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死传说(二)

作品:《仙剑奇情

    那男子见她饮了一口便不喝了,接回酒坛,微笑而视。灵儿看出他眼光中含有一丝笑意,觉得似是取笑她不敢尝烈酒偏要硬撑,她便微仰俏脸,迎著那男子烈酒一般的目光,说道:“我肚里有了孩儿,可不能多喝酒。”那男子似未料到这个面含娇羞的小姑娘竟会如此坦直地说出这一句话,不由一怔,随即笑了笑,心中越发喜爱她那与众不同的纯真率性本色。温言地说了一句:“那你可要小心些。”抬手指了指那道斜坡,意即提醒她别摔伤了腹中胎儿。
    灵儿点了点头,随即晕生双颊,垂下头去,背转了身,双手轻抚腹部,那处仍然平滑巧致,尚未隆起。但她已能感觉到有个小生命连日来已在她的身体里边一点点的成长,这种初为人母的欢喜之情只想让天下人和她一起分享一番,却不曾有机会跟自己最亲爱的人稍露分毫,此时忍不住竟脱口而出,说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为什麽。
    那男子微一凝思,猜道:“姑娘在找寻的那人,可是这孩儿的父亲?”灵儿又点了点头,鼻子不禁微酸,心中自有说不出的愁苦,眼泪又欲滚眶而出,连忙抬手拭去,觉得跟那男子说了几句话,不但又从他那坚毅的眼光中恢复了信心,歇得这一阵,气力也渐回躯,一夕的惊心余悸之感也一扫而去。她回头望了望那男子,低声说道:“多谢你啦,我可要走了。”咬牙起身,想走回斜坡之上,继续在茫茫林海中重蹈她的找寻之路,迈脚之时,倏感足踝一下大痛,又跌了下去。
    呼的一声衣风带响,那男子眼见得她摔倒,他心中竟然一痛,终於沈不住气一跃而起,落在灵儿身旁,关切地问了一声:“怎地?”灵儿抚脚含泪,忍痛不言,只是低著俏面。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沈的话语:“狄武你输了!”虽是这般说,语气中竟隐有一股苦楚之意。
    灵儿心中一怔,抬起头来,忽觉那男子在看著她的脚,浑似没听见有人说话。她足踝纤秀,柔美如玉,血迹和伤痕衬照得这双脚看来更楚楚动人。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的。灵儿虽说未必便知美貌女人的脚向来都易於惹起男人想入非非,但终是害羞。她面颊一阵微热,立刻想用裹身的那块布遮盖自己的脚,突觉那块布一旦扯低,上边就遮不住了,旋即又忙不迭的缩回了那只想要拉低布襟的手,想到自己这副衣不遮身的样子,俏脸更红了。慌乱之下,想盘膝坐地,好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那男子却把她的一只足握住,蹲身瞧了瞧,见到她那原本盈盈一握的足踝已然肿起,晓得是扭拗了骨节,绝难徒步行走。
    灵儿那只秀脚被他大手一握,连害羞也来不及,只痛得纤身颤抖,咬唇强忍不哼。那年轻男子相貌厚朴,虽面对如此绝色女子的明豔皓肤,眼光中竟浑无半点不端之色,也不多看灵儿身上的裸露之处,微一凝神,说道:“姑娘,忍著。”把另一只长满厚茧的大手也按在那只微颤的脚上,把握结实,将她扭伤的骨节接回。
    续骨之时原当极痛,灵儿虽汗流浃背,却一声不吭的强忍了下来。那男子看在眼里,对这坚强的少女不由的更是由衷地敬佩。但他没说什麽,掌心缓送一股煦暖真气,顿教灵儿舒服无比,痛楚大减。他掌中真气绵绵送来,灵儿原本萎顿的精神随即焕然一振,知是得了浑厚罡阳之极的内力裨助之功,神气恢复奇快。对这汉子的内力修为不免更加惊佩,但她终是不形於色,只在心中感激。
    那男子把她的脚轻放於地,从自己衣衫上撕布包扎伤处,又取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三粒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药丸在手心,让灵儿即服。灵儿却微微摇头,并没有接。那男子只道她不信任自己,不由一怔,方欲解释,灵儿见他涨粗了脖子,看得出这汉子不比李逍遥口舌伶俐,却是个厚道敦实之人,话既不多,也不善於言辞。为免使他难为,她先低声说道:“大还丹我便收下,但六阳正气丹、镇心理气丸均是救命的稀有灵药。小女子尚无大碍,可不能浪费了。”
    那汉子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一瞪,奇道:“你……姑娘如何知道?”灵儿淡淡的瞥了瞥他,说道:“爷台出身少林呢。”那汉子更惊,不由立起身来,随即又缓缓的蹲了回去,搔了搔头,说道:“现在狄武更加相信姑娘是神仙!”
    换了旁人说这句话,灵儿定然不喜。就算从李逍遥口中吐出,那必也是戏谑之言。然而这位名叫狄武的汉子说了出来,灵儿听了却没半点不舒服之感。只觉他倒是憨得可以,微抿小嘴,摇头道:“我是看书才晓得的,壮士所使的内功该是少林一脉。”
    狄武一怔,瞠然片刻,叹道:“竟有如此见识渊博的女子!”但说什麽也不肯收回递出去的药丸,硬是看著她服下方罢。灵儿不欲再有耽留,咬牙起身,狄武见她脚步艰难,不忍看这少女这般一步一挨苦的走下去,蹙眉沈吟片刻,唤了一声:“且先留步。”不等灵儿停下,把两根手指伸到口里打了个呼哨,蹄声得答,树丛中竟悠悠跑出一匹形相雄骏的白马,鞍舆齐全,原来是他的坐骑。
    那马生得蹄长骠壮,神气非凡,欢然奔到狄武身旁,噅噅低鸣,与他挨肩摩首,极是亲热。狄武把爱驹牵过来,向灵儿说道:“它叫寒飞,称得上是狄武出生入死的兄弟。”那马见了灵儿,竟无半点生疏,伸颈也和她亲近。灵儿在旁看了也自喜欢,她从小未曾骑过马,更没眼缘见到这般骏驹,望著那马,不由眼光发亮,随即想起李逍遥,心情又黯淡了下去。
    狄武轻拍马脖,问道:“寒飞,你知道我要你做什麽吗?”他的话声不高,微有些沙哑,却透出磁气,隐然有一股截玉断金般的穿透力。那白马竟似与主人心灵相通,噅噅低叫,走到灵儿面前,跪下四蹄,殷殷而望。灵儿不由一怔,想不出这坐骑此举何意。狄武说道:“姑娘行走不便,可以寒飞代步。穿林越山,如履平地。请上马罢!”灵儿方才明白,那坐骑晓得狄武的心意,又见这少女身体不适,似难自行飞身登鞍,竟驯顺地低下身子,好让灵儿不费力便坐上去。
    狄武望著这少女,心下猜想她会不会婉谢不就。灵儿瞟了瞟他,望著白马,既不推拒,也没答应,垂眸说道:“人家可没骑过马呢。”狄武一怔,随即明白:“原来这位姑娘不会骑马。”原想把缰绳递过去,转念一想,说道:“我们都是来找朋友的,也算同路。姑娘请上马,狄武随你去找找罢。”灵儿原本没有更好的主意,一个人到了林中终是难为,闻得此言,只微露喜色,没有作声。
    在狄武看来,这女子没作声就是不反对。他心里其实早在担心她会遇上危险不测之事,已先有了护花之意,见她默许,便扶她上马坐定,他自己则是拉缰牵辔,徒步随行。灵儿虽知礼数,但并不拘泥。她话素少,眼光神色间偶露心情变化,从前李逍遥看不出来,奇怪的是这萍水相逢的狄武竟能领会。她坐到鞍上,狄武见她身上单薄,在寒风中竟微有颤抖,想了想,取出一件紫色真丝披肩,给她披在身上。
    除了李逍遥以外,灵儿从未遇到对她这般好的男子。此人年纪既长於她与李逍遥,神色举止成熟稳重,对她的关切呵护之意殊胜於李逍遥。她披著那件绵软的丝氅,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温暖之感,妙波微漾,狄武看出这少女眼里的感激之意,那是一种霎间的感动。他心里却依旧难受,因见这原本出尘不染的娇花似曾遭际不幸,竟致憔悴凋零若斯。他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虽是第一次见面,呵护之意油然而生,就象照顾一位最亲的人。
    两人皆没说什麽,有片刻默然无语。灵儿似想起什麽,抬首问了一句:“爷台可认识一位鞠镖头?”狄武心头一震,瞪她一阵,始道:“狄武正是来找他。姑娘怎知?”灵儿想起鞠觉亮之事,面色惨淡,低声说道:“我们先前曾做一路。他……”狄武从她泫然的神色中猜到了几分,不由面色惨然,垂目看著手里拈著的几叶蓍草,语声微噎的说了一句:“果然已遭不测!”
    灵儿奇道:“爷台先已悉知了?”猜想他是不是先遇到了修剑痴一行,狄武却微微摇头,拈起几枝折下的蓍草,说道:“古人以蓍茎占卜问事,狄武原本将信将疑。入林之前,有位朋友帮鞠大哥筮了一卦问吉凶,结果是不测。”扬手撒草,化为无数细小碎片,逸风而逝。虽无意中露了高深之极的内功,却不以为意,只是心伤好友之死,仰天憬然。“此刻我相信有天意!”
    灵儿虽在仙灵岛上没见过蓍草,但她素习巫书,亦早知蓍草俗名蚰蜒草、锯齿草,全草入药有健胃之效,其茎叶含芳香油,可做香料。除此以外,此草茎更是古之巫者占卜测事的必用触媒。灵儿也会一些此中门道,受了狄武之言提醒,心有所思。这时狄武问起鞠觉亮之详情,灵儿简要告知,末了说道:“鞠镖爷说,要你……要你千万不可入林找他。”狄武怔然半晌,嘿了一声,喟然道:“如此想来,姑娘所寻找的那位朋友料必情势凶险,狄武既已来了,决不让他成为第二个鞠觉亮。”提缰说道:“走,找他去!”
    灵儿却下了马鞍,摘几茎蓍草在手,回坐马上,默默低瞧。两人便欲前行,忽听得有人嘶声叫道:“狄武,你已将自己置於一个必死无疑之境地!”灵儿闻声一惊,转面之时,只见狄武牵缰迈步,一对浓眉深锁,眼中竟微含忍痛之色,显是行走之际身遭一种不为人知的异样痛楚。
    灵儿垂下眼眸,一蹙眉间,猛然抬起眼皮,流波盈转,再次投到狄武脸上,隐约瞧出一层灰绿之气笼罩面庞。她脑中飞快翻书,记起水月宫所藏药典载有蛊毒种种,狄武脸上所泛出的灰绿气象显是中了一种奇毒的症状,只是灵儿心思混乱,一时想不起此系何毒所致。
    但见溪水中斗地窜出一人,全身湿透,落在岸边,顾不上喘息,却瞪著灵儿骑在马上的身影,目露异光,嘶声说道:“狄武,你终是要死在女人之手!”灵儿触著那双凶狠异常的目光,夜色下踞坐溪边的这团抖水低喘的黑影衬著野兽似的眼神,使得她暗觉害怕。狄武温言道:“此是一只小犬,狂吠的时候不咬人。”迎著他那煦和而不失刚毅的目光,灵儿心中稍定,瞧向那个黑影,突然间心念一动,失声说道:“啊,我好象见过他!”
    狄武和那目光似犬的人均是一怔,不约而同地朝她望了过来。灵儿心下寻思:“是在哪儿见过呢?啊,想起来了……”瞧向那人,眼光微亮,说道:“崖龙取水,必有伏飞。”狄武哪里晓得她突然吟出此句出何用意,那身形精瘦的黑衣汉子却似吃了一惊,猛吠一声,离地扑起,双臂陡挥,撒出数十道寒星闪闪的奇形镖,分射狄、灵二人。此人原本一副萎靡不振之态,谁知陡然发难竟是迅猛无比。那人出手袭击灵儿已甚突然,狄武并未料到这人同时朝他也猝施偷袭,心念一转,登时想到:“他是怕我救这女孩子,是以发镖阻我出手。”
    以灵儿的本领,那数十枚奇形镖来势虽急,却难不倒她。正要使金刚咒挡去,蓦然斜刺里一股袂风劲扫,扑荡而前,谑一声响,激闪而到的点点寒星骤然不见了。那黑衣人的身影也同时不见,灵儿正愕然间,脑後出其不意地窜起一个黑影,双手凝爪连抓,迅猛之极的向她头顶按落,其身形爪影竟似一头扑噬如电的恶犬。灵儿身手虽已不弱,怎奈反应不及江湖老手迅速,又因连遭惊变,身心疲惫已极,那黑衣人身法刁钻异常,岂是她能应对得下的?
    狄武便在一旁,眼见那黑衣人意欲立夺灵儿性命,虽不明何因,却岂能让他得手?手抓袍裾一扬,先前以雄劲内力沾於长衫下摆里侧的数十枚寒镖霎时嵌进那黑衣人身上,连狄武如何发镖亦没看清便惨叫一声堕地。
    灵儿低头瞧见那黑衣人自脸至胸,密密地钉著镖叶子,瘫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双目兀自恶狠狠的瞪著她,粗喘急乱,一副死不甘心的样子。灵儿不由的心感恻隐,微咬樱唇,问了一声:“那天……那天潜伏江底袭伤杨婆婆的人真的是你吗?”那黑衣人目露怨毒之色,咯血的说道:“小丫头,那天若不是你在水里作梗,湛卢……湛卢剑何至於落到修剑痴之手?”灵儿一怔,不知如何作答。狄武缓步走到那黑衣人身旁,微皱眉头,问道:“小犬,你又何必自寻死路?”那黑衣人冷笑道:“黑道上从来没有人劫过你的镖,我……我就不信这个邪。”狄武想他会错了意,微微摇头,瞥灵儿一眼,目光移回黑衣人脸上,说道:“我指的是刚才,你若不向这位姑娘陡下毒手,便不会死。”黑衣人闻言一怔,粗喘难定,一时没有接口。
    “想来你这该算杀人灭口,这说明你和冰肌玉骨妖一夥的背後必定另有主使之人,”狄武接著又说。“刚才我没有逼问出来,现在我想到了。只可惜,我们之间的赌没打完。”
    那黑衣人恨恨的说道:“我虽然死在你手上,可是刚才我们所打的赌,输的可是你!”灵儿听到这里,不禁暗感奇怪,想不出这两个人之间刚才会有何等样赌约。
    “是我输给了你,”狄武并不否认。“先前我和你约定,你我之间谁先从溪中躺身之处离开,谁便是输了。而且我答应过你,若是我输,就放你一条生路。若是我赢,你便给我一个答案……”
    灵儿想起刚才狄武躺在那块石头上不想起来的情形,方始明白何意。若非因为她,狄武也不至於输了赌局。她心里却又不明白,这两人为何要打这种赌?
    “这场赌约,你算占尽了便宜!”那黑衣人气喘粗急地说道。“我可是躺在水底憋著气,哪有你舒服?不过,就算你赢了,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这我能料得到,指使你窃劫湛卢剑的那人,你便是供出他来,你也一样没命,所以你不会说。”狄武微喟道,“但我还是愿意和你赌一赌。因为我当时压根儿就不能动,即便没有那场赌,我也得躺在那块石头上。”
    灵儿听到这里,不禁微蹙娥眉。那黑衣人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瞪著狄武那张灰绿的脸庞,说道:“我岂会不知你中了那苗女的奇毒,命在旦夕?眼下又为了这个小骚货浑不要命地蹦离那块石头,又多耗了气力,所以我说你必死!”狄武眉头一皱,按手落在黑衣人天灵盖上,说道:“这麽说她,别怪我杀你……”没等狄武说完,那黑衣人先已笑道:“我先下去等著你!”笑容僵在脸上,突然没了声气。狄武不由一怔,探手一试鼻息,那黑衣人已断气了,双眼兀自瞪著他,犹然透出一股深深的讥嘲之意。
    灵儿先前只道狄武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憨直汉子,待见他与那黑衣小犬一番言语,又显得颇不简单,到底是一方成名人物,绝非李逍遥可比。她蹙眉不语,直到狄武走过来牵马,她才又偷瞧了他那宽厚的背影一眼,狄武转面之时,见这少女慌忙又低下俏靥,她那一头黑发长长地披在肩上,更衬得肤白如玉,柔致楚楚,映入他眼帘,不觉心头一阵茫然,暗异:“此女清澹雅致,身上便似没半点人间烟火气息,虽说衣不蔽体,竟也不减其清纯绝俗之气。世上怎会有这等出色无伦的佳人?难道真的是仙女下凡?”在他心目里,这少女定然是来自云梦仙乡,绝非俗世中人。
    灵儿胸前裹扎著那块大麻布,缠绕腰後,紧箍肌肤,先前滚下斜坡时幸未脱落。她这等样子自然不便於跨坐鞍舆,是以只侧身而坐,双腿并拢,悠悠垂於马身一翼。那双明豔秀美的玉腿竟将白马的皮色反衬得暗灰了下去,当真倍显她的丽姿骄人之极,委实不可方物。狄武内力修为精深,向来自忖定力过人,此刻面对如此娇豔无双的绝妙佳人,居然难以定神,为免失礼,忙把眼睛闭上了,心头兀自怦怦直跳。但听得一声胜似莺鹂鸣凤的动人话音飘入心田,却是这丽人低声说道:“爷台,你的尺泽穴可有不妥?”
    狄武不禁一怔,脱口而出:“你……你怎知道?”这般说无异於承认了,灵儿秀眉微蹙,说道:“我想看看。”狄武心想:“她总是令我时刻处於惊奇之中。”依言卷高衣袖,把一只虬肌劲突的手臂抬了起来。灵儿投目一瞧,见到臂弯的肌肉微鼓一小块,宛如钱眼大小,其色赤红,正当尺泽穴之上。
    狄武见她目露忧色,不由问道:“姑娘可看出什麽来?”灵儿移开目光,低叹一声:“原来你也遇到了那……那位苗疆来的小姑娘。”那小苗女虽将她欺凌得惨了,灵儿提到她时,却无怨毒之色,亦不仇恨於她,只是淡然说了一句,妙目晏晏的望著狄武。心下不免微感奇怪:“他却是如何遇到的?”
    狄武只有苦笑。“我入林时遇到她,原是各走各路。却哪料那小姑娘只瞧我一眼,竟说我中了什麽三尸蛊毒,让我挽起衣袖给她瞧瞧。我并不信,但她说了一句令我不得不相信的话。她说,你一定是遇到了太婆。并描述了那老婆婆的相貌。我不禁一怔,说道,不仅遇到了,还交上了手。那小姑娘就说,和太婆交过手的人没一个能讨到便宜的。非要看看我尺泽穴,於是我给她看了。那小姑娘说,只须试一针便知有无中毒……”
    灵儿听到这里,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心想:“怎麽能给她扎上一针呢?”狄武摇头说道:“我也觉不妥。但那小姑娘说,你是狄武麽?我晓得你是谁,这麽大一个成名好汉还会怕了一个小姑娘?说著,拈出一根小针,竟刺入她自己的手臂,我不禁奇怪。那小姑娘说道,你都瞧见了?我的针没毒,你若自承胆小,那就别扎了罢。总之一番甜言蜜语,或挤或诱,将我缠得没法,因见她那一针自刺而无事,我便让她扎了一下。那小姑娘笑吟吟地跑开,溜到远处,回头叫道,都说你是中了三尸蛊毒,这不是中了?我当时听不明白,由她去了,但没过多久竟感尺泽穴有异,再挨得一会,便晓得是中了奇毒,与那班高丽人交手时,每当使力出招,口鼻耳朵竟狂涌鲜血,再到後来,情知此毒已发,只要与人动手,或是行动急了,也会失血甚剧……”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满眼惑然不解之情,苦笑道:“我便是想不通,这小丫头与我无怨无仇,却怎会使毒害我?”
    瞧见旁边这少女眼光亦是一般的含著惨然苦笑之色,狄武心念一动,不禁奇道:“难道姑娘也是被她捉弄过了?”他自是万万想不到灵儿所遭难之苦,灵儿不愿提起,只瞧了瞧他灰淡的面色,说道:“爷台确是中了三尸毒蛊。”
    狄武久涉江湖,虽不使毒,也知世间使毒行家众多,而苗疆中人更是毒物百出,可说天下无有可比。昔炎帝神农亲自尝遍百草,根据药物不同的赋性,给世人治病,相传这便是医药之学的起源。他在寻药的同时,也试出不少毒药,历经千百年,流传而今,竟形成一门诡异骇人的用毒学问。江湖中善施毒者手法层出不穷,明打不胜,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往往杀人於无形,令人防不胜防。
    但三尸蛊毒之名,狄武却没听说过,瞠然道:“姑娘莫非也是晓得毒物的大行家?却不知这是一门什麽毒?”灵儿垂眸默然,片刻方答一句:“我也是看了书才知那‘七大毒蛊’的。”
    “七大毒蛊?”狄武皱眉一想,似曾听说过苗人有此说法,究是不明就里。灵儿说道:“爷台所中的是七大毒蛊之一,若已有三个时辰,必有一次猛烈发作,失血三成。若是与人交手,损血更甚,更有全身血脉暴裂之虞,直至血尽身亡。”狄武心头一凛,不由得蹙眉说道:“听来倒也不妙。”
    灵儿忧道:“三尸蛊毒唯有毒龙胆或断肠草可解救,但须以血海棠为致命药引。这些药都极难觅著,而且除非用药高手,换作旁人施救,绝难把握其中分寸。”想到此节,抬眼说道:“爷台内力深湛,若能寻一静僻所在坐以调息,可防蛊毒侵入心脉,待行功满九个时辰,可乘马寻找善药的医者……”说著,竟要下马,狄武问道:“这是为何?”灵儿说道:“性命交关,不能误了爷台就医的大事。”狄武忙道:“且先随姑娘去寻你那朋友罢。”灵儿只是不依,摇头说道:“若因我的事累及爷台性命,岂能安心?”
    狄武见她执意自去,又不及她精通医道,难以说服,只得言道:“倘若姑娘一定不肯让狄武相随,便请骑了马去,待寻到你的朋友再作计较。此驹极是机警,有它相伴,即便遇险也能驮你脱身。唯此狄武方能放心一些。”灵儿不禁幽幽的说了一句:“你又何必这般为我著想呢?”狄武一怔,随即说道:“总之,你骑去就是。不然我就跟著了。”灵儿无奈,只好点头,狄武教她驾驭坐骑之法,递缰绳过来。灵儿想了想,又问道:“那……我怎样才能把马儿还给你?”狄武说道:“寒飞自能找得到我。不过,姑娘且先骑去,若是喜欢,留下代步便是。”灵儿心想:“我怎能要你的爱驹?”说道:“那我走了。”盈转眼波,瞧了瞧他。
    狄武被这双秋水盈波也似的妙眸一瞥,心头登时浮起无法言喻的奇异情感,不由得怔然。但只一定神,轻拍一掌,落在马臀之上,那匹白马登时驮著灵儿飘然而去。灵儿远远的回头,忍不住望他一眼,见这汉子犹在原地笔直而立,遥遥目送。这一霎间,她心中涌出一种深深的感动之情。
    白马扬尘如飞,四蹄生风,拂身微寒。灵儿见狄武这匹坐骑的是不负“寒飞”之名,疾驰之时又出乎意料地稳健不颠,更觉惊喜。她这是生来头遭乘马,又没跨腿骑鞍,只侧身而坐,初时担心马儿跑快时会颠她下来,待见白马飘然上了斜坡,逸入林中,毫无颠簸之感,宛然驾云乘雾一般,她方才放心。但终是生怯,双手抓住马鬃不放,缰绳却缠绕腕间,浑不记得狄武所教的驭骑之术。
    她惦记著李逍遥,偌大一片莽莽林海,又不知该上哪儿去找,在马上一想,疑心先前自己可能心急了些,在李逍遥之躯失踪的那个地方没找仔细,便驱骑寻回那一处。狄武的坐骑似通人性,无须她如何吆喝比划,只照著她手指的方向,穿行林间,不多时便载著她寻到了那个地方。
    灵儿跳下马来,牵缰缓行,一路细寻。突见前边一簇树影间隙隐约露出半块衫角,其色淡於四周暗影,甚是显眼。灵儿心头登跳,只道是李逍遥的衣角,连忙奔了过去,钻进树丛里一看,却哪有李逍遥的影子?那团衣物挂在矮树枝间,地上掉了两只鞋子,灵儿认得那正是小苗女从她身上剥下又丢到树丛里的衣物,虽说捡回了她自己的衣服,却因找不到李逍遥之躯,不由得心中失望,妙眼噙满了泪花。
    她刚才钻入树丛之时,一时心急,竟不顾身旁荆棘杂生,非但刮得肌肤血痕累累,更搭掉了她裹身的那块麻布,呆坐一阵才想到身上竟然光溜溜的,幸好没被人看见。灵儿红著脸匆匆穿上衣服,著了鞋袜,拣回小苗女丢进树丛里的一双仙女剑,挂在肩後。想起自己赤身裸体的那般情状,委实羞恼不胜。但衣衫既已穿回,心里倒是踏实了些。双手的伤处隐隐麻痒,她忍不住把包扎的布条解下,露出一对浑玉无瑕的素掌,只瞧一眼,心中便感惊慉无已,她手上竟无半点伤疤留下。
    她没敢多瞧,也无细想的心思,只觉李逍遥没在自己身边,她脑中便空荡荡的全无主意,什麽也想不起来,也没有别的念头,直如行尸走肉一般。迷迷糊糊的又回到先前李逍遥所躺之处,那是在一大丛乱棘窝中。刺棘间隙的地上、树叶上犹有血滴殷然,自是她先前来寻李逍遥时,赤足踏刺所留的血迹。她点火燃著一束枯枝,举在手上,籍借火光照耀,仔仔细细地寻找。
    灵儿本是个细心慎微的人,若是换做别的女子,早就放弃在此处踟蹰,转而他寻。她却偏有这等耐心,蹲地低瞧,心想:“若是野兽拖走了逍遥哥哥的身子,定会留下痕迹在地上。只消顺著痕迹,或可找到逍遥哥哥。”她既存此念,找起来便格外仔细,一时连悲伤、凄惶等杂乱心情也置诸脑後。也是功夫不白费,但见地上有一些脚印残留。灵儿定睛一瞧,先看出几只小巧的脚丫印痕,不由一怔,乍然以为那是自己先前留下的,但一细辨,发现那几只脚印比她的足形还要显得小些,确是那小苗女所留下的足印。
    灵儿想起先前那头陀把李逍遥身躯踢进这片矮树丛里之时,小苗女并未在此,但此处竟留下她的脚印,分明是她後来又到过这里。灵儿想起小苗女曾说要把李逍遥的身子拿去腌泡作药,不由心头大是慌张,猜道:“哎唷……她把逍遥哥哥又偷走了!定然是那头陀把我抱走之後,她又溜了回来,寻到逍遥哥哥的身子,乘机搬走了。”这一想不免心头大乱,惶然一阵,但见地上并无拖搬之痕,灵儿不由又有些迷惑不解:“那丫头小小个儿,最多只能是拖走逍遥哥哥的身子,未必能扛得动啊。难道她有这麽大的力气?又或者……另有帮手?”想到那大头怪,心头一阵紧张,低头又察看泥土,果然另有脚印,但却绝非那大头怪光足叉趾之痕,而是几只淡淡的鞋印,其大小跟李逍遥的脚似乎差不多。
    灵儿一瞧之下,心头不免扑通乱跳,暗疑:“咦,会不会是逍遥哥哥醒来自己走了?”这般一想,自然要惊喜交加,但惊喜之後便觉隐隐不对:“绝无是理!”既猛地推翻了自己那个猜想,陡然间心中一颤,珠泪滚眶而出,悲情上涌,心下一片惨然:“我为什麽要骗自己?他……他的魂儿都走了,明明已经无望活转来,我为什麽还当他活著,还这般欺骗自己?”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一个谁都晓得的道理。灵儿先前却不愿意相信,眼下虽说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但转念一想,不找到李逍遥的躯身,那是死也不甘心。此时她自然而然的已萌死意,原本昏乱迷茫的心头反而渐渐清明平和,抬手拭去眼泪,暗想:“不论怎样,总要先找到逍遥哥哥的躯体,那时才和他死在一起。”
    正要扶树起身,眼光瞥见先前包扎伤手的那块布条挂在荆棘枝头,竟有字迹映入眼帘。灵儿心思慧敏,即便是再难为旁人所注意的细小琐节,她也不轻易漏过,取那块血布一瞧,上边写道:“福通兄等勿来,功败垂成,事无可援。急委天难僧前往报知兄等,望诸君速离险地,免遭傲军毒手……”似是一通密信,字迹粗乱,显是急就,并未写完,单从字里行间足以想见留书者所处事势之急。落款处留有“胡”字,是个姓氏。灵儿鼻际嗅得布片上硝烟熏染之气,想是此布来自战场。密信中所提到的“天难僧”,灵儿想到那头陀郭狂人自称法号“天难”,料必是他。此僧受人所托,半道里却来纠缠於她,居然忘记了报急之事,委实可恶。
    灵儿想到那头陀对她大肆轻薄之事,不由得又羞又恼,丢了那块沾有她鲜血的布条,想了想,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李逍遥。坐回白马之上,突生一念:“那小姑娘曾去过那头陀那里,不知还在不在?且去瞧瞧……”心中仍疑那小苗女偷去李逍遥之躯,岂能由她胡来?这时灵儿武功和法力均已恢复,并不怕那小苗女和大头怪,指引白马载她奔上山麓,沿来路寻到那幢废屋,望见屋内仍透暗黄亮光,那头陀先前所点的火把未灭。
    灵儿驱骑到了门口,望里一张,瞧见那头陀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想是昏睡未醒。灵儿望见那身影,陡然记起先前便在此屋险遭他所污,那时的情状委实不堪回想,她面靥不禁红透,难免暗感羞愤,恨不能把那只蒙垢的脚切了去。但她终是走了进去,强抑心头的不舒服之感,四下一瞧,未及察看清楚,一进屋便闻到一大股混杂著血腥和尿臊的臭气,并有焦味弥漫屋中。
    灵儿并非记恨之人,虽恼那头陀对她所做的乘人之危勾当,但想起那块血布所留之字,事关人命,那头陀纵然忘乎於脑後,灵儿生来心地纯善,终是不忍见有人徒丧性命,进屋时便想解开那头陀的咒禁,放他去做他该做之事。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见到一幅惨绝景象。
    那郭头陀躺在墙影中,身下满是血迹。他的裤子褪下一半,胯间血肉模糊,爬满了密密攒动的蚂蚁和其它小虫,灵儿虽没敢多瞧,但她一眼扫过,已然发现郭头陀身上少了一样东西。
    郭头陀双目兀张,望见灵儿探视的俏脸,他眼中登时闪出无以言喻的羞愧、恐惧、痛苦等诸般混杂之情,激动地粗喘起来,灵儿见状始知这人还活著。但见郭头陀嘴巴鼓囊,竟含了一坨血糊糊的皱皮烂肉,正是他下身所缺之物,且有蚁虫成群结队地钻进爬出,其状骇人听闻。灵儿不由吓了一跳,後退几步,一时不知所措。
    愣了好一阵,她才勉强定下神来,想到该当先看看这人还有没有得救,咬著微颤的嘴唇,硬起头皮凝目瞧去,看出郭狂人先前所中的回梦咒已在剧痛之下失却效力,脑中这般清醒地感受伤痛,无疑悲惨之极。但他被灵儿所点的穴道仍未解开,是以动弹不得,料想必是在毫无抗拒之力的情形下惨遭折磨。灵儿心中一阵歉疚,觉得这人是因她才受此惨痛折磨,扬手一挥,拂开了郭狂人被她封闭的那处穴道。
    郭狂人颤抖著撑坐起上半身,转头朝墙角吐掉塞进口里的那团阳物。灵儿这时已隐隐疑心是谁残害於他,但终是忍不住,涩然地问了一声:“你……嗯,是谁这般害你?”这是她头一次跟此人说话,俏脸不禁先露羞色。但见他的惨状委实令人心悸,她的面靥登时转为煞白。
    郭狂人颤抖了一阵,竟没回答。灵儿窘在一旁,除了捏揉自己的衣角之外,不知如何是好。只道这头陀恼恨於她,是以不加理睬,哪里问得下去?待得郭狂人转回脸孔,朝她张开血肉模糊的嘴巴,灵儿霎眼间瞧见他的舌头赫然已被剜除,顿时怔住。心头升起一股寒森森之意,随即又见到郭狂人身躯虽颤动扭摆甚剧,双腿却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她登时想到:“他的腿脚骨节被人弄断了!”
    不管郭狂人先前怎样对待她,此时灵儿心中只觉惨然,已没了恼他之意。郭狂人似觉无颜面对她,口喉痛哼地强自爬行,想要避她远去。灵儿正望著他爬在血泊里的身影,突听得屋顶!一声响,掉下一大块断梁,挟著灰雾扑簌簌砸落,郭狂人便在其下,眼看就要砸在头上,灵儿不假多思,跃身上前,抄手揪衣,提起郭狂人的身子,闪身避开那块断木,犹未落地,生怕又有坠物陡然砸下,先把他抛出窗外。
    但见头顶上纷纷扬扬地飘坠白花花的粉尘,其间夹杂红雾,竟隐漾异香。灵儿霎间心念一动,想到此是一种沾水可解麻痹状态的奇异迷药,旋即脑中飞转而出一个不祥之念:“这是干粉,并没沾水,似反有使人麻痹难动之效!”虽已想到此节,却已瞬间麻木,动弹不得。
    随著一串悠悠小曲儿轻哼之声,粉雾荡散而开,一个人影由模糊转为清晰,笑眯眯的立在灵儿面前,一见此人,灵儿眼中登时闪出惊惧之情。那人身形娇小,面俏眼亮,生得一副惹人怜爱之貌,甜笑中殊无半点害人之色,正是那小苗女。
    灵儿只道自己不会再遭那小苗女暗算,却哪料还是著了她的道儿,只因了要救那郭狂人性命,却疏了防范,终是又落入小苗女之手。她心中既惊且怒,却并不後悔刚才的救人举动,身子僵麻难动,奇怪的是口舌未受麻痹,尚能说话,然而那小苗女一现身,灵儿登时不知该说什麽方能表达此刻的心情。
    “雪片红雨,”小苗女笑吟吟的走了过来,一只手拈著木杖打旋儿晃荡玩耍,另一只手挠鼻,眯缝一对妙眼,悠然说道:“撒起来真好看噢?”
    灵儿没在意听她说什麽,眼光先瞧向她身後,待见那满身脓肿的大头怪没露面,惊意稍减。那小苗女溜她一眼,似是瞧出灵儿所想,笑眯眯的说道:“大头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都怪你那头陀情夫不好,吓跑了你那明媒正娶的帅哥老公委鬼咧──”她故意把话尾余音拖长,咧开嘴乐。
    她笑容如此甜美亲切,却反而使得灵儿更感心悸。灵儿强抑惊惧之情,想到那郭狂人的惨遇,不禁问道:“是……是你伤害那头陀吗?”小苗女扁了扁小嘴,说道:“你话都不会说!人家这是帮你报仇啊,难道……”猛地探面近来,凑嘴到灵儿粉颊之旁,妙目眨动,笑道:“难道你喜欢跟那头陀偷情鬼混啊?怪我阉割了你那情哥哥,坏了你们的好事?”灵儿不禁怫然道:“才不是呢!你……你说话怎麽这般……这般难听!”小苗女笑眯眯的绕灵儿身子转圈,摇晃脑袋,乐悠悠地说道:“才不难听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跑回来不就是想那臭头陀了?”又探嘴过来,低声问道:“他舔你脚丫好爽是吧?”
    灵儿又羞又气,却哪里说得出半句话来?小苗女偏是喜欢瞧她这般受欺的模样,在她耳边笑嘻嘻的说道:“见你给舔得那般乐不可支的样子,刚才我呀……嘻嘻,也学你这麽伸脚让那臭头陀舔,那死和尚却死也不干,把我惹急了,就这麽一‘哢嚓’!”提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掌,伸到灵儿面前虚切一下。
    灵儿不由的目露惧意,旋即怒瞪著小苗女,问道:“你……你把我的逍遥哥哥藏哪儿去了?”小苗女提起木杖,猛地扫在灵儿双腿上,笑吟吟的看著她痛趴在地,才又蹲下身子,侧头瞧了瞧,慢悠悠的说道:“是我捉到你,该由我来发问才对。是不是啊?”灵儿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颤身强忍。小苗女含笑伸手捧起她的下颌,望著灵儿痛苦的表情,更是眼光发亮,笑言道:“我得搞清楚,雾月教的人为啥到处找你?你肯痛痛快快的说了出来,便不用吃这麽多苦头嘛!”灵儿颤声道:“我……我也不清楚。”小苗女拧她的鼻子,笑道:“假话!”
    灵儿气愤已极,妙目含泪,说道:“我又没惹你,为……为什麽这样对我?”小苗女笑道:“我也想知道为什麽呀,所以就问你罗!”使劲掐灵儿粉腮,拔她头发,朝她脸上吐口水,未觉尽意,突然撕开灵儿的衣襟,拿火把烧她胸脯。灵儿痛得死去活来,待小苗女歇了手,她忍痛说道:“狄武没惹你,你连他也害,不觉太……太过分了麽?”小苗女笑道:“才这会儿工夫,姐姐你又多找了个奸夫啦?”抬脚踢灵儿几下,才叉了腰坐在她後背之上,扯起灵儿头发,拉高她的头,娇笑的说道:“狄武那小子称什麽天下第五,我只不过看他愣头愣脑的,才随便拿他来试一试我新炼制的三尸蛊毒,看他死不死。姐姐你又心疼啦?哎呀你真多情!”说罢,拿杖击打灵儿屁股。边打边笑,说道:“姐姐的屁股好圆哦,真是叫人羡!”
    便在这时,忽听得门外传来马叫声,灵儿顿想:“寒飞还在外边!”此时虽想到逃跑,可却无法自解身子麻痹之苦,她暗施“冰心诀”,却未能解去“雪片红雨”的药力。小苗女听见马嘶,停住杖挞,笑道:“对了,那公马还在外边!听听它叫声有何不同?”灵儿自能听见白马在门口不绝於耳的古怪嘶鸣之声,暗感惊异,心想:“她……她对寒飞做了什麽?”小苗女凑嘴到灵儿耳边,吃吃笑道:“刚才我给它喷了一包发春粉哦,好不好玩?”灵儿闻言之下,登时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为什麽连马也不放过?”
    小苗女回头朝门外望了望,咯咯笑道:“这会儿它急著找女朋友呢,哈哈……姐姐你又要多一情夫啦!”灵儿听得此言,几乎晕了过去。小苗女蹦出门外,解下缰绳,拉了那白马进来,嘻嘻哈哈,宛然一个玩得开心的小孩儿,可是灵儿早已面色惨白,惊恐到了极点。小苗女拉她到屋角一方废旧土灶边,推灵儿俯身趴在灶上,留双腿跪地。唰一声响,裤子扯脱,露出玉股。小苗女落掌拍打几下,笑道:“畜生们洞房想必就是这样罢?”她这般说话,言下之意竟把灵儿视为畜牲,灵儿却哪儿还晓得她怎样侮骂自己,心颤欲坠,脑中尽是迷离空茫,几已失神晕绝。
    “雪片红雨”原本是救人的药物,到了这小苗女手上竟变成了恶作剧的道具,灵儿中此麻痹筋骨之毒,纵有一身本领也无法施展。眼见得那白马目闪异光地盯住自己,灵儿不免手脚冰凉,簌簌颤抖。回回遭那小苗女整蛊,却是一次比一次不堪,灵儿决然想不出她小小年纪,究是哪儿来的这许多层出不穷的害人伎俩?
    殊不知苗人原本全无中原礼教风习,生性里保留了极浓的野蛮情性,这小苗女更属其中之尤,从来随心所欲,无人管束得住。即便是再惊世骇俗之举,在她看来却不算得什麽,只为逞一时之心欲,旁人怎麽痛苦与她毫不相干。似灵儿这般老实纯善的人儿落了在小苗女手里,便如小白兔撞上小狼崽,岂有不吃尽苦头的?
    小苗女娇喝脚踢,硬是把那匹大白马赶到灵儿身旁,她守在一边起劲的指指戳戳,激动得满脸红晕,生恐那雄马不懂得行事,急得跺脚不迭。灵儿趴在灶台上,颈背僵木,无法回头去瞧身後的勾当,但见骏马抬起前蹄,宛如人立,那雄劲狂暴的躯影小山推倒般的覆压而近。灵儿再忍不住,失声大叫。
    小苗女正自咯咯大笑,突听得身後有物坠地,发出一声闷哼。她转身瞧见郭狂人不顾身上血迹淋漓,颤巍巍地从窗子爬进屋里,却栽了一交,挣扎不起。小苗女蛾眉微挑,蹦了过去,蹲身而瞧。郭狂人望见灵儿所处情势已然险恶之极,却无力相救,恼恨那小苗女这般歹毒,一双眼睛圆瞪,似欲喷射怒焰。突然间痛哼一声,缩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灵儿不知小苗女做了何事,但觉郭狂人哼叫之声显是痛不欲生,她却看不到身後的惨状。
    一只眼珠滚在地上,洒落星星点点的血滴。小苗女笑吟吟的拿小木棍挑动那颗眼珠,侧头瞧向郭狂人扭曲抽搐的脸孔,轻哼小调,嫣然道:“小衰神,倒霉鬼。触霉头,衰到底,泡不到妞,搭上自己;瞎了一眼,没了鸡鸡……你说你衰不衰?”双手握杖,猛地一抡,扫中地上眼球,呼的飞出,射到灵儿後腰,听得她痛叫一声,小苗女双眉一轩,从另一个方向抡杖扫回。郭狂人强忍眼疼,挣扎著爬向墙脚边那串刚才他失落的骷髅念珠,伸手欲拿,木杖扫落,!一声响,犹如打迸西瓜,红花点点,溅洒墙壁。郭狂人脑袋一倾而翻,重磕地上,随即身子犹如一根烂木桩般的滚到了墙角,小苗女见他不动了,只道已死,便不再理会,转身走到白马身後,探头一瞧,见这雄驹只是闷声嘶吼,不知所措。小苗女笑骂:“你这笨畜牲!连这也不会?”上前推那白马,硬要把它赶到灵儿身上。
    灵儿只吓得娇颜失色,不禁大叫一声:“寒飞,不要……”那白马为药性所迷,原已欲火狂烧,斗闻身下这声惊叫,似是一愣。小苗女伸手去挠马腹,咯咯笑道:“由不得你了,姐姐!我要它怎样就怎样……”说著,因见雄马仍没动弹,她妙目一转,小嘴微呶,心中登感不快,拿木杖往马臀上狠狠一橹,突然间那白马陡发一声怒吼,吃痛不胜,恼将起来,转头发蹄,猛地扑向那小苗女。
    小苗女却哪料到竟会弄巧成拙,眼见那雄姿勃发的骏马高扬前蹄按向她肩头,来势凶猛,她不禁惊呼一声,仗著身手敏捷,著地急滚,避了开去,未及起身,那雄马追扑上来,伸嘴喷气,狂拱她那小泥鳅般滑不留手的後腰。小苗女暗觉不妙,大叫不断,忙不迭地缩身收臀,逃到墙角,转头瞧见那白马像是吃定了她,竟逼将上来。小苗女吓得花枝乱颤,扭身躲避不及,突然扬手大叫:“炎杀!”
    那雄马刚欲把小苗女扑倒,前蹄高举未落,马腹突然爆裂,轰的炸开一洞,只见血窟窿中竟有烈焰熊熊,只一霎间便已自里而外裹身狂涌,吞灭了白马之躯。小苗女跃开一旁,回眸间只见那白马葬身於焰光之中,烧成一个大火球,剧痛之下,悲声长嘶,!一声撞倒後墙,带著眩目火光堕入山崖底下。
    灵儿见那小苗女使“炎杀咒”残害了那匹骏马,不禁又惊又悲,颤声大叫:“寒飞……”小苗女惊犹未定,听见灵儿叫声凄惨,不由迁怒於她,俏面一绷,说道:“都是你不好了!”拿起那根木杖,竟往灵儿後股猛搠而去,此时她气恼之下,浑未觉手劲过於狠重,这般捅进灵儿身子,岂非连肝脏也扎穿了?
    灵儿眼见杖影直搠而来,却无法挪身躲避,直惊得连叫声也哑在嗓眼里,心中自是万念俱灰。谁知半道里荡来一道浑厚无比的劲风,木杖未能抵及灵儿娇躯便偏落一旁,猛然崩断成七八截。
    小苗女缩手飞快,却终是不免震破了双手虎口,跃身後退,但觉那股劲道虽不霸道,後劲竟骤增而强,!的一声将她撞翻在地,连滚了好几个跟头,一屁股跌坐在墙脚。经这一吓,饶是这小丫头狠恶过人,陡遇此挫,也不免骇然而呆,娇容变色,半晌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灵儿自也未晓身後发生何事,但见一幅紫影飘落,盖在她的身上,正是那件真丝披肩。她一怔之下,登时省起:“啊……刚才我把这件披肩失落在那片林子里,换衫时忘了捡起。”虽在惊慌之中,想到此事,不免也感到一阵惭愧,因为此是别人好心送她遮掩身子的一片厚意,自己却把它丢在树林里,到了此时方才想起。若教狄武得知,岂非对他不住?
    其实她也只是一时慌乱,才没记起带上那件紫披肩。一颗心又惦念著下落不明的李逍遥,哪装得下旁人之事?那件披肩飘落在她背上,灵儿犹未想起是谁从小苗女杖下救她,小苗女眼望门外,只见一人肩宽背厚,雄壮魁伟,衫影只微微一晃,已立在屋中。她不由自主的脱口叫出一声:“狄……狄武!”
    那人正是狄武。
    他却不瞧旁人一眼,只在意一面之缘的灵儿。一时不知她情形如何,浓眉微紧,走了过去。灵儿伏在灶边,见到狄武的身影映在眼前的墙上,一时不知是何心情。小苗女嘿嘿一笑,说道:“姓狄的,来看你那露水情人啦?”
    狄武蹙眉问道:“姑娘,怎样?”他的话素来言简意赅,总是极有份量。只这四字,已足以显出他对灵儿深怀关切之情。灵儿未及吭声,小苗女咯咯一笑,接口道:“你问我麽?我也是姑娘啊,而且比她更纯呢。”狄武鼻翼微动,嗅出屋中弥漫未淡的异香,不由哼了一声,说道:“除了毒药就是迷香,总是这些下三滥的伎俩!”
    小苗女嘻嘻一笑,说道:“是麽?”突然扬手划圈,妙瞳幻变异彩,灵儿见到小苗女投在墙上的手影,晓得是使巫术,正要提醒狄武当心。狄武却跺一脚铲地,轰隆一声响,陡然铲起大片地砖,排山倒海也似。小苗女未及使成巫术,碎砖扬尘,呼啦啦的卷将过来,她不禁吃了一惊,急跃上屋梁,堪堪避了开去。若非狄武念及她只是个黄毛小丫头,已取了她的性命。小苗女巫术虽然神出鬼没,当真遇上了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却哪有机会使出法术?而且狄武出身禅门,内力修为既高,更已心定如岳,神凝气敛,不受寻常幻术所惑。
    狄武转身向灵儿面上一瞧,问了一句:“姑娘可是中了迷香?”灵儿低声回答:“是……是雪片红雨,沾水可解。”小苗女在梁上晃腿而坐,笑道:“这儿哪有水给你解毒啊?狄武,不如向我甜甜姐磕个响头,求甜甜姐给些解药罢。”狄武心想:“跟她讨解药,岂非与虎谋皮?讨来的必是更毒的毒药。”转身向灵儿说道:“请恕狄武有所冒犯。”灵儿心中一怔,尚未会过意来,蓦觉背梁“大椎”、“身柱”两穴一热,身子不由微颤一下。知是他以内力灌穴疏通督脉气血,灵儿心下微讶:“似乎是易筋经的手法,但这能解除迷香麻痹身体的药力吗?”
    狄武出指如电,右掌按在灵儿头顶“百会穴”,霎眼间已点遍後背督脉穴道,将灵儿身子翻转,使她仰卧於地,虚发数指,真气射入任脉诸穴,旋即连捺腰腿“环跳”、“风市”、“阳陵泉”、“悬锺”、“曲泉”诸穴,均送入浑厚真气,灵儿顿觉全身暖流四漾,舒筋活血,畅快难言。但未点毕相关诸穴,一个娇小身影已从梁上蹦落,冷不防欺到狄武背後,蓦地撒来一大包赤蝎粉。
    狄武并不回头,指力转向灵儿面部“人中”等穴,缓送真气透穴通脉,闻得背後有异,只将长衫下摆一撩,掀裾荡袂,激起劲风,小苗女所撒的毒粉竟无半点沾到他的衣衫,尽拂开去。
    蓦地里微声射响,毒粉余雾未消,小苗女素手轻扬,娇叱一声:“著!”
    狄武突然转身振袂,一只手握著长衫下摆,急挥而收,低瞥一眼,衫角钉著两粒露珠也似的细小微点,一瞬间便已化去无痕。此暗器几难以肉眼分辨,若非狄武身手非凡,那一瞬间已遭了毒手。小苗女见这暗器居然也射他不中,不由娇呼一声:“哎唷!”便欲後跃,但未及拔身而起,狄武拂动衫风,呼的扫胫,小苗女双腿登麻,不由自主地跌在他身前。
    刚才那两枚暗器原是分头袭射狄武、灵儿二人,小苗女见别人使此暗器从未失手,知是天下至绝的暗器,突然间使了出来,却哪料全给狄武收去了。她心下吃惊,对这大汉的武功不由得更是暗惧,俏脸上仍挂甜笑,浑似不以为意。眼光一溜,瞧见灵儿已然坐起身子,正蜷於墙影里整理衣衫,显是“雪片红雨”之毒已解。小苗女心下大恨,却笑眯眯的说道:“狄哥哥,你有两下子哦!”
    灵儿自也想不到狄武竟能单以一身精湛武功便解去了小苗女“雪片红雨”之毒,不由惊异难言。整毕衣衫,妙目瞥去,只见狄武立在小苗女身前,蹙眉打量她几眼,说道:“无影神针,当是蜀中唐门秘传的看家绝技。没想到唐公子教了给你。”小苗女咭的一笑,说道:“有什麽了不得的?都杀不了你……我才不稀罕呢!”
    “错了。”狄武说道,“那是你火候不够,若是唐公子在此,狄武还能站在这儿麽?”小苗女甜眼眨动,问道:“咦,你不是中了三尸蛊毒吗?怎麽还不死啊?”灵儿闻言之下,不免暗暗担心。狄武却淡然说了一句:“与小丫头比划两下,还不至於要了狄武的命去。”小苗女心头暗恼,笑颜如春花绽放,说道:“那你到底要怎麽样嘛?我可不会看上你噢,才不像她那麽贱呢,人尽可夫!”说到这一句,向灵儿瞟去一眼,见她粉面煞白,显是又刺伤了一下。
    狄武瞪著小苗女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容,不由微微摇头,说道:“如果你不是小女孩儿,我会为寒飞报仇。走罢,回你的苗疆去!”小苗女呶嘴道:“那你快杀了我嘛,我没尝过死是啥味。”狄武转身不再理睬她。
    灵儿看出狄武面色铁青,想是为爱马的惨死而愤然不已,但终是忍了怒火。小苗女突然大叫一声:“炎杀!”妙瞳瞪圆,似有焰光一闪。灵儿先已看到,晓得她这门咒术的厉害,生怕狄武又遭到寒飞的厄运,急使“金刚咒”对付。小苗女後退几步,心想炎杀咒未必破得灵儿金刚圈,暗换三尸咒,正要逼出狄武体内潜伏的三尸毒蛊,却不料背後挥落一串骷髅念珠,缠绕她身子,陡然紧缚。
    灵儿刚才见到小苗女勾指念咒,顿时瞧出那是苗疆“三尸咒”法,她的金刚圈防得了外力袭击,但狄武体内先已伏下小苗女的三尸蛊毒,只须施咒激活,狄武霎间便要死於非命,这决然是金刚咒防护不住的体内剧变。灵儿眼见势急,却束手无策,正自心慌,却哪料小苗女先遭骷髅念珠缚身,一个慌神,三尸咒便施不成了。
    小苗女转面瞧见念珠的一端握在郭狂人手里,原来这头陀刚才只是昏迷,而未毙命於她的杖击之下。小苗女登时恼起,飞脚踢在郭狂人身上,飞出破墙洞外,郭狂人手扯念珠不放,连她也不由自主地被拖了出去,一声惊叫,两人跌出墙外山崖。
    灵儿心中一惊,抢到墙洞旁探头寻视,但见昏雾之中,一个纤小身影矫若灵猴般的攀崖掠壁,宛然惊鸿一瞥,瞬间不见了踪迹。狄武自也瞧见,在旁微微苦笑,说道:“这小孩子踏足江湖,只怕没人治得住她!”灵儿望不见郭狂人的身影,想到多半是堕进了谷底,却不知那小苗女如何得脱。她怔望片刻,听见狄武之言,不由的低声说了一句:“逍遥哥哥若是在此,吃苦头的可就不知是谁了。”
    狄武方想起一事,问道:“不知姑娘可是找到了要找的人?”灵儿心中难过,垂眸不语。忽听笛声溜秋,从屋顶上悠悠传开。灵儿心念一动,登感不妙,失声说道:“她……她在上边!”
    狄武听出笛声之中隐然有一股怪异音韵,却并非音波功,正仰面间,屋瓦一串微响,似有个轻盈灵巧的人影蹿了过去。狄武嘿了一声,发一道劈空掌力,屋脊之上顿时瓦片掀飞,梁木剧撼。他这一掌并不使足内力,虽知小苗女立身何处,却无意伤她,只击飞大片瓦砾,要赶她下来。
    灵儿刚说了一声:“当心别让她使成‘御蜂术’!”狄武的掌力已震得小苗女立足之处陡陷一洞,檐角崩塌。随著一串咕碌碌声响,小苗女跃身另觅栖足所在,为避瓦片溅打,落得慌忙,却滑了一交,从屋脊上滚出後檐之外,只听一声尖叫,跌向屋後绝崖。
    灵儿便在残墙豁口之处,斗听得小苗女在墙外惊叫一声:“姐姐救我!”叫声充满了恐惧之意,灵儿心中一软,急把手伸出去,叫道:“拉住我的手……”声犹未落,狄武在屋中喝一声:“小心有诈!”灵儿心想:“他也太过紧张了,这当儿岂会有诈?”忽然皓腕一紧,小苗女翻身闪落,拉住灵儿之手。灵儿正要拉她上来,却哪料小苗女另一只手正抓著檐头,猛地发力,竟把灵儿拽出崖边,旋足扫腿,踢灵儿下去,口中笑道:“哎呀呀,怎地这麽不小心?”
    狄武一个箭步抢到残墙边,探手如电,抓住灵儿所披的真丝披肩一角,叫道:“抓紧了!”灵儿虽跌出墙洞之外,所幸应变飞快,反手一抄,依狄武之言拉住了披肩一头。小苗女呵呵娇笑,拔出一把寒森森的短刀,竟来削割狄、灵二人所拉著的披肩中间那一段。倘被她一刀砍断,灵儿终是再无依仗,势必堕入深崖。
    但见寒光一闪,只挥至半道,短刀竟落入狄武之手。小苗女悬身挂在檐下,见短刀莫名其妙地落入狄武手里,不由一怔。妙眼溜转,悄悄摸了一把蜈蚣卵在手里,猛然朝狄武脸上撒去。狄武丢下短刀,一只手扯住披肩,另一只手挥出一道掌风,刚劲无匹,宛如面前竖起一道无形气墙,小苗女所撒的毒卵顿时反溅而回。她大吃一惊,急欲翻上檐头躲避,不料那一角飞檐终是不能久支,没等她翻上屋顶,忽喇一声断裂。
    这回小苗女真的掉了下去,不禁大声尖叫。灵儿见她擦身急坠,想也不想就腾出一只手拉住小苗女肩头的衣衫。小苗女下堕之势顿消,抬眼瞧见灵儿救了她性命,小苗女俏面仍是苍白,虽说惊魂未定,却朝灵儿笑了笑,问道:“你不恨我麽?”灵儿没有作声,只是紧紧的抓住她。
    小苗女突然哼了一哼,笑道:“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才不呢!”灵儿樱唇微咬,说道:“我拉你上来,你带我去找逍遥哥哥好吗?”小苗女哈哈大笑,说道:“想得美!你那死哥哥死都死了,你想见他就寻死吧。等你死了就见到他啦!”灵儿心头不禁一颤,蹙眉说道:“逍遥哥哥才不会死呢!”小苗女冷笑道:“那你就留在世上等他好啦,我可要下去找他玩耍了。”灵儿不知她说这句话是何意,正觉奇怪,突然手上大痛,低眼瞧见那小苗女竟张口狠咬她的手。灵儿不禁惊道:“你……你干什麽?”小苗女笑眯眯的哼道:“命是我的,才不要你救呢!”灵儿被她咬得痛楚不胜,那只揪衣的手已咬出血来,终是忍痛不松手。只要一松开手,小苗女便没命了。
    “你不放手,咱们就一起下去罢!”小苗女突然探出双手,揪住灵儿衣襟,两只腿虚空飞蹬,竟想绷断狄武所拽住的那件披肩,好让灵儿也随她一道堕下山崖。这小姑娘的心思究是如何,灵儿虽也是女子,居然无法明白。只一愣神,登觉身子下沈,手中所抓的披肩荡卷成绳,发出!的一声裂响。
    灵儿不禁惊叫一声,情知那件披肩终是撑不了多时,小苗女再闹腾得一会,势非扯断不可。更不妙的是,上边传来了衣袂带风之声,!的一响,狄武不知与何人对了一掌,身形微震,险些滑足崖外。掌风劲扫之下,大片残墙纷堕砖石,灰尘洒了小苗女满脸,宛似花猫一般。
    灵儿挂身於崖壁稍下之处,看不清上边的情形,但听得掌风一声强似一声,呼呼劲响,猝袭狄武之人非但武功奇高,更不止一人。狄武一只手拉著那件披肩,底下挂著两个女子,偏生那小苗女扭动甚烈,稍有闪失,便连灵儿也要性命不保。如此情势之下,狄武仅以一只手护身对敌,而在强敌环伺之下,他体内毒伤又隐隐发作,无疑内外交迫,处境极为不妙。
    灵儿抬面瞧见深褐的血汁沿著狄武手里的披肩淌流而下,她心中登吃一惊。这自然是狄武身上所流出的鲜血,却不知是何等样的敌人竟能袭伤风评榜天下第五的狄武?
    灵儿暗知狄武既已受伤,又遭不明来历的数名强敌围攻,此时能拉稳那条披肩已然不易,决难分出余力将她俩拉上来。她心里想要上去帮忙,怎奈小苗女在下边揪住不放。灵儿心中一急,向下边说了一句:“你难道真的忍心让他为我们而死吗?”小苗女哼了一声,并不放手,说道:“他是为你,可不是为我!”顿了一下,笑道:“我干嘛不忍心?又没姐姐你这麽多情……”
    灵儿哪有小苗女那般口齿伶俐,只是哑口无言,却憋红了粉面。其实她担心狄武现下的处境,并非出於男女之间的情意,只出於她一向的仁善心性,因之心中不忍。小苗女尚不知情为何物,却见识不少,想当然的只道灵儿必是出於情意才这般忧急於色,不禁又嘲笑道:“姐姐你呀,真是水性杨花!”
    灵儿心中气苦,却无言以对。只听掌风骤息,有人闷哼一声,跌步後退。又一人哑声说道:“狄武的禅武宗功夫,果然有那麽一股韧劲儿!”第三人尖声说道:“他就是赖著不肯死,咱们也要把他推下去!”灵儿听见这几人话声中充满戾气,不免暗暗担忧。此时狄武低而不沈的话声响起,萦耳不消,说道:“三位不必再蒙面了,我知你们来自关外。”
    “狄武到底了得!”那尖嗓之人说道。“能在生命的最後关头道破我们的来历,你是第一个。”
    “来日痛饮黄龙,”狄武微哂一句,“大天龙麾下料必没有了你们三位天龙旗的旗主。”
    这淡淡的一哂,不仅道破了这三人来自关东“八百龙”,更拆穿他们面具背後所隐藏的身份。单以这份眼光,已足见“江南狄武”果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那三人不免心下暗惊,为免锐气挫去,急於速胜,齐声喝道:“天龙遁甲,无坚不摧!”随著三道旗风挥过,三人合力发掌,其形宛如一人,仅出一掌,合三人内力汇作声势惊人的一击!
    便在这一霎间,狄武凝力於臂,猛地提起那条披肩,喝一声:“拉稳了!”灵儿只觉身子向上飞去,乘风也似,只眨眼间,便与小苗女齐落回屋中。轰隆隆一阵大响,临崖的一排残墙均摧毁无存。
    地上却倒了六段残尸。三个人变成六段,待得灵儿定神望时,狄武面前除了那六段血淋淋的残躯,门口的地上却投下一个拉得又瘦又长的人影,悄然映地,腰间斜挂一口残刀。狄武瞪著地下那个影子,因夜色昏黑,却瞧不清立在门外之人。那人仿佛与暗夜浑然一体,并无半点身形轮廓可辨,倘若不是地上有影,绝难相信外边有个人。
    那是一个幽灵似的人。没有一丝杀气,更无半分活气。但他腰间的刀却在霎间挥断了三名八百龙高手的身躯,连出刀的来龙去脉也没留下痕迹。
    不知为何,狄武眼光中竟似闪出一丝吃惊之色。灵儿只道连狄武也自感不敌门外那人,忍不住拔出双剑,悄立到他身旁。此时别无他念,只想在狄武有危险时,还他一份情义。
    狄武鼻际飘入一缕清香,始知灵儿悄然站在他身边,他心里不免感动,却喟然道:“是他救了我一命。”灵儿闻言一怔,抬眼瞥他,只见他耳朵里溢出血丝,染红两边肩头的衣衫,背上却插了一支短刀,竟是小苗女先前的那一把,狄武夺过来时,随手丢在地上,不料却被八百龙的刺客拾来掷射他後背。
    灵儿见到狄武伤得似是不轻,连忙拔出那支短刀,撕布为他裹伤。狄武不禁瞧她一眼,那般霎间变化的眼神仿佛坚岩熔化在柔情里。灵儿虽飞快的避开了他的目光,却也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息炽然而盛。她心里纵是别无杂念,然而寒冰置之於烈火之中,又岂能不为之激荡难伏?
    黑暗中竟飘来一声低叹,狄武和灵儿均感一凛,投眼望时,地上那个影子已然消逝,待看门外,自也空空荡荡,那个幽灵般的人似已随风逸去,只在门内的地上留下一行草字,似以刀锋所写,却不知何时挥就。以狄武的眼光原本应能看见那人的举动,但他心神自迷,竟浑未察觉。待见那人离去,狄武突感不安,暗叫一声侥幸,心道:“倘若那人要取我性命,料已得手了。”
    灵儿瞧见地面留字,斜飞入目,写道:“并非无隙可击!”却不明何意。狄武呆望一会,见灵儿目光含惑,便告诉她,“刚才狄武想拉姑娘上来之时,後背朝向门口,突然之间感到芒刺在背,那是从所未有的惊憟之感。因知门外来了一个狄武从所未闻的大敌,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不敢在那双眼光的悄然注视之下稍有动弹,竟没及时拉你们上来。而後,来了三个关外的杀手……险些累及姑娘丢了性命。所幸门外那人在我铤而走险时,因见狄武顾此失彼,突然出手杀了那三个鼠辈。”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灵儿却能想见刚才狄武所临情势有多凶恶。狄武所谓“顾此失彼”,其实不想让她得知那三个关东好手合力推掌之际,狄武若要保住自己性命,除了放弃挂在崖边的两女,或全力对掌,或闪身避让,其时别无两全之策。但狄武在那一瞬间却不顾一切的发力拉两女上来,已抱定舍命相救之念,为使灵儿脱离险地,他甘弃自己安危於不计。狄武当时只道必死,却不料门外那个原本目含敌意之人竟会出手解除了他的危殆情势,留住了他的性命。这委实是出乎所料,此时自也百思不解。
    灵儿却仍不明白,问道:“那人是爷台的朋友吗?”狄武微微摇头,沈吟道:“恐怕不是。”灵儿蹙眉一想,问道:“爷台不认识他麽?”狄武叹道:“从此我想忘记他都难。”不觉微微仰面,惑然道:“天下竟有这等样的人物,竟又从未与闻,半点来历也猜不到。真是奇了!”灵儿微微摇头,想不出还该问什麽,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麽,想说什麽。这些男人的事,她原本就不大明白,也从不关心。
    那小苗女在旁边难得有片刻安静,却看出狄武耳孔出血不止,显然是中她剧毒所致。狄武使内力与人剧斗,自会加快体内三尸蛊蚀血之势。气随血耗,小苗女暗知狄武的真气和体力已损耗良多,料他的武功难免也要大打折扣,她又得意起来,笑靥如花,突然蹦上半空,娇叫一声:“走喽!”
    她若要自己溜走倒也还罢了,却撒出一包蜘蛛卵,尽是毒蛛所淬的细粒粉末,倏地扬向灵儿身前。狄武反应奇快,抓起真丝披肩,抡舞而出,伸展开来,呼的鼓风张大,宛如一面风帆,真气斗吐,将毒粉震散四处。同时拉著灵儿倒身飞退,跃到门外。
    小苗女边跑边叫,笑道:“小姐姐,恭喜你洞房夜夜换新郎呵!”待得笑声飘到灵、武二人耳边,她人已去得远了。灵儿突想:“终须著落在她身上寻到逍遥哥哥!”此念既起,自难抑止。狄武见她转面望著自己,晓得她的心意,说道:“咱们追去瞧瞧。”灵儿闻言甚慰,知有狄武相随,小苗女再诡计百出,谅她也暗算不成。可是一见狄武面上灰绿之气愈盛,显是中毒又深了一层,又不免替他担忧。
    狄武展开身形,大步飞掠,说道:“别跟丢了!”灵儿一听,也飘袂追来,两人各展轻功,沿山崖边缘追那小苗女,但见前边地势渐升,宛如爬坡。小苗女突然折转身形,一闪就不见了。灵、武二人穿过夜雾,追到近前,只见前边有一木屋,临崖而筑。
    狄武不禁奇道:“原只道桑林杳无人烟,但这已是崖边第二间小屋了。却不知是何人居住?”灵儿目光寻视,不见小苗女踪影,狄武向她打个手势,指了指屋内。两人分从门窗窜入,眼前一团漆黑。
    狄武进屋之时,已暗自戒备,摸火刀火石在手,待身形落定,先确定灵儿所在的方位,伏掌相护。两人分头窜进屋里,立时会做一处。无意中竟然配合默契,宛然一对久经历练的侠侣。灵儿眼睛比狄武似更适应黑暗环境,刚落入屋中,便从一张靠墙而摆的小桌上摸著一盏灯,狄武本欲点著,突然转念,从怀里摸出一根火搨子,点亮後拈在手中。灵儿不知他为何不点灯,但想狄武是老江湖,难免处处小心,这倒也没有什麽不妥。
    借著狄武手上的微光,但见木屋并无别人,处处积尘结网,显是久无人住。狄屋见里边还有一间,掀帘一张,不由得一怔。灵儿觉得他似乎发现了什麽,飘然走近,站在狄武身边,只见里边是一间小小的卧房,一张破陋的木床上背对著门坐有一人。那人发苍背瘦,垂首面墙,一动不动。灵儿只瞧一眼,便知是个老妇。忍不住叫了一声:“老婆婆?”那老妇却没答应,亦不动弹。
    狄武微微皱眉,先走了进去,到了床边,摆手示意灵儿先莫进来。突然间床上野鼠乱窜,杂走满屋,灵儿不由吃了一惊。这时狄武已挥手驱散鼠群,却蝇飞蚊窜,那老妇身子歪转,倒在床架上,面孔偏向灵儿所站之处,但见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张狰狞灰败的腐尸脸,眼窝凹陷成两个大洞,不断飞出蚊虫,其状骇人之极。那老妇前胸至腹已遭野鼠挖空,内脏掏尽,里边赫然竟有一块腐枯已透的竹片,掉了在床边,狄武低下火搨子,竹片上刻写四字:“见者必殁”!
    这四字异谶刚跃入眼瞳,那老妇之骸蓦地塌毁,化为满地粉屑。狄武听得灵儿低声惊叫,急忙掠身护她退到外屋。两人心中均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便在这时,突听得屋顶上飘入一声甜糯糯的低笑,似是那小苗女所发。
    灵、武二人方欲抬头之时,屋顶陡地塌陷,大片褐粉纷落,弥漫如雾。灵儿稍闻便即屏息,心下登时一沈:“赤蝎粉!”此刻她与狄武均在木屋之中,急难逃过毒粉当头倾洒的一劫。
    危急关头,只见狄武双掌提起,激荡浑元真气,掌力顿地,轰的一声大响,木屋尽崩而散。在他真气宛然佛光四射的瞬间震荡之下,两人身下的土登时扩张一圈,真气由内而外推涌开来,将毒雾、灰尘、木屑悉数挡出圈外。这一霎间,两人所置身的木屋摧尽无存,狄武所激发的正是禅武宗至刚至阳的“浑元圣轮金罡气圈”,几耗内力过半,其威力直教天地变色,势不可当。
    但见血花点点,飞洒於地。灵儿看到狄武双耳又血如泉涌,不由吃了一惊。眼前尘雾荡散,小苗女笑声飘来,拍手说道:“这边、这边!”灵、武二人闻声望去,小苗女正坐在崖边一株枯树上,其下有一粪池,树枝上悬挂了一个人,双脚被绑,倒身浸在粪浆中。
    灵儿一见之下,心中登时狂跳,叫道:“逍遥哥哥!”待得奔近那粪池之畔,赫然瞧见池中蠕蠕狂动无数恶蛆,更爬满了那人全身,厚聚一层,宛如肿涨了一倍有余。灵儿不由惊怒交加,望向树上悠然而坐的小苗女,颤声问道:“你……你做什麽?”小苗女嘻嘻一笑,说道:“我在练功啊,要练成‘万蛊蚀天’,少不了须找九千九百条活人做练功的养蛊材料呢。”
    灵儿怒不可抑,拔出双剑,便要扑上来。小苗女甜笑声中,手拉绳索,荡转树梢,只一掠身,猛拉了那人升上半空,叫道:“你有本事抢到,我就还给你!”说著,竟把那倒挂空中的人荡绳甩向断崖之外。
    灵儿只道小苗女要把那人抛落山崖,虽瞧不清那人形貌,但想决然是李逍遥无疑。情急心切之下,竟奋不顾身地扑出崖外,抱住了那人爬满恶蛆的身子。小苗女哈哈大笑,说道:“你真是为了男人不要命了!”拿出一支小刀,竟往绳索之上砍去。
    狄武刚才使多了真气,体内蛊毒发作,一时难以聚气定神,眼见灵儿身坠崖外,小苗女当真撩断了那条绳索,他哪有片刻喘息余地,扑身掠出崖外,探手抓住那条急坠的断绳,却擦破了手心,断绳带著两人的身重堕得飞快,狄武终是慢了一步,非但没握牢那条绳索,连他自己也堕入谷底。
    小苗女咯咯娇笑,撒了一把毒蟾卵下去,叫道:“慢慢玩吧,你们!”
    崖下烟雾缭绕,滴水浧淙。灵儿跌下来时,方知是个深潭。她水性娴熟,宛如游龙般的窜出水面,拖那人爬到岸边。那人身上的垢物被水洗涤干净,兀自昏迷不醒。灵儿扶那人上岸时,无意中触碰其胸脯,但觉丰满柔软,居然是个女子。
    灵儿不禁吃了一惊,原只道她舍生忘死所抱住的是李逍遥,此刻始知那人却是一女子。未及瞧清其面容,忽听得头上扑簌簌急响,坠落许多大小石头。灵儿连忙拉著那女子避进林间,仗著身法敏捷,堪堪逃离乱石砸击的险境。
    想起刚才狄武似也随後堕崖,这时身在谷底竟未见到。灵儿不知她和那女子身子甚轻,坠到半道之时,被山风劲推,不知不觉飘离了那处山崖下方。那一处却是急流窄涧,乱石丛生,没掉在那一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或许狄武便没这般好运了,灵儿暗觉担心,却又盼望他没摔下来,因在谷底未见到狄武摔下的痕迹,不免要往好处去想。
    到得林中,眼见四处迷雾似烟,桑树杂生,犹然身在桑林之中,果然有如陷入迷宫一般,无论怎样都走不出去。兜兜转转,仍在密林迷雾深处越陷越深。灵儿气力不继,双腿一软,终於跌坐下来,想起李逍遥下落不明,她又迷了路,难抑悲苦之情。正抹泪间,突感身旁异声频传,张眼一瞧,树丛中窜出许多双绿闪闪的目光,各露饥饿之色。灵儿登时吃了一惊,心头升起寒意。一大群野犬四下包抄而来,将她们围在中间,目光凶狠,渐渐逼近。
    灵儿原已饱受惊吓,眼看又面临狂犬噬咬之危,虽说不怕死,但当一排排寒森森的犬牙利齿跃然而近,不免胆为之寒,扶起那女子,拿剑乱挥,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夺路便逃。野犬虽没敢过於逼近,却不甘心地群起而追。一时吠声乱耳,夹杂著穿林擦叶声,响作一片。
    只道无路可逃,但见前边林子里闪出昏光。灵儿扶那女子朝有亮光处快步奔去,群犬原已追得近了,竟一齐止步不前。
    “天蚕神宫”。
    迷雾中露出一面巨碑,赫然跃入眼帘。群犬低鸣著夹尾溜入林间,竟似丧了胆般。灵儿已疲惫不堪,顾不上多想,扶那女子一步高一步低地踏著绵软的泥泞往前走去。眼前巨木参天,掩映残垣断壁,所见虽属一片屋宇,但不知哪个年头已然焚毁,仅存巨柱荒庭,高台壮阔,亦不难想见当初这里曾是何等的气象不凡。
    灵儿走到那有光亮之处,面前现出一道宽阔无比的石阶,高逾数十级。拾阶而上,约莫九十九级。一路雷鸣电闪,宛如登天一般。高台上亦是杂草丛生,甚至长出了桑树。石阶尽头是一座大殿,灯光便从殿内透出。
    灵儿方欲停步歇口气,突觉殿内似有一股她熟悉的气息透入心头。忍不住进门一瞧,地上燃著一堆柴火。竟有七八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围火席地而坐。不等她反应过来,两翼劲风陡袭,灵儿方欲抬剑护身,大门两旁的柱影中闪出数人,均是斗笠蓑衣,身形矫健,各挺朴刀将她围住。
    灵儿扶著那女子,难以与人动手,俏立於刀光之下,正自不知所措,忽听得一人低声喝道:“是两个女人!”那几道刀光原已耀近她身旁,生生刹住。柱後走出一人,从笠沿下射出一双锐目,向刀锋环围之中的这两个女子打量了几眼,示意那几名埋伏在门柱後的刀客且先退後。
    “什麽人?”殿门内有人压著声音问了一句。
    大柱旁那斗笠遮脸的瘦身汉子盯著面前的两个鬓乱衫湿的女子,瞧不出是何来历,正对瞪间,树林中突然传来嘿的一声嘶哑低笑,呼的掠风劲袭。大殿的墙影下倏地晃出数支亮闪闪的火把,笠影纷闪,寒刃生辉,不断在灵儿俏面上耀来曳去,她微微侧转了脸蛋,瞥见刚才那几名刀客每人举著一根火把,只手使刀,迎向一个疾扑而落的黑影。
    从那几名刀客的身形变化,足见武功均为了得。但未及接战竟荡跌掼地,朴刀脱手飞落。有一人仰倒在灵儿脚边,借火光闪亮,灵儿瞥眼低瞧,看见那人歪转了脖子,已然毙命。那人脖颈裂开一道血口,如遭刃斫,再看其他死者,均是这般。
    这几名刀客身手不弱,哪想到他们一招未交竟刹那间横尸眼前,灵儿不由得樱口微张,惊愕不已,却不明所以。只见那几支朴刀曳光荡落,抄入一人之手。正是刚才从树林里窜出之人,仅以一只手抓住那几杆刀,反棹於腰後,六道刀锋张瓣宛如孔雀开屏一般。
    灵儿掠目瞥见一颗青秃秃的圆脑袋,却瞧不清那人的脸面,只觉是个反穿羊皮袄的汉子,身上散发一股膻味。
    “来者何人?”随著一声低喝,柱影下那斗笠遮面的瘦身汉子背後急箭般的射出数道黑影,均是使矛,也戴笠披蓑,身法比起先前死掉的那六名刀客更见快狠。灵儿倒没料到此处埋伏了许多好手,斗然间窜出来,把她吓了一跳。她的武功虽然了得,终究是没多少江湖历练,这番随李逍遥出来,便如初出闺门的小媳妇一般,见到什麽都觉茫然不解。此刻莫名其妙地置身於这等微妙处境,除了愕然之外,哪有别的反应?
    只见六道刀光从那秃头汉子身後分射而出,那秃汉旋掠如电,倏忽闪身,已欺到灵儿旁边那瘦身汉子面前,垂手凛立。随著几声闷哼,刚才窜出来的几名使矛的好手跌翻在地,每人身上均穿了一杆贯腹的朴刀,正是那秃汉先前收在手中的兵刃。
    这秃子身形如电,出手快狠,便连灵儿也没瞧清他是怎样霎眼间连毙数命。她一对妙眼只一眨闪,便看见那瘦身汉子!一声背撞圆柱,动弹不得。秃子高抬一腿,抵住那瘦汉胸口,足底发力,将他牢牢顶在柱石上。“飕”一声响,那秃子鞋尖弹出一支尖刃,寒光蓦闪,抬脚往那瘦身汉子下颌踢去。
    灵儿见那瘦身汉子便要丧命,不假思索地挺剑伸出,向那秃子脸上撩去。这一剑出其不意,招数灵巧,只为解围,不求伤人。她初来乍到,虽不知双方有何恩怨,但见那秃子一露面便连伤数命,出手太狠,忍不住动了侠义之心,是以出剑救那瘦身汉子一命。
    那秃子先前蹑在灵儿身後,隐蔽於树梢,尾随而来,虽见这小姑娘立在一旁,原只道她武功平平,不过一柔弱少女,便没放在心上,哪料这少女陡刺一剑,委实难以招架,并不知此是水月宫上乘剑术“水中望月式”,稍慢片刻便会吃她一剑破喉。那秃子心中一惊,只得旋身急避,却霍的扫出一条粗长辫子,自脑後曳闪伸缩,啪一声响,那秃汉倒跃避剑之际,灵儿凝势不发,但见身旁那瘦汉吃了一辫子,闷哼一声跌入殿门之内。
    到得此刻,灵儿方才知道那秃汉刚才杀人断颈,用的竟是一根留在脑後的辫子。
    她妙目一抬,只见那秃子倒勾双腿高挂在门檐上,一溜疾行,倒垂身掠入殿内,双手一分,衔辫蓄势,目光如隼,悬空俯视。在火把耀闪的光芒中,有人扶起了那个滚进来的瘦身汉子,见他衣衫破碎,胸前衣襟裂开一条大口,却皮肉无损。那瘦身汉子显然是仗著护体硬功,方保住了性命。否则辫梢扫荡,难逃破膛之厄。
    “鄂临奴!”大殿内一个立在火光下的戴破笠汉子仰望梁间,低声道破那秃子的名号。
    随即,围火而坐的六人全站了起来,立在那头戴破笠的汉子身旁,各自戒备。
    此时灵儿才瞧清那秃子形貌剽悍,脑门青秃,仅後边结留粗辫,长约九尺有余,两眼精光闪闪,其神态宛如一头豹子。像是一个北边来的胡人。
    “他是什麽人?”殿内有人悄声问那戴破笠的长身汉子,那汉子眼望梁间投下的倒影,面色凝重,答道:“听说是傲雷的家奴。”
    灵儿瞥那长身汉子一眼,只见那人显得甚是年轻,左边面颊有一块火烧的疤,状似莲花,此人倒像是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子当中为首之人,虽面对不测之变,却仍面不改色,显得胸有城府。
    “在下红莲火,在丐帮忝为八袋弟子,”那疤面汉子仰望梁上,用老江湖的口气说道。“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傲家,还望示知。”
    鄂临奴虽已瞧见了红莲火背後挂著的八只小布袋,猜得到与丐帮有关。另外那六人也均身挂五六只麻袋,手提打狗棒,皆作丐帮弟子打扮。当今丐帮仍属江湖中很大的一股势力,其帮主夏丐尊膝下号称数十万花子之众,谁也不敢小觑。但鄂临奴听了红莲火自报家门,却充耳不闻,翻著白眼,无声的冷笑。
    底下已经有花子不忿,各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红莲火却只微微一笑,说道:“传说鄂临奴是个哑巴,看来果有其事。”那干花子一听,火气虽小了些,依然剑拔弩张,但见那胡人武功奇高,刚才一招未接,自家夥里已毙十几人,梁子是结下了,却没一点讨还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