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死传说(三)

作品:《仙剑奇情

    “赶他出去!”便在红莲火与鄂临奴相互对瞪,各自迟疑未决之际,先前跌入殿内的那个瘦身汉子突然拔出一对打穴!,低喝一声,窜向梁上。红莲火方唤了一声:“尹老大,未明来意,先别动手!”那瘦身汉子已跃离地面,使开近身打穴功夫,攻向倒挂梁间的鄂临奴。红莲火情知那姓尹汉子的武功与鄂临奴相去甚远,单打独斗势必凶多吉少,事已至此,只得任由旁边那六丐出手援助。
    灵儿虽说不明江湖俗务,但她向来细心,悄立一旁不出片刻,便瞧出红莲火及其所率六名丐帮弟子与那尹姓汉子虽似一路,但那尹姓汉子身後并无袋子,不是丐帮著束。殿外死於鄂临奴手下的那干人也没背布袋,其武功家数也与那六名丐帮弟子不似一脉。看那胡人似也有所识破,却无片言只语。观斗一会,灵儿便觉鄂临奴出手之时,对那六个丐帮弟子显是稍有留情,不像在门外那般必取人命。但那尹姓汉子刹那间已险情迭生,鄂临奴对他出招辣手之极,若非那六丐苦战相救,尹姓汉子料必已死在鄂临奴凌厉的招势之下。
    红莲火看出己方七人转瞬不敌,六丐中已有两人挂了彩。他微一蹙眉,喝道:“用斗犬阵法!”这斗犬阵法又名“打狗棒阵”,乃是丐帮弟子遇险时的保命手段,此刻六丐使开打狗棒,却因那胡人鄂临奴身法倏忽无定,总在高处窜梁掠壁,并不落在阵中,难奏奇效。仅能护得那尹姓汉子一时,渐堕有守无攻的颓势。
    六丐所布阵法虽密,怎奈武功较诸鄂临奴太过悬殊,尹姓汉子又攻得太近,终是难护周全。鄂临奴便觑得一个破绽,双手穿入那尹姓汉子双!的门户之内,左分右格,架了开去,脑袋一转,辫风倏响,又似先前杀人於霎眼间一般,斗然使出辫子夺命的手段。那尹姓汉子所练护体硬功绝难护定头脸的部位,辫梢击扫之处正是此人面门,若然击中脸部,难免要连一对眼球也打迸出来。眼见尹姓汉子势急,六根打狗棒齐举,捣将上来,猛击鄂临奴悬挂半空的身影,使的正是攻敌必救的打法。
    鄂临奴双脚离开横梁,抡扫如旋风急荡,六丐棒飞离手,纷跌落地,倒了一圈。呼一声响,辫梢陡射,照打尹姓汉子双目。那尹姓汉子双臂被格挡在两边,无法遮面,只道必死,鄂临奴足踝却被人抄住一拉,拽得後退丈许,辫梢扫了个空,尹姓汉子捡回性命,著地急滚,避到墙角,望见拽住鄂临奴脚踝的正是红莲火。
    红莲火一待那尹姓汉子脱险,猛地甩手将鄂临奴的身子摔向墙上。他甩手摔打的手法端的是又快又猛,灵儿从未见过有此等样的功夫,只道鄂临奴必要撞到墙上,但见这胡人飞脚蹬墙,半道里折转身形,返头甩辫,与红莲火跳闪腾空而斗。
    到了这时,众人方才领教了鄂临奴全身均能化变狠招的凌厉本领,不论双手、双腿,乃至头上的辫子,抡将起来,狂暴无匹。其招不成招,打法怪异,与中原武林的家路截然不同,甚至邪气十足。难怪以寡击众,竟占稳了胜势。灵儿虽不喜观人打斗,却想起李逍遥,望著那胡人怪招迭出,攻势凌厉迅猛,她不禁想:“啊,若是逍遥哥哥在此,定会看得有趣。”此时观看别人厮斗,心里竟想象著李逍遥在她身边,仿佛和他一起观看。
    鄂临奴身诡辫险,招招毒辣。但见红莲火双掌飞舞,竟能在这般猛恶激烈的处境下显得游弋自如。他虽然衣衫破旧,其貌不扬,使这一路轻飘飘的掌法时,竟宛如一个挥毫洒墨的翩翩文士,神采飞扬,掌势或切或穿,在鄂临奴猛烈的攻势下游走转寰,毫无仓乱之象。
    这路掌法飘逸轻扬,姿势美妙,灵儿正瞧得神驰意畅,只见那六丐竟在一旁拍掌蹈步,踏行兜圈,绕转在那两人剧斗的身影之畔,口中唱和:“莲花落,火满天。来日酣醉红花亭。神英飘,血飞扬。今生恣肆黄泉道。一世自雄,睥睨荣华,舍弃富贵,甘苦自尝。不问苍生问鬼神……”唱词虽嫌不伦不类,歌声倒也豪气不凡。灵儿听得口张,暗觉有趣,却不知这是六丐专为配合红莲火所使的“莲花落掌法”唱响的乱神歌。
    鄂临奴斗红莲火,原已稍占上风,但当红莲火那一路“莲花落”掌法越耍越畅快之时,他倏闪无定的身形竟渐受牵制,又被那六个花子在旁边高歌扰乱心神,斗得一会,肩头中了一掌,眼见红莲火掌势自成,绵密不漏,难以打倒他,鄂临奴顿无缠斗之意,突然旋身窜梁,掠壁而过,宛如飓风一般欺到尹姓汉子背後,出拳如电,猛击那汉子後颈。那尹姓汉子哪料得到鄂临奴居然能瞬间从莲花掌势圈笼之下全身而退,出其不意地闪到他背後,未及生念,便瘫身而跌。红莲火和那六丐均觉失略,急忙来救。鄂临奴扛那尹姓汉子在肩头,一阵风般掠出大门。
    红莲火突然想起了什麽,变色道:“不好!”率六丐急追,眼见门外立有一少女,手握有剑,红莲火忙道:“姑娘快拦下那鞑子!”灵儿只一愣神,那胡人已从她身边窜了过去,身法奇快,便是想拦也拦不住,何况她压根儿没心思帮别人打架。红莲火瞪她一眼,带那六名花子朝林中追去,转瞬工夫,此处只剩下灵儿和那昏迷未醒的女子。
    她正呆望林中,突感裤脚微紧,低头一瞧,眼见一只颤巍巍的血手从地上抬起,似想拉她裤腿。灵儿登吃一惊,後退几步,瞧清了地上竟有一名汉子显是重伤未死,正朝她望来。灵儿不由一怔,没了主意。那人颈侧断裂,血流如涌,眼光涣散,料必活不成了,却望著灵儿,竭力想说什麽。灵儿见他可怜,便大著胆子靠近些,那人挣扎半晌,别出一句几难听清的话语:“有……有叛……叛徒……茅山……茅山派有……有鞑子密探……”灵儿正自发愣,那人话声中断,没来得及向她说明白便咽气了。直教灵儿听得没头没脑,怔然一会,心想:“茅山派?干嘛跟我说啊?难道是要我帮他转告给什麽人?我又不认识茅山派的人……”想到此处,突然心念一动,自然而然地想起她的心上人似与茅山派有故,暗思:“这事儿得告诉逍遥哥哥才成。”
    但想李逍遥此刻生死难测,下落不明,却去哪儿找得到他?一时柔肠欲断,悲从中来,正垂首低泣,徬徨无主,纤肩之上突然轻落一只手,按住了她。灵儿顿吃一惊,耳後响起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妇语声,轻叹的说道:“小姑娘,却在此处哭谁?”
    灵儿蓦地转脸,只见身後立著一个鹤发苍颜的老婆婆,相貌慈祥,下巴有一粒圆痣,笑眯眯地望著她,两眉弯弯。这婆婆腰背已然微驼,一只手扶著拐杖,另一只手的腕间缠绕一串绿珠,那根拐杖颜色漆黑,杖头弯长宛如一杆大镰!。灵儿虽觉那婆婆形貌不恶,但一见到这般模样奇兀的大拐杖,心里却不由的打了个突。
    “小娃娃,你生得可真是叫人疼!”那老婆婆笑眯眯的端详灵儿,眼光中的神情似是越看越喜爱,忍不住伸手往灵儿吹弹得破的粉颊桃腮摸了一把,柔声说道,“怎麽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疼?”
    灵儿羞红了脸,垂头说道:“我……我在这里找人呢。”
    “这兰陵渡可不是找人的地方,”老婆婆笑道。“小丫头,看来你绝非常人哪。世上竟有这般俏人儿,也算造物之奇!”
    灵儿不晓得怎样回答,只好低下头去,瞧见地上那女子身体微颤,似已苏醒,却仍伏脸不抬,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脸上,遮住了面孔,瞧不清她生得什麽模样。但见这女子肩背微颤,似是害怕什麽。
    “小娃娃,你叫什麽名字啊?”那老婆婆浑若未见地上还躺著个女子,只是笑吟吟的打量著灵儿,越发的怜惜不胜,问道。“需要婆婆帮你吗?兰陵渡这地头我倒也熟稔。”
    灵儿见这老婆婆慈和可亲,不由得想起她的姥姥,眼圈一红,说道:“晚……晚辈名唤灵儿。婆婆,灵儿来这里是要找逍遥哥哥,你……你有没看见他?”那老婆婆笑眯眯的道:“灵儿,这个名儿好。恰如其人,心地无邪,灵慧天生。”顿了一顿,皱眉问道:“那逍遥哥哥又是谁来著?”
    灵儿粉颊漾晕,忸怩难答。那老婆婆一见此状,便已猜到了几分,含笑点头,说道:“我早该想到,你的样子已不像是个未嫁的闺女。”灵儿一怔,心下暗闷:“要怎麽样才像没嫁人的闺女啊?难道我真的跟以前有了不同?”那婆婆笑道:“眼下是谁家的小媳妇儿啦?”灵儿虽感难为情,但还是喜滋滋的答道:“是……是李家的。”话声低若蚊鸣,老婆婆居然耳力尖锐,笑道:“哦,原来婆家姓李。”
    灵儿垂眸瞧见那女子的身影颤抖得厉害,显得似是内心恐惧已甚,难以自抑。灵儿不禁奇怪,便轻握那女子的素手,暗觉触肤冰凉。她抬起眼皮,瞧见那老婆婆目含沈吟之色,仍是瞧著她,正眼儿也不看那女子一下。“嗯……”那老婆婆问道,“你那小郎君可是在桑林中走失的?跟奶奶说说他怎生模样,或许老身是见过的……”灵儿瞧这婆婆似无恶意,反而越发显得可亲可敬,便把李逍遥的模样、年岁,以及他的一些情形简要说了。
    “嗯……似乎在哪儿见过这麽样一个人,”那老婆婆眼光微变,仰面寻思。
    灵儿泪盈盈的望著那老婆婆,心中登时有了一丝久违了的希望。那老婆婆突然眼白一翻,瞪著灵儿双眼,看出这少女想问又止,老婆婆微微一笑,问道:“如果我说,老身是在梦中见过他。你信不信?”
    灵儿不由得一怔,随即心想:“我以前也是在梦里认识逍遥哥哥的,我……我又怎能不信?”便点了点下颌,依然望著那老婆婆。
    “所以说,你和我一样,绝非常人。”那老婆婆意味深长的瞪著灵儿双眼,叹了一口气,翻转手掌,从衣袖里拈出几节蓍草之茎,此外还有一片龟甲,低头默看。灵儿在旁边睁大眼睛,想不出那老婆婆话中何意,等了片刻,见这婆婆宛然入定一般既不动弹,又不言语,那神态甚是神秘。灵儿本是耐心之人,可这当儿心惦郎君安危,岂憋得住?忍了一会,终是按捺不下,问了一声:“婆婆,你真的晓得他……他的情形?”
    那老婆婆叹了一口气,抬起褶皱数层的眼皮,“可知老身手中何物?”灵儿瞧著老婆婆手里拈著的龟壳和蓍草,心念微动,说道:“灵儿晓得是卜筮用的物事。不知……不知婆婆可是要……”老婆婆眯缝了眼瞧她一会,方才缓缓的道:“适才老身帮你那郎君问了一卦。”
    灵儿不禁心切,问道:“他……他怎麽样?”老婆婆微微摇头,目含惑然之色,再三摆弄手中筮物,话音微沈,说道:“这可是一桩奇怪的情形。你那郎君他……”叹了一口气,瞪著灵儿,缓声说道:“他已不在阳间。”
    “扑咚”一声闷响,灵儿仰面朝天地昏倒在地,後脑勺重磕地砖,流出血来。那老婆婆显得是吃了一惊,伸手掐灵儿“人中”,又输入一股真气,总算将她弄醒。灵儿悠悠醒转,眼皮微张,哇一声哭了出来。那老婆婆忙道:“可别伤了胎气。”灵儿心中一怔,勉力止住悲声,抽泣的问道:“你怎麽知道啊?”老婆婆道:“老身不正把著你的脉吗?看来是有喜了,小丫头!”
    灵儿垂泪道:“可是……可是逍遥哥哥他……”悲不自胜,又哭了出来。原本她心里还怀有一丝微弱的希望,虽也采了几枝蓍草,却没勇气问上一筮。待见那老婆婆所测之卦果然不祥,灵儿支撑了多时的希望之念终於像屋子一般倒塌。一时万念俱灰,了无生趣。边哭边想:“逍遥哥哥真的撇下灵儿一个人了,我……我可怎麽办?”
    那老婆婆微微叹息,说道:“你哭什麽呀?我说他没在阳间,又不等於说他死了。”灵儿不禁奇怪的望著那婆婆,泪水仍淌,心下却惊愕难言,委实不明此是何意。
    “不是生,就是死。这道理原也简单,可是……”那老婆婆叹道,“世上偏是有这等蹊跷的事!”灵儿愕然问道:“婆婆是说……逍遥哥哥还活著?”
    “那也不尽然,”老婆婆道,“他没在阳间,可也没在阴世。或许……他正处在一个阴阳交界之处罢。这也算少有的怪事!”
    灵儿问道:“那……可还有救?”老婆婆轻抚她头,叹道:“阴不阴,阳不阳。人不人,鬼不鬼。那是一个很不妙的境地,你那郎君一定做过了什麽事,是以活遭此劫。想要救他,可就难喽!”灵儿越发心焦,想著那婆婆之言并非全无希望,问道:“那……婆婆是说……说他还有一线生机对吗?到底要怎麽样才能救回逍遥哥哥呢?”
    那老婆婆笑眯眯的凝视灵儿,说道:“至少……你先得告诉老身,他的肉身现在何处?待我见到他的肉身,或许能帮你想想办法。”灵儿一听,心登时凉了,哭道:“我……我也找不到他的肉身了!”
    那老婆婆眯眼瞄她,悠然说道:“小丫头,你不找来他的肉身,婆婆可是没办法喽。”灵儿埋脸於臂弯,抽泣道:“他……他的肉身不见了,可……可怎生是好?”那老婆婆微笑道:“你怎麽会不知道呢?你是不肯告诉婆婆吧?”灵儿抬起泪眼,呆呆的望著这个笑容诡秘的婆婆,心下正憋著一个似乎要冒出来的疑惑念头,一时却想不到那是怎样一个念头。忽听得一个极低的声音从脚边钻入耳朵,似是那女子所发,急促的说道:“别……别告诉太婆。”
    灵儿心中一怔,待觉那女子话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谁。正欲低瞧,那老婆婆突然笑道:“柠儿,你说什麽?”
    那女子抬起一张惨白的面孔,拂去粘脸的几绺湿发,籍借几道闪电的亮光,灵儿方始认出了面前的女子赫然是曾在马明菩萨庙共过患难的宋香柠。她记得宋香柠被宫九掳去,不知怎麽落入那小苗女手上饱受折磨,这其中的曲折绝非灵儿这等心思单纯的少女所能想象。灵儿正呆瞪著宋香柠,听见太婆笑吟吟的问道:“女大不中留,我以为你趁婆婆睡眠未醒,又跟哪个小白脸私奔了呢。原来……你倒也不是全没良心。”说到这一句,眼中精光倏闪。
    宋香柠惨叫一声,身子如遭劲风推撞,陡然跌飞而起,背梁重重的撞到後边的大柱上,复又弹落。灵儿没瞧清宋香柠究是怎样掼飞撞柱,只吃一惊,宋香柠弹落地时,随著两下弹指的劲风在灵儿耳边微响,宋香柠双腿一震,半空中蜷曲而跪,落下时变成了膝盖磕地,哢嚓两下脆响,骨头磕碎,伏倒在太婆跟前,又发出一声惨叫。
    太婆伸出手指,不知点了宋香柠身上哪处穴道,使她无法昏厥。宋香柠不知是剧痛之极还是害怕已甚,伏身跪地,全身颤个不停。却强忍著抬起头来,泪水和汗珠交流满面,颤声说道:“太婆,我……”由於腿膝痛极,说不出话来,顿时又埋下头去,身子战抖。
    太婆笑眯眯的瞥见灵儿惊呆在旁,便不理会,把慈爱的目光转回宋香柠颤动未止的身影上,温声说道:“你是在老身膝下长大的,可知太婆最恨什麽?”宋香柠没敢抬头面对太婆那种针芒般的目光,颤声答道:“柠儿……柠儿晓得太婆平生最恨背叛。”太婆含笑点头,问道:“那麽,刚才你说什麽来著?”
    宋香柠颤巍巍的抬头,双目艰难的转动而过,向灵儿瞧了一眼,随即把脸孔转向太婆,依然没敢直对那双俯视的目光,却鼓起勇气说道:“太婆,是柠儿对……对不起你,与旁人无关。”
    太婆翻眼望天,微笑道:“那个旁人是谁呀?”宋香柠偷眼瞧了瞧灵儿,暗使眼色,示意她快逃。突然间又无声无息的掼跌向後,半空中一跟头翻落,重重的摔下,居然又是磕跪在原处。但这一下无疑更难禁受,只痛得惨声不绝,几欲死去。
    灵儿不由怒道:“你……老婆婆,你为何这般折磨她?”抢到宋香柠身旁,蹲腿搀扶,宋香柠忍痛说道:“妹子,你别管我。快……快离开这里!”灵儿摇了摇头,望著那貌似慈善的老太婆,心中委实不明白为何这般残忍折磨宋香柠?
    “翅膀硬了,也学你那不成器的师哥,想飞啦?”太婆微笑著说道。“几乎给你这小贱人害死!”
    话声突沈,双眼宛如枭目般的瞪著这两个满面惊色的女子,缓缓反手捶腰,扶杖说道:“那个贼小子是谁,别以为我在梦中不晓得。太婆还不至於真就变成了老糊涂!”
    太婆所说的乃是地宫里所发生之事,灵儿因未在场,并不清楚其中原由。只觉这老婆婆虽然慈眉善目,手段却出人意料的狠毒,她原本指望这老婆婆能为自己寻找李逍遥指点迷津,这时渐渐的想到,太婆的怨毒之深,即便是温声笑颜也掩饰不住,更隐隐的觉得,宋香柠所受的这番惨酷折磨似与李逍遥有关,只是她不明白究是何故。
    太婆笑眯眯的瞧向灵儿,说道:“你们俩个都是怀了身孕的,可要当心腹中孩子噢。”此话显然透出阴毒的威胁之意,即便是灵儿这等心地纯善的小姑娘也听了出来,不由怵然而惊,颤声道:“婆……婆婆,你想……想做什麽?”太婆眯了眼道:“我问你话,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若是有半句不实,你旁边这位大姐姐肚里的孩儿就别想保住。等她孩儿没了,总也该轮到你这小妹妹。”
    她说的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却犹如呵哄孩儿一般柔言细语,满目慈爱之色不减,这般话语衬著她那温蔼的神色却更令人心寒不已。
    两女登时骇然变色。灵儿不禁咬住微颤的樱唇,俏脸煞白,说道:“你要问就问好了,不要折磨这位姐姐。”太婆笑道:“可是由不得你!”灵儿心中一凛,只听宋香柠在旁边说道:“太婆,真的……真的不关旁人的事,你……你要罚就罚我好了。反正……”话未说完,舌头突然被一只无形之手揪出唇外,随著一声惨叫,一支长约二三尺的纺针竖穿舌面,卡在她嘴巴上,血流满襟,虽痛不欲生,却缩不回去。
    灵儿又惊又怒,却根本无法及时出手阻拦,只因太婆伤人之时神色不变,出手无声无息,其快无比,绝非肉眼所能见到她如何瞬间下手。
    太婆笑吟吟的瞧著宋香柠在她面前惨叫不绝,向灵儿悠然问道:“怎麽,你肯说实话了吗?”灵儿愤然道:“我不跟你说话了。你……你不是好人!”把脸别过去,扶住宋香柠,正要设法帮她拔掉穿舌之针,突然掼身飞起,後腰重重的撞到石柱上,复又弹回,跌在太婆脚边,痛得半天没知觉。
    以灵儿原本不弱的武功和法力,仍是不免吃了大亏。太婆出手时毫无预兆,连瞧也没瞧清便已跌得昏天黑地。太婆笑道:“这回愿跟婆婆说话了吗?”灵儿痛晕了片刻,勉强睁眼,摇了摇头,神情甚是倔强。
    又是一声惨叫,宋香柠後背撞到大柱上,滑跌下来,唰一声响,衣衫剥裂,露出圆浑如玉的腹部。太婆一手扶拐,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又尖又长的手指甲宛如利刃抵住宋香柠微鼓的肚皮,笑眯眯的瞧向灵儿,说道:“或许你我都想瞧瞧她怀的是何等样的胎儿,是男是女,不妨这就揭晓了罢?”灵儿惊道:“不!”
    眼见太婆目光一下变得锐若针尖,灵儿情知宋香柠危在顷间,拈指默念金刚咒,崩开太婆的指甲,急跃而起,抢在太婆未及回过神来的一霎眼间,抱了宋香柠身子,使轻功往台阶下逃去,想躲入桑林。奔不数步,忽见太婆弯背捶腰,扶杖立在身前,灵儿不由吃了一惊,心下扑通狂跳:“她好快的身法!怕……怕是逃不掉了。”
    太婆悠然捶腰,说道:“小丫头原来也有两下子。不过……可要小心动了胎气噢。”灵儿使力急了,正觉腹中暗痛,显是动了胎气,不料太婆一瞧便知端的。灵儿越发惴然,说道:“婆婆,你别逼我喔!我……我不想跟你老人家打架呢。”太婆微眯双眼,说道:“那你还不快告诉婆婆,那死小贼的肉身藏在哪里呀?”
    灵儿心想:“她找逍遥哥哥的肉身做什麽?多半不安好心呢,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摇了摇头,吃力的抱著宋香柠的身子,急欲夺路而逃,却哪有太婆快?
    灵儿伸剑撩挡太婆探来的那只鸡爪也似的手,使出一招“雾里看花式”,这原本是水月宫主授她用以防身保命的上乘剑法,出剑虚虚实实,看似缥缈,却杀著暗伏,端是厉害。不料手腕一震,连瞧也没瞧清,剑便到了太婆手上,只一搓一揉,灵儿的一对银链相连的仙女剑便成了一团废铁。
    灵儿登时惊呆。自离开仙灵岛以来,与李逍遥一起经历大小无数场恶战,其中更有宫九、姬灵通、修剑痴这等一流高手,却无一个有太婆这般厉害的手段,灵儿的仙女剑并非凡物,居然到了太婆手上就变成了一团废铁屑。此等功力委实令人瞧得心惊胆寒,灵儿几乎已没了再跟这老婆婆动手的勇气。
    太婆丢掉那团捏瘪了的废铁,探手来抓。灵儿自知武功不敌,急使“五雷咒”轰击太婆的身影,太婆举杖虚指夜空,雷电顿收。灵儿法术连环,见雷击不灵,转而换用“三昧真火”,太婆轻抬拐杖,火光骤灭。灵儿心头愈惊,换以“冰咒”,却也无效,待要变化土相法术,皓腕蓦地一紧,已被太婆探指抓住。但没等太婆扣紧了她的脉门,石阶剧震,一块块大石离地撞起,砸向太婆脑袋。
    势急之下,灵儿使“土咒”化变“飞岩术”,给太婆来了个劈哩哗啦。太婆眼见乱石来得凶猛,不得已缩手画圈,将乱石挡於圈外。呼的一声风起,飞沙走石,迷眼难睁。灵儿使“风咒”脱身急掠,正欲窜入林中,不料树影下扑出数十条恶犬,均眼露妖光,狂哮地四下欺近。
    灵儿被那群恶犬一吓,登时慌了手脚,转身欲另觅去路,太婆已经笑眯眯的立在身後。
    呼的一声,灵儿犹未缓过劲儿来,登遭数头大犬恶狠狠的扑倒。但见她著地一滚,危急关头竟不顾一切的拖著宋香柠突围而出,眼看野犬四面掩至,无路可走,慌张之下,只得拉著宋香柠逃进了大殿。恶犬蜂拥而来,一路追咬,灵儿衣衫撕破,血迹斑斑,虽被咬伤多处,仍不肯舍弃宋香柠,宁可同遭群犬狂咬也不愿独自逃生。到了大殿内,更难以逃脱群犬的围攻,但也无法可想。却想象不出太婆究是使了什麽妖法驱唤那群野犬,就好象连那些狗也有了魔力一般,非但凶暴无比,更变得体躯壮大了一倍有余,模样说不出的狞恶可怕。
    灵儿眼见势紧,转身正要使法咒驱犬,哪料太婆便在身後,刚一回头就打个脸对脸的照面。太婆发指一戳,闪电般点了灵儿胁下的穴道,看她软绵绵地倒地,才温声说道:“早该这样乖乖的,便不用跑得那麽辛苦了。”
    宋香柠跟随太婆已久,晓得灵儿即将要遭到什麽可怕的惩罚,眼见群犬跃上前去围住了那小姑娘,宋香柠不顾伤痛,自行拔掉穿舌的针,痛呼一声,扑到太婆脚下,磕头泣求道:“太婆,您饶了她罢。我……我什麽都听你老人家的,就算要我嫁给九……九哥,我也……”她舌头受伤,说话难免含糊不清,太婆不等听完,就一脚踢她连跌几个跟头,尖声说道:“你这无耻贱婢,还有脸提我儿宫九?”
    不待宋香柠爬起,太婆探手拉她过来,逼视而问:“老身要你去陪宫九,你去了哪里?”宋香柠痛苦的摇头,哭道:“我……我不记得了,当时……当时柠儿明明是跟了九哥去江边的,却不知後来怎麽昏迷了,醒……醒来时九哥就不见了……”突然惨叫一声,掼飞半空,重跌丈外,滚到墙脚。太婆哼一声道:“撒谎!”乌拐顿地,朝宋香柠蜷缩的身影瞪去一眼,随即转脸望向灵儿,眯眼说道:“先料理了你这小贱货,再给那忘恩负义的贱婢算帐不迟!”
    灵儿给太婆点了穴道,又遭一群大如牛牯般的恶犬密密围在中间,情知劫数难逃,脑中反而变得一片空白,似连恐惧之感也瞬间麻木不觉了。
    “小丫头,人们吃狗是吃得多了,被狗吃的滋味未必好过罢?”太婆笑眯眯的探来一张慈祥的脸孔,瞪她片刻,说道。“你肚里的胎儿准是狗嘴里的美味,先掏出来喂饱了它们,然後轮到你……除非你肯告诉我,那死小子到底藏在哪里?”
    灵儿闭上眼睛,只是不言,却不自禁的颤抖。那群恶犬得了太婆的授意,正要撕咬,突听得扑簌簌数声掠响,几道人影迅若急箭般的掠入殿内,竹棒抡打,撩翻了几头猛犬。其余恶犬均受惊而跳到一旁,灵儿只觉身边窜来一人,睁开眼睛,鸠衣百结,映入眼帘的正是红莲火那张留有火烧之疤的脸孔。
    “丐帮!”太婆微微仰脸,正眼儿也不瞧那几名花子,眯缝了眼,轻手捶腰,扶杖叹气。“老叫化的徒子徒孙。”
    “晚辈红莲火,拜见折老前辈!”红莲火认出了殿内这老妇的来历,强抑惊意,微微躬身,一边见礼,一边朝那六名丐帮弟子暗使眼色。太婆虽然看在眼里,却浑似未觉,笑眯眯的说道:“打狗也得看主人。你们这是想干什麽?欺负老婆子孤零零一人?”
    “不敢,”红莲火瞧了瞧地上那两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少女,眉头微蹙,说道。“我等有一位朋友被鞑子捉去,情势危急,却追他不上。是以……想从这两位姑娘口中得知一些线索。不知折老前辈可否行个方便?”
    太婆不知红莲火因见鄂临奴跟踪灵、宋二女而来,原属无意之中走到一处,却只道这两个女子晓得鄂临奴的一些行藏,刚才追入林中,跟丢了鄂临奴,无奈之下,只得返回此地,打算问问,却哪料一进来便瞧见如此惨状。红莲火心中暗生义愤,不免起了借机救那两个少女的心念。
    太婆眯缝双眼,悠然道:“如果我不答应呢?你们这些个小崽子,见到老身膝下有俊俏丫头,总找著法儿来挨挨擦擦……”红莲火早有准备,听得太婆语气不善,情知好说不如歹说,这老太婆绝非易与之人。没等她说完,红莲火探手拉扯灵儿衣衫,想拽她过来。与此同时,那六丐中的一人也抢身来救宋香柠,另外五人则各挥竹棒拦打恶犬,相互呼应得甚为密切。
    不知太婆使了何种暗示,那几十条猛犬狂扑而上,立时把七男二女围在垓心。红莲火见到这群恶狗来得猛急,连忙喝一声:“斗犬阵!”六丐齐声唱起莲花落,随著节拍挥棒击打,群犬登时近身不得。丐帮弟子的打狗棒阵法本是专为对付恶犬而创,久经帮内高人提炼,早已演变成为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寻常野犬见之避恐不及,但见这群目光妖异的狂犬势若凶兽,非但毫无惧意,扑咬更急,竹棒重击身上,浑似不知疼痛一般。红莲火心下暗异,眼光一瞥,瞧见那老太婆拐杖轻轻顿地,也像在暗打节拍,口唇翕动,似在使一门秘咒。
    群犬愈凶,狂扑乱咬之势宛如暴风骤雨一般。但随著红莲火等七人阵法运转渐疾,七棒每一轮击打,犹如一人。七支打狗棒并不各自为战,却合力奋击,每落一次,便倒一只恶狗,打得筋断骨折,再爬不起身。转眼之间,恶狗已少了一半。
    红莲火情知最难对付的不是这群恶犬,而是那悠然立於一旁的老太婆。这老太婆在拜火教以长老之尊,久享盛名之下,必有惊世骇俗的手段。红莲火自感不是她对手,也不愿与拜火教冲突,便与那六丐且斗且走,打算撕开狂犬阵形之口,带那两个女子逃出大殿。
    但没等他们移步到门口,太婆那微驼的身影竟已悄然立在那儿。红莲火顿吃一惊,居然没法瞧清这老太婆究是怎生从後边移至面前。
    太婆微微叹气,说道:“鬼狗那小子不在这里,总是要劳动我这老骨头。”话声刚落,六个丐帮弟子掼跌到了墙上,脑壳撞碎,血浆飞溅,霎间横尸於红莲火那震憟的眼光之下。
    红莲火见势不好,正要拍开灵儿身上先前被点的穴道,肩窝陡然剧痛,血溅有如喷泉也似。灵儿听见他叫声惨烈,睁眼瞧时,只见一道锋利已极的!刃深深插进红莲火的肩头,将他勾起一甩,抛到墙角。红莲火撞在石墙上,复又弹落,宛如一团装满烂泥的布袋,瘫地不起。!刃弯似下弦之月,瞬间即逝,太婆拄拐叹息,说道:“总是这般自不量力。”
    灵儿憋了半天,突然间冲穴而解,拉著宋香柠便往後殿逃去。但当两女奔到後门之旁,突然间齐声惊呼,跌步倒退。只见太婆从後殿的门洞里缓缓走入,眯著眼望见这两个女子惊怵无比的神情,不由蔼声笑道:“现在的小女孩就是顽劣不驯噢!”
    灵儿和宋香柠转身欲另觅生路,那群恶犬挡在後边,汹汹瞪视。却是无路可逃。宋香柠深惧之下,连腿脚都软了。太婆伸手欲捉之时,忽听得一个苍老的话声传了进来,叹道:“老太婆,得饶人处且饶人!”太婆听见这句话声,不由微变脸色,随著一阵马蹄声响近,殿外人声嘈杂,似乎一下涌来了不少人。
    太婆转动目光,只见殿门口颤巍巍的立了一个模样摧颓的老苍头,手里还柱著一根棍子。那老苍头正望著她,眼光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悲凉、倦怠之意。太婆不由微眯双眼,说道:“黑水老鬼,听说你在找我?”那老苍头正是黑水老鬼,眼见太婆认出了他,只是凄然一笑,说道:“不是我找你。是教主要我来找你!”
    “教主!”太婆不禁攥紧了握杖的手,眼光微变,枯瘦的面肌抽搐得几下,沈声说道。“殷破败,我早就不当他是教主!”
    黑水老鬼叹道:“教主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
    “不,”太婆柱拐的身影竟尔微微颤抖,却不是恐惧,而是愤激。“你该清楚我恨他的情由。”
    “南宫世家的事与教主无关,”黑水老鬼道。“并非本教见死不救,那是他们武林正派的事……”
    “殷破败杀南宫烈火,那也要推给旁人?”太婆一提往事,竟似变成另外一人,眼光凄厉,无比怨毒。连话声也变得尖若毒针之芒。宋香柠随她久了,晓得这是太婆最心神不定的时候,每当提起南宫世家毁灭的旧事,太婆便都不能自抑。她向灵儿悄打眼色,暗示此时正可趁机从太婆身边溜走。
    黑水老鬼瞪著太婆那双怨毒的目光,缓缓的说道:“我一直奇怪一件事。当年你不顾教规一意孤行嫁入南宫世家。教主那时面对的是你丈夫南宫齐天所率中原武林七十二路帮派的围攻,可是教主并不怪责於你,也没动南宫齐天一根毫毛。那年又发生一件奇事,南宫齐天的叔父南宫烈火雪夜火烧光明顶,设伏刺杀殷教主不成而败死大散关。为了这事,你竟要千方百计谋害教主,甚至连那老糊涂南宫齐天都百思不解……”说到这里,牵动伤处痛楚,不由的微弓腰背,咳嗽几声。
    太婆瞪著他,微哂一句:“看来你是中了我儿媳的毒,又吃了我儿宫九冰冥毒掌的亏。”黑水老鬼只是剧咳未答,显是伤病不轻。太婆扫目一掠,虽见一些人影影绰绰的登上台阶,转眼已近,却并不放在心上,只淡淡的问了一声:“你那形影不离的老伴呢?”黑水老鬼突然一阵激动,强抑痛苦,抬眼之时,目中有浑浊的泪花一闪,说道:“我那老伴不在了……哼,托南宫烈火那老匹夫的福,拜令郎所赐!”
    太婆不由一怔,随即变色道:“你说什麽?”
    “南宫烈火自取灭亡,死便死了,却留一孽种在这世上,”黑水老鬼与太婆目光交接之时,宛如针尖对麦芒。他的语气更变得尖刻,犹如戳入太婆心脏的利刃。“好在教主也终於知道,你为什麽恨了他这许多年。因为他杀了南宫烈火,这个人既是你丈夫的叔叔,同时也是你儿子宫九的生父……所以你恨他!”
    太婆原本满腹积怨,此时竟有如陡遭雷震一般,身影晃然欲倒。张了张嘴,却又哑声,似想反驳,终是无力。见了她这等情形,黑水老鬼更觉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意,惨笑的说道:“似这等乱伦的奸情,教主如何得知?你一定想不到,南宫烈火伏击殷教主,又败死於大散关。这里边涉及一封密信,你只有随我回光明顶一趟,才能真相大白……咳咳!”说到这里,又弓背闷咳,太婆冷冷的望著他,仿佛并不相信黑水老鬼之言,却问了一句:“什麽真相?”
    黑水老鬼道:“南宫世家的真相!”话音未落,只见灵、宋二女溜不数步,太婆便已察觉,驱唤群犬扑咬。突然之间,一片寒星洒落,恶犬顷刻死了满地。灵儿拉著宋香柠一个箭步蹿到墙角,使金刚咒护住两人身形,才没遭了那群恶犬一般的厄运。
    灵儿暗觉刚才那阵急撒而落的微芒似欲连她也不放过,若非金刚咒使她化险为夷,决难逃过这般无声无息地洒落的阴毒暗器。她仰面寻望,却没瞧见发暗器之人,心里打了个突,莫名的生惧。太婆似也有些惊讶,抬脸望向残破的屋梁之上,喝问一声:“唐家哪个小崽子在这里?”
    她是何等样的犀利目光,虽说那阵微芒稍闪即隐,其速无匹,终是没能瞒过太婆的双眼。但她喝问了一声,那发暗器之人却并不现身,也没作声。太婆正自疑惑的瞪著黑水老鬼,门外突有一女子低声哼了一句:“老虔婆,你找唐家的人作甚?”太婆把目光射去,一个背竹篓的巴蜀女子立在窗外,手拈飞刀,灵儿一瞧见那女子,登时喜形於色。那女子正是唐月儿,跃入殿内,说道:“唐家便有一人在此!”太婆眯眼摇头,见唐月儿身上有伤,行动勉强,并不放在眼里,说道:“不是你。你没有发无影神针的本领。”
    “无影神针?”唐月儿似也一怔,未及说什麽,灵儿扶著宋香柠便要奔过来,太婆目光一凛,低哼一声道:“小贱蹄子,须留不得!”朝灵儿背影发掌拍去,黑水老鬼早在留意她的举动,见势危急,突然抢身撞将上来,太婆缩掌不及,正中黑水老鬼肩头,震飞撞壁,颓然滑落,竟抖动双腿又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挡在灵儿身前,双眼瞪视太婆,口中不住地呕出鲜血。
    灵儿眼见黑水老鬼为她挡了太婆一掌,伤势极重,连忙搀扶住他那摇摇欲倒的身子,俏脸憋红,心中既感激又难过,不知说什麽才好。黑水老鬼咯著血道:“小丫头,这是我老伴欠你的……”太婆皱眉道:“黑水老哥,让到一边去,我可不想杀你。”黑水老鬼嘿的一笑,说道:“中了你一掌,我还能活得成麽?”
    太婆仰面望著屋顶,眼珠一翻,漠然说道:“当年你於我有恩,今天若要置我於不义,那也没有法子!”黑水老鬼听见四周有动静,颤巍巍地抬手往身後摇了摇,说道:“都别进来,省得枉送了性命!”灵儿回头一瞧,看见於文凤、任书易以及茅山派那一干赶路客均已到了大殿之旁。但他们均不是太婆的对手,黑水老鬼为免有人徒自送死,是以先出言喝阻。太婆只是微微冷笑,显是没把那干人看在眼里。
    黑水老鬼又咯了几口血,喘著气说道:“放过这姑娘罢,回光明顶去……我是不成啦,只盼能做完要做的事儿。”太婆翻眼朝天,不置一辞,浑似没有听见。
    宋香柠与丁情在此相见,均是悲喜交集,不顾太婆在旁,又聚在一起。太婆望了过来,见到丁情,不由的眼光微变,哼一声道:“好大的胆子!”拐杖一抬,杀机登现。灵儿便在一旁,已暗自留心太婆的眼神举止,但见太婆目中精光倏闪,一道无声无息的阴绵掌力从袖底拍出,袭到丁、宋二人身旁。灵儿暗使金刚咒,化解了去。
    太婆变色道:“小妮子,你是活腻了!”提掌正要拍向灵儿身上,黑水老鬼忙道:“这小姑娘於我有恩,太婆请手下留情……”太婆哼道:“与我何干?”荡开一道劲风,把黑水老鬼推了出去,掼跌到墙上。灵儿情知太婆岂肯饶她,转身就跑。
    太婆望著灵儿单薄的背影,正要拍掌打去,於文凤、羽云、任书易以及茅山派弟子洪天明、陈祖明等一干人拥将上来,挡住了灵儿的身影。太婆哼一声,翻眼道:“一群小兔崽子,却要找死!”轰的一声,裙裾荡风,把围在身旁的一大群人震飞。所幸灵儿及时以“金刚咒”护住那干人的要害,才没枉然丧命於太婆掌下。
    太婆晃身闪到灵儿面前,此时灵儿已退无可退,修剑痴、软硬天师重伤在身,均无力阻挡太婆,徒自兴叹之余,眼见这糟老婆子武功如此高深莫测,不由得相顾骇然。但见一个秃头的人影翻飞而起,拔出一口戒刀,唰的劈向太婆後背,半空中喝道:“尝尝‘和尚之花’的碎花刀法!”
    灵儿听见有茅山派的人叫道:“和尚明,小心!”晓得猝袭太婆的那人是茅山派的弟子,但见刀光似碎花飞落,纷繁夺目,那小子的刀法使得倒也漂亮。太婆反挥一臂,戒刀便已脱手,插上屋顶,灵儿急使金刚咒,和尚明掼身直撞上屋梁,眼看将要撞著梁间刀柄,一道金光荡圈,推他横飞落地,毫发无伤。
    飕一声响,唐月儿飞刀激射,没等飞到一半,太婆袖风一拂,飞刀嗖的回射,去势更急,唐月儿躲闪不及,飞刀抵腹,灵儿使金刚咒相救,金光荡起,把飞刀弹落。太婆法力虽强,却穿不透灵儿的金刚不破之圈,否则瞬间已毙了多人。
    太婆心中大怒,陡推一掌拍向灵儿身上,灵儿自知不敌,只是凝眉拈手,以金刚咒自护。太婆这一掌中途连催几次力道,拍到灵儿身畔之时,已是沈厚之极。灵儿虽运起金刚护体法力,能不能挡得住太婆这一重击,却是毫无把握。软硬天师便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难免要在太婆这等凌厉无匹的掌力之下香销玉碎,均不忍心。硬天师不顾自身伤重,先喝了一声:“真元无限,金刚护体!”挥手使咒,连晃三下,一身肥肉顿时绷紧,目中精光迸闪,念道:“多闻天王咒,减舍吾等诸人之防御力助尔提升幸存之值!”因见硬天师将“多闻天王咒”加诸灵儿身上,软天师想起昔日与水月宫主的渊源,不欲见到仙灵岛的传人殒命於此,便也默施“不动明王咒”,助灵儿激增防御力。
    太婆那一掌摧在灵儿纤弱的娇身之上,只震得她微微一摇,随即金光如圈激漾而开,掌力陡然回荡,!的一声,把太婆撞得摇晃不定,腹间气血翻涌,难以定神。眼见那小姑娘安然无事,太婆惊愕之余,哪敢再朝她多补一掌?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老太婆爪子太硬了,打她不过,咱们用茅山术降她!”太婆转面一瞧,只见一干茅山弟子排成一行,合掌唤咒,突然齐喝一声:“天地法灵,道道道!”没等“道”完,全都掼跌到墙上,撞得昏天黑地,所幸灵儿又使金刚咒庇护,那干茅山弟子才没撞烂了脑袋。
    太婆轻而易举的便拂飞甩翻了那群茅山弟子,哈哈一笑,说道:“什麽蜀山茅山?全是些骗人钱财的江湖术士把戏,没有一点用!”
    笑声未落,突然听见背後传来一声冷笑,有人说道:“那你是没撞到道行高的茅山中人!”这人的话声低沈而有力,每一个字敲打耳鼓,便如有人用捣药杵一下一下地砸她脑袋。
    太婆不笑了,双眼微眯,悠悠的问道:“却不知道行高又是怎麽个高法?”话声刚落,一支粗如食指的大钉陡然贯穿了太婆脑袋,从後脑勺扎入,穿出前额。众人见到,不由吃了一惊,只听後边那人说道:“茅山术有很多手段,钉符法不过是其一。”
    太婆蓦地回头,双目精光一闪,身後那人顿时变成火人,妖焰缠身,裹得面目难辨。每一朵焰头都仿佛一个活骷髅头,扭曲变脸,厉声尖哮。但那人却岿然不动,只抬指一点。
    又一支钉洞穿太婆心口。太婆闷哼一声,问道:“你能抵得住我的鬼蜮火,莫非你是茅以降?”
    软硬天师等人在旁听到,顿吃一惊。茅以降乃当世茅山派巨擎,传说法力无边,号称天下术士之祖。若是他亲身到此,决然是一件令人肃然躬倒的大事。但看那火中之人的样貌,虽模糊不清,却身挺腰直,似是岁数不甚老迈,绝非百岁高人茅山老祖传说中的样子。
    太婆话刚出口,便瞧出那人不过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不是鹤发童颜的茅以降,但心中仍不免疑惑,暗转念头:“传闻茅老道精於采阴补阳,驻颜有方,也许还真能返老还童,变成这副样子来作弄我。”一想到此层,登时暗生怯意,眼睛眯缝一线。那中年人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倘若是他,此刻你身上已扎了九十九枚桃钉符。”食指轻点,太婆头上又多了三枚大钉。
    太婆先前疏了防范,中桃钉穿身降在前,法力受损,连催鬼火焚身咒不成,眼看火光急缩而失,那中年人身上丝毫无损,连衣衫也没烧破半个洞。太婆不明虚实,哪敢再与此人斗法,说道:“好个茅山派的妖道,居然被你暗算了!来日撞上茅山传人,见一个杀一个,灭你香火!”话声初低,说到後边变得疾言厉色,突然大吼,震得众人摇摇欲昏,立身不定。灵儿只一愣神间,皓腕突紧,太婆冷不防闪到她身旁,扣她脉门,擒了便走。
    灵儿默使金刚咒护身,法力未收之前,太婆无法破咒伤她,但是太婆扣腕擒拿,灵儿却无力应付。太婆终是功力高深,捉了灵儿一闪身就不见了,那中年汉子尚未消尽太婆施於他身上的“鬼蜮毒焰”,急难追及。
    太婆扣灵儿手腕,遁入林间。其时她头上扎了几支桃钉,後心也穿透一枚,在夜雾中瞧来甚是诡异。灵儿没敢多看,双眼闭著,身不由己地被太婆掳了入林,太婆显得气急败坏,边走边唠叨:“小贱人,须得好生想个法子整治你,教你晓得生不如死的滋味!”灵儿心里却著实奇怪,暗惑:“都被钉子扎成这样儿,她怎麽没事儿似的?”
    太婆突然刹停急掠的身形,仰面望天,冷笑的哼道:“我後边多出来的那条尾巴,该不会是唐家的人罢?”她满心怨毒之下,连话声也变得尖刻嘶厉,听来犹如枭啼,直教人心头发毛。
    灵儿不禁一怔,回头望去,只见树影微晃,有个矮小的身影闪了一下,却并不现身。太婆似已发现,突然间伸手一戳,点了灵儿穴道。灵儿犹未回过神来,身子已然麻木。太婆闪身急移,瞬间晃到那簇攥动未止的树丛里,低哼一声,探手入去,却抓了个空。
    飕一声急响,太婆方觉不对劲,树丛里飞出一颗金闪闪之物,不等她缩回那只手,便钻入掌心,一溜沿脉急掠,窜入体内,其疾无比。
    太婆惨呼一声,显是惊怒交加,嘶叫道:“金蚕蛊!”灵儿闻声一怔,未及明白过来,旁边一株大树後闪出一人,身材娇小玲珑,不等灵儿看清是谁,那人轻推一掌,拍开穴道。这一著解穴的手法甚是奇特,灵儿闷哼一声,身子一晃,觉得又能动弹了。那人飞快之极的探手抓住她的手腕,低声说道:“嘘……咱们快溜!”
    灵儿听出那人话声有些熟悉,不由一怔,随即瞧清了身边那张满是精灵古怪之气的俏脸蛋,正是那小苗女。灵儿想起小苗女屡次捉弄,不免暗生戒意。小苗女落手扣腕,手法刁钻,绝非灵儿所能防范。待抓住了灵儿的手,小苗女赶紧朝她闪眼,说道:“姐姐,我要捉你时,你是闪不掉的。”说完,嘻嘻一笑,拉了灵儿便欲钻入树丛里,却哪料一道劲风拂落,两人同时僵住,身子麻木,一步也跨不出去。
    太婆虚发两指,点了灵儿和那小苗女後腰的穴道,以小苗女身法之滑溜矫捷,却也逃不出太婆的手心,此时待要後悔已晚,那小苗女却浑似不在乎,只做了个鬼脸。这小苗女心思刁钻古怪,行事往往出人意表,灵儿虽大得她几岁,却半点也摸不透她的心念,见她竟似不怕太婆,倒不奇怪,反而不免替这小姑娘担心,料想太婆绝难轻饶她。
    黑衫微晃,太婆果然颤巍巍的扶拐转到跟前,向那小苗女只瞪了一眼,不由目光微变,脸上爬满疑云,尖声问道:“你是白苗的?盖……盖罗娇那毒婆娘是你什麽人?”小苗女嘻嘻一笑,眼光忽闪,亮若一对朗星,却道:“不告诉你!”太婆把脸一沈,犹如干蔫茄子也似,抬起手掌,按向小苗女头上,尖声说道:“先前使唐家无影神针的是你,看来你这小蛮种与唐家也有瓜葛。难怪年纪小小,却比谁都毒!”
    灵儿虽觉太婆所言倒也没错,这小苗女确实称得上是个活脱脱的小毒物,但当太婆意欲发掌杀这小苗女,灵儿难免心中不忍,说道:“不要……”太婆冷哼道:“须饶这小东西不得!”没等掌力拍落,小苗女飞快的说道:“金蚕蛊!”
    太婆那一掌生生刹住,瞪眼道:“什麽?”小苗女瞧向太婆脸上,笑道:“小东西爬在体内的滋味不好过罢?我说的是金蚕蛊啊!”
    太婆晓得苗疆金蚕蛊的厉害,先前遭那小苗女藏蛊暗算之时,已隐隐猜到自己所中何毒,心下一直惊疑不定,待听这小苗女亲口说了出来,太婆不由更是惊怒交加,举在小苗女头顶上的手掌颤动加剧,几乎忍不住要按下来拍死这可恶的小丫头。
    小苗女却不慌不忙的笑道:“老奶奶,你别生气噢!一生气或是使多了力气,血就咕噜咕噜的流个不停哦,每个时辰流掉一半,最多两个时辰你就死翘翘啦。而且还要死得很难看,好难受喔……”她面带甜笑,悠然道来,话声娓娓动听,太婆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似是知这小姑娘所言不虚。
    灵儿瞧见太婆自头至胸,几支桃钉所扎之处汩汩涌血,先前未中金蚕蛊之时,桃钉所插之处虽说均属要害部位,太婆却浑若无事,也未流一滴鲜血,此时非但血如泉涌,其色泛金,更似染了一种来自她体内的妖异之毒。灵儿想到必是那小苗女下的金蚕蛊在太婆体内吐毒,眼见太婆皮肤变灰,原本枯瘦干萎的脸孔肿胀似鱼瞟泡一般,模样甚是可怖。由此不难想象小苗女下蛊之毒,手段之辣,灵儿心下不免暗暗发颤,只盼离那小苗女越远越好。
    在苗疆七大毒蛊中,“金蚕蛊毒”仅次於无影毒,乃极毒之物,毒性之难以解救,尤胜於“三尸蛊毒”。太婆久历江湖,又岂会不知?然而身中此毒之後,除非施毒之人,谁也无法解救。因为苗人向来巫蛊相合,每个炼蛊者所淬之毒皆各有异处,即便是同一类毒蛊,由於炼蛊之人不同,毒性亦各有千秋,就算当世神医施治,因未洞悉毒蛊之性和下蛊的手法,便纵能找得到解毒药材也是无从下手。而毒蛊若不能一举尽除,只须留下一丝余毒在体内,也会复发致命,毒蛊复发之时非仅来势更猛,甚至连解药也对其失效。
    太婆越想越惊,不由问了一句:“小丫头,可有解药?”小苗女嫣然道:“你求我吗?”太婆两眼一翻,抬掌说道:“你不给解药,我会让你死在前头,而且死得很难看!”瞧见了太婆凶恶的眼神,灵儿不免心中一颤,暗觉这绝非虚声恫吓。那小苗女嘻的一笑,眼波盈转,说道:“唼!我可是吓大的噢……你若求我的话,就得听我的。这头一件事嘛,便得先解开我的穴道,然後……”
    太婆没等听完就眯缝了双眼,抬手从头上拔出两支血淋淋的桃木钉,夹於指缝间,一攥而紧,说道:“想来连我的血也已染上了金蚕蛊毒,不交出解药,也请你尝尝!”把两支毒血钉猛地戳向小苗女双眼。
    小苗女见太婆拔钉时,已觉不好,太婆本是老辣之人,岂会甘受小苗女三言两语裹胁?小苗女碰到太婆手上,就算能占得一时便宜,终是要吃大亏。眼见太婆把两根沾了毒血的大钉恶狠狠地扎了过来,即便不死也难逃瞎眼之厄。她虽然胆大妄为得惯了,这等险恶关头也不免骇然大叫。
    尖叫之际,小苗女赶紧闭上双眼,心惊胆颤地等了片刻,毒钉并没抵目,她大著胆子张眼一瞧,钉头便停在眼前。太婆笑眯眯的说道:“给不给解药啊?”小苗女颤声道:“给……给你就是。在我兜里,有一白色小瓶子,你……你自己拿罢。”太婆正要伸手,突觉不妥,眯缝双眼,说道:“险些又中了你的毒计。”小苗女咧嘴一笑,说道:“你不想要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有办法。你又不解开我的穴道!”
    以小苗女的奸狡多变,太婆说什麽也是不敢伸手搜她身的,但是性命交关,终是犹豫不得。小苗女瞧出太婆犯了迟疑,暗自得计,小嘴微抿,心道:“这个老货未必敢解开我的穴道,让我自取解药给她。而且她肯定也不敢自己伸手来搜我的衣衫,怕我藏在身上的毒蛊又蛰她一下子……想来想去,老妖婆多半会解开旁边那姐姐的穴道,逼她来搜我的身,那姐姐是个傻瓜,心眼儿没窍,定会乘机借搜身之时顺便解开我的穴道,嘿嘿,老妖婆一旦发觉,定会拿毒钉戳那傻丫头几下子,有那大傻瓜挡著,我不早溜啦?”
    她想到得意处,正自乐呵,不料肩头一痛,太婆竟用一根沾有毒血的大钉刺入她肩膀。
    小苗女方吃一惊,另一根毒钉倏地刺入灵儿胳膊,灵儿也痛哼一声。两个小姑娘正喊疼时,太婆笑眯眯的说道:“没算计到罢?”随手一拍,解开了灵儿的穴道,却把手掌按在她头顶之上,吩咐道:“去,把小蛮种身上那瓶解药拿给我。若敢耍花招,老身绝不饶你!”
    灵儿尚未会意,小苗女先已面色大变,失声叫道:“惨了!你干麽拿毒钉插我啊?你这老妖婆!”太婆见她神色不对,一时未想到何故,眯眼道:“你有解药,何必怕毒?”小苗女眼泪汪汪,骂道:“有你妈了!”太婆一怔,随即变色道:“什麽?难道你这小贱人只会使毒,没有解药?”
    趁太婆一时间心头大震之际,灵儿飞快之极的解开小苗女的穴道,拉了她便逃。太婆陡地拍出一掌,却被灵儿以金刚咒卸去掌力,重伤之下竟无法催加内力震死这两个小姑娘。
    小苗女一路跑一路哭,扁著小嘴道:“妈妈……阿奴要死了!我哪有七大毒蛊的解药啊?妈妈……”她呼爹喊娘之时,脚下逃得却也不慢,灵儿生怕太婆追上,使开轻功,急掠如飞,小苗女竟能寸步不拉地跟著。两女急奔一会,均感体内血行有异,头晕气浮,心头烦恶,想是使力之下毒性窜入血脉,发作更快。
    太婆追了一阵,自也感到不妙,没敢再催动真气,生恐剧毒瞬间暴发。灵儿运起冰心诀,虽无济於事,但也勉强定住心神,拉起小苗女多奔半里地,两人因未望见太婆追赶在後边的身影,稍感宽怀,为免毒性侵心之势加快,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
    小苗女见灵儿不甚惊慌,心中奇怪,问道:“姐姐,你也中了金蚕蛊毒,怎麽不怕啊?”灵儿淡淡的说道:“生死有命,怕有何用?”小苗女嘴巴一扁,又哀哀的垂下泪来,说道:“我……我听人说,金蚕蛊毒发作起来好可怕的!”灵儿听她唉声叹气,妙眼瞥去,瞧了瞧小苗女,晓得她这般神情绝非作伪。灵儿心想:“原来她真的没有解毒之方。”
    小苗女恨恨的说道:“那死妖婆,老妖妇!谁料到她竟会给咱们来这一手,毒哦!”灵儿蹙眉自走,并不言语,心下却奇怪:“她把我推下山崖,自己怎麽也下来了?这小姑娘的行事,反正我是猜不到的……”小苗女瞄著灵儿的神色,突问:“你是不是笑我自作自受?在心里暗笑?”灵儿摇了摇头,抬起眼帘,目光澄澈的瞪著她。
    小苗女冷笑两声,说道:“别以为我怕哦!我晓得用什麽来解金蚕蛊毒,等我找到了解药,才不跟你解毒呢,除非……”眨了眨眼,笑道:“除非你肯求我,做我的女奴……”灵儿淡然微笑,妙眼微霎,并不言语。
    小苗女愠然道:“什麽嘛?你再这样,我杀……”突然一怔,没把话说下去。借著淡淡的林中微光,盯著灵儿那张端和祥谧的面容,不由的双眼睁大,眸子里渐渐的充满了惊奇之色,手指抬起,口唇翕动,却没吭声。
    灵儿秀发披肩,此时并未结辫,亦无暇梳理,身上丝衣破碎,沾了许多泥污、血迹,脸蛋也不比往常干净,但她终是丽质天生,这般淡然凝眸的神态映入小苗女眼里,居然令这刁蛮少女惊愕无言,灵儿暗觉小苗女神情奇怪,忍不住问道:“你怎麽了?”小苗女搔了搔秀巧微翘的鼻头,满眼诧然之色,咕哝了一句:“咦,难道是花了眼啦?”摇了摇脑袋,又瞧向灵儿面上,惑道:“怎地那麽像她?”
    先前她只顾著玩闹,搞恶作剧,却没太过留意细看灵儿的面容和神态,此时偶然间瞧出了些许不寻常之处,心念一动,旋即大感疑惑,眼光一低,突然抓起灵儿的双手细瞅一眼,没看到伤口,小苗女脸色煞白,变色道:“啊,你……”灵儿没留神被小苗女抓住双手,生怕又遭暗算,正要缩手跳开,不料小苗女更快,大叫声中,忙不迭的缩手後跃。
    灵儿不由一怔,未暇多想小苗女何以突然变得这般吃惊,突见不远处树丛急晃,有影攒动而近,转眼便掠到了离小苗女背後不远之处。灵儿先瞧见,把手一指,小苗女立时转头,没等瞧清便尖叫道:“老妖婆追来了!”
    灵儿把小苗女一推,说道:“咱俩分头逃,你去那边,让我来引开她。”小苗女道:“你……你可别耍我噢!”灵儿却不多言,飞身回掠,几个起落,穿过林梢,半空中发下雷咒,朝那片急晃的树影先声夺人地轰击一记,震天价响,雷火落地即燃,烧著了那一丛攒然如颠的树丛。
    灵儿心想那道响雷已足以将太婆引来追她,便加快身形急掠,乳燕穿林般的往回飞掠,把太婆引到相反的方向,这便可以让那小苗女安然逃脱。她想,此时太婆必已恨煞了小苗女,若捉住那小姑娘,决然有百般的恶毒手段施加在她身上。小苗女虽折磨过灵儿,灵儿却没记恨在心,危难关头反要舍己救她。
    树影剧晃,宛然惊涛骇浪般的向灵儿身後推涌追逼,灵儿越发心惊,暗觉那绝非人力所为。就算是人在树丛中急穿而掠,也须有千万之众方能卷起这等排山倒海的声势。灵儿展开上乘身法,奔得飞快,不时回头,看不到一丝人迹,显然追赶她的并非是人类。
    灵儿身中金蚕蛊毒,情知运用内力过甚,毒性发作愈快,可是惊惧之下,却哪顾得?她宁可毒发而死,也不愿落到妖魔鬼怪之手。是以发足狂奔,渐渐的把仙灵岛绝妙轻功发挥尽致,树涛汹涌之势离她越来越远,但并不消失。
    然而前边已是一道高耸於雾林间的山崖,难以急攀而上。灵儿眼见无路可逃,不由的感到气馁,双腿发软,渐感头重脚轻,再难提气奔跑。正自摇摇晃晃的勉力而行,突听得一串飘忽缥缈的童谣声从耳边溜转而过,随风轻逝。
    “摇啊摇,摇到奈何桥……”
    童声轻哼小调儿,似烟似雾,漫无边际,一溜而消。
    灵儿只道是脑中迷糊所催生的幻想,顾盼得一下,继续往林间穿雾披霜的走去。但没走出几步,又一阵淡烟般飘摇不定的儿歌之声晃然而过,“孟婆灌我迷魂汤……”
    灵儿不禁一怔,暗自味出童谣中的幽冥之气,难抑心中讶异之情,在迷雾中转头寻望。小曲儿声稍现即隐,无迹可寻,更增空幻之感。“摇啊摇,冥船摇向幽冥泉……”
    忽然之间,迷雾中闪过一个小童的身影,蹦蹦跳跳地不见了。“哥哥丢了魂,妹妹哭断肠……”
    灵儿越发忍不住心头怦然暗跳之感,不自禁的跟踪那时隐时现的小童背影,往迷雾中寻去。但跟了一会,童影竟在林间消失无踪,连童谣声也杳难听闻了,灵儿突感迷了方向,一阵迷雾飘过,隐隐约约的现出一大片林间的乱坟。
    灵儿突然间看到许多坟,难免吃了一惊,不自禁的跌步後退,但当一大团雾犹如丝絮般的弥漫而过,乱坟的景象又从眼帘里消失了。
    置身於这般妖异迷离之境,倘若换成是别人,纵然有再大的胆子,也不免萌生慑然而避之念,何况是灵儿这样一个毫无阅历的小姑娘,又孤身一人。可她并没有被吓走,虽已面色苍白,心头狂敲乱窜,却向迷雾深处走去。她心里有一种感觉,天蚕神宫所在的这片桑林似乎在召唤著她,使她不能回头。当她不知不觉走近林雾深幽之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仿佛有一只手在冥冥之中推著她,把她送来这个地方。
    直到她意识到这只无形之手的存在……
    命运像一条割不断的绳,虽然看不见,却牵引著被这条绳拴住的人,把这些本来不相干的人拉到一起,从而有了某种神秘的连系。这条绳没断的时候,故事还会继续。
    灵儿并不死心。她知道他们的缘分远未到尽时。所以,不论他在哪里,情形多麽凶恶,她都要找到他,而且她从来没想过放弃。眼下,她感觉到已经很近了,就在眼前……
    树丛中飘出一串轻幽幽的童谣小调儿,夹杂著几声若有若无的嬉笑声。
    灵儿寻了过去,烟絮一般的迷雾从眼前悠悠飘移而过。当她正在茫然中团团乱转之时,忽见三五个身影飘忽的小童儿手拉著手,绕著一人蹦蹦跳跳的兜圈子,似是村童在和大男孩玩游戏。
    灵儿正自呆望,那几个小童先已看见了她,转头嘻嘻而笑,做了个俏皮可爱的鬼脸,便在这时,灵儿瞧清了中间那大男孩的面容,不由一愣,随即惊喜交加,大叫:“逍遥哥哥!”
    不等那人听见,灵儿便奔了过去,那几个小童却簇拥著大男孩後退。灵儿奇道:“逍遥哥哥你……”旋即心头打了个突,那大男孩的身影从迷雾里渐渐清晰,居然赤条条不著寸缕,背对著灵儿,那两瓣圆溜溜的屁股蛋一晃一晃地往前移。灵儿不由“呃哦!”一声,心中愕然无已。但见那大男孩腰间所缠之绳系著一个晃悠悠的小袋子,宛如香袋一般,正是灵儿在家中帮李逍遥亲手系上的“乾坤袋”,并以秘咒箍住,除了她自己,谁也解除不下。灵儿断定那人是李逍遥无疑,他穿著衣衫时灵儿未必便敢确认无误,但这副模样,灵儿却是辨认得出。
    只是不知李逍遥怎会视而不见,对她的叫声也浑若未闻,仿佛不认得她一般。灵儿顾不得好奇,生怕李逍遥从眼前再次消失,跃身而上,想紧紧的抱住他,拉住他的手,再不和他分开。
    哪料她犹未跃近,那几个小童突然聚拢而至,挡在她面前,不让她靠近李逍遥。
    这几个小童虽是天真无邪的样子,灵儿却暗觉他们并非常人。娇喝一声:“你们干什麽?”因被那干小童阻拦,不得不飘然落下,只见那几个童儿只是嘻嘻一笑,眼神空洞,并不言语。灵儿越发看出异样,不想同他们多说,闪身便欲拉李逍遥过来。
    有一个显然是最小的女童被推到前边,伸手来拽灵儿衣衫,翻著白眼说道:“走开,别碍著我们!”话声虽稚,听来却漠然如冰,教人心中难免大生寒意。灵儿不由的蹙眉问道:“你们缠著逍遥哥哥干什麽啊?”那小女童口流绿涎,长长的挂在颌边,翻白了眼说道:“我们要带他去见太婆。”灵儿听了登吃一惊,伸手来拉李逍遥手臂,那几个小童突然齐声咆哮,张牙舞爪,同时变形为四只枯焦矮小的腐尸怪,眼泛妖光,狰狞骇恶。
    那最小的一个尸怪显得最凶,嘶声怪吼,张口之时乱淌脓血,含混不清地嘟囔道:“是我们先找到的,走开!”灵儿虽吓一跳,却忘记了害怕之感,只想抢李逍遥回来,斗然间拈诀发咒,妙瞳漾闪,激发“三昧真火”,冷不防把那四只小妖孽一轰而散,待神光收去,那四只小妖已经无影无踪。
    灵儿所学仙家法术已臻神奇莫测之境,加上她天赋异禀,灵力强大无比,使仙法的威力远胜於武功,这四只小妖无非是形貌吓人,却无多少道行,灵儿既不被它们吓倒,便占尽了胜数,稍使法术自能驱却。但她终是十分小心,为要一击奏效,不顾身遭奇毒侵蚀,冒险使上了所修炼的火相法术中当下最高的一级“三昧真火”,那四只小妖刹那间烟消云散,原也早在意料之中。
    若在往常,灵儿收法之时,自身修行便又要蜕变而至更高一层。这一次却没丝毫增进之象,反而大耗气力,原已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无辉。她只道是身中毒蛊所致,并未在意,眼见小妖既除,便奔到李逍遥身旁,先拉住他的手,转身一瞧,只见李逍遥双眼无光,手脚呆滞,虽尚能立身移步,却变得痴痴呆呆,只是失神的傻笑,连灵儿也不认得了。
    灵儿找到了她的心爱之人,又与他劫後重逢,原本喜出望外,哪料李逍遥竟成了这副毫无知觉的模样,无异於当头一击,使得灵儿满心喜悦之情顿时抛去了爪哇国。她不由得小嘴一扁,眼圈红了,哀哀的落下泪水,问道:“你……你怎麽了?”
    李逍遥先前昏死过去,便连动弹一根手指头也办不到,此时见到他却似苏醒了过来,只是显得神不守舍,毫无半点神志可言。灵儿不明白他何以变成此状,也想不通他原本躺在山麓的树丛里,却怎麽到了这里?
    她点起枯柴,察看他有无伤碍,借火把昏光,只见到李逍遥头上和身子有几处磕碰的瘀青,除了几处旧伤,还有些擦伤的痕迹,并无大碍。灵儿终是细心,前前後後瞧了一遍,仅左手臂弯处包扎了一块不知从何处撕扯下来的布襟,渗出些血迹,但已干凝。灵儿记得李逍遥原本并无此伤,不由紧张起来,又见那是血脉所在,大意不得。出於关切,她便解开裹伤的布片,先闻到一股夹杂著淡淡血腥气的草药之味,定睛一瞧,认得是捣烂了的止血草涂在李逍遥肌肤上,她凝目捡视,只见药末敷贴之处有个小红点,位於血管之上,似是有人钻了个洞,由此处给李逍遥放过血。又见他面色苍白,显出失血之色,灵儿不禁暗暗担心,取龙涎草重新替他敷伤,细致地包扎而後,找出补血之药喂他服下。李逍遥虽然痴呆,倒也乖乖的任她摆布,并不抗拒。
    灵儿瞧了瞧他的脸色,心下怜惜,又不免暗惑:“逍遥哥哥被谁放过血呢?那人为什麽这样做?”左右是想不通其中情由,不管怎样,究是找到了他,虽说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是不妙,但终是活著,比起先前那死气沈沈之状显然算得是好了一点,但这也许更糟。若是永远如此,岂非与死人无异?灵儿噙泪凝望著他,说不清是悲是喜?
    灵儿虽说已同李逍遥成了亲,然而水月宫那一夕洞房之夜终究是良宵苦短,後来两人即便在一起,却因李逍遥失去了那段记忆,并未当灵儿是他妻子。因而两人之间终是朦朦胧胧地隔著一点什麽,此时灵儿面对他赤身裸体之状,难免羞赧不已,哪敢多看,移开目光,心下暗奇:“他的衣服呢?”
    目光移转之际,!一声响,李逍遥出乎意料地抡手甩臂,重重的扫来,灵儿哪里想到防范他,陡觉後脑剧震,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跌爬在地,半晌耳鸣难寂。
    待她爬起来,只见两片白花花的屁股蛋一闪,居然晃出了老远。灵儿登吃一惊,强抑头痛之感,摇摇晃晃的追了过去,李逍遥在林间愣头愣脑的奔跑,一边跑一边念念叨叨:“惊惊、怕怕,惊惊、怕怕……”
    灵儿情知麻烦大了,但若被他跑丢了,更要糟糕之极。她提气掠身,使开轻功追到李逍遥背後,叫道:“逍遥哥哥,你要上哪去?”李逍遥道:“惊惊……”灵儿不禁咬著嘴唇,蹙了眉问道:“你……你到底怎麽了?”李逍遥道:“怕怕……”却不肯停下。灵儿探手去捉,不料李逍遥抡手乱打,口中大叫:“惊惊怕怕!”
    以灵儿的身手,却哪能再让他打著?轻轻巧巧的一闪身,转到斜刺里,因见这小子仍在乱打,她便伸脚使个绊子,摔他一交。但又怕伤著了他,没等他摔实,拦足横撩,轻轻把他的身子托起,探手刁腕,想揪他过来,不料李逍遥抱住她的大腿便咬,灵儿痛叫倒地。待又爬起身时,只见李逍遥已奔出十来步外,晃著两瓣屁股,边跑边叫:“惊惊怕怕惊惊怕怕……”
    灵儿揉著腿追将上去,未及掠近,忽然间树影中闪出一人,探手如电,扣住了李逍遥的手腕,他正要重施故技,手未抡起,那人便将他扭臂一推,按倒在脚下,挣身不得。灵儿大吃一惊,又不认得那人是谁,娇喝一声:“你干什麽?”跃身而落,发掌来救。那人斜跨一步,有意把李逍遥往灵儿掌缘一推,灵儿那一只素手挨著李逍遥脖颈轻擦而过,拍向那人肩头,想逼其撤手而退。
    那人见这小姑娘掌法精妙,不由低喝一声采,拉著李逍遥後跃丈许,飘移似电,一闪而退,灵儿拍了个空,正要追击,那人却说了一句:“且问这位姑娘,你想干什麽?”灵儿涨红了脸道:“我……你快放了他,不然……不然我……”那人见她红著脸说不下去,便低哼一声,说道:“不然你会跟我拼命,对吧?”
    灵儿一怔,暗觉那人话声和眼神不似有恶意,定睛之下,认出捉住李逍遥的人居然是那个出手驱走太婆的中年汉子,看他的模样老实巴交,衣衫朴素,肩後还背著一个采草药的竹篓,斜插一根药锄,似乎是个乡下郎中。但是灵儿先前已见过此人法术精深,殊不在太婆之下,又听闻是个茅山的术士,绝非妖邪一路。
    她稍为定神,心中戒意不减,仍想出其不意地抢李逍遥回来,说道:“快把他还给我!”一厢说话,一厢移步上前。那中年汉子却只微微一哂,问道:“刚才见姑娘跟折太婆作了一路,却不知你是这小子什麽人?要我放他,你先得答我这一问。”灵儿原本迟疑不答,听那人说到後边那一句,生恐夜长梦多,只好红著脸道:“我和太婆才不是一路呢,我……我……”瞟了瞟李逍遥,羞道:“我和他……和他才是一路呢。”
    那汉子见她这般情态,也自猜想得到几分,微微点头,说道:“原来如此。”灵儿见他仍不放开李逍遥,不由怒道:“你怎麽还不放他?”那汉子抬起干瘪的眼皮,说道:“这小子是我相识之人,又用过我的许多好药,害我被别人苦苦追杀,那时哪有你在?我看他已成了白痴,连人也不认得了,就算还给你又有何用?”
    灵儿不由一怔,随即红著脸道:“那……那关你什麽事啊?反正我自会照料他。”那汉子冷笑道:“说得轻巧!白痴就是一辈子这样了,对著这麽一个傻瓜,你能守得住一辈子活寡麽?”灵儿咬了咬樱唇,噙泪说道:“我原本就是要守……要侍候他一世。不管他怎样……”那汉子看出这小姑娘眼光坚毅,绝非一时意气冲动才说出这般的话,倒是一怔,想起自己的情事,不由叹了一声,说道:“不过我看你似是身中剧毒,恐怕也活不成了!”
    灵儿哪里晓得此人便是李逍遥在茅山学堂後山所结识的一位异人,外人只晓得他姓林,本名却不见诸於世,皆唤他为“林居士”。他本是茅山宗师茅以降的爱徒,只因了一段隐情,避世而居,终日采药研方,制符炼丹,不问江湖中事。其医术出神入化,早就与罗金仙、夏枯草并称当世三大神医圣手。而他素以毒药和解毒之方更见精湛独到,又极擅巫蛊之术,手段奇诡,是以得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五毒药王”之号。
    灵儿被他一眼瞧出中毒之象,虽然暗感佩服,却并不动容,只淡然说道:“就算我活不成了,也要趁没死的时候,送逍遥哥哥回家去。”说到这里,不禁心中一酸。
    “五毒药王”林居士微微摇头,说道:“你所中的毒倒不是必死,可是这小子若是这样子走出桑林,我敢肯定他活不了。”
    灵儿不由心头一震,问道:“为什麽?”林居士望了望天,说道:“你中的是别人血液里传染的金蚕蛊毒,这蛊虽毒,幸未在你体内养成,所以我说你还有救。可是这小子就不同了,他是丢了魂魄,所谓魂不附体便是这般。眼下只是行尸走肉,并非活人,也可以说死去了九成。”灵儿越听越惊,不由得面色更加惨白,泫然欲晕。只听那林居士接著说道:“再过一会,也就是今晚子时届至之限,他便要魂消魄散了,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吗?”
    他不须再说下去,灵儿已自明白。魂消魄散意味著死亡……
    她虽然不知道此人究是如何找来此间,但听得这番话语,已知此是一位世外奇人,料想此人必有挽救李逍遥的办法,否则不会跟她说这番话。她心中先已凉透,想到此节,不由的又生出一丝希望,登时忘了少女的矜持,双腿一软,向林居士盈盈拜倒,含泪央求道:“法师,求求你救他一命!”
    林居士避了开去,不肯受礼,喟然道:“除非赶紧找到他丢失了的魂儿,否则……姑娘请起,这事不取决於我。”灵儿却不肯起来,跪著垂泪,想著林居士之言,不禁惶惑的说道:“那……那到底要取决於谁?”林居士仰面望天,目露疑惧般的神情,竟有束手无策之感,半晌方道:“不知有没有人留意到,兰陵渡的天总是一片黑暗。”
    他没有直接回答灵儿,却以叹息的语调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语,眉关紧锁,原本深陷的眼窝更似埋藏了说不出的重重深忧。其实,灵儿也早已留意到,桑林迷阵里没有白天,只是沈沈昏暗,无边的夜雾笼罩著绝望之气。
    兰陵渡的时空对陷身桑林的人来说,是不存在的。一言蔽之曰“乱”。
    乱是诸祸之首。
    乱世为大劫,百灾之尤。乱神为妖变之谶,或许在茅山术士算来,李逍遥的情形属於“乱神”之灾。复以蓍射,指向一个“丧”字,而桑林便是绝地。倘若李逍遥之魂流落在桑林中,那自是万劫不复的死数。
    然而灵儿仍是不明白林居士所言何指。她见林居士仰脸望天,便也举目望向林梢,心想:“难道法师指的是天意?”林居士虽见这少女目光惑然,却不详加解释。却拿出一个构造繁复异常的小轮盘,低眼凝视,手指不时拨弄,眼光更显得惊疑不定,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已经留意到了,自从进入这片桑林,我的时辰盘已经停转。”
    灵儿正望著夜空,闻得林居士之言,方欲转面,突见夜空中有橘黄色光晕一簇,从树梢上空悠悠飘移而过。灵儿不由的惊讶地多望一眼,失声道:“那是什麽?”
    林居士仰目间,但见满天飘红移火,闪烁著一簇簇橘黄或橙红色的光晕,光怪陆离,眴美难言。
    “孔明灯!”林居士凝目细辨之下,看出了飘过夜空的流光是灯,不由得一怔,肩後竹篓里斜插著的一枝蔫垂的大花蕊昂然而起,林居士从地上的投影瞧见肩後花开,眼神又是一变,说道:“我的追魂花有了反应!”
    灵儿哪知茅山的追魂花是何等样神异之物,只望著夜空中飘闪而过的一盏盏孔明灯,突听得林居士痛呼一声,灵儿转头望去,只见李逍遥趁人不备,猛咬了林居士一口,林居士吃痛缩手之时,李逍遥乘机蹦起,大叫:“惊惊!”犹如醉汉般的摇摇晃晃便逃,撒脚飞奔,倒也不慢。林居士被他咬得不轻,手脉之处血流如注,似连筋也伤了,急喊一声:“别给他溜了!”
    灵儿连忙跳起身来,想要捉他。同时心念一动,突想:“他刚才还乖乖的,怎麽突然跳了起来?”但见李逍遥奔走的方向似是要追赶天上的孔明灯,灵儿晓得四下危机伺伏,生怕被他跑掉,万一在林中撞著了太婆,那便不妙之极。她原本想到了什麽,眼见李逍遥溜得飞快,只得提气跃到前头,探手来捉,李逍遥此时只是没头乱窜,却哪能躲得开?灵儿握他手臂,却不料他有那般巨大的蛮劲,一抡手便甩开了,险些把她抛了一跤。
    灵儿红著脸发指点他穴道,不料连戳几次,每回皆中,李逍遥竟不倒下。林居士苦笑道:“这当儿他的穴道不受制。”灵儿无可奈何,只好将身一扑,抢在李逍遥又要跑掉时把他拦腰抱住,双臂一紧,不顾他剧烈挣扎,只是不放。
    李逍遥猛力抗拒,又踢又咬,灵儿终是擒他不住,反被他摔翻在地。林居士见他狂暴异常,急追上前,发一道符,迅速之极的贴在李逍遥面额之上,食指虚画,口念符咒,陡喝一声:“禁制无限!”李逍遥登时一呆,僵然不动了。
    灵儿爬起来瞧见李逍遥木然呆立的情状,心中一惊,走了过来。林居士拭汗道:“他没事儿,幸好我还有一张禁身符,总算缓解得一时之乱。”灵儿微觉放心,想了想,又问道:“那……他还能不能动啊?”林居士自取草药擦拭咬伤之处,喘著气道:“只须取下那张符纸……你现在可千万别揭下,省得又跑了。”转头瞧见灵儿面色微显灰绿,鼻际淌流血丝,神情困顿。林居士皱眉道:“小姑娘,你别只是担心他,我看你快不成了。”灵儿只是痴痴的望著李逍遥,不时抬手自拭鼻血,浑似未听见。
    林居士想了想,说道:“金蚕蛊毒极是难解,除非有它的解药。不过我是没有,最多只能帮你减缓毒性的发作,但是……”灵儿转面瞧了瞧他,说道:“但是,毒性受阻之後,反要逼入心脉附近,到了发作之时更加剧烈,对吗?”似此等安危大事,她淡淡的说来,仿佛与己无关。林居士不由的一怔,心下暗暗称奇,既佩服这少女视生死若等闲的胆色,又惊讶於她对医药之道的精通,沈吟片刻,点头道:“不错。以我银针封脉之法,辅以九节菖蒲和另外一味药方内服,当可减缓毒发约十来个时辰。”
    依他所言,也就是十来个时辰之後,灵儿体内的金蚕蛊毒必激烈发作,凶多吉少。
    灵儿却只淡然微笑,毫无系怀,说道:“所谓另外一味药方,想必是九阴散了。”林居士奇道:“你……你如何知道?”灵儿只望著李逍遥,并没回答,在她想来,知道便是知道,何用多言?
    林居士惊佩难言,心道:“厉害呀,这小丫头哪儿来的这许多医药之学的门道?我举一她便反三,连想也不想,这真是奇才!”他刚才所说的配合九节菖蒲之药正是“九阴散”。九节菖蒲与鬼哭藤一样,均属解赤毒、尸毒、瘴毒、毒丝的特效药材,鬼哭藤却是一味以毒攻毒的剧烈药方,解毒之效虽比九节菖蒲迅速,但却是有毒之物,往往使患者身体略受损伤,更甚者留下後患。是以,在能找到九节菖蒲的情形之下,高手施药多不轻易使用“鬼哭藤”。
    然而九节菖蒲单独施用却抽不去侵入人体的苗疆蛊毒,对於毒性如此激烈的“金蚕蛊毒”更是作用微弱。以林居士看来,除非辅以“九阴散”,否则不足以阻挡灵儿体内的金蚕蛊毒发作。但那“九阴散”却无解毒功效,若是施之於并未中毒的常人身上,则中者立毙。如若先前已中毒,九阴散则有力阻毒发、并使体力补满如常的奇效。
    灵儿自幼遍览水月宫藏书,深谙医药之学,林居士还没言明将用“九阴散”,她便先已想到。林居士讶然之余,不由的问了一声:“九阴散可是剧毒之药,你敢不敢服用?”
    灵儿点了点头,问道:“法师,你为什麽要帮我们?”她所说的“我们”指的是她和李逍遥,林居士被她那双宛然穿透人心的莹亮眸子瞪著,不由的竟没敢迎视,更觉得若是向这般一个灵慧剔透的小姑娘说谎委实说不出口,迟疑未答之际,灵儿妙目一眨,又道:“逍遥哥哥身上的衣服是你脱的吧?”
    “你……你怎麽知道?”林居士吃了一惊,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灵儿却妙波莹闪的瞪著他那张发窘的瘦脸膛,眼光一溜而过,移向李逍遥身影,说道:“你还偷了他的血。”
    林居士变色道:“你……你……”灵儿淡然道:“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只是奇怪。”林居士越发不安,不由得又打量了这小姑娘几眼,奇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呀?”灵儿妙眼一瞥,说道:“我是逍遥哥哥的太太啊,不是跟你说过了麽?”这等话语换作旁的女子绝难畅然出口,灵儿心地无邪,却觉得理所当然,没什麽不可告人的。见这汉子不恶,又信了他是李逍遥的老相识,所以不假思索的便正言告之。
    林居士搔了搔花白的头发,怔然半晌,苦笑道:“你这小姑娘其实……真是厉害在骨子里。所谓人不可貌相,半点不假。”灵儿被人当成傻丫头惯了,倒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当面说她厉害。她却不动声色,只是莹莹而瞪,等著那林居士回答她的疑问。
    林居士道:“这小子曾糟蹋过我苦心采集的稀有之药,害我炼不成回天丹。因了此事,想必误了救治傲天的性命,傲家到处派人寻我的晦气。依我的性子,原是要捉他去献给傲天,只须放他的血一验,傲家自会明白我并非在欺骗他们,可是後来我得知这小子於我茅山派也算有恩,又与我师妹颇为投缘,碍著我师妹的情面,总不好再找这小子算帐。可是傲家终是不会放过我,甚至於可能会因我之故而迁怒於茅山派,为了不连累我师门,我只好来寻这小子,打听到他来了此间,便也……”
    灵儿静静地听了一会,突觉不好,蹙眉问道:“你是不是还想捉逍遥哥哥去献给傲家?”
    “那倒也不必了,”林居士向李逍遥瞥了一眼,叹道。“这小子还真是有福!先前我在後山的林子里见到他跟傲家三小姐在一起,神情甚是亲密,又……这个,总之我若是把他捉了送去傲家,说不定反要闯下大祸。是以想来想去,我便改变主意,前来找这小子,打算取他一点血回去研炼,看有没可能从血中提出可治傲天之病的药方。谁知找到他时,就成了这般。唉,想来他定然是冲撞了邪灵所致。”
    他说到无意中撞破李逍遥与傲雪暗通款曲的那一段,为免口舌招非,吞吞吐吐的搪塞而过,没敢多说,眼光一瞥,见灵儿微蹙眉头,原已苍白的脸色更为黯淡,但却没问什麽,林居士暗觉放心,不免又有几分纳闷,总是觉得这少女与众不同,究是何处不同,他却说不上来,只接著叙说李逍遥的情形:“当时我见他昏瞑不醒,已知有异。为察看伤於何处,便除下他的衣衫,身上果然无甚大碍。当我取了他的一些血时,当时空中也是飘过几盏孔明灯,便似刚才所见一般。他突然惊醒,一蹦而起,落在老远,我是吓了一跳,一路追到这里,一时没找著,我以为他去了天蚕神殿废墟那一处,便先去瞧瞧……後边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灵儿心下方始释然:“原来我在那片树丛里看见的鞋印是这位法师留下的,照他所述,逍遥哥哥突然蹦出老远,难怪没留有脚印。那小苗女後来必也去那里找过逍遥哥哥,虽没找著,却留下了她的脚印。”
    虽想通了此节缘曲,另有一个疑团却想不明:“逍遥哥哥原本不省人事,为何突然变成痴痴呆呆的到处乱跑呢?依法师之言,当时有孔明灯飘过夜空,逍遥哥哥受惊般的跳了起来,一迳跑来这里,奇怪的是孔明灯又在此处出现。刚才也是因为孔明灯飘过,逍遥哥哥又狂乱起来,好象想跟随那些灯去,幸好被我和法师捉住。那些孔明灯究竟是什麽人放的?想来这其中必有一层与逍遥哥哥有关的连系,只是一时不知道而已……”她其实心思聪灵,只是不善言谈,本性又纯真、厚道,常给人以“木头木脑”的错觉,然而极少有人能看出的事情,她只要往细处一想,每能发现其中奥妙。即便如此,对於那些飘忽诡秘的孔明灯,她却急难窥破其秘。只知其中必有隐情,绝非偶然出现於桑林上空。
    林居士说道:“不管怎样,这小子总算於我茅山派有恩,你既是他的朋友,我便破例一次,帮你缓解金蚕蛊毒发作的燃眉之急。”灵儿刚才自称是李逍遥妻室,林居士看她纯真澹雅,不似虚言,但他毕竟是见到李逍遥与傲雪神情暧昧於前,先入为主,对灵儿的话也只是半信半疑。是以言语中仅称她为李逍遥的朋友,在林居士心目中却不免暗盼李逍遥当真成了傲家的人,这样一来,许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只此一节尚属揣测,不便明言。
    当下,林居士取银针、九阴散、九节菖蒲,为灵儿施治既毕,又取出竹篓里的一团衣衫,正是李逍遥先前脱下来的衣物,连兵刃等随身物品一并归还。灵儿红著脸帮李逍遥穿衣束带之际,林居士眼扫四周,脸色微沈,似能嗅到林雾间暗伏凶机,因见灵儿忙了许久未毕,催道:“快些。须得速离此处,现在妖气越来越近了,却不知是什麽?”转头瞧见灵儿还没给李逍遥穿好衣衫,不由微微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
    灵儿先前在这一片林子里遇过险情,晓得凶机伺伏,因林居士在此,一身茅山修行浑然透出凛凛正气,似乎那些妖异之物忌惮三分,尚没敢贸然来犯,但终是不可久留此间。她想快些替李逍遥穿好衣衫,只因李逍遥木然呆立,毫无配合,想快亦不可得。林居士等了一会,看出这小姑娘没法帮李逍遥著好衣衫,便叫她且退一旁,他来动手,一边忙乎,一边说道:“你瞎忙了半天,连衣衫都给他套错了。”
    灵儿红著脸窘在一旁,并没吭声。虽仅是初识这林居士,也知他老成慎细,不苟言笑,神色间显得严厉,却处处透著细心,实是个好人。只是行事处处显得过於自负,未免稍嫌乖僻。她没敢搭话,心下暗觉羞涩,眼睛更没多看李逍遥那光身的样子。林居士手上忙碌,嘴巴也没闲著,突然自言自语的道:“这小子,连这也比别人大!”灵儿心中一怔,下意识地伸手遮挡李逍遥腹下,不给林居士看。
    林居士恼道:“你这小丫头挡啥?”灵儿红著脸道:“不要乱看嘛!”林居士怒道:“我看他时你在哪儿?那时哪有你?这小子肚皮涨得不小,我是看他的肠胃必有毛病,你既是关心他,该当小心些他的坏饮食习惯……却乱挡什麽?”灵儿一怔,方知林居士怪她会错了意,俏面大红,忙不迭地缩回了那只柔白的素手。
    总算给李逍遥穿好了衣衫,林居士松了口气,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离开这里。若能找到我师妹……嗯,听说她该会在苦水铺附近,帮她大师哥办事儿。但有几位法力高明的术士帮忙,或许可使一门仙法引回这小子丢失之魂。只是……”叹了一口气,皱眉道:“此去苦水铺不近,只怕他的时间不够了。”
    灵儿初听时心中燃起希望,但听到後边那一声叹息,不由焦虑,琢磨著林居士之言,突然眼眸一亮,说道:“这里有两个法力高的人哪!”林居士瞪眼稍大,旋即说道:“如果你指的是妖邪之辈,法力高明反而要坏事。”灵儿脸蛋涨红,显是心情激动,说道:“不,我说的是软硬天师。只是他们受了伤,不知……”林居士闻言一怔,随即说道:“这两人行,我晓得他们的名堂,龙虎山道术与我茅山派并无冲突,若他们在此,便有了几成希望……”想到灵儿说软硬天师受伤了,他不由一皱眉头,问明所受何伤,当灵儿说是宫九的冰冥毒掌之时,林居士眼眉稍舒,说道:“这个不碍事,我自有办法。此刻他们在哪里?”
    灵儿指了指天蚕神宫的方向,说道:“不知眼下他们还在不在那边?”林居士道:“那就快去,迟了只怕来不及施法。”说完,取出一副法铃,念个咒语,拿法铃向李逍遥面前摇了一摇,牵引李逍遥随他而行。灵儿随後卫护,眼见那林居士摘下李逍遥额头上所贴之符,以法铃引路,李逍遥呆然而行,这等失魂落魄之态令人心酸,哪有半分他往日的活泼调皮劲儿?灵儿心里不免暗自悲伤,但想林居士道法精湛,或有办法救得李逍遥化险为夷,她心里一时又稍觉宽慰。
    走入林雾间,摸索寻路而行,林居士突然停步,摆手示意灵儿先别作声。只见他踏出几步,从草地上拾起一根血迹未干的大钉子,拿到眼皮底下一瞧,面现不安之色。
    灵儿转动目光,扫视四周,也见到枯叶堆积的地上有几支带血迹的桃钉,她心中微凛,想起了太婆。只见林居士目露忧色,向手拈著的桃钉凝目片刻,叹道:“若是我法力够,这些桃钉断然不能这麽快就被太婆逼出体外。”
    说完,林居士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打手势要灵儿快跟上,两人一前一後,把李逍遥夹在中间,严防有失,并且加快了脚步,不再耽搁片刻。又走一阵,林木渐疏,方见得天蚕神宫那片荒置的屋影犹如巨兽般的轮廓现於眼前,四下迷雾飘忽,隐然透出妖异莫测的气象。
    到得天蚕教废殿石阶前,只见推车、马车均杂乱停在道旁,有一名茅山派的小弟子蹲在台阶高处看守。那少年正自百无聊赖地转著斗笠玩儿,见到林居士领著两人走来,不由呆望。林居士哼了一声,招呼灵儿帮他扶李逍遥登上台阶,那小弟子迎将下来,叫了声“师叔”。林居士认得他是刘福通的小徒,因与他师父素来不和,便没好脸,只哼了一声,见那小弟子帮灵儿搀扶李逍遥,待上了台阶,因未瞧见其他茅山学堂的人,不禁奇怪,沈脸问道:“光飞,怎就你一个?”
    那小弟子名唤光飞,见师叔问起,答道:“回师叔话,大夥儿随丐帮的花子哥红莲火追鞑子去啦,留小的在这儿看守货物。”林居士愈发不悦,拉长了脸道:“人家鞑子干你们屌事?”光飞素来惧怕这位师叔,低了头道:“师叔息怒,花子哥说,咱尹漠然大师哥叫那鞑子捉去啦,大夥儿非去抢他回来不可。”林居士向来不喜刘福通的门人介入世事太多,听了之後更是黑脸,斥道:“乱七八糟!”
    光飞哪里敢言,只畏首畏尾的缩到一旁,帮灵儿搀了李逍遥登到阶上。林居士转头乱寻,怒问:“书航那小厮呢?我叫他在这儿等我,他去哪儿了……”光飞陪著小心道:“回师叔话,那童儿说是要随大夥儿去救尹师哥,也……也跟著洪师哥他们抄家夥去追鞑子了……”没等说完,林居士一耳光甩得那小弟子满地找牙,怒骂:“胡搞瞎搞!”
    进得大殿,只见修剑痴、软硬天师、黑水老鬼、唐月儿、丁情、宋香柠、羽云、任书易、於文凤、彭奇郎等一干人还都留在殿内坐地歇息,皆神情困顿。於文凤身边坐著一个男童,正是韩林儿,其父韩山童随芝麻李、毛贵、胡大海等人去救尹漠然,把这孩童留在这里,免得入林追敌难以照护得周全。到了此时,灵儿始知先前被鄂临奴擒去的那尹姓汉子原来是茅山学堂的大师哥,难怪那时见他身怀“神打”护体奇术,鄂临奴的辫子刀杀他不死。
    灵儿离开时,被鄂临奴和太婆先後杀死的人原本横尸杂陈,此时已未见到尸体,想必是众人合力清理过了此处,权当暂时容身之所。尽人皆知桑林迷阵妖障密布,危机未消,一时既走不出去,与其在林间暴露於凶灵随时可噬的险地之中,不若暂避於此,料想林中邪灵未必便会贸然侵犯这天蚕神宫。
    修剑痴等人见到灵儿扶李逍遥进来,均是怔住,随即惊喜不胜。先前只道李逍遥已经死了,没想到他又活生生地立在眼前。众人与他共过患难,更屡次得他冒死救护,方能活命。因而均对李逍遥亲近之极,但只片刻,便都发现他死虽没死,却也毫无活气,任书易先叫了起来,奇道:“小师叔他……他怎麽啦?”软硬天师对视了一眼,皆看出了异常之处,各怀幸灾乐祸之意,面上却装出唏嘘之态。
    羽云、任书易、韩林儿三人抢过来围拥在李逍遥身边,因感不解,正想向灵儿探问,林居士拿时辰盘只看一眼,便即变色,说道:“恁地邪门!一到此间,时辰盘又恢复运行了……”灵儿见他神色大是不安,她担心李逍遥之事生变,忍不住问了一声:“法师,这是何故?”林居士拿时辰盘朝她面前晃了一晃,沈声说道:“快到子正了。”
    灵儿心头一跳,不由转首望天,只见夜空低迷,浓云如盖,不时激闪雷电,空气沈闷之极。
    “离窍的游魂挨不过第二个子正,”软天师在墙影下席地打坐,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灵儿转面瞧去,硬天师所坐之处隔著修剑痴的身子才是软天师。这两人素来失睦,故意相离而坐,倒不奇怪。只是软天师的面孔笼罩在阴影之下,愈显晦暗莫测。虽然众人都闻声望了过来,软天师的双眼却半睁半闭,视若不见,嘴边挂了一丝几难察觉的冷笑之意。
    修剑痴只一掐指,皱眉说道:“算来……时辰正合一天之数。”宋香柠伤势甚重,虽已服了蜀山派的疗伤还元丹药,神色仍然暗淡、萎顿,偎坐於丁情身旁,忽然想起一事,不安地说道:“丧……丧日之限便要过了,从上一个子时到下一个子时,离窍的魂魄再不追回就再也追不回。”
    “咦,这是什麽玩艺儿?”任书易指著林居士手里的时辰盘,因未见过,觉得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声。羽云猜道:“该是沙漏计时仪的一种罢?”茅山派那小弟子光飞看出他们不懂,不禁得意的说道:“不懂了吧?这是俺们老师尊自制的磁盘自转轮,用以计时最是好使。俺们管它叫‘时辰锺’!”没等说完,顿时挨一耳光扇得满地找星星,林居士怒道:“你不出去望风,却跟进来干什麽?”
    光飞不敢多言,拾起掉地的笠帽,低头溜到了门外,却叫了一声:“哎呀,落雨啦!看来这雨小不了噢……”灵儿脸上登现不安之色,到窗前望了望,一见果然落雨,不禁语声微颤的说道:“不好,逍遥哥哥的魂……他的魂……”林居士也自皱眉不已,却没说什麽。墙边一个暗哑的声音哼道:“那些孔明灯只怕经不起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
    说话的正是软天师。灵儿、林居士同时讶然望来,灵儿虽没作声,林居士却问出了她想问的一句话:“你怎麽知道那些孔明灯有异?”软天师话声不阴不阳,低哼道:“不但孔明灯有异,便连这阵风雨又何尝不是来得蹊跷?”干皱的两片眼皮微抬,一双冷僻乖戾的目光射到林居士面上,又说了一句:“你难道没听说过蜀地有人用孔明灯摄猎游魂的传说?”
    “传说归传说,”林居士瞪著软天师,淡淡的回敬道。“这里不是蜀地,谁会制造那麽多孔明灯放上天去为李逍遥护魂?”
    刚才那满空飘荡的孔明灯飞过荒殿上方,此间众人均已见到。唐月儿抱她孩子坐在窗边,听他们谈论孔明灯,忍不住插话道:“那些孔明灯的形状似是蜀人所制,以前我就见过这般的灯罩,大概是用一种衾麻布料,结以蚕丝密缝而成,在大雨中也能飘得一会儿。”
    “如果我所料没错,林外的江面上必然有人放灯,”软天师冷笑道,“水面飘的是盂兰盆灯,伴以满空天灯。可知为何?”
    “盂兰盆灯结阵,阻游魂过江,逼其返入林梢,避入孔明灯之内,这应该是白苗招魂术的手段,”林居士也算见识不凡,朝李逍遥的身影投去沈思般的一瞥,说出了他的判断,“先前这小子两次见孔明灯而狂跳,当时我便想到了这一层原委。那几百盏孔明灯内必有一个是他魂魄隐藏之所,只是不知哪一个?而且我想不出有谁会为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劳师动众,摆出这等壮观的灯阵……”
    灵儿心念暗动,寻思:“是啊,我也想不出,究竟是谁暗中帮逍遥哥哥呢?倘若没有那些灯阵,逍遥哥哥的魂儿怎能够找到一处避风遮雨的所在?难道是那小苗女?她会这麽做麽?就算她有这副心意,凭她一个人,一时间却又怎能办得到?”
    她自是百思不解,又担心时辰飞逝,每过一刻,李逍遥生还的希望便会变得更渺茫一分。林居士见这少女妙目催促般的一再望来,也知时不我待,转面望向软硬天师,不等他开口,软天师突然冷笑的说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但那决计是徒劳。”
    林居士不由得一怔,随即奇道:“你怎知道?”软天师道:“此是死地。你若想施法救那小子,搞不好连你也没命。这阵风雨不是平白而来,兰陵渡的阴魂太多了!”说著,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望天而怔。
    宋香柠望著李逍遥那呆然不动的身影,蹙眉发了一会儿楞,又想起一事,说道:“我听说……便在此地的某一处,或许还有一个埋没多年的地宫,传说天蚕教的不死咒便藏在地宫里面。”说到这里,不由的叹了一声,垂眸道:“可是没人知道怎样找到那座千年地宫。”
    灵儿心头燃起的希望火苗登时又暗淡下去,俏立於李逍遥身旁,因为不知道该当怎生才能救回他即将失去的生命,难免心如刀割,思绪乱麻一般,只听得林居士冷然道:“不死传说若果是真,天蚕教便不会变成一个大坟场。这个邪教笃信不死之咒,却落得人人死於非命,本身就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灵儿听他们话中几乎不离“死”字,更感揪心,委实不愿再听下去,忍不住说道:“逍遥哥哥还没死呢,你们……你们别再乱说了,他……他可是为了大夥儿才弄成这样的,你们如果没办法帮他,那就让他清静地走完这最後的几步罢!”拭去眼泪,扶著李逍遥便要到後殿去,只想避开众人,好让她陪著他安静地等待最後时刻的到来。
    便在一片默然无声之中,修剑痴突道:“我觉得这位茅山派的老兄多半已经想到了办法。何不说出来听听?”灵儿心中一动,不由的又停下脚步,只听林居士涩然说道:“我说过,这事办不办得成,不取决於我。”灵儿似乎明白了几分,更无迟疑,转身走到软天师身前,盈盈拜倒,含泪说道:“软爷爷,你就帮帮逍遥哥哥吧!”
    软天师昔曾困於水月宫,欠过灵儿一份人情,虽说不愿意救李逍遥性命,被她这般软言恳求,实难拒却,白眉微皱,苦笑道:“你这小丫头,求我何用?他茅山派有办法救你情郎,那是他的事儿,我龙虎山可没这门法术。”
    他终是老滑,这般说话无异於推得干净,硬天师却憋不住气,瞪眼道:“他茅山派有啥的法术高得过咱龙虎山?”软天师原本不搭理他,眼珠一转,却道:“招魂术啊,你会麽?”硬天师瞪眼道:“本门的‘元灵归心术’不是被你学去了吗?怎麽不及茅山派的玩意儿?他茅山派哪有屁的招魂术?”
    “你错了,师弟!”软天师瞥了瞥闲立一旁的林居士,目露冷笑般的神色,说道。“站在咱们面前的这个人叫做‘五毒药王’,偏是他会‘魁星踢斗’这门大法。依当下的情形,恐怕也只有这门法术可用了。”
    “五毒药王!”不仅硬天师闻言动容,便连修剑痴、唐月儿等人也均惊喜交加,望著那乡下郎中似的采药汉子,实难相信站在眼前的便是道术与医术堪称双绝的茅山派巨匠“五毒药王”。
    “但就算茅老仙亲临此间也无济於事,”软天师冷笑道。“因为‘魁星踢斗’这门法术任你本事再大,缺了两道必须的要诀那也布不成阵。”
    灵儿不禁问道:“不知是哪两条?”软天师仰面垂眉,似想也不想就说道:“第一条,这门阵形须得七人护法,同步运咒,这七人的法力均要不弱方可成阵。此处就他一人,自然是使不成‘魁星踢斗大阵’。”灵儿一听,忙道:“还有你啊,软爷爷。你老人家法力高深,哪能缺了你老人家呢?”软天师听得舒服,不自禁的眯眼唅首,灵儿喜道:“药王前辈,软爷爷答应了!”软天师一怔,正想摇头,灵儿甜声说道:“软爷爷,你真是个好人!软爷爷法力高深,心地又好,灵儿就知道你老人家不会见死不救、更不会说话不算的!”软天师表情古怪,欲待推拒,到了这般地步,却又怎好出口?
    灵儿生怕软天师还有反悔的余地,连忙又甜甜的追加了一句:“软爷爷真是活神仙!”说完,合起一对柔荑也似的素掌,拜了两拜。硬天师怒道:“他是活神仙?他法力高过我吗?你这小丫头说话真是岂有此理!”灵儿早预备著这胖道士要蹦出来,妙眼一转而过,盈盈投向硬天师那张涨粗的肥脸上,不慌不忙的说道:“世人皆知软硬天师法力高强,轩轾难分,从来便是一对济世扶危的活神仙,今日一见,不但软爷爷是菩萨心肠,便连你硬公公也这麽急公好义呢!都不用灵儿求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就自己挺身而出啦。”
    硬天师瞪眼道:“凡事我都不会输给了他,这个你就甭操心了,就算是玩茅山术,摆七星北斗阵,咱也是一学就灵,这就叫作硬桥硬马,哪用怕跟那软骨头比?”灵儿喜道:“硬公公真厉害喔!”硬天师转动肥颈,向林居士说道:“算我一份!快摆七星北斗阵,等啥?”软天师见这胖子不须灵儿三言两语便沈不住气了,这胖子为与他争意气,竟大违往日“见死不救”之风,软天师暗恼之余,事已至此,他已不甘被师弟抢过了头去,冷哼道:“什麽七星北斗?人家摆的是魁星踢斗!”硬天师怒目以对,叫道:“玩踢你就更踢不赢我了,瞧咱俩谁腿粗?”
    软天师哼一声,朝林居士翻了翻白眼,说道:“要我们帮忙,你先得依我一个条件。”林居士料到他要提什麽条件,说道:“诸位所受冰冥毒掌之伤,自当解去。”取出黄莲丸、九节菖蒲,另有一瓶火蚕蛊特酿的药酒,分给软硬天师、修剑痴、丁情、黑水老鬼诸人,教他们以此酒送服,又说道:“待会儿若谁还有不适,我再一一诊疗。眼下还得抢时间,免得阎王爷跑到了前头!”
    软天师服了驱寒毒之药,眼珠转了一会,冷笑道:“就算加上我们俩个,只怕也凑不够七人之数罢?”任书易等几个年轻弟子说道:“再加上我们,早就不止七个了……”修剑痴摇头道:“你们几个法力不够。算我一个,不知行不行?”灵儿喜形於色,不禁感激的望向修剑痴。
    林居士道:“蜀山修五侠,自然算得一个。”软天师冷笑道:“也还差上这麽一大截。”硬天师向灵儿一指,说道:“这小姑娘法力不弱,勉强可以跟我们站在一起。怎麽不算上她?”林居士望向灵儿,见她目露恳切之情,显得跃跃欲试,虽并不了解她到底法力如何,但想眼下无人可凑,只好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是五个了。”
    微一沈吟,伸手指了指李逍遥,向灵儿说道:“你帮他护灯,记住‘灯灭人亡’。”灵儿情知事关李逍遥性命,默默的点了点头,心想:“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护牢了我的逍遥哥哥。”
    硬天师突问:“不对呀,好像还差两人才够数呢。上哪儿找那两个人去?”众人一听,均觉有理,灵儿不由著急了起来。林居士道:“七人之中,魂灯的方位亦即主位,这小子自己便在此位。”说著,手指向李逍遥,随即皱眉道:“加上他便是六人入阵,还缺一个,恐怕也只能从剩下的人中尽量挑出一个来充数,我只担心法力太过悬殊,徒增变数!”
    “要说变数就太多了!”软天师冷哼一声,道。“第一条必不可少的门槛便已充满了变数,更何况第二条,七盏赎魂灯为此阵不可或缺的法器,我不相信此间有谁会带在身上。”
    林居士脸色变了,先前他只道软硬天师或是蜀山派的人或会带些赎魂灯之类的法器随身,待得见到人人听了软天师之言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顿知所料失算。软天师瞥著林居士那张霎然灰暗了的脸膛,幸灾乐祸地笑道:“没有七盏赎魂灯,就算你点一百根还魂香也没有用处。魁星踢斗这个阵法要布起来,不是易为之事罢?”
    林居士叹道:“我早说这不取决於我。或许是天意……”
    灵儿虽然也知要挽救李逍遥的性命绝非易事,但终是寄望於林居士与软硬天师等人联手使出“魁星踢斗”赎魂大阵,却哪里料到要使成这门仙术须得有许多难处,单只七盏赎魂灯便毫无著落。林居士那一声颓然长叹,顿教灵儿心沈到底,便连修剑痴等人也均感无望。
    灵儿泪花盈眶,望著李逍遥那气色惨淡的脸庞,心头颤抖,不禁暗问:“难道真是天意?上天怎麽能如此狠心,教相爱的人不能相守,使无辜的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林居士似乎连望向灵儿的勇气也失去了,垂头说道:“还魂香我有,可是赎魂灯对於此阵更加要紧,我却一盏也没带。诸位真的也都想不出办法了吗?”便在众人无奈地摇首之时,任书易突道:“赎魂灯是啥样的?”灵儿望著他,下沈的心又忽悠一晃而起。林居士只道这蜀山少年有路子,便描述了赎魂灯的形状作用。
    软天师冷哼道:“没有赎魂灯,居然还跑来这里胡吹大气说什麽要摆魁星踢斗阵,真是不自量力!”林居士原本就难看的脸登时更黑,目光中似有厉火一闪,凛凛瞪向软天师。若是比较武功和法力,软天师决然半点不惧,可是林居士最有名的手段乃是使毒,素来令人防不胜防,死得不明不白。软天师被他这双眼光一瞪,没来由的心头一凛,霎时想起了江湖中对於五毒药王杀人无形、整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种种传说,顿时背脊泛出冷汗,凉飕飕的仿佛当真涂抹上了一层无影毒似的。
    灵儿只望著任书易,那少年似是欲言又止,反把众人的胃口全吊了起来。羽云瞪著任书易那想到了什麽却又吞吞吐吐的神态,心头著恼,伸手卯他脑袋,怒道:“有屁就快放,憋个啥劲?”於文凤也忍不住道:“师弟你就快说嘛!”任书易闪到一旁,向灵儿望了望,说道:“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你们要的那种灯,不过……咱们在桑园地道里见过,那时为避血魇,小师叔带我们躲进了秘道,石台上就有几盏那种灯。”
    当时灵儿没在那里,只李逍遥、修剑痴、丁情、於文凤、羽云、任书易以及黑水老鬼到过那处,但当时人人被血魇追得心慌,并未留意到石台上的琐碎之物。经任书易一提起,修剑痴等人都想了起来,记得那座平台上确是有几盏林居士所说的赎魂灯。却不知谁摆在那里,又有何用?
    羽云反手一耳刮子扇在任书易後脑勺,哼道:“怎不早点说?”任书易道:“说了又有何用?桑园那麽远,又没人记得路怎麽走,树林里还有凶险伺伏。再说那条秘道不知是否还在,没小师叔领头谁也进不去,就算那些灯管用,咱们能取得到吗?”这决然是实情,修剑痴等几个曾从那条秘道里逃生的人一听,均觉是个天大的难处,要想返转去取回那些赎魂灯恐怕无望。
    林居士疑道:“秘道里有赎魂灯?是不是还有个图谶?”任书易却想不起来,当时他并未在意石台上是否有图形留下。於文凤想了想,说道:“啊,好象是有个图,记得是这样的……”拾起一根枯枝,微一思索,凭著记忆在地上画了出来,侧头一瞧,暗觉不大对,却无法描画得更像,弃了枯枝,沮然道:“瞧我这记性!”
    林居士凑头低瞧,只看了一眼,不禁变色道:“正是魁星踢斗阵形的模样!”众人闻言一怔,均感惑然不解。林居士抬起眼皮,瞪著於文凤,一时沈吟不语。但见他双眼中满是疑云,於文凤被他瞪得摸不著头,心里微觉惴然,嗫揄的问了一声:“是……是这样的麽?”
    林居士沈著脸问道:“你以前学过这门法术?”於文凤一怔,赶紧摇头。因见林居士似不相信,目光变得咄咄逼人,修剑痴微蹙眉头,问道:“有何不对?”林居士指著地下的图形,沈声道:“这个图形如此繁复难绘,若是没学过此术,这女子怎能画得出?”丁情倚墙而卧,一直无力睁眼,却未昏迷,闻得林居士之言,似能感到於文凤此刻的窘迫之情,话声低弱的说道:“在所有同门之中,数……数於师妹最为记性惊人。”只说了一句话,便即喘息不已,宋香柠连忙轻手帮他抚胸顺气,眼光却瞥向於文凤,随即又迅速的转回丁情脸上。
    林居士也自瞪著於文凤,只听得羽云、任书易两个蜀山弟子均点头称是:“丁师哥说的没错,她确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套剑诀,别人要背上几天,她只半个时辰就熟记在心。不知她那脑是啥做的?”
    林居士把目光从於文凤面上移向那图形,似仍惊疑不定,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居然有人在桑林先摆下了魁星踢斗之阵,而且仅凭一个图形竟能成谶,那是何等样的人物?”叹了一声,心情郁然,仰望梁上,眼中大有疑惧之色,便在人人均感迷惑之时,只听他又喟然说道:“那人究是有何企图?”
    修剑痴微微摇头,说了一句:“不必多想了,事到明时自然明。眼下最要紧的,是去找到那七盏灯。”目光扫过羽云、任书易等人脸上,问道:“你们可有胆回去?”羽云摇头道:“我不记得路,不过……若有人领路,我可以跟随。”任书易点了点头,说道:“羽云师哥武功比我强,应当留下来照料师叔们,还是我去好了……”
    於文凤突道:“你们都别争,其实只有我一人记得回桑园的路。自然还是我去,总之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取灯回来好了。”任书易急道:“师姐一个人去那种地方怎麽行?”羽云也道:“没人照应,那是有去无回。”
    於文凤也知此去未必成功,更会搭上性命,却瞧了李逍遥一眼,迅即转开目光,说道:“就是因为有危险,才不必多一人去冒险。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此处或会生变,还是多留人手为好。”说完,便要奔出门去。众人均知她所言有理,无法再持异议,只是嘱咐她一路小心。灵儿不由的站到门口,说道:“姊姊,我随你去。”
    林居士道:“还是让这位小道姑一人去取灯为好。”於文凤点头,旋即望向灵儿,微微一笑,从她身旁绕行而过,正要出门,忽听得一个苍老暗弱的话声说道:“那条地下水道,凭你一人怎能来去自如?”
    於文凤一怔,转回俏脸,只见黑水老鬼从墙影下颤巍巍的立了起来。先前林居士给他施了药石,虽说伤势难愈,却也使得黑水老鬼略微回复了几分神采,他一站出来,众人不由得均是愣住。黑水老鬼喘息的说道:“我随於姑娘走一趟,应是最合适不过。”於文凤道:“可是你的伤……”黑水老鬼笑了笑,走出门口,头也不回的说道:“黑水老鬼就是要死,也该在临死前回到水里。大家若不想让老朽死不瞑目,就成全了我罢!”
    众人见黑水老鬼去意已决,均无话说,暗觉有此人随行,於文凤取回赎魂灯的成数便不渺茫。修剑痴目送於文凤、黑水老鬼走出门外,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速去速回。”
    灵儿望著於文凤的背影溶入无边的夜雾,突然间心头一动,想到了刚才那少女向她微一凝眸间,那般目光中所隐含之意……
    “我心甘情愿为你的心上人去死。”
    未曾经历桑园地下水道那场惊心动魄逃生路程的人,自然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灵儿原本不知那地方有多麽险恶,从修剑痴等人的眼光神情之中却也不难窥测他们的担忧之甚。这便有如明知那是一条死路,即便知道让他们两人回去取灯绝无生还之理,但因别无选择,也只有让他们去送死。
    灵儿想到於文凤、黑水老鬼那慨然赴死般的神情,芳心不自禁地颤抖了。黑水老鬼明知有去无回,却因痛失老伴,又伤重难愈,已是了无生趣,为还李逍遥一份救命恩义,自甘舍命再往死地一行。可是於文凤刚才那深眸凝睇的眼神更令灵儿心中震撼不已。只有女人之间,方能明白这是一种何等样的眼神,那里边蕴藏了许多说不清的幽幽女儿肠……
    灵儿暗自回味,越发觉得心中不安,转头问修剑痴。“他们会不会有事?”
    修剑痴黯然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丁情突道:“我也是。或许我们不该让他们回去……他们这是去送死。”众人的心头顿时沈重起来,只听丁情戚然叹道:“那个地方再去一次,决然不能生还。更何况……更何况……”他还想说什麽,却说不下去,只是叹惋不已,显得大有悔意。
    “更何况,”修剑痴道。“他们决计找不到那个地方。而且……桑林中危机四伏,他们回不来了!”
    灵儿心头一震,不禁又想起於文凤那凄绝的眼神,只觉手心冰凉,沁然汗潮,樱唇微颤的说道:“既然明知……明知无望,为何不拦阻他们?”修剑痴移目望向李逍遥的身影,喟然道:“因为那是唯一的指望。如果有选择,谁也不会选择去死。可是他们必须去死,只因他们欠这个人的!”
    “欠得太多了……”修剑痴浩然长叹,扫目而过,但见人人默然低头,叹声已毕,殿内一片沈寂。外边的沥沥雨声宛如苍穹众神怆然泪下,凄凄的风恍似无数鬼魂在林间呜咽,这一切更增戚恻哀唳之气。
    在一片忧患不安的缄默中,林居士凝目久望时辰仪,仿佛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不管他们能不能回得来,我们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众人均是心头一凛,矍然道,“这决计来不及……”
    修剑痴等去过桑园秘道的人均知就算毫无一丝凶险的情形之下,来回一趟总也要至少三五个时辰的林间路程,更何况还得钻地下水道觅探良久,若然如此,即便是那两人真能找到那几盏赎魂灯,并且平安返回,也当在七八个时辰而後。然而,此刻离子时已不过只剩半个时辰,就算於文凤找到了赎魂灯,那也无济於事了。灵儿尤其哀痛至绝,无法留下最後一丝悄然流逝的希望之情。
    任书易忍不住问道:“真的只有半个时辰啦?到了子时又怎地?”林居士凝望时辰针一点一点的移近子正的标记,由於心情沈郁已极,没有回答。软天师心下暗觉幸灾乐祸,两条细眼转动著狡诈般的微芒,悠然道:“到了子时,任你有满天神佛在此,那小子也要霎间魂消魄散,眼前这具肉躯便成了尸体,就算取来了赎魂灯也救他不活。”说到这里,越发开心难抑,忍不住笑了出来:“呵呵,那时候若还能使他复活,天底下就没有死人了!”
    灵儿闻言之下,俏面惨然,纤身更是摇摇欲跌。硬天师向李逍遥侧头瞪视一会,说道:“我倒觉得现在就可以把这小子下葬了,因为他几乎已没了心跳,眼下已经死了九成九!”说著,正要伸手去取回李逍遥腰间的“乾坤袋”,灵儿却把李逍遥拉到一边去,硬天师探手落空,正自懊恼,只见灵儿轻挽李逍遥之手,领他走向後殿,低声说道:“逍遥哥哥,你……你一定是很累了,且去後边躺一会,灵儿陪著你。啊,是了……你答应过灵儿的,说要带灵儿去看好多好玩的东西,可是……可是你怎麽能说了不算呢?咱们不是拉过勾儿了吗?”
    殿内人人听了这小姑娘那平静中透出无限凄凉之气的话语,尽皆感伤不已,想要安慰她几句,却又嘎然无言。灵儿又柔声说道:“逍遥哥哥,你不会让灵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找娘的,对吗?你会醒来的,再等一会儿,等於姊姊、老鬼爷爷回来好不好?要知道,这里好多人都牵挂著你呢,你不可以让这许多关心你的人伤心喔,还有你的婶婶,还有……你的灵儿。”
    林居士听著灵儿那柔和温婉的话声,不禁心头一阵阵激荡,想起年轻时的情事,眼睛竟尔潮湿了。他原本对李逍遥殊无好感,更恨他糟蹋了自己穷尽多少年心血苦寻来的好药,害他亡命江湖,没一日得安宁。只冲著师妹李斓的情面,方才不跟李逍遥算帐,他答应救李逍遥性命,也有一层缘故是出於对灵儿那种我见犹怜的神韵无法拒绝。世上或许没有一个男人忍心令她这样一个纯真可爱的少女遭到拒绝,更不忍看见她那伤心欲绝的神情。此间非仅林居士内心深处是因了灵儿才动了救她情郎之念,即便是软硬天师又何尝不是?只是他们嘴硬,不肯承认而已。当下,眼见灵儿如此哀伤,便连软天师也没再发出幸灾乐祸之语。
    硬天师忍不住咕哝一声,鼓腮囔嘴,甕声甕气的说道:“没准儿那两人找著近路,一转眼就端著灯回来了。我看那黑水老儿鬼得很……”修剑痴等均知决无可能,硬天师之所以这般说,只因他没去过那个险恶所在,但为了让灵儿那颗薄玉般易碎的心稍获慰籍,众人皆没作声。就连向来专与硬天师唱对台戏的软天师这一次居然也破例地不唱反调。
    灵儿听了,虽知此系众人好意安慰,心下却也欢喜,向李逍遥说道:“逍遥哥哥,你都听见了吗?大家都相信你会没事儿的,只须再等一会儿……”话未说完,凄风中传来了一声惨厉已极的嘶叫,宛如野兽濒死之际绝望而惊恐无比的哀鸣。
    惨叫声拖至哑然之处,嘎然而绝。传入殿内,犹似余音萦耳不散。众人无不耸然呆聆,但只霎间丁情便跳了起来,脸色惨然,颤声道:“是谁?”修剑痴、林居士惊眸对望之际,同时失声而出:“黑水老鬼!”灵儿心头大震。
    软天师竖耳附壁,微一瞑然,枯皱的脸肌一阵抽搐,说道:“该是在里许开外。”修剑痴蹙眉道:“也就是在半路上遭遇了不测!”林居士一拳捶墙,想起了一事,变色道:“太婆还在林中!”以他的猜想,黑水老鬼与於文凤定然是刚入桑林未走多远便撞上了太婆,那自是凶多吉少。
    丁情扶墙立起,急道:“快……去接应他们!”不等他话声落定,修剑痴以及羽云、任书易三人已跃然而出,软硬天师眼见修剑痴身法如电,不由对视一眼,心下暗感惊佩:“修呆子与我们一样皆是伤於宫九毒掌之下,又是同时服用了林老毒的解药,只道是我们两人复元得比他快些,却哪料居然是他先动了。修呆子怎能恢复得这般快法?”
    灵儿也忍不住要跟出去救人,唐月儿却拉住她,说道:“你可别离开他身边。”下巴朝李逍遥的身影微呶,示意灵儿须得留下照料李逍遥。林居士因怕修剑痴等三人果真撞上太婆,难免吃亏,便也掠出殿外,追入林中。
    剩下的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忽听得一声惨叫来自殿外。叫声充满了痛苦之意,灵儿登吃一惊,听出那是留在外边望风的茅山弟子光飞所发。她想也不想就奔了出来,到得门外,只见那小弟子光飞倒在血泊中抽搐痛哼,情状似甚不妙。唐月儿、韩林儿随後奔到门口,四下一望,并无别人,但见一个小苗女笑吟吟的坐在台阶一侧的石墩上,跷著一只白生生的素脚,灵儿蹲在光飞身旁低头一瞧,那小弟子已痛昏了过去,右手齐腕斩去,手掌不知下落,双耳也给割掉了,头发刮去了脑顶的一块,连皮撕下,血肉模糊,样子甚是骇人。
    灵儿只一瞧便面色苍白,鼻际涌来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几欲呕吐。她连忙抬手捂住嘴巴,身子微摇,强自定神,突然蹙紧了眉头,闻出血腥气中夹杂先前她曾经闻到过的“雪片红雨”气息。
    她再也忍不住,起身瞪视那小苗女,猜到光飞必是伤在此女手下无疑。韩林儿被光飞的惨状吓了一跳,随即怒道:“是谁干的?”他父子流落江湖,衣食无著,得刘福通及其门下好心收留,在茅山学堂做工已有多日,与茅山弟子早已情如手足,尤其这些小弟子与韩林儿时常同吃同住,友情更笃,眼见得光飞惨遭残害,生死未知,韩林儿岂不恨极?当他看见灵儿怒视那小苗女之时,登时明白了,大叫一声,向小苗女冲了过去。
    小苗女没等这孩童一头撞近,素脚微抬,秀足撩出,蹬在韩林儿脸上,笑嘻嘻的说道:“你想扑我,还小著呢!”韩林儿只一愣便不由自主地翻跌,摔向高台之下。说时迟那时快,灵儿飘身掠起,後发先至,信手一抄,抓住韩林儿的背心衣衫,轻燕巧落,放回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