。他定了定神,接过燕辉煌的话尾,问道:“那你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只道燕辉煌会说看见满山妖花,不料听到的却是一声沉痛的叹息:“看见了天意!”
    李逍遥不由奇道:“啥?”燕辉煌凝目在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双眼泪光荧然,怆然道:“当我和你眼光相对,就像看见了你娘!我想这就是天意……”李逍遥一时琢磨不过来,不由想歪了去,恼道:“你在问候我老母对吧?”
    燕辉煌没有回答,甚至似是没听清李逍遥在说什么,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突然提着李逍遥的身子纵身高跃,身形变化之快浑不逊于玄衣神的“风魔天下”。李逍遥也一直在留意四下里围拥而近的妖异之花,但没想到最大的一朵奇葩竟从他两人脚底下悄然崛起,巨瓣绽开,露出裹在中间的一个布满利齿的魔口,咆哮扑噬,来得毫无预兆。燕辉煌就像脚底下长了眼睛一般,便在与李逍遥说话之时,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顿然生出反应,斗地高纵,教那朵妖花吞了个空。李逍遥往下低瞧,只见妖花迅即升高,急骤绽瓣扩张开来,宽处不下数百尺,追上空中,张口吞噬。他几时见过这等奇景,不禁骇然道:“呜哇!怎恁般凶恶法?”
    一声惊呼未落,燕辉煌便在巨花将欲噬没他两人身影之际,信手甩链,飒一声只见棚前那盏犹挂在残柱上方的灯笼化为一串飞火流星,噼噼剥剥的横曳急旋,宛如一条金灿灿的飞龙,环转一圈,顿将满地异花焚为焦灰。李逍遥眼前一片炫然,急难睁目,隐约只觉火龙骤旋成球,迅即燎入他身下那朵崛然拔起的巨蕊中间,一时激扬满空流焰,似是炸将开来。
    燕辉煌提着李逍遥飘然落在数丈开外,只见满地余光闪烁,片刻之间妖花尽成残烬。
    李逍遥不禁揉眼,若非仍有零星余烬未熄,绝难置信瞬间之前此间绽遍异葩。只觉所经历的这般情形即便是做恶梦也未必能够见到,骇然之余暗想:“就算跟灵儿说起此事,只怕连她也不会相信!”燕辉煌幻火灭葩之时,风中如丝若泣的那支笛声登时寂无声息,他们仍然不敢稍有轻忽,竖耳聆听,但觉崖下江涛隐动,木叶萧然,笛声不再传来。
    李逍遥仍难定神,不禁咕哝了一句:“怎么连花也跟你过不去呀,燕前辈?”燕辉煌怪眼一瞪,说道:“若果以为找来这些魔域妖花便能得手,花不败忒也大意了!”李逍遥心中一怔:“又是花不败?”突感衣领一紧,燕辉煌将他揪了过来,怒道:“还叫我‘前辈’?”李逍遥未及想到此人为何突然发怒,眼光瞥转,突见一簇奇花怪藤迅速之极的从燕辉煌脚下缠绕而上,每升一节便变得粗大一倍,李逍遥几乎不敢相信双眼,只一眨目,怪藤已变成魔蟒一般,急旋遍绕,将他和燕辉煌两人圈拥起来,便要困在垓心。
    风中笛音又起,幽幽盘旋,怪藤转绕愈急,在李逍遥惊骇的目光中有如群蟒涌动。眼看就要将他们身子吞没,燕辉煌正要发功驱除魔藤,却闷哼一声,目中闪过一丝非同寻常的痛楚与惊诧之情,突然将李逍遥劈胸揪起,远远抛开,叫道:“花不败必在左近,孩儿你快逃命去罢!”
    李逍遥使不上半点功力,摔得几乎散了骨架,却没昏去,听出燕辉煌语带痛苦之情,似是身遭无比煎熬,他原本有机会逃走,想到终究是燕辉煌从死亡边缘抛了他出来,否则以他眼下的情形必无侥幸之理。既离险境,忍不住回头一望,此时燕辉煌身影已裹入那一大团藤萝密结之中,远看仿佛巨球一般,雷电交闪中竟有一朵妖花宛如巨树般的崛地而起,怒蕊绽放,居高临下地朝那团犹然涌动的魔球吞来。
    燕辉煌的身躯便在那团藤球之中,李逍遥眼见他处境凶险,怎能袖手不理,动了仗义之念,却忘了此时他哪能唤动功力,棹剑返回,仰望头顶上那簇巨大的魔影,一时间浑忘了害怕,提剑乱挥,急想劈开魔藤,好救燕辉煌出来。那朵其大无比的妖花虽恶,竟似忌惮了李逍遥手中寒光乱闪的湛卢,并没直撄其锋。
    李逍遥正要乘机劈开缠裹做一团的那丛巨藤,不料挥剑只稍慢得瞬间,呼一声响,后腰扫来一条大藤,他还没生出反应便給撞跌丈外,脊柱痛得竟似折断了一般,口中咯出鲜血,眼光一阵迷糊不清。那条粗如巨蟒的怪藤便要趁机来缠他身子,被李逍遥宝剑一挥,断作两截,飒一声缩回暗处。但李逍遥这一剑使力过甚,竟喘不过气来,眼见巨花已将噬没燕辉煌,他连忙撑身跳起,急欲挺剑来救,哪料那只握剑的手臂一下剧痛,“神门穴”的所在犹如被针钻透肌肤,竟然喷射一道血箭。
    李逍遥不明究竟,大惊之下,痛倒于地。但他脑子仍然清楚,情知事已至此,就算放弃最后的一搏,任由妖花猖獗,非但燕辉煌将要葬身花芯,连他也势必难逃此劫。李逍遥脑中暗叫:“死就死,拼到底了!”顾不得拾回掉地的湛卢剑,以指蘸血,急就一道天师符,默念“增长天王咒”,体内蓄积的一股不屈斗志化作天罡战气,激发而出,喝一声:“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只道真气未必能够应念而生,这最后一搏毫无把握,殊不知天师符法本乃玄术,并不全凭内力,发符之际恍觉三颗试炼果砸入神门关,脑中一震,灵力激迸。
    李逍遥唤符既灵,不由得意外惊喜,踏前一步,两腕所佩寒玉同时荡生神力,催符化变一道金光巨圈,盘旋开来,妖花骤然消失。与此同时只听一声闷爆,李逍遥转面望时,但觉劲气斗射,那团藤球随着万道烈芒一迸而消,燕辉煌跃然而出,落在李逍遥面前,顾盼间仍似天神一般威风四射,但见他面容萎顿,目中隐含深入体髓的极大痛苦之色。
    笛声骤逝,风中传来一声缥缈飘忽的幽幽低叹,旋即杀气远逸。燕辉煌仰面倾听,待得不再感到左近仍有杀机,他却毫无半点松弛之感,似觉不可思议,皱眉道:“我父子倆此时分明已是强弩之末,难敌妖花群邪第三波攻击,放得大好机会在此,怎么就退走了呢?”李逍遥捂腕跌坐一旁,痛得死去活来,哪里听到燕辉煌在说什么?
    燕辉煌眼光一瞥,但见李逍遥那只手臂犹在颤抖不止,“神门穴”的部位血流如注,使他痛得不欲求生。燕辉煌本想伸出手去,却又改变了主意,瞪着李逍遥,冷冷的说道:“小子,可知是什么缘故?”李逍遥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心中虽觉奇怪,却想不出是何因由,勉力抬面,迎着燕辉煌突显诡秘的眼光,只是摇头。
    燕辉煌面无表情的道:“你的内力并非没了,不过只是被我用独门手法禁制于神门关,若非如此,刚才你已然走火入魔而死。可是从今以后,你每次稍运内力,神门穴便会冲血破脉,难以遏止。非但痛得生不如死,若你多试几回,即使不死也要残废!”李逍遥听得前边的几句,感激燕辉煌助他消除内患,不由的对这怪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待听到后边之言,难抑惊惧之情,但仍不明白燕辉煌何以这般说。
    燕辉煌浑似没看见李逍遥的痛苦之态,缓缓的落坐旁边的石头之上,说道:“除了你老子的吞蚀神功,天下没有人可以帮得了你。”李逍遥想起小桃之言,虽在剧痛当中,心头仍是升起一丝希望。燕辉煌看出他想什么,浓眉一轩,眼中闪出狡芒,问了一句:“你可是想学老子这独门神功?”李逍遥心想保命要紧,连忙点头,随即又感有些不妥,摇了摇头。
    在他点头之时,燕辉煌眼里闪过一丝得色,却没料到李逍遥跟着又摇脑袋。燕辉煌不由奇道:“就算你不晓得我这门绝学可令你足以天下无敌。难道你就不要性命了?”李逍遥忍着神门穴的剧痛,一边敷药止血,一边说道:“天下哪有免费的美餐?”燕辉煌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倒也不需要你付钱来学,只消你认了我这个爹爹,便把这门神功传你就是。别说是一门吞蚀神功,我燕辉煌一身的绝学你都可以得到。将来老子拧掉花不败的脑袋,缥缈峰也迟早归了咱爷儿倆……”
    李逍遥虽说极是神往燕辉煌的武学境界,却仍然迟疑得一下,摇头道:“大家并不是很熟,怎能随便当你儿子呢?”燕辉煌不由恼道:“就算你不是我亲儿子,为了天下无敌的神功,做我燕辉煌的儿子有何不值?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我说这番话,好排着队来舔老子屁股,你这小子真不知好歹!”李逍遥笑道:“你说破了嘴皮,老子也不会舔你屁股哋.何况我有我的爹,你的崽子其实也另有其人,我可不想占你便宜。”余下的话硬生生咽回腹里,心道:“反过来就算你想舔老子屁股,我也不一定允许。”
    燕辉煌心中怒极:“若非你真的是我亲生的儿子,就冲你这有爹不认的屌样儿,老子非拧掉你脑袋不可。”两人对视之际,李逍遥心想:“这家伙乖戾得很,又疯疯癫癫的,见到谁都要当爸爸,真是不可理喻。这会儿就算我冒认了他儿子,等他日后真找着了正主儿,疯劲儿发作起来,定然怪我耍他,不拧掉我头才怪!可见儿子是不能随便当的,但……”想到神功的好处,不免又觉心有些动:“但若是当个干儿子什么的,以他的资格,那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只不知他还肯不肯把独门武功传給我?”
    燕辉煌见李逍遥的神情显是有些动了,心头一喜,便又加重了语气道:“如果你不肯认我这个爹爹,就算你死在眼前,老子也是袖手不理。”李逍遥心想:“不知为什么他非要当我爹爹?瞧他的样子疯虽是疯的,把自己当做我爹爹之时倒也显得真情流露,尤其刚才危险关头还做出了舍己救我的举动,想来真是感动哦。”其实刚才他便是念及于此,才不顾危险返回来相助,若按情义上说来,也算扯平了。只是最后关头,若非燕辉煌自己发力撕碎那一大团魔藤,李逍遥就算吓退了巨花,委实也无力把他从藤团里解救出来。
    李逍遥苦笑道:“真的不明白前辈为啥非要当我爹爹?”燕辉煌怒道:“因为我就是你爹爹,所谓危难见真情。若没有那一份亲情,刚才你又何必冒死回来帮我?”李逍遥道:“我回来帮你,只是因为你救我在先。前辈,这只是一份侠义之情,大家扯平了也就算了,不是非要认爹爹这么复杂罢?”燕辉煌怒道:“侠义值个什么?老子救你,只不过看在你是我儿子的面上。你执意不肯认我这个爹爹,到底有何居心?”
    李逍遥心中猜想不出这位武林奇人为何非要当他爹爹,只是摇头苦笑。燕辉煌看出这少年毫无顺从之意,不由怒极,提掌作势要往他头上打去,说道:“有爹不认就是大逆不道,你跟花不败有何区别?似此逆子,不要也罢!”李逍遥惊道:“哇,玩真的了?”急欲躲开,却哪能避得了燕辉煌的掌影笼罩。情知在此人面前,自己不过有如蚂蚁一般,只要燕辉煌愿意,纵有十个李逍遥也毙了。
    燕辉煌按掌在李逍遥头上,并不发力,双目凛凛瞪视,看出这少年内心的惊慌之情,哼了一声,问道:“到底认还是不认?”李逍遥虽不愿死,但是硬气发作,竟不肯在燕辉煌的威逼之下低头,闭了眼睛说道:“哪有逼人当儿子的?不认!”虽没看见燕辉煌此时的脸色,也料得到必定难看,他心中委实害怕,话既出口,难免后悔,可是已无法收回那句必定激怒燕辉煌的话语,心想:“其实认了又怎地?似乎犯不着为这陪上小命儿罢……”
    只道燕辉煌激怒之下,这一掌定然要震碎自己天灵盖。闭眼一会,等不着掌力落下,李逍遥不由的汗流浃背,只觉这短短的一霎间委实难捱,睁开眼睛,顿吃一惊。先前见到燕辉煌虽说面带沧桑之态,却并无老衰之色,猜想他年纪也不过在四十开外,当属壮年。又见其体躯雄阔,气度不凡,与传说中的绝顶武学奇人的形象殊无丝毫不合,虽说这人性子粗暴,行事又似是有些颠三倒四,但是李逍遥心中对他难免暗生景仰之意,若不是燕辉煌硬来逼迫,他也不至如此百般抵触。李逍遥万万想不到,只在转眼之间,面前就像换了一个人,燕辉煌竟似苍老衰败了不知多少岁!
    他那方脸上虽说积染尘垢,似有多日未洗,但原本并无皱纹。没想到转瞬工夫,当李逍遥睁开眼时,燕辉煌原有的飞扬神采竟尔不见了,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耄耄老人,满面衰颓之态,披垂在身上的苍发颤巍巍的抖动,映入李逍遥眼帘,不能想象燕辉煌怎会霎间变得如此形容枯篙。
    他不由的呆住了,隐约似闻远处掠来一丝飘飘忽忽的歌声,宛如轻轻喟叹:“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燕辉煌矍然而惊,不禁转面望顾,口唇翕动,似是颤声说了一句:“是她……”李逍遥心中奇怪,正要问燕辉煌指的是谁,忽见他身影摇晃,似想立起,却跌倒在地。李逍遥不由的一怔,却不明何故,正要抢来搀扶,燕辉煌突然反转一只右手,闪电般的从李逍遥脚边夹出一条五色斑斓的长虫,只掠一眼,哼一声道:“艳杀之虫,魔域虫族至毒之物!”
    李逍遥刚才并未发现魔虫猝袭,却在不知不觉中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便连那条毒虫究是怎生形貌也没来得及看清,只吓得发愣。心里也知若非燕辉煌出手飞速,他已性命不保。那虫便欲反噬,但见燕辉煌眼中神光一闪,手中飒然烁出一团白焰,毒虫顿时裹于焰光之中,兀自猛烈扭动,燕辉煌朝李逍遥瞥了一眼,冷哼道:“记住此虫名叫‘艳煞’!”甩手将那条狞恶扭摆的毒虫摔于地下,随着一团青烟冒起,毒虫倏地从眼前消失,只在泥地上留了一条虫形的凹痕。
    李逍遥瞠目结舌之余,心中反应过来:“想起来了,这虫刚才便是从花芯里窜出来,快得几乎没瞧清。只道是看花了眼呢!”燕辉煌在旁边喘着粗气,哼道:“若不多存个心眼,天下有的是这般艳若桃李、毒若蛇蝎的女子,便似艳杀之虫,令你死都不晓得怎么个死法!”李逍遥心想:“他是因为吃过女人的亏,才这样想。随便拿条虫来比喻美妹,信他才泡不到妞呢……”李逍遥虽说已踏入江湖,想事情的角度仍然是离不开村童的心思,难免与燕辉煌这等饱经风霜的老江湖格格不入。
    忽觉燕辉煌喘声有异,竟似透出极大的苦楚。李逍遥转头一瞧,见他侧躺于地,身背颤抖,不时痉挛抽搐,果是不对。李逍遥心中吃惊,伸手欲探究竟,腕脉一紧,却被燕辉煌先抓住了那只伸到半道的手。
    “前辈……”李逍遥被燕辉煌凛凛瞪视的目光射得心头一跳,此时面孔相对,更觉燕辉煌脸蒙死灰之色,面肌千皱百褶,眼中神光稍现即暗,果然如他所料,但竟是中了剧毒之状。他稍一定神,说道:“燕前辈,你……你怎么了?”燕辉煌心中似仍不能释怀,哼了一声,把李逍遥推开,躺在泥里自顾苦笑,两眼望天,似连瞧也不想多瞧李逍遥半眼,喃喃的说道:“我来苦水铺寻儿,行踪只有一人知道。中了魔仙儿的艳虫剧毒,老子倒也没话说。只恨亲生的儿子不肯认父,唯一的知己又背叛了我……”说到恨处,不禁怒气上涌,把拳头自捶胸膛,愈增伤痛,竟吐出一大口黑紫的血。
    李逍遥愣了一下,见燕辉煌神志已渐昏迷,大着胆子挪将过来,瞧见燕辉煌后颈奇肿,低下头去,辨出他肌肤凸肿一块,宛似花蕾之形,顶端赫然有三眼细孔,流出银色液汁,其香浓烈,只闻得一下便感头疼胸涨,眼花欲呕。
    眼见此状,李逍遥心头涌起一阵不能自抑的惊悸之感,晓得燕辉煌必是被那艳虫咬了一口,以致身中剧毒。看这中毒徵状,绝非刚才之事。李逍遥怔看伤口,突然想起妖花魔藤猝袭之时,燕辉煌将他抛离险地,那时他便听到燕辉煌一声忍痛的闷哼,显然是为了救他,一下疏忽,才被那条神出鬼没的艳虫袭伤。以燕辉煌的本领原也不至于会遭怪藤缠身,此时李逍遥心里已然想到,那时燕辉煌必是为了运功抵御体内的艳煞之毒,才无暇分神摆脱魔藤的纠缠。而他竟然能不动声色地支撑到此时,其修为定力之深湛亦出想象之外。
    但想以燕辉煌这般绝世罕有的超凡修为,居然会遭袭受伤,以致性命垂危,委是难以想象之变。虽说这是因为李逍遥之故,燕辉煌关心则乱,难免疏漏一着。然而那暗中驱法袭击燕辉煌之人手段之高深莫测,也教人不寒而栗。李逍遥抹去额头乱淌的冷汗,心想:“燕前辈提到魔仙儿的名字,似是输得并无怨言。这却是谁呀?怎么我没听说过……”
    这时却无暇多想别的,燕辉煌虽说与他并无亲故,即便误认李逍遥为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原也当不得真。李逍遥对此人殊无好感,但也不忍见他死在自己眼前。何况燕辉煌的中毒多少也与他有些干系,李逍遥不能不心怀感念,取出医书,点了火把急忙翻看,想找出救治之方。可是翻遍洪大夫所赠《菜根集》,竟一无所获。李逍遥失望之余,心想:“许是这种艳虫极是少见,老洪漏了记载。好在还有百草仙……”又翻夏枯草的《神农百草经》,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这么一条记录:“艳煞,传为虫族至厉之毒物也,详见下册。”
    李逍遥不由傻了眼:“下册?”侧头瞅了瞅手中那本书的封皮,沮然道:“可是我只有上册呀!这么急,去哪里找下册嘛!”虽说找不到解救之方,他却也没有绝望,心想:“好在我药材不少,只好給他老人家来个死鸟当活鸟医了,就算医死了,也比不医的好……”正从乾坤袋中寻找解毒药物,忽然下起雨来。
    雨水浇身,透体的凉丝丝。李逍遥不自禁的抖索身子,突觉肩膀一沉,转面瞧见燕辉煌微睁双眼,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李逍遥只道燕辉煌已昏迷,哪里料到他竟然说醒就醒,不由一愣。
    燕辉煌虽说醒转,眼中却哪有先前的神采,翕动枯裂的口唇,接饮雨水,又喘一阵,才奇怪的瞪着李逍遥,脸色仍然难看,冷哼道:“你不趁机溜走?”李逍遥从他的眼光中看出了一丝讥笑般的神色,不由恼道:“没看见我在想法子医你吗?这当儿抛下你不管,那不真成瘪三啦?”燕辉煌冷笑道:“可你看来却真的很像小瘪三!”李逍遥把药材摔他脸上,怒道:“拷!原以为你多少有点儿道行,却像世上一些俗人般的乱没眼光。自己死去吧,老子懒得鸟你!”
    燕辉煌却不着恼,本想大笑几声,怎奈面肌僵硬,笑不成相,反挤得脸色古怪,抚胸咳了一阵,嘿然道:“臭小子,没想到你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李逍遥道:“你本事大,怎么搞不定小虫子呀?却要劳动我这个没本事的小脚色救你性命,没话说了吧?”虽仍着恼,毕竟珍惜那些来之不易的药材,连忙又捡了回来。
    燕辉煌斜目瞧了瞧他,笑道:“可见得亲情总归是亲情。不过你若以为区区一条妖虫便能取老子性命,忒也小瞧你老子了!”李逍遥取出镜子,往燕辉煌脸上一照,说道:“瞧你这张脸!毒性都快发到鸡鸡上了,还在那儿乱吹!”铜镜映出一张灰败之脸,眉心笼罩的黑气已在扩散。燕辉煌却不以为然,沉缓的吸纳一口气,平掌虚压于胸胁之畔,口中好整以暇地说道:“下坡半里地,应该有一处避雨歇脚的所在。孩儿,你扶我去。”
    李逍遥道:“先声明一下。第一,老子绝非你孩儿;其二,我还另有急事,等你没事儿了我得走。”想了一想,补了一句:“或许走之前还有机会先帮你做个坟呢,前辈。”燕辉煌嘿然道:“原也由不得你。”按肩的手一紧,李逍遥哪里摆脱得掉?心中暗暗惊骇:“他都中了剧毒,居然还使得出内力,浑似没事一般……咝!抓得我好疼……”
    不得已扶燕辉煌往坡下慢慢走去,一路上心生忧虑:“哎呀,糟了!耽误了这许多时候,不知灵儿丫头她会不会早已被奸了几百次啦?最要命是这老疯子缠上了我,就有如鬼上身一般麻烦。他怎么死不掉嘛?”原本还急想帮燕辉煌找到解毒的法子,此刻见他反而清醒过来,竟有不轻易放他自去之意。李逍遥担心再难走脱,又急于寻找灵儿,不免又盼这人别醒就好。瞥目见到燕辉煌虚含一掌于胁侧,似是运功压制毒性发作之势,脸色虽没转缓,但也不再恶化下去。李逍遥虽觉懊恼,但也不能不佩服:“这家伙原也真有些门道!”
    燕辉煌瞧见李逍遥眼中的惊奇之色,说道:“等你学到了老子这身武功,将来也能这般。”李逍遥心道:“这般是哪般?”虽然滟羡,嘴巴却一撇,说道:“不跟你学,老子也不见得便不能这般。”燕辉煌眯起一只眼,却睁大另一只眼,把李逍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冷笑道:“你小子的武功粗而杂乱,并非上乘家数。似此胡耍下去,我看不练武也罢。省得丢人现眼,教人没面得紧!”李逍遥见这怪人竟能看穿他武功的名堂,心中难免也有些惊异,嘴上忙道:“既觉没面子还想当我老子?”
    燕辉煌道:“我是说庄老道、马君武以及那仙灵岛的小娘儿们没面子。”此言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教李逍遥大是惊诧:“咦,你怎么知道他们?”燕辉煌冷笑道:“若是连你小子的路数都掂量不出,我还配叫‘燕辉煌’吗?”说到此处,眼中精光烁然,现出豪壮盖世的气概。
    李逍遥心中佩服无已,侧头一想,又觉不对,搔耳道:“既然这等了得,一品居的风评榜上怎么没你老人家的大名啊?”燕辉煌嘿然道:“一品江山,英雄无觅。他们从不把死人的名字留在榜上,哪怕你生前再怎么不可一世!”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猜到了其中缘故:“哦,他早就給镇压了,别人以为他‘挂’啦。是以刷新那个排名榜之后,便没了他这号人物。却哪料他又活灵乱跳的蹦出来,连那么大条艳虫也毒他不死,却搞得我这么麻烦……”因觉好奇,忍不住问道:“那你以前算老几呀?”
    燕辉煌按他肩头,说道:“不管老子从前排第几,在儿子心目中,你老子总该是天下第一!”语中又是豪气激发,李逍遥却“雀!”了一声,显得不以为然。但又忍不住奇怪的问道:“咦,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灵儿那麽小一个小妞儿啊?”燕辉煌不禁一怔,奇道:“什么灵儿?”李逍遥乱眨大眼,“就是住仙灵岛上那个。刚才你提过哋!”
    燕辉煌瞪眼道:“水月宫主不是上官丫头麽?灵儿却是哪个?”李逍遥失笑道:“也难怪。以你老人家的辈份,原该只认识到灵儿她师父那一代。”燕辉煌见他说话间眼里又有些焦虑之色流露出来,因觉这少年便是他亲生骨肉,对他的私事难免也感好奇,问道:“灵儿是谁?”李逍遥被他触及心思,不由叹道:“唉,别提了!”但又忍不住说道:“从武学的角度上说来,她……她算得是真心实意教我功夫的师傅哩!”燕辉煌不由一怔,待见他并非随口胡诌,惊讶之余,失笑道:“岂有此理!你小子居然找个小娘儿们当你师父?”李逍遥眼皮抬起,问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燕辉煌脸孔一沉,怒道。“小娘儿怎能当得我孩儿的师父?”
    李逍遥并不在乎小姑娘为何就当不得师父,看出燕辉煌眼光中大有鄙夷之意,为要替自个儿挣点面子,他便信口胡吹道:“谁说小丫头就当不得师父?灵儿可是好厉害的,我看你就不如她。说起本事,我家灵儿在女流之中就算不是第一,也早晚会是第二。就算跟男人比,我看也好过燕辉煌。”侧头瞥着燕辉煌的脸色,忍不住心下暗暗好笑,用手比划道:“至少强过你一点点……喏,就是这么多。”
    燕辉煌抓住他的手指,捏得李逍遥咧嘴不迭,怒声说道:“那娘儿们既是如此了得,怎么教出你这脓包?”李逍遥本想喊痛,但转念飞快,突然喊了一声:“老爸!”这一声叫得突如其来,燕辉煌不禁一怔,随即惊喜交加,手劲一松,语声微颤的道:“孩儿,你终于肯……”李逍遥乘机抽回那只手,一瞧已捏得红肿,痛失知觉。他不由恼道:“倘然如你所想,有个这么脓包的儿子岂非没面?”
    燕辉煌傲然道:“我燕辉煌的儿子就算原本是脓包一个,经我亲手调教,将来谁还敢小觑于你?”李逍遥心下暗惑:“这老狴究竟是不是疯的?”行至半道,为替逃跑做些准备,尝试暗运真气,“神门穴”果然又痛得厉害。燕辉煌道:“在元营中我似乎见过你,只是当时不曾细辨,若非老天有眼,咱爷儿倆不知何时方能相会?”正自唏嘘感叹,听得旁边低低痛哼,转头瞧见李逍遥竭力忍痛之态,燕辉煌叹了一口气,手指一捺,不知拂中那几处相关的穴道,李逍遥只觉那支手臂微麻,但神门穴那里的痛楚难耐之感顿时大减。
    李逍遥忍痛多时,总算稍得解脱,不由宽怀而喘,想起燕辉煌那一下手法极是神奇飘忽,问道:“莫非是‘无忧手’?”燕辉煌咳了一两声,眼望别处,喟然道:“当然不是!”李逍遥大眼乱眨,心道:“不是就不是罢,为啥发叹呢?”燕辉煌憬然望天,良久方道:“孩儿,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缥缈峰了!”
    李逍遥“哦”了一声,突觉担心:“不是要带我去缥缈峰那么远罢?”虽然不情愿舍灵儿而去,但若燕辉煌执意要掳他同赴西域,除了叫苦以外,李逍遥既落于此人手上,原也无法可想。燕辉煌不但武功卓绝,便连心计也远胜于他,李逍遥虽已设想多次,仍无半点逃脱的把握。
    他正觉烦恼,突听得风声骤厉,燕辉煌眼望数片树叶在空中化为碎屑飘散,话声竟尔一凛:“我想花不败离咱们很近!”李逍遥听多了传言,心中难免也是一凛,对那神秘莫测的花不败生出深畏之情,矍然问道:“很近是多近?”燕辉煌半晌不答,双拳不觉握紧,那绷起的身形神情直教李逍遥以为花不败说话间便会露面,正感紧张,燕辉煌却说了一句:“若是你随便就能看见花不败,此人又怎算可怕?”从话中含意,竟似连他也对花不败心存忌惮。李逍遥乱望不见别的身影,愈增莫名惶恐之情,问道:“前辈不是见都见过花不败了吗,怎么也还觉得他可怕?”
    “从前在缥缈峰,”燕辉煌不觉追思道。“晋身圣殿之前,花不败不过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后来她便长年自闭于流花宫,深居简出。教中几乎没有几人见过他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摄理教权那些年里,我也只是通过封十八娘与花不败通些声气,想见他一面也难于登天……”
    李逍遥不由得越发糊里糊涂,问道:“那花不败到底是男是女,你总该知道罢?”燕辉煌苦笑道:“此人在教中有许多替身,或男或女,出没无定。恐怕除了封十八娘以外,没有几人晓得他的庐山真面目!”李逍遥道:“你不是说过她是娘儿们吗?”燕辉煌瞪眼道:“我有说过她一定就是个娘儿吗?”李逍遥摆头道:“雀!”心下又即怀疑:“这人必是脑筋不清楚,或许真是有病。”
    忽觉腰身一紧,燕辉煌嫌他行走不快,把他挟于胁下。李逍遥正要挣扎,燕辉煌低声说道:“此处仍有杀气,你老子要使出‘流星飞渡’了。”李逍遥奇道:“流星飞渡是啥名堂?”飕然飙响,只觉两耳风劲,眼光犹未转定,燕辉煌已将他放了下来。
    李逍遥觉得晕头转向,不由自主地滴溜溜打了几个转儿,映入眼帘里的景象已非稍瞬之前那片山坡,但见幽竹蔽天,绿荫如障,隐露一片残垣。李逍遥睁大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想:“哦,原来‘流星飞渡’是一门轻功,果是速如流星一般,不知快过我所会的‘风魔天下’多少倍!”咂舌惊叹之余,殊不想玄衣神遗下的“风魔身法”并非一味求其快速飞掠,而是讲究变化随意,其实另有胜处。只是他修为尚浅,远未领略得到更为高玄雄奇的境界。
    转面瞧出燕辉煌神色不好,竟似又衰老了十岁,连头发也斑如霜雪,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揉眼道:“哇,前辈你……”燕辉煌此刻显得连站立也颇有些艰难,落手按着李逍遥肩头,枯皱的脸肌微微抽搐,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李逍遥听他语含痛楚之意,双眼半睁半闭,眨闪甚急,一时不明何故,转头看了看四周,说道:“不是你先前说的避雨所在吗?”
    燕辉煌微仰面庞,说道:“已在数里之外,此处我并没来过。”
    “数里之外?”李逍遥乍然怔住,旋即想到:“‘流星飞渡’这么厉害?才一眨眼就掠到了数里开外,都错过了地头啦……”燕辉煌微抽鼻翼,说道:“这里有竹叶的清新之气,大概是一片竹林。”
    李逍遥在残垣下百感交集,低头瞧着脚边一支横躺在砖瓦屑里的木剑,愣然半晌,欢呼道:“没想到咱哥倆居然又在一起了!”燕辉煌在飘雾中愕然问道:“哥倆?”李逍遥拾起那支木剑,擦去尘灰,叹道:“意外!”原也难怪他如此惊奇,此处居然是先前曾经到过的那间天后庙,只是前殿已毁,若非无意中找到他丢失的木剑,一时难以认出地头。
    他叫了声“惊奇”,手拿木剑转身,说道:“这地方我来过……”蹦到燕辉煌跟前,因觉奇怪,不禁探眼来瞅,问道:“你自己不会看麽?”燕辉煌背依残垣,怔立良顷,方道:“我突然看不清了!”语声沧然,透出深深的郁闷。李逍遥也已发觉他双眼有些异样,但听燕辉煌亲口所承,仍是不禁心头一凛。“啊,你的眼睛……”
    燕辉煌缓缓吁出胸膛中一口浊气,说道:“魔仙儿的艳煞之蟲果然难防,先前我只道压住了体内的毒性,不料还是防不胜防,稍有大意,毒丝侵瞳。”李逍遥搓手道:“那……那会不会没得救了?”原本他还想到燕辉煌眼睛倘然就此坏了,自己找机会开溜时把握就大了些,但终是不忍见这位武学奇人就此毙命,暂且抛开逃跑之念,说道:“得赶紧帮你想法子医治,不然……”燕辉煌道:“我要用这身功力与体内剧毒斗一斗,谁胜谁负,三个时辰后自有分晓。”虽是命危顷间,仍是豪气不减,李逍遥从没对付过魔域的毒物,原本彷徨无主,听得这句话,心中稍定,望着燕辉煌犹如神袛般的面廓身形,不由的暗生钦仰之意:“若能像他一般,就不会被人骂作‘小瘪三’了。”
    梅季的天,晴明不定。夜雨乍歇又落,竹林里处处垂丝如帘。李逍遥扶着燕辉煌寻找避雨处,但见天后庙废墟后方不远处隐露红砖墙影,翠竹掩遮,不知是什么所在。李逍遥虽曾到过此地,却未暇细察,不想竹丛后边另有房屋,烟雾迷离,并无光亮。他走了几步忽觉心头异样,不由的画符在手掌心,低声说道:“好像有点儿不对哎!”
    燕辉煌眯缝双眼,微仰面庞,仿佛望入那幽暝深邃的远处,凉飒飒的雨丝不断浇淋他的脸面,苍发垂肩,现出龙钟老态。听得李逍遥不安的咕哝了一声,他灰蒙蒙的两道粗眉微轩,不动声色的反问:“说说看,哪处不对了?”
    李逍遥看着手心新画的辟邪天师符旋即被雨水抹洗得干净,心中唯有苦笑,大眼扫顾四周,虽没看出夜幕中有何不妥迹象,只觉那堵越来越近的墙影压迫心头,居然有种透不过气之感。他摇了摇头,说道:“总之……气氛不对!”
    燕辉煌微微一笑,说道:“比起先前,似乎长进了些。”这原本是夸赞之辞,李逍遥听了却高兴不起来,因觉燕辉煌之语显然弦外有音,更增他心头那般不祥的预感,他不由得转面瞧向燕辉煌,大眼瞪得溜圆。“那还不快向后转?”
    他话没说完便已要转身,燕辉煌却揪着衣领把他又提了回来,犹如拎小鸡也似,口中淡淡的道:“正愁没个避雨处,跑什么?”李逍遥不安的瞧了瞧迷雾飘忽的那片檐影,越发觉得看不透,皱了脸道:“都觉得气氛不对了,还要往里走。你老人家没中过奖是吧?”
    “我需要至少三个时辰运功驱毒,”燕辉煌缓缓转面望向那片他看不清的朦胧檐影,说道。“不管里头供的哪一路菩萨,也只好请它暂时給咱爷儿倆挪挪窝了。”
    燕辉煌的非凡豪气虽給李逍遥壮了三分胆,但当他们踏入那阴气迷离的漆黑大屋之时,半扇朽门忽倒,嘣的一声从背后发出大响,梁间蝠群乱窜,登时将李逍遥惊得魂儿难定,急棹湛卢在手,好給自己再加七分胆。
    只听燕辉煌在旁说道:“此屋似乎很久没有生人来过了,是以阴气不免重了些。”李逍遥点亮火褶子,大眼乱转,话声跳突不定的搭嗓道:“这种环境很容易藏有不干净的东西!”话刚说完,一张在火光中晦明莫辨的脸孔探了过来,怪眼一翻,把他吓了一跳,方欲蹦开去,突然辨出此是燕辉煌的脸,向他问道:“何谓不干净的东西?”
    一只爪影突然从燕辉煌脑后伸将出来,拍了拍其肩。李逍遥低声道:“就是鬼呀!”收回那只手,拿着火把从燕辉煌背后闪将出来,四下照看无漏,屋中并没异样迹象,只是蛛网尘结,杂什乱堆墙角,中间却有个神龛。李逍遥正伸剑撩幔窥看,听见燕辉煌说道:“不过,我能感受到此间阴气究是不及你手中剑气之盛!”
    李逍遥往嘴里放入一颗还神丹,笑了笑道:“嘿嘿,你老人家是识货的。猜猜这是啥剑?”燕辉煌想也不想就说:“这是一把断剑,风动古刃,隐有粼粼波澜荡漾之气,当是湛卢无疑。”李逍遥惊佩无已,转头讶道:“不用眼看就能猜到,前辈实在太神奇了!”燕辉煌笑道:“没这么神奇。眼睛看得见的时候我就看到了。”
    李逍遥一怔,随即想起先前他曾在燕辉煌面前亮出此剑。燕辉煌哈哈一笑,问道:“说了半天的话,可还心存畏惧?”李逍遥原本心定了些,但当燕辉煌提及,又不由得有些不安:“若真有大猛鬼在这里,宝剑和绝世武功能顶什么事儿?”燕辉煌道:“其实世上比鬼可怕的是人。”顿了一顿,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光瞪着李逍遥,似想看透他的内心。“别人都怕燕辉煌,你却不如何害怕老子。提到名花流时,江湖上哪一个不是噤若寒蝉,你却显得浑浑噩噩。可你居然像个妇孺一般怕鬼!”
    李逍遥笑了笑道:“我便是不怎么怕恶人,就只有些怕恶鬼。”燕辉煌默然片刻,方道:“这只能说明你涉世未深。”听得此言,似含无限辛酸与怅楚,李逍遥不由心中想起灵儿:“灵儿似也和这燕前辈一般,总像是对人存有此样畏戒之心。难道人就真的会比鬼还可怕?比鬼可怕的都是些什么人哪?”
    砰一声响,燕辉煌将神像拽落地下,摔得泥尘飞扬。李逍遥问道:“干嘛又跟神过不去呀?”燕辉煌坐于神龛之内,乱发披散,宛如一尊恶袛,俯然道:“老子要行功三个时辰,你若害怕便留在这里,且莫到处乱走。”李逍遥道:“你怕我趁机溜了?”燕辉煌裂开大嘴:“給你三个时辰,且看你溜得多远。但我明天追到你时,必打断你双脚!”李逍遥原本笑嘻嘻,闻言之下,心中一凛,暗知燕辉煌决然不是虚声恫吓,况且身在迷林之内,他又提不出几分内力,纵有风魔轻功也难保便能溜出多远。此时他早已疲惫不堪,又怕跑到外边难免撞鬼,不禁犹豫未决。但想:“且先不动声色,逮着隙儿再说。”
    他虽心下懊恼,却笑了笑道:“既当了我是你儿子,未必便真的舍得打断腿吧?”燕辉煌盘腿坐定,双手微抱于胸前,行功之态竟是殊为怪异,口中笑道:“打断了再医,有何不可?”李逍遥没话了,心想:“和他相处真是凶多吉少!还是早点想法子溜走为妙。”
    正转心念,忽听燕辉煌在神龛里问了一句:“可知老子拽下地的是个什么神?”李逍遥左右是无所事事,闻言也想知道,挪身蹲将过来,拿火把照看那尊沾满泥灰的塑像,看了半天没能辨识出来,摇头道:“不认识……”因未听见燕辉煌作声,他又低头看像,口中说道:“虽没见过这种,不过可以描述一下也无妨。”把火光依下往上照耀那座怪像,边辨边说:“此物居然有八只脚这么复杂,而且每只脚就跟猫爪也似,却大过象腿。肚子圆滚,宛作瓦缸之状,哎呀!爬满斑驳鳞甲,背部凹凸不平地长出一排剑状物,不知是否装饰之用……哇!竟还长有一对蝙蝠般的肉翅,伸展开来估计得有几丈宽。这是什么东东?”
    他越看越觉心悸,不禁咂了砸舌,蹦着眼珠道:“你妈!还青面獠牙哎……脑后多长出七八颗略小的怪头,犹如葡萄胎一般,噫,还长角了都!前辈,快猜猜看这是啥神!前辈?”因未听到燕辉煌答腔,除了门外的雨声,殿内竟是死寂一般,面对这尊形貌狞恶之像,但觉身旁鬼气森森。李逍遥不免胆为之毛,慌忙蹦身起来,一溜烟退后,待到神龛之旁,转面一看,帘幔已落,隐约见得燕辉煌一动不动的端坐其内,叫唤不应,亦无声息。
    “难道死了?”李逍遥心头冒出凉气,慌忙爬进去探其鼻息,并且乱推,或捏耳朵,不论如何闹腾,燕辉煌竟如死人一般,又似毫无生命的塑像,任他怎生着急也浑无反应。李逍遥恼将起来,想把他推下地来,却似长了根般纹丝不动,就像突然间已经与神龛合为一体。便是拆了庙也搬他不动。所幸尚能探得几下极弱的心跳,脉搏却是时有时无,李逍遥蹲在旁边喘气片刻,心下隐隐想到:“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行功之状,难道真能像个死人般的捱过三个时辰并且逼出毒来?”
    这个答案只能在三个时辰之后方能揭晓,李逍遥本想趁此良机溜之大吉,跳下地时,眼光触及那尊怪异袛像,心中又打个突,蹲身时想道:“这应该是妖魔鬼怪。不知会不会突然作怪?”心想还是保险些为好,便依天师符法,取朱砂蘸水,往那尊怪像身上写满了符,指望能镇住它的邪气。待要出去,见雨仍未歇,不禁停足,回望神龛里燕辉煌之影,难免犹豫:“不管怎么说,此人在危难之时对我总是极力维护,要不然我哪有命多活至此?做人总得讲讲情义,就算无亲无故,此刻他生死未卜,我抛下他独自在此,就这样走了,就算走得脱也未免过意不去。可是灵儿……”一想到灵儿下落未明,岂有不着急之理?迈步欲冲出门去,但又不由自主地转念道:“灵儿身边有几个伴儿,关先生他们绝非歹人,又和韩林儿在一道,反正我都耽搁了这些时候,一时半会或许出不了太大意外。但燕前辈行功之时无法自保,若遇凶险,岂不是只有任由屠宰的份儿?”
    一时之间徘徊无定,因觉腿疼,只得蹲在门边,背靠墙脚,心思飘出门外,迳寻灵儿去了。没等熬过半个时辰,又忍不住想走,到了外边被凉雨一淋,脑子一激灵又转返回来,望着神龛发愣,但终是为自己的暂时留步找了个情由:“且等三个时辰,看他死不死。时辰一到,不管他醒不醒转,我都得走。”这样一想,心里好捱了些,脑子似也更加清楚,刚才没想到的一点险情冒将出来:“得藏起来,休教燕老鸟找到。他若有凶险时,我便暗中相助;倘然他没事儿了,我便悄悄躲开他,万一被他逮着,那便插翅难逃了。”
    虽说想得妥当,可在这间并非宽敞的破殿里若要找个既能不被发现、又便于守护燕辉煌的藏身所在,却也非是易事。他乱转了一阵,没地可藏。想到屋梁,仰头一看,也不隐蔽,料想凭燕辉煌的本事,轻易想让他找不着,或许要比李逍遥找到灵儿还难。
    李逍遥叹了口气,突然眼光一亮,想到一处:“屋顶!”躲到屋顶之上既可时刻观察殿内情形,或许也能不被发现,虽无十拿九稳的把握,但眼下也只有此一处可供藏身。李逍遥一边往外走,一边暗叹:“爬屋顶倒无须考较轻功,反正我小时候爬多了,只是又要淋雨。唉,你说要是能隐身多好?”到得屋外,见雨已小了许多,仅剩零零细细的水点。李逍遥搓手正欲上屋,突听得不远处竹丛里传出异样动静,听来既似蛙叫,又像闷哼。
    李逍遥心中惊疑:“啥东东?”竹声一阵悉悉摇响,墙角后边约莫数步外似有一团黑影在泥里蠕蠕而动。李逍遥只吓得不敢作声,暗猜是鬼怪过路,但却听见含含糊糊的一声呼救,并不响亮,似是嘴里塞得有物。
    既听得像是人的声音,李逍遥不免有心去瞧个究竟,但也要給自个儿鼓点劲头,无非激将之法:“不敢去瞧就是瘪三!”待提剑杀进那片竹丛,并没撞着鬼怪,却绊跌一交,转头瞧时,见旁边趴着一人,满身泥浆,几难分辨那身破碎不堪的道袍。李逍遥睁大眼睛瞧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拨积水溅在那张泥脸上,冲了几趟才现原形。凑头一瞅,登时叫出名字:“彭奇郎!”
    早在兰陵渡时候,这名蜀山小道已然受伤,犹如烂泥一般瘫痪难行。李逍遥在此处也见过他一次,却是被野犬追咬,毫无反抗之力。再次遇见此人又是这模样,李逍遥想起林月如之狠,原也不觉奇怪,但奇的是彭奇郎并没伤及口舌,见了李逍遥居然只是“喔喔呜呜”的闷哼,不能言语。李逍遥心中奇怪,问道:“怎么不会说话了,彭奇郎?”拍拍他脸颊,仍只听到那般闷咕噜怪响,越发的令李逍遥摸不着头。待凑眼近瞅,觉得此人眼光空洞失神,嘴腮却鼓鼓囊囊地似含得有物。
    “你嘴里含的啥?”李逍遥问不出名堂,因见彭奇郎嘴里堵塞得几欲憋气,连喉头也肿胀了起来,不多时已是两眼翻白,便似死鱼一般。“这真是有够奇哦!”李逍遥忙用木剑撬开这道人的嘴巴,挖抠来看,突听得“呱!”一声大叫,彭奇郎嘴里蹦出一个肥头大肚之物,两眼凸瞪,扑到李逍遥脚下,他只低眼一瞧,便见那是一只形貌丑怪的蛤蟆,不由得讶然道:“元宝?”在他乡下,村人管进门的蟾蜍叫做“元宝”,图个口头吉利。
    可是李逍遥作梦也没想到这样一只大蛤蟆竟从彭奇郎口里蹦将出来,不禁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挪脚避开,眼看着那蛤蟆一蹦一跳地窜入草丛里,转瞬不见踪影。这委实是桩奇事,李逍遥惑然道:“怎么会有只蛤蟆从他嘴里跑出来呀?”暗觉此事不吉,蹊跷之处却也无法指望彭奇郎亲口说明。
    雨丝湿衫,沾肤透凉,难免平增寒风森森之感。李逍遥扫目竹丛之间,虽未有所发现,但也莫名的惶惶然,说不出这是何等样滋味。本想爬上屋顶,转面瞧了瞧彭奇郎,见得此道士神志不清,心想:“别把他留在这儿。”扯起彭奇郎的双脚,拖到墙角后,把他藏妥当之后,方才找地方攀援爬柱,此时难使轻功,唯有用笨方法上屋,好在黑夜中不虑被人看见。
    好容易爬到半道,突听得底下飒然一声掠响,李逍遥低转面孔一瞅,竹丛攒晃未息,似有一个活物窜过墙角后边,霎时没了踪影。李逍遥张望无觅,心头闪过一种毛毛之感,不觉手臂一松,抱柱滑下地来,心道:“不知燕辉煌在里边有没有事?”脚跟驻地,滴溜溜转到门口,闪身蹲低,只探半张脸从门边窥了一窥,却吃了一惊。
    燕辉煌仍然端坐不动,自然也没鬼去咬他,只是那座神龛居然转眼间蛛网层叠,仿佛裹罩了厚厚一层白丝绢。李逍遥暗觉奇怪,忍不住窜进殿里,着地数滚,到得神龛之前,伸头细瞧,但见数只从未见过的白蜘蛛穿梭交织,正在燕辉煌身前身后忙碌不停,不一会已织就数层丝网,如同給燕辉煌自头到脚披了一面白纱帐子,只消片刻便已遮没了他的身影,连半点肌肤也没留出间隙。
    李逍遥心中暗奇:“哪来的这些白蜘蛛?”忍不住拿剑撩丝,竟尔千粘百缠,若非挣脱得快了半分,蛛丝难免也要连他缠住。李逍遥叫了声“嗨呀”,因感这些白蛛之丝极是粘缠,远非寻常蛛网可比,他没敢用手去碰,想起蛛丝或许忌火,取了一张净衣符烧着,伸去触网,不料眼前火光缭乱,一下烁闪,倘非躲退飞快,只消迟得片刻,连头发眉毛也难逃火光反燎的一炙。他退出几步,看那些蛛丝毫无毁损,白蛛依然忙碌不停,竟似不忌火燎。
    李逍遥心中讶极,不禁拿起那张烧剩一半即熄了火苗的纸符,瞧了一瞧。他所用的净衣符素是乡下户中必备之物,传有祛病、驱邪的法力,据说还可解赤毒、尸毒、瘴毒。李逍遥从小习得用法,自是屡试不爽。怎料今次竟尔奈何不得几只小白蛛,经他再试也是无效,反烧了自己鬓角的发丝。
    当下他已隐隐猜到:“这些小白蛛绝非凡物,是以不怕净衣符来烧。若不是仙虫,多半是魔力不低的妖蛛。却欺我搞你们不定?”他难免心有不甘,便欲另施别法再试图捣毁蛛网,突然间发觉更有一桩可惊之事。“那尊怪像哪儿去啦?”
    揉亮双眼,四下一瞧,地上那尊像果然没了踪影。李逍遥确定无误之后,不免惊得跳了起来,脸上全无人色,骇然道:“恁般邪法?”拍拍额头,想到刚才进来烧蛛丝之时,便没留心往地上细瞧,两眼只是盯着燕辉煌身上的蛛网,不知那尊长八只怪脚的塑像何时不见了。“难道是自己走了?哎呀燕辉煌这老鸟,哪儿不好呆,偏要拽我来这种地方,连塑像都能自己走的……”
    但一定神而后,看见地上留有拖动之痕,李逍遥一路寻看,一路帮自己稳定心神:“看见了吧?应该不会有这般邪法,从地上痕迹推想,这尊像不是走了,而是被拽走了。是谁干的?”只稍往险处一想,难免又觉后背汗溢。“莫非刚才我只出去转了一转,这么快就有人进来过了?不但进来,还拽走了塑像。手脚恁地快法,却是何等样人哪?”
    这座塑像体重形厚,少说也有数百斤的份量,与寻常的泥木金铜雕塑不同,却似是石像。李逍遥先前便知自己难以搬动,并无燕辉煌随手一拽便教石像下台的本事。若是双手拉拽石像,就算在他内力尚足之时,虽能拖动,却决然做不到毫无声息,而且快得不让人发现。他跟着地上那道拖痕往殿后寻去,心中暗暗自警:“就算不是妖精鬼魅所干,有这等本事的人决非等闲。若在全无内患之时,或许无须害怕于他,但我眼下却成了所谓‘人见人灭’般的废料一个,只怕风吹便倒,小虫子都玩得死我。所以……一有不对就得闪先。”
    到得后殿,拖痕嘎然而失。李逍遥在一条两边各有一道门的狭廊转头乱寻,不甘失去线索,觑定了左边那道门,推了一把,朽板应手散倒。他刚走进门里,立刻转头出来,脸色煞白,口中兀自颤声说了句:“对……对不起,走错了。”
    那间屋里坐满了朽尸骷髅,全都身朝门口,李逍遥慌忙退将出来,背倚窄廊另一头的门边,半天没能定神,哪敢多瞧一眼?
    一颗心正自七上八下,忽然听见一声衣袂掠风的微响,似是有人从竹梢掠过屋顶,其轻宛然飘叶拂瓦。李逍遥立时屏息聆听,窗户格的一下微动,从右首的屋里传来一声幽幽含怨的叹息。这声音在如此寂夜中飘入耳朵,端的是鬼气狺狺。李逍遥的两个大眼瞪得溜圆,心里只想速速逃离此间,却连迈步的气力也霎时提不起来。只听西厢低语如泣:“唉,让你等了多时,可是想念我了?”
    李逍遥乱汗直淌,一时睁不开眼,却因恐惧而没敢抬手抹额,心下暗猜:“谁在那屋里等着啊?”透过门板缝隙,只见那屋幽光曳动,墙上现出一袭长发披散的影子。那影子端灯而行,幽幽的道:“大师哥,才几天不见,你又发福了。”李逍遥从门板缝里窥眼见到西厢房里摆着一张大枱子,上边躺着一个身躯奇肿的尸体,腐臭之味弥飘入鼻,显已死去多日,皮肤发灰,肚皮肿胀,脑袋大如栲栳,乍看墙边映出的影子有如一头洗干抹净了的大猪。李逍遥心中惊奇:“却是搞啥鬼?”
    但见一人悄立尸旁,幽幽的道:“我原本也算是七尺男儿,之所以变成眼下这等模样,全是拜你所赐。唉,大师哥,这么多年来,可知我心中有多恨你?”此时李逍遥已隐隐觉得那人并非鬼魂,但当听见如此充满怨毒、戾恨的低诉之语,心下仍是不禁泛起憟然之感。便欲不听,那幽怨的语声又钻入耳中:“犹记得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那年我只七岁,竟遭你这狼心狗肺之人诱至林中,惨遭……惨遭世间最无耻的涂毒。为了维护你身为大师哥的面子,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含羞忍辱熬过来的?”李逍遥心中暗奇:“那不是楚二吗?怎么跑来对一个尸体叙起旧情啦?”
    他所料决然无差,西厢那个扶灯怨诉之人长发披肩,身裹一件“魏紫姚黄”披风,面白眉飞,唇蓄微须,正是那行事诡秘的楚香玉。此人总似居心叵测,李逍遥见他突然在眼前出现,立时想到被他掳去的宋香柠。但见楚香玉却是只身到此,并未带着宋香柠。
    李逍遥几乎忘了自己内患在身,忍不住便要踢破大门去揪楚香玉,幸好抬脚之际触动伤痛,脑子冷静下来,暗思:“这家伙轻功不坏,若惊动了他,此刻我难以施展玄衣神的风魔身法,必追他不上。平白被他溜掉,却叫我如何晓得他把宋姑娘藏于哪处?”一虑及此,冲动之情渐渐平定,心想:“且先瞧瞧他要做什么怪。”
    楚香玉面对窗格,幽幽的道:“我这一生毁在你的手里,即便用你的性命也偿还不清。”听着这般满含怨毒的话声,李逍遥不免又觉骨寒,待得眼光再次移到那具肿胀尸体之上,认出些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咦,不就是先前死的那个丘白吗?却如何到了这里?”丘白尸体已腐,头大如栲栳,难为李逍遥还能认得出来,心中却更加迷惑不解。
    但见一个矮粗丑怪之影俯伏在那具死尸的下部,似在大口吸啜某处,李逍遥从门板缝隙里觑得并不真切,心下愈奇:“却是何物?”再瞧另一边,楚香玉蹲身墙边,往一个仰躺不动之人身上涂涂写写,神情诡秘,口唇喃喃而动,似是施法下咒。李逍遥看不出他在做甚麽法术,暗暗奇怪:“咦,这鸟厮也会巫术?”
    楚香玉点起七支香,摆在枱子上。闻得那般迷离气息,李逍遥只觉脑子沉重,心跳变得沉缓欲止,隐约猜到那是迷魂香,幸好身上备有定神丸,取出含在嘴里,方能驱散脑中迷乱之感,镇定心神。眼光触及地上那僵躺不动的人影,籍微暗灯光辨出衣着样貌,顿教李逍遥心中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那不是彭奇郎吗?明明被我藏在外边墙角的,却如何在这里?”
    只听楚香玉微露一丝诡秘的笑容,翻眼仰梁,说道:“委鬼,你找来这个小道士倒是有几分像是我大师兄的样子。”李逍遥心下暗惑:“像又怎地?”只道梁上有鬼,便也随着楚香玉的目光往上寻视,并没发现梁间有什么。但听得一串咕哝怪鸣,低低的从屋里发出。尸身旁边爬起一个大头怪物,周身皱皮长满恶疣,脓汁淋漓,李逍遥乍眼看见,不禁吓了一跳,鼻际闻到一股腥腐气味,顿时想了起来:“是了,在霸陵附近的草丛中便曾嗅到过这般气味,那时虽没看清,料想蹑近我身后的那个怪影果是此物了。却是啥妖精?怎长得这般恶心法?”
    虽感恶心惊憟,但他究是奈不过心里的好奇之感,硬起头皮凑眼又瞧,透过板缝见那怪物蹒跚摇摆地挪动体躯,到得楚香玉面前,颤巍巍的伸出一只陈皮似的粗爪,竟露哀求之态,口中嘤嘤低啼。李逍遥只道这怪物欲抓楚香玉一把,哪料想得错了。
    楚香玉白眼一翻,浑似未见那怪物向他哀求不已,冷冷的说道:“若想我給你落雨神针的解药,你便要乖乖的听从吩咐。不然……”嘴唇闭上,眼光如针般的射在那怪物脸上,透出威胁之意。那怪物身子一颤,越发抖得厉害了,没等楚香玉拉下脸去,它便噗嗵一声伏倒。
    李逍遥不觉睁大眼睛,隐隐明白了几分:“原来楚香玉这厮是用他擅长的毒针袭伤这怪物,又以解药相诱,那怪物怕了他的毒辣手段,只得乖乖听命于他。”眼见此情,不由想起燕辉煌所言:“其实世上比鬼可怕的是人。”
    想着那楚香玉的诡谲目光,又觉疑惑不解:“他控制这妖怪要干啥勾当?”但听得楚香玉柔声道:“委鬼,我听说要在急切间完成‘移魂大法’,你是最好的媒介。不知是也不是?”那怪物大头磕点,口中咕哝低哼,一对妖瞳里竟也露出深畏之色,显是不敢忤逆面前这个满身阴疠之气的人。
    李逍遥心中仍是不解:“什么‘移魂大法’?”楚香玉话声幽幽入耳,低笑道:“想讨解药,你还不快点帮忙?”委鬼哪敢多有迟耽,爬到彭奇郎腰下,将那物衔口咬个正着,低头一嘬,彭奇郎手脚一阵乱搐,嘴巴大张,眼睛发直。便在李逍遥惊愕的目光中,委鬼猛地吸摄了足有半柱香工夫,彭奇郎身子竟然瘪了。
    李逍遥只瞧得目瞪口呆,居然没能反应过来,待得猛地省起:“该当救这小道……”犹未动手破门,又见彭奇郎恢复原状,虽仍昏迷,却尚有气息,那委鬼嘟嘴从他身边爬开,未及喘息,猛地又将嘴巴呶在丘白身下同样所在,含个正着,猛地一嘬,枱面上那具本来就奇胀无比的尸体竟然泡鼓如球。
    李逍遥虽也算见了不少蛊蛊惑惑之事,这等咄咄怪事还是头一遭亲眼见着,不免瞠目结舌,半晌没能转过心念。只见楚香玉将七柱还魂香置于方枱周围,罩定了丘白那肿瘪不定的躯体,口里念念有辞,惨白的面孔不时扭曲抽搐,在寒灯微光下愈显狰狞。那怪物委鬼则在丘、彭两躯之间来回奔忙,无非极尽吸摄之事,李逍遥看了一会仍没瞧得明白,站得腿酸,突生顽念:“这当儿我来破坏一番,不知又会如何?”虽对那委鬼有几分害怕,但既已动了捣乱之心,只觉好玩之极,岂按捺得住?
    对付楚香玉,李逍遥有宝剑为恃仗,武功强胜于他,从来不忌;至于那怪物,自有天师符可御。他一心为了捣上一乱,却忘了自身伤痛未愈,真动起手来绝非楚香玉之敌。当下正要画符驱妖,突然觉得背心一凉,眼光斜瞥,无意地见到脚边墙根投下两道几乎相挨的侧影,前边那个身影自是他所投映,后边那个怪影却是个一瞧便即魂儿乱蹦的骇异之形。
    李逍遥顿时冒出大片冷汗,猛地转头,只见那座妖异塑像竟然悄无声息地立在背后,这等情景委已出乎意料之极。李逍遥惊得跳将起来,叫了声:“妖怪!”撞塌门板,跌入迷香氤氲的西厢房里。犹未立稳了身形,耳边“嗤、嗤”微响,但见针芒如雨星般的一闪即隐,楚香玉眼见李逍遥摔于墙角,便即哼道:“管你是人是妖,我的落雨神针一古脑儿全招呼了!”
    话音刚落,一抬眼就见到那尊形貌狞恶的异像,顿时变了脸色。委鬼更大呼一声,破窗飞出,瞬间隐入暗夜。
    那座异像背后晃出一人,长发乱飘,眼光炽烈,却叹了一口气:“楚二,毒针伤人可不是光明正大的路数!”随着这一声喟叹,屋中灯光一曳,乍暗还明,楚香玉面前多了一个破衫湿透的大汉,望见屋内的情景,只是皱眉摇首。
    楚香玉瞪着那大汉,面有怒容,尖声道:“你既然来了,为何早不露面?却装神弄鬼,几乎坏我大事!”瞧了瞧枱子上的尸体,因见香火未灭,才稍松了口气,转面瞧向墙角,认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正是先前屡次与他过不去的那瘸儿,不由一怔,随即咬牙切齿的道:“这瘪三……”
    “你在此处到底想搞什么鬼?”那大汉指着方枱上的尸体,怒道。“这人早已死了,却挖出来干什么?”
    楚香玉见三枚微针嵌在李逍遥肩头,却又多喂了一簇毒针,眼看着这少年后背已似蜂窝一般插满了落雨神针,方才放心,转过脸孔,向那大汉瞪了一阵怨眼,幽幽的道:“楚大,不论我做任何事,你总有异议。这还罢了,今儿居然跑来跟我说什么‘光明正大’。若果真以为你是个这样的人,请你对着丘白的尸体再说一次!”
    那大汉怒道:“说什么?”楚香玉瞪定了他那粗涨的脸膛,从牙龈里迸言道:“便是‘光明正大’四字。”那大汉目光不由自主的转向那具死得难看的尸体,脸色竟然微微一变,顿得一顿,不觉脚步后退数尺,嘎然道:“那天若不是你,不会……不会变成这样。”
    他后退时,脚跟踩着一只手。李逍遥咧嘴忍痛,仍装昏迷,心下却奇怪得很:“变成这样是哪样?”
    楚香玉冷笑道:“我不过是想帮你一把,却当做搅局了不成?那天若是没我在旁,你未必能活得成!”李逍遥心下暗惑:“那天是哪天?”只听那大汉怒声道:“若是我楚狂生技不如人,便是战死也不要你来帮忙!”李逍遥已然想到:“原来外边那尊塑像是被楚大先生悄悄搬动了的,却吓我一跳。石像虽说不轻,可他原本耍惯了青铜重剑,内力又极强劲,果是端得起来。唉,也只有他这样儿的高手才玩得这等神出鬼没!”但有一节不解:“楚狂生既然潜了进来,搬那尊像干什么?”
    “打死不离亲兄弟,”楚香玉幽幽的叹道。“我可不像你这么铁心肠,妈临死前要你好生照顾我跟惜刀两人,你却只顾躲进深山炼剑,却留我在外边受人欺!”
    楚狂生怒道:“你在侠客山庄不是过得好好的麽?只有你欺负别人,谁又欺负你了?”指着枱子上的腐尸,强忍恶心之感,皱眉说道:“此人在江湖中也算并非罪不容诛,死了也就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楚香玉幽幽的道:“你是怕我弄醒了他,来日找你报仇麽?”楚狂生果然变色,旋即又觉难以置信,哼一声道:“总之我说不过你这张妇人之嘴!”转身欲行,李逍遥正要从他脚底抽手,哪料他又驻足不动。
    楚香玉吃的一声低笑,瞥着那乱发飘动的背影,问道:“大哥,雨夜的跑来这里找我,就只是为了吵几句麽?”楚狂生那只穿着草鞋的大脚稍提又踩,直跺得李逍遥咧嘴不已,几欲痛呼。幸好仍能强忍下来,否则一旦被楚狂生发现,难免大是麻烦。楚狂生并没留意,只瞪着那座异像,眼露厌恶之色,随即目光移转,朝楚香玉冷冷的说道:“此是阴疠神庙,休再沉迷忘返,免得后悔莫及!”
    李逍遥大眼一阵溜转,心想:“有什么名堂?”楚香玉却似漫不在乎的瞟了瞟那座形貌狰狞的神像,笑道:“邪神有什么可怕的,何况那只不过是一尊石像。”楚狂生哼了一声,脸色难看,却没再多瞧楚香玉一眼,摆了摆手道:“好自为之罢!”李逍遥看出他便要离去,心中暗喜:“走吧你,有你在这儿,没我玩的份儿。”他之所以就势倒地不动,便是因为忌惮楚大先生。
    楚狂生原本便要跃出窗外,突然低眼说道:“原来湛卢宝剑还在这小子手里。也算不虚一行了!”李逍遥还没反应过来,湛卢剑飕一声摄入楚狂生手中。他一怔之下,心中懊悔无已:“我干嘛不先把宝剑收藏进乾坤袋里?”
    楚香玉盯着湛卢宝剑,说道:“大哥,这剑你不该要。”楚狂生弹铗长啸,眼光更见炽烈,说道:“宝剑赠烈士。有什么不能要的?”声动屋宇,荡响不息,楚香玉幽幽的语声却仍然钻进耳里:“这是侠王送与我师父林天南的礼物,日前在丘白手中失落。合该由我带回侠客山庄,亲手交給林天南,方显得手段。”
    楚狂生冷哼道:“好好一把宝剑,怎能拱手交你去做人情?”便要离去,蓦地只觉眼前一花,却是楚香玉晃身拦在窗前,袖底探手,闪电般的按在楚狂生握剑的那只手上。楚狂生变色道:“我是你亲大哥,怎敢无礼?”楚香玉另一只手拈出毒针,冷冷的道:“大哥,我便是要这把宝剑。”楚狂生眼光瞧向那簇在灯下幽幽闪芒的毒针,不由怒道:“让开!”陡地发力,便要将楚香玉震开,却哪料掌心倏有奇麻之感,定睛一瞧,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枚泛闪幽芒的毒针。
    楚狂生武功远在其兄弟之上,一枚毒针原也伤他不得,只缘他并没料到自家兄弟竟会当真对他下毒手,加上“落雨神针”原本就是一门快诡难防的阴毒暗器,楚狂生稍一迟疑已然中算,猛地将楚香玉推得背撞墙上,怒道:“楚二,竟敢伤你大哥……”话声立时被楚香玉冷冷的打断:“你敢多使气力,毒性入血,发作得更快!”趁楚狂生微微迟疑得一下,袖底翻出指头,“嗤”的射出一道劲气,捺向楚狂生肩锁所在。楚狂生认得这是林家独门气剑指力,原本不懼,但要回掌拦击之时,只觉眼前一阵晕眩,身形稍挫,虽也避过这道剑芒般的凌厉指力,蓦觉手腕一麻,五指松开,眼前一道袖影卷过,楚香玉旋身跃到一旁,从袖中翻出刚得手的断剑湛卢,吃吃的笑道:“大哥,得罪了!”
    楚狂生怒道:“你……”便欲扑上来抢夺,楚香玉却后退数步,挺起宝剑逼得楚狂生近身不得,顺手将毒针的解药抛过去,笑道:“别说我不讲兄弟之情。”笑声未消,楚狂生突然瞪他背后,叫一声道:“小心!”楚香玉方道:“你想哄我转头麽?”蓦地只觉手上一空,湛卢已易入后边墙影下伸出的一只手里。
    楚香玉已是数次栽在“飞龙探云手”之下,一见便知端的,不由变色道:“这瘪三……”李逍遥懒洋洋的话声从墙影下传将出来:“你妈才是瘪三!”楚香玉又惊又怒,尖声问道:“你明明中了我的落雨神针,怎会没事儿一般?”李逍遥从墙影中蹦将出来,撩衣炫示,好教二楚看清他外衣里穿的天蚕宝衣,笑道:“刚才一直不好意思打断你们哥倆上演人伦大悲剧,不过这会儿应该我出场了。”
    楚香玉哪等他把话说完便欲扬手发针,蓦地只觉小臂一阵异样,定睛瞧时,顿时变了脸色,先前他射到李逍遥身上的几簇毒针不知如何竟插在他自己手上。但他终是心念转动得快,旋即猜到必是李逍遥又使出那门神幻莫测的手法,却射了他个冷不防。楚香玉惊怒之余,强做镇定道:“好在我有解药……”话没说完,脸色又变得更加难看。
    李逍遥抬手晃了一晃,教楚香玉看清了解药和银票皆已易主。楚香玉只气得几欲晕去,便要不顾一切地扑来抢回,哪料旁边墙壁崩塌一个大头矮洞,碎砖纷洒之间,窜入一个脓汁淋漓的怪物,抢在楚香玉之前,猛然朝李逍遥扑了过来,势若疯狂一般,只教李逍遥骇然大呼,小辫翘起,慌忙便逃。
    那怪物便是先前溜出屋外的委鬼,见李逍遥手上晃出解药,顿时眼光发直,几乎凸突而出,忘乎所以地便追将上来。李逍遥一时没想到那怪物无非只想要他手里的毒针解药,只道受楚香玉驱使来加害,虽说他灵法尚存,却在冷不防间瞧清了那怪物狞恶丑陋的形状,难免不惊得魂魄乱飞,并没想到驱符御之,慌忙往前殿逃去,眼见身后怪影咆哮尾随,心中只是大惊:“哎呀,又被鬼追……”
    到得前殿,正要往门外冲出,突见大殿门窗挂满蛛丝,仿佛数层大网,便连屋梁也遭蛛丝缠绕密集,离地十来尺高的半空中丝影如织,此景倏然映入眼帘,宛如陷身天罗地网。李逍遥不过只离开一会儿,前殿竟似尘封多年,望着四周款款飘摆的丝网,他不由得难以相信此非噩梦中的情景。
    但当定睛之下,看出这片丝网颜色鲜艳,仿佛彩线杂罗,其间隐约可见数只大如盆钵般的斑斓花蛛倏忽出没,并非先前封住神龛的那种白蛛银丝。李逍遥转面掠目,见得燕辉煌全身已然深深裹罩在数层银丝网内,乍眼一看仿佛坐于一个银色大笼子里,那些彩丝绕梁三层,蔓延至神龛之前,离燕辉煌身体不足十尺处,受白丝封堵于外,前进不得,亦无法钻隙透入,却只在银丝外围另结一层奇彩纷呈的艳网,形成相持不下之势。
    李逍遥暗暗称奇:“看来彩蛛与银蛛似是为燕辉煌耗上了,不过彩蛛显然到得迟了些,虽封住大殿四下出口,看似势大,却是无法攻破白蛛先结成的网笼,沾不着燕辉煌半片衣衫……但这究是何故?”未暇细想,身后传来奔突骤近之声,只是一霎时间,委鬼也追到前殿,势在不容李逍遥多喘口气。
    李逍遥不知那些彩丝有无毒性,怎敢贸然闯过去?只一迟疑,委鬼一支浆汁淋漓的爪子便伸到了他肩头,没等按实,李逍遥翻手划出天师符咒,以家传飞龙探云手法画符,心中并无必成把握,危急关头也只有一试方知使不使得。
    他的手刚只划动,却见那怪物忙不迭地缩回爪子,嘤嘤低啼,眼光可怜。李逍遥原本对这丑恶之物心存忌怕,待见这怪物居然露出畏缩之态,显得惶恐卑怯,他不禁一怔,难免奇怪:“莫非这怪物害怕我?”本是要用天师符法御之,但想这怪物似无害人之意,李逍遥抬起的手指不由放下来,定睛回瞪,看出这怪物眼晏晏地盯住那袋落雨神针的解药,目露哀求般的神情,口中不时发出嘤嘤的低鸣,果是不像想要害他的样子。
    李逍遥心中终究害怕,正想后退一些,那怪物突然颤巍巍地伸出两只手爪,却非攫取,而是求讨。此时距得甚近,李逍遥见这怪物的肚皮上黑麻麻的淤了一块,黑汁淌流不止,隐隐闻出楚香玉毒针惯有的异味,他心念一动,立时明白了委鬼何以这般:“它之所以对我狂追不舍,原来是为了我手里的这包解药,并非想要吃我。”因觉这怪物倒也可怜,更难对它苦苦哀求的目光置之不理,忍不住便要把解药丢給它,但又不禁犹豫了一下:“它若得了解药之后,不知还会不会想咬我?”
    虽感险情难测,又触及这怪物惨兮兮的眼神,究是一下心软,把解药丢到它面前,同时后退一步,暗划符咒,防这怪物得了解药时突来加害。其实这当儿他对天师符究竟能不能发得出来也全无把握,眼盯着这怪物的迟拙举动,心里着实捏一把汗。
    只见委鬼忙不迭地拾起解药,张口便往嘴里塞入,突然间柱影下窜出一个长发飞飘的影子,掌影翻舞,快狠之极的撞将上来。李逍遥从身形上刚认出那是楚香玉来袭,随着一声怪叫,那怪物中掌掼出大门之外,将那面彩丝网撞得七零八落,生生撕破一个大口子。
    楚香玉夺得半包解药,一边忙着往嘴里塞进,一边往蛛网撕破之处奔将出去。李逍遥心想:“得捉住他,帮丁大哥打听他娘子的下落要紧。”不顾自身有伤,也从丝网破处一跃而过,犹未落地,四下里怪声倏近,竟有四只彩花斑斓的大蜘蛛窜来挡道。
    李逍遥不禁“哇”了一声,心道:“没想到要打这么大的蜘蛛哦。”虽说这番恶斗来得匆忙,手底下并不含糊,棹出断剑湛卢,犹未忘记神门穴有碍,无法使出内力,好在湛卢锋利之极,又新学成慕容家落英神剑法,记得小桃说过她家这几招快剑招数无须内力驱动便能使成,其间诀窍全仗招数变化神速,李逍遥早已习得家传快手之法,自是难他不住,手腕抖动四下,剑光幻做一线飞虹,宛如惊电夭闪,四只大彩蛛刚逼到身旁便已应声断成八段。每只彩蛛均被剑光从躯体正中截而为二,虽是仓促出剑,居然无一偏差。
    李逍遥没想到一剑之威竟可若斯,心中登时又惊又喜:“‘一字追风剑’果然好使,而且无耗几分真气,嘿嘿……神门穴没事儿!”他学得这两招剑法并无多时,临险而用,能显出这等效果,除了慕容剑法确属神奇的缘故之外,也更加验证了他学剑实有人所不及的超凡天赋。
    但高兴劲儿犹没过去,突转惊呼不迭。原来那四只彩蛛竟尔残躯重合,浑然无痕,端似从未中剑一般。李逍遥傻了眼:“合着刚才我白砍了四剑不成?”心中实难相信世间竟有此事,可是四蛛又活生生地围在他身旁,喷射大片彩丝,岂是幻觉?
    李逍遥瞥眼瞧见委鬼彩丝缠身,在门外剧颤瘫趴,叫声惨厉异常,身上犹似烧焦一般冒出恶臭烟气。他晓得此是中了奇毒之象,猛吃一惊:“毒丝!”既知端的,怎能让那些绵绵不断的喷撒而来的彩丝沾到身旁,待要施展风魔身法急避已迟,慕容家的快剑之术也封堵不住乱撒过来的大片毒丝,李逍遥平时虽显得浑浑噩噩,看似少有心机,临危遇险关头却比谁都机灵,一念飞转而出,想也不想,剑转绵迷,瞬间织就无边剑网,这一招正是修剑痴所传的“痴心情长剑法”,待得使成才想起:“对了,原来这一路剑法也是无须多耗内力便足御敌。”
    剑光如梭,穿引游丝,尽摧于身外,犹如尘之不沾。李逍遥虽是天生的习剑料子,但这路“痴心情长剑”实是极难尽悟的绝妙剑法,他又未能多加研练,一时间也没等当真舞得天衣无缝,虽然漏洞百出,所幸他身上尚传一件天蚕宝衣,纵有游丝漏入剑网之隙,受天蚕衣所阻,自也伤他不到。
    这时他原本便可挥剑劈斩毒蛛,但想这几只毒蛛显是身有魔力,纵然中剑也杀不死。剑光连转数圈,突然发出天师符,当湛卢再次挥断毒蛛躯体之时,灵力催符,金光幻化,眼前只一炫,毒蛛尽皆消失。
    李逍遥这一次发出天师符后,暗感神门穴隐隐作痛,情知剧斗之下难免消耗一些气力,为免内患复发,连忙放松了心神,掠目一扫,那几只毒蛛当已荡尽无存,剑身之上却沾有一些圆碎之物,回刃看时,认得是蜘蛛卵,刮将下来,以符纸包起,收进乾坤袋里,留做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