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六)

作品:《仙剑奇情

    後队的鞠觉亮眼疾手快,立时窜身上前,抢在铡刀门落地之前,急将紫金麟宝刀插将入去,运力於臂,急阻那铡刀门落地之势。丁鹤在里边叫道:“大家不要被这道门隔开,免被敌人各个击破!”
    李逍遥便也上前帮忙,把断剑湛卢向那铡刀门乱砍,却急劈不开。鸠摩罗教四名门徒挺金刚杵撬高那道门,众人合力,总算挡住了铡刀门的千顷落势。半空中突然闷雷连连劈落,将那铡刀门震成数半。众人不晓得此是灵儿暗使雷相法术相助之功,各皆愕然退避,但见那门总算开了,急拥而入。
    进去之後,发觉里边少了一人。那丁鹤半边身子血迹淋漓,显是肩头受创,握剑的那只手垂下腰畔,身躯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独眼龙却不见了。迎著众人惊疑询问的目光,丁鹤闷哼地说道:“早说那独眼小子靠不住,却趁机暗算於我,待我反击之时,给他溜了。”只这片刻间,队中一死一伤一走,少了两人,众人无不暗沮。待夏枯草挤过来看伤势,鞠觉亮恨恨的说道:“都怪我不好,一念之仁,放那厮出来,却让丁四爷吃了苦头!若教我再碰见他,绝不留情!”
    夏枯草取药给丁鹤服了,替他止血时,忍不住又低头嗅了嗅丁鹤臂膀上的血,眼光疑惑。队中有一人冷冷的说了一句:“在这种地方,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李逍遥转脸瞧见说话的是那破刀少年,谁也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何意,但从那破刀少年瞪视丁鹤的目光中,皆能感受到敌意。
    李逍遥暗想:“这少年也是独眼的,或许是刚才丁四爷那句话无意把他得罪了。”丁鹤似也察觉那破刀少年眼光中的敌意,不由哼了一声,禽目一翻,精光倏闪。“我认得你是‘侠客山庄’的人,你什麽意思?”
    破刀少年扶著伤了眼睛的水舞阳,迎视丁鹤的目光,说道:“只怕我们再也见不到那独眼龙。”鞠觉亮微蹙浓眉,转面而望,问道:“什麽意思?”那破刀少年并没接著话头说下去,只是仰望昏穹,便在这时,水舞阳突感脸颊微凉,竟有殷红的血珠从头顶上方滴落,他双目虽盲,感觉却反而更敏锐了,嗅到血腥之气,变色道:“上边有什麽?”
    夏枯草抽了抽鼻子,把眼向上翻去,李逍遥未及抬头,突然血淋如雨。
    数支火把一举,借火光聚亮之瞬,但见离地数丈高的屋梁上脓血烂肉淋漓垂滴,展呈出一幕从所未见的骇恶景象。
    一只不知是什麽形状的大翼怪物摊翅附於屋梁暗影中,翼根缩有一颗头,似是一张腐透无皮的人形脸孔,翻白双眼,正自抖索不停,宛如打摆子也似。在众人仰望的目光和高举的火光齐聚之下,那怪物竟似浑不理会,一只鸡爪般的怪肢大手牢牢攥紧横梁,身下压著另一只状似大蜻蜓的腐皮怪物,两相纠缠交尾,上边那大翼怪以另一爪按那腐皮虫妖头顶,呵呵低哼,皆战栗剧烈,不知何故。
    这对雌雄妖兽形体大小虽异,但均不小於人。众人抬眼瞧见这般骇人听闻的情景,均呆楞无言,无不吓一跳。李逍遥只多瞧一眼,便感恶心欲呕,正要把目光移开,突觉那大翼妖怪颤抖的下躯伸出两根腕骨般粗的长管似在哪里见过一次,心中奇怪,定睛细瞧,只见那两条肉管插入缠著大翼怪下躯的腐皮虫妖腹底,随著阵阵抽动,浆汁淋漓,不断地从那腐皮虫妖软长如蛆的下体涌将出来,沿著梁柱潺潺淌落,有红有白,间或混杂橙黄汁液,腥臭扑鼻。
    虽说一下子涌进来这许多人,屋梁上那一对忘乎所以的交尾怪物居然不加理会,缠作一团,剧颤不休,显已到了它们之间的紧要关头,稍有分心便会功亏一篑。灵儿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明白,心下好奇极了,又没好意思问。宋香柠便在她身旁,只道这小姑娘害怕,便温言安慰道:“妹妹莫怕,它们……它们不过是躲在这里借交尾疗伤。”
    李逍遥心念一动,随即看清了那大翼怪兽身上果然有几处脓浆淌流的创口,身底那大蜻蜓般的雌妖不停地用手爪沾了自己下体分泌出来的汁液去涂擦那雄妖身上的伤口,口中还吐出气雾,轻喷给那雄妖脸上。那雄妖陶醉般地张口吸摄,眼球时白时青,每多一刻,它身上的皱萎之皮便膨胀些,渐渐变回人皮般的平滑齐整。
    李逍遥暗觉不安,下意识地转面瞧向宋香柠,但见她神情奇怪,望著梁上那对缠夹颤抖的怪影,目光中既含有几分担心之情,又抑制不住厌恶之意,随即又闪烁出些许惶恐之色。
    众人只呆望一会,梁上那雌妖垂头恶瞪,嚎叫起来,其声凄厉。鞠觉亮想要先下手为强,忙向身後呆立的众人说道:“大夥儿须得先除掉它们!”鸠摩罗点头道:“正是。”转脸瞧向旁边那两个蜀山派的道士,说道:“蜀山派的,我密宗教出手时,你们这些专门除妖的不会袖手旁观罢?”
    蜀山派的冯青山头上缠著绷布,背著先前被林月如放马踩伤的彭奇郎,对鸠摩罗之言竟浑似未闻,只是仰头瞪著梁上那雌妖,当目光相触之时,冯青山眼中竟变瞳为异常之色,身子颤抖起来,口里大股大股地溢出脓液。便在众人错愕惊望的目光中,冯青山突然将彭奇郎抛下地去,摇摇摆摆地向前移动身躯,脸孔扭曲变形,却兀自紧盯著那雌妖诡谲幻化的双目,仿佛有了神秘之极的感应。
    李逍遥突然想到:“他这种使劲憋什麽的神情,我好像见过一两次了!”一念未及转过,那雌妖突然大叫,其声宛如鬼哭一般凄厉无比,便在众人的目光被梁木上的怪叫之声吸引过去之时,鞠觉亮身体陡震,胸膛喷溅血箭,随即凸出一根利刺。
    众人闻声回望,只见鞠觉亮身後赫然耸起一个翼爪张舞的大蛾之影,旋即冯青山的皮肉迸撒於地。
    “拷!”李逍遥大叫声中,天师符便欲出手,哪料斜刺里一掌拍来,正中他肩膀,剧痛之下,手臂竟半天没有知觉,宛如断筋碎骨一般。他跌翻在地,转头瞧见丁鹤身影微晃,已将他手中的湛卢剑夺了去。
    李逍遥没料到丁鹤居然趁火打劫,不由的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麽?”丁鹤只是冷冷一笑,说道:“不过是物归原主。”提起那半截断剑瞧了瞧,眼光一沈。“连完璧归赵也谈不上!”
    丁鹤也算有名的大侠,孰料居然说一套,做一套,还趁人之危。李逍遥徒自惊怒交加,却也无可奈何。眼见灵儿想要上前抢回湛卢剑,李逍遥忙道:“好灵儿,先……先别理他,快帮鞠镖爷!”
    灵儿闻声回首,但见李逍遥说话间呕出一口血,喷於地下,显是伤势不轻,她不由得登时变色,顾不上别的,只想抢过来照护自己心上人。却哪料身形未展,一根细管便飕的飞来,鞭梢般的一卷,缠上了她的脖子,飒的一声将她吊於一根梁木上,在半空悠悠晃荡,急难挣脱。
    李逍遥陡吃一惊,转头望去。只见那条须管竟是从那大翼怪腹间伸张而出,却不知是何物。此时那两只纠缠梁间的大妖兽虽说仍未显出暴起噬人之象,但比刚才已生猛了许多,尤其那只受过重伤的大翼怪更像复元之势骤然加快一般,身上的皱皮越来越像人皮,那张脸已隐隐还原了人形,只是昏暗中看不分明到底像谁,两只巨大的肉翼也缓缓张合翕动,竟似要飞起一般。
    李逍遥情知势不容缓,急欲撑身爬起,突觉背後劲风扑身掠背,腥气扑鼻,猛然回头一瞧,赫然又见一头血淋淋的大蛾宛如小牛般的挤裂人躯,硬窜出来,地下却翻落鬼咒的半张烂皮,连著一颗暴裂的脑袋,撒地数尺尽是血。
    李逍遥斗然一惊,“又出来一只!”翻手正要发出天师符,却牵动右胸伤痛,气力急挫,发符不成。他不由的又欲呕血,强吞落肚,一定神之下,回元调息,方始晓得丁鹤刚才那一掌打他个猝不及防,劲道阴狠刁钻,竟震伤了奇经八脉中的输气脉络,後患无穷。
    “重手法!”丁鹤迎著他的目光,抬手晃了晃,眼神诡谲。
    此时李逍遥想要後悔已然迟了,眼光扫见鸠摩罗等人正在另一边围攻那只挑住鞠觉亮身躯不放的大蛾,没人顾得上这一边又出危势。李逍遥脑中一阵迷糊,闪过洪大夫先前的那句警告。现下隐隐味出其中的含意,却终是迟了。他强吸一口气,正要翻身後退,那头从鬼咒躯体内蹦出的大蛾先已一刺戳个正著,所幸未中要害,但也瞬间挑穿了李逍遥的肩窝,痛倒在地。
    那大蛾只道他已没命,并不理会,仰头瞧见灵儿在半空挣扎的身影,嚎叫一声,张口扑噬而上,势若猛兽捕食一般。
    宋香柠和唐月儿虽然在旁,但均骇然惊呆,木头般地毫无反应。宋香柠即便想救,也因身子无力,出手不得,徒有惊叫而已。
    眼见灵儿将被那大蛾扑食了去,李逍遥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浑忘一切地扑身窜起,猛地抱住大蛾身躯,摔落一旁。那蛾咬不著梁上的灵儿,恼将起来,顺势爬上李逍遥身子,觑准了眉心部位,吐喙刺落。
    李逍遥只道必死,蛾头突然间在他眼帘里迸开,犹如被刀劈斧砍般的裂身两瓣,从他身上震落於地。雷声余震不衰,李逍遥只是耳鸣嗡然,躺在地上半晌没能回过劲儿来,只见灵儿身子灵巧之极的在半空中翻一筋斗,将双脚勾住梁木,倒悬身挂於空中,一双仙女剑交剪之下,缠她脖子的那条肉须便断了。
    见到此景,李逍遥已知刚才那道急雷是灵儿发来救他性命,肉须既断,那大翼怪物犹如吃痛不胜,张口长嚎,其声诡恶难状,闻者无不变色而栗。李逍遥情知危势未脱,瞑目敛神,默想阿修罗心经中的“回天之术”以加快真气还原之势,怎奈经脉受损之下,想快亦不可得。
    灵儿在梁上翻身坐定,拔掉缠脖的半截肉须,方得透几口气,俏脸依然未回血色,低眸瞧了瞧李逍遥,见他似是尚且无碍,眼光一转,盯住阴暗处翕翅嚎吼的那头大翼怪,只见那两根肉翅的中间,那怪物的头脸已有半边回复人形,居然像极了宫九的容貌!
    灵儿不禁樱口张开,惊得一愣。“嗤溜!”一声响,那怪头瞪著她,张口吐出一条滑溜溜的长舌,嗖的舔来。灵儿只觉面颊一凉,粘乎乎的被舔了一下,纤身微震,心头暗恼,抬手抄住了那根舌,一剑削断。那大翼怪缩回血淋淋的半条残舌,嚎叫凄厉,那半张恢复人形的脸又褪皮变回腐烂状。
    灵儿听见李逍遥叫一声:“除……除掉它们!”她向来奉丈夫的话为臬圭,如聆法旨一般,哪有半点迟疑,手捏雷相法诀,正要轰击那一对雌雄妖,突听得宋香柠在底下叫道:“不……不可!”
    灵儿低眸瞧时,李逍遥先已问道:“为啥不可?”宋香柠眼露央恳之色,说道:“它们……它们躲在这里疗伤,并非想要害人。只是……只是眼见咱们许多人突然蹿了进来,它们受到惊吓,生怕咱们加害,才……才……”李逍遥怒道:“这当儿你说这些没用!它们到底什麽玩艺儿?”
    宋香柠向那两只妖所在之处望了一眼,转回面孔,垂眸道:“那……那是宫九和阿梨。”李逍遥斗吃一惊,“什麽?”不自禁地转头望向梁木阴暗处那两个纠缠一起的怪影,心头一阵茫然,作梦也没想到先前风度翩翩的宫九竟然变得这般骇异,又想起阿梨也曾是娇俏可人的少女,此刻现於眼帘里的居然是如此狰狞可怕的一头大妖虫。他一时难以相信,但又毫不怀疑宋香柠所说的每个字。
    宫九原是半人半妖的异类,早在桑林中李逍遥便从修剑痴口中得知,但没想到他现形之後竟是这等模样,难免令人心惊胆战。李逍遥瞧见那雌妖不停地用下体分泌出的浆液涂抹雄妖伤处,渐渐抹得伤口全消,想起宫九先前曾挨他一剑劈伤,却能自行愈合无痕,此刻却好像没了这个本领,他感到不明白,转面望向宋香柠,问道:“他怎麽回事啊?”宋香柠道:“九少似是被人以强大内息震损了心脉,徒有一身本事,却连自己的小伤也无法自行治愈,只好依靠阿梨舍身相助。”因见李逍遥不明白,她便又说道:“阿梨用她自己修炼多年的真气为九少疗伤,那是要牺牲她自身修行的!两人势已到了紧要关头,无法不现出原形,这也是他们俩法力最弱的时刻,无法自护,阿梨便用灵力唤出她预先放入这些人体内的吸血蛾卵变形为大蛾妖,用她所有的力量驱使蛾变加速,以此来阻挡你们……”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九少应能明白,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还是有一个阿梨肯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甚至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他该知足了!”
    灵儿心有所触,不禁转面望向那只血流不停的雌妖,难免动了恻隐之念,捏起的雷咒便没发出,但这时她的眼光无意中与雌妖望过来的双目相触,霎那间只见那对妖瞳中异芒一闪,犹如青光之圈罩将过来,耳边钻入一声低呓:“封!”灵儿纤身一晃,从梁木上跌落,脑中一团迷糊,法力顿时被那雌妖咒封,时辰不到,绝难施用。所幸她别无伤碍,武功未失,半空中一筋斗翻转落势,轻飘飘的著地。
    鞠觉亮那边的情形更是不妙。李逍遥把眼望去,只见那大蛾仍以尖喙挑著鞠觉亮的身子不放,左摇右摆,用他血淋淋的身体来阻挡鸠摩罗等人的围攻之势。此处空间甚狭,不似外间大殿可供多人转寰跳跃,那大蛾退到角落,籍借两根柱影间隙来回穿闪,鸠摩罗、破刀少年、水舞阳、关鸠、再加上几个番僧,己方人手虽众,却插不进去,又碍於鞠觉亮在那大蛾身前挡著攻势,不免投鼠忌器,即便是鸠摩罗那样霸道的大手印功夫也打不出手,破刀少年的快刀也生怕伤到鞠觉亮身上,难以发挥备至。夏枯草几回想插手,却被几个番僧挥舞金刚杵挤到角落里,药锄怎麽也打不进来,不免干著急,口中唠唠叨叨,把所有人都骂遍了。也终是於事无补。
    反而是那大蛾得了便利去,不时趁乱发爪,连连抓伤数人。夏枯草能做的也只有取药给伤者解毒和止血了。李逍遥见势不妙,因感自己尚未回复几成气力,忙向灵儿说道:“好灵儿,你去帮忙罢!”灵儿本有此意,但见丁鹤在李逍遥之旁,却又不放心,宋香柠便说道:“妹妹你去帮手罢,我在这儿照料他。”灵儿向她望了望,目光又转向唐月儿。
    唐月儿接著她投过来的目光,自能领会其求助之意,便朝丁鹤瞥了一眼,回转眼眸,冷冷的说道:“别人想要捣鬼,总也要先过我唐门飞刀这一关。”灵儿微微一笑,转身加入战团。
    丁鹤听出了唐月儿话中的警告意味,却不动声色,只提剑立於一旁,既不上前帮手除那大蛾,也没有理会李逍遥和那两个留下来照料的女人。
    李逍遥暗暗担心此人或会搞鬼,敛息回元既慢,想起有药或能加快恢复之功,从“乾坤袋”取了些药出来,自服一粒还神丹、一枚水灵丸,此外便是一些止血疗伤之药自行敷用。把还神丹也分给宋香柠和躺在一旁的彭奇郎,另教唐月儿帮忙给彭奇郎敷伤,并依洪大夫医书之法,用银针镇入彭奇郎“血海”等穴位,防止万一他被下了蚕卵而产生蛾变。
    唐月儿自也不例外,母子俩均扎银针。李逍遥想:“记得先前阿梨曾用吸血蛾叮过夏枯草等几人,可别种出怪蛾来,须得一一扎针,有碧血蚕的放出来,没有的也当是防患於未然,免得又一个个地变身化蛾,打都打不过来……”
    丁鹤见他拿出丹药分与各人服用,眼光生馋,忍不住说道:“喂,小子!也给我一颗好使的丹丸。”李逍遥本想说“不给你吃”,转念一想:“也需要给他扎一针,免得突然生患。”便点了点头,倒了一颗还神丹丢过去,又取银针教宋香柠递给丁鹤,说道:“不想有事,就扎一针。”丁鹤却只吞了那颗还神丹,把银针丢了,冷哼道:“谁知你的针有没有古怪!”
    李逍遥虽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又想:“得让大夥儿赶紧撤离此处,免得宫九复元後打他不过,又生麻烦。或是他老母醒过来,那就更糟了!”虽存此念,但能不能如愿逃脱,关键在於众人还需要多久才能救下鞠觉亮。
    灵儿仗著身形轻盈纤巧,毫不费力地闪入战团,先已攥素练在手,甩将出去,缠住鞠觉亮身子,从那大蛾面前扯飞,使个巧法,甩进人丛之中。在别人看来极难办到之事,她却只轻描淡写便已解决,那大蛾身形倏忽如电,鸠摩罗等人纵然怀有先救人再杀蛾之念,但却始终不能得手,眼见这小姑娘一加入战圈便救下了鞠觉亮,惊佩之余,无不精神大振。
    鸠摩罗正要乘机发掌将那大蛾毙了,忽听得夏枯草在旁边喝道:“老和尚,倘若多使内力,你的老命不保!”鸠摩罗闻言一怔,迟疑著便没发出“大手印”的掌力。那大蛾斜窜到一棵大柱背後,破刀少年追将过来,大蛾猛地扑翅扫在他身上,风声呼响,连人带刀打飞出去。转喙吐刺,戳翻了欺到身後的水舞阳,动作之速殊不下於一流好手。
    灵儿一时使不出法力,只得大著胆子巧跃而上,腾空翻身,飘然落到大蛾背上,双剑切下,绞断蛾首。大蛾顿时颓然栽倒,节肢犹自伸缩摆动,几个喇嘛乱杵砸落,打得稀烂。
    灵儿早闪身飘落一旁,耳听得李逍遥喝一声彩,她便转面报以甜甜的微笑。但在这回眸的一瞬间,只见李逍遥和旁边那两个女子均是脸色骤然而变,灵儿目光一低,登时看见了一个翼张爪舞的怪影从背後冒将出来,旋即“!!”的一响,有个喇嘛头滚过地面。
    李逍遥一眼瞧见灵儿背後有个胖大喇嘛霎间蜕变大蛾,待要出言提醒已来不及,震惊之下,竟连叫声也哑口了。灵儿身犹未转,那大蛾猛然探喙来啄她後脑勺。但见一串剑光从她胁下激旋向後,唰的一响,饶是那大蛾反应飞快,两只前肢连同半边脑袋齐唰唰削落地去。灵儿身随剑转,剑光追削,又撩飞了那大蛾一支翅膀,几乎切没了半边身。
    这一瞬间她使出了水月宫的看家著数“水中望月式”,但在转身之际,剑招改圈为撩,行云流水般的变化为“雾里看花式”,两招递变竟不著痕迹,宛如一气呵成,势如破竹地自解危迫情势,更顺手将大蛾伤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先前只觉这小姑娘美是美极了,终是显得太过娇小柔弱,年纪也幼嫩得很,还怕照护她不来,哪料她身手如此漂亮爽净,先巧救鞠觉亮,出其不意地又结果了一只大蛾,更在自身陷於危急关头之际,露了一手眩目之极的上乘剑法,解危於轻描淡写间。眼见这美貌难言的少女身手竟出乎所料地高明,连鸠摩罗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惟有夏枯草另有独特之见,扁了扁嘴,哼道:“我看一般般。”
    那大蛾在灵儿手下吃了大亏,一惊之下,转头急蹿,竟扑向蹲在角落里的那个瘸腿汉子瑟缩的身影。这汉子先前被水舞阳半路上遇著,见是个精神失常的白痴,而且中了奇毒,便送到夏枯草处医治。李逍遥等人也曾见过他,均知是个疯汉,此时那大蛾向这疯汉蹿去,快若闪电一般,旁人出手救援不及,只道这疯汉势必要丧命,彭奇郎眼瞪那汉子口角流涎的面容,突然向前挣扎地爬出几尺,大叫:“齐云师哥!”
    这一声大叫解决了那瘸汉萦怀多年的一个苦苦想不通的问题:“我是谁?”
    他脑中如遭雷击一般闪亮开来,眼前的一切已不再迷糊,而他斗然清醒之後的第一眼便是那迅猛之极地扑来的大蛾。这一幕恍如当年兰陵渡那场噩梦的再现,倏然间他撑裂了眼眶,一串急旋的剑光陡地从腰後闪出,便在大蛾的利喙刺到他胸口的刹那间,他掌中驳出大片寒光,大蛾顷刻碎为无数片,在他面前撒了满地的残渣,仅剩半截尖喙插在他胸口。
    驳剑。
    蜀山派厉风行门下纵横三界的上乘剑技“驳剑之术”,除了蜀山中人,当世谁也办不到。先前见了这瘸汉的形貌宛似当年在兰陵渡失踪的齐云,彭奇郎震惊之余不免难以置信,那一声叫唤出口之时,心下原也没那般肯定。待得亲眼看见本门“驳剑”绝技再现於妖焰猖獗时,彭奇郎已毫无怀疑,惊喜交加之下,不禁伏地恸然。“齐师哥……”
    “我不能肯定自己是齐云,”那瘸汉背倚大柱粗喘片刻,慢慢挪步走到彭奇郎面前,坐地凝视一阵,方始说道,“记得我那时最後遇见的那人名叫‘无忧’,是个孩子……”
    丁鹤瞪著齐云,突然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已经很多年过去了,齐云!如今的公子无忧已是武林一霸!”
    齐云瞠目片刻,眼光从众人身影上次第扫过,移到李逍遥面上时,方始停止转动,见当年那孩儿已长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心头顿生慨然之叹,回味著丁鹤之言,情难自已。待得又望见梁间翼张影晃的那两头大妖兽,齐云眼光骤地一沈,脸色灰黯下去,说道:“我的时间好像仍然停留在当年,没有改变。”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大夥儿还是先闪罢,我已经预感到这儿又要不妙了……”齐云眼望梁上,喃喃的说道:“你的预感没错。这儿始终是不妙得很!”彭奇郎见他神情异样,不禁叫了一声:“齐师哥,你的伤……”
    “我不是齐云!”齐云脸色一沈,面肌抽搐了一阵,忍痛般的说道。“已经不是当初的齐云了……”
    李逍遥凝望著这个满眼沧桑的人,突觉有些不妥,暗思:“他这种使劲憋什麽的神情……”便在惶惑不安之时,齐云的目光却瞪在他脸上,说道:“小兄弟,不论世道怎样变,只盼你别忘了自己有过一位师父。去找回他!”
    李逍遥不禁怔住,奇道:“谁啊?”心下暗感疑惑:“我怎麽不记得有过师父?难道是蜀山派的高人?原来我的剑法之所以厉害,不是天生就带了在身上地,却是有过一位师父……他怎麽晓得?”
    齐云向他瞪视片刻,说道:“他的名字叫马君武。”李逍遥不由一怔,心下竟有些失望:“没怎麽听说过!可见不是很有名,肯定是他乱说的,或许认错了人……”正自狐疑,只见齐云落手轻抚彭奇郎脑袋,满目慈爱之色,说道:“师弟,都长这般大了!”彭奇郎正抹泪间,突见齐云眼光一狠,回手握定插於胸口的那根尖喙,闷哼一声,推入胸腔之内,血汁登时喷在彭奇郎脸上。
    众人见状均是惊呼来救,齐云却猛然後退,使劲按压胸口中的尖喙,说道:“我……我不再是齐云了!快下手杀了我,别犹豫了!”众人均没动弹,彭奇郎抢身抱住他的师兄,哭道:“不!你不要……谁也不准伤害我师兄!”话声未落,丁鹤手中湛卢剑一挥,将齐云脑袋砍了下来。
    闻得彭奇郎悲声大叫,李逍遥惊怒之下,忍不住拔出木剑,向丁鹤指去,喝道:“你干什麽?”丁鹤冷冷一笑,把半截湛卢剑迎著木剑削落,口中哼道:“不自量力!”在他看来,不论这瘸腿少年怎样变招,木剑绝难逃过断折的命运,以湛卢剑之锋,他这一削之势更不免要顺其自然地连李逍遥握木剑的手也挥为两段,即便李逍遥想撒手撤弃木剑,必也来不及。
    众人眼见丁鹤这一剑如此狠恶,均吃了一惊,便连鸠摩罗也忍不住喝了一声:“你干什麽?”可是丁鹤素以快剑成名,一旦出手,谁也来不及阻止。这只是一霎眼间而已!
    李逍遥自然没想到丁鹤的剑招有这麽快,刚才他一时按捺不住,竟忘了自身真气未复,拔木剑一指,原也无意要与丁鹤动手,却哪料丁鹤竟把湛卢剑朝他手上削来,势要将木剑连同握剑的手一道削断,这招忒也狠毒。但更狠毒的却是此人的心肠。李逍遥一惊之下,下意识地便使出“不知所措”那一招,把木剑拍向丁鹤持剑的手腕,若是在往日这招绝无落空之理,此刻却因真气不足,木剑之上毫无力道,被丁鹤那一剑的劲道撩偏剑头,李逍遥眼看手臂不保,急将木剑粘著断剑,昔日所熟记於心的阿修罗心法就像电光一般急闪而过,霎间凝聚於臂,剑头随腕盘转,心中默念:“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
    丁鹤陡感这少年的木剑竟巧妙之极的粘住了湛卢,去势立滞,剑刃居然削不著木剑,反被木剑牵引得向一旁偏去。他暗暗称异,催加内力,即便是压也要把木剑压断。李逍遥感到手上沈重,震得几难握住木剑,但并不慌乱,手腕拨转剑势,圈盘宛如画圆,无意中又使出了修罗心经中的武功,亦即“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劲於腰腿求之……”此非一时福至心灵,先前他曾依此法在茅山学堂门前以弱胜强,巧取武功远胜於他的百里老儿。眼下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就著丁鹤的剑势,巧卸其劲道,木剑粘扯利剑,圈圈牵转,看似随意而为,挥洒自如,无须内力,纯以手腕巧劲而运转如流,将对方的劲道催化到极致。渐渐地丁鹤发觉他自己的劲道虽远胜於这少年的木剑,却不知为何劲道的重心居然移到了木剑之上,以湛卢之利非但削不著区区一把木剑,反被木剑所驾御,盘转数圈,转势初时虽说不快,但每转一圈便又加速一倍,多转得几圈,宛然风车飞轮一般呼呼生风,湛卢剑嗡然震撼,丁鹤竟握不牢,陡然脱手而出,仍粘在木剑之梢,呼的一转,翻了个圈,落到李逍遥另一只手上,一棹而定。
    这便是“以柔克刚”。只一转瞬间,湛卢剑的锋芒所向已指著丁鹤的要害。众人无不瞠目而怔,均瞧不出所以然,唯独灵儿暗感李逍遥刚才的手法里边似乎融入了水月宫的“雾里看花”和“水中望月”式,但更迹近於无色无相的“剑二”,亦即圣灵剑法的第二式。
    大雪压不断柔韧的柳枝,群山阻不住绵绵的流水。
    “天下莫柔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李逍遥虽非修道之人,却无意中运用了道家祖师老子的柔弱胜刚强之道。刚才的这招剑法,再经雕琢磨练之後,便成为“逍遥神剑”中全然自创而悟成的一招,名唤“魂萦梦绕”。
    至此,李逍遥已经自行悟出了三招随心所欲的剑法,先前那两招即是“丧乱荼毒”、“心花怒放”。
    丁鹤哪肯甘心,只道刚才是自己大意,才被这小瘸子使了障眼法窃了宝剑去,只一愣神,摸鹤颈剑在手,便欲上前夺回湛卢。灵儿生怕李逍遥伤後难以久撑,挺身挡在他身前,双手所持的仙女剑微微相交,凝势以待。
    丁鹤眼见小瘸子多了个帮手,不由一怔,刚才他也见过灵儿的身手,并无胜她的把握,难免犯了犹疑。那破刀少年默不作声地立到丁鹤的侧翼,眼带敌意,宋香柠等几人也都站到李逍遥之旁,便连鸠摩罗及其手下的喇嘛也显得都不帮丁鹤的忙,这更令丁鹤没胆出手。鹤颈剑原本想插回腰後,但他手臂只消一动,陡听得飕的一声破风锐响,寒光掠耳而过,钉入脑後那根柱子上,转脸瞧见那是一把月牙飞刀,正是唐月儿的独门暗器。
    丁鹤不禁变色道:“干什麽?你们想干什麽?”李逍遥道:“看看你干什麽,别只会扮大侠教训别人!”丁鹤没敢动手,便用嘴来较劲,指著脚下那具尸体,说道:“这家夥知道自己要变蛾了,叫咱们下手,我不过是成全了他!”
    先前众人均没来得及瞧齐云的尸首,此时方始省起,皆低眸瞧去,只见齐云的身躯已裂,果然有一头大蛾挤出半边身子,但已随齐云一道死於丁鹤那一剑之下,凭湛卢剑的锐利,齐云人头离颈之时,那大蛾也被劈裂了脑袋,连蛾身亦迸开大缝,流了满地的浓汁。彭奇郎似是早就吓呆了,只是垂头发愣。
    忽然,梁上发出一声大叫,正是那大翼怪所发。众人转首望时,但见大簇怪藤爬柱而上,扑簌簌有声,沿梁木盘绕游走,将那对雌雄妖缠缚结实。两只妖怪猛烈挣扎,反被缠得更紧。夏枯草哈哈大笑,戳指骂道:“死宫九,小妖婢,敢欺负我女儿,终教你们落在我手里不得好死!”一厢骂,一厢爬到横梁上,欺到那两只妖怪身前,拿药锄乱打。
    那两只妖怪虽然厉害,怎奈元气未复之下,陡遭鬼哭藤缠身紧缚,哪里动得?宋香柠不禁叫道:“别杀它们!”夏枯草怒道:“岂有不杀之理?宫九这杂种!敢砸毁我的清凉宝宝,非灭他不可!”说著,从身上摸出一个小药瓶,瞪著那两只哀鸣不已的雌雄妖,恶狠狠地笑道:“喝我一瓶化孽茶,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如何?”正要咬去瓶塞,地宫深处突然传来轰然大吼之声,震得地撼柱摇,瓦砾尽堕。
    众人不知又发生何等样惊变,正瞠目间,梁上那雌妖突然嚎叫一声,张口吐出一条状似蛇首的长舌,嗖的伸到半道里,那蛇首状舌头又张口吐出一条蜥蜴头状舌,伸到夏枯草身畔,其速如电,快得几难看清。
    随著夏枯草一声惨叫,只见他後腰陡破一洞,穿出一条蜥蜴头状舌,那怪舌血淋淋地凸出体外,又“嘶”的一叫,怪舌端竟吐出一条小鱼头般的舌头,张口狞目,利齿毕现,不等众人瞧清,那道怪舌层层回缩,飕的一声钻回夏枯草体内,从前腹蹿出,缩入那雌妖口中。
    夏枯草跌下地来,李逍遥慌忙抢身扶住,但见这老儿腹部穿破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痛得脸孔皱作一团,身体剧抖,手攥那瓶不知什麽药,兀自狠瞪梁上妖影,嘶声说道:“给!小子,化……化孽茶拿去,帮我除掉那……那妖孽!”硬塞入李逍遥手里,推他身子,催促不休。
    李逍遥见他伤势沈重,哪顾得上别的,急忙帮他止血。夏枯草却连催不绝,死也不肯先让这少年给自己医治。
    地底厉吼之声越来越响,振聋发聩也似,宛如地裂天崩。李逍遥疑心太婆已经苏醒,心下大是惶然。瓦砾雨点般坠落,连柱梁也歪了,眼见此殿再难容身,众人急忙扶伤抱残,相互搀护著觅道逃出,未到门边,脑後霍一声掠响,寒意大盛。回首惊望之下,只见那雌妖张口如裂颚破腮也似,眼中妖瞳一翻,顿变浊白,扇翅骤急,竟从口中呼的喷出无数黑烟般密集的冥蝇,撒将过来,铺天盖地。
    一个喇嘛只逃得慢些,顿遭冥蝇灭顶,先扑倒在地,层层压覆下来,惨叫未绝,顷间咬成一具白骨。
    李逍遥和灵儿均使不成法力,众人仅凭武功决计无法对付蜂拥而来的食人蝇群,唯有边用火把阻挡边掩护伤患的同伴逃走,势急之下,李逍遥连驱魔香也来不及取用,众人逃入一道门里,蝇群随後追到,来势猛急,毫无喘息的间隙。
    李逍遥从旁人手里抢了两支火把,挥舞开来,融入乱剑诀之“心乱如麻”的招数,水泄不透也似,将扑近门口的冥蝇逼得退却数尺。众人合力把门关闭,借火光一瞧,这间大屋倒甚密实,但仍有小窗高置於离地二三丈的墙上。鸠摩罗脱下僧袍挡住窗洞,又寻得一张旧案,卸去四条桌腿,设法将小窗堵实。李逍遥想到蜀山派“风雷不动咒”,连忙施法封禁门户,教那群冥蝇冲突不入。
    饶是如此,也知绝难久撑。此屋虽无别的出口,但想以冥蝇之小,早晚会寻隙钻入,可是众人既惊且疲,能找到一处稍事喘息的所在已是极为不易,哪还顾得上那许多?皆坐地歇息,喘作一团。耳边传来嗡嗡蝇鸣之声,密如雨点也似,不时冲撞门窗,更增紧迫之感,即便是歇息,谁也没法安定,这等情形总算李逍遥已历得几次,并没旁人那般心神不定,一边喘息,一边脑中盘绕脱身之法。
    奇怪的是,进得此屋之後,先前所听到的那般巨大的嘶吼声竟又弱了下去,淹在蝇鸣中,渐渐消寂。
    屋中正面的墙壁摆设神位,借火把之光可辨得所供之袛乃是马头裸女,下体宛做蚕状。李逍遥想起乱发宝宝的形状,不由仰面多看一眼,但见四壁均雕塑马头裸妇,有的下肢仍复人腿,不全是半腰呈蚕形;或俯或仰,或独脚立地或盘腿而卧,造型各异,体姿极具诱惑之意,竟有箕张双腿,裸露胯间大莲花者,既奇且淫,不堪多看。
    眼见此屋透著怪异气象,李逍遥心下不免暗存疑念:“这是什麽地方?”宋香柠在灵儿身旁倚墙怔坐,见他望过来,且目有询意,便低声告知:“此是天蚕教主参拜马明菩萨专用的私室,据说教中长者昔日常在此屋密议,门外守丁俱难与闻,可算建构奇固。”
    李逍遥闻得屋外嗡嗡蝇声,眉毛微跳,目露忧色,但听了宋香柠之言而後,暗觉好些:“幸好是建构奇固。不然……”转面瞧见众人脸色不好,个中竟有微微颤摆者,但均在强忍,似是不想在几个女子面前示弱。李逍遥只道他们心中害怕,他又何尝不是?目光转到灵儿脸上,见她眼眸莹莹的望著自己,虽在处危临迫的情势下,她仍是一如往常,既不惊慌失色,也毫无旁人那般狼狈无措之象,依然是悠然闲坐,姿态美雅,只凝睇著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偶尔轻手抚慰唐月儿那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露出一丝与生俱来的慈母般的爱意,这般神采更增添了她的容色,宛然花沐春日一般,不可方物。
    李逍遥从灵儿那淡定而信任的眼光中仿佛受了抚慰,心神渐定,没等自身喘息既毕,先到鞠觉亮身旁察看他伤势。鞠觉亮胸胁受创甚重,血染半身的衣衫,神志犹清,手握紫金刀靠墙而坐,仍然威风不减,只当李逍遥凑近细瞧时,发觉他重伤之下又失血过多,神情已黯然萎顿。
    “我有心事!”当李逍遥凑近来时,鞠觉亮突然微睁双目,嘶哑著声音说道,“有负少镖头所托,没能把湛卢剑完整地追回。若连少镖头也因而卷入这场风波,鞠觉亮死不瞑目!”
    李逍遥没想到此人重伤垂危之际,念念不忘的竟是这等在旁人看来或许并不重要的事,他不由的愕然无言,只听丁鹤在旁冷冷的说道:“江南狄武纵有天大的本事,若敢踏进此林,恐怕也要同咱们一样,绝难全身而退罢?”
    鞠觉亮所虑为此,闻言更增心头焦灼之情,粗声大喘,说道:“少镖头精通兵法,决计不会忘记‘遇林勿入’的道理!”喘气一促,胸口又不住地溢涌鲜血,李逍遥几乎堵不住,灵儿也过来帮忙,撕布包扎,取药敷贴。但听得丁鹤又道:“可我听说江南狄武平生最讲义气,从不肯轻易放弃哪怕一个朋友,更何况你是他的得力手下,你既陷於险地,他岂会不顾?”
    李逍遥虽在悉心帮鞠觉亮敷伤,话声入耳,闻得江南狄武的为人和风范,不由得心下顿生神往之情。灵儿悄悄的告诉他:“鞠觉亮的肺叶被戳穿了一只。激动不得,一说话就血涌不止……得想个办法。”李逍遥知她的医术比自己高明,忧愁之下,问道:“你有什麽办法啊?”灵儿蹙眉道:“我被咒封了法力,一时冲关不破玄门,只好先帮他止血,稳住伤势再作计较。可是……”李逍遥见她欲言又止,问道:“可是什麽?”灵儿呶嘴道:“可是那人老是逗他说话呢。”
    李逍遥知她指的是谁,便转脸瞪向丁鹤,说道:“大侠,拜托!省点儿口水罢……”但丁鹤刚才之言已令鞠觉亮激动不已,没等李逍遥说完便挣扎著大声反驳:“胡说!咳咳……少镖头怎会知道我在桑林里?”只说这一句,便又剧咳不止,血流得更猛了,喷得灵儿一对素手皆殷。
    丁鹤微微一笑,说道:“如果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作为这计划的一部分,那麽……狄武就一定会来犯险救你!”鞠觉亮闻言一怔,随即怒道:“什麽计划?”丁鹤眼光诡秘地笑了笑,摇头道:“我只是打一比方,但如果要打赌的话,那麽你一定输!”
    李逍遥不禁恼道:“少说几句行不行?”丁鹤目光闪烁,说道:“临死之前,聊几句也是有趣的。黄泉路上不怕闷……”话未说完,头上突然按落一只手掌,背後有一苍老的话声微哼的道:“若再絮絮叨叨,老僧送你先下黄泉!”正是鸠摩罗发话了,丁鹤心中一寒,便闭了嘴,头上那只手随即离开。
    望著丁鹤悻悻然的表情,李逍遥心下称快,朝鸠摩罗眨了眨眼,手臂突然被扯住,转回脸来,闻得鞠觉亮粗喘著说道:“小兄弟,咳咳……那把湛卢剑一定要送到林天南家……不然我死不瞑目!”李逍遥心中一怔,暗觉为难,本想说:“这要看修五侠干不干?”但一转念,为免激得鞠觉亮又气得喷血,说道:“等你不咳咳了,自己送去不更好?”说著,把湛卢剑放到鞠觉亮手心,帮他握定。心下却想:“修五侠若知我把借他的剑给了鞠觉亮,多半会恼我。那也顾不上了……”
    但没想到鞠觉亮竟把湛卢剑又放回他手里,喘著气道:“我恐怕不成了,只好……只好拜托你!”李逍遥愣得一下,忍不住说道:“你可别放弃呀,鞠镖爷。撑住些!”话声刚落,宋香柠突然在另一边叫道:“那老头儿不成了!”李逍遥连忙爬到夏枯草那儿,只见他眼球翻白,脸肌扭曲得可怕,在抽搐中喃喃的念叨道:“小巧……我的女儿……你……你在哪里呀……小巧……”随著枯裂的口唇翕动,不停的淌流血沫,浸湿了身下的地板。
    眼见这老儿伤势沈重,李逍遥虽然赶忙施救,脑中却不自禁地想起小巧在桑园秘道中所说的话,愈增心头惶恐不安之感,说道:“夏大夫,你……你是百草仙,可别给这点儿小伤折腾死!”连唤得几声,夏枯草似乎听见,神情稍缓,语声微弱的说道:“我不能死啊,不能就这样去见小巧的娘……小巧,你在哪里呀?爹在找……找你!”说得几句,不免又激动起来,口咯血沫,不住地涌出,沾了李逍遥满手,更增他心头惶然之情,想起水灵丸或有回天之效,便欲取出,却被一只手从背後按著,回头一看,阴影中露出一张青幽幽的皱脸。
    “洪大夫,你搞什麽鬼呀?”李逍遥认出了他背影中那张愁苦的脸,不由一怔,奇道,“怎麽刚才没看到你……”洪大夫没等他把话说出口边,便先在他耳边悄言道:“我在别人背後,是以你没注意到我……听著,小李子,情势很混乱,先别理会这些伤患,快用我的银针封穴之法给每个人都扎遍,别漏掉一个。”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瞧出洪大夫脸色凝重,语气截然,不容犹疑。他便想:“洪大夫厉害!若非有他提醒,我几乎忘了验明哪些人体内暗伏蛾变隐患……”一拍脑袋,说道:“对!这事要紧,可是救人也别耽误……幸好洪大夫你在这儿,且施展你老人家的高招罢,你给他们治伤,我来干验明正身的活儿。”
    哪料洪大夫没等听完就摇头,朝灵儿的身影投去一眼,说道:“让你媳妇儿帮你罢,我还另有事情未了。”李逍遥不由一怔,眼珠溜转。“媳妇儿?”
    望了望灵儿,转过脸孔,但见洪大夫居然没影儿了,李逍遥不由得一愣,连忙寻找,口中叫唤:“老洪?”目光寻遍屋中,却没瞧见洪大夫的身影,心头纳闷之极:“这家夥闪哪儿去啦?怎麽说闪就闪,纠的一声不知钻哪缝里去了……”突听得有人叫他,猛然回过神来,眼前每张瞪著他的脸均是充满了惑然不解之情。
    “谁叫我?”李逍遥揉揉眼睛,只见灵儿趋身探视,满面关切之情,问道:“逍遥哥哥,你……你刚才怎麽了?”李逍遥愕然道:“我刚才怎麽了?”灵儿樱口微张,妙眼中露出迷茫之意,随即瞧见他手上攥著一把银针,不由的问道:“逍遥哥哥,你要干什麽啊?”
    “哦……”李逍遥想起来要干什麽了,拈著银针说道:“有一件验明正身的头等要紧事儿我要做,这儿你先顶著,媳妇儿!”灵儿纤身一震,“媳妇儿?”心头惊愕之余,窃喜难禁,只道李逍遥已经想起了仙灵岛的情事,却不知他不过是把洪大夫刚才那句话随口说了出来,原属无心的调侃,绝非有意这般称呼她。但她心中终是惊喜不禁,甜甜地答应一声,垂下头去,暗觉许多双眼睛在看著她,娇靥先红透了。
    随即“啊”的一声低叫,瞧见膝盖上方“血海穴”的部位插了一枚银针,正是李逍遥所为。灵儿不禁奇道:“这是……”
    “你没问题了,”李逍遥咧嘴一笑,随即转身,把银针扎入宋香柠腿上的相应穴位,口中念念有辞般地说道。“扎个预防针,大家好放心,有事来问诊,没事偷著乐……不疼地,一个个来。但下一个就要轮到你──大侠!”手先指出,头跟著转过来。
    丁鹤把脸一沈,问道:“你三番两次要拿针来扎我,是何道理?”李逍遥拈针瞪著他,说道:“你不让我扎,这又是何道理?”丁鹤哼一声道:“你不肯吃我一剑,我为何要挨你一针?便是这个道理!”李逍遥把他的手指打回去,瞪眼道:“你不肯扎一针,说明你有问题哦!”丁鹤冷笑道:“血海穴是要穴,我怎能任由你拿针来扎?”李逍遥把针一伸,说道:“那你自己拿去扎,我才懒得替你扎针呢。你以为我想啊?”不想丁鹤竟然打开他递过来的针,说道:“谁知你的鬼针有没古怪?”
    李逍遥心中大是恼火,正没做理会处,鸠摩罗忽问:“小施主,请问扎银针有何用处?”李逍遥见各人均有不解之色,心想若不解释分明,只怕其他人都要效仿丁鹤。便把银针扎血海穴的作用说明,并且强调一句:“不想变蛾的,那就快来扎针!”众人皆相顾变色,眼神惊疑不定。唐月儿却蹙眉瞪他,说道:“胡闹!好端端的怎麽会变蛾?”
    李逍遥环视众人,说道:“刚才的情形你们都看见了?没这麽快忘记吧?总之……除了那几个已经变蛾的人以外,大夥儿当中只怕还有人先前曾遭毒蛾下卵,埋下蜕变的隐患。只消扎一针,便知端的!”顿了一顿,眼见这干人仍然迟疑,便又说道:“就算还没糟到要蜕变的地步,只要是体内有卵的,并且要补充一句是──蚕卵,总之扎针就能解决。性命关天,大家就别犹豫了!”他循循善诱,苦口劝说,却一个人也没动。
    偏生唐月儿也是懂得些经络之理的,当下质疑道:“那血海穴主治月事不调,只怕没别的用处。”丁鹤立时附和道:“正是。这小子不定另有古怪,原本大家身上没问题,被他这一通乱搅一气,反而要有病有灾!”李逍遥恼道:“那你们要怎地?我都扎过了旁边那两位姑娘,她俩怎麽就没你们那许多毛病!”关鸠突道:“丁四爷不扎针,我也是说什麽都不扎的。并非怕疼,只是……没这必要罢?”丁鹤笑了笑,目光扫过灵儿、宋香柠二女的面上,说道:“更何况这两位姑娘面色苍白,来历不明,又与这小子神情暧昧,就算她们扎了针,那也不足为信。”
    李逍遥争辩不过,恼怒之余,突然想到一法或可打消这干人的疑虑,转面朝向鞠觉亮,说道:“人家鞠镖爷就没那许多婆婆妈妈,硬汉子一个,说扎针就扎针,眉头不皱一下。对吧,鞠镖爷?”没等鞠觉亮说话,关鸠在旁先自发笑:“你先扎了他再说罢!”
    “那容易!”李逍遥拈针趋近鞠觉亮身旁,未及扎下,肩头一凉,被紫金刀按住。鞠觉亮瞪著他,低哼道:“你要干什麽?”李逍遥虽吃一惊,仍强作镇定的说:“扎针呀,鞠镖爷。”鞠觉亮猛然把他照胸推开,摇头道:“将死之人,还扎什麽针?”李逍遥不禁一怔,眼珠乱转,还待再劝,鞠觉亮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道:“你先照料其他人罢,如有剩余的针,到时再来扎我罢!”
    李逍遥明白了:“刚才只道连鞠镖爷也……原来他只是先想到别人,把自己的安危摆在其次。唉,他的为人令我除了更加钦佩以外,没话说!”转头望了望鸠摩罗上人,问道:“大师,你可否做个表率?”鸠摩罗却没理睬他。
    李逍遥无奈之下,只好又转回鞠觉亮那儿,说道:“鞠镖爷,若是你不让我先扎一针,只怕谁都不肯先扎针了。这个身先士卒的表率,绝对是──非你莫属了。”鞠觉亮把脸一沈,说道:“那就都别扎了罢!我感觉身上没有异常,不扎针也罢!”李逍遥一怔,心念暗转,寻思:“问题是明摆著的。肯扎针并且扎了针没问题的就算正常,不肯扎针或是扎出问题来的就绝对有问题。事不宜迟,我得想办法赶紧摆平这帮不肯扎针的……”
    想起夏枯草,便要先给他老人家来一针。拿这位神医作表率,料想旁人不该再有异议,探身近来,正要把银针扎落,夏枯草突然恶狠狠的瞪著他。
    李逍遥吓了一跳,针头扎偏,没戳著“血海穴”,耳边听见夏枯草闷哼一声,瘫倒下去,微声咕哝道:“每人都须得扎上一针,方能……方能逼出碧血蚕!”李逍遥没听真切,但也知夏枯草似乎并不反对他这般做,想让旁人均听清楚,连忙趋身挨近夏枯草嘴边,提高了声音问道:“百草仙老前辈,你说什麽?可不可以大声地再说一次,让这夥……”话没说完,便听到夏枯草翕动口唇低声咕哝道:“小巧,我那苦命的孩儿……”李逍遥为了让他说明扎针的用处,忙道:“别担心小巧,我会帮你找回她……快说那句话啊!”夏枯草突然直勾勾地瞪住他脸上,显是听清了这少年所说的前半句话,老怀弥舒,皱紧的脸肌渐渐放松了,喃喃的说了一句:“帮我照顾小巧。”
    李逍遥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随即催道:“夏大夫,该说那句关於扎针的话了……夏大夫?”忽听得灵儿凄声说道:“逍遥哥哥,夏老爷爷他……”没能把话说完,想起夏枯草对她有救命之恩,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李逍遥一怔,随即低头而望,只见夏枯草双目半睁,眼角淌落一行老泪,眼光兀自瞪著他,一探鼻息却没有气了。李逍遥愣得一下,心头不禁难过,垂首无言。突想:“小巧说过,我是命凶之人,会克死她父女。夏枯草之所以搞成这样,难道不是因为我骗他说清凉宝宝被宫九砸毁,他才急著要跟宫九拼命?是我害死了他!”心头顿时一阵内疚,埋下头去,那丁鹤却说道:“瞧见了罢?这小子用针乱扎之下,连百草仙也被他折腾死了!”伸手往夏枯草腿上那根扎出了血的银针一指,厉声道:“证据俱在!”
    关鸠探头一瞧,变色道:“幸好有丁四爷在此,不然……不然便遭这小贼暗算了!”李逍遥只道夏枯草果真被自己误戳旁的穴道而死,悲痛之下,无言以对。由於身心俱疲,他先前就已有些神情恍惚,竟没看出夏枯草在扎针之前已然目光涣散,面笼死灰之气。灵儿见他在众目所瞪之下徒然痛苦自责,竟不分辩,她忍不住便说道:“这枚针刺在血海穴和曲泉穴之间,并非要害所在。夏老爷爷是伤重不治,不关逍遥哥哥的事!”
    她本性腼腆,向来羞涩内敛,不惯与旁人说话,更何况当著这麽多生人之面启口陈言。这时为帮李逍遥辩白,话儿竟说得顺溜之极,但只多说了几句,已是粉靥涨红,难以为继,眼见许多双眼睛均瞧向自己,更感羞怯,不晓得再说什麽为好,红著脸把素手伸出,摘了夏枯草腿上的银针,照原处扎入她自己的腿肌中,微觉疼痛,只稍蹙眉,针梢泌出一粒红红的血珠,并不拭去。便在众人的眼光注视之下,垂眸说了一句:“戳这里没有事的。”
    丁鹤突然探手拍落,迅即在针梢一按,灵儿闷哼声中,银针深陷肉内,几乎不露寸芒。李逍遥见她疼得纤身微颤,不由抬首喝道:“你干什麽?”丁鹤却已缩回了手,冷然道:“扎深点儿才知有没有事。”
    灵儿忍著那钻心剧痛,抬起秀靥,说道:“都说了没……没大碍的,只是有点疼……”又埋下头去,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疼出来的眼泪。
    “针扎哪里都会疼,”李逍遥恨恨地瞪了丁鹤一眼,强抑怒气,取出吸针石先替灵儿拔出腿肉中的银针,灵儿自行止血敷药,他便转身站到丁鹤面前,怒目瞪视,未及说话,鸠摩罗念了声佛,在一旁说道:“大家休再争执,夏居士乃是油尽灯枯,与针扎无关。”
    丁鹤顾忌鸠摩罗盛名之下的武功,听这老僧出言排解,便不再纠缠此话题不放,只朝关鸠瞥了一眼,说道:“虽然如此,但我宁愿不作此无谓之尝试。关壮士你呢?”关鸠低声道:“没事扎什麽针哪?”
    李逍遥恼道:“不扎针怎知有事没事?”关鸠却瞪著他,说道:“你口口声声说先扎别人,怎麽不扎你自己?”李逍遥脱口而出:“我没事扎自己干嘛?你这人真好笑……”话未说完,便已瞧见许多双狐疑般的目光齐投到自己脸上,显是关鸠那句话产生了共鸣。李逍遥心念暗转:“不扎自己一针,绝难说得过去!”事到如今,虽然扎针怕疼,从小敬而远之,但想事势紧迫,不容犹豫,一咬牙,把针扎入自己腿膝之上的血海穴,疼得呲牙不已,强忍著抬脚朝关鸠虚踢一下,说道:“看见了没有?扎自己又怎麽样?”只道这下该没有异议了,哪料关鸠竟对丁鹤笑言道:“这小子真蠢得可笑,没事扎自己一针!”
    李逍遥恨恨的瞪著这两人,无计可施。只道这事儿终是没法办成,势必要面临一个更加难以确定的凶险诡谲局面。正觉沮丧,却哪料那破刀少年突然说道:“给我扎一针罢!”李逍遥不由一怔,举目望去,“你?”
    原本在他心目中,对“侠客山庄”的人终是不存多少好印象,没想到这独眼流脓的少年居然在这种微妙之极的境地对他表示信任之意,难免为之一愣,随即有几分感动,脑中不由自主地闪出与这破刀少年几番交手的情形,不知不觉走了过去,那少年向他凝目瞪视,说道:“是朋友的话,你头一个该来问我扎不扎针。”
    李逍遥一针刺入血海穴,仰面说道:“被人拒绝的感觉好没面子的,所以没把握来问你。”那破刀少年提手擦拭眼角的脓,说道:“我也不晓得为何要信你。”李逍遥从他那不时被脓汁遮住的目光中竟尔感到心头升起温暖之意,暗想:“哪天得找这小子去喝上几盅酒!”
    “世人因信得救,”鸠摩罗忽道,“若不嫌老纳皮厚,小施主也可来扎上一针。”
    李逍遥心头一热,喜道:“好啊,不嫌小子我扎痛各位的话,那自然是说扎就扎,是汉子的来个爽快的,可别像一些人那般麻麻烦烦。”丁鹤晓得他暗刺自己,却不接口,只作没听见。
    李逍遥把银针镇住那破刀少年的血海穴,感觉到他的痛楚,问道:“怎样?”那破刀少年低头眨了眨独眼,随即指著眼角淌个没完的脓汁,说道:“我那只眼睛生恶疮烂瞎了,这边一只虽尚没盲,却也整天流脓不止,比瞎了眼还糟!你有没办法给我治一治?”李逍遥道:“那你要活到我给你治眼那一天才有希望。”那破刀少年点了点头,却涩然道:“有时活著比死还难熬。”李逍遥道:“因为眼睛?”
    “因为希望,”那破刀少年说道。“我两只眼睛尚可看得见的时候,就希望有一天能治好眼疮。可是,後来只剩下一只眼,还是怀有同一个希望。如今连这只眼也快不行了,很快就要在黑暗中等待那个一直没有出现的希望。”
    李逍遥回味著他这番话,暗感话中虽有无奈和苦涩之意,却终是没有气沮,不禁点头道:“你是因为希望才熬到今天。”那破刀少年苦笑道:“等待奇迹出现的日子很难熬。”李逍遥道:“或许奇迹终会出现。”那破刀少年迎著他鼓励般的目光,却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谁晓得。”
    “不管能不能盼到奇迹出现,”旁边有个倚墙而坐的人突然微微一笑,说道。“我已经在黑暗中等待。等著有人给我扎针,而不是只在旁边闲谈希望。等了好一会儿了!”
    李逍遥瞧见说话的那人是双目已瞎的水舞阳,忙道:“就来!”水舞阳此前挨了大蛾刺穿腿股,李逍遥已帮他包扎过,血流已止,正在黑暗中枯坐,感觉到银针抵肤,他便说道:“我感到体内有些异样,希望你的银针能出奇迹。”
    李逍遥闻言一惊,急忙把银针扎落,说道:“你晓得自己身上有没有异样,那还……还有希望,应该有的救。”水舞阳垂首喘息一阵,问道:“要等多久?”李逍遥明白他指的是银针封穴到生效的时间,想了想,记起先前他曾以此法救治硬天师,倒不费时。说道:“医书上没写。不过我做过试验,无须多久便见分晓。”
    接著用银针替蜀山派那道人彭奇郎封穴,彭奇郎心伤同门之死,只是垂头发怔,并不言语。李逍遥大拍脑袋,心道:“早知这家夥只会发呆,先拿他来戳就好了,却在别处徒费大堆口舌,还耽了事儿。我怎麽没早想到?”但此刻倘要追悔也已扬鞭莫及,只好不去想,或者不往坏里去想。
    正要给唐月儿扎针,唐月儿却不让他扎。李逍遥愕然道:“你不是有问题罢?”心下方自忐忑不安,唐月儿眼角瞟向彭奇郎,说道:“问题是,先前在那边侧殿里,你都给我母子以及这小道扎过了针──你怎麽忘记了?”李逍遥一拍额头,想了起来,“哎呀!就是……瞧我这记性。”既已浪费时间,追也追不回,只是这麽一来,心头不免更感慌乱。
    但从灵儿淡定自若的眼光里,李逍遥晓得自己不该乱了方寸。微一定神,转身给鸠摩罗以及几个喇嘛扎银针。心里只盼还来得及,暗思:“刚才在那雌雄妖交尾的所在,那几个人突发蛾变,像是来自外力催化,也就是阿梨硬用魔法逼出来的。因而那几个在外力催逼下提前变蛾的,凶猛是够凶猛了,却好像魔性不强,一打就死。如果不是出於外力催化,纯是因为自身蜕变完成而跳出来的恋血大蛾妖,就好像丹辰子身上蹦出来的那种,似乎要难缠得多。这当儿我们困在此屋,外有冥蝇围攻,屋里人人皆是心力交瘁,便是我和灵儿也都力有不支,如果再蹦出几头大蛾来,那就麻烦了!”
    挪身到鸠摩罗之旁,拈出一簇银针,眼角却瞥向丁鹤、关鸠以及奄奄一息的鞠觉亮,心想:“无论如何,须得设法给这三人也扎针才行。难保他们当中没有古怪!”但想这三人均是难以说动,要给他们扎上一针,就算他磨破了嘴皮子也办不到。眼光转到鸠摩罗面上,突然有了主意,这主意或许不行,但在没有别的选择之下,只好如此。“大师,”李逍遥压低话音,试探地说道。“若不赶快给每个人都扎上银针,只怕……”
    鸠摩罗道:“刚才老纳听到你和另一位小施主提到‘奇迹’和‘希望’。眼下我们困在马明菩萨庙里,面对不确定的敌人,不确定的凶险。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这般的难以确定,到了最後,不知道谁能活著走出去。可是每个人心里或许都不应放弃活下去的希望,至於奇迹会不会出现,已是超出人心所能确定的范围。”
    李逍遥把银针锥入鸠摩罗的血海穴,暗感他肌肉僵硬,手劲稍小,险些扎不入去,连刺几次,方能透穴而入。他感到手心出汗,便说话以抒解心头的紧张之情。“越是无法确定,越发的让人感到莫名的刺激。我小时候不喜欢看很多人一齐出场的戏,那时候头脑简单,觉得乱糟糟,看得眼累。但是後来又多长几岁,过些年回头再看那种‘六国大封相’般的群角戏,一个人坐在台下细细琢磨,觉得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戏,合起来放在台上便是一台大戏。长大一些,果然看法又不同了。”
    “因为真实的人生就是乱糟糟,”鸠摩罗道。“不会有人给你指明前边是一条什麽样的路,或是何等样的结局。你从家里走出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便会置身於形形色色的生人当中,不晓得会发生何事,不可能有人给你指出谁是友谁是敌,很多事情都无法确定,只有等待最後的结果,仿佛在黑暗中等一个好一些的希望,但也可能很糟。小施主,你要记住,真实的人生是无法安排的。很刻意的追求,结果也可能是事与愿违。”
    李逍遥真正关心的是怎样说动鸠摩罗帮忙搞定那三个不肯扎针的人,没想到在这里会听到一通天竺佛教的人生感悟。心道:“这老和尚刚跑来中原的时候,汉话说得干巴巴,没想到现在这麽溜儿了。”眼皮一抬,问道:“怎麽你突然给我讲这麽多哲理啊?”鸠摩罗道:“如果不是因为处於这种困境,我们也不会有这通谈论。其实,我也想活到最後,因为我有个心愿,它使我无法轻言放弃。中原有很多武林大豪,我希望能和他们切磋武学,正是这个愿望使我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李逍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如果有人不肯扎针,恐怕待会儿咱们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鸠摩罗微微莞尔,目光随即望向丁鹤等三人的身影,说道:“事实已经是明摆著的。”李逍遥见这老僧朝自己眨了个眼色,却不明白他这句话究是何意。
    接著轮到鸠摩罗身後那三个拿火把的喇嘛。李逍遥正要给他们逐个扎针,突然有一个瘦喇嘛脸色倏变,向後退去。李逍遥不由一楞,那瘦喇嘛突然丢了火把,把金刚杵向他扫来。旁边的两个喇嘛急忙将李逍遥推开,金杵击地,砸得火星四闪。
    那瘦喇嘛见击不中,暴喝一声,转身便跑,众人不知什麽回事,方愣神间,李逍遥心中猛省,忙喊一声:“捉住他!”但见那瘦喇嘛大步流星地窜到门边,竟挥舞大杵要将门砸烂。这道门虽被李逍遥咒封,即便外边的冥蝇冲不进来,但那扇门终是难当金刚杵的重击。倘被砸破,後果委实难以想象!
    便在众人惊呼声中,一道掌影捺在那瘦喇嘛背心,斗然将他震得全身骨碎,烂泥也似地瘫了下去,倒在门边,身体迸裂而开,露出一颗血淋淋的蛾首,嘶声大鸣,其状狞恶难言。李逍遥早料及此,但一见之下仍吃惊不已,脚下撩起那根掉地的火把,踢到那瘦喇嘛尸体之上,火把上燃烧的是灵儿先前暗换的三昧真火,只沾上蛾首,登时猎猎焚烧,那大蛾因寄主先已殒命,最後的蜕变未及完成,钻身不出,不多时便烧成焦灰。
    鸠摩罗发了一道大手印掌力而後,目光凛凛地扫视众人,在火光跳闪中沈脸说道:“仍不肯扎针的,便是这个下场!”丁鹤闻得言下的杀气,不由的眼光急收,却向关鸠望去。那关鸠原本嘴硬,此刻瞧见那瘦喇嘛的惨状,脸色立时变了。
    那破刀少年眼望丁鹤,冷冷的说道:“就算有人不肯扎针,我倒乐意等他变蛾之後,狠狠地杀它!”丁鹤眼瞳又是一阵收缩,这时关鸠先已忍不住说道:“我扎!”李逍遥心中松了一口气,突然间鸠摩罗痛哼一声,身影剧震。
    李逍遥猛一回头,只见鸠摩罗右胸凸出半截血淋淋的尖喙,脸孔挤作一团,在剧痛和惊愕中扭曲。
    破刀少年大吼一声,抽刀抢将过去,便在这一霎间,众人皆已看清了鸠摩罗身後侍立的两个喇嘛中,右边那个紧挨著鸠摩罗的麻脸喇嘛眼球已滚出眼眶,颈後露出一排尖刺。但没等大蛾现身,破刀少年已一刀将那喇嘛连同体内的大蛾劈为两半。
    另一个喇嘛举杵砸落,把那两段剧烈挣扎的怪躯打扁,直到不能动为止。
    李逍遥刚抢过来扶住摇晃欲倒的鸠摩罗,孰料那个拿杵砸蛾的喇嘛突然大叫一声倒地,额头上赫然破了一个深深的血洞。变生倏然,快得无人明白发生了何事。
    嗖的一声响,破刀少年萎身跪倒在地,胸口穿了个血窟窿,但见尖喙之影一闪即收。
    他痛苦异常,前额几乎叩破地砖,口咯血沫,喃喃地说:“不需要再……再受眼疮的折磨了!”
    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人影晃闪急骤,李逍遥虽近在咫尺,却瞧不清杀机从何处透出,耳边只听到几个女子惊呼大叫之声不绝,倏然之间,一支尖喙迅速之极的刺入李逍遥胸胁,剧痛之下,他方始惊觉凶险来自身畔,目光低瞧,但见那支长满倒刺的尖喙赫然从鸠摩罗腹间透出,猝不及防地扎入李逍遥胁侧,嵌於两条肋骨间隙,随即便给天蚕宝衣弹出,竟钻透不得。
    李逍遥反应也算奇快,受袭之际便已倒跃而退,顺手把湛卢剑往胸前斜斜一撩,削断透肤而入的蛾喙,跌坐於地。那支尖喙只刺入他体内不足一指长,便给李逍遥快剑撩断其梢,但仍剩很长的一截,宛似伸直的手臂,陡地缩回鸠摩罗腹间的血口之内。
    霎那间,李逍遥望著鸠摩罗,只道这老僧体内生变,下意识地便要挥剑砍去,谁料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只见破刀少年猛然从地上跳起,将鸠摩罗身子拽开,推跌一旁,登时露出蛰伏於鸠摩罗背後柱影下的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
    破刀少年虽在重伤之下,出刀仍如惊虹闪电一般快速无比,刀锋方自劈近那人後颈,只见那人猛然抬脸,面肌抽搐地瞪著破刀少年。借了跳闪明灭的火光,李逍遥认出刀锋下那人竟然是蜀山派的彭奇郎。
    不假思索之下,李逍遥著地一滚,抢身扑落,手中湛卢剑一架,叮的一声脆响,破刀半道里磕在湛卢的刃端,迸断为两截。破刀少年手中只剩一根刀柄,显得是没想到李逍遥会出此著,不由一惊转首。
    “情势未明,刀下留人!”李逍遥清楚地记得彭奇郎被他用银针扎过两回血海穴,心中惑然难解,迎著破刀少年疑问般的目光,说道:“我看不清是谁……”
    “你有两只眼睛不如我一只眼……”破刀少年眼光一狠,手指松开,那半根破刀柄落地。突然间,一道更犀利的寒光从这少年袖口中蹦将出来,飕的一窜,数尺之长,一棹而定,闪电似的刺向彭奇郎。这一霎间,丁鹤脱口而出:“锋利的破刀!”
    李逍遥眼中没有任何堪能比湛卢的断刃更为锋利之物。
    那少年出刀之际,李逍遥心中斗地闪出一个念头:“难道问题出在破刀小子身上?”风魔神腿急踹而出,抢在刀落之前的刹那间把彭奇郎踢跌。那道刀光原本看似要劈在彭奇郎头上,却哪料刀光迳直落向彭奇郎身後倚壁而坐的那个颤动的人影,霎时抵喉,快得谁也不及转念。
    便在这时,破刀少年的利刃随臂卸膀,血淋淋地落地。
    湛卢……
    破刀少年身体一阵摇晃,回首向李逍遥投去无奈的一眼,苦涩地说道:“不会有医好眼疾的那一天了。”李逍遥睁大眼睛瞪著他,心头不自禁的难过。垂下眼帘,说道:“我本来想试一试的……”
    破刀少年身体倏震,仿佛被什麽撞了一下,却浑似未觉,吃力地想要抬手拭去眼窝里又淌落的脓汁,口中戚然的说道:“或许不需要再熬下去了!”身体又是一震,连那颗眼球也滚眶坠地,脑後迸破一洞,血浆喷溅满壁。
    一道尖喙嗖的缩回水舞阳张开的口中,随即他的脸迸裂,硬生生地挤出一张妖异狞恶之极的大蛾之首,嘶声尖鸣。突然之间,李逍遥明白了:“趁乱作怪的是这一个!”湛卢剑出手时,他另一只手先抱住了倒下去的破刀少年。
    “悲痛莫名!”
    乱剑诀中的这一招惟有在这个时刻方显其遇神杀神的无比肃杀之势。
    虽然李逍遥内力尚未恢复到几成,但已足够倾尽心头的莫名激愤之情。他恨的不是大蛾,只恨老天才真正无眼,为什麽不给这位苦苦等待奇迹出现的病残少年留下一线希望?
    大蛾顷刻之间迸散为无数碎片,带走了水舞阳的生命,扼灭了破刀少年心中守候了很久的那点希望……
    “黑了……终於看不见了!”破刀少年在李逍遥怀中抽搐地吐出最後一口喷撒血星的浊气,“我妈说,到了天国就不再有病痛……”
    李逍遥的眼帘登时被泪花模糊,突然腰间刺痛,钻心一般,随即一惊而跳,低眸瞧见一道尖喙从腰部缩回破刀少年腹内,跌坐下去时,破刀少年崩裂的肚子里挤出一头翼爪张舞的大蛾!
    面对攫摄如电的!爪利喙,李逍遥一时浑忘了反应。原本他的反应本能生来便不寻常,又曾在仙灵岛上获得专能助增反应特性的奇药“定神丸”,时常服用无误,可说已至不动则罢,遇险临危关头便能动若脱兔的境地,临机应变的本领绝非常人可及。然而他终究没能立刻从破刀少年和水舞阳两人的惨死情状中缓过劲来,当那大蛾扑到身畔,才想到提剑砍去,却已慢得半筹。
    便在这生死系於一线之瞬,不知是谁从背後将他猛地拉开,那大蛾探喙如电,方抵李逍遥胯间,斜刺里急落两只丰白的手,攥住蛾喙,使劲推偏一旁,只刮破了李逍遥裤子。那大蛾尖鸣声中,高抬!爪,刺入那人後肩,勾起来正要伸另一支!爪把她撕裂,却先吃了旁边撩来的一剑,!爪落地,剑光回旋,从灵儿纤肩之畔激甩而出,正是“水中望月式”,又一支!爪应声落地。
    李逍遥被人拖出丈外,投目望去,只见宋香柠随那支断爪跌滚於地,半根!爪仍钉在她剧颤的後背。
    那大蛾虽连断两爪,却仍猛恶扑噬,探喙如电,刺到灵儿喉前,飕的一声响,飞来一道月牙状锐光,射入蛾首,钉进左侧一目。大蛾暴跳缩喙,口喷毒雾,灵儿抬臂掩面急避,身後唐月儿和彭奇郎却没躲开,登时昏闭过去。
    灵儿虽然躲得飞快,但终是不免被毒雾飘荡入鼻,纤身摇晃,一交坐倒在墙边。
    “毒雾!”李逍遥心念急动,想到这必是尸毒之类致命气息,耽搁不得,急欲挣身而起,哪料背後那人将他紧按不放,回头一看,却是面无人色的关鸠。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怒道:“你按著我干什麽?”关鸠颤声道:“我还没……没扎过针呢,你懂得医治之方,可别先死……”李逍遥顾不得与这等人多言,转面望见那大蛾朝灵儿扑去,其势凶恶,她中毒之余,脑中正自昏沈,却哪有闪避之力?
    李逍遥急道:“别拉我,快去干掉那大蛾先!”关鸠方始省起,答应一声,提雁翎刀抢身奔去,那大蛾先闻到身後动静,半道里猛然转首,关鸠吓一大跳,竟没胆用刀去砍,返身便逃,大蛾在後头追,转眼便到了李逍遥身前。
    李逍遥哪里想到关鸠如此不济,急忙伸手去捡身旁的断剑湛卢,手刚触到剑柄,关鸠一脚踩落,从他手腕上重踏而过,大呼小叫地逃开。那一脚登时碾裂了李逍遥手上尚未愈合的创口,握剑不得,疼翻在地。大蛾猛跳而来,跃入眼帘宛然死神之翼。便在李逍遥身子上方将落未落之时,陡然被一道刚劲已极的掌风拍跌,随即只见蛾身陷出一只大手印,掼飞出去,迎著一道鹤颈剑的寒光,落地时已然分为两半。
    紫金麟重重拍落,先将蛾首砸烂,浆汁乱溅。关鸠大呼抢上,乱刀斩地,把另一半蛾身跺成肉泥。
    “无忧公子想做天下第一,他一定会来!”丁鹤把鹤颈剑在长衫一角抹拭血汁,从墙影下走到光亮中,眼望满地狼籍的残躯,话声也如火把的光影般飘忽不定,喃喃的说道。“我们生还的惟一机会,便是只能在这屋里等待。因为我听说,公子无忧和卫猎鹿确实是要把兰陵渡这一仗做为他们扬威中原武林的第一关。他们一定会来!”
    李逍遥顾不得理会他说什麽,取出解毒药物,先救醒了灵儿,接著也除去唐月儿、彭奇郎所吸入的尸毒。灵儿中毒甚浅,很快便即没事儿。唐、彭二人却一时难以恢复如常,灵儿便在旁照顾他们。李逍遥见宋香柠、鸠摩罗、彭奇郎三人皆遭大蛾啄伤,血流难止,急取疗伤诸药,悉心救治。好在他腰间“乾坤袋”里收藏药物甚丰,倒不缺乏急效之物,又摸夏枯草身上,搜得人参、灵芝、大还丹、止血草、龙涎草、鬼哭藤等诸般药材,此外尚有《神农百草经》一册,写明是“上辑:通览总目”,旁边又注明“此典籍全编三辑,尽习之,通百药之理”。
    却没找到另外两册,李逍遥向夏枯草的尸体拜了拜,默道:“夏前辈,你老人家泉下有知,应该不会反对晚辈把你身上的宝贝拿来救死扶危。总之,你未了的心愿,我会帮你完成。怎麽说,我也是小巧姑娘的叔叔辈嘛!”拜过之後,收好所获之物,拿药分给伤患之人服用。这等事在别人看来,自持正派者未必屑於为之,李逍遥却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觉夏枯草死都死了,身上所留的诸般有用之物若随其同朽而不取用之,岂非可惜?
    灵儿见他身上又添新伤,只顾著帮别人疗治,却没理会他自己的伤势。她心中疼惜,忍不住便挪身过来帮他敷药包扎,即便在旁人目视之下,也顾不上难为情了。想起刚才宋香柠为救李逍遥性命,竟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抱住那大蛾,因而身受重伤。灵儿对她自是感激不尽,但却没往别处去想,反而是唐月儿暗觉这两个女子似乎都与李逍遥有些暧昧之态,不免在旁奇怪地瞪著宋香柠。
    这便是女人的心态。即便身处危困之中,三女聚作一处,彼此之间心里所想的绝非男人所能料到。
    “无忧公子的‘无忧手’虽早被一品香评为天下一绝,据说神奇飘幻之极,可是神奇到了什麽地步,没有几人知道。”丁鹤面对火光,喃喃的说道。“就好像狄武的霹雳刀,摩多罗的阿鼻剑,久负盛名之下,真正如何却谁也说不出来……如果他能在宫九的冰冥神掌之下证明无忧手确是技高一筹,那麽中原武林排名於宫九前後的一些人定会坐立不安。兰陵渡这一场戏,谁唱得好,谁就能很快动摇中原武林凌烟阁上的神殿!”
    李逍遥虽不想听这些不相干之言,奇怪的是丁鹤并不在乎有没人倾听,只在那儿自言自语。其实他唯一的忠实听众关鸠早就心神不宁了,只是惶惶然地跟在李逍遥身後,显得六神无主。
    鸠摩罗重伤之下,刚才为阻大蛾扑杀李逍遥,不顾自身伤势发一招大手印击飞大蛾,此时面色暗黑,神情渐已颓败。当李逍遥为他包扎伤口之时,听见他垂目呆看地上火光,喃喃的说道:“我来中原是要找丁情,奉大法王之命……看来是无法完成了,若我带他不回,孔雀明王座下摩多罗、紫英罗、玉修罗三大圣庙护法便会前来中原,届时必将有一场杀戮!”说到这里,语气忽凛,目中精光斗炽,地上的火焰原本转为暗红,突然间一烁而亮。
    李逍遥眩然之余,不禁问道:“为什麽?”
    “为了琅寰秘窟!”鸠摩罗瞪著他脸上,看出这乡下少年一脸的茫然,便低声说道。“大法王认为,传说中丁情去过琅寰秘窟,得了水灵珠。若果是真,那他一定在那里见过我教遗失多年的秘传法轮。没有此物,丁情决计不能从‘转世时空梭’中生还!”
    “好了没有?”李逍遥早觉此事奇怪,趁鸠摩罗谈兴浓,本想多问几句,关鸠却在背後催道:“快些给我也扎一针!我感觉不对劲……”李逍遥转头瞪他,哼一声道:“刚才你不是说不扎针吗?催什麽催!”
    关鸠心有余悸地朝地上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肉瞥了瞥,脸色灰暗,陪笑道:“大局为重,还是别漏了我罢,省得……省得给大家添乱。我都准备好了,扎吧!”伸出一条腿,李逍遥狠击一拳,把那条抖个不停的腿捶了回去,先朝丁鹤瞥去一眼,哼一声道:“不是说不扎针也没事吗?伸什麽腿?告诉你啊,我扎针很痛地!怕就别扎……”关鸠忙道:“再痛也扎!求求你,小神仙……”李逍遥话虽如此,也知事不宜拖,便取针来摸穴,口中哼道:“我不是神仙,只是一瘸子。”
    关鸠咧嘴挨了狠狠的一针,顾不上喊疼,转面朝丁鹤喊道:“丁四爷,该你了!”
    丁鹤冷冷的道:“那些扎了针的不也照样变蛾丧身?我不扎!”李逍遥见关鸠劝他不动,反似被这句话说动,愈发脸色不定。於是,便说道:“那几个变蛾的,是因为扎针迟了。先前他们遭毒蛾叮咬得早,所下的卵已经蚺变,又耽搁了这般多时,银针自然挡不住他们的蜕化变体之势。就算是这样,若不是我赶著给每个人先扎了一针,镇住血海穴,不知变出来的毒蛾还要多凶呢!你到底扎是不扎啊,大侠?”
    丁鹤未及吭声,眼光却望向墙边一个颤抖的影子,随即众人也均不约而同的瞧了过来,但见那人身影颤动愈剧,宛如打摆子筛糟糠也似,又仿佛暴雨打树,枝晃叶摆,抖动欲颠。李逍遥方欲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解扎针的好处,见此异状,免不了也吃一惊,定睛看时,认出那身颤如颠的人居然是彭奇郎。
    “怪了哎!”李逍遥心中纳闷,暗道:“他不是扎过针了吗?”但见彭奇郎颤抖加剧,便似被人使劲摇晃一般。眼珠反白,脸肌抽搐,形容可怖。旁边的人见得此状,皆道又要生变,忙不迭地挪身避开,没敢再挨在他身边,更暗执兵刃戒备。关鸠见李逍遥神色间显得也诧异不已,一扫片刻前满有把握之态,他不由的更感全身不自在,仿佛连自己也要似彭奇郎那般跟著打起乱摆,骇然道:“你不是说扎了针多半没……没事吗?他怎麽……怎麽变得这等骇人?”
    “骇什麽人?”李逍遥强笑道。“也许这位患者不过只是关键的时候突发羊癫疯罢了,打摆子很正常不是吗?”
    关鸠怒道:“我看不像羊角疯!那是会一边流口水一边咬人手的……”李逍遥辩解道:“咬手?你哪只眼看到他不咬手啦?”鸠摩罗闷哼道:“小施主为何抓起老僧的手硬塞给他咬?”李逍遥道:“这只是需要证明羊癫疯症侯与咬手的关系是否存在必然联系……”
    “不管是不是羊癫疯,”丁鹤盯著彭奇郎那越摆越快的身影,冷冷的说道。“他是在不该打摆子的时候打了摆子。大夥儿别给怪蛾机会变身成功,先动手罢!”关鸠拔刀在手,说道:“对,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那种怪东西了!”
    眼见唐月儿等人也都各执兵刃想要先将彭奇郎剁成肉末,李逍遥暗觉不妥,连忙抢身拦在彭奇郎身前,说道:“就算这位倒楣的仁兄刚好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打了一场错误的摆子,那也罪不容诛……啊不对,该说罪不至死才是。”一边劝阻旁人,一边暗操家夥在手,防备彭奇郎万一突变为大蛾。
    唐月儿面色一绷,拈飞刀说道:“让开!我的飞刀不长眼……”李逍遥见她目露杀机,正想说:“他跟你有仇吗?”突然间飞刀铮然落地,唐月儿竟抖索著倒地,眼珠翻白,其状与彭奇郎一般。
    李逍遥不由讶然道:“打摆子也会传染的吗?”丁鹤厉声道:“分明是你的鬼银针毫无效果,这两人终是要丧命於此。那也罢了,却变两只怪蛾来作祟!”一边斥责,一边发指戳点李逍遥的鼻头。
    李逍遥挥手打开丁鹤的食指,恼道:“你说归说,别动手哇!”话声刚落,鸠摩罗居然也翻起白眼,坐在那里抖个不停。李逍遥不禁“哇!”了一声,忘了和丁鹤争执,两人一齐转面呆看,均没了主意。只沈默片刻,李逍遥话声先起,试图为此等异状做出解释:“这应该是某种未知的丛林热症,就跟伤风一样会传染,不过问题不大,吃两片牛黄解毒丸我看能搞定,再不然就拿鬼哭藤来绑住……”
    关鸠绷紧的神经几至崩溃,不由的大叫一声,提刀向李逍遥头上霍的劈落,嘶声道:“你这小鬼!”他心情绝望之下,这一刀非但来得全无预兆,更是狠急之至。李逍遥和灵儿均没料到身後居然会倏生凶险,只瞪著地上那三个抖做一团的人影,丁鹤虽然瞧见刀光骤起,却并不言语。
    但就在刀锋将落未落之时,只见彭奇郎倒地张口,随涎流出数只肥乎乎的红色小蚕,在地上蠕蠕而动,扭摆身躯爬到了关鸠脚边。接著,唐月儿扭臀几下,剧颤突歇,裙底也爬出数条这般模样的小蚕。
    关鸠的刀不由地在李逍遥头顶上不足半尺处生生刹住急落之势,低头瞧那些血红也似的怪蚕,又望望李逍遥,心头疑惑之极。旋即鸠摩罗也剧颤停止,从口里咳出几条粘乎乎的小碧蚕。
    李逍遥明白了,“哈”了一声,陡起一脚把关鸠踢到墙上去,食中两指一竖,笑道:“碧血蚕!”扬了扬手,那两根手指迳直插在丁鹤眼窝,後者大叫一声跳开,双目流泪,急难睁眼,怒道:“你插我眼作甚?”
    “你有长眼吗?”李逍遥取笑一声,蹲身取出小盒,在灵儿帮助下,捉了那十来只碧血蚕。这时,鸠摩罗、彭奇郎、唐月儿均已悠悠醒转,粗喘声此起彼伏。瞪著地下蠕蠕而动的碧血蚕,这三人仿佛作了恶梦一般,难以相信这些活物先前是在他们体内孵生而成的。
    李逍遥晓得阿梨一夥的勾当,也曾见过阿梨放毒蛾叮人时暗埋碧血蚕卵的隐患。使银针之法若是掐准时候,刚好能在碧血蚕借活人之躯养成时封穴逼其离开人身,那便无蜕变恋血蛾之虞。倘是拿不住时候方寸,碧血蚕在人体内很快便会产生突变,急骤催生妖蛾,鸠占鹊巢,直至破体而出。
    但是李逍遥不知道,为什麽这三人便能幸免此厄。一时也寻思不解,倒是这些碧血蚕本乃奇效之方,颇具救死回生用途,却是不能弃之不取。灵儿正帮他拾蚕,突听得劲风之声骤传而近,却是丁鹤不甘吃亏,挥剑向李逍遥扑来。
    灵儿先已瞥见鹤颈剑的寒光烁到李逍遥背後,急甩双剑,链声微响,荡偏了鹤颈剑。丁鹤欲待再砍一剑,没料到关鸠从背後提刀攻他,一惊回首,把鹤颈剑一格,随即飞脚将关鸠踢开,怒道:“你干什麽?”
    关鸠抗声道:“我体内的小怪蚕还没放出来,他可不能有啥闪失!”丁鹤哼一声道:“这不过是他装神弄鬼!”霍的一剑,刚挥到李逍遥颈侧,湛卢寒光骤闪,当的一声叩响,鹤颈剑离锷飞开,只见一根无刃的剑柄剩在丁鹤手里,虽撩得飞快,却没伤著李逍遥半层油皮。
    丁鹤不由愕然而楞,李逍遥瞪著他阵青阵白的面孔,说道:“你这种人的心态我很难了解,实在搞不懂你为啥不肯扎针?”丁鹤冷哼道:“别人信你的花招,我可不吃这一套!”顿了一顿,又道:“我就是不扎针,倒要看看你能怎样……”李逍遥打断他的冷笑,说道:“不扎也扎了,我还能怎样?”丁鹤一怔,随即痛得扭曲了脸孔,低下头去,只见李逍遥手影夭矫收回,却在他腿上冷不丁的扎下了一簇银针,尽陷血海穴内,几乎没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