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好花堪折(二)
作品:《仙剑奇情》 转眸之时,见那怪物伏地呻吟的惨状,身上乱淌毒汁,似将毒毙。李逍遥心中不忍,可是别无办法,正要转头不瞧,那怪物因痛苦不堪,竟爬到他脚下,身子颤做一团,嘤嘤哀鸣。李逍遥看出这是在向他求救,不由得心软了,搔了搔头发,试烧一张净衣符,眼见无效,那怪物显得更为苦楚。李逍遥叹道:“不是不想帮忙,毒丝我搞不定呀……”话没说完,突然灵念一动,想起曾看过夏枯草之方,记得百草经上载有鬼哭藤入药的功效,其中便似提过可解毒丝。“有了,不过我也不晓得行不行,且拿你这怪物来做个医学实验,就当帮你改邪从良。”
搜出那几根沾有油污的枯藤,教委鬼塞进嘴里嚼烂后自行敷遍全身,也不知有没效果,但眼下惟此一方,若仍不灵,他便真没辙了。那怪物依他所示之法,正自照做,突听得数声掠风微响,李逍遥耳朵竖起,顿知有飞针密如雨点般的从竹丛里射来。
“我正愁没处找你呢,居然还敢跑回来偷袭?”李逍遥怒叫一声,身影便在针雨射落之际倏然消失,竹丛拨晃,露出楚香玉那张左顾右瞧的刀子脸,眼见针雨落空,那怪物委鬼滚入草丛里,不知钻去了哪里。楚香玉顿时满脸写遍了问号:“那瘪三呢?”一个小辫飞扬的影子蓦然从竹梢倒坠下来,楚香玉犹未生出反应,喉前寒意逼髓,李逍遥翻转身子,反手将断剑湛卢指住了楚香玉的咽喉。
这一霎眼间,李逍遥攀竹高荡梢头,避过那阵急骤飞射的针雨之后,倏然倒翻下地,旋身未定,剑锋先已逼至楚香玉喉前,身形剑法之快速流畅,端是一气呵成,教人无隙可乘。乍然使成这般妙着,便连他自己也不免微感得意,脑中想象着楚香玉此刻必是满脸惊愕之情,便调侃般的说了一句:“马失前蹄了吧,临风公子?”
待说完这一句,方才转头,但见楚香玉面有冷笑之色,身后木叶攢晃骤急,李逍遥见他不像吃惊的样子,难免出乎意料。突然间竹丛间黑影飞窜,劲风扑簌簌穿响掠耳,四下里竟有许多道刀光激闪,灿然夺目,李逍遥犹未看清究是怎么回事,几道刀光已然夹头劈近。
“哇,有埋伏?”虽说这番突袭来得迅猛无比,李逍遥总算屡遇险境,已然历练得反应奇快,正要将湛卢磕断两翼来袭的兵刃,不料眼前发丝飞掠,楚香玉急摆头颈,唰一声甩发扫击,顿时在李逍遥脸颊上留下一排火辣辣的血痕,打得他一时晕头转向,倏地只觉握剑的那只手臂一痛一紧,竟被长发缠腕绕臂,缚得他急难挥剑。
李逍遥刚“哇”了一声,突觉眼前刀光晃闪,耀目难睁,只得闭上双眼,掉转剑头,倒抄剑柄,撩断缠臂的发丝。这时前胸后背连挨数刀,幸有天蚕丝衣护身,锋刃无伤,但那一刀刀狠劈力道十足,也教他好生禁受不住,中刀之处连骨头都似要震断般的痛入髓里。若在往日身无内患之时,仗有一身沛然盈浑的阿修罗神功,挨这区区几刀只当挠痒而已。眼下却无法以内力自护身躯,只痛得眼前发黑,踣倒于地,四下里黑影幢幢,围满了戴斗笠、披蓑衣的一大群刀手。
李逍遥抬起眼皮,触及那一双双在黑夜中闪烁凶光的眼瞳,心中竟尔一阵发怵,仿佛被一群饿狼团团围住,而这般情景那天在丘白尸身之旁便曾遭遇一次,然而此时围在他四周的狼瞳决计多出那天不知好几倍!
“拷!”李逍遥一见此景,顿知来者不善,只消手脚迟缓得片刻便要没命。他哪有时间多想,正要挥剑給这干满眼杀机的人来个故技重施,却忘记了此刻他焉能使出多少内力?猛挥一剑,牵动胸伤,只觉眼睛发黑,身子虚软难支,竟又跌倒在地。但这一剑仍是颇具威力,更仗着湛卢锐不可当,只听得几声乒乒磕响,逼近身旁的数口钢刀同时折刃,旋即只听得几声痛呼,冲在最前边的四五条使刀汉子倒纵避开,落地时才见到各自少了一条胳臂。
李逍遥只道这一剑能将群敌驱开,却哪料威力大减,怎及往日那般凌厉无匹,他心中暗惊:“似此要砍多少下才能扫尽这许多敌人?”其实只那一下子便已令他苦不堪言,手臂犹如灌铅似的,便想再次抬起宝剑也力不从心。
那群戴笠披蓑的刀手乍然被李逍遥刚才那一剑吓了一跳,一时没敢欺近。楚香玉后退数步,沉脸喝道:“杀了他,把湛卢剑給我拿回来!”那干刀手沉默片刻,谁也没有做声。李逍遥扫眼掠见每一双眼光均是悍狠异常,并无半点畏缩之意,稍一定神,暗觉这些人的行事不像林天南门下,虽也并非一等一的身手,但皆是一身凶狠之气,刀法刁顽猛恶,进退同步,配合之紧密竟似平日训练有素一般,若是单枪匹马并不可懼,然而这数十人同时发起猛攻,即便是一流好手谅也凶多吉少。李逍遥心中倒有自知之明,暗忖而怵:“比起一流高手,我似乎还差了一大截呢,更不妙的是,我这个差一大截才算高手的人眼下内患严重,虽有以少击多的豪气,却没有提剑砍人的力气。”
楚香玉原本恨不得亲手取李逍遥性命,却惦记着身中自家毒针,刚服下解药料难与人动手,只好沉脸扫视那干使刀汉子,说道:“这瘸子显是被林家丫头的一阳指所伤,不过只剩下几口气了,还不快乱刀砍死他?”李逍遥心下吃惊:“连这都被他看出来了?”便想施展轻功窜出重围,却急提不上真气,只紧张得连心脏都快蹦出来,但见那群刀手仍然蓄势不动,虽不撤围,也没进逼,却不明何以如此。
楚香玉也已看出不对劲之处,变色道:“怎么还不动手?”李逍遥见得此般情形,心中也自惊疑不定:“对呀,怎么回事?”眼光随着人影攢动之处瞥去,见得北边的一片黑压压人丛让出一条道,有个身形高瘦的蒙面人走了进来,手握一口没有离鞘的刀。这个人甫一现身,竟似连空气也霎然停止了飘动。
然而他遮蔽于笠檐下的双眼仿佛没瞧见李逍遥的存在,两道犀利之极的目光却从李逍遥头上射了过去,盯着那间破庙的大门,似乎那里边才有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李逍遥正觉迷惑不解,但见楚香玉望着那个蒙面人,眼光里似露惊诧之色,仿佛连他也没料到此人居然会在眼前出现。便在这阵奇怪的沉寂中,忽然有人语声阴冷地说道:“楚二,休要假公济私。我等此行不是为满足你的私欲而来,真正要对付的人在那间小庙里边。”随着话声,一张长满短须的丑陋黑脸从楚香玉身后转将出来,此人颧骨突兀,半边面额包裹粗布,显得鼻青脸肿,一对小圆眼闪烁着马蹄钉般的幽光,李逍遥一瞧之下却是认得:“不就是那探马赤头目完颜黑骨吗?”心中顿时满怀疑窦:“他跑来这儿做甚?”
楚香玉似未会过意来,眼光疑惑地望着完颜黑骨,问道:“要对付什么人?”完颜黑骨脸色阴沉,犹未回答,只觉眼前袂影倏晃,先前还在一干刀客包围中的那大眼少年不知如何闪出了人丛之外,连滚带爬地溜得飞快,虽显得慌张狼狈,这般神奇莫测的身法仍是不免教人吃惊。
那干刀客纷纷愕然寻视,李逍遥一口气奔到庙门之前,身影竟比数十双移射而来的目光还快。驻足未定,先即棹剑横指,眼光迎着那一大群幢幢逼近的人影,说道:“凭你们这些鱼腩,想对付谁呀?”刚才他在刀丛之中试着连连提气,总算运气不至于一糟到底,竟然提起一股真气,展开身形窜将出来。以他轻功的本领,这干刀客纵然全是难缠的脚色,当他使成了风魔身法之时,却也拦他不下。甚至连拦阻之念也没生出就給他窜身而离。
其中显然最为了得的那个蒙面人一身锐气,目光厉害,颇令李逍遥暗怀忌惮之意,但这人自从现身伊始并不瞧李逍遥哪怕一眼,只是面朝庙门,神情绷得紧若弓弦,刀未出鞘,整个人却像已然出鞘的利刃。李逍遥腾身窜走之际,心里只担心此人会不会将他截下,难免捏一把汗,但意外的是,直到他窜到庙门口,那身材高瘦的蒙面人仍是一动不动,便连眼光也不曾稍有变化,仿佛从头到尾就没看见此间有李逍遥这个人。
李逍遥虽在伤痛之中,脑筋仍然机灵不减,虽不明白那完颜黑骨何以在此间出现,但从他们神情语气里猜想:“这帮人肯定不是为了对付我而来的,这儿面子最大的恐怕除了燕辉煌没别个。只是我真的很难明白,他们如何晓得燕辉煌藏在小庙里?其间究竟有何过节?还有那个完颜黑骨怎会不带元军同来,却跟楚香玉混到一起,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就算我问他们也不会老实告白,所以我不必问他们也不必答,要打燕前辈的主意?可以。不过先得问我答不答应!”
“我们没有必要问你,”完颜黑骨两片尿泡般的眼皮一抬,裂嘴笑了笑,满脸横肉微微抽动,望着李逍遥一夫当关般的身影,说道。“这边至少有五六十口刀,而你只有一支残缺的剑和一条残废的腿,谁都看出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我是你,一定会趁着还有命的时候赶快滚开。”
“所以你不是我,”李逍遥背倚门框,稍减腿软之感,扫目所见,尽是雪花花亮闪闪的刀锋,叹了口气,情知一旦动手他便立刻没命,却仍硬着头皮说道。“反正我生下来,这条命就算是捡来的。既不想做官也不奢望发财,没你们那么多连算盘也算不来的满肚子计较。不过规矩倒有一条,管你是谁,想欺负人的话就得先把我欺负了。想两头都吃?没门哪你!”
楚香玉不由奇怪的望向完颜黑骨,问道:“为何跟这瘪三浪费口舌?不如先把他结果了,省得恁般罗唣……”完颜黑骨眼光一厉,把楚香玉的话尾瞪没了,冷哼一声,移目觑定李逍遥那颤巍巍的身影,说道:“这位兄弟小虽小,可却是傲雷兄妹的座上宾。完颜黑骨算得什么,怎敢得罪?”李逍遥嘻嘻一笑:“客气,客气。有空代我向伯母问好喔。”
楚香玉哪里晓得李逍遥与傲家的瓜葛,在他眼里这少年不过只是一个乡下顽儿,闻得完颜黑骨之言,心中不由大是惊讶,一时妒火中烧,待见李逍遥露出一副不置可否、嘻嘻哈哈之态,哪有半点傲家宾朋的风气,难免又觉不信,哼了一声,说道:“世上招摇撞骗之事多得很,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定是冒充的……”完颜黑骨听出李逍遥话中问候他母亲之意,心下暗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嘿然道:“总之,还请小兄弟給个方便,省得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里边那个人与你应该没有干系吧,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这般来劲呢?奉劝小兄弟一句,常言说得好:自扫门前雪,休理他人瓦上霜。”
李逍遥暗思:“这黑脸狼跑来这里吱吱歪歪,难道是傲雷为报燕前辈大闹帅营之仇,派他来做个先锋?放着眼下这几十人在此,我便毫无办法。若果真还有傲家千军万马随后到来,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燕辉煌的驾。”念及燕辉煌总算于他有救命之恩,不忍危难相弃。但要就这么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舍掉性命,心里委实觉得怎么算都不合算,只盼多拖得一阵,最好是捱过三个时辰,等燕辉煌醒来自己解决。可是不知还剩多少时候才算捱足时辰,回眸往殿里一瞅,神龛依然蛛丝密围,隐约可见燕辉煌身影萎缩,非但毫无苏醒迹象,反而变得更似一具枯尸。这等情状直教李逍遥骇然之余,更是满心惶惶不安:“莫非他是逛我替他守灵?哎呀,若他万一真的活不转来,守灵也还罢了,可别变成陪葬……”
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还要撑下去,转念又想:“我又何必伤脑筋?就算真的要为那老鸟熬够三个时辰,能不能捱得过去,并不取决于我,而是要看眼前这帮杀气汹汹的人答不答应。你说他们干不干哪?”
完颜黑骨在这干人当中最大的分别在于,他的那双小眼不像狼瞳,而是狡狐一般,竟似能先瞧出李逍遥所虑何事,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想拖延时辰,好让那人醒转之后反过来把我们干掉。办法不是没有,比如你以言语挤我们答应跟你来个单对单的比试,甚至来个三战两胜定输赢,这叫缓兵之计,原也并非使不得。”李逍遥正想此法,不料先被说穿,不由苦笑道:“那得问你们干不干哪?”完颜黑骨反问:“你说呢?”
李逍遥想也不想就说道:“那还用问?都被你识穿了,肯定没戏。看你们也全都好像长着脑子的,应该不会蠢到自个儿找死。”楚香玉阴冷冷的一笑,与完颜黑骨对视一眼,看到他们这般神情,李逍遥心中唯有暗叹:“武林中人都奸成这般,那还不是没得玩了?”却没料到对面人丛中射出一道刀芒,唰唰几下,往他身旁的墙上划了几字,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籍借几名刀客手举的火把光亮,只见墙上写道:“一局定乾坤,看是谁找死!”
李逍遥不由得一怔,转头瞥见那蒙面人目光如炬的瞪过来,一只手抄着火把,另一只手松开旁边刀客握刀的手,那刀客似是没反应过来,待愣神一下才知刚才旁边有人抓着他的手,用他的刀尖在墙上留了那行字。
李逍遥迎视那蒙面人的锐利目光,手指自己鼻子,问道:“是在跟我说话吗?怎么不用嘴说,偏要留字这么费神……”虽说刚才所巧用的激将法意外得计,心下却是忧多喜少,暗觉没谱:“其实蠢到自个儿找死的人应该是我。”完颜黑骨皱眉道:“时不我予,何必徒生枝节?”
那蒙面人并不做声,仿佛没有听到旁人在说什么,就算听到也不值得回答,但他眼光中的刀气却在不知不觉间更浓了。
李逍遥避开他越发凌厉的目光,瞥着完颜黑骨,心道:“这黑狗子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比谁都想乱刀做掉我,好教手下人一古脑儿冲进来斩杀燕老鸟。是以不耐烦有人跳出来跟我比划,生怕被我拖延时间。当然时间我是一定要拖延哋!”
楚香玉却望向那蒙面人,仿佛胸有成竹一般含笑说道:“我倒觉得一刀连断三十六颗头的青鉬刀抹掉一个挡门的瘪三脑袋,无须多少时候。”李逍遥心中一凛,不禁望向那蒙面人插在面前的刀,完颜黑骨哪里晓得李逍遥心头便如撞大鼓一般,他并非武学好手,怎知其中分别如何微妙,担心殿内那人随时醒转,仍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哪得花多少时候?”
楚香玉眨了眨眼,笑晏晏的反问:“一眨眼的工夫有多快?”
李逍遥不觉眨了眨眼,旋即瞥向插在那蒙面人脚边的刀,突然问了一句:“一眨眼的刀法能有多快?”这才是要害所在。那完颜黑骨犹瞪一双将信将疑的小眼,旁边的人全都瞬间肃然,风中也浑然充满了无言的肃杀之气。
楚香玉似已看到李逍遥横尸地下,不禁满脸惬意地掏帕拭腮,飞着媚眼说道:“马上就知道了。”
话声刚落,那蒙面人左手棹着火把倏地朝李逍遥头顶上方作势飞掷,李逍遥方欲叫一声:“让我先出手可以吗?”蓦地只觉眼前炫了一下,待火光唰的从面前晃开之际,突见原本插于地上的那把刀只留下一口空鞘。他心中格登一跳:“哇,他出刀好快!”
所幸他在这火光燎面的一霎间并没眨眼,是以仍是看到了旁人绝难看清的那一刹那。也就是青鉬刀出鞘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工夫有多快?
昔日一品江山的名妓一品香说,“一刹那”就是幻剑联盟三十六路盟主头颅落地的瞬间。
青钼刀的主人在一品居的风评榜无名,但在许多江湖人心里,它代表着一个瞬间决定生死的恶梦。而在李逍遥眼里,青钼刀出鞘的一刹那所含寓的不仅是死亡或生机,而是能否留住燕辉煌预设的三个时辰,这其中甚至还寄托了他自己能否盼得到与灵儿重聚的一线希望。而这一线希望随着那道刀光的瞬间劈落,仿佛一根将断的游丝。
这一刹那也使他明白不论自己是否有伤在身,决计无法做到用最快的剑招去截击那一线稍瞬即逝的寒光。
然而一刹那却是风魔身法仍然足以游刃有余的间隙。
魔神玄衣的“极速”之术,足以使一刹那变成瞬间的永恒。李逍遥眼下所学不足“极速”之万一,却仍足以留住无穷个刹那间。尤其在生死关头,嵌入他体内的“婪云石”自然而然地便帮他激发一股宛然已近于极速的力量。一刹那间的快刀他接不住,但却绝对避得开,便连自己也想不到这股“绝对”的力量从何而来。
庙外众人只道青鉬刀一出鞘,这个挡门的小瘸子立时便会人头落地,却见那蒙面人闪身退回原地,便似从没动弹一般,刀还鞘中,仍插在地上。楚香玉、完颜黑骨投眼望向庙门,李逍遥却似平地消失般的没了踪影,地下却也不留半点血迹。
这等情形委实甚奇,楚香玉不由望向蒙面人,心中充满了疑问。完颜黑骨心想时不我待,把手一挥,七八名刀手仿佛得了默契似的展开身形,抄刀掩向庙门。突然间竹稍扑簌一晃,屋瓦笃的闷响,随即似是有物急滚而落。那干刀手抢到门口,闻声不由乱望,哪里等他们瞧清,李逍遥倏地从天而降,翻到这几名刀手身后,手棹木剑横扫竖拍,迅若闪电,正是小桃所授“十字电光剑”的快招。
此时他自是难以运动真气,幸而小桃教他的这两招快剑无须内力驱动,纯以招数取胜。若他手拿的是湛卢而不是木剑,这一招使将出来必已让那几名刀手血溅数尺。李逍遥不愿杀伤人命,仅以木剑扫打,出招之际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纳闷一下,这般突然迟疑竟与小桃当时无异。
那七名刀手原已快要冲入庙里,却哪料李逍遥从头顶上翻落到背后,木剑闪击,连剑路也未暇辨清,每人便各挨一记痛击,全斩在头颈部位,怎吃得消?李逍遥换用木剑,便是不欲伤人性命,但这一招取位刁钻,下手快狠之极,饶是他宅心仁厚,却也不曾想这招使成,竟打得那伙刀手滚地惨呼,痛苦万状。有几人更似折了颈骨,连头也反扭了。
完颜黑骨变色道:“怎么还没摆平?”这句话是向蒙面人问的,李逍遥却接口道:“哦,摆平了。”提着木剑跳到庙门台阶之上,仍是一夫当关的架势,只是刚才连番扑腾,难免多耗气力,伤患又教他一阵痛苦难捱,脸孔皱起,蹙眉硬忍,这般神情不免减少了几分“一夫当关”的气势。
突然间刀光急闪,墙上又已划出三个连笔快字:“好轻功。”李逍遥不由望向那蒙面人,晓得这是夸赞他的轻功卓绝,竟能在刹那间逃过青钼一击。但见那蒙面人眼中也不无嘲讽之意,似觉李逍遥没别的本领,只凭一身逃命的功夫便在这里现丑。李逍遥装作没看出来,眨了眨眼,说道:“不是说‘一局定乾坤’吗?我没事儿你也没输招,这可怎么算哪?”其实这要说起来,刚才那一局应是李逍遥得了理。那蒙面人本有一剑杀了他之意,自忖剑术高绝,并无与李逍遥这般无名小辈争胜之心,但却没想到竟让李逍遥死里逃生,正因为比较的不是武功高下,而是一局决李逍遥的生死,谁赢谁输无疑已由天判。
楚香玉明知此节,却仍冷笑道:“你这瘪三如何是人家的对手,既打不赢,那便是你没棋了。”李逍遥料有此说,倒不意外,只笑了笑道:“刚才没说好,若是我赢了,那你们有何话说?”楚香玉把脸一沉,说道:“你赢不了!若要再来一局,你这瘪三连命也要一并输掉。”话虽这般说,那蒙面人自忖身份,刚才既没能一刀结果了李逍遥,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再来比过?
李逍遥对那蒙面人着实忌惮,情知如若重打一次,绝无先前那般好运。待见那蒙面人无意出手,不由得松了口气,木剑指着楚、完二人,笑道:“人家不打了,你们两个鱼腩要上场挨扁吗?”楚香玉自知有伤未愈,交不得手,阴着脸瞧向完颜黑骨,心下冷笑道:“摘掉了官帽你就狗屁也不是。”
完颜黑骨脸皮既老,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小眼转动,闪出狡赖之色,把手一挥,沉声说道:“什么年代了,谁耐烦讲什么江湖规矩?”楚香玉会意的笑道:“也倒是,规矩虽然总是强者来定,可也不免会給弱者占了便宜。”李逍遥听出这两人语气不善,眨眼问了一句:“你们商量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雪片般的乱刀溅然而至。
李逍遥若非先有提防,便有几十颗头也躲不过去。那干刀手得了完颜黑骨以眼色传令,忽喇一声蜂拥而来,分别从门、窗、屋顶各处挥刀撞入庙内。这时李逍遥已缩回门里,拿木剑乱扫,先撞进大门的几人倒跌而出。但这一下他却不慎损及原已受创的经脉,只痛得身子颤抖,视线模糊,无法再出剑阻挡源源不断的四处涌入破殿的一干刀客。
方只迷糊了一下,瞬间已陷入乱刀围攻的垓心。总算他仍能勉强施展风魔身法,左闪右突,在人丛中倏忽出没,尚能周旋得片刻。每见刀光逼近身畔,便使出“痴心情长剑”中的巧拨牵引招数,在刀丛中苦苦支撑。但见欺入殿内的人影越来越多,纷至沓来的刀光骤然急密,渐渐的连腾挪转寰的余地也难以觅得,他心下不禁一悲:“连快剑也无力使成了,难道我今日真要在这儿玩完啦?”
虽感绝望,却并不放弃哪怕一线挣扎求存的机会。先前他退入殿内,便有意地朝彩蛛毒丝密布之处巧移身形,那群刀手不明虚实,被他引入毒丝罗织所在,只道是寻常蛛网,待得沾身才觉不妙,却已后悔莫及。一时只听惨呼惊叫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那伙从窗户和屋顶窜进来的刀手本想抄捷径,哪料这样的捷径却是通向地狱。
这一幕虽在李逍遥料想之中,却想不到彩丝沾身的情景竟会如此惨酷,眼前倒下了二三十人,翻滚号嚎片刻竟然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中毒者居然个个形貌变得骇异丑恶,不堪卒睹。李逍遥不免暗吃一惊:“怎这般毒法?哎咦,幸好我没被蛛丝沾着……”不过少顷,那些中毒的刀客已没了声息,殿内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花香。
李逍遥闻到这般气息,脑子不觉微有晕眩之感,勉强抬起拳头,用力自捶脑袋,驱走一股突然间昏昏欲盹的奇异睡意,掠眼只见两名并未中毒的刀客冲到神龛之前,寻着燕辉煌的身影,提刀便砍。李逍遥惊想:“眼下燕辉煌哪有自护之力?”提剑欲来解救,只迈两步,瞥见身后投落一影,心头格登的跳了一下,未及转身,倏地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后腰仿佛被一根沉甸甸的大棒打了一记,仆倒在地,一时只觉腰脊失去了知觉。
他倒地时掠目一瞧,原来那蒙面人不知何时已站在殿中,青钼刀瞬即回鞘。
李逍遥咧开嘴巴,迷迷糊糊的想到:“哦,他从后边給了我一刀。”那蒙面人只道这一刀已然结果了李逍遥,并不多瞧,却望向神龛所在。却没发觉李逍遥反手摸了摸腰后,并没流血,他知道幸有天蚕丝衣穿在身上,想起那一刀之险,伸了伸舌头,心道:“真走运,他没砍我的头。”忽听得两声惨呼,瞥眼只见神龛前那两名刀客仰倒于地,瞬间形容僵朽,面如雪石一般,居然全都离奇地没命了。
欺入殿内的一干刀客俱皆怔住,只道燕辉煌出手,无不惊得面无人色。完颜黑骨更是几乎要独自溜出门外,那蒙面人却毫无半点神情变化,两道刀芒般的目光只盯着神龛里的人影,但见那影子并无半点动静,死气沉沉,不像活着的人。李逍遥乍以为燕辉煌醒过来了,待见得那两具尸体上窜出一对白蛛,悬丝闪入帘幔之内,他才豁然明白:“是这种有毒的白蛛料理了那两个拿刀去砍燕辉煌的人,想来连燕辉煌也是死在白蛛的奇毒之下。”
但见那蒙面人打个手势,旁边的刀客从身上纷纷取出一束干草叶子,点火燃着,拿在手上。李逍遥闻得气味,知是九节菖蒲,记起洪大夫曾教給他此物用处:“九节菖蒲,功效可解赤毒、尸毒、瘴毒、毒丝。”从这干刀客的举动可知,他们分明是有备而来。果然一烧起九节菖蒲,白蛛登现错乱之象。完颜黑骨看出燕辉煌并未复醒,惊魂甫定,说道:“这老賊只道养了几只雪山灵蛛便能帮他保驾护法,却忒也小瞧了他的仇家!”
李逍遥原以为那些行迹诡秘的白蛛是来为难燕辉煌的,待听到完颜黑骨之言,心中不禁一怔:“他养的?那些彩花斑斓的大毒蛛却又是帮哪一边的?可把我搞糊涂了……”正想不出头绪,但见完颜黑骨唆使那伙刀客将九节菖蒲火把伸去焚烧神龛前的白丝网,驱散燕辉煌身前的白蛛。眼看一干刀客便要于燕辉煌不利,李逍遥顾不得腰疼难耐,翻身滚到神龛之下,把木剑换成湛卢,乱扫几下,仗着此剑锋利无匹,手上虽已无甚劲道,那干刀客仍是不得不退后丈许,避开寒锋。
完颜黑骨变色道:“青钼刀两次出鞘你都没死,却又跳出来逞何英雄?”李逍遥回剑支地,勉强撑住身子,苦笑道:“没办法!阎王爷不收我,只好又回来跟你们再多玩会儿了。”说话间瞥那蒙面人一眼,见他那双空无旁物的双目中终是不免露出了惑然不解的神情。
楚香玉从门口探脸叫道:“惜刀,快杀了那瘪三,把宝剑夺回。”蒙面人浑似没听见,只是低眸凝视自己的刀,似是想不明白青钼刀今天为何屡屡失手?
完颜黑骨虽说急于除掉燕辉煌,但想:“这瘸子一再捣乱,真是杀一百遍也不解恨。可他得了傲家小郡主欢心那是明摆着的,不管怎么说,留着他总有用处。眼下倒不必急着结果了他……”干咳一声,说道:“小朋友,这时你又何必逞能呢?只要你走开,我不会让旁人伤了你。”李逍遥哪去理会此言究有几分可信,摇头道:“没办法,我便是要在这里玩上三个时辰。等过了这点儿,你想留我都留不住。”
完颜黑骨倏然变色,心下暗思:“被他捱过三个时辰,那便大势去矣!”脸孔登时拉了下来,朝左右使个眼色,说道:“如此只好得罪了。左右上去请这位贪玩的小哥儿一边歇着去罢!”此时神龛前边围了至少三四十名刀客,突然一拥而上,虽说得了吩咐在先,不至于会狠下杀手要李逍遥性命,但乱刀齐加,又岂能不伤损他手脚?
李逍遥情知无力再护得住燕辉煌周全,但要他就此撒手,岂能甘心。况且若是落到这伙人手里,处境定然大是不妙。尤其一想到楚香玉的手段,李逍遥更是有如绝崖之虎,势在一拼到底。但在数十名刀客骤然逼近之时,他突然间提不起剑来,只觉气力已竭,不由的只有苦笑。“燕前辈,便是你那亲儿子也未必便比我更够意思吧?不过我已经拼尽了,护不住你老人家……”
不觉想到灵儿,心头涌起一阵悲哀不甘之情:“老婶要我好生照顾那丫头,而且我又答应过她姥姥。难道就这样放弃了?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不!”一股力量斗然而生,提起湛卢,正要挥打出去,倏地只见一条链子枪荡入刀丛,闪电般的缠住了他握剑的那只手腕,勒得身子一偏,几欲掼倒,瞥眼掠见完颜黑骨拉住链子枪另一端,扳直李逍遥的右臂,让旁边的一名使刀汉子来砍手。
李逍遥心中一惊:“手废了怎能讨生计?”急欲挣脱,为时已来不及。便在绝望关头,突听得一声低哼:“气转奇经,八脉尽畅。”两只手掌悄然附在李逍遥后背,宛如一道接一道的巨浪撞击丹田,使得气海穴骤地荡起轩然大波。
缥缈峰。
云雾缭绕的一处山峦,秘室里机关重重。滑轴缓转,轮动链落,一个悬浮于洞壁半空中的大铁笼子四四方方,宛如车厢。透过晦暗光线,但见铁栅笼内仰起一张苦思冥想的脸孔。他手拿一个做工精巧的布偶娃娃,悄立不知多久,宛若妙参造化,神游物外。
忽然间,巨链摩擦出异样声响,铁栅笼陡地剧晃不定。那人如梦乍醒,眼瞳里袂影飞掠,杀机侵凌。便在他将要越柙而出的一霎间,悬系大铁笼的几条链带同时迸断,冰光夺目,飞雹纷落,将铁笼砸入万丈深渊之下。布偶娃娃“啪”的落到洞壁一隅的凸石上,可惜它没有生命,无法说出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惊变……
李逍遥霎间仿佛看见了云深雾缭处的那一幕,只是他说不清脑中何以会有这样的激灵冥幻。
霎然他又回到现实,小殿中宛如狂风飞卷,漩涡般的无形气圈层层回拢,将那一群刀客摄入圈中,一波又一波地跌到李逍遥身前,原本活生生的人刚沾着他的肌肤竟然形枯躯萎,颓败而倒。这般景象犹如恶梦,直教李逍遥难以置信。他却一点也不好受,迷迷糊糊的只觉许多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仿佛面对决堤的洪流,挡也挡不住,张口欲呼无声,便要避开身子也成可望不可及之事。
这时他脑中隐然想到:“怎么突然把那些人的内力全吸到我身上来了?”眼见得那干刀客如中梦魇一般,虽然人多,却全成了任由吸摄的木偶,竟无一人还能挥刀反抗。完颜黑骨先前见势不好,撇下链子枪,早连滚带爬地溜得没影,待吸摄之势形成,其余的数十名刀客跌做一团,身背相挤,虽想逃出门去,却身不由己地被吸到了李逍遥身前,只觉内力飞泄而出,涌入那少年体内,转瞬间这干人已然奄奄一息。
那蒙面人也同遭巨涡吸摄,真气急泻,但他较诸那群刀客终是技高一筹,虽也大是惊骇,并没乱了方寸,眼看挣扎不出那道吸摄之圈,一咬牙,拔刀指入圈心,随着吸噬之势向李逍遥胸前搠去。此着极是决绝,倘若他也不免被吸附到李逍遥身上,自然是刀尖先抵,李逍遥究要死在前头。
眼见那一道犀利无比的刀光烁然而至,仿佛死神最后的流火,摄入眼瞳。李逍遥只惊得心跳也霎间停止了,便在这时,身后那两只手掌悄然撤开,他双腿早软,登时跌倒在地,只见那道迅若惊电的刀光唰的刺到神龛之前,陡遇无形之墙般的急挫去势,刀锋节节迸碎。
倏然之间,那蒙面人刀锋尽摧,手腕一沉,落入一只枯爪之下,扣脉擒拿,速如饿鹰搏兔。
李逍遥跌到一旁,只听得一声阴惻惻的冷笑从帘幔里传出,劲风骤急,唰的撕去那蒙面人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粗糙不平的脸。籍借地上跳闪不定的火把光芒,隐约见得此人年纪不到三旬,眉粗鼻大,目若寒芒。李逍遥方想:“这个不知是何许人?”那人闷哼一声,脚步不由自主地滑近龛前,脸肌剧烈扭抖,衣衫猎猎作响,仿佛遭到狂风劲吹,不住的撕裂。
见得此状,李逍遥顿知端的:“此人正遭吸摄内力,却仍在运功相抗,滋味定不好受。”其实何止滋味不好受,那人身受之苦已到极难忍受的顶巅,躯体如欲榨干,内力急速流逝,转瞬便要泻尽真气而倒。从那双几欲瞪裂的眼睛足见他惊骇已极,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往身下急抓数下,唰的抄住一口钢刀,咬紧牙关,抢在内力尽丧之前猛地挥刀斩落,既快且急。李逍遥看在眼里,只道那人仍要拼死一击,心道:“青钼刀都毁了,这种寻常的家伙怎能劈得过去?”不想刀光落下,却劈断了那人自己的手臂。
血花飞溅之时,眼见那人摆脱断臂,踉跄急退,李逍遥方才明白:“壮士断腕,想必就是这般了。”只道那人便能脱身,不料神龛中枯爪飞探,奇疾无比,倏地抓在那人的面门上,帘内发出一声森森低笑:“楚惜刀,念你也算是条硬汉,老子今日不杀你……”话声未落,那人斜刀回搠,瞬间削向帘中人影。
“那么你是自寻死路!”帘中语锋一转,嗡一声颤响,钢刀只劈近垂帘之畔便即崩然刹住,那人连催劲道也无法多进半寸。李逍遥心下暗叹:“早说过这样是不行哋!”撑起身来,抢先叫道:“练一身功夫不容易,饶了他罢!”
那只枯爪正要按碎楚惜刀头颅,帘中人听得李逍遥求情,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冷哂道:“你小子恁地莫名其妙,到底帮哪边?”这却不好回答,李逍遥方只怔然,突听得哗然大响,屋顶陷落,随着大片碎瓦坠下数名蓝衫刀客,凌厉之极的攻向神龛里那个端坐之影。这几人甫一现身,杀机顿时又炽,身形刀法殊胜出先前那群披蓑刀客不知多少。李逍遥唤声:“小心!”身犹未动,只见柱影后晃出一人,乱发飘散,眼光灼烈,正是楚大先生。
李逍遥心念转动:“楚大来搅啥局?”楚狂生一言不发,迳直抢到神龛之前,趁帘中那人不备,突然拉起楚惜刀便走,身形飞快,转瞬出门而去,竟似没瞧见李逍遥站在旁边。不知帘中那人究是气力不继,还是未动杀念,竟让楚狂生从他爪底下抢着救走了人。
“乒乒乓乓”数声折响,断刀飞撒而落。眨眼间那几名生力军般杀进来的蓝衫好手只剩两人犹能站立,却哪里还敢再斗下去,失魂落魄般地转身欲逃,帘幔倏地一晃,神龛前闪落一个凛凛肃杀的人影,双手向前一抓,后发先至,按在那两名蓝衫人头上。
“吞蚀神功!”随着一声沉雷般的低喝,屋宇震动。两个蓝衫人飞奔之势嘎然而止,身躯如同皮球骤瘪,缩做一团。居中而立的那个人影竟似枯木复荣,深吸一口长气,原本摧颓萎槁的面容顿时红光焕然,生机勃勃,居然连皱纹和苍发也霎间消失了,仿佛突然减少了数十岁,雄躯一挺,振臂豪笑。便在李逍遥惊愕已极的目光中,抛掉手里两团萎尸,巍然立在他面前,目shè精光的说道:“小崽子,帮老子撑过三个时辰,你功不可没。却要我如何奖赏你?”
李逍遥耳鼓嗡鸣,良久不能定神,瞠目望着面前的中年大汉,实难相信这个神采奕奕的人便是先前那摧颓衰败的燕辉煌,不觉愣然问了一声:“你是谁呀?”
那披发大汉笑骂一声:“废话!”抬手凝看掌中白蛛,喟然道:“雪山灵蛛,是我对缥缈峰唯一的纪念。可惜那时变生倏然,我没能把那个布娃娃带出来……”唏嘘声中,眼神里不觉充溢追思之情。李逍遥却仍朝他探头探脑,奇道:“你真是燕辉煌?怎么跟整过容似的……”燕辉煌掩去目中忆昔之情,粗眉微蹙,瞧了瞧手心里的一对白得晶莹剔亮的灵蛛,不觉奇道:“原本是两对,却怎么少了两只?”正自转头寻觅,李逍遥忙引回他的目光,问道:“你真的是燕辉煌?”
其实他心里也知此人决然无疑是燕辉煌,但却实难相信世间竟有这等脱胎换骨似的奇迹,若非亲眼所见,怎能置信?心下大觉奥妙,忽想:“这要給我婶婶看见了,非把她老人家乐癫不可。少不了要缠着燕辉煌教她两手,甚至不惜以身相许也是可能的。她作梦都想越活越回去哩!”
“灵蛛有灵,另外两只总也会自己寻得到我。”燕辉煌收起灵蛛,拍了拍手,因觉李逍遥这等懵头愣脑的神情甚为有趣,便抚摸他头,仰望门外天空,朗声说道:“庄子逍遥游有云: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李逍遥望着燕辉煌的脸廓,心道:“他脑子仍然有病,是以说话不知所谓。逍遥游?不就是我那条货船麽?是了,我该赶紧甩掉这老疯子,去找灵儿以及那条船才是正经。”但要想甩掉燕辉煌,却是谈何容易?一想到此节,直教李逍遥直犯愁。
“你看那棵千古大椿树于前方……”燕辉煌手指夜空深邃之处,与李逍遥并立于庙门前,憬然道。“历尽沧桑,无枯无荣。宛如庄子所谓八千年之树……”
李逍遥极目四望,并没发现有那么大一株树,不由惑然道:“哪有啊?外边除了一些竹子,还是竹子……”燕辉煌慨叹道:“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天下武学,固然各有造诣精髓。可除了我的吞蚀神功以外,若想得窥此般境界,谅比登天犹不可及!”李逍遥没瞧出哪里有燕辉煌所说的大树,心下暗犯嘀咕自是难免:“疯话连篇。”但转念一想,又觉或是一个希望:“若他疯到不认得人时,想必也不会纠缠我。”摆了摆手,扰乱燕辉煌望椿兴叹的视线,问道:“可知我是哪个?”
燕辉煌手捋长鬓,瞪眼道:“孩儿,你已经知道为父吞蚀神功的厉害。不日我要与花不败了结恩怨,为了后继有人。为父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好用数月时间传你神功……”李逍遥只道燕辉煌记不起他是哪个,不料燕辉煌仍把他当做儿子,闻言愈忧:“唉,糟了。”虽说内心深处极是想学这门旷世难逢的奇功,可一想到需花数月之久,不由得沮然:“数月之后,灵儿估计已经被别人转手卖了几千回了。”
燕辉煌问道:“有何糟处?”李逍遥苦着脸道:“你的神功虽好,只怕我挤不出时间来学哦!”燕辉煌一怔,随即怒目而瞪,说道:“你这般推三阻四,莫非仍不想认我这个爹?先前老子把那数十人的内力吸入你体内,加上你原有的内力,若早习我这门神功,非但内患尽除,待数月之后,除了你老子之外,天下只怕没有人是你的对手。这等机缘如何能够错过?何况性命交关……”李逍遥想:“不是我不想认爹,而是我没你这号爹。真是天大笑话……”其实他亦知内患隐有加深之势,而吞蚀神功据说正是化解内患的有效法门,倘若不学这门神功,或者错过眼下这极好机会,只怕不日便要后悔。他并不想骗取燕辉煌这门神功,可这是燕辉煌自己送上来要他非学不可,就算日后找着他亲生的儿子,料想燕辉煌也怪他不得。
可是李逍遥仍是一心记挂着寻灵儿这个头等大事,无奈只好割舍良机,心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总也强求不来。”摇了摇头,想起燕辉煌刚才说到“性命交关”,难免不安,忙问:“什么性命交关?”不禁暗疑:“难道我若执意不从,他会弄死我?若是要这般,那我可怎么办?”
燕辉煌斜目睥睨,冷笑道:“你试一试按住神门穴运气,看看有何不同?”李逍遥担心运气又难免要引起神门穴剧痛,不禁犹疑了一下,随即觉得燕辉煌眼光中似含狡黠的笑意,只瞪得他头皮阵阵抽紧,暗觉有些不对,连忙依法按住神门穴,尝试小运一口真气,蓦感丹田、气海两处蓄气所在竟似聚了一弘深池,一运气之下便即波荡浪诡,余震难平。他从未发现体内有此奇怪之象,不由变色道:“却是怎么了?”但觉神门穴未有先前那般痛楚之感,心下暗奇,却不明此是何故。
燕辉煌抚髯笑道:“那群河西刀客虽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脚色,可是数十人积蓄多年的功力加诸你身,那也非同小可。而你自身内力也在老子发功调和之下,与之水乳交融,聚做一处。这样的内力,放在武林中除了少数几个名门大豪之外,料已罕有匹敌。只是你还不晓得如何真正使用这身内力才不至损元自伤,单凭修为而言,与名门大家相较你仍差得天高地远。”李逍遥心中一阵惊喜,问道:“神门穴怎么不痛了?莫非内患已然痊愈……”随即试着不按神门穴,又稍运真气,顿时痛煞。
燕辉煌笑道:“尚未教你吞蚀神功,神门穴怎能没事儿?”李逍遥一试已知,但仍不解:“先前不但神门穴会痛,更感应不到体内真气聚于何处。为何这时又感应到了,还聚得跟天池一般……”燕辉煌哈哈大笑:“老子帮你吸了这么多人的内力,怎能毫无感应?这些外来真气尚不能像你自身内力那般融入经脉,只能存于丹田、气海。感应起来就更加容易了,呵呵……”李逍遥心念一动,问道:“那我用起来也就更容易些了,是吗?”燕辉煌道:“不过你先应按按腹间,瞧瞧神阙、章门两穴之间有何异样?”
李逍遥心道:“能有啥好消息?”虽不抱希冀,仍照燕辉煌所言,把手往腹间轻轻按落。只道不过又是那种隐隐刺痛之感,脑中突然轰鸣,一时眼眩身瘫,鼻血汩汩直喷,跌坐在地,前襟尽染。燕辉煌连忙帮他抚定乱息,才使他又缓缓回过劲来,鼻血渐止,却没瞧清燕辉煌用了何种手法。
这般异常情形难免不教李逍遥骇将起来,问道:“怎会有这么大反应啊?”燕辉煌叹道:“内力积蓄越深,异常反应也就越大。因为你尚未习得吞蚀神功,只有如一个杯子,怎装得下大湖大海般浩浩荡荡的广袤内力?”李逍遥心想:“原来如此。”不禁问道:“若是学了吞蚀神功呢?”燕辉煌目shè精光的道:“吞蚀天地,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便连日月星辰尽收于囊中,又有何不可?”李逍遥心下虽觉果是神奇,嘴上却仍笑道:“想是吹牛不怕撑破天。”
燕辉煌沉下脸道:“你这等没出息,若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老子一掌毙了你,也省得留在世上教人瞧着郁闷!”李逍遥心下着恼:“占我娘便宜吗?”未及反驳,燕辉煌忽道:“左近似有武功奇高之人来了,老子尚未解决自家之事,不想与别人照面。咱爷儿倆这就走罢,寻一处幽静所在住上半年再说……”不等说完,探手便来扣拿李逍遥手腕,哪料竟尔抓空。这在燕辉煌看来,无疑从所未逢,不由一愣。
“跟你住上半年?只怕灵儿都刮了好几百胎了……”李逍遥心下一急,缩手避过燕辉煌的一抓,心念动得奇快,暗想:“按住神门关,看看这身内力能不能帮我逃掉?”猛地一脚顿地,嘭一声土尘飞扬,使出“风魔天下”奇术,飒然从燕辉煌眼帘里逸入夜幕之中。燕辉煌本要发功吸他回来,却哪料如此之快,未及抬手,便已无觅其踪,突然认出身法,变色道:“我儿如何学得玄衣老魔头的风遁妖法?”拾步急追,心头怒气愈盛,突然间头部大痛,宛然天旋地转,不由闷哼一声,抬手抱住仿佛膨胀欲裂的脑袋,眼光迷乱,朦朦胧胧只觉那个布偶娃娃溅染鲜血,跃然闪过脑海。
一只纤瘦小手拾起布偶娃娃。迷雾飘移而淡,仿佛有个长发垂地的瘦弱少女,年龄幼小,身穿雪白纱裙,抱着那血迹犹染的布偶娃娃,赤足爬上云深雾缈的险峰,久久地守候在一朵犹未盛开的奇花之旁。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起明白起来……
那少女蓦然回首,仿佛看见遥远的夜幕里有个少年拖着一条微跛的腿脚在荒山狂奔。她笑了,笑得凄迷、缥缈,伸出手去,云从指端流走。
她并不失望,只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一只纤瘦小手拾起布偶娃娃。迷雾飘移而淡,恍然有个长发垂地的瘦弱少女,年龄幼小,身穿雪白纱裙,抱着那血迹犹染的布偶娃娃,赤足爬上云深雾缈的险峰,久久地守候在一朵犹未盛开的奇花之旁。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霎然明白起来……
那少女蓦然回首,仿佛看见遥远的夜幕里有个少年拖着一条微跛的腿脚在荒山狂奔。她笑了,笑得凄迷、缥缈,伸出手去,云从指端流走。
她并不失望,只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逍遥哥哥会来找我的。”
李逍遥正没命般的飞奔,只恐燕辉煌发出那吞蚀天地神功来捉他,昏黑中哪辨得清方向,好在那口急凝而成的真气竟似绵绵无竭,仗着“风魔天下”奇术修得有成,风驰电掣般的不知一口气掠出了多少里地。忽然生生的刹足停步,身形急挫之时仍难遏消去势,脱弦飞箭也似的向前一头栽去,只觉四下里树影幢幢,宛然是一片茂密丛林。他探手抄住一簇树枝梢,半空打了几个转儿,勉强消去飞掠的余势,不等稳定身形,连忙回头寻望,心想:“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提我的名字,却不知在哪一处?”
夜色茫茫,一时哪里分辨得出刚才究是在何处隐约听到那一句话。扑簌一声,李逍遥借了枝梢反弹之势,荡落树桠,溜下地来,满肩露水湿透,他浑不理会,只是焦急地游目四顾,心下乍时尚有几分迷惘,旋即越发确定无疑:“我绝对是听真了,岂能有错?那般奶声奶气的话声除了灵儿还能有谁?没想到她在这儿,不知在跟谁彻夜聊天这么有雅兴……”一口气没等喘定,便即拔脚飞奔,心道:“不行,我得去打断这种没我在场的胡聊。”虽然着急,却也没忘记先按住神门穴才敢稍提真气,否则定然又要大吃苦头。
没奔数步,突觉脚下绊得有物,急蹬腿时,倏然忽喇一声从身下响起。李逍遥早已是惊弓之鸟,连遇险变下来,如何不惊?眼光低瞅,变色道:“又有何古怪?”只见地上有一团怪影破土而出,乱展虬臂,竟来横拉硬拽。李逍遥一时看不真切,难免叫一声“阿也”,急蹦而开,落到数十尺之处,倏觉背后异声频传,直教寒毛竖起,情知不对,未及立稳便来一个空翻,倒头翻上半空,唰的一响,但见一条怪枝横扫而过,幸好他身手敏捷,堪堪避过。
半空中突有数簇妖异虬枝乱来包抄,李逍遥若蹦得高些,不免要撞入那簇左拦右揽的怪影中去,但他一串斤斗只翻到半道便感真气急挫,栽下地来,头顶上簌簌乱响,却教几簇怪枝搅做一团。李逍遥翻手拍地,便在栽倒之际复又跳起,眼见四周树影攢动,虬枝张舞,端是诡恶异常,却从未见过树会这般,不由咋舌道:“又搞啥鬼呀?”心下猜疑:“莫非是燕辉煌这老疯子在搞三搞四?”
燕辉煌自是不甘于让李逍遥就此溜之大吉,想必还会追缠不休,但依他为人气派猜想,又不像会搞出这等妖惑名堂。李逍遥正自惊疑不定,突见得前边那株破土冒出的怪树一阵抽颤,虬枝乍展急收,犹如苞吐蕾绽一般,骤然从枝深叶茂的树芯处释出一大泡脓血烂肉,伴随而来的恶腥气只呛得李逍遥几欲晕过去。但他从未见过这等诡异情景,自然要看个究竟。那株怪树突然有如老牛喷鼻般的怪喘一声,吐出一堆死人骷髅。
李逍遥惊得跳起,心中明白了:“拷!好像是食人树哦……”一股莫名懊恼之情涌将上来,棹剑在手,恨恨的唾了一嘴:“这种传说里的东东怎么也跑出来了嘛?”抄手拈出几张得自五毒药王草屋的茅山符,穿于湛卢剑头之上,一心记挂着寻找灵儿,自是无暇恋战,但也料到这些食人树必会阻挠,觑定了四周虬枝尚未封阻的一个空隙方位,按住神门穴,提气斜窜,掠了过去。
不出所料,他身形甫动,两旁怪枝乱伸,欲来擒捉。此时李逍遥哪儿腾得出手来使剑?但他自小做梦早历练多了此类打妖歼魔的情形,总算先有准备。丢剑落地,双足跳起夹住剑柄,每一荡转身形,便是一道自下朝上反撩的厉光,或削或搠,用湛卢锐不可当的锋芒将茅山符送入树影之中,虬枝但遇寒锋,无一不折,果如道法所说“五行金克木”之理。食人树虽也来势凶恶,怎及湛卢之锐?更何况李逍遥此刻情急拼命,自有一番万夫莫当之勇。茅山仙符派发出去,端是速如电转雷动,几株虬枝相连的食人树转眼了帐,化做满地朽木残屑。
由于手按神门穴,虽经一场突然激斗,所幸内患并未发作。李逍遥提足反踢,湛卢插回腰带,却哪有歇息的心思,一步飞跨,马不停蹄地便往回奔,寻找先前曾听到灵儿话声之处。心想这是找到她的惟一最大机会,若再错过,天地之大,却向何处去寻?
正急促寻觅间,草丛里突然蹦出一群黑矮之物,四面包抄而来,没等李逍遥看清是何物,奔在最前头的那个侏儒般的怪物噗的朝他吐出一口其臭无比的浓痰,宛如飞矢急射,喷脸而到。李逍遥鼻际闻得异味,知是有毒,急忙摆头斜蹿,险避而过。但听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四面飞痰如雨,乱唾而来。其余侏儒皆是这般边唾毒痰边抡棒来打,由于身矮,只能狂扫下盘,击打腿胫。李逍遥躲痰之时,瞥见那些棒均是粗大刺棘,若被击中就算没毒也不好受。心里叫声晦气,连忙跳脚不迭,虽使出浑身解数,仓促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不由怒发心头:“越着急越撞鬼哦……恁地可恨!”
若在往常,他或许还有兴致与这等小妖物周旋一番,眼下却想:“这般一再耽搁,岂不是教我见不着灵儿?就算刚才真是她,一路耽误下来,只怕去到那里之时她也已不在了。”虽急于脱身,孰料这班侏儒怪并不比食人树好打发,李逍遥恼得把腿乱踢,苦于要按住神门穴,难以使开剑法,又被满空乱喷的毒痰搅昏了头,不免落了下风,被大堆侏儒追打纠缠,实是苦不堪言。
他虽会天师符法,可是先前为帮燕辉煌对付妖花,使符之时伤了自身,神门穴血喷如注,痛苦不胜,此刻仍然想来都慑,怎敢轻易又试?以他当下内患缠身的情势,纵然是御剑术也不敢奢想了,情知一旦多耗真气,后果委实堪虞。好在尚能一边按住神门穴,一边使风魔身法躲开这群侏儒的没头乱袭,勉强支撑得一阵,想起灵儿或许已离开那里,难免大急,不禁火起:“哪儿跑来的这一波又一波的妖孽却来阻我?真是太讨厌了!”只一疏神,后腰陡挨一棒,直痛得怪叫不迭,幸有天蚕宝衣贴身防护,虽伤损皮肉,总算没折骨断筋。
这一下却打醒了他:“倘再稍有疏忽,只怕我李逍遥要在此地不幸变成失踪人口。”急怒交加之下,趁这伙侏儒妖被他那声撕裂夜空般的痛叫吓得一愣神,把手离开神门穴,抽剑乱打,本是要掏湛卢,百忙中误拔木剑也自不顾,猛吸一口真气,把心一横:“拼着内患发作,也要痛痛快快地打他妈的一次!”
火冒上来,哪懼内患会不会又即引发。明知若用小桃所授的两招快剑当可避免徒耗内力,但究是初学到手,未知到底威力能够发挥到何等程度,惟恐一两招落英剑法不能尽扫群妖,一咬牙使出乱剑诀中的一式“乱象纷呈”,此招已用过数次,自能驾轻就熟,挥洒之际顿有得心应手之感,心中大快:“这才叫痛快!”
马君武所创“乱剑诀”中大多数剑招皆有肃清群敌之效,这招“乱象纷呈”亦然。剑势大开大合,气象万千,而且不拘一格,信手为之,深符李逍遥向来的情性。这一剑乱挥之下,那干侏儒果然应声荡尽,不知飞出多远,树丛里嚎声四起,悉数跌得一塌糊涂。李逍遥回转木剑,撑地驻稳了摇摇欲跌的身体,眼前一阵眩星飞转,气喘心促,自有一番内息余荡难止的苦楚。痛快之后,只道要糟,神门穴竟未破脉喷血,想是因为刚才运用的只是储积于丹田的那弘真气,并未引用神门关所困住的阿修罗内力,侥幸没有因而诱发内患复燃。但他究是没敢去碰腹部神阙、章门两穴之间,料必更添隐患,若碰着了痛处定会更加苦楚。暗叹一声:“似此下去怎生是好?”
但他并不后悔没留在燕辉煌身边学那消除内患的吞蚀神功,心想:“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还是找灵儿要紧。这丫头倘若出事,那我还有何颜去见她母亲以及我那老婶?”定了定神,扫掠四周,那群侏儒显是被他打得怕了,一个个没敢再蹦出来作乱。李逍遥嘿了一声,胆气渐壮,突然明白一个行走江湖的道理:“老婶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看来以后我还得扮得恶一些,免得变成人见人灭的‘小瘪三’一个。搞得这么矮的鬼都敢来撩拨老子,想来真是没面……”没等多喘会儿,拾步欲行,突听得一个低沉啁啾的调儿钻入耳朵,却似嘲笑:“不要脸,竟然打小孩子!”
李逍遥不由恼道:“你哪只眼看见我打小孩了?那些是妖精,不信你逮一个来瞧瞧……”虽没好气,但听得那语声显然透着几分熟悉,忍不住转脑袋去瞧,刚辨出树影下闪近的那张白花花刀子脸,倏觉寒针密射如同急雨一般。
李逍遥便欲施展身法已然不及,着地翻滚,狼狈之极的避开针雨,因恐还有针袭,慌忙躲到一株大树后边,怒道:“还以为第三波来搅局的是啥妖精呢,原来是个人妖!”棹剑在手,转头瞧见楚香玉从不远处另一株树后探脸张望,目光交触之下,两人皆缩回脑袋。楚香玉尖声道:“没了老魔头保驾,看你还能不能保得住小命!”说着拈出一把毒针,只待李逍遥现身。
李逍遥却也有些忌惮楚香玉的毒针,并没贸然跑出来,因被纠缠不休,难以去寻灵儿,心头气极,恼道:“你干嘛跟着我嘛?”楚香玉冷笑道:“你若识得好歹,早点儿把湛卢剑丢过来,否则教你吃尽苦头,求死不得!”李逍遥哪有心情听他罗唣,心下暗忖:“最好是捉住他,等找到灵儿了,再和灵儿一起逼这妖人带路去寻宋姑娘,省得没处找。”
但想楚香玉胆敢跟来纠缠,莫非有恃无恐?李逍遥究是多存了一份小心,四下张望,未见左近另有旁人。此时就算楚香玉并无帮手,李逍遥内患犹有隐痛,自忖难以凭武功擒下此人,他家传飞龙探云手法虽说了得,终究还是忌惮楚香玉施放毒针的手段,决无十足把握近身捕捉。心想用武功料难成擒,往身上一摸,念头急转,寻思:“看有什么法宝可用?”急用不上的法宝并没少带,从蜂巢到弹弓,以及糯米、盐巴之类。李逍遥突然摸着一物,宛如干绳。“有了!”
取出一根鬼哭藤,蔫蔫巴巴地拎将起来,鼻际闻得油腻气味,晓得鬼哭藤最忌油污,若要令其降伏,惟以油料沾之,立刻便不能动了。若要使其复萌故态,也并不难。李逍遥身上也备得有酒,并且谙知酒是施行巫术所必不可少之物。依夏枯草神农经所载法门,嘿嘿微笑,含一口酒喷在枯藤上,迅即朝觑定之处投抛出手,鬼哭藤被酒激活,谅楚香玉怎逃得脱?
李逍遥仿佛已能看见楚香玉在那簇怪藤里徒劳挣扎,急窜过来,却没找着楚香玉的身影,正有中计之感,脚下怪声不断,鬼枯藤缠将上来。李逍遥陡然一惊,幸有宝剑在手,胡乱挥削,总算鬼哭藤也有几分忌惮神兵利器,并没缠实,纷纷缩拢。趁此间隙,李逍遥急展轻功,纵身高窜,想避到树上,哪料上边早候得有人,阴恻恻一声笑:“你这没脑子的瘪三!”撒下一把落雨毒针,李逍遥正往上蹦,无异于将自个儿身体往倾洒而落的针雨撞将上去,纵想少沾一针亦不可得。
“可见得实在是好险!”大眼一眨,惊意犹存,李逍遥收去脑中想象,一定神之下,复拎起那根蔫巴巴的枯藤,闻了闻油腻气味,心想:“刚才设想的法子并不完美。真正完美的法子应该是这样——”
喷一口酒激活鬼哭藤,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但不急于这么做,李逍遥既有了更妙之法,便不慌忙,先以净衣符包手,取出一只蛊,以泥丸裹之,捏成小圆球状,再搭上弹弓。探头朝楚香玉藏身之处叫道:“老子没空跟你玩,我要走了。警告你别追哦!”楚香玉自然要追。
但他身形诡秘,总借茂密树木倏动倏伏,藏得掩蔽之极,不一会已掩得比先前近了几十尺。李逍遥缩身蹲到一棵老树桩后,搜寻不见楚香玉究竟藏于何处,只觉越来越近了,四下树叶攢来晃去,此起彼伏,不知是风过林间还是疑兵之计,李逍遥难以判断真切,哪能发弹射击?只得又挪身再移,想引楚香玉现身,但刚欲窜出,突听得一阵飕飕声响,树丛里寒光四射,竟投来十几把利斧,单闻风声已然端是凶恶。李逍遥见势不好,慌忙缩回那株树后,只觉树干振动,笃笃之声络绎不绝。树干之上嵌入十数把飞斧,便连四周的地上也落了好些斧头,碎叶断枝纷撒在身上,只教李逍遥一时满心骇然:“哪儿冒出来的斧头党?”
稍一宁神,猜想楚香玉刚才耐得下性子与他周旋一会,原来是为了等待援兵。李逍遥待斧雨洒过之后,暗觉这帮人似曾在竹林中也露过面,那时随陆象山来捉丁情,便是以乱斧开路,想必也是“侠客山庄”的旁枝别系。这伙人抛斧之术无疑令人生畏,但见四面树丛皆动,影影绰绰的辨出许多人包抄而近,李逍遥反而有谱了:“先前楚香玉一个人在那儿装神弄鬼,我一时难辨虚实,不免拿他没辙儿。可你们人一多,反而大面积暴露了行藏。看我的——”
施咒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包蜂巢,拆去外包的藤笼,嗡嗡之声大盛。李逍遥领教过马蜂的厉害,没敢稍有迟缓,急投出手,落在树从攢动之处,顿时听见大片呼爹喊娘之声。那干埋伏在树丛里的飞斧党只道瘸儿好欺,哪料得到飞来横祸,一时阵脚大乱,四下逃蹿,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群蜂肆虐之下,便连楚香玉也藏不住了,抱头鼠窜而出,身影落入李逍遥弹弓的两杈间,立时便吃了一颗结结实实的泥丸子。
以楚香玉的身手,若非被马蜂追得急了,岂能轻易被弹弓射个正着。一声痛呼而后,晓得后颈挨了一颗不大的泥丸子,只道不打紧。哪料泥丸砸于脖颈,迸裂开来,立时有一股刀剜也似的剧痛直钻入脑壳里,全身失控般的乱抖得几下,情知有异,探手摸颈,竟凸肿了一块圆丘,大小如倒盖的茶杯一般。那圆丘突然内陷,一路急移,痛不堪言,楚香玉不由怪叫一声,跌倒于地,自颈而下有一股电击般的抽搐之感急骤射到腹下会阴处,两腿一激灵,从袍底下射出一道陡然失禁的尿汁,直喷出二三十尺远。
“哇,没想到会喷得这么够劲哦!”李逍遥觑得真切,不禁惊叹一声,喷酒洒藤,反抛而出,鬼哭藤瞬间激活,落地开花似的四下扩张开来,新蔓乱窜,势如群蛇出穴,只朝树丛里那干惊慌逃窜的人影猛烈追缠而去。楚香玉连滚带爬地奔向另一头,因他身上有毒蛊,鬼哭藤竟似长眼睛般的分辨得出,居然没来追缠他。楚香玉却哪里晓得其中究竟,只道自己逃得快,正慌乱奔蹿间,突见李逍遥从树枝上倒挂着垂下头来,嗨的打声招呼。楚香玉吃了一惊,正要倒退另觅逃路,却听李逍遥唤道:“你中了我的蛊了,不想死得难看就跟我走。”
楚香玉早已隐隐疑心此是蛊毒入脉之象,闻言更是吃惊,心想性命关天,绝非等闲,竟不迟疑,点头道:“原该听您的。”李逍遥打个响指,一个斤头翻下地来,侧头瞅了瞅他,皱眉道:“怎么答应得如此爽快?”楚香玉看出他有疑心,生怕解药泡汤,忙道:“小人性命操于爷儿之手,岂敢不从?”李逍遥心中一乐,问道:“若是我叫你吃屎,你吃不吃嘛?”楚香玉毫不犹豫的道:“爷儿但有吩咐,那自然是照做就是。”李逍遥不由一怔,心想:“居然有这种人?”只听大片嗡嗡之声骤近,两人回头瞧见蜂群乱蛰而来,同时变色,叫一声:“不好!”急忙开溜。自然是李逍遥在前,楚香玉惶惶然地追随其后。
好不容易摆脱蜂群,李逍遥真气不继,方欲放慢身形好喘口气儿,突听得脑后针声急掠,破风声虽甚微小,他却早有提防,料到楚香玉必要搞鬼,急忙扑身而倒,飕飕数响,几枚寒针几乎擦着他后脑勺射了过去。楚香玉似是算准了李逍遥陡遇针袭之际,将会采取多少种闪避的身法,急发数轮针袭,势头奇急,同时锁定上、中、下三路以及东西南北各方位,教李逍遥急切间绝难悉数躲得开,只须中得一针,情势顿时逆转。
李逍遥身法虽妙,却怎及楚香玉算计周密,料想避不开四处急射的毒针,竟不想动了,只抬手护住面门,在地上翻了个身,甩动衣裾扇掉数十枚迎头射落的毛毛细针,刚跷起二郎腿,肩头、小腿已中毒针。哈哈一笑,原也料到势必无法悉数避尽其余毒针,倒并无意外。
楚香玉眼见这小子果然避不开针袭,心中大喜,悠然踱近,瞧着李逍遥蹙眉苦恼的神态,笑道:“你这瘪三,我便算到你必是身穿护甲,才敢这般有恃无恐。不过你的护甲还没护到手脚上吧?”李逍遥低头看腿上的针,皱脸道:“要是能有护脚的护甲就更‘掂’了。”楚香玉冷哼道:“中我落雨神针,不过只剩几个时辰的命,你还跩得起来麽?”李逍遥抬脸问道:“那你中了我的蛊,为啥还这么跩啊?”楚香玉胸有成竹的道:“除了互换解药以外,你我都没有别的选择。比起刚才命操你手,眼下我自然多少又跩些了……怎么样?”
李逍遥苦笑道:“撞上你这样的奸人,我还能怎么样?换就换,不过麻烦你拉我起来先——”说着伸出一只手。楚香玉看出他显是气力不支,但也不至于躺在地下起不来,心下冷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招!”嘿了一声,探手握住李逍遥伸来的右掌,猛然将他拉了起来。李逍遥刚起身就痛弓了腰,抬起那只手,只见掌心里又多插了几枚毒针,流出丝丝黑血,瞧来甚是触目惊心,不由叫苦道:“哇,你暗算我哦!”
“这是你自找的!”楚香玉冷哼一声,迅速伸手来取李逍遥插在腰间的湛卢剑,但未沾着,突然怪叫一声倒跃而开,瞧见手背赫然现出一小片冻伤般的怪痕,瞬间整条胳膊已僵,不由得惊道:“江南梅雨时节,何来冻疮?”
因觉心跳和血行变得异常沉缓,几乎喘不过气来,情知不妙之极,眼光瞥去,只见李逍遥轻哼俚俗小调,手臂微抬微放,袖口中却垂下一根银丝,晃悠悠的悬起一只霜花也似的白蜘蛛,笑嘻嘻的接口道:“雪山灵蛛在此,还不怕到喷尿三十尺?”
“雪山灵蛛?”楚香玉见到白蛛,顿然想起在那小庙里几名河西刀客的死状,便似是冻毙一般,与他此时身遭之苦如出一辙,不由惊得脸都青了,颤声道:“这种西域毒物如何在你手里?”李逍遥笑嘻嘻的道:“打从穿开档裤满山跑的时候起,我早就已然是诱拐各类小虫子的专家了。你要不要学?”提丝拈起那只白蛛,朝楚香玉那冻得乱颤的青脸上甩个来回。楚香玉胆为之毛,怪叫一声后蹦丈许,想到原本好不容易挣得些赢面,却又转眼赔得精光,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袖迸出一道寒刃,犹如毒芒吞吐,扑上来便要拼命。
李逍遥却早有准备,后退一步,手扯银丝,叫道:“神农百草经上写得好,雪山灵蛛往往雌雄成对,若被其中一只蛰伤,虽然中毒尚有可救。若被两蛛齐咬,立马就得死翘翘。先前庙里的情形你都见到了?”楚香玉不禁一怔,随即冷哼道:“就算是真的,可你也只偷来了一只……”话声立时被李逍遥的手势打断,却指着楚香玉肩头,悠悠的道:“喏——”
随着李逍遥的指点,楚香玉一转脸就看见另一只白蛛栖在他肩头,不由骇得大呼,慌忙抬手便要拍掉。李逍遥忙道:“小心一动就被咬到,倘若两只都咬过你,那就必死无疑嘹!”楚香玉心中打突,忙不迭的缩手,一时没敢乱动,颤声道:“幸……幸好大侠好心提醒。”李逍遥扯丝拽回那只雄蛛,将雌蛛也拈丝提过来,使之粘缠一起,显出亲密无间之态。他自己瞧得有趣,楚香玉却觉心惊胆跳,但心念一转,又即恢复了奸人本色,狞着脸道:“快拿解药来交换,不然我的独门毒针定教你死得惨不堪言!”这是他最靠得住的一张牌,并没忘记,适时甩出来镇压局面,只盼快些换得解药。
“幸好你及时提醒,不然我都忘了吃药先——”李逍遥谢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包解药,酌量倒入口里,咂巴有声,还用眼角瞟着楚香玉的干瞪眼之态。楚香玉认出那包里是他独门的解药,不由变色道:“这解药怎么到你身上去啦?”李逍遥为催快药效,掏囊取袋,拿酒送服,抹嘴道:“你没脑子麽?在那庙里我早掏光你身带的解药了,幸好还没用完。要不然怎敢任由你用毛毛针来帮我挠痒痒?”楚香玉闻得此言,只气得脸都歪了,顿得片刻,瞥着李逍遥自拔细针的举动,突然冷笑道:“可你也别得意太早了。须知我的毒针也有分别,就算你解得了别处的针毒,手掌心那几枚针所淬的是数月前我在十里坡对付丁情之时专配的慢性剧毒。解药早被你丢进山谷了,看你这会儿怎么解毒?”
李逍遥闻言一怔,忙向楚香玉道谢:“多亏了你的提醒,省得我吃错药这么曲折……”楚香玉正自冷笑,但没想到李逍遥抬手晃出一个眼熟的药袋子,笑问:“所指的是不是这一包解药?”楚香玉一眼认出,不禁奇道:“没错呀,可是明明已经丢掉了,却怎么又回来了?”李逍遥道:“再丢一次。”拎着那药袋子猛地一抛,把空了的手摊到楚香玉眼皮底下,笑道:“丢掉了。”楚香玉喜道:“你的毒没得解了……”话没说完,只见李逍遥从背后拿出那个药袋子,又拎起来晃了两下,酌量倒入嘴里,咂舌有声,眼角瞟出楚香玉懊恼无已的脸色更加扭曲难看。
懊恼尚在其次,身中蛊、蛛两种奇毒所侵,不过片刻已有抽丝剥髓般的反应。楚香玉暗想:“本以为挣回些赢面,哪料还是蚀得净光。这小賊实是可恨!可是我若想保命,除非求得解药,不然真的是死定了……”想到惊悸处,身子几乎瘫软,再顾不上脸面,陪罪道:“若是早知大侠如此了得,小的哪敢这般自取其辱?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乞求大侠不跟小人计较,若能饶得一命,日后但有驱使,愿为牛马……”
李逍遥急于寻找灵儿,哪有心思原地多耽?迈步便行,不虑楚香玉不来紧跟。虽不晓得李逍遥要去何处,楚香玉自是不敢多问,一路追随不拉,口中谀词如潮,并且哀求不绝,免不了又要提及家中“八十老娘”云云。李逍遥心中好笑:“什么‘大侠’、‘小人’?就算你不自称小人,我也没当你是多大的虾。不过……”摆了摆手,把那些“大侠”式的高帽掴回楚香玉嘴里,哼然道:“少来了!”
楚香玉只道说错,不安的问道:“大侠可是觉得小人拍得不够?”李逍遥哼道:“这年头谁耐烦当‘大虾’?”楚香玉竖大拇指,高赞道:“不想爷儿已然超越大侠境界,真可谓……”李逍遥寻不着灵儿踪迹,心头已是焦躁不胜,哪受得了旁边这般絮絮叨叨扰他心神,不由恼起,拉弹弓瞄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怒道:“你再不闭上这张鸟嘴,瞧我不砸烂它!”楚香玉立刻没话儿了。但转眼又忍不住,陪着小心道:“小爷儿,可否先赐蛊毒的解药?小人已有些吃不消了……”
李逍遥觑出他脸色变异,算来蛊毒距暴发之时应已不太远,但仍有一两个时辰的间隙可供问话,想了一想,说道:“帮你留住性命不是不行,并且也不太难。可是我有话问你,你得从实招来,不然……”楚香玉想也不想就赶紧招供:“小人什么都招,绝无保留。三岁那年小人毒死邻村女童小小襄儿,此是无头奇案迄今未破;四岁时猥亵赵小嫚不果,反遭毒打;五岁那年推毛四阿婆落井也算做个干净;六岁那年偷看同族白川家老太太洗澡……”李逍遥没听完就发指道:“禽兽!”旋即失笑:“谁耐烦听你痛说家史?少吹了,最要紧是你得告诉我,宋姑娘被你藏到哪儿去了?”楚香玉忙招:“宋姑娘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爷儿若急着找她,小人这就立马带路……”李逍遥眼光寻觅,口中敷衍道:“谁急着找她?”
楚香玉“哦”了一声,没敢多问,继续招供道:“七岁那年我……”啪的吃一嘴巴。李逍遥晃掌转脸,想起一事,瞅着楚香玉那闪闪缩缩的神态,哼一声道:“少在那儿编发迹史了!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何这么有兴趣纠缠丁情大哥,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楚香玉心道:“既是不可告人,怎会告诉你?”嘴上却没敢这般说,陪笑道:“捉丁少侠原是奉命从事,不得不为。林大小姐亲临督办,爷儿你不也看见了?要说这里有什么秘密,其实也无非为了数日后江南武林的杭州峰会。家师有意抢在其余门派之前先擒获丁情,也是为使杭州峰会开得顺风顺水,具体的内情说来话长,不过小人因是奉行师门谕示办事,所知并不为多。但爷儿若有兴致到时瞧瞧热闹,小人这儿有张帖子,持此可到场一观,并无阻碍……咦,帖子呢?”往身上乱摸,竟寻不着,只道丢了,抬眼时却见李逍遥拿着那张帖凝目瞧看,楚香玉不由一怔:“怎会在他手上?”
李逍遥急觅不见灵儿行踪,哪有心思多问别的事情,不动声色地收起那张摸来的帖子,瞥见楚香玉在旁显得眼光闪烁不定,不由的皱眉道:“不过我觉得你的话总还有不尽不实之处。比如,你哪有一点儿像是江南老牌大侠的门下?行事神神秘秘,究竟受何人指使?”楚香玉矢口否认:“除了恩师林天南,绝无旁人指使小人行事。不信你大可以去问林家姑娘……”李逍遥哪里肯信,威胁道:“不老实有你苦头吃!”楚香玉脸色微变,但仍叫屈道:“绝无半句虚言!请爷儿明察,否则纵使施尽毒刑拷打,就算百般施虐,也……也问不出什么了。”李逍遥道:“谁稀罕虐你?”楚香玉松了口气,陪笑道:“那就是说,爷儿总算相信小人了……”李逍遥晃着松香火摺子,瞪了他好一会儿,笑吟吟的问了一句:“若我煎你呢?”只道楚香玉听了会怕,哪料他竟然厚颜道:“奸我好啊!”居然摆出一副任由所欲之态,张开两腿。李逍遥倒吓一跳,倒身蹦开,不禁发指道:“噫……你这妖人!”
楚香玉央求道:“爷儿,快給颗解药吧!小人受不了啦……”李逍遥暗觉蛊毒没那么快发作,料到楚香玉无非在做作,但因急于找寻灵儿,并无心思与这等人多有纠缠,摆了摆手,皱眉道:“怕了你啦!”取出药丸,楚香玉连忙伸手来接,不料那颗丸药却进了李逍遥自己的口。楚香玉不由急道:“放错地方了!”李逍遥含药瞥他,悠然道:“没错啊,这是我自己吃的药。”楚香玉怔得一下,鼻翼抽动,闻得药味独特,猜道:“似是回阳五龙膏吧?”李逍遥笑道:“不想你的鼻子比阿来灵噢!”楚香玉讶道:“阿来是谁呀?”
李逍遥一边描述邻家小狗阿来的形貌,一边做了个药丸子捏圆了递給楚香玉。“喏,先拿这颗秘制牛黄解毒丸去顶一顶,待我办完了事儿,便根据你的表现决定是否帮你搞定体内那只蛊……”
楚香玉哪里肯要那颗黑丸子,苦着脸道:“大哥你别耍我了,牛黄解毒丸怎济得事儿?”李逍遥不由恼道:“都说是秘制的了,岂可与一般的牛黄解毒丸相提而论?”楚香玉仍是将信将疑:“究有何不同?”李逍遥边走边侃:“表面上看它是一颗牛黄解毒丸,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更何况它的表层其实是我的一些汗垢,采自胳肢窝……但关键是其中有我另下的紫草根、马齿筧、鸦胆子、虎耳草、大蒜等十几样专能驱虫解毒的菜根方子,最要紧是它能搞定你所中的雌性蛛毒,也还略具封阻蛊毒侵血之效,应可减缓蛊毒发作约数个时辰。我好心給你做了个这么好的药,你竟敢怀疑?既然好心当驴肝肺,那就别要了罢!”楚香玉本有些疑心,但听李逍遥说得这等煞有介事,又感体内异样迹象渐增,怎容多有迟疑,鼻际闻到各种摻杂在一处的药气,由不得不信,便欲接时,李逍遥摇头叹了一声:“丢掉算了!”竟当真把那颗药抛入草丛里。
楚香玉接了个空,眼睁睁的看着那颗黑丸子飞入暗处,不由叫声苦也,转头望向李逍遥。
“你别指望我还有多余的药材給你另做一个这么好的牛黄解毒丸……”李逍遥话没说完,楚香玉脸色煞白,慌忙扑入那片草丛寻找那颗秘制的药。
李逍遥料到他不至于转眼就能寻获,哪耐烦久等?迈步继续走自己的,谅楚香玉找到了药丸后自会来寻他。有蛊在身,楚香玉虽说奸狡多端,未必有胆在没解毒之前便生异心。当下李逍遥苦恼的是:“灵儿那丫头究竟在哪儿呢?”犹未转念,忽然听到几声惊呼,其中便有楚香玉的尖叫,显得突如其来,似是陡遇险变。
李逍遥转头望去,树影下竟有数个人影倏起倏落的急促厮斗,夹有大刀舞动之声,双方皆叫:“狗賊竟敢偷袭?”李逍遥并没料到此处伏得有人,不由“咦”了一声,定睛瞧出三五人围攻楚香玉一个,兀自没能占到上风。料想楚香玉必是只顾埋头寻药,无意中撞破了那几人的行藏,是以双方稀里糊涂的交起手来。李逍遥心下奇怪:“那帮是谁?”
楚香玉眼见落单,因未明虚实,不知黑暗中还有多少敌人隐蔽在旁,哪敢久斗,翻袖拈出一簇毒针,便要漫天落雨般的撒开。李逍遥突然认出一个踉踉跄跄挥舞大刀的人,心念急动,连忙飞脚朝楚香玉欲扬的那只手虚踢一记,喝道:“且等一等!”楚香玉有求于他,怎敢不从,闪身跃退一旁,垂袖拈针,心有不甘的瞪了那干人一眼,说道:“解药便在他们藏身的所在……”李逍遥并不理会,迳走到那数人身前,斜刺里腿影连环,拦空踢来。李逍遥瞧也不瞧就说:“关先生,收收你的‘无影脚’罢!看都看见了……”那人“咦”了一声,旋身收腿,本想潇洒落地,却牵痛伤处,着实跌了一交。
李逍遥拍拍他肩,眼望手拿大刀的那人,说道:“大刀敖,有伤在身,你的刀还能耍得这么帅。我对你的景仰就有如滔……”那提刀汉子打断他的天大肥喏,瞪眼道:“滔你老母!你是哪个?”突然间李逍遥那张脸已在他面颊之旁,两眉一弯,笑道:“就是我啰!”草丛里有个孩儿的声音叫道:“李大哥!”
李逍遥见到韩林儿也在这里,不由喜道:“就是我了。没想到大家都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这时关先生、大刀敖也都认出他来,乱兵中失散之后复得聚首,皆是不胜之喜。另外的几名汉子也都身上挂彩,但并非被楚香玉所伤,只道那女人急于找寻遗失草里的贵重之物,便都热心帮忙,因在昏暗之中,没能分辨楚香玉遮遮掩掩的真面目。
李逍遥只道灵儿便在此间,哪料竟没看到她的身影,不由心中一凉,转面望向关先生,眼圈不觉红润了,嘎声问道:“怎么……怎么少了一个?”关先生一时未反应过来,指着旁边那三名乡农似的汉子,热情地向李逍遥引见道:“虽说损失了些抗元力量,却又多了几位新伙计。这是徐达徐兄弟以及蓝玉、常遇春……”那三人帮楚香玉找着了那颗踩瘪了的解药,过来与李逍遥厮见。
李逍遥无心应付,只是眼泪汪汪地四下寻望,心中急得不行。徐达等先已听说了这瘸腿少年在元军中大显身手之事,无不景仰,哪料见得其面,竟只是个欲悲无泪的寻常孩儿,心下皆奇。韩林儿晓得李逍遥何以这般,支撑病体,告诉他有关灵儿的消息:“那位姊姊护送俺们逃出敌兵包围之后,惦记着李大哥的安危,一刻也不耽留,说是要返回去找你,不顾大家苦劝,一个人寻你去了。”关先生叹道:“那位姑娘虽说年小,为掩护我等杀出敌阵,她一人苦战卫护,独撑危势,真是出了大力。似她这等热肠人物,便连许多男儿也及不上。唉,只盼她别有闪失才好!”李逍遥原只道找到关先生这伙便能与灵儿相会,哪料竟会如此,不由凉了半截,心中的失望、忧急之情岂能言状?他呆愣良顷,突然摇头道:“不会吧?刚才我明明还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就在左近啊,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
关先生、大刀敖皆是一怔,相互对视而后,难抑满面愕然之色,显是对这少年之言摸不着头脑。大刀敖并无城府,向来快口快舌惯了,因觉李逍遥似是情急过甚,或许乱了方寸,难免捕风捉影,当即摇头说道:“怎么可能呢?那位姑娘在江边与我们分了手,距此不知多少里地,如何会在此间?”言下之意显得是暗指李逍遥弄错了,李逍遥如何听不出,仍四下寻望,说道:“灵儿的声音我怎会认不出?”
关先生等正不知如何劝慰,突听一声怪叫,众人只道生变,惊而望时,却见楚香玉瘫趴在地,身背抖索蜷曲,呻吟不绝,显得痛楚难抑。关先生问道:“这位姑娘她……”李逍遥哼一声道:“这位不是姑娘。”蹲身抓发,揪起楚香玉的头,察看脸色,瞧出蛛毒之气已淡,该是服了解药之故,但五官却挤做一团,像是苦楚不胜。李逍遥问道:“你吃了解药没有?”楚香玉双目紧闭,只是点头。李逍遥只道自配的解药不对路,心中也感惊诧,暗忖:“难道我急中抓瞎,配給他的解药不对?”楚香玉突然把脸凑近他腮旁,两眼微睁,低声说道:“解药没错。可是我想知道,倘若我突然发气剑指袭你,那又如何?”
李逍遥犹未生出反应,倏感胸口膻中穴已被一根尖尖的手指悄然抵住。楚香玉武功本就不弱,在黑暗中装做依偎入怀,却从袖底下探指制住李逍遥要害,旁人自是未能察觉。他微睁双眼瞥着李逍遥,只道这少年会猝吃一惊。李逍遥的反应却大出所料,不动声色地探嘴到楚香玉耳边,低声说道:“如果你想用气剑指打杀我,再搜我身上解药,那就错得惨了。因为我虽然解了你所中的蛛毒,可是那只蛊却没这么好打发。一时半会我也給你配不出解药方子来,身上岂有现成的解药給你搜?”大眼一眨,朝楚香玉咧了咧嘴。“所以你若敢动我一指头,那便等于自杀!”
楚香玉心中一惊,却强笑道:“你想唬我?”李逍遥恼道:“谁有心思唬你?”楚香玉从李逍遥脸色上看出确实不像吓唬,心中又添几码砖,压得一沉,表面却仍显得比李逍遥高明,这表现在嘴上便是:“我就不信天下除了你以外没人会解蛊。”李逍遥提手朝楚香玉头上弹一指头,顺势把他那刀子脸一推,说道:“没听说过‘巫蛊神通’吗?一样蛊配一样巫术,同样是蛊,法门因人不同。我所下的蛊自然有我的风格,这么个人化的蛊惑手段你找谁解去?拷!”
楚香玉只觉大砖头一颗颗砸在原已被那只蛊压得沉重无比的心上,哪敢再嘴硬下去,连忙堆谄道:“想不到爷儿如此年轻已是巫蛊天才,实在令人景仰不已。而且这份临危不乱的风范更是难能可贵,料想无须多时,江湖中必因小爷的横空出世而展现一片新天地……”李逍遥虽说不喜此人,但也被拍得飘然而爽,楚香玉察貌观色,看出这少年已被灌了足够份量的迷汤,乘机央求解去所中蛊毒,并且没少往言辞里夹带潮水般谀藻,只盼这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少年一晕了头,便会給他解毒。哪知李逍遥最后关头把得住,一听解蛊就摇头道:“眼下没工夫干这事儿。下蛊容易解蛊难,不是远程卸载这么简单……”
楚香玉没料到白费许多唇舌竟得到这般闭门钉,更虑者从李逍遥口里没捞到个准话,顿时颤将起来,惊道:“那要等到何时?”李逍遥不耐烦道:“总之现下没空,你再叽叽歪歪当心我多赏你一只蛊!”楚香玉只吓得把舌头吞了回去,却急得揪衣不放,李逍遥拂了几次没能拂开他手,心中着恼,正想掏出弹弓給他一下子,突然眼珠一转,有了计较,拈手取出三枚细针,说道:“若是生怕毒蛊发作,我不妨先帮你用银针镇住那只蛊。干不干哪?”
若是换作任何一人体内有蛊,其实也会像楚香玉这般惴惴难安,但是楚香玉显得比别人更爱惜性命,他的惊惶之情也更为甚。听了李逍遥这般说,总算惊魂稍定,自然求之不得,但忍不住又问:“不知用针可镇得几时?”李逍遥一边扎针,一边说道:“自然会帮你捱到有空解毒时。但你若再吱吱歪歪,当心我不帮你給解了……”楚香玉哪里还敢乱动舌头,待扎针毕,感到针扎之处竟有麻痒之感,宛如虫啮,且有异痛。他不禁变色道:“小爷,银针似是有毒!”
李逍遥道:“用的是你的毒针哪,没毒才怪呢!”楚香玉矍然道:“你……你……为何这般做法?”只道李逍遥存心加害,但却觉得扎针之处正是困堵那只毒蛊的恰当部位,并非胡乱施为,而且扎针之后,蛊动之象果已镇定下来,先前所受那般钻髓剜肉也似的异样苦楚之感亦然大减。李逍遥看出楚香玉百般惊疑不定之情,说道:“其实没什么不对,之所以用你的毒针只是因为没时间找我自己的银针了,要是你没有解药的话,我不妨分一些給你。”楚香玉晓得自家毒针的厉害,连忙讨取本来属于他的“落雨神针”解药,末了还不得不道谢。
李逍遥瞥眼问道:“扎了针之后有没爽一点点?当然除了中你自家针毒的那份苦恼以外,我指的是蛊……”楚香玉吞下解药,顾不得抹嘴边的粉末,连忙点头道:“确是……确是爽得多了,小爷手段神奇,实在教小的大开眼界!”李逍遥打断他后边料必有之的滔滔谀辞,说道:“那就好。不过还是忍不住要教你个乖,虽说我以独家银针镇穴法帮你暂时稳住那只蛊,可保一时蛊而不惑那是自然的……”楚香玉谄媚的点头附和道:“这是自然……”但没等他说完,李逍遥语锋一转:“可是每隔三天都得至少换一换针路,而且若是连过九天没换针,或是不经我之手而乱医一气,那只暂时没动静的蛊到时就会自动激活,结果是……”张口唱了倆句:“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年年都有忌日……”楚香玉听到这里,脸色已不似活人。
关先生等在旁奇怪地看着这两人,难免暗犯嘀咕:“这少年嘴上说急着找那情义过人的小姑娘,不知为何却在这儿跟那妇人耳鬓厮磨说唱不休?就算其中有不为人知的奸情,也不该这等旁若无人哪!”殊不知李逍遥这般煞费苦心并非只是为了整蛊楚香玉,他心里无疑急于寻到灵儿,可想的还不只是自家的事儿,为帮丁情、宋香柠那一对患难鸳鸯得以重聚,须得着落在这奸险狡猾的楚香玉身上方能办到。眼下良机难逢,李逍遥自然没忘了先制住此人再说。料想在没解除毒蛊之前,楚香玉不至于有胆使坏。
当下,李逍遥把心思拢了回来,不免暗忧:“都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见灵儿找来。看来只有我自己去找她了……”
“要寻就一块儿去寻!”大刀敖拍着李逍遥肩头,说道。“若是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儿,叫我们于心何安?”
李逍遥心中感激,却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刚脱离险地,身上又各自有伤,怎能再次和我重返苦水铺?若是遇上鞑子……”关先生道:“料想运气还不至于糟到又遇到鞑兵,况且你与那位姑娘本来好生生的在一起,却因仗义相助,为了我们才在乱军之中失散。于情于理,这事既因我们而起,岂能袖手不理?”李逍遥仍觉还是自己去找为好,但却说不过旁边好几张嘴。关先生看出他仍心神不定,安慰道:“我们尚有几位兄弟到左近去打探动静未归,若是那位姑娘也在这一带,或许会撞见。且等候一会,看看有无好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