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死传说(四)

作品:《仙剑奇情

    灵儿生怕误了时辰,定了定神,含泪大叫李逍遥的名字。这时她突然瞧见大雨中飘忽晃过一簇昏淡的光亮,凝目望去,辨出那是一盏几乎破碎了的孔明灯。那一簇微黄的灯光从昏暝的夜空中飘零而现,映入灵儿睁大的妙目之中。雨茫茫的天地间霎然一亮,但见雷电激闪,夜空中只剩下这一盏孤灯宛如徬徨无主的游魂飘过林梢,悠悠的移近大殿上方。
    灵儿的心几乎蹦了出来,刹那间又像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不动,只瞧著风雨中那盏飘摇欲失的昏灯,妙目里盈满了泪水。“那是逍遥哥哥麽?是他,一定是他!他听见了灵儿的叫声,真的听见了,我的逍遥哥哥回来了……”
    殊不知此时殿内的情势更加险恶。但并非因为外来的威胁,而是因为有人玩火。硬天师咕哝了一句:“灯光的形状不对!”林居士等闻声转头,只见李逍遥面前的本命灯光焰绵长如丝,一反常态,变得青幽幽的曳闪不定。软天师正催内力改变灯火的形状,眼皮不抬的哼了一句:“有何不对?”
    “该当是这样!”硬天师腮帮一鼓,灯光立时缩小为一丁点,几至熄灭。林居士等正吃一惊,突然间火光!的一声猛鼓起来,肿胀如球,倏地蹦将上来,隆鼓似一个大瓜。软天师缩头不及,火球窜将起来,眉毛胡须几乎!没了。却吓一跳,但见火球又缩为一粒小亮点。硬天师呵呵笑道:“没吓著罢?就算是火到了我手里,搓圆捏扁,还不是照玩得转?”软天师嘿嘿冷笑,暗催真气,火光突然变得尖长柔软犹如一绺马鬃,往硬天师下巴一撩,!!微响,硬天师怪叫一声,忙不迭地跳开,双手乱拍,总算熄灭了烧髯的火星。软天师冷笑道:“这就叫做‘老猫烧须’,怕了吧?”
    硬天师大怒,岂甘吃亏,正要讨回面子,林居士忙道:“休闹,这可是本命灯……”硬天师把他推开,涨粗了脸道:“管他妈!谁挡我揍谁……”修剑痴突然晃身挡在中间,凝守剑势,隔开软硬天师这对从来不相让的同门冤家,沈声说道:“谁想滋事,那就先把我揍倒!”
    “揍就揍!”硬天师圆瞪怒眼,大叫一声,发掌拍去。突然间一只手掌从後边按来,抵住硬天师後脑勺,硬天师吃了一惊,那一掌生生刹住,只按在修剑痴胸前,没敢吐劲。与此同时,修剑痴瞥目瞧去,看清了制住硬天师之人正是姬灵通。修剑痴先前虽凝守剑势,但他居然霎间受硬天师发掌制住要害,以修剑痴的本领尚不至於此。姬灵通不禁奇怪,便在凝目看时,只见软天师的手指从修剑痴背後移转,姬灵通顿时明白:“修呆子後背的要害先被软老道制住了,是以剑势使不成。”一念未及转过,胁下陡然间已被软天师的手指抵著。姬灵通晓得软天师“玄阴指”的厉害,一时竟没了辙儿。谁知便在这时,修剑痴手中柴枝翻转,抵住了软天师的额头。
    丁情、林居士等人在旁边见到姬、修、软、硬四个好手顷刻之间相互受制,僵持不动,脸色甚是古怪。众人不由得既吃惊又好笑,硬天师却大觉好玩,小眼珠转来转去,咧嘴道:“妙极!真是妙极,武林中好久没出现这种大师级的场面了……”话未说完,便瞧见林居士晃身过来,乘机从软天师手上端去了那盏本命灯,想是生怕他们较劲之时不小心碰灭了灯光,是以要端到一旁。硬天师眼珠一转,突道:“林老毒别想置身事外!”分出一只手掌,冷不防抵住林居士腰胁。
    林居士正捧著灯,哪里料到硬天师居然把他也给扯进僵局中,不由一怔,自然而然地也发掌按在硬天师头顶。便在这时,屋顶上传来了灵儿的惊叫之声。
    先前飘了满空的孔明灯已被暴风雨摧灭殆尽,不知坠落何处。却哪料此刻竟然还剩下孤零零的一盏残灯,能够支撑到现下,委实算得是奇迹。灵儿本想接住空中飘近来的那盏孔明灯,突然一道惊雷劈在身前,她身法虽快,避开雷电,脚下却一滑而跌,幸好在身子滚落檐头之际抓住了边缘的石槽,堪堪稳定身形,却晃悠悠的悬在离地十余丈的空中。
    灵儿哪顾得上稍微喘息,望见那盏灯被大风猛地吹偏了去向,却挂在树梢头。雷电闪闪,随时要击炸大树。灵儿见势危急,心想:“要是被雷电劈中了那棵树,连逍遥哥哥的魂儿只怕也得烧没了呢!”一咬牙,扑身过去,凌空飞掠,宛如乳燕穿林。
    身在半空之时,但见树影下迅捷之极的蹿起一个小小的身影,来势奇快,飕一声钻上了树梢。灵儿瞧出那人也冲著那盏孤灯而来,不由吃了一惊,急忙荡腿飞蹬,变换身形,加快了一掠之势,然而那人却也丝毫不慢於她,两人几乎同时扑到那簇树梢头,探手之快更是不分轩轾,与此同时,电光激闪,耀出了各自的脸面,灵儿认出了前来抢灯的人赫然便是那个名叫阿奴的小苗女,不由得吃了一惊。
    阿奴嘿嘿一笑,陡起飞腿,鸳鸯连环踢在灵儿胸前,口中叫道:“下去吧你!”灵儿虽被她踢得猝不及防,中脚之际,身上金刚法圈陡然荡出,却是应念而生,护住要害。双手同时交叉於胸前,往外一格,发力撩开了阿奴踢来的双足。
    只此一挫,灵儿便往下坠去,阿奴只道她必将摔得爬不起来,却哪料灵儿半空中一个倒踢金冠,提足勾住了一枝树须,荡叶弹身,拔身高纵,阿奴抬头望时,灵儿已倒身纵上树梢顶方。阿奴不由得喝一声采,一只手抓著树枝,用一只手摘灯,格格娇笑道:“还是我快!”
    飒一声响,水珠碎洒,没等她抄住那盏灯,灵儿一脚飞撩,足尖微勾,竟然後发先至,轻踢那根挂灯的树枝,阿奴抓了个空,仰面望见那盏灯离枝飞上空中。阿奴自忖轻功稍弱於灵儿,便没似她那般凌空穿梭回掠,却仗著人小身轻,窜树而上,踏叶顿枝,借树枝翘弹之势滑溜溜地扑上空中,此时两女均在树梢上方,同时伸手接灯,腿影飞踢,兀自想将对方蹬开。这一回合又是不分先後,几乎同时抓住灯沿,没想到这一霎间,头顶上炽光激闪,劈下一道猛雷霹雳。
    灵儿不明白这小苗女为何也来抢灯,简直是处处跟她做定了对头,心下著恼。两女同时争灯,眼看就要撕为两半,蓦地里这道惊雷当头劈下,声势骇人之极。两女同时大惊而呼,身形却都不慢,急跃而分。这时阿奴为要躲雷,哪顾得上抢灯?一个後翻,连串跟斗遁入雨幕之中。
    灵儿却哪能不顾,急使风咒,呼一声风掠,送那盏灯落到屋脊之上。雷轰大树,只在瞬间激起大团烁目火花,将那株合抱大树劈为六瓣,轰然倒崩於殿前。
    “撤掌!”殿内光昏影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硬天师一个劲儿地摇头道:“这时候谁敢先撤掌?谁先撤掌谁是傻瓜!”其余几人虽默不作声,却也知硬天师所说的没错。当下这五人功力均相去不远,又多少皆是各怀敌意,彼此之间互持戒心,即便是修剑痴、林居士也没敢先自撤回掌力,免被对方乘机以掌力催吐,势必非死即伤。
    姬灵通感到灵儿在屋脊上必遇凶险,却无法抽身去救,心中又急又怒,但也没敢贸然撤回自己的掌力。先前一念之差,每个人都陷入了胶缠不下的困境,此时想要後悔也已晚了。任书易等人在旁边徒自慌急不安,却无力分解这五人的僵局。丁情皱眉半晌,突然说道:“我喊一二三,同时撤掌如何?”
    修剑痴等五人听了,均想:“这却是好主意!”五人你望望我,我瞧瞧你,皆从对方的眼光中看出赞同之意。硬天师裂嘴一笑,说道:“我来数!”修剑痴摇头道:“不,还是让局外人来数为好!”软天师立即点头,修剑痴的目光依次从林居士、姬灵通等人的脸上扫视而过,因见除了硬天师满脸不痛快之外,无人表示异议,便即说道:“丁情,你来数!”
    丁情未及出声,忽听得一人沈声说道:“还是我来罢!”众人方自愣神,不晓得这声音来自何人,但只一霎眼间,有人闪身欺入大殿,丁情等人未及看清对方身影,登时纷纷中指而倒。
    修剑痴等五人撤掌不及,甚至连那来袭之人的身影也看不清,蓦然间穴道刺痛,宛如遭针芒钻入,直透血脉,心中只一凛,便都动弹不得。身体僵麻之时,经脉陡起异常变化,便似无数蚂蚁密密地爬窜满身,所经之处奇痒而至极痛,连筋络肌肉也顷间痉挛抽搐,均站立不住,倒作一团。
    倒下之时,方才看见一个身形奇高之人耸立在面前。那人投落的粗大雄壮身影端似巨灵神一般,赫然映入眼帘,不免让众人吓了一跳。硬天师在这干人当中已算得是腰圆膀粗的大块头,和这人一比,显得非但矮小可笑,更似蛤蟆之於牯牛。乍见此庞然大物,连他也不禁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然而更惊人的是这人的制穴手法,绝非天下哪一家哪一派之学,姬灵通、修剑痴等人可算得见过识广,却从未听闻这等样刁钻诡异的封脉功夫,受制不出片刻便难以禁受,无不渴求速死。
    只林居士晓得这是什麽手段,此时他还能说得出话,闷哼一声,眼望那巨人般的身影,目中竟闪出一丝骇然之意,嘶声道:“你是鬼雄!”
    软天师微皱眉头,疑道:“什麽鬼雄?你认得这家夥?”林居士瘦脸上的每一寸筋都在抽搐和扭曲,不知是出於痛苦还是恐惧所致,话声微颤的说道:“这……这麽大的体躯,又……又加上鬼蜮流的独门制穴法,还会是谁?”话声未落,借著雷电闪光,突然看见那大个子木然而立,睁得大如铜铃般的双眼中竟没一丝光芒。
    林居士一怔,随即看见那张大脸庞扭曲而僵硬,竟然七窍流血。此时电光耀闪,照亮那张毫无活气的脸廓,便连修剑痴、软天师、姬灵通等人也都发现不对之处。轰隆一声,那庞大的身影山崩也似的倒在积水中,溅起铺天盖地的水花。
    鬼雄竟然死了。刚露面就变成一具庞大的尸体,委实令人惊诧莫名。当这具巨灵般的尸身怦然倒下之时,风雨中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厉声悲嚎,仿佛无数鬼魂霎间从地狱冒将出来,破土大叫,嚎吼声响成一片,不绝於耳,令人闻之变色。
    待那阵鬼哭狼嚎之声荡然而过,风雨依然沥沥不息。一个甜糯糯的声音飘入耳朵,笑嘻嘻的说道:“杀个把鬼雄,其实不费吹灰之力。”随著甜腻欲融的笑声,蹦入众人眼帘的一个娇小身影不是阿奴是谁?
    修剑痴望著那张死不瞑目的大脸膛,仿佛想到了什麽,不禁苦笑一声:“用无影神针偷袭,的确不用费多少力气!”
    此时别人也已渐渐明白,鬼雄在外窥伺多时,好不容易才总算找著了最好的出击机会,趁殿内五个好手自相纠缠不下之时,陡然欺入大殿,迅猛之极地以鬼蜮制穴手法将众人悉数点倒。但就在这时,偷袭得手的鬼雄没料到自己那庞大的身影成了一大簇“无影神针”的活靶子。
    蜀中唐家的“无影神针”杀人於无声无息之间,素称天下至毒的暗器之尤。唐家这门绝顶暗器传子不传女,又因太过阴毒,唐家上代自有遗训,不准门人擅学,更不得轻易使用。这许多年来,便是唐月儿也从没见过这门暗器使出来会是怎样的情形。却没料到今天会在此地目睹,更令她吃惊的是使这门暗器的人竟非唐家之人。当下,纵有百般的疑窦,一时也全都噎在心口,除了瞠目结舌之外,哪里还能有别的反应?
    阿奴见她所用的手段被人识穿,却并不否认,噗哧一笑,妙波流转,说道:“这大个儿耗光了我所有的无影针哩!”软天师皱起眉头,朝林居士望了望,问道:“你不是布了六丁六甲吗?鬼蜮流的妖人如何进得来?”此节正是林居士心中所疑惑之处,先前他行法设赎魂阵时,先剪纸人四十九张,做甲士之状,教人布置於殿墙四面,防备鬼蜮流乘虚而入。相当一段时间尚且无事,哪料刚才鬼雄竟然闯了进来,丁甲护阵毫无反应。此节甚奇,出乎林居士所料,便到此刻也想不出究是何故?
    阿奴笑嘻嘻的拿出一把湿烂的符纸,原本捏成一团糊状,却小心翼翼地拈起一角,拉了开来,向林居士笑道:“这玩艺就是你们的护法纸人麽?哎呀你真逊!我撕都撕光啦,又没伤没病的……”林居士变色道:“原以为鬼蜮妖人破得了我的甲人护阵,不想是你这小丫头在搞鬼!”阿奴眯眼道:“有什麽呀?”林居士怒道:“没了这些护法丁甲,这里怎守得住?”话声忽噎,废然长叹:“太婆和她那班鬼蜮妖人转眼便来取我们性命了!”
    阿奴闻言一怔,双眼瞪圆,骨碌碌一转,往身後望了望,并没见到什麽异样,转回脸来,笑道:“你唬谁呀?刚才我在外边转了一圈,连只鬼都没撞见,偏只你们这群胆小鬼躲在这里吓自己!”妙眼转动,瞥见李逍遥木然站在一旁,不由一怔,随即失笑道:“这人快要死翘翘了!”
    林居士闻得此言,不由心中一凛,惊道:“什麽时辰了?”姬灵通所倒身的方向刚好面朝供案上竖放的时辰盘,说道:“距子时不足毫末之微!”众人心头犹如重弦拨落,怦然震撼。
    阿奴瞥见一个孩童手捧赎魂灯缩在大殿一角,似是想躲她。把素手一指,问道:“玩什麽花招啊?”任书易晓得那小儿是谁,又看出那小苗女不怀好意,喝道:“韩林儿,快跑!”韩林儿却哪逃得掉?阿奴脚尖勾起半块瓦片,踢了过去,嗖一声响,韩林儿刚欲转身走避,膝弯里陡然一痛,跌倒在墙边,却把手里捧著的那碗本命灯摔脱,飞坠水中。
    林居士等纷纷失声惊呼,蓦地只见空中水花飞绽,屋顶落下一袭倩影,素衫飘闪,接了那灯在手,不使坠落。阿奴便欲来阻,已然不及,投目望去,只见灵儿俏丽的面容犹淌雨水,似雪莲凝露,芝兰披霖,飘然落定,手里端稳了那盏本命灯,其光不熄。众人不禁喝一声彩,阿奴却微现异色,讶然道:“啊,你……你刚才不是被雷打了吗?怎麽没事人一般哪?”
    姬灵通闻言变色,憟然道:“大小姐,你……”因了心情震动,话声竟噎於喉间。灵儿红著脸蛋,反转右手摸了摸後腰,赧然不言。想起刚才雷击之险,犹有余悸,玉容又转苍白。其实她旋身落回殿内之时,林居士等几个眼快之人已掠见她後背衣衫裂开一条数尺长的焦缝,延至腰眼,衣缝绽开时,微露雪白肌肤,竟毫无炙伤烧灼之痕。当她转身回靥之时,从她美目之中隐约可见些许忍痛之色,林居士等心中纳闷,究因她是妙龄女子,不便多望,只是奇怪:“这少女似遭雷击,竟无伤损,恁般蹊跷!”
    阿奴望著灵儿,也是满腹疑团,突听得硬天师恶声恶气的叫道:“你这两个小娃娃再不帮老子解开穴道,小心老子恼将起来,一手一个,拧掉两条嫩脖!”众人原本满心紧张之情,听得此话,都觉好笑。硬天师兀自圆瞪小眼,嘟嘟囔囔的躺那儿虚声恫吓。阿奴妙眼一眨,笑道:“就不解穴,看你这矮冬瓜怎麽拧我的脖子!”
    硬天师大怒,哼哼道:“等老子穴道自行解开之时,你这小妖女就晓得‘哢嚓’一声拧断脖的滋味了!”阿奴走到他面前,笑吟吟的瞧了瞧他,说道:“如果我现在就干掉你呢?莫非要变鬼来拧我脖子?”众人登吃一惊,凡领教过这小苗女手段的,均知她这般说话绝非戏言。唐月儿不禁说道:“阿奴,你别胡来!”阿奴笑眯眯地扫视每张惊怵不安的面孔,说道:“哈!我怎麽会胡来呢?只是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罢了。”众人又吃一惊。唐月儿颤声道:“我们哪里跟你有仇?”阿奴笑道:“呵,你真健忘!刚才谁冤过我栽过我打过我,一个个全不记得了吧?可我却记得来讨还哦,有道是:眼前报,还得快。”唐月儿变色道:“可我是你的熟人……”阿奴笑道:“熟人就更要煮来吃了。还有你的孩儿,也要一起烹!”
    灵儿趁她忙於说话时,暗使解穴手法,试图帮林居士等人解开穴道,怎料鬼蜮流的手法独树一帜,竟毫无办法,正觉慌张,林居士叹道:“休再徒劳,快想办法找到李逍遥的魂魄。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灵儿仰起头来,以眼光示意林居士朝顶上看。林居士穴道未解,头颈岂能动得?但见灵儿双目含光,隐漾异彩,一扫先前那般凄愁之色,他心念一动,眼光掠见积水里投映一簇微亮的灯影,顿知端的,忙道:“正是时候!”当下悄言指点,教灵儿速将本命灯送入李逍遥手中,务要他双手捧定,并以还魂香祷拜三次。另嘱软天师几句,话声极低,不教旁人听见。
    灵儿的举动却全落在阿奴眼里,不待她移身过去,先笑迎上来。灵儿为免多生枝节,忍气说道:“先前……先前错怪了你,是我不好。你……你可否不要计较?”阿奴冷笑道:“说得轻巧!”飞足踢灵儿手里的灯,灵儿见她神情不对,早有防范,闪身斜走,避了开去,教阿奴踢了个空。只滴溜溜一转身,便闪到了李逍遥身旁,心想刻不容缓,依照林居士指点,把本命灯置於李逍遥双手之上。此时他只木然呆立,任她所为,全无知觉,让他抬手捧灯,只是茫然照做。
    阿奴大叫一声,踢水溅来,灵儿头也不回,反手扬动,虚划一个圈,以金刚咒法荡开雨点般落的水珠,不落半粒水星在灯芯之畔。这时软天师口中念念有辞,李逍遥只茫然呆瞪,灵儿转动他身子,使朝软天师处。果不其然,李逍遥见软天师口念密咒,虽眼光仍然痴呆,竟也跟著翕唇动口,灵儿见他尚无神志,幸好还能模仿,心头又惊又喜,猜想必是孔明灯已找到,魂魄近躯,是以他开始有了一些机械的反应。但因她没瞧见李逍遥的魂魄藏於何处,虽找到了孔明灯,心中犹自七上八落,没个定儿。眼见软天师施咒,灵儿稍许定心,不时瞥眼看时辰,只虑时间不及。
    谁知便在这时,阿奴发现了悬在穹顶豁口的灯光,倏地跃身而上,叫道:“咦,这灯怎麽夹在这里?”其实那灯并非无故悬於此处,灵儿手牵一条丝绳,系著灯笼,上下相连,只因生怕又被大风吹失。此时那灯恰在李逍遥头顶上方,被雨水冲激欲碎,连灯火也瞬间暗去。阿奴纵起之时,灵儿大吃一惊,生怕坏了此事,急忙跃身欲拦,不料电光倏闪,有雷劈落,两女犹未近得,均被震开,眼睁睁地看著那盏孔明灯在一团眩目已极的火花绽爆中荡然无存,碎石水珠漫空洒落,穹顶全摧,大雨倾泻入殿,忽听得众人失声大呼,灵儿闻声惊顾,只见李逍遥被刚才那道霹雳震跌一旁,伏倒水中,那盏本命灯翻得底朝天覆於身畔,灵儿急拾灯时,火光已灭,再点不燃。
    灵儿急忙又瞧李逍遥时,非但毫无知觉,因遭雷击,头发倒竖,衣衫破碎,面无血色,竟似比片刻之前更糟。她连唤不应,不免吓得愣了,心中慌乱,没了主意,只听得身後不知是谁惨然说了一句:“时辰到!”脑中轰的一响,灵儿跌坐在积水里。
    阿奴蹿了过来,伸指正要戳灵儿穴道,无意中瞥见神龛前的石案塌为一堆碎石块,便在神龛下方现出一洞,大小仅容一人身子进出,她不由一怔,随即面现惊喜之色,大叫一声,抢到洞口之旁,心头怦怦而跳,不禁咕哝一句:“啊,在这里了!”但见殿内积水纷纷涌进那穴,她竟不假思索地钻了进去,眼前漆黑一团,趋入其内,浸泡水中挪不数步,探手摸索,碰到一面光滑平整的石壁,断了去路。阿奴并不死心,只管点了火摺子照耀寻找,只见石壁角落有一锈迹斑斑的钢环,她大是欢腾,说道:“早疑心这座天蚕神殿必有名堂,真的在这里了!哈哈,藏宝窟……”用手一拉,!啷一声大响,身後剧震,却是进来之处降下一堵断龙石,绝了她的退路。
    阿奴大惊,急欲拉扯那面钢环,不料那环却自动缩入石缝中,断龙石既下,钢环便消失了。阿奴遍寻无著,再没找到另外的机关,既深入不得,又无法後退,却生生困在此穴中,不过斗室之地。这一下阿奴真慌了,放声呼救,拍打石墙,竟杳无半点声音传到外边大殿,即便是大哭大喊,也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快喊!”漆黑中有个声音急道。“大家一起喊他回来!”
    灵儿在大殿中眼见李逍遥毫无醒转迹象,心下已然冰凉,殿内灯火全熄,众人全都陷於惊慌绝望之中,虽听到那一声断龙石响,地面震动,随後便不再听到阿奴的半点声息,众人却都顾不上奇怪,只担心大难转眼就要降临。便在这最无望的时刻,灵儿听见了林居士的叫声:“快唤回他的魂魄!”
    软天师哼道:“返魂无术了,还叫什麽?”灵儿终是不死心,忙抓住这最後的一线希望,急问:“怎麽喊?”语带哭腔,眼泪盈眶欲落。林居士叹道:“我是没招儿了,不过听说李逍遥未到十八寿限,眼下当是命不该绝。大家快一齐大喊招魂之调,随我唱罢!”硬天师气鼓鼓的哼道:“老子不唱又怎地?”林居士苦涩的道:“魁星踢斗若是终告失败,谁又能有独自生还之望?”硬天师嘴巴虽硬,心下终是怯了,不再嘟囔。
    林居士放开破锣般的嗓子,涨粗了满脸的瘦筋,凄声高唱:“魂兮归来兮,远方不可久留!”灵儿赶紧跟著他的调儿娇声而歌,边唱边哭。接下来是修剑痴,但只跟得半句:“魂兮归来兮,远方不可……咳咳!”调门过高,以致扯落了嗓子,憋脸大咳,气喘不过来,苦笑道:“你的调儿起得太高了,我跟不上来!”林居士依然故我,只管扯开了喉咙大唱,却来回只是这一句,灵儿不明所以,又没主意,只跟著他唱。
    软天师张开嘴巴,也来了这麽一嗓:“魂兮……哎,老子不唱了!”摇了摇头,忽起疑心,瞪著林居士,哼道:“你该不是只会唱这句罢?”姬灵通在旁只是哼哼,不知哼的是啥调儿,软天师只是皱眉不已,突听得硬天师在一旁哈哈大笑,甚是得意,说道:“比大嗓门你们可没法跟我争!”软天师变色道:“不好!”众人正自不解,忽然间耳边铿锵乱鸣,震天价响,宛如百来号大钹轰击,顷间把所有的声音全压了下去,正是硬天师高唱龙虎山小调,喊的虽是“魂兮归来”那一句,调门却全然与众不同,直撕裂夜空,教雷神哑然。
    然而电光犹闪,耀入大殿,灵儿正闷头捂耳,突见得地上有物攒起,定睛瞧去,赫然竟是鬼雄的尸体在动,众人有瞧见的无不失色而呼。硬天师几乎刹不住嗓门,但当双眼触及那耸然涌起的巨影之时,终是骇得呆了,口张舌颤,不知不觉没了声音,听见软天师在旁大声埋怨林居士:“招什麽魂啊?你这林老毒!看看把什麽招来了……”
    林居士却浑似没听见,只是眼瞪口呆地望著那团攒然而动的阴影,众人只道鬼雄复活,待听得翼声乱耳,又似不然。眼前光昏影乱,不辨虚实,只觉不断有扑翅扇风之物其大如枭,纷纷从鬼雄背上拔翼冒出。转瞬工夫,已有无数妖瞳在黑暗中闪烁凶光。
    硬天师惊道:“这些是啥?”没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籍借一道闪电的亮光,只见一大群面目狰狞的妖异之物扑簌簌地扇翼飞起,其状非鸟非蛾,乍看似狐蝠,却长著一副鬼魅之脸,全身光秃无毛,大似鹰!。胁下各生一双近丈长的肉翼,张大而展,宛如鹅掌之形,翅膀连著一对细长前肢,有利爪箕张,伸缩如电,更显眼的还是腹下一对粗长犹如袋鼠腿的後肢,宛似鹰爪一般凶利。这群怪禽尚有长尾拖於身後,粗壮如鳄尾。升腾之时劲风呼啸,寒气森森,势猛而恶,仅只这副形状已足骇人无算。
    这群妖禽腾空之时,乍看宛如焚尸乌烟嫋嫋升起,鬼雄那粗大的尸身竟然萎缩而化,终至无影无迹。林居士瞧见了眼前之物的形貌,登时变色道:“此是鬼蜮飞魅!”话声未落,满殿的嘁嘁之声交响不绝,似是无数女鬼在吃吃偷笑。众人方自骇然呆望,那似笑非笑之声忽转凄凄幽泣,令人心头发毛,冷汗浃背,端的是不寒而栗。只一霎间,魅影密密拥来,翼风扑面,犹如无数恶狼围噬猎物,目露贪婪之光,馋涎化雨,将欲饕餮狂餐。
    众人顷刻均感大难临头,此时人人穴道未解,既逃不脱,又无力抵御群魅扑咬狂噬之势。便连林居士、姬灵通等法术精湛之人也徒自坐以待毙,旁人更是惊憟至绝,连叫苦之声亦喊不出。灵儿抱著李逍遥失神般呆坐一旁,已是欲悲无泪,心中之伤痛绝望莫可形容,竟似没瞧见死神逼近一般,脑中只是空荡荡的什麽也装不下。此时就算让她去死,也毫无二话,唐月儿等人虽在旁边向她大叫呼救,她也浑若未闻。
    在她想来,李逍遥既已不复归来,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没有意义。她并无半点怨天尤人之意,想起林居士施法之前,他便与软天师提及当年诸葛武侯虽也禳星以祈不死,却终是功亏一篑。是以她并非全无所料,亦知世事无常,往往人算不如天算,众人均已尽力,魁星踢斗之法挽不回李逍遥的生命,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弄人。既怨不得阿奴,也怨不得上苍,灵儿只怨自己命带不吉,连累了心上人遭此凶劫。
    “时辰已过,我活著还有什麽意思?”她心里正想到死,是以全然失去了反抗之念。便在群魅扑翼逼近之际,她也只想闭目迎死。但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瞧见一匹貌相狞恶的飞魅扑到李逍遥脚上,张口欲咬。倘若咬的是她身上,灵儿绝无抗拒之意,可是那妖魅竟袭击她最心爱的人,自从结识李逍遥以来,灵儿心中便把他看得比自己要紧千万倍,此时眼见爱郎死了还遭妖魔鬼怪作践,岂能不恨?
    轰然一阵巨响,狂雷乍现,其势万顷。
    众人方自惴然待毙,忽然间只见无数道雷电轰鸣而落,眩目欲昏。炽光激灿之下,灵儿双臂扬落,爆发灵台仙气,如沐神光异彩,似披七色云焰霓裳。忽喇喇大响,群魅齐遭狂雷闪击,嚎声如泣,纷纷退去。
    只这一霎间,灵儿便知自身灵力陡然蜕变,激增而至雷力无限的更高境界,所修炼的雷相法术臻入“狂雷”之巅。只有她知道,这层灵力递变来源於无比的痛苦,先前她遭遇雷击,损伤经脉近半,却由祸得福,反而不经意间助她修行逾越雷池一大步,竟然炼成了雷相法术最高的一层,亦即“狂雷”。
    但她终是身染苗疆奇毒,又已心力损耗殆尽,使出这门极耗真气的上乘法术,更使她伤毒骤剧,顿时全身无力,蹙眉坐倒,吐了一大口鲜血。修剑痴等人未及欢呼,便见灵儿萎顿在地,情势大为不妙。皆吃了一惊,苦於动弹不得,唯有眼看心焦,束手无策,更帮不上她的忙。
    若是寻常妖物,遭狂雷闪击非亡即遁自不在话下,可是那群鬼蜮飞魅竟然无一折翅,只似受惊般的纷纷退到门外,盘旋嘶鸣片刻,又即聚拢而返。修剑痴等人眼见这群妖魅如此难以诛灭,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刚才他们见了灵儿使出惊天动地般的狂雷法力,已自叹为神迹,绝难相信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有此强劲法力,便连软硬天师也没话说,只是咋舌不下。待见群魅竟又聚回门口,蓄势欲入,众人更是骇然而惊,不晓得这些妖魅何以魔力如此强大,连狂雷亦轰它们不走。
    硬天师惊道:“又来了,快……快打雷呀!”灵儿听到身後呼声不绝,均是催促她使法术抵挡飞魅入侵,她强自撑起身子,未及施法,使力稍大,又吐出一口血,眼前只是发黑,站立不住。修剑痴、姬灵通、林居士等人见她此状,皆感担忧。只见门口翼影聚合,现出一个扶著大镰刀杆的佝偻身影,正是太婆。
    殿内众人一见之下,登时惊呆。谁也没想到太婆居然这麽快就出现在眼前。
    电光耀闪,太婆缓缓抬脸,眯缝双眼,扫视殿内每张惊呆的面孔,轻声咳嗽,片刻说道:“很好,差不多都在了。那小蛮女呢?”众人哪里还能作声,只姬灵通低声催道:“小姐,你快逃!”灵儿却似没听见,只寸步不离地守在李逍遥身边。
    太婆似乎并不需要等待回答,只微笑道:“不要紧。只要那小蛮女在这世上,老身终能找到她。就算她躲到了地狱里,我也会去揪她出来。”林居士突道:“听你咳嗽的声音,恐怕你也离地狱不远了!”太婆眯眼道:“不愧为五毒药王。连老身偶患小恙,你也看得出来。说说看,老身得了什麽病症?”林居士道:“你是内外交困。我的桃钉符虽已被你逼出体外,可却制住了你的法力,但我看你很可能还中了金蚕蛊毒,眼下你根本无法使内力与人交手。因为……因为你正忍受著毒性发作之苦!”
    太婆一面听一面点头微笑,眯缝了眼道:“医家有谓‘望、闻、问、切’四诊之法,看来你已炉火纯青。可我也听说医者不能自医,眼下你的情形正是如此。”林居士涩然道:“我又怎样?”太婆道:“我以你的桃钉符还施於你身上,还附送了一点染有金蚕蛊毒的血,我们两个人的病症是一样的,可是你们更不妙,因为鬼雄点了你们的穴道,现在我要你们的命不费吹灰之力!”修剑痴忽道:“我要是你,会留下这些人的性命以换取金蚕蛊毒的解药。”
    “所以你不是我,你只不过是修呆子!”太婆微眯双眼,说道。“五毒药王若有解药,他自己身上的毒就不会正在发作。我要找解药,只能找那小蛮女,因为我知道她有办法解除金蚕蛊毒。至於你们,正好给我远道而来的魅影小妖填填肚子。”
    软天师突然冷哼了一下,问道:“来的不是鬼判麽?”太婆微咳两声,叹道:“判官若在这里,谁帮老身救九倌去?”修剑痴变色道:“宫九没死?”太婆眼光瞥了瞥灵儿身旁躺著的李逍遥,冷笑道:“我儿像是那种短命的人麽?”宋香柠自从太婆出现,已自簌簌发抖,闻得宫九尚在人世,她的脸蛋更是惨无人色,望了望丁情,担心之情盈目欲涌。太婆的目光刚好瞧向他们两人,说道:“这里有两对狗男女是我头一批要杀的,不过头一批里,你们两个又非第一对将死之人。”
    太婆微眯的目光转到灵儿和李逍遥这一边,灵儿并无半点动容之色,在她看来,死在心爱的人身边,与心爱的人相携同生共死,并非痛苦之事,在此时反而是一种解脱。太婆见这少女毫无畏惧之情,神态安祥犹如玉雕莲相,豔光照人,实是清丽绝俗,她不由暗叹道:“我儿宫九若能得此妇为媳,岂还有憾?”当她眼光触及李逍遥的身影时,虽尚笑容不减,目中竟射出怨毒已极的寒芒。
    软天师眼珠转悠半天,突然小声说道:“灵儿丫头,你使法术对付老妖婆,我用增长天王咒暗中助你。”林居士一听,也悄声道:“眼下老妖婆气力不济,未必便扳她不倒!”修剑痴忧道:“老妖婆必靠小妖代她下手,可是魅影小妖不忌雷相法术。此堪忧也!”灵儿心想:“他们不知道我早跟太婆斗法过了,却不是她敌手。用什麽法术也不能赢的!”
    姬灵通突道:“对付妖婆用狂雷,若是魅影小妖来袭,可用火相法术。”软天师等一听,均觉可行。灵儿心想:“火相法术我已炼得三昧真火,可攻敌全体,姬长老惯於驭火,他的法子多半能成,只不知我这时还能不能使得成三昧真火法力?”未及转念,咽喉倏紧,却没料到太婆虚手一握,她竟霎间受其钳制,一下就窒息了。!一声响,太婆犹未掐断灵儿喉骨,手便弹了开去,如遭无形之墙磕回。灵儿不须回望,便猜到必是软天师以金刚咒相救,但不等她透过气来,太婆在门口虚捶一拳,蓦然间殿内每人均如陡遭巨锤击腹般跌飞撞墙,痛倒在地,滚做一片。太婆眯缝了眼道:“即便是只能使半成法力,整死你们这堆废物也是绰绰有余!”
    灵儿挣扎起身,急唤雷力还击,腹间气滞,竟使不成,太婆嘿嘿冷笑,撩过大!镰刃,向她拦腰一劈,虽说两人相距数十步之遥,但见一道青月般的巨弧之光霍地扩展开来,其势非仅欲取灵儿一人性命,便是李逍遥等在她身旁的数人也要齐受刃光扫及,不免同时要遭这一刀劈成尸首异处。
    呼一声破风疾响,一串飞岩挟著滚滚雷音,御风而现,飒然撞击太婆胸口,爆发焰光如一道岩铸巨剑。
    此时灵儿自知无力使成狂雷之术,却急中生智,连唤飞岩术、旋风咒、炎咒三种力所能及之术,三法合一,又得软天师以“增长天王咒”攘助,威力大增,斗然连串如一,打了太婆一个措手不及。
    太婆那道巨刃之芒半道而溃,却是撞上了灵儿拈指间催发的金刚法圈,荡涤而消,殿内数人均捡得性命,连侥幸之念也没来得及生出,就见到灵儿喷血一簇,跌倒在地。姬灵通虽瞧出她并非受太婆所伤,只是力竭而倒,但见她气色不好,连连吐血,仍是不免大为焦虑不安,只恨不能自己舍这把老骨头出去代她跟太婆一拼。
    太婆陡遭剧震,身影一晃,嘶声厉叫,身後突然涌现大群翼风劲啸的飞魅,潮水般的侵入大殿,朝众人狂袭而来,其势骇恶已极。软天师急使金刚咒,却丝毫也挡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密集魅影。眼看无人能幸免覆顶之厄,灵儿却再也挣不起身子。
    危急关头,随著夜空霹雳一声响,蓦地只见昏暗中剑芒腾空激绽,化厉光旋转如轮,迸射而开,便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剑落如雨,飞魅尽灭,瞬间消失无存片翼。满空剑芒霎间串连一线,激射而出,正中太婆立在门口的身影,穿透而过,没入夜雾深处。
    “御剑之术!”太婆厉啸一声,掩饰不住满心惊骇疑惧之情。“蜀山派哪一位高人在此?胡不出来见见?”在太婆嘶声喝问之时,修剑痴等人却是面面相觑。谁也没瞧出刚才的剑光从何而来,更想象不出蜀山派尚有哪一位精通御剑术的高人到了此间。
    但就算是那般凌厉无匹的蜀山仙剑,竟也没杀死太婆。林居士等人见这老妇浑若没事般地犹然立在门口四下寻望,各皆骇异。殊不知太婆已被那一串犀利之极的剑芒吓得胆寒,眼见发剑之人并没现身,更是惊疑不安,想起剑雨来自大殿之内,料到那高人多半隐身於其间,哪敢踏进半步,不自禁的便往门外退去,口中兀自咕哝道:“什麽蜀山十二剑侠,都是些只会暗箭伤人、藏头缩尾的欺世钓誉脚色!”
    修剑痴不由得目现怒色,他虽已不属蜀山门下,却终是没有一分忘本之念,但凡有人胆敢当他面前稍有辱及师门的言行,他若得知必不轻饶。先前剑雨乍现,真气激盈,端是威力惊人,不似等闲蜀山子弟能使得出。修剑痴不免疑心是本派有故人到此,却想不起同门当中谁有如此凌厉刚烈的剑芒。即便是其余十一位师兄弟,他们的剑术修为无疑高深於刚才的出剑之人,然而只怕罕有一人有此浑厚内力。况且除此以外,尚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剑芒与剑气之别。修剑痴暗自疑惑,心想:“单以剑术之精绝而论,诸同门中数玄、封两位师兄最为高明,如论剑气之凌厉,众师兄弟中无人能出厉师兄其右。然而他们走的是‘以气御剑’之路,不以剑芒犀利自炫,刚才那数十道剑芒绝非人力可为,似是来自剑器显神,方具如此之威。至於师父、师叔两位老人家就更不屑於依仗剑器之功而致敌了,然则到底是谁呢?”一时想到李逍遥歼灭魔煞的情形,似属此一路数,所发剑芒得自小仙剑之威力,当算相类。可是李逍遥返魂无术,其魂魄必已烟消云散,断不可能再使唤得小仙剑。而且,修剑痴见过李逍遥唤成的剑芒,那时绝无这般雷霆万钧的神威。是以他只有往别的昔日同门身上去猜想,却更加糊涂,因为同门当中即便是素好剑器的燕赤霞,囿於师训,也绝不敢涉此专重於剑器的路数。因为在剑圣看来,这是邪路。
    甚至比修剑痴当年所走的专重剑招而不按部就班先炼气再御剑的道路,或许更不见容於独孤剑圣。修剑痴突然间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暗惊:“难道是廉刑那一脉竟留下了传人?抑或竟是姜太师叔一族?”便在这惴然不安之时,听见太婆出言不逊,颇有轻侮本派传人之意,修剑痴焉有不恼之理?
    但他未及发作,忽听得殿外蹄声得答,有人提声说道:“刚才好炫人的剑光,不知蜀山派哪一位高人在此?”话声微显苍老,并非叫喊,却教人听了耳鼓一震,余鸣难寂。因未听闻殿内有人回答,那老者又道:“殿内呼吸起伏不定,料必埋伏得有人!”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不足虑,只是一班老弱病残。”修剑痴等心中暗惊:“来的却是什麽人?看来绝非等闲之辈!”虽说来者敌友莫辨,但若是凡人而非妖邪脚色,殿内饱尝惊吓的众人也稍觉安定。
    忽然间,马匹惊嘶,衣袂掠风之声纷乱而响,有一阴恻恻的苍老声音冷哼道:“好一个妖婆子,一出手就想伤人!”这时殿外风雨初歇,掠风之声萦耳不绝,有一老者闷哼而仆,似是遭了藏身门廊下的太婆暗袭得手。林居士等正自纳闷,却看不到大殿外的情形,单凭衣风掠起扑落之声,猜想那夥人必是与太婆展开周旋。软天师听到风声激烈,不由奇道:“老妖婆似是落了下风,凭她的本事怎会一动手竟给几个老儿困住了?”
    硬天师道:“我却认为是老妖婆使妖法缠住了那帮莫名其妙的老骨头!”这两个老道专唱对台戏,原也不足为奇。林居士却正色道:“太婆使不出多少法力了,而且她刚才又添上了剑伤,必斗不长久。”硬天师怒道:“打发几个老肉脚又有何难?”修剑痴听了一阵,说道:“那几个老头很了得,不是寻常的高手那麽简单。”硬天师怒道:“高手还分什麽寻常不寻常的吗?”林居士把话接了去,眼光惑然的说道:“确非寻常!”
    硬天师正要反驳,突听得太婆厉声叫道:“居然是六壬遁甲!”叫声忽失,衣风骤息,忽然飕一声微响而後,殿外一时间没了交手的动静。修剑痴低声说了一句:“会用六壬遁甲的好手,便是不寻常。”硬天师只顾听动静,一时没了反应。过得一会,突然有个人摔於门边,看其影廓正是佝身扶镰的太婆之状,跌伏不动,似非活人。殿内的人不禁吃了一惊,皆想:“以太婆的本领居然就这般被那几个老人杀了?”
    但当凝目注视得片刻,便看清了那不过是一个穿老妇衣衫的稻草人,其形状与真人一般大小,胸部烧陷一个大洞,显是先前灵儿使飞岩术撞击所留,头却与身分离,不知被何利物所削。殿外有一老者嘿然道:“这老妖妇!居然用一个假身来使分身术!”殿内的人听了始知刚才一直面对的太婆竟是个替身的稻草像,均是错愕难言。太婆遥以法术操控这个假人做她替身前来寻仇,其真身不知何在,仅一假躯便有如此可怕的魔法,几乎要了众人的性命,若她真身在此,岂非更难对付?林居士等人想到此节,对太婆神出鬼没的手段不免愈增惧意。
    灵儿刚才力竭而倒,手仍紧紧的握住李逍遥之手,那簇剑芒乍现之时,正是殿内最黑暗的时刻,然而剑芒竟与雷电同时激闪而出,雷电隐去之时,剑芒也自消失。她连吐了几口血,神志已有些昏沈,便在迷迷糊糊间,只觉李逍遥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灵儿心头又怦然而动,若非她此刻气力不支,当可用符籙咒法试他到底情势怎样,可是眼下却难以办到,便要叫唤他的名字,樱口微启,鲜血又涌了出来。
    忽然间,只觉有一双灿若寒星般的目光在昏暗中望著她。灵儿已自迷糊,见到这双朗目,心头一阵激动,声音微弱地叫了一声:“哥……哥……”这一阵心神激荡,不免又牵动伤痛的经脉,几欲疼晕过去。但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在殿内响起,铮然动耳,话声中却微露疑惑之情,说道:“这里如何躺了许多人?”
    殿内的人大多身受伤患,且遭鬼蜮制穴法折磨多时,大敌既去,不免心神皆疲,只是昏昏沈沈地喘气不言。一个老者踏进殿内,说道:“我家少爷问你们话,为何不答?”此叟出言倨傲,甚是无礼,修剑痴等人更不愿回答他。只硬天师气鼓鼓的道:“没瞧见我们正难受著吗?却在那儿叨噪!惹老子火起,扭掉你们的头去……”软天师却想:“这当儿这胖子说话无礼,岂非找罪受?”进殿那老者果然著恼,那年轻人却淡淡的道:“不必介怀,且去瞧瞧可否帮得这些人。”那几个老者均没二话。
    修剑痴等见得那年轻人话虽不重,却字字透出令人不敢违忤的份量,以那几个老者的本领竟甘供驱策,心下均奇,暗猜这年轻人是何身份。灵儿正觉迷迷糊糊,忽见地上有个玄光微闪的小匣子,看形状正是李逍遥常揣身上的剑匣。她想不起这匣子如何掉在地上,心头纳闷,伸手欲拾,不料有人先已捡起那小匣子。灵儿心中一急,暗想:“这是逍遥哥哥之物,可要抢回来。”探手便欲来夺,眼光投去,先触到一双寒星般烁然而闪的目光。
    不经意之间,四目交视,那人似是心神一阵恍惚,轻轻的说道:“此间竟有如此人物!”灵儿只是要拿回李逍遥之物,说道:“快还给我!”那人瞪著她,定了定神,方道:“刚才姑娘叫了在下一声‘哥哥’,教人永世难忘。”灵儿心中一怔,暗思:“我哪里是叫他呢?我叫的是逍遥哥哥啊。”那人并不知她刚才迷糊中只是错认,暗觉心醉神怡,把小剑匣看也不看,就还给了她。旁边有个人低声说道:“少主人,这似是蜀山派的小剑器。”说话的这人满脸皱纹,头发却浓黑如墨,并不年老,一身青布长衫,似是个文士。可他竟然认得蜀山派的宝物,修剑痴不由得暗异,看那人时,却想不起是何来历。
    一老者圆脸隆额,弯眉翘嘴,即便不笑时也似在笑,察看过殿内众人伤势,回复那青年:“少爷,这几位显是中了鬼蜮制穴手,经脉痉挛缠葛而已,倒无大碍。”那年轻人道:“可即解去。”那圆脸老者望向一个鹰鼻!目的瘦身老叟,咧嘴道:“那就有劳二哥出手啦。”主仆二人对话时,修剑痴等皆听出了北边的官话口音,又觉这些人行踪诡秘,神态内敛,均非寻常武人。心下暗自纳罕,听得他们轻而易举便觑破鬼蜮手法,那年轻人随口叫人解除,果然那鹰鼻老者随手抓穴,推拿几下,竟陆续解除了众人所受之苦。林居士等无不惊讶佩服,更觉那鹰鼻老者功力深不可测,此间恐怕无人可及。
    那年轻人自从见了灵儿,眼光稍瞬不离,看出这少女显是有伤患不轻,便教圆脸老叟来看。圆脸老者回复道:“放著小杜在此,其他的伤倒无碍,只是……这位小姑娘和那边一人情势相仿,均是染上了金蚕蛊毒。”那年轻人微微皱眉,沈吟不语,面孔微转望後。随侍他的那皱面文士向殿门口守著的一疤面老叟问了一声:“四叔,小杜到了没有?”疤面老叟不一会接了一人进来,却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文弱秀才,直趋而前,拜见那贵少。
    硬天师哼道:“找什麽大夫,大夫我们没有麽?”那圆面老者笑视林居士,说道:“便是有五毒药王林大夫在此,没有可用之药,又如何解得自身的毒?”林居士没料到这圆脸老叟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来历,不由一怔,随即动容道:“难道你们有解药?”他之所以惊诧,是因为金蚕蛊毒的解药极是稀有,等闲绝难获得。圆脸老叟道:“小杜有。”林居士愈奇,不禁望向那文弱书生,决难相信此人会有解救之法,忍不住说道:“金蚕蛊毒不可妄解,稍有差池便会致人死命。”
    那文弱书生拜见了贵少之後,朝林居士揖手见礼,神情恭谨,说道:“恭聆林前辈教诲,晚辈自有理会得。只是见笑了。”林居士沈脸道:“你是谁?”那书生道:“晚辈贱姓杜,草字一个‘仲’字。”林居士嘿然不语,心想:“无名小辈,竟敢取药为名,自称什麽‘杜仲’。”皱了皱眉,问道:“你可知道金蚕蛊毒如何解除?”杜仲道:“晚辈知道此是天下奇毒之一,也知解法。看林前辈和这位小姑娘的情形,当是间接感染而得,尚算万幸。”林居士冷哼道:“我岂会不知解救之法,只是眼下没有可用之药。当世之人有谁见过毒龙?焉有其胆?”杜仲道:“毒龙胆难觅,可是还有替代之方。”林居士道:“替代之方可用孔雀胆入药,但若无断肠草为引,并以雪樱花露送服,滥服孔雀胆乃是饮鸠止渴。而这三味都是稀世奇药,别说孔雀胆乃是大理白苗秘宝,不传於世,便是那雪樱花露也是漠外绝巅之物,急切间岂能找齐?”正因此节,所以世上举凡中了金蚕蛊毒的人,因为三味解药绝非旦夕可获的奇物,是以中此毒往往只有坐以待毙一途,根本来不及寻到天南地北三味解药适时解救。便是林居士也知生望渺茫。
    没想到杜仲只是淡然一笑,说道:“解药我有。”说罢,便顺从那贵少之意,先替灵儿施治。
    灵儿却不肯受医,身子微缩,摇了摇头。那贵少只道这少女不相信杜仲的手段,忙道:“姑娘勿疑,这位杜小郎有的是一等一的手段,便与天下名医相比,也是不遑多让。何况我们有医治金蚕蛊毒的解药。”他却会错了灵儿之意。林居士穴道已解,听见那贵少之言,不禁冷笑,眼珠一转,说道:“真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何不先瞧瞧那位姑娘旁边的男子?若能让他活转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手段!”灵儿一听,也忙点头,恳求般的望向那贵少。
    那贵少见她如此神情,心下不免微惑,随即想到:“莫非这少女不肯就医,竟是因为她旁边这个邋遢小厮?”虽感不快,当杜仲转头以目光询问他心意时,这贵少只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妨瞧瞧。杜仲便即探手摸李逍遥脉象,灵儿顾不得害羞,在旁边忐忑不安地等待杜仲说话。
    软天师瞧见杜仲眼光微现奇怪之色,随即蹙了蹙眉,改把另一只手的脉象,仍是纳闷,又伸手掰李逍遥眼皮察看,掰完眼皮摸心口,细聆心跳,又探鼻息。软天师觉得那杜小郎没谱,不禁嘲笑道:“这人死都死硬了,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救他不活。你还摸什麽哪?”灵儿虽知无侥,但听了软天师这冷漠无情的话语,仍是不免黯然垂泪。那贵少模样的人见她这般凄伤欲绝的神态,不禁微皱眉头,心中更加不喜,更料定她必与这小厮有隐情。
    杜仲听了软天师的冷嘲热讽,只是微微一笑,收手拢入袖中,转面说道:“这人只是昏过去了,哪有什麽问题?”灵儿闻言一愣,软硬天师却同时哈哈大笑,似觉此话滑稽之极,都道:“昏?那你何不叫他醒来瞧瞧?”林居士只是皱眉,心想:“若他没问题,那你杜小郎的问题就大了!现在不忙戳穿你,等你自行露乖出丑再做理会。”没想到杜小郎倒是很爽快,点了点头,说道:“这有何难?”又从袖口伸出手来,往李逍遥“人中”狠狠一掐,这不过是大多数人皆会的寻常手法,一掐此穴,可解昏迷、休克、小儿惊风等症。软硬天师见了只是笑得更大声,林居士却更是面色发青,暗觉这庸医未免也庸过了头。
    谁料杜仲一掐下去,随著哎呀一声痛呼,李逍遥竟然睁开了眼睛,滴溜一转,奇怪地看著面前这些人。灵儿不禁一怔,耳边传来软硬天师等人的惊声大呼,她只难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抬手揉眼,忽听得李逍遥那熟悉已极的声音问道:“有何不妥?”
    这更是骇人听闻。硬天师怒道:“非常不妥,因为你已经挂了!”李逍遥一怔,随即听见唐月儿惊叫道:“鬼呀!该不会是尸变罢……”李逍遥随口驳斥道:“鬼你个头!”灵儿只是发愣,不晓得这是不是真的?
    软天师变色道:“岂有此理!”发一张天师符试探李逍遥有无妖气,却毫无效验,软天师不禁一怔,心念暗转:“不对呀,若果是尸妖灵鬼,我这一符早就把你逼出原形了。难道……”林居士突然抢了过去,探手把脉,说道:“子时已过,怎麽可能活过来呢?”李逍遥乍见林居士那张总是黑著的瘦板脸孔,不禁吃了一惊,随即问道:“书航那小子被你拐到哪里去啦?”林居士奇道:“你还认得我?”李逍遥咧开嘴巴:“废话!你老母好哱?”这当儿林居士哪有心情理会,只是专心摸脉,暗觉脉象无异、心跳正常,鼻息不绝、体温如常,不由更觉讶然。
    杜仲道:“他并无大碍,只是极度疲劳而致昏迷一时,将养些时自会恢复如初,何故如此大惊小怪?”硬天师怒道:“扯你的蛋!这小子死都死了,灵魂出窍回不了躯啦,还说没大碍?你小子还是滚一边去罢,让老子用驱鬼逐魔令把它打回地狱里去……”杜仲失笑道:“什麽灵魂出窍?世上哪有此症?”圆脸老叟在旁说道:“世间巫医害人不浅,即便是没病也说成有患,小恙医成大灾,原也不为少见。”
    林居士若在平时听到这般话语,必得勃然大怒,但他此时满心惊疑不解之情,即便是指名道姓骂他,也浑然不闻。经他亲手验明,李逍遥脉象虽尚微弱,搏动却是韧而不竭,绝无半分不妥之象。但这更加令他难以接受,不禁捧头恼道:“子时已过,原该魂飞魄散才是。却怎麽又回入了体躯之内?这真……真是不可思议!”
    那贵少却是有些奇怪,转头问那皱面文士:“子时过了麽?”那皱面文士仰面望天,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更精巧的计算时辰铜器,仔细一瞧,回答道:“还有半柱香工夫才到子正。”林居士等人均奇道:“什麽?刚才子时不是已经过了吗?”那皱面文士似乎除了贵少的问话以外,对其他人一概不答,只把那计时之盘伸到林居士面前,让他自己看明白。
    林居士摇头道:“我的时辰盘明明白白是指明子时已过。”转身寻回那个掉地的时辰盘,已经停转,却死死地指著子正。那圆脸老叟探眼一瞧,笑道:“想来你这时辰计进桑林时必停转过一段时候,後来你再次拨转,却没看天候,定然是自己无意中拨快了一个时辰,计算有误又何足为奇?”林居士一怔,随即说道:“那时迷雾遮天,如何能辨明星辰?”那圆脸老叟道:“现下你可以看了。”林居士仰望夜空,但见星光密缀,天清气朗,既无云雾,也无风雨。他不禁大奇,说道:“怎会如此?”
    软天师冥思苦想了一阵,此时方道:“林老毒,你该听说过这片桑林曾遭天蚕教以神秘咒法禁封多时,以致天昏地暗,妖障迷离。如今看来,必是因缘际合,有人苦心孤诣破了桑林迷阵的咒封。”说到此处,微张双眼,一对阴沈犀利的目光瞧向那贵少及其从人的身影。
    林居士不由也疑云满眼的瞧了瞧这班颇显神秘的人,心中仍难释然,苦笑道:“我还是不明白这小子离窍的魂魄究在何时归返躯内?”软天师素来思路缜密,此节也已想过,沈吟道:“或许在那道雷电击入殿内之时,正巧我和这小子同使‘元灵归心术’,天意人心使然,送这小子游魂归躯。也算他命不该绝,若是迟得片刻,非但本命灯灭了,那道雷电击中游魄所藏的孔明灯,那就绝无侥理了。”按此说来,就算先前的时辰无误,李逍遥返魂归躯也终究算得赶的正是时候,并没错过了子时大限届至之前的渡劫时机。林居士也觉舍此无别的解释,不禁咋舌道:“刚才的情势岂非好险?”
    刚才的情势正如软天师所猜想,然而也已称得上奇迹。李逍遥被雷电震倒,幸有半堵屋顶厚石承去了雷击,他所受的震荡波及尚不为甚,只是遭过雷震,难免心有余悸,闻言之下,不免身子一颤,缩了一缩。修剑痴想起那簇剑芒,不由得问道:“难道刚才是师弟暗使仙剑?却怎会这般强劲如雷霆?”他只道李逍遥是庄无涯的私传弟子,便以此称。林居士向灵儿望了一眼,说道:“或许跟她一样,得天之助,一时法力激进,也不足为奇。”硬天师怒道:“这也不奇,那也不怪,倒是说说看,到底什麽才叫奇?”林居士叹道:“世事无常,变幻莫测,有时只道回天乏术,路到尽头又逢转机,祸福相依,互为转折。又岂是一个‘奇’字说得了的?”众皆称然。那皱面文士头一次在贵少没要他答话时开了口,望著夜空道:“许多事情往往都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贵少听见旁人之言,不禁微喟一声,说道:“人生无常。你想赢,但你可能会输。就像家父常常说的,有的人一生了不起,却哪料在办小事情时全军覆没,或者消灭所有强敌之後死於小喽罗。”硬天师听见那干从者均称有理,皱面文士更道:“所以老主公的明训不可或忘,我等出来行走办事,就更得时刻铭记,处处小心。”硬天师却不服气,嘟著肥腮道:“那叫做‘阴沟里翻船,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痰盂里溺死老水手’,就好像我听说狄武栽在小丫头手上,除了倒霉没别的大道理可讲,亏得你们还把这种俗得紧的常情说成大道理!”
    那干人均吃了一惊,不禁相觑皱眉。那圆脸老叟问道:“啥时的事儿?狄武真的栽了吗?眼下是死是活?”硬天师哼道:“我怎知?刚才听见一小蛮妞说起,想知道得更多,何不揪她出来问……”众人皆是将信将疑,只那贵少说道:“我相信狄武不会有事。就算他偶尔栽了跟头,料也爬得起来。”硬天师怒道:“你怎知道他爬不爬得起来?”那贵少冷然道:“爬不起来就不配当狄武!”硬天师一怔,想不明他何以这般说法。
    李逍遥虽已开口说得话,脑中却犹然迷糊,宛如懒睡乍醒,残梦未褪,一时不知何以会成这般,越听越糊涂,想起灵儿,转脸去看她,但见她伏倒在他肩旁,已然晕了过去,一双苍白纤柔的素手紧紧抓住他的一边手臂,抱他的手入怀,牢握不放。似是生怕这是梦幻中事,惟恐他再离开自己,是以双手不肯稍松分毫。
    缈雾烟雨,留在梦中。梦醒却了无余痕。灵儿睁开眼睛时,只怕李逍遥已经不再留在她身边,双手一紧,柔润莹滑的手背上嫩筋浮突,眼前一张面孔由朦胧而转清晰,浓眉大眼,一副惫懒倜佻的神态,没事也斜叼著蔫蔫巴巴一棵卷纸烟叶,却不是李逍遥是谁?
    灵儿身子一颤,心头怦怦大跳,不自禁的便往他怀里钻,旋即脸蛋一红,後缩些尺,仰面瞧他,凝眸含睇,细细地来回端倪,只是不舍得够。李逍遥也望著她,表情却有些古怪,不时哼哼。灵儿见他不说话,生怕又是虚幻,心中一著急,珠泪嗒嗒而落,俏脸儿涨得嫣红。
    李逍遥得出一个观感,朝她脸上悠悠吐烟,说道:“你一天不哭上几百次,就不是你了。”灵儿终於听见他对自己说话,芳心稍定,顾不得烟呛更多泪,红著脸说道:“人家……人家担心你嘛!”李逍遥咧开嘴巴,随即又皱眉哼哼,眼露痛色。灵儿忙问:“你……你哪里疼啊?”
    “我被你抓得疼!”李逍遥叫苦道。“从在那殿里你就一直死抓住我这边手不放,搞得我丢脸不说,却抓得我这只手都没感觉了,搞不好要使不了剑,只好去练独臂刀!”
    灵儿低头瞧见自己果然仍死掐住他那只手不放,俏面一红,稍松了些,眼见他的手臂满布指甲痕,红一块紫一块,虽觉过意不去,却不敢这就放开手,心里仍然怕他“纠”的一声没了。
    李逍遥听见不远处有人低声谈论,不由又恼起,蹦著舌儿道:“又说又说!说什麽我是帝星下凡,胡说八道嘛!这让我想起当年北村的七叔公也学人乱算命,却栽我前世是大户人家花七八两银子买来的小妾,後来投胎转世成了我。你说可气不可气嘛?我会是小妾?才值那麽点钱?”灵儿偷眼瞧他,心念一动,问道:“逍遥哥哥,你……你还记不记得你醒过来之前的事情啊?”
    李逍遥突然间面现忸怩之色,登时沈默下去,心想:“就跟作梦一般,怎麽会记得嘛?只是发一堆怪梦,那也‘西瓜’得紧!比如说,我居然梦见宫九那厮被人拐走了,就好像书航一般,这都有够怪的了,谁知後来又撞见一长胡须公公,满身脏土,没事拉著我唠嗑,说了一堆不著边儿的废话那也罢了,却硬带我去後山看一个长得像我的家夥背一小鞑妞跑进山洞干那事儿,狂荡狂荡地,都看到我不好意思。干过了之後,又来了两个人,就是拐跑宫九的那两个家夥,才刚要进洞去捉奸,却又匆匆躲入林中,接著有一个拿箫的人忽悠忽悠地来,後边还跟了几个看不清脸的人,其中有女的,背了那小鞑女出来,往北边走了,独剩下那拿箫的没跟著去,只留在那山洞里不知干啥,过一会退了出来,却碰见那两个埋伏的人,山上突然滚下一个好大的怪石,那三个人在一片尘石飞扬之後没影了,就这样,我看见了那个像我的家夥被怪石堵在洞里。那白胡公公说:‘你知道洞里那人是谁吗?’我说:‘主要是先想知道你是谁?’那老鸟竟然吹牛说:‘我是土地公啊!’我说:‘吹咩?’谁知那老厮突然平白不见了,却刮来好大风,此後我就昏昏沈沈的啥都不知道了,一直忽悠到後来挨了雷打,气如泉涌,憋涨得慌,莫名其妙的发了一招仙剑才好受些,又忽悠忽悠到醒转,也还是忽悠忽悠莫名其妙。”
    自从结识李逍遥以来,灵儿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会沈默良久,而且脸也会红。她只担心这不是真事,握他手不放,暗觉他体温是暖的,掐他肌肤也觉实在,稍感宽心,此时瞧清了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帘垂幔遮的四合暖厢,外边不时传入噅噅马鸣,晓得是在一驾马车上,厢内龙涎香缭绕,却只她和李逍遥两个,此外并无旁人。
    灵儿又担心起来,暗觉这仍然像是作梦,不禁泪水又落,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了。李逍遥正挣扎间,帘幔外突然悄立一人,清咳一声,问道:“不知那位姑娘服了小可所调之药,是否好了些?”灵儿听出是那小郎中杜仲的话声,只“嗯”了一声,偎在李逍遥怀里,握牢了他的手。
    李逍遥挣手道:“好了,醒啦。杜小郎果然是好手段,有红药水拿些来给我搽手……”灵儿红著脸轻捶他一下,只埋脸不语。杜仲喜道:“如此甚好,你们的几位伴当也已用过了药,应该无碍了。对了,李公子若方便,敝上想见一见。”李逍遥问道:“谁呀?”杜仲道:“就是律爷。”李逍遥已听过那贵少自称姓律,点头道:“哦,是律公子。想见她还是想见我啊?”说著,大眼儿眨了眨。
    杜仲道:“律爷说,赵姑娘新愈,尚需多休息,只教小的相请李公子前去一晤。或有事相商也说不定。”李逍遥朝灵儿瞥了一眼,心道:“也就是要把我从灵儿身边支开,免得我打扰了她休息。”便答应道:“好的,合该面谢一下律公子慷慨施药的高义。”正要掀帘而出,灵儿却抓手不放,低声说道:“逍遥哥哥,你别再丢下灵儿,好吗?”李逍遥见她俏脸急得涨红,神情可怜,便道:“人家要你多休息!”灵儿摇头道:“不!”
    律公子独自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篷帐中,背朝帐门,负手悄立,乍见他的背影就像一柄出鞘的锋刃。
    李逍遥一进帐里便觉一股凌厉逼人的寒气侵将近来,心中打了个突,律公子陡然回首,一双锐目射了过来,李逍遥每一节脊背登时如遭刀剔,心下骇然:“这姓律的眼光好怕人哦!”本想坦然走入,却没来由地脚下一软,不知绊著什麽,一跤跌到律公子跟前。
    律公子眼锋一厉,背在腰後的手凸显劲筋,似有所欲,但听得一声低呼,却是灵儿跟著李逍遥身後,仍握他的手臂不放。律公子显然没料到这小姑娘也跟来了,不由心中一怔,手背上的青筋登时隐去,眼光立转煦和,全身紧绷似刀锋般的凛凛锐气也霎间收尽,又恢复了先前灵儿所见的贵少模样,除了那神秘的矜贵之气难以悉数掩藏之外,眼锋中的摄人煞气顿时不见了。
    李逍遥眼见这一跟头是要栽定了,心下正自懊恼:“什麽嘛!一见面就丢份大脸白送给了他……”一念未及转过,律公子的手已托在他的肘下,微笑道:“不必行此大礼!”虽说托住了李逍遥,却没用力,任由他双膝顿地,仿佛跪磕一般,然後才拉李逍遥起身。
    李逍遥磕得膝盖生疼,咧著嘴想:“谁跟你行礼呀?你白受我一拜,少不了要少活几年……”灵儿在旁搀定了他,低声嗔道:“还说人家需要多休息呢,看你连路都走不稳,还想一个人来。”妙眼始终只投在李逍遥身上,不曾稍离片刻,那律公子却只盯著她那如花似玉的娇靥,见她如此在乎旁边这瘸子,竟连正眼儿也不瞧别人一下。律公子不由得微皱眉头,心中极不是味儿,又见灵儿双手仍握著李逍遥右手,到现下还不肯放脱,两人之亲密无间可想而知。律公子两道剑眉的中间有股青气隐然而生,连眼瞳也霎间透出针尖般的寒芒,直刺李逍遥心窝。
    其实李逍遥神智复苏以後,便在等待灵儿醒转时,已在那驾马车的暖厢中自运家传“凝神归元”心法,调息回神,又服了自备的还神丹,比起乍醒之时精神无疑回复了许多,只是体力仍难急愈如常,下得地来,方感腰腿皆软,气浮力怯,行走之际宛如脚踩厚棉花堆上,虚虚飘飘,若非灵儿执意跟随在侧,悉心搀扶,他不知已一路跌了多少回。
    杜仲并没跟随入帐,只在门口止步,见李逍遥脚步不稳,虚浮无力,似是随时要摔倒,便说了一句:“李公子乃是疲劳过甚,宜多卧床歇息。”李逍遥心道:“到我来这里又叫我多休息,该不会是想把我支回去好留灵儿在这里等著挨泡罢?”他是机灵之人,晓得自己跟这贵少没话讲,而那贵少显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非冲著灵儿这美貌小姑娘面上,又岂会如此殷勤?
    灵儿先前破了後背的衣衫,自感不便出来见人,适才李逍遥便代她向杜仲借来一件披肩,竟是银狐真皮所缝,一尘不染,当是珍贵无比。李、灵二人见了便都惊讶,哪敢接受。杜仲执意要灵儿收下,说道:“此是律公子吩咐的,切莫让小人难做。”灵儿没主意,只是望著李逍遥。於是李逍遥便帮她拿主意,道:“身为李家的人,总不能光屁股去见客。”接过狐裘,替灵儿披在肩上,後退半步,侧头一瞧,咧嘴道:“靓哦!”这一声赞,只教灵儿顿然容光焕发,心里欢喜无限。
    灵儿肩披银狐皮裘,一身雪白,明丽无双地随伴李逍遥出现在律公子面前,一时光彩四射,衬著她那惊鸿落雁之貌,愈显仪态高贵不凡,直教见者无不目眩神摇,倾倒独至。那律公子不由得更加欣慕爱恋她的绝代丰神,李逍遥见他眼光直盯住灵儿,半天没拔出来,在旁边咳咳两声,律公子才强自定神,却见到这邋遢小子立於佳人之旁,无疑大煞风景,心下不喜,但碍於灵儿在旁,总是不好发作,只敛神让座,随口慰问几句。
    李逍遥看那律公子时,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生得白璧也似,剑眉星目,高大身材,神清气瘦,风采不凡,著一身刃青色紧袖长衫,银丝镶边,腰结紫獾皮制宽带,足蹬黑麋皮靴,满身贵气。站在灵儿面前,顿如一对般匹无隙的璧玉雕像也似,若非李逍遥生来一副厚脸皮,此时早就自惭形秽,丑杀了去。即便他满心的无所谓之感,也难免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似乎显得有点多余。竟生一念:“早知灵儿这妞儿打扮不得,该著她改换村姑妆束,免得我站在她旁边总是显得太突出了。”
    其实灵儿并不在乎别人怎麽看她,既爱定了一个人,不论他贵贱美丑,一门儿心思只系在他身上,岂还有片隙留与旁人?虽觉律公子那双眼光稍瞬不离地灼在她面上,暗感羞涩,但并没还之以秋波,只依时下姑娘儿家的规矩,微微福了一福,低声谢过律公子赐药救命之恩,便如她先前谢过杜仲一般。
    李逍遥却觉得这律公子似是大有来头,且不说他这副仪表,刚才李逍遥在外边已经留意到了,律公子所带随从远不止进过破殿的那几人,除了六个形貌各异的老者、随侍郎中杜仲以及那清客模样的皱面文士以外,林中更留有一彪骑兵,不知几百乘之数,却偃旗息鼓隐蔽於树丛深处,不时影影绰绰的晃过叶障间隙,透出凛凛而盛的无形压力。林间又停有大车数乘,有的垂帘落幔,似是供主人乘坐之用,有的却厚载货物,以布帐密密遮盖,车马间隙守丁便有数十,持戈按刀,神情精悍,看其模样也都身手不弱。待下得大车,不料转眼工夫树下已支起数座营帐,律公子所在的这一间虽说不及其余的帐蓬宽大,布设却显得极为考究,像是专供主人用的移动豪宅,李逍遥见了只是咋舌。
    此时入得帐内,却只律公子在内,那寸步不离的皱面文士却不在身边。待客人落座毕,一个老奴躬身奉上新茶,水是热的,显是有人在林中支灶随侍,一切供应无缺。单是这等派头,李逍遥已自称奇不已,没等主人动作,自行端茶一饮,咂嘴有声,说道:“没想到在这荒林野地里,还能喝到这般热乎乎的香茶!律公子真是会生活哦!”灵儿却比他晓得礼仪,待律公子先邀杯就口,方才捧杯品呷。
    李逍遥三两口吸尽茶汁,瞅律公子没注意,低头吐茶末於地,却沾在脚下所铺的兽皮地毯上,想起刚才进来时见到帐篷下边的地上铺有一层半指厚的木板,即便地面仍湿,也不染片泥於毯上。他不禁心想:“这家夥处处显得比别人高一格,不是我说他,这也太会享受了!唉,不知我何年何月才能赚来了许多钱,也学他这般摆阔,盖起帐篷请村里香兰她们到林子里作客,也教她们吃惊一番……”想到滟羡处,眼皮一抬,瞅那豪华摆设,只见律公子放下茶碗,却瞧见了地毯上沾著的几片茶叶末。
    李逍遥只故作不见,找话说道:“好茶哦!这是传说中的碧螺春罢?”律公子以素巾轻轻拭口,说道:“见笑了,此是家乡土茶。姑娘可品出何味?”李逍遥心中一怔:“姑娘?哦……跟灵儿说话呢。不过他可是找错对象了,我都品不出啥味,她喝茶又没我多,又没见过世面,问她晓得啥?”不料灵儿轻启樱唇,神情腼腆的答道:“是参茸茯苓茶的味儿。”
    律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原知姑娘品味高雅。”眼见这美少女品茗之时小嘴微抿,留香不流末,毫无杂声,亦没像旁边那个俗人一般鲸吞牛饮,乱吐茶渣,只轻唇微呷,薄沾即止,举止深合茶道,的是大家风仪。律公子心下暗赞,李逍遥却翕动嘴巴,心道:“这也叫品味高雅?那我算没品没味啦?尝不出你那土茶的名堂,一句话就把我贬到了品味低俗那份儿上了,搞什麽嘛?人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活转来,一露面就把我晾那儿了,留点面子行不行?”
    正自闷然,听见律公子道:“那麽姑娘料必知道在下的家乡是哪里了。”李逍遥一怔,暗奇:“灵儿一喝茶就晓得了?”灵儿抿口不言,被这两人盯得只是垂眸害羞,心道:“原来律公子是关外人氏。”
    帐外有人低报,律公子召那人进来,却是先前殿内见过的那圆脸老者,只朝李、灵二人微一颔首,算是打个招呼,便不再理会,向律公子耳语几句。趁这间隙,李逍遥看那律公子身後皮帐挂有一副席大的地图,其中有个地点以朱笔画了个圈,图上虽然有字,却没一个是认识的。李逍遥想:“原来刚才这律公子一个人在这儿面壁是在看地图,不知是不是藏宝图啊?看得那麽用神,都目露凶光了,难怪他一转脸就朝我乱瞪恶眼,还以为他要剁我呢,却是在看图发狠,只把我吓的……那圈起的地点不知是哪处,有啥名堂?可惜那上边的字一个不认识。”灵儿见他在望地图,目光显得迷惑,猜到他多半是为不认识的字儿犯愁,便凑嘴到他耳边,悄声道:“那些是契丹字。”
    李逍遥没料到灵儿也会识得外族文字,顾不得称奇,正想问她图上写的什麽地名,律公子已打发那圆脸老者退出帐外,转面瞧见这两人正望地图,只微露笑意,指著那地图,问道:“两位可是对此感兴趣?”灵儿虽知道些契丹文,毕竟不曾用心习过,是以也没看明白,见那律公子朝她望来,连忙低下脸去。
    李逍遥眼珠一转,说道:“其实我们基本上对图不感兴趣,只对那些长得像小虫子般的怪字有一点点不解,基於求学精神……”律公子显是不耐烦听他的废话,把面转了过来,手指离开地图,说道:“此图来自以前的辽宫所藏,无意间购得,挂来看看。既然两位不感兴趣,原也不足为奇。”李逍遥终是心痒,问道:“那圈起来的是啥地儿啊?”律公子道:“可能是辽京罢。”李逍遥“哦”了一声,算是弄明白了,暗想:“辽京有宝,这家夥多半是要干那找故宫盗宝藏的勾当。所以拿图先来研究……”灵儿突道:“辽京不在这里的,有圈的那个地方好像是咱们这里。”既看出了端倪,她本想等出去後再悄悄地告诉李逍遥,因见那律公子搞错了地点,感他赐药之恩,为免这人寻错了地儿,忍不住便指了出来。
    李逍遥一怔,问道:“啥?是这里吗?怎麽看出来的?”律公子也有些奇怪,问道:“姑娘认得契丹文?”灵儿红著脸道:“不……不认得,只是看地形猜想的。有红圈的地点在两条横贯图中的大江河以下,又临近沿海一条小江的下游,刚好在咱们这里啊。”李逍遥一皱眉头,“兰陵渡?”灵儿点了点头,李逍遥来了兴致,忙问:“有没看到那图上有咱们家的所在?”灵儿只是抿嘴,李逍遥心想:“看姓律的那小样儿,眼神诡诡地,必是早知道地头是兰陵渡,故意撒这等谎来骗人,除了灵儿会相信他,还有谁会上当?”其实他刚才便上了当,信了那地点是辽都,若非灵儿识破,他还蒙在鼓里呢。
    李逍遥疑心律公子这夥人神神秘秘地到兰陵渡必有不可告人的勾当,只是不好多问,忽想起一事,心中一跳,暗道:“几乎喝茶喝忘了!”就他先前在帐外所见,向律公子问道:“律公子,我要话要问你。可否解释一下我那些同伴目前的情况为何如此蹊跷?”律公子望著灵儿,心想:“这女子虽不会契丹文,竟能只从图上的山川地形识破我刚才的谎言,晓得我用朱笔标记了的地点乃是兰陵渡。这也算稀奇了,古来会看地图的女子没几个。”他哪里知道,灵儿的师父从小便拿出南宋至元朝地图教灵儿辨识她的故乡以及归乡的道路。
    律公子只是若有所思的盯著灵儿,直到李逍遥多咳几声,他才转过脸来,却心不在焉的端茶杯说道:“李公子有何见教?”李逍遥道:“只是想请教。”也学他的样子端杯,一掀盖子却见杯里没水了,只剩半碗茶末,他仍觉得有些渴,正寻思著是不是该叫主人添些水来,目光一转,见灵儿的杯在旁,似乎没饮几口,他便转脸说道:“倒些水给我。”灵儿一怔,依言捧杯,正要倒自己杯中茶水给他,律公子的老仆已提壶走入,看那壶时,却是一赤铜雕,虽并不大,却精美难言。既有人来添水了,李逍遥便不用灵儿酌些给他。
    那老奴非但身躬背驼,生得枯瘦畸异,更满脸皱皮,一层叠一层还堆作一起,皮褐面颓,两道蜡黄的焦眉斜垂两颊,眼窝深陷,仅从蔫褶的两缝眼皮里微透出两丝浑浊不清的目光,在一头稀稀拉拉的灰发垂遮之下,可见右耳残缺不全,左耳却戴一耳环,大若手镯一般。这老奴的衣著作胡人打扮,倒茶或添水时,躬身如拱,一只手提壶,另一边袖子空荡荡地软垂於腰畔。李逍遥见这老儿握壶的那只手仅剩三指,无名指和小指均齐掌割去,那三根残存的手指骨节奇粗,指瘦而长,又留有镶套金铂的尖利指甲,端的竟似猛禽之爪一般,瞧来甚是吓人。
    李逍遥正在心里称奇,无意中瞥见这老
    添够了水退走时,从那残缺的右耳洞里竟然钻出一只蟑螂,爬到脸上,那老奴却张嘴将那只爬到他唇边的蟑螂叼没了,动作飞快,端如饿鹰捕食一般。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伸手一指,变色道:“啊……蟑螂!”灵儿闻声投目,那老奴已出了帐外,李逍遥那只手指著律公子脸上,一时收不回来。
    律公子暗觉这少年无礼而且讨嫌,但碍於佳人在旁,不好发作,只不理会。李逍遥解释道:“律公子休怪,刚才有只蟑螂……”灵儿暗觉不安:“哎呀,我最怕蟑螂了。”不由的偷瞧律公子一眼,想看那只蟑螂在哪儿。李逍遥忙别往律公子身上看,他是干净人,怎麽可能有蟑螂呢?”灵儿将信将疑。
    律公子皱眉道:“刚才李公子不知有何见教?”李逍遥端杯道:“只是请教。见教是不敢的,刚才见的是一只蟑螂……”灵儿嗔道:“不要再说了,老提蟑螂多恶心啊。”李逍遥饮茶,一双大眼睛却骨溜溜的盯住律公子,似想瞧瞧他身上会不会也有蟑螂不经意间钻出。律公子不禁沈声道:“李公子到底有何见教?”李逍遥纠正道:“只是请教。”律公子皱眉道:“那你想请教什麽?”
    李逍遥觉得这律公子好没涵养,恁般易恼,瞧出律公子已心中窝气,便不跟他一般见识,放下茶杯,正色道:“我只是要问你,刚才我在外边一个大帐里见到那些同伴,怎麽一个个全像不认识我似的傻坐一团,他们的眼神好凄迷呀,见了我也不打招呼,就好像吃错药一般。这是咋整的嘛?”律公子迎视著李逍遥狐疑的目光,淡然道:“两位毋须担心。他们中了鬼蜮魔咒的制脉妖法,服了解药之後,便会这般神志昏迷十几个时辰,过了今天自会没事。”
    李逍遥和灵儿是当时殿内唯独没中鬼蜮制穴手所袭的两人,自是不知究竟。听了律公子的解释,灵儿当即释然,李逍遥只微笑道:“没事就好。”突觉有一事不对劲,脸色倏变,端杯揭盖,往里边一瞧,惊叫道:“甲由!”灵儿问道:“什麽?”李逍遥道:“就是蟑螂!”灵儿嗔道:“你嘴上怎麽老是挂著这两个字啊?”李逍遥苦著脸道:“不是嘴上挂著,是嘴里含著。”说罢,从嘴里拔出一只蟑螂,放在茶几上,用手指了一指。
    灵儿吓了一跳,惊道:“你……你嘴里怎麽会有甲由啊?”李逍遥皱鼻道:“杯里有,刚才我意外地发现好多只蟑螂的尸体沈淀在茶叶里。”说完,掀盖让灵儿自己看,她却哪敢看,想起自己刚才也呷过茶水,更觉反胃已极。
    李逍遥转脸瞧见律公子好整以暇地端坐,脸上并无半点动容之色,不禁疑心道:“律公子,你有用蟑螂待客的习惯麽?”律公子蹙眉道:“什麽蟑螂?”
    “就是甲由!”李逍遥解释道。“也叫蜚蠊,是一种常见昆虫,体扁平,黑褐色,能发出臭味。常咬坏衣物,并能传染伤寒、霍乱等疾病,属於害虫。”
    律公子皱眉道:“请你指出哪里有蟑螂。”李逍遥道:“哈!你就别赖了,证据俱在……”用手指著茶几上一颗红枣,说道:“我可有证人噢,灵儿,告诉他这是什──麽!”灵儿先前听说有蟑螂混在茶水里,不免吓了一跳,随即把目光一低,瞧见李逍遥刚才放在茶几上的是一颗干枣,当他问时,灵儿盯著那个干枣,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枣。”
    “你不要指鹿为马,”李逍遥拈起那个枣,朝律公子面前晃了一下,怒道。“这明明是一个蟑螂!”
    律公子一怔,随即目露愠意。灵儿不明白李逍遥有何用意,生怕他惹祸,忙道:“逍遥哥哥,你……你别这样。”李逍遥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要搞清楚杯里为什麽会有这麽多蟑螂!”说著,把杯子翻个底朝天,不顾水烫,捏了一把茶叶和枣子,向灵儿展示道:“看见了吧?都是蟑螂!”
    灵儿不禁怜惜的望著他,心下难过:“他……他怎麽啦?”为免律公子不快,她正想赔礼,律公子却以同情的目光朝李逍遥望了一眼,随即转视灵儿那凄楚的面容,更觉她此般神态娇美动人之至,微一定神,说道:“看来姑娘的这位同伴疲劳过甚,神智还未完全恢复。”李逍遥朝律公子脸上扔了那把茶叶渣过去,骂道:“你这黑心狼,拿蟑螂来毒我们!”律公子竟没躲开,沾了一脸的茶渣,帐外撞进几个大汉,从座上扯翻李逍遥欲打,此时李逍遥竟然软绵绵地毫无抗拒之力,只是大叫。灵儿连忙抢身阻拦,幸好律公子及时喝退了那些大汉。灵儿凄然道:“律公子请别见怪。逍遥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李逍遥破口大骂不绝。
    律公子自拈丝巾拭脸,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姑娘还得当心,我担心他疯起来也许会伤害到你,不如……”灵儿摇头道:“逍遥哥哥不会伤害我的。”一双忧虑的眼光盈盈地凝睇在李逍遥面上,但见他眼光有些异样,面色也隐漾酡然之气,却不知何故。她不由的更加担忧,自从李逍遥在那殿内奇迹般地醒转而後,灵儿心里总是不踏实,生怕又起变故,更惟恐他随时会离开她。眼下又见李逍遥这般不对头,灵儿一颗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却不明白他好端端的何以突然变成这般神志混乱,竟指著枣子说蟑螂。
    律公子道:“赵姑娘,不如教下人先送他回马车上歇息。你意如何?”灵儿生怕李逍遥随时会倒下,已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双手扶住他一只手臂,紧握不舍。闻得律公子之言,她便点头说道:“好的,我送他回去,不敢叨扰律公子了。”其实律公子那句话里的意思是想打发别人送李逍遥出去,而留灵儿在帐里,不料灵儿哪肯离开李逍遥身边,裣衽作别,扶李逍遥便要出帐而去。律公子心中著急,又没敢强留,正蹙眉间,忽听得轰轰隆隆巨响,震耳欲聋,地面震撼,宛如天崩地裂一般。
    李逍遥惊叫道:“又打雷了,又打雷了!”两眼瞪圆,乱抖了几下,突然倒入灵儿怀里,紧抱住她腰身不放,显得是惊慌已极。灵儿却觉得不像打雷,但也听不出何以这般爆响不断,眼见李逍遥吓得惊弓之鸟般猛往她怀里钻,她也紧紧的搂住了他,心中无声地说道:“不怕,不怕,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麽都不用怕。除了一样,灵儿只怕逍遥哥哥离开我……”剧震之下,帐篷突然塌倒了,却蒙头盖住他们三人。
    灵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难免惊慌。昏黑中有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手腕一握,灵儿方吃一惊,听见律公子说道:“此处危险,姑娘且随我来。”灵儿暗觉不妥,欲待推拒,突然间一道刃光急闪,灵儿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身子挡在李逍遥前边,转以後背朝外,只觉寒气侵肌,原只道要挨上一刀,却哪料刃光一闪即隐,身後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哼,却是律公子所发。!一声响,余音未尽,蒙在头顶上方的篷帐裂为两半,从中分开,飘落丈外。灵儿方透过一口气来,却听见几个人急呼:“快护驾,看少主人怎麽样了!”灵儿回头时,见到一个长身老者面黄皮枯,一双锐目扫入帐影遮覆之处,右手微晃,按剑还鞘,想来刚才撩破篷帐的便是此人,剑法奇快,未等别人看见他的剑形,已收归皮鞘。
    但更吃惊的是,律公子半边肩膀鲜血殷然,竟受了伤。先前所见的圆脸老叟抢过来扶著那律公子,急呼:“少主人遭了暗算!”灵儿见律公子先前抓住她腕间的那只手已放脱,眼光却盯著她身边,面寒如刃。灵儿瞥眼间,随著律公子望过来的目光,突然见到李逍遥手握半根湛卢,锋刃上有血滴落。她心念一动,不禁想到:“哎呀,逍遥哥哥怎麽刺律公子一剑哪?”李逍遥也看见剑上有血,正自呆愣,灵儿生怕别人瞧见,便要用身子遮挡。律公子忙道:“姑娘小心这疯子,他已认不得人,只会乱咬!”
    那长身老者见到李逍遥手握湛卢,刃端滴血,顿时满面杀气,那律公子原是要探手拉灵儿过去,不料灵儿纤身微摆,缩手扭腰,不知使了个什麽身法,精妙之极的沈腕化去律公子的一抓之势。律公子不禁暗赞一声,更要留下这个身手不凡的美貌少女,手影微晃,按在灵儿肩上。
    灵儿心念忽动:“咦,律公子好象伤得不重呵!”这时律公子的手已按在她肩头,正要扣指锁骨,拉她过去,忽然如遭雷击,那只手顿失知觉,犹如电流急注,全身大震,不由自主的後跌几步,圆脸老者连忙扶住。律公子不晓得灵儿刚才以雷咒震开他的手,更觉这少女神奇难测,圆脸老者和他飞快交换一个眼色,灵儿并未看见,律公子佯做伤重之状,按肩闷哼,圆脸老者怒道:“那小子伤了少主人,须饶他不得!”
    那长身老者晃身一闪,突然站到了灵儿面前,手按剑柄。圆脸老者一边朝那长身老者使眼色,一边喝道:“小姑娘你让开,那疯小子不定连你也伤了!”灵儿正没做理会处,那长身老者眼光盯住湛卢剑,微微蹙动两条细长的白眉,竟探手来夺。灵儿拉著李逍遥本想後退,不料那圆脸老者先已挡在身後,断了退路。
    灵儿只一愣神间,湛卢便已到了那长身老者手上,灵儿心中吃惊,始知李逍遥全无反抗之力,连湛卢剑也护不住,又岂能伤得了武功高强的律公子?此时她再单纯也已猜到这里人人对她和李逍遥显有异谋,未及多想,急要夺回湛卢,那长身老者只微微晃身,灵儿竟怎样也碰不到那宝剑,始知这老者非但剑快,身法武功更远在她之上。
    灵儿眼见夺回宝剑无望,因见这些人个个目光不善,竟有杀李逍遥之心。她生怕李逍遥遭了那长身老者的毒手,只得放弃夺剑之念,心想湛卢虽是无价之宝,可在她心目中哪及得上情郎半分?
    那圆脸老者冷不防发掌按向李逍遥後背,事先全无预兆,灵儿只顾著提防前边那长身老者,竟来不及以金刚咒帮李逍遥守护背後的门户。而那圆脸老者手上功夫奇强,只一拍出掌力,顿成八卦之圈,掌影幻化无定,罩住李逍遥身形,即便是灵儿转身来救,也无法分辨那圆脸老者的掌势虚在何处,实是何处。
    灵儿正欲迎击圆脸老者,不料那长身老者虚指一剑,发出嗤一声微响,剑梢透出一道气流,凛凛侵逼,射到灵儿後肩,竟以剑气点穴。总算灵儿反应得及时,拈指凝眉,以“金刚咒”挡开後肩那一线剑气。
    圆脸老者趁灵儿被阻得一下,催发掌力,正要毙了李逍遥,忽听得一个甜笑般的声音荡然而至,娇喝道:“一大帮老不死的,围住两娃娃打个什麽劲儿呀?加上我甜甜姐一个,才有意思!”圆脸老者不禁心中一怔,仰面看见一袭白花花的影子掠树而落,随即满地烈火,犹如无数滚动的焰球,劈劈砰砰的爆裂,一时火星乱窜,炸得众人立足不定。
    灵儿以金刚圈排开滚近她和李逍遥身畔的火球,守住一个空圆之地,眼见焰球倾天泻地般的纷纷抛落,满地狂滚,律公子所率人马虽众,霎间却被搅得大乱。见了这等动静,灵儿已知小苗女阿奴使了雷火咒。律公子身边高手如云,却也被满地滚焰袭了个措手不及。灵儿心中不免奇怪:“阿奴不是钻进了那秘道了吗?又怎麽出来啦……”一个疑念未及转过,阿奴落在身旁,朝李逍遥笑眯眯的望了一望,随即向灵儿做了个鬼脸,说道:“我不是要帮你哦,只是来给自己报仇。”
    灵儿心下暗异:“谁又招惹了她啦?”正觉纳闷,阿奴已望向律公子那干人,哼了哼道:“你们炸毁了天蚕神殿,险些连我也葬在里边,若不是我用土遁溜得快些,这笔冤找谁诉去?”灵儿闻得天蚕神殿被炸了,想起刚才那阵震天动地般的声响,不由微微变色。但想不通律公子何以要派人炸毁那座荒废已久的宫殿。
    律公子等人被火逼得远远的,望著阿奴,均是没回过神来。只见数人从烟雾中急掠而至,为首的正是那皱面文士,只见他衣衫炙破多处,脸色古怪,刚落到律公子身旁,便附耳悄言,眼光显得惊诧莫名。律公子只听得几句,便即动容,望向天蚕神殿的方向,失声道:“竟有此事?”
    阿奴突然大叫一声,探手如电,从烟雾里揪出一人,说道:“杜小郎,你想躲到哪儿去!”律公子以及那几个武功了得的老者闻得皱面文士的禀报,均望著天蚕神殿黑烟障天之处,半晌无一人回过神来,待听得杜仲呼叫,转面时阿奴已擒了杜仲钻林而走,灵儿猜到阿奴定然是要逼杜仲为她解毒,是以捉了杜仲逃入林中,却不晓得这小苗女何以认识杜仲?
    灵儿见余焰不息,满林里烧窜而开,藏身树丛间的人马骤乱。她想律公子等人已顾不上留难於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拉了李逍遥便也借著烟厚焰迷之势溜入林间,律公子却没忘了她,急教人追来,只见树枝上挂著那件银狐披肩,灵儿和李逍遥已经钻林不见了。
    一时烟浓树密,难辨方向。李逍遥只是昏昏糊糊,任由灵儿拉著摸黑乱走。好在律公子那干人显是另有要紧事绊身,无心追赶,只在树丛中吆喝搜寻一会,那皱面文士不知又向律公子进了何言,律公子率人明明已搜近了李、灵二人的藏身之处,终是折返回去,似是朝天蚕神殿的方向去了。
    灵儿刚才因觉四面都是沙沙的穿林搜索声,便拉著李逍遥躲到几株大树间隙,籍以暂且藏身躲避追兵。眼见律公子的手下人搜索得近了,她的心几乎蹦出嗓儿眼。抬起一只手本要掩住自己嘴巴,李逍遥在旁边突然张口欲打喷嚏,灵儿见势不好,急把那只手往他嘴上捂去,突觉手痛不胜,却是李逍遥咬她。灵儿只是强忍著不作声,掩他的嘴不放。奇怪的是,那干人似乎没发现这片树丛里有动静,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灵儿顾不上奇怪,待那干人一走,拉著李逍遥便溜,直窜出了老远,方才停下,找到一处树叶幽密处,拉李逍遥进去蹲著,一边喘息,一边转面瞧他。只见李逍遥傻乐著吮手指,眼光显得无忧无虑。灵儿不禁一怔,心下大是纳闷:“逍遥哥哥这是又怎麽啦?”两人蹲在树丛中,突听得前边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光亮闪烁,透过重重密叶幻动摇曳,不知何故。
    灵儿心里虽有些好奇,终是沈住气不去瞧个明白。却不料李逍遥蹦起身来,挣脱了灵儿的手,竟钻树急爬,溜得飞快。灵儿大惊,连忙尾追而去,稍使轻身功夫,此时李逍遥哪有她快,灵儿只一扑便按倒了他。
    便在这时,忽听得有人话声凝重地说道:“大家可看出了什麽?”呼吸声虽此起彼伏地传来,竟无人答腔。灵儿透过晃摆的树叶影隙,只见到火把和灯笼的光芒灿做一片,耀花了眼,几乎什麽也没瞧清。
    只听一人说道:“我什麽也看不清。”这话声却似那律公子所发,只是语带惘然,不胜惶惑。灵儿没想到律公子竟在前边不远之处,心中一怔,本是想逃,这时又听见另一人颤声说道:“怎……怎会如此?”却像是那圆脸老者的声音,只不知何以变得如此。灵儿再忍不住,想起修剑痴、林居士等人还在这干神秘人物手中,不知眼下情势如何了?林居士等人为救李逍遥可是倾了力。灵儿不忍弃他们於不顾,明知此时无力从律公子一干人手中救出林居士他们,但也不得不想法子。
    可是她一到要想法子的时候,眼光便瞧向李逍遥,见他仍然神呆呆地在吮手指头,原先叼在嘴边的那半棵纸烟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灵儿不禁焦急,眼光哀求般望著他,心道:“逍遥哥哥,你快帮灵儿拿主意呀。你……你到底是怎麽啦?”李逍遥吮手指咂巴有声,并没说半句话。灵儿忍不住推了推他,噘了嘴道:“你别老是吓我好不好?”但看这情形,也知李逍遥绝非存心在吓她。眼下他的情形又像极了先前魂儿没找回来的时候。
    灵儿越瞧他的样子越担心,几乎连树丛外边的人说话声也听不进耳朵。但话声并未中断,此时有个苍老凝重的话声传来,“这些人全死了!少主可瞧出不妥之处?”灵儿微微一惊,这两句却是听见了,心下不安:“难道律公子教人杀害了林居士他们?”只往外一望,便知不是。
    籍借树丛外头一群人高举的灯火亮光,只见许多人站在一大片坡地上,那律公子以及先前见过的皱面文士等人均在其间,身後散布著数十名披玄麻布所制的风雨衣,遮身罩头,面容隐蔽的人。单从眼前所见的地形景物,显然便是天蚕神宫那破败的大殿所在。可是宫殿已经不见了,连片墙也没留下,便在宫殿的所在凹陷一个约莫百来丈宽的大坑,圈圈盘旋向下,越往底部越小,状似一个倒锥。原来那片坡地亦不曾存在,只在炸毁大殿之後,那片林地便陡然低陷,呈现一片极大的坡地。
    那地方又有如一个巨大的喇叭口,里边全是残砖焦石,拌著泥土杂填於坑内。灵儿往坑边瞧去,见有数百人做夫役打扮,各持挖掘工具木然而立,另有许多僧侣、术士模样的人围绕那巨坑盘坐於地,均离那坑穴有百步之距,似是有意不去靠近。此时这群人连同律公子所率的那夥没走下斜坡的人在内,全是面朝巨坑,灵儿小心翼翼地伏在树丛里偷望,因那干人显是心神专注,并没发现她在此。
    只是灵儿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那片破败的神殿附近,更没想到这里竟有这黑压压一大群人,又不明白他们到这里干什麽。灵儿蹙眉一想,记起先前曾听小苗女阿奴说过,在这天蚕教遗址的地下或许有宝藏。她心下寻思:“遮莫是那律公子也想动天蚕教地下宝藏的主意?”可是看他们此时一动不动的神情举止又不大像。
    忽然间,灵儿心头升起一股寒意。多瞧得一会,她才看出了不对。除了站在斜坡上的那干人以外,围在坑边的那一大片木然不动的人影全似是死了的人,不论是坐著的僧侣、术士,还是那群站著的夫役,甚至连监督在旁的一些人马,也都毫无活人的气象。到了此刻,她才明白律公子那干人为何变得如此惊魂不定。
    当她听到了那鹰鼻!目的老者苍老凝重的话声随风飘来,才知道事情比她想到的还要可怕。“炸药完好无损,我不知道这座荒殿是如何自毁的,地下这个巨穴也无法解释。我们闻声赶来的时候,只道留在这里的人已经引爆了炸药,可是……来的时候就只看到这般景象。按预先计划派在这里作法和预备挖掘的数百人全都死了,死得莫名其妙,身上没有一点异状,只是僵硬地死去,保持著他们临死那一刻的姿势。死亡好像是刹那间降临的,没有痛苦,没有惊乱。全都是平静地死去,就像遭了冥冥之中的诅咒!”
    在一片惊疑不安的沈默之後,律公子忽问:“知不知道那小苗女是怎麽逃得性命的?”那鹰鼻!目老者刚才并不在此处,没有回答。其他人更回答不出,律公子瞧向那皱面文士,等待他的回答。
    “那小丫头必是从另一处逃出,或许有一条秘道。因为她根本没看清这大殿是怎麽毁掉的,我听见她说,是咱们炸毁了大殿,”那皱面文士虽惊魂未定,却仍能给出令律公子满意的答案,连灵儿也不禁暗觉他的话虽出於猜测,却是合乎情理。那皱面文士末了叹一口气,道:“可惜杜小郎不在这里,不然或可帮咱们查明这些人的死因何在。”
    那圆脸老者忙道:“那小苗女捉了杜小郎去,不知有何企图?我已派得力之人去追赶了,多半能抢他回来。”律公子冷然道:“那杜仲虽说是罗金仙的徒弟,可就算罗金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我们面临的问题。不要再提这个人了!”那圆脸老者识趣地附和道:“少主说的是。刚才小人见那苗女跟杜仲似是相识的,也疑心杜仲这种人不可靠。咱们不必再提他……”瞧了瞧律公子的脸色,又道:“更何况咱们此行的任务尚未完事,须得继续增添人手,照老主公的吩咐……”律公子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尾,截然道:“结束了。”
    那圆脸老者似是没会过意来,诧然道:“什麽?咱们不是还没搞清楚……”律公子再次打断他,冷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看到这种情景。”那圆脸老者似有所悟:“对,少主真是宅心仁厚,不忍再见到许多人徒然送命於此地……”律公子冷冷的瞪他一眼,说道:“错了,我只是要回去告诉厉惊蛰,下次让他自己来挖。”那圆脸老者点头道:“有道理,咱们不能全信那姓厉的,他自己为何死都不肯来,却教咱们来这里白忙一趟。我早就疑心他胡说八道了……”律公子冷哼道:“怎麽叫白忙?”那圆脸老者发觉失言,忙道:“其实咱们这趟大有斩获!且不说那湛卢剑已经到手,这还算意外的收获。最要紧是,咱们坏了傲家的事儿,破了霸王卸甲这个穴;听说连狄武也折於此林,如今宫九又没了,兰陵渡从此成了咱们雄爷掌握的地方,真可谓是一石数鸟,全靠少主指挥有方,英明之极!”
    律公子只是沈脸不言,那皱面文士在旁边含笑说道:“公孙门,其实还有一招更高明的棋你没看出来。”那圆脸老者奇道:“请恕老朽愚钝,还望先生指点。”那皱面文士道:“此去不远有个苦水铺,听说拜火教的人马正被傲雷统军围困於山寨中,棒胡原想翻山退入桑林,由兰陵渡南逃。却被天蚕教的这个咒封迷阵断了逃路,棒胡因怕困死在这里,一时没敢来。眼下我们可以给他这个机会了。”那圆脸老者不解道:“拜火教的殷破败跟咱们雄爷没什麽交往啊,凭什麽卖他这份天大的人情?”
    那皱面文士道:“便是要送他这份人情。同时也是给傲家留下一个钉子,只要棒胡这支人马保得住,四下流窜不亡,便会让傲军疲於奔命,在南边受到牵制,於我关东的事业不会没有好处。若不是为了下这几步大棋,雄爷又怎麽会舍得让少主出来徒受这江湖风霜之苦?”那圆脸老者听到这里,不禁问道:“依先生之言,难道咱们在江南还有几步大棋要走?”那皱面文士却没再往下说,只望了望律公子,目露期许之意。
    律公子却似没在意听那文士说什麽,眼望林莽,突然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若是能得到那样一个丰神尤绝的女子,再多的江湖风霜也算不上苦处。”
    灵儿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微微一怔。那圆脸老者识趣地向律公子进言道:“依小老儿看,似这等事切莫操之过急,何况那位姑娘旁边还有个碍手碍脚的小子,除他不难,只是要做得干净,不教那小姑娘起疑为好。眼下先得查清那女子是何来历,若是来历不明的,或是没什麽大背景的,咱们只管把她掳了去,献给少主为姬为妾,岂不是美?”见律公子舒展愁眉,这老儿嘿嘿两声,又说道:“若是有门脸人家的女儿,又怎麽会跟一小流氓私奔出来?但她若真的是有出处的,只要少主喜欢,查明她来历以後,下个聘去,花花轿子抬了来,谁又敢跟咱耶律家争娘子?”
    那皱面文士见律公子给那圆老儿说得心动,在旁清咳一声,正色道:“下聘什麽的,那是休提。老主公此趟让咱们下江南,乃是要我们把聘礼下在姑苏林天南家。这是我们下一步的大棋路,可含糊不得!”律公子点了点头,却没说什麽。那圆脸老者却故作迟疑状,说道:“听说林天南家那闺女从小耍枪弄棒,放鹰逐犬,成天价率一堆男仆招摇过市,就跟一花花恶少一般,恐怕非属大家脚色,这门亲事……”那皱面文士道:“老主公自有想法。这你就毋须操心,咱们只须依计行事,到时候轿子抬了来,就算轿子里是一匹烈马,到了少主手里,还不是得乖乖的变成驯服的小母驹儿?”
    说话间,那律公子手下的一夥身披玄麻布风雨衣的人已将尸体悉数推入那大坑里,掘土埋葬。这等事若在别人做来难免要大费周折,那干人却手脚利索之极,动用马匹拉动滚木,推土填平坑口上方的泥土,又运来杂树枯木遍撒其上,遮掩得不露半点可疑的痕迹。灵儿见转眼工夫,律公子手下的人已掩尽了那骇异的死亡景象,做得宛如从未发生过此事一般,而律公子和那几人在旁边竟浑若没事一般谈笑自若,丝毫不把那许多被他们驱赶来无辜丧命的人的惨遇放在心上。她心里不禁暗暗的害怕,觉得这干人远比天蚕教的杀人恶咒可怕得多。
    此时那圆脸老者又道:“少主,湛卢虽已到手,可是那小瘸子实是留不得,竟然猝施偷袭,伤了少主,须得将他碎尸万段才行。待小人马上著人去捉他回来……”那律公子冷冷的道:“你以为他真的伤得了我吗?刚才那不过是苦肉计,我见他腰插湛卢,有心取来,却碍於那佳人在旁,不好明抢,便借著帐篷倒塌之际,用他的湛卢自刺一剑。可笑那小子定力不够,中了波斯胡的乱魂术催眠在先,这当儿还不知怎麽回事呢!”
    灵儿听到此话,不禁又惊又怒。只听那圆脸老者笑道:“少主这一计就叫一箭双雕,既借题发作,夺回了落在那小子手中的湛卢剑,又博得那丫头的怜惜,刚才我见那小姑娘对少主受她同伴所伤,显已大为过意不去,看来少主这一招苦肉计必有开花结果之时。”正说到得意处,有人匆匆来报:“那五毒药王等人刚才在混乱中不见了,属下等点检车帐诸物时,方才发觉扣押他们的那个帐篷空了。”
    “混帐!”那圆脸老者飞脚踢倒那报讯之人,说道:“少主,料他们尚未逃远,老朽亲自带人去追,全杀了便是!”律公子摆了摆手,说道:“算了。原只是要赶那几人来这里帮咱们挖坑,也没多大用场。看来杜仲在他们身上所用的忘魂花药量不是我想象中那般重哪!”
    灵儿听见林居士他们逃脱了,心中稍宽,但想到律公子这干人如此心肠叵测,委实让人寒心。她没敢作声,生怕被发现了就再也逃不掉,她自己倒没什麽,只是从律公子及那圆脸老者的话语里感到杀气,李逍遥若是撞上这些人,必难活命。她本想拉著李逍遥悄悄的离去,却哪料李逍遥望了半天,这会儿突然指著律公子大叫:“蟑螂!”灵儿吓一大跳,正慌了手脚,李逍遥又喊:“好多蟑螂……”灵儿自然没瞧见他所说的蟑螂,也知是李逍遥脑中出现的幻觉,眼见律公子等人纷纷寻声望来,她待来捂李逍遥的口,已然迟了。
    那圆脸老者指著树叶晃动之处,大叫:“休走!”率众扑来。灵儿见四下里灯光和人影急晃而近,本想使风咒阻他们一阻,却哪料法术竟尔不灵,换以别的法术也是一般的毫无动静。灵儿心下暗惊,一蹙眉间,想到其中原委:“知道了,这当中必有遁甲高手,以六壬法避受仙术所侵,是以我的法术撞上了他们便不好使了。”其实先前太婆也遇到一般的情形,魔力虽高,竟也破不了六壬遁甲。
    灵儿唯有拉了李逍遥钻林而逃,可是律公子身边不乏身法奇快的好手,四下掩至,来得飞快。灵儿眼见得逃不脱,正觉绝望,忽然间许多人惊声乱喊,有人大叫:“快看哪!那……那是什麽?”林中强光如炽,幻动数道巨大光柱纵横曳闪,其中更夹杂著隆隆的滚雷般巨响。灵儿生怕被捉到,哪敢回头,加快了脚步飞跑,身後惶然大叫声不绝於耳,却越来越远,想是那群追兵没顾得上追来。灵儿拉著李逍遥一口气奔出甚远,直到气喘不过来时,才放缓了脚步,回头一望,追兵已远,连惊呼大叫声也渐难听清,那隆隆的雷声却升上天宇。灵儿透过林梢曳闪刺目的光芒,勉强定睛张望,隐约辨得天蚕神殿的方向尘雾高扬,炽光未消,似有一庞大无匹的光球破土而出,腾空而去。但看夜空之时,又什麽也看不清。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夜空中那震彻林莽的隆响之声才缓缓消失,光芒逝去,天地复归昏暝。灵儿心头砰砰直跳,良久未能定神,瞠然想:“呃──哦!那是什麽呀?是不是龙啊?”但觉那物并非传说中龙形,隐然像是一大块发光的圆石,其大无比,因光芒刺目,难以瞧得更清楚。
    灵儿待叫了声:“逍遥哥哥你快看哪!”夜空中已经没有了动静,李逍遥吮手指道:“那个发光的蟑螂很大!”灵儿一怔,“蟑螂?”
    “就是甲由!”李逍遥睁大眼睛说道,“亦即蜚蠊,是一种常见昆虫,体扁平,黑褐色,能发出臭味。常咬坏衣物,并能传染伤寒、霍乱等疾病,属於害虫。”
    灵儿蹙眉呶唇,心中懊恼:“他这样子是不行的!”抬手打他一下,想起律公子之言,显然李逍遥在那帐篷里中了一种催眠的邪术,只是心神迷乱,形同痴呆,倒并不是又丢了魂儿。可是灵儿一时想不出如何帮他解除邪术的禁制,眼望林海苍茫,无从觅得出路,不禁愁生双眸。
    但更让她揪心的还是李逍遥眼下的情形,他的心神时清时迷,显然反反复复,不知何时能够真正地恢复理智,又会不会变得更糟?
    灵儿只怕他又像先前掉了魂儿那般出大麻烦,亦不知他是否就此一傻到底,若然真是那样,却教她如何是好?情急关心之下,难免胡思乱想,越慌越往坏里想去。所幸李逍遥这会儿并没想到要跑,只蹲在灵儿身旁扑蝶。
    那是一只翩翩纤舞的粉蝶。其翼淡青,缱绻不去。
    灵儿拭泪转眸,瞧见李逍遥逗那小蝴蝶玩儿,蝶影飘飘,只绕他身子婉转低舞,却不逃去。灵儿心中不禁暗奇:“这般黑夜里,哪来的一只小蝴蝶呢?”凝眸瞧时,看见那只舞姿美妙难言的小蝶儿翕翅飘落,栖在李逍遥面前的草枝上,仿佛和他面对面地想说什麽,但终是无言以对。
    李逍遥呆望那娇蝶,似怔得一下,随即咧嘴傻笑,把手往身上摸索少顷,找出一颗晶光闪闪的珠子,便在灵儿愕然呆视的目光中,只见他捧著那颗珠子像是想给那小蝴蝶看。灵儿心下愈奇,瞧那小蝴蝶翕翅而动,似做颔首之态。灵儿从未见过李逍遥身边带有这样一个珠子,其光神异,蝶影映入,纤毫毕现。只瞧片刻,灵儿顿觉那珠子似非凡物。
    那粉蝶绕珠回旋得一圈,渐升渐高,逸向树梢。李逍遥莫名地著急起来,仰面寻望,自昏神以来,口中头一次叫出的不是“蟑螂”二字,而是:“飘飘!”灵儿心中一怔,待仰面时,已望不见那只悠悠逸去的蝶影。
    李逍遥突然跳起身来,急欲追去,脚下绊著草藤,跌了一交,顾不得理会痛楚,朝空中伸出手去,口中只是叫道:“飘……飘飘!飘飘……”灵儿听他叫声凄切,上前搀他起来,瞧他眼光依然痴滞不清,却不明白他何以对那只蝴蝶显得如此激动。灵儿与他虽说相处时日尚短,也知他是个情热之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此。见他这般神情变化,不免猜想:“逍遥哥哥或许跟这只小蝶儿有缘呢,知道它的芳名叫做‘飘飘’。也许他们以前就已经是相识的……”
    李逍遥呆望树梢,眼中泪花烁然,喃喃的唤了一声:“飘飘,你为什麽走了?”灵儿听得心酸,不禁说道:“也许它还没走远。”李逍遥愣了一愣,突然著急起来,慌忙低头乱寻,喃喃说道:“珠珠……珠珠呢?珠珠不见了……”原来他刚才摔倒时,却把珠子失落了。灵儿见他如此惶急不安,连忙帮他寻找,只见草丛里莹光晶闪,伸手摸去,果然捡回了那颗珠子。
    李逍遥急得原地打转,惶然道:“珠珠呢?珠珠呢……”灵儿正要把珠子给他,夜色下一瞧,隐约见到那珠子中竟有坐佛之影随光莹闪,灵儿不禁一怔,揉了揉眼,辨明绝非幻觉,霎然间她心念一动,脑中飞快翻书,记起曾经从水月宫收藏的典籍中读到有一样天竺异宝便是这般形状,暗思:“普渡慈航大师留下的笔记中提到的密宗珠好像就是这般,说它是专能镇定心神防止混乱的密宗法器。每随高僧精修,历代传承,时日越久,所吸聚的灵气越强。有的高僧死时若含珠不失,据说还能凝聚魂魄以转世轮回,这等样神奇之物却怎麽会到了逍遥哥哥身上?且不论天竺僧的传说是否夸大了此珠的神奇,依普渡先祖所载它的镇神效用应该没错的,而且那只小蝴蝶让逍遥哥哥把珠子找出来,其中必有不言而喻的用意。”
    灵儿自幼在水月宫成长,日日随一干道姑修炼不怠,又得宫主真传,於医药之理素为熟知,当下既知此珠有此妙用,立时想到李逍遥此刻的情形当属心神昏乱之徵,只不知如何以密宗珠使他神志复苏。正凝思之时,突见得李逍遥望天呆坐,眼光更加痴迷,喃喃的念道:“身是臭皮囊,脓血包白骨……”只念得两句,低头说道:“蟑螂俗称甲由……”
    灵儿一听到他又念叨出“蟑螂”来,顿知不好,若再有耽搁,只怕他神志陷於更深的昏乱境地,虽仍拿不定主意,但已不容多有犹豫,连忙拿那珠子给他看,说道:“珠珠在这里呢。”李逍遥摇头道:“我对你这种经常指鹿为马的陋习反对得非常!这明明是一只蜚蠊……”趁他嘴没合上,灵儿赶紧把那颗密宗珠塞了进去,说道:“含著,别吐噢……”话没说完,李逍遥便含糊不清地咕哝道:“我是不会吃蟑螂地!”灵儿看出他想吐掉那珠子,连忙用手捂实了他的口,李逍遥奋力挣扎,灵儿生怕按他不住,提手正要点他穴道,突然间李逍遥喉中咕碌一声,两眼瞪圆。
    “呃哦!”灵儿不禁吃了一惊,暗觉他好象把那颗珠子不小心吞了,生怕又出岔子,她慌将起来,连忙掰开他的嘴巴,凑眼贴近去瞅,口中急道:“甲由呢?”
    灵儿刚才只是要防他吐掉珠子,却没料他会吞下肚子,往他嘴里掏不著,她不由得心中大是慌张,一时傻了眼,情急之下连珠子都说成了“甲由”也自未察。正慌忙帮李逍遥拍背揉胸之时,她的这位心头宝竟然翻白了眼,仰肚而倒。
    灵儿只惊得泪水滚眶而出,正欲施法急救,树叶沙的一响,闪出一人,急速欺至灵儿背後。她一转头间,便见到身後那人赫然正是先前在律公子处会过的长身老者,半支湛卢剑正插在腰带之侧。
    灵儿犹未反应过来,那长身老者闪电般拔出插在背後的一口剑,嗤的一声响,剑头虚指,发出一道劲气撞中了灵儿第四腰椎下凹窝中的“阳关穴”。灵儿妙瞳中神光微闪,原是要唤个法术,但在这人面前竟然不灵。她还没来得及诧异,穴道被点,全身陡地麻木了。
    这长身老者以剑制穴,与别家点穴手法相较殊为迥异。灵儿只觉“阳关穴”宛如针扎锥刺一般剧痛,旋即全身骨节皆疼,一时难过欲死。这时想要抵抑痛楚亦不可得,更哪有余力聚气冲开被封的穴道?
    待那长身老者缓缓收回长剑,灵儿才瞧见那不是一支金铁所铸的兵刃,而是一根圆而长的细棒,只在把手处做了个剑柄,其触穴的一端并不尖利,似是专靠内劲迸发制敌要穴,而非洞穿人身,伤及皮肉。这兵刃甚奇,但却决非竹木所制。灵儿不晓得这老者是何家数,但已知道以她的武功绝非此人的对手。
    这长身老者向躺在草丛里的李逍遥冷冷的注视片刻,随即转瞪灵儿,那兵刃斜斜一指,灵儿见他指向李逍遥身上,不由心头一跳。这时树丛中沙沙声响,又钻出两人,均披玄麻风雨衣,脸上仅露双目,瞧见那长身老者在此,都迎了上来,又见到灵儿,皆是一怔。先前律公子对这绝色少女甚是礼遇,他的一干手下自然全都听说了。
    那长身老者冷冷的哼道:“那小苗女找到了没有?”那两人面面相觑,躬身答道:“我等四处都找过了,尚未发现那蛮女与杜小郎的行踪。”那老者冷冷道:“苗女是穿山惯了的,料你们追她不回。”那两人惶然道:“小人知罪!”那长身老者道:“你们平时仗有大天龙撑腰,狐假虎威。真到办起事来,却这般不得力。少主若怪责下来,大天龙未必保得了你们罢?”那两人更惊,拜伏道:“小的知罪,乞望冷前辈指点一条活路!”
    那长身老者脸色稍缓,说道:“须教你们知道好歹。”那两人连忙大说讨好之话,长身老者问了他们的姓名之後,指著灵儿,说道:“少主见到此女,必不会怪责你们没追回杜小郎。只是旁边那少年或还未死,你俩便抬了他,同我一道押这对男女回禀少主罢。只是你们须得牢记,这次是谁给了你们一条生路。”
    那两人知道这长身老者虽非“八百龙”中人,以幕客身份为主公效力,也素受器重。关东规矩严厉,办事不力的往往畏惧耶律家的刑罚,这两人为求脱罪,岂有不顺从这老者之理?连连磕头道:“小人不敢忘记冷前辈的关照,日後必当图报。”那长身老者点了点头,教他们去揪李逍遥。
    虽不知李逍遥此刻情势如何,但他若再次落到律公子一夥手中必难活命,灵儿正感忧急,林中突然传来蹄声得答,有人脆声说道:“真是很懊恼,走来走去只在这儿兜圈子,偏就走不出去。这林子确是邪乎得紧!”灵儿微觉疑惑,暗思这声音似在哪儿听过。
    另一人道:“都说这桑林有妖,咱们在这儿兜了几天却没遇到半个,倒是这方白羽的情形蹊跷得很。原本那张马皮在他身上生根了似的,昨晚马皮竟然自己萎脱了,只是方白羽还没醒转,要不然可以问他究竟是怎麽回事……”鞭声一响,打落一大片树叶,那脆生生的话音随後荡将出来,哼道:“说这些有什麽用?我最恨迷路了。苏笑春,我命你放一把火,索性把这片鬼林子烧个净光,看它还捣不捣鬼!”
    数骑随话声转将出来,忽见到一个长身老者同两个身披风雨衣的汉子转身望来,地上却跌坐著一个衣衫破碎的美貌少女,草丛里也躺著一人,似是死了一般。那几个骑马的少年俱皆一愣,不由的面面交觑。为首一个穿戴红红火火的美少年扬了一下马鞭,俏目扫视,依眼前所见的情形推断,这美少年心念一动,从灵儿那惶急不安的眼神中得出一个想象:“哈!走了几天没碰见人,一撞上的却是坏蛋。看那老儿必非好脚色,带了两个打扮古惑的小喽罗,却在这儿干剪径勾当!”马鞭一甩,又想:“可不是吗?这里有一对赶路的小男女,男的被杀掉了,尸体倒在草丛里只露双腿,剩一俏丫头在这里,哎呀!连衣衫都撕破了,幸好我们刚好撞到,不然她就免不了要遭那三个狗贼非礼了!”
    灵儿看那美少年时,端的是英姿飒爽,丰神如玉,跨下一匹烈马,背插一口剑,手中摇晃著马鞭,眼光中露出一副仗义哥儿们般的气概。灵儿记起那日初到兰陵渡时,曾在江边远远的见过这干人,若非因为这为首的仗义哥儿们太过多事,教人使硫磺火箭烧毁了那小船,她和李逍遥也不至於流落在此,失陷在桑林中至今仍脱身不得。
    那美少年不消说正是林月如无疑,久困於桑林迷阵正走得厌烦,不意却在此间撞著了李、灵二人,她向来粗疏,一时未瞧清躺在草丛里仅露半身的那具“尸体”乃是冤家对头李逍遥,若是她先认出李逍遥来,便不会这般义愤填膺了。林月如先前与灵儿素未谋面,并不识得,但见这少女凄美尤绝,那临危落难的神态倍显楚楚可怜,林月如那丰胸中不禁大生豪迈之气,在马鞍上扬鞭说道:“兀那三个毛贼,速速放了那位姑娘,跪下来求我饶你们不死。否则,我们就要替天行道了!”旁边的从者赞道:“说得好!”
    林月如大是高兴,但见那长身老者压根儿没搭理她,只教那两个“打扮古惑”之人去草丛里拽那躺著的。灵儿不由心下大急,林月如却柳眉倒竖,怒道:“哎呀,莫非这三个毛贼是聋的?”旁边一红脸少年涨红了脸道:“打他丫挺的!”
    林月如叫道:“那还等什麽?”众少年道:“等苏笑春打头阵哪!”林月如甩了一记响鞭,勒骑大叫:“苏笑春!”霍一声响,当中有一匹马鞍空了。那长身老者仰面望向树梢,只见一个红脸少年倒身扑落,手挺一杆朴刀,分开枝叶急搠而下,来势凶猛,端如乳鹰出巢一般。
    林月如率众鼓掌,喝采道:“苏笑春这一招恶狗扑人式已经练到出神入化了!”声犹未落,苏笑春凌空扑击之势顿止,那长身老者随手探出,竟抓住了刀背,苏笑春再也挺不下去,便这般被举在半空,处境无疑尴尬之极。那长身老者仅出一只手便阻住了苏笑春所有的攻势,林月如等不禁一怔。
    那长身老者冷然道:“你们几个小子哪儿冒出来的?却在这儿大呼小叫!”说著,一双锐利的目光往林月如等人脸上一扫而过,射出蔑视之色。苏笑春扯不动朴刀,急忙松开了手,凌空倒翻斤斗,落在那老者身前,双手抽出插於背後的一支短柄三尖两刃刀和一根棒子,迅速接合而成一杆长刀,喝道:“老贼听著,我们是侠客山庄……”话没嚷完,长刀落地,胸前伸来一根细长如碳棒的兵刃,没等他瞧清端倪,穴道已封,那长身老者冷然道:“没听清,再说一遍!”苏笑春这时待张口时,口舌已僵,只是“我……我……我……”,不知所云。
    砰一声响,也不见那长身老者有何动作,苏笑春离地飞跌,斗地撞将过来,林月如身旁一少年正自弯弓搭箭,刚瞄准了那老者笔挺的身影,倏地被苏笑春撞下马来,那长身老者伸棒一指,点了他的穴道。
    林月如吃了一惊,身後转出一骑,有个身轻体瘦的少年拈出飞刀,冷不防抛将出手,刚射到半途,斜刺里打旋儿飞来一物,截了飞刀去,嗖一声响,偏到一旁,扎入树干。林月如转脸望去,方才看清了拦截飞刀之物乃是一支曲尺。
    那使飞刀的少年登吃一惊,转面瞧见两个披玄麻风雨衣的人手中各攥出几根曲尺,林月如从未见过这等样形状的奇门暗器,不由的一愣,随即说道:“叶翩鸿小心了……”声犹未落,几支曲尺打旋儿激飞而到,林月如所率的几个少年骑者躲闪不及,纷纷落马。那个名叫叶翩鸿的落地之前仍发了两支飞刀,方才被一支曲尺投中头额,打昏在地。
    林月如却仗著身快,迅即离鞍高纵,半空中甩出鞭梢,卷著一根树臂,荡了开去,只听得嗖嗖声响,两支曲尺打著旋儿堪堪从她腰後擦衣而过,幸未射中。林月如半空中扫眼掠见随从众骑全都瞬间落鞍,便连那昏迷未醒的方白羽也不例外,她不由惊怒交加,眼光射去,只见那边两个披玄麻衣的人也倒了一个,另一人肩窝插了叶翩鸿的飞刀,兀自摇摇晃晃。林月如扬手发出袖箭,先将那人射倒,凌空掠翻,闪到了那长身老者头顶之上。
    那长身老者只道这干爱管闲事的少年均属脓包,待一交手方知不然,虽说占尽胜算,己方却也折了两人。而那为首的英俊少年更是身法出众,长身老者见其临危不乱,竟踩树踏叶从空中攻将过来,不论武功胆色均为时下罕见,他不禁赞了声:“有一套!”把细棒向上伸去,看似随意,却顷间封锁了林月如在空中所有能想得到的变化。
    随即“嗤”一声响,锐气急射而出,林月如没料到这老者的细棒上竟有如此犀利的剑气迸然而射,登吃一惊,来不及发指戳穴,急将鞭梢上甩,卷住一根树枝,悬身提劲,荡到更高之处,呼一声飘然挂在树梢上,避开了那道劲气猝袭之险,俏脸微白,只听得那老者诧然道:“你的身法似是剑玄湖的路数!”
    林月如先前只道这几个不过是拦路剪径的山贼,待见得那长身老者武功奇高,气势俨然似臻一流高手之境界,又喝破了她所展身法的来历,更是惊疑不定,稍定心神,问道:“你是谁?”
    那长身老者仰面说道:“我与玄机居士也算是故人了,若你是他的徒弟,不会没听说过冷孤桐这个名字。”
    林月如心中一怔,随即想起:“哎呀,我早该从他的兵器上认出来了……师父确是提过从前崆峒派有个使!打穴的高手叫做冷孤桐的,曾经在师父手上败过半招。这许多年不在江湖上露面,原来藏在这里干那剪径的勾当!”她向来固执己见,既认定了冷孤桐干的是杀人越货的行当,便不再寻思这当中是否还有别的原委。就仿佛她认定了李逍遥是“采花贼”便绝不改变主意一样,更不耐烦多听解释。
    冷孤桐从她眼中看到了蔑视之色,并不多提刚才之事,只冷然道:“你的轻功显然是从真武教‘梯云纵’里变化来的,看来玄机老儿传给了你不少真武教的功夫。”林月如哼道:“怎麽?不服气呀?”冷孤桐道:“就算是不服气,那也不合跟你这等小辈较真儿。要找回场子,日後我会去寻你师父。眼下我另有要事,你若不来纠缠,小命儿暂且给你寄下。”
    林月如微撇小嘴,杏眼中露出不屑之色,说道:“你这老贼,越混越没出息了,居然连剪径的勾当也做了出来,不必等我师父收拾你,今儿便教你尝尝本姑娘……啊不对!本少爷的手段!”说完,娇叱一声,凌空倒扑,发出“气剑指”。
    冷孤桐皱眉道:“怎麽是姑苏林天南家的功夫?”林月如瞪眼道:“我愿意!”照样使“气剑指”攻来。
    当世武学正脉分为少林的“禅武宗”、武当的“真武门”两大渊源,林月如曾师随“真武七玄”之一的玄机居士学剑,刚才冷孤桐见到她的身法显然属真武一脉,认出其师承家数,本以为林月如会使出玄机居士的武功,却哪料她气冲冲地一出手便是大理天龙寺武学的路数。
    冷孤桐心中虽奇,却毫不迟疑地点!击穴,说道:“好,连你也一并擒下!”林月如没想到这老者随手一点,便难抵敌,!路虚实莫辨,只要近身便难免中!,她招数不等使老,已感局促,没再执意抢攻,半空中连拔身形,鞭梢卷住树枝,一个回旋,荡了开去,飘然翻落树下,竟落在一人的肚皮上,踩个正著。
    那人噗一声吐出苦水,林月如正低头欲瞧,登被吐了满脸的淋漓浆汁,不禁呆住。
    冷孤桐晃身欺来,伸!指穴,便欲发劲点倒林月如。此时林月如待要反应已迟,眼见得这长身老者出手如电,不由心中一沈,只道难以幸免,草窝里突然撩出一支木剑,後发先至,截住!头。
    冷孤桐眼见得这招剑法极是精奇,虽不明所以,但他终究是眼光老到之人,只一投目,便已看出木剑截击虽快,却无甚劲道。既知对方势弱,索性由著木剑来粘他!端,心想:“待我劲道吐出,起码震断你半数经脉!”虽这般想得妥当,怎料那木剑一粘上来,竟急速圈盘荡转,牵引得冷孤桐几乎握不住震荡不息的!柄。
    冷孤桐未及吐出内劲,木剑圈转之势骤然加剧,竟把!牵扯了去,然而冷孤桐终是非同泛泛,当此情势之下,木剑虽越转越快,圈得飞轮一般,却也急难扯脱冷孤桐紧握在手的长!。此时灵儿已见到李逍遥从草丛里坐起半身,运剑如轮,不待冷孤桐稍起变招之念,抢先改换剑势,撤了粘字诀,变圈为打,木剑拍下,急斩冷孤桐手腕。
    李逍遥虽然变招飞快,怎奈他体力未复,终是气衰,木剑拍落之势半道里稍滞,冷孤桐觑出虚实,飞起一脚,正中李逍遥肩头,把他踹飞。但见这少年落地时,另一只手上所抓著的竟是冷孤桐插在腰侧的湛卢剑。
    冷孤桐哪里料到这少年的手如此之快,湛卢剑居然得而复失,不由得又惊又怒,急欲抢身夺回,林月如在旁边回过神来,先前那股憋著没发成的“气剑指”陡然射出,冷孤桐听风辨形,急欲避时,李逍遥木剑早横扫在侧,使出乱剑诀之古怪打法,劈劈啪啪的胡乱打在冷孤桐身上,虽说无甚内力,那也搅得他一时晕头转向,正是马君武独创十八招之“苦不堪言”!
    冷孤桐欲伸!击打林月如之时,顿挨李逍遥不声不响地乱剑猛抽十数下,心中火起,转过!头,本想撩倒这不知死活的瘸腿少年,不料林月如的“气剑指”也毫不含糊地赶上这份热闹,纵使冷孤桐武功高强,殊胜於这两个死缠烂打的小男女,怎奈那小瘸子怪招迭出,一时间乱了章法,!势只一挫,便感後背刺痛如钻髓剜骨,旋即背部经脉齐麻,宛如无数细针在体内乱窜,知是中了“气剑指”之故,大叫一声,不待林月如补上一记“一阳指”,急忙飞脚踹倒李逍遥,摇摇晃晃地夺路便逃。
    林月如哪里肯舍,提指便追,李逍遥看出不妙,急道:“小心!”林月如听到他的声音,回头问道:“什麽?”冷孤桐突然反!点来,林月如察觉不好,将身一闪,倏地只觉腰眼“章门穴”一麻,翻身跌倒。冷孤桐那一!原是要以重手法点透林月如的死穴,非将她毙了不能解恨。但他中“气剑指”在前,经脉伤损过半,便要多催发一分力道也已不能,眼见这一击没能结果了林月如,不由得暗叹一口气,转身便要再补上一!,李逍遥已跳起身来,因觉不够力气使剑退敌,想起有蛊在身,赶快唤乾坤咒取出,也不分辨是什麽毒蛊,只记得那次在兰陵废园里从雾月教一蛊者身上窃得,投出手去,喊声:“著!”
    从小袋里飞出数粒黑点,没等冷孤桐看清究是何物,顿时沾附於身上,霎间钻进皮下。冷孤桐惨声大叫,哪里还顾得结果林月如,七窍冒烟地逃去了。李逍遥一跛一跛地走了过来,鼻际闻得烧炙皮肉之味,又朝冷孤桐逃遁之处望了望,隐约可见有焦烟未散尽,他点头道:“明白了,原来是火蚕蛊。”
    林月如躺在地上瞪著杏眼,怒道:“打架就正大光明地打,又使毒又撒灰,算得什麽好汉?你这小淫贼,一点出息没有,跟你这种脚色联手一回,可把我的脸面都丢尽了!”李逍遥伸伸懒腰,笑嘻嘻的回敬道:“你有出息,躺在地上挺著小肚肚那也算有光了。”林月如怒道:“要不是你刚才没事叫什麽‘小心’,我早就结果那老贼了,还用你来捡这现成便宜?小色狼,多看你一眼我都恶心!”虽是这般说,两只乌亮莹闪的眼睛却仍瞪著李逍遥脸上。
    李逍遥伸胳膊腿,活动筋骨,口中悠然说道:“不知道是谁被谁结果呢。唉,没想到有人会为我这没出息的小色鬼打架,真是太受惊若宠啦!”林月如怒道:“没听说过‘受惊若宠’!”李逍遥抬高腿作势要踩她肚子,笑道:“不受精又怎麽能怀孕呢,你真蠢!连这也不知道……”林月如大怒,瞪眼道:“淫贼!”旁边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道:“逍遥哥哥才不是淫贼呢!”林月如一怔。
    李逍遥喜道:“还是我的灵儿乖宝宝了解我!快让哥哥抱抱……”张开手去,往身後一抱,怀中那人愁眉苦脸地说道:“唉,人不风流枉少年,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李逍遥抱那人时,突见灵儿在另一处妙眼盈盈的望著他,不禁一怔,奇道:“我抱的是哪个啊?”怀中那人叹道:“是我!”李逍遥後退一步,往那张苦瓜脸上只一看,愕然道:“老洪?”
    洪大夫叹道:“小李子,这桑林非久留之地,你怎麽还不走,却留在此间胡闹……”李逍遥惑然道:“洪大夫,不是我说你……你怎麽老是跟只鬼似的无所不在啊?”洪大夫皱眉道:“我不就是惦记著赶来催你快走吗?刚才在那边,我都帮你挡了一下那群桑林新主人的视线,可是他们法术强哪,神神鬼鬼都要避他们,你也赶紧走罢……”李逍遥奇道:“你怎样挡人视线啊?”洪大夫只是苦笑,似乎不晓得该怎麽说。
    灵儿眼光疑惑,问道:“逍遥哥哥,你在跟我说话吗?我在这边呢……”林月如瞥著李逍遥朝树说话的古怪举动,不禁鄙夷的斥道:“神经!”
    李逍遥转头瞧见灵儿穴道未解,仍坐在草地上起身不得,赶紧过来,灵儿见他神志已复,只是一如既往地仍没一点正经,不禁抿嘴微笑,妙波漾彩,盈闪喜悦的泪光。到了此时,她才明白那颗密宗珠果然在李逍遥身上起了镇神之效,又给林月如误踩一脚,纵想多昏一会也难,他醒得虽有些出乎意料地快,倒也在情理之中,原没超出她的预想,刚才只因太过情急关切,生怕他吞了密宗珠会出岔子,徒自担了半天的心。
    林月如突然变色道:“火!”李逍遥不晓得怎样解开灵儿被封的穴道,正自抓耳挠腮,听得林月如叫唤,便没好气地说道:“你再火也没用,乖乖躺著吧!”话声未落,便嗅到好大烟味被风劲送过来。先前被打下马的那干少年纷纷惊叫:“林子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势……”这回李逍遥也发现了,眼见烟焰四面八方群涌而近,来得奇快,绝非等闲的林火。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咋舌道:“哇!虽说在这桑林迷宫里我走得都快吐了,可也别用这种方式赶著走啊……”洪大夫愁眉苦脸的说道:“刚才我催过你不是?”
    因见那几个同伴都还活著,林月如怒问:“苏笑春,是不是你放的火?”苏笑春连呼冤枉:“不是我!”林月如向来固执,哪里肯信。李逍遥见他们争吵不休,在旁说道:“这当儿除了没脑子的人以外,谁还顾得上躺在这儿穷究是谁放火烧林?”灵儿说道:“这股火潮似是用强大法术催赶来的,林子很快就要全烧光了呢。”李逍遥问道:“会不会烧到我们这里啊?”
    “废话!”林月如哼了一声,眼见火线四下蔓延而近,不由慌了神。苏笑春等几个少年眼见浓烟呛人欲昏,哪敢多耽片刻,都道:“再不逃就来不及了!”除了叶翩鸿、陈惊云等两三人以外,林月如、苏笑春、蔡骏均被冷孤桐点了穴道,起身不得,眼看快要葬身火海,均各惊慌。那几个没被点穴的强忍身上伤疼,抱扶其他无法动弹的同伴上马,还好坐骑皆没逃走,那干少年失魂落魄之下,不免同叫侥幸。
    李逍遥也抱了灵儿起来,正要从火海中觅一条逃生之路,突听得林月如大叫:“我死便死在这里,你们谁也不许抱我!”李逍遥心中奇怪:“又怎地?”转头瞧见几个少年均没敢近林月如之身,只在那儿相顾苦恼。林月如气鼓鼓的说道:“总之,你们别碰我就是!”李逍遥正觉不解,灵儿看出林月如所苦恼谓何,便对李逍遥悄言道:“逍遥哥哥,她是个黄花闺女呢,宁死不肯让别人碰她身子哩。”李逍遥两眼一瞪而圆,“哦!”了一声,心道:“恁地迂腐?”
    灵儿同林月如目光相触,两女皆各转开眼眸。灵儿俏靥微红,眼见火舌越发的逼近了,她便在李逍遥耳边说道:“逍遥哥哥,你去抱她上马罢。”李逍遥一愣,说道:“我?为啥要我去抱她?她都恨死我了,肯吗?”转头欲叫洪大夫去代劳,却没找到那老儿的影子,李逍遥不禁恼道:“又不见了!”灵儿催道:“你去嘛!”李逍遥转头望了望,眼帘里烁动的尽是焰影狂舞,情知耽搁不得,若再多有纠缠,只怕谁也逃不掉这场劫数。他只得先把灵儿放下来,摇头咕哝道:“千金之体吗?有什麽碰不得的?”抢到林月如身旁,不等她作声,抱起就往马鞍上一放。本要回返灵儿身边,眼光一扫,见那几个少年均各发愣,似是没想到林月如的千金之体这麽容易就被抱上马了。李逍遥童心忽起,顺手落下,往她圆鼓鼓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赶快溜开。
    林月如怒道:“你死定了!左右快给我杀掉那小贼……”李逍遥抱了灵儿在手里,转身瞧见叶翩鸿等皆自呆望,仍没回过神来。李逍遥哈哈一笑,把灵儿往身後一背,迈脚便走。走不数步,洪大夫突然从一株树後闪了出来,面无人色地跟著他,李逍遥正要问他又搞什麽鬼,洪大夫那幽幽迷迷的语声先飘入他耳朵:“快逃罢,小李子!这火是六壬驭火术烧起来的,可凶著呢!”李逍遥变色道:“那还不赶紧?”林月如正自生气,忽见李逍遥身旁多了一个低头赶路的身影,她不禁一怔,两眼直勾勾的只管盯著洪大夫那飘忽的背影,心下纳闷:“这却是谁?”
    那几个少年望著李逍遥奔在前头的背影,猛地反应过来,哪顾得上理会林月如在鞍上的喊打喊杀之声,护著她便逃。然而桑林极是袤深,四面烟焰滚腾,遮天蔽地,哪里有路可辨?
    林月如心中焦躁起来,怒道:“这是什麽鬼林子?困住咱们倒也还罢了,怎麽突然生出这麽大的火来,恁地邪门得紧!”李逍遥吓唬她:“是妖火哦!”林月如怒道:“胡说!这世上哪有妖魔鬼怪?都说兰陵渡邪,可我在这儿转了几天几夜了,连只鬼影都没撞著,可见世间哪有鬼怪?”李逍遥回头做鬼脸道:“你看我像不像?”林月如哼道:“你最多是小色鬼!要说像鬼些的,你旁边那老儿倒是有几分鬼鬼祟祟的……”话刚说完,洪大夫登时变色道:“你既说破,我呆著还有什麽意思?”李逍遥方自一愣,洪大夫突然从眼帘里消失了。
    李逍遥不禁惊呆,待与林月如面面相觑时,见她也是眼光惊惧,瞠目结舌。她原只是随口一句戏言,却哪料所说的这个人竟然真的是鬼。这份诧然之情自不待陈,便连李逍遥也半天没能缓过劲来,始知洪大夫已不在人世,所见到的只是鬼魂。想起他昔日待己亲厚,直如师徒一般,不禁悲声大作。灵儿劝了半天,也陪他一起落泪,李逍遥才一边抹泪一边继续领路而走。
    兜兜转转,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偏是转不出去,四面火猛烟围,众人被浓烟熏得更是昏沈欲倒,转眼之间只怕都要丧身在这场林火里。再挣扎著摸索了一阵,眼见得逃生无望,便连李逍遥也惊恐起来,勉强又挨得一会,终是支撑不住,一时间头沈身浮,双腿一软,连同灵儿一起跌倒在地。
    李逍遥轻功虽说高明之极,眼下气衰力竭,哪能提得起真气施展“风魔天下”轻功?但就算仍使得出轻身疾奔的绝活儿,又怎能飞得出这片茫茫如海的桑林?纵能躲得烈火一时,又怎能避得开浓烟?
    他倒地之时,心中已自绝望。想起婶婶的嘱咐,只觉对不住灵儿,心想:“死不打紧,可是没能送灵儿回她故乡寻到她母亲,叫我怎麽心安嘛!”浓烟中看不清灵儿的面容,但她的柔手却伸了过来,放在他的手心里,两手相握之际,耳边飘入灵儿的一声幽幽的叹息。李逍遥听出她的叹声中包含了说不出的凄婉憾惜之意,不禁暗惑:“她好像有许多话想对我说……”
    “纵有千言万语,怎比得上一句话?”灵儿心中凄然,暗思:“到了这时,他还是……还是没有真正地当我是他的人。可是有一件事,就算转眼便离开这个世界,我也要让他知道……”
    “她不知道……”李逍遥心里想到了一件事,那是他在失魂之时犹如做梦一般恍恍惚惚地看到的。“我和一个女孩儿似乎有过一夜姻缘。虽是露水般的短暂,一夕却好像一百年,竟是那样的刻骨铭心。梦里的女孩儿难道是灵儿吗?上天没有让我看得更清楚,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可是这份情缘不知为什麽比刀刻在心头还深还痛!不行,我一定要问问她,就算问了便死,也要问一句。”
    便在他想问时,灵儿也说道:“逍遥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李逍遥心头一动,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记得些,可是我怎麽也看不清,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你还是别人……”一阵浓烟熏来,他话未说完便咳得透不过气来,只听周围咳声大作,显是林月如那干人也都支持不住了,全都困在此地等死。
    灵儿伏在李逍遥肩旁,迷迷糊糊地说道:“逍遥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那一夜……”她没来得及说完,话声便已噎然,昏了过去。
    “那一夜?”李逍遥脑中一阵恍惚,浮过一支伴著凄清胡弦的曲子:“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凑著。暗地量度。”
    犹记得那天他听过这支曲子,听完之後就邂逅林月如。此时林月如也正在烟雾弥漫处,当他眼光望过去之时,她似也在偷眼望过来,可是隔了数层迷眼烟障,他终是看不见那对莹莹而闪的眸子。
    李逍遥叹了口气,自感呼吸将窒,不禁喃喃的说道:“许多事情我都看不清,如果让我看清了才死,该有多好……”越是看不清想不透,越发的感到莫名的心痛和难以言状的悲怅,眼前泪影荡漾时,他脑海里突然烟消雾散,恍然看见蝶在花间翩翩起舞,有个微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呼唤,那粉红色的翼影仿佛要帮他扇开浓浓黑烟,驱走侵侵逼近的死神。
    李逍遥一时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陷身於炼狱,还是飘行在花海,伴著那翩翩蝶影……突然间他睁开眼睛,瞳孔里映入一袭朦胧的翼影,又一阵烟尘荡过,他真的看到了那只蝴蝶!
    它就像一个逝去的魂灵,宛若他似曾见过的一个发髻。便是这般清晰地从烟焰里飘然而出,带来了浴火重生的希望。迷迷糊糊地,李逍遥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并且唤醒了其他人几已熄灭的求生希望,便追随那一袭蝶影的指引,摸索著又往前走了许久,远离了炼狱般的火海,直至看见那波光粼粼的江面。
    记得她说过:“只有我能领你走出这片桑林。”
    李逍遥心头一酸,想了起来,那只粉蝶便是丫头飘飘。他曾经答应过她,说要带她一起离开这里,他忘记了自己曾许下的承诺,可是她还天真地记得。不论他是不是她心目中的宫九,她只记得这个少年对她有过一句诺言,所以她从冥冥中回来找他了。
    “总之……你说过要带我一起走的!”
    李逍遥驻足江边,芦花飞扬,回想刚才山穷水尽时,转眼已是重出生天,一时感慨丛生,恍然似见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道:“他们不晓得我也识路。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和小巧知道。”
    “我知道了,真的是丫头飘飘!”李逍遥不禁转面回望,眼前一片残翼飘零坠落,轻盈若缈,落在他的手心,随风化粉,从此无影无踪。李逍遥心中刚涌出的死里逃生的欢喜之情全然不见了,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怅然神伤。记得那天丫头飘飘小脸微红地说道:“人家……人家拜过马明菩萨的,神说我是降生在这片桑林里的孩儿,生命只属於这里,若不是心爱的人带我离开,我……我一走出桑林就会死的。”
    明知是这样的结局,她为什麽宁死也要这样做呢?李逍遥一时不明白,突然间眼泪滚眶而出,悲难自抑:“丫头飘飘爱的是宫九,可她却为我而死!”
    “少爷,桑林那麽大,你是走不出去的。”回望那片桑林终被焰光湮灭,李逍遥仿佛又看见丫头飘飘悄立树下,恋恋不舍地望著他,幽幽的说道:“上次你说,如果我能带你走出桑林,你便带了我一起走。这话是真的吗?”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