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魁星踢斗(下)
作品:《仙剑奇情》 李逍遥心中暗喜:“这家夥跟来是件好事,待会儿总要觑个好机会抢回我的不倒翁。”但见右边一人疾走如飞,身形竟比清凉宝宝还快许多。透过淡淡的林雾,依稀辨得清那是一个头扎青布,身穿长衫,肩背藤箱的少年,看似大得李逍遥几岁,埋头赶路,风尘仆仆,却跟在李逍遥背影之後,相距不过十来步之遥。
李逍遥心中奇怪:“他为何跟著我?”不由放慢了脚步,那少年正自急走,几乎撞了上来。抬头看见前边的人停步而望,那少年便也放缓了脚步。李逍遥见这少年脸色微黑,面容消瘦,鼻子以下笼在一条格子布围脖里,一双眼睛正瞪著自己,他便先开口说道:“好轻功!”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样的雕虫小技,怎能入方家之眼?如果你使全力,我便追不上了。”李逍遥暗想:“此人能在这样的树林里行走自如,只怕其中也有名堂。”问道:“我又不认得你,你跟我做什麽?”
那少年瞪著李逍遥,打量了几眼,说道:“你是名人,我自然认得你。”微微一笑,道:“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只是一个小脚色。看见了大人物,岂能放过?”李逍遥见这少年眼光犀利,暗暗留神,说道:“听说有些小脚色专拣大人物下手,杀了大人物,就不再是小脚色了。”
那少年微笑道:“这主意听来不错……”李逍遥想起丹辰子之言,不由暗中戒备,那少年看出李逍遥突然间像一只遇敌的刺蝟,眼光中露出狡猾的笑意,却摇了摇头,道:“杀宫九不是我的任务。”李逍遥心中一怔,那少年凑近前来,嘴边叼著一支炭笔,手中掏出一本小白纸,动作利索,说道:“我的任务是采访你!”
李逍遥愕然:“啊?”那少年笑道:“你别紧张,小的名唤史翼九,是一品居的采者,专寻武林名人行踪,采集江湖要闻……我个人绝不插手武林是非,最多动动笔,宫少你尽管放心好了。”李逍遥没听说过江湖中居然有“采者”,只晓得“行者”、“侠者”或者“骑者”,闻言不由发怔,“一品居?你要采啥?”
那少年史翼九道:“宫少你是一品居榜上有名的大人物,小人自然是要采访你呀!最近听说宫少遇上了麻烦事,所以我就冒死前来寻访究竟,没想到一进林子就遇到你,倒也省了许多寻隐者不遇之类的周折……”李逍遥转身欲走,那少年史翼九急忙拉住他。“说句话嘛!”
李逍遥见清凉宝宝像要走远,急於去追它,却被史翼九缠住,不由急道:“说什麽嘛?”史翼九道:“谈谈身为武林名人的感受嘛。”李逍遥无奈之下只好说道:“感觉很糟!”史翼九在小本子上记录下来,问道:“是不是因为传闻中公子无忧要对付你的事?”李逍遥心中一怔,“他为啥对付我?”
“因为你是宫九嘛,排名天下第九,很拉风噢!”史翼九道。“听说无忧公子要动摇你这个江湖地位,大家都想快些知道结果……”
李逍遥问道:“那个无忧排第几?”史翼九查了一下手边的资料,答道:“他暂时还没有上一品居这个排名榜,因为我没采访到他……”李逍遥道:“你好像知道不少事,那你还问我干什麽?”史翼九道:“虽说我知道一些事,但还要经过你亲口证实呀。要知道,我不报假消息的……”李逍遥问道:“证实啥事?”
“第一桩需要从你这里得到证实的传闻是,听说你为了‘包二奶’导致家变,与发妻桑十娘反目结怨,更引起天蚕教、拜火教甚至还要加上蜀山派为此而火拼……是真的吗?”史翼九连珠炮似的发问。“据说蜀山派叛徒丁情的妻子是你的初恋情人,也是这趟风波的导火索,不知你和她……”
李逍遥道:“这些纯属江湖闲人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我很忙,没兴趣多谈。”史翼九拿笔飞快记录,“那就是有了?好,下一个问题……”李逍遥摇手道:“等一下,有个问题你要先回答我,然後咱们才有谈下去的必要……兰陵渡到底有什麽名堂?”史翼九怔了一下,答道:“这是一个水陆要津啊,过往行商和武林人士南下北上走这一带最是捷径。地方虽小,却是要紧!”
李逍遥心想:“难怪这麽多武林人物会在这儿撞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赶集呢!”史翼九道:“天蚕教通过你控制了这片桑林,连棒胡的人马都过不来呢。不久前那条水路发生了黑帮火拼,死了许多‘侠客山庄’的人,水路不安全,这就更加凸显了桑林这块陆路通道的份量……对了,宫少,可否谈谈你与天蚕教的干系?”
李逍遥问道:“棒胡是什麽东西?”史翼九道:“也是一大热门人物,据说有拜火教的背景,他新近拉杆起事,北庭傲家的人正帮朝廷与他对阵……听说你妈是拜火教的?”
“你妈……”李逍遥本想骂还,幸好刹嘴得快,心道:“他误以为我是宫九。”史翼九眨了眨眼,“你问我吗?”李逍遥笑道:“对,你记录这些事有什麽用处?”
“当然有用!”史翼九道。“江湖风潮的特点就是见风转舵,一时一个样,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没有永远不倒的英雄。就拿我们一品居风评榜来说,上边的排名也不得不随时刷新才合乎时势……好比上个月某甲排上三百六十五名,不久就被人做掉了,我们只好赶快把那死人换下,把杀人凶手排到第三百六十五名的位置。最近大家都在关注的是你……”
“所以我们要掌握最及时的信息,”史翼九说著,竟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有字大纸,在李逍遥面前展开,指点著说道,“这是我们一品江山快讯印成的专辑,仅售三十文一份,每月刊行一期,你看本期大标题:宫九家变、婚变、情变、事业危机、祸不单行,风评榜天下第九鹿死谁手?”
李逍遥愕然道:“太离谱了吧?”
“一点也不离谱!”史翼九道。“宋代就有流行於市肆的驿报和风物杂志了,幸好印刷术和造纸术这麽发达,有了活字印刷,搞快讯卖驿报就更省时省事了。不过,目前专卖江湖逸闻的只此一家,关於你的这一辑是我做的,瞧我的名字……”
“骂谁混蛋啊?”李逍遥指著“混蛋”二字,奇道。
“哦,是真命混蛋,他是主编之人,那是他老人家的名号……”史翼九解释道。
黑暗中忽有一个阴冷的声音向夜空尖哮,李逍遥转头望去,只见清凉宝宝被一个藏身於树丛的毛茸茸之人扑倒於地。他登时便吃了一惊,史翼九先叫了出来:“人狼!”
那毛茸茸之人犬踞於地,双手按住清凉宝宝,绿光闪烁的眼睛瞪向史翼九,狺狺的说道:“可笑你们这些江湖小子连‘侠道’是什麽都不知道,居然也出来混!”李逍遥见清凉宝宝挣扎不出,急欲上前相救,史翼九却拉住他,说道:“这条人狼从昆仑山跟我到这里,一直找不著机会除它,交给我罢。”
那人狼狞笑道:“小兔崽子,你在昆仑山害我过不成神仙日子,别以为你下了山,我便找不到你!”李逍遥低声问道:“它找你干什麽?”史翼九道:“哦,这狼在西域专扮侠客诱杀天真少女,被我撞破,打断了它那条根儿,是以……”话未说完,李逍遥便已抢在人狼撕咬清凉宝宝之际发出一道幻影天师符,不料那头人狼隐身奇快,倏地闪到史翼九背後,迅猛之极的从夜雾中扑出,张牙舞爪,其势如电。
李逍遥便要再发一道天师符已来不及,但见史翼九背著的藤箱突然闪出一道炙目金光,这少年的身影霎间隐去,金光耀上夜空,光圈中竟现出一个九翼裸婴,笑容可掬,“啦啦啦啦!”的荡落,只一闪间,那头人狼体内便迸出九道巨大利刃,由里而外,将狼躯崩裂,化为数不清的碎骨烂肉,溅洒满地。
李逍遥不禁看直了眼,但见金光一闪即隐,九翼裸婴也不见了,那少年史翼九却站在面前,眨了眨眼,宛如刚睡醒一般揉著眼窝。李逍遥奇道:“你……”心中惊诧之下,竟不知说什麽才好。
史翼九紧了紧缠肩的藤带,瞧也不瞧地上的残碎狼肉,却望著清凉宝宝,说道:“宫少,先看看你的小厮怎样了。”这提醒了李逍遥,他连忙抢身过去,只见清凉宝宝从地上蹦起,只是身上衣衫撕破,别无大碍。李逍遥便即放心,见它手里仍捏著不倒翁,急忙探手去抢,不料史翼九竟在旁边扯住他衣袖,清凉宝宝趁机钻入雾中,躲了起来。
李逍遥正要去追,史翼九道:“宫少,都到你家了,请不请我喝杯茶?”李逍遥一怔,随即望见雾中现出桑园的门额,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院墙之外。
李逍遥突然紧张起来,竟没多少勇气迈进那道虚掩的门。史翼九在旁边观察他神情变化,看出些许怯意,便眨了眨眼,笑容可掬的问道:“宫少,你好象害怕什麽?”
李逍遥道:“这种环境,你不怕吗?”史翼九道:“什麽环境啊?”
一个凋敝的环境。
凋敝本身并不可怕,突然间令他们感到发根微紧的却是凋敝背後暗藏的肃杀之气。先前这里还是张灯结彩的花堂,没想到此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地落花。
寂静无声。李逍遥和史翼九刚走进院里,大门便在他们身後怦然合上,却夹住了一颗三髻脑袋。
史翼九闻声回头,只见清凉宝宝被门夹脖,发出嘎嘎大叫,连忙拉门让它进来。李逍遥抢先探出手去,抢回了不倒翁。史翼九见清凉宝宝急得嘎嘎乱哼,不由的笑道:“宫少,你这位童儿看起来很怪!”李逍遥背对清凉宝宝收起了那个不倒翁,说道:“这是科技含量很高的产品,你不懂的了……不过我觉得你也很怪!刚才纠的一声就变裸婴了,还长九支翅膀这麽夸张,什麽法术啊?”
史翼九凑嘴到李逍遥耳边,低声说道:“刚才你所看见的是一门昆仑山的仙术,那个有翅膀的并非一般的裸婴,它叫‘九翼天使’,是我的元神。”李逍遥两只眼睛不由瞪得又大又圆,因为这种仙术从未听闻,难免将信将疑,眼珠一转,哼道:“这麽说来你也很屌罗?”史翼九眨巴眼睛,说道:“屌也是九翼天使,我本身不屌。”李逍遥扬了扬手,“拷!”转身而行,口中说道:“你这麽厉害,别人要是收买你来杀宫九,那我还用混吗?”
“都说了我不插手是非的,”史翼九笑了笑,跟著李逍遥往里走。“我来只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宫九将是怎麽死的……”
脚踏落花,眼前但见蝶影缤纷。李逍遥、史翼九刚过了中门,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边的大屋栖满黑翼蝴蝶,乍眼遥看,仿佛笼罩一团浓浓烟雾。每一只蝴蝶长得巴掌般大小,爬在屋子四面,密密层层,不知围了多少重,地上的死蝶却越来越多。便在中庭躺了几具死尸,李逍遥低头一瞧,认出天蚕教那两大长老也在其中,他们脸肌乌青干枯,眼窝已被掏空,四肢萎缩,显是中毒而毙。
史翼九只瞧了一眼,便即微微变色,说道:“这些人是被鬼蝶叮死了,吸尽了身上的精血。”李逍遥哼了一哼,道:“是麽?”史翼九指著死尸旁边的死蝶,说道:“看这些蝴蝶肚子都撑烂了,显然……”顿了一下,没说下去,两眼只盯著地下,李逍遥问道:“显然什麽?”
“奇怪!”史翼九不由的抬手搔耳,眼光中流露出惑然之色。“这些人血中先已有了剧毒,以致鬼蝶反而被毒死了。为什麽会这样呢?”
李逍遥把手一摊,“对呀,为什麽会这样呢?”史翼九突然大叫:“别碰!”李逍遥一怔,随即看见清凉宝宝从尸体旁捡起一只死蝴蝶,捏在手中玩耍。幸好史翼九眼疾手快,抢上来打掉那只有毒蝴蝶,清凉宝宝呆然而望,口中嘎嘎低哼。
史翼九道:“好险!这些蝴蝶极毒,你还拿来玩,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李逍遥忍笑道:“是啊,多亏有你,不然清凉宝宝就玩完了。”史翼九奇怪的瞪了清凉宝宝一眼,才转回脸孔,向李逍遥低声说道:“宫少,怎麽我觉得你这位童儿有点儿二百五?总之……木头木脑的!”李逍遥晓得他瞧不出清凉宝宝是个木头儿,并不急於拆穿,笑道:“都说他科技含量高──嘛!”
说到“高”字,话音拉长。便在拉长话音的间隙,他已迅速把四周的环境扫视一遍。除了这几具死尸,没再瞧见别的人影。但死寂中的肃杀之气更浓。
奇怪的是,鬼蝶只盯著那间先前当作花堂的大屋,并不理会走进中门的人。李逍遥转头瞧见史翼九瞪著自己,目光中露出沈思般的神情。他却不爱多想,眼光转回那间围满蝶影的大屋,心道:“不知灵儿她们在里边怎麽样了?”眼见蝶群仿佛惊醒般的起了一阵巨大的躁动,似已发现有人。他连忙取出驱魔香,在手上点燃。
史翼九凑过来问道:“是什麽?”李逍遥道:“好东西呀!”史翼九忙道:“还有吗?”李逍遥看出他也想要一根,眼珠一转,笑道:“给你就是了。”取出十里香,点著之後,教史翼九拿在手上。
蝶影忽乱,纷纷避开李逍遥,却向史翼九涌去,著迷一般。史翼九惊道:“怎麽找上我了?我是中立的……”李逍遥笑道:“看来你的吸引力足以招蜂引蝶了。”史翼九不知那根十里香发出的气味与李逍遥手中的驱魔香有异,眼见大群鬼蝶遮天盖地般四面飞扑而来,心中一慌,转身就逃。
鬼蝶自然穷追不舍。李逍遥趁此机会挥舞驱魔香开路,快步奔近大屋之旁。此时围屋的蝶影已稀,大队人马都闻香而追史翼九去了。李逍遥腹中暗笑:“想来看热闹不帮忙?门都没有!”挥动驱魔香,但见剩余的几层鬼蝶虽然不断的“叭、叭”落地,竟急驱不散。连门窗也分辨不出在哪一处,眼中只是蠕蠕而动的蝶群。
不得已,李逍遥只得退後几步,运起天罡战气,以天师符法发出一道金光大圈,轰的一声,震散面前的蝶群。李逍遥先前所发的天师符均无这等威力,暗觉灵力似乎增长了许多,发符之後并无半分气喘力衰之象,自从吃了那枚异果,施法便灵通了一层。心中暗暗惊异:“那是什麽果啊?”但见断翅纷飞,窗棂碎裂,却露出门户之内密密围裹的一面厚丝之墙,原来桑十娘的毒丝已将整间屋子重重包裹成了一个大茧,天师符法断然不能够震破。李逍遥试了一下,丝茧连半条缝也没裂开。除非他有神兵利器,否则决计破茧不得,而这些毒丝均有剧毒,李逍遥哪敢用手去碰?
面对这一层封屋厚茧,李逍遥除了挠头以外,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却更加担心:“屋里怎麽没有动静的?”唤了几声,哪有人答应?他头皮不由得一凉,暗思:“我耽搁了这老半天才回来,屋里的人可别全都死了!”
忽然间,清凉宝宝在後边嘎嘎大叫。李逍遥未及转头,眼光掠地,先已瞥见地面崛起一个大影。
蝶影纷聚,在他身後迅速堆就一个人形之物,高逾丈许,向他走来。
李逍遥心头一悸,急忙发出天师符,轰的一声,将蝶影震乱,但片刻之间,散乱的蝶影又迅即聚合,在他瞳孔中又形成了那个金刚般的庞大人影。
李逍遥不禁惊呼:“哇!打不死的?”叫声未落,背後又形成一个蝶人魔影。扑簌簌一声,两个蝶人发拳前後夹击,所谓拳头便是群蝶聚拢合成的手臂之状,李逍遥看出有毒,沾上肌肤便了不得,急使风魔步法,迅即闪开,心头怦怦直跳。
眼见那两个蝶人又扑上来,其势凶恶,李逍遥不禁大叫,发出一道天师符,两个蝶人顿时震散,化为满天蝶影,但顷间又即聚拢,却合成一个张著大口的巨型头像。李逍遥不由看呆了眼,待得惊醒过来,那巨头已张口向他猛噬。李逍遥在那巨头之下犹如一粒小虾米般,只消入口便要吞没了他。当下,连天师符也来不及发了,转头就跑。好在他逃命的本领远较法力为高。
那巨头却在身後穷追不舍,李逍遥把手中驱魔香抛出,觑得准了,正好丢进身後的巨口。那张魔脸登时一震,陡然回缩,李逍遥不觉转头回望,只道这一招歪打正著,那料那魔脸只是一皱,竟喷出大股黑虫,烟焰一般滚滚扑向他的身影。
李逍遥登时傻眼,他所会的法术决计对付不下这等魔物,所幸脚下抹油的功夫还是高明的,虽说担心灵儿在那间大屋里的安危,但打不过屋外的蝶魔,原也无法可想,只好使玄衣神的轻功逃避追噬而来的魔脸和黑虫。
他逃得虽快,不料那股扑袭而来的虫群更快,刚跃出院墙,大股黑色小虫四下包抄,先已将他围在後院。
危急关头,但见花丛中飘然闪出一个小鬟的纤影,袖风挥荡,扬开大团花粉,仿佛撒雾一般,蝶群突乱。李逍遥眼前一迷,突感手腕微凉,那小鬟一只手已搭在他的小臂,轻轻一扯,说道:“跟我来!”
借花粉挡住鬼蝶,那小鬟飞快地拉了李逍遥闪进花丛深处,一路急奔,不知要带他上哪去。李逍遥正在心中想这个念头,眼前雾气飘移而开,只见榕树环生,景象并不陌生。这时,两人停下奔跑之势,那小鬟转脸回望,不见鬼蝶追来,稍感宽心,说道:“拜火教用尸养蝶,把蝶变成魔物,今儿我总算亲眼见到了。”
李逍遥稍一定神,问道:“丫头飘飘,你如何也在这里?”那小鬟眼光转到他脸上,眸中似是闪过一丝惊犹未定般的神情,但只凝目片刻,眼中突然闪出泪光,垂眸说道:“少爷,奴婢在这里等你。”李逍遥疑心这小婢与桑十娘之间或会串通一气,哼了一声,道:“大奶奶要你来等我吗?”
“到了这时你还不相信我?”丫头飘飘不由得咬住下唇,幽幽的说道。“你答应过要带我走的,少爷。”
李逍遥瞪著她,心道:“可你是桑十娘的人。”丫头飘飘抬起泪眸,说道:“大奶奶和阿梨要杀我。”李逍遥一怔,“为什麽?”
丫头飘飘叹了一口气,眼望别处,说道:“因为她们觉得只有我是向著你的。”李逍遥半信半疑,“又是猜想的吧?”
丫头飘飘小小的身子一震,甩开一直抓住的李逍遥之手,说道:“你总是不肯信我!”李逍遥见她迈步便走,不由得问了一句:“你……你要去哪里?”
丫头飘飘在一株长在深草中的大榕树旁停步,说道:“刚才我跟踪阿梨来到这里,她便失踪了。我想来想去,觉得阿梨还有一个秘密藏在这株树里。”李逍遥不觉跟了过来,“那又怎地?”
“我要帮你找出她们在搞什麽鬼,”丫头飘飘说完,掀起树下一大丛草盖,露出一个藏於树桩下一个不易发觉的洞口。李逍遥问道:“那又怎地?”丫头飘飘瞪眼道:“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逍遥眼皮一跳,心下暗疑:“这是请君入甕之计,我可别上当!”
丫头飘飘见他不肯动弹,一咬嘴唇,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说道:“少爷,我要证明给你看……”李逍遥被她拉著走近那个树洞的入口处,突感不妥,急忙把手甩开,向後退去,说道:“丫头,我很忙!没工夫陪你玩……”丫头飘飘只听了一半便即红了眼圈,“怎麽?你觉得这是玩耍麽?”
李逍遥未及回答,突见树後裙影一闪,有人冷冷的说道:“我早说过什麽来著?”丫头飘飘脸色一变,妙目中露出惊慌之情,刚叫出一声:“阿梨……”突然间头颅从颈项上滚落,阿梨那张绷紧的白脸登时露了出来,阴沈沈的说道:“扭断你的头。”
这真不是玩儿的,可是丫头飘飘知道得太晚了。她无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倒在李逍遥怀中,这一霎间,除了目瞪口呆之外,李逍遥没了别的反应。
他并不是被阿梨扭掉人头的情形吓坏了,震惊的是他所抱住的无头娇躯并无血肉,却是一个皮革所制的假人。眼光一低,丫头飘飘的头从草丛里滚了出来,虽然栩栩如生,竟和那唱歌的偶人一般,断颈之处是空心的。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丫头飘飘藏在笑靥之下的秘密……原来她也只是一个偶人儿!
阿梨似也微微一怔,随即瞥见那空心躯壳内翼影一晃,钻出一只小小的粉蝶,悄然爬上李逍遥肩头。
李逍遥并未察觉,阿梨却哼了一声,扬手放出一枚毒蛾针,簌的一声微响,寒芒便到了李逍遥颌畔。他不知阿梨是要杀那只粉蝶,只道阿梨想连他也不放过,一惊之下,抬手夹住飞到颔边的毒针,无意中使出了家传的“飞龙探云手”,虽说夹住了毒针,却也吓了一跳,不晓得针上的毒会不会染到手指的肌肤。
阿梨没料到他的手法如此飞快,竟能夹得著小小毒针,不由得一怔,脚下後退。
李逍遥愤然道:“我总觉得你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到底有什麽见不得人的秘密?”放下丫头飘飘的躯壳,站了起来。
阿梨强笑道:“哎呀,你怎麽能听信那鬼丫头的话呢?她根本就是一只小妖精……”说话之时,抬手往耳边一拂,看似掠发的无意举动,李逍遥心头一跳,想起她会冷不防放出吸血毒蛾,急使飞龙探云手,脚下步法变幻,抢先抓住她那只抬起的素手,五指一滑,扣住腕间脉门。
阿梨娇呼一声:“哟,你怎麽了?”另一只手急晃,却是迅猛之极的凝爪戳向李逍遥眼睛,若非李逍遥早有提防,这一下势必挖出他的一对眼珠子。但他所剩的招也并不多,拳掌功夫原本不是他所擅长,急切间只得用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挡,心中同时暗奇:“我已扣住她手脉,怎麽还能发飙啊?”
一念未及转过,便即听见阿梨发出一声痛叫,那只手急缩而回,却是打在李逍遥指间所夹的那枚毒针上。李逍遥一定神之下,发觉那枚毒针已扎入阿梨之手。
阿梨脸色急变,突然间全身剧抖,张口向李逍遥喉咙咬来,便在这一刻,李逍遥发觉她的嘴变成了虫喙,长满尖牙倒刺,像他小时候见过的蜻蜓之喙,未暇瞧清,先已念随心生,飞起一脚,使上了玄衣神留下的“风魔神腿”,快若雷霆般的将阿梨踢得离地飞跌,但见她半空中的身影像是一只大昆虫,一闪即逝,堕入幽深的树影之中。
“好像也是一只妖哎……”李逍遥想起刚才所见的情形,不免隐隐後怕起来,暗觉此地妖多,而且人妖莫辨,难以提防。这时,树影一阵晃荡,走出一个嫋娜身影。李逍遥只道阿梨又恢复人形,但那人影一闪便已近在咫尺,借几缕天光,只见那人全身上下连脸面也模糊不清,竟沾满了翕翅微摆的无数蝴蝶,密密麻麻,面目难辨,仅能从那嫋娜多姿的身影上感到像是一个女人。
李逍遥正自呆看,一个奇异的低语声钻入他耳朵,呢喃般的说道:“有两下子嘛,搞得我要亲自出马。”
李逍遥暗觉这梦呓一般的话声来自面前这个栖满蝴蝶的女人,心头一阵乱跳,不由的感到面颊微热,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声:“你……你是谁啊?”
那女子低呓道:“如果你是宫少,你就该认得鬼蝶美媚。”
“美什麽媚?”李逍遥迷迷糊糊的笑道。“我连你的样子都看不清……”
鬼蝶笑道:“想看清楚些,你就过来啊。”话声虽低,却充满了无比的诱惑之意,仿佛春情荡漾的少妇召唤她约来幽会的情郎。李逍遥不自禁的挪动脚步,迷迷糊糊的笑道:“过来就过来罢,怕了你不成?”竟当真要过去。
鬼蝶吃吃而笑,只道这少年真的被她迷惑了,不料金光斗然一闪,半空中现出一道天师符,猛地里撞击而来。便在这金光激闪中,李逍遥哈哈一笑,张开嘴巴,露出卷在舌端的一片定神丸,说道:“女人我见得多了,再漂亮都有,还用受你这等小脚色迷惑?”
轰的一响,鬼蝶身子一震,惊飞满身蝴蝶,这一霎间露出形貌。
但见她全身自脸而下,竟是血肉模糊,没有皮肤,那些栖在她身上的蝴蝶便是她的皮肤,蝴蝶一飞,只剩下了脓血骷髅。
李逍遥虽说早有防备,却没料到如此动人魂魄的话音之下竟是这般骇人的形貌,终是吓了一跳。未及转念,鬼蝶的身影陡然加长,居高临下的向他扑来。李逍遥见她不惧天师符,登知不敌,大叫一声,转头便逃。但此刻四面均已布满蝶影,哪里有路可选?
情急之下,他想也不想,竟钻入了榕树下的那个洞穴。鬼蝶正要追入,哪料李逍遥便在洞口给她一脚,使上了风魔腿法,又快又急,蹬了出去。鬼蝶驱蝶涌入,李逍遥大叫而逃,洞穴入口之处甚窄,黑暗中没留意还有一条奇陡的台阶,骨噜噜滚了下去,没个尽头。
李逍遥暗暗叫苦:“别是个没底深渊……”台阶突尽,噗!一声水响,透体冰寒。却堕入了水里。
他正想浮上水面,但见眼前蝶翼乱晃,顿知大群有毒蝴蝶便在水面之上,等他冒出脑袋。
他暗叫不妙,只好屏住呼吸,在水下探手摸索,黑暗中什麽也瞧不清,只觉触手之处均是石壁,原来掉进一个深潭之中,而这水潭居然是在大树洞里,倒是从所未闻。好在从所未闻的事他已经历了很多,感到水下越来越憋气,为免窒息而死,只好再潜得深些,游来窜去,只盼能在憋死之前找到一个出处,但想这般的概率无疑极小,便在绝望关头,手端摸空,不像别处那般一探手便是冷冰冰的洞壁。
“我总是九死一生!”李逍遥心念一动,泅了过来,因见有微光透出,便大著胆子钻入那个水下之穴,身子刚溜过石洞,突想:“万一这里边有一个怪兽,那我就完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想压也压不住,顿时教他头皮乱起疙瘩,全身发凉。
终於憋气不住,往上一窜,头却撞在石壁之上,几欲痛晕,又沈下水里,惊想:“这是一条地下水道,教我怎麽换气嘛?”换做别人早就断气了,所幸他向来求生意志极韧,危殆关头,阿修罗神功的效用便显出妙处,帮他护住最後一股真气,守住命脉。只是这条地下水道非但奇寒,更似遥遥无尽。他再撑著游了一会,手脚开始无力,眼前越来越黑,但其实他离亮光透来之处业已不远。
他再熬得一程,不由自主的便浮上去,一路呛水,眼见得就要昏迷,所有溺水之人到了这时唯一的反应就是双手乱抓,盼能在生命的最後关头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出乎意料的,他抓到了一根。触手滑溜,像是一条人腿。
但这里怎麽会有人腿呢?
李逍遥这时尚未昏迷,心想:“真的有!”不但有,那确实已可算是他有生以来所能摸到的最好的腿,触手滑腻,且有温软微热之感,那条腿微颤一下,竟要缩回,李逍遥已当它是一根救命稻草,既已抓到,哪肯放手,急忙抱紧入怀,心道:“你妈!就算是怪兽的鸡鸡我也抱了不放,这种关头谁还顾得上别的?”
那条玉腿微微颤抖,急收回水面之上。李逍遥趁其提腿之势,浮上水面,这一次便没被石壁磕到了脑袋。
那条腿便在他冒出来时,忙不迭的收了回去。李逍遥探手乱抓,扳住一根横荡在水面上方的铁链,身子不再下沈,视线仍然模糊不清,他伏在粗链旁乱喘一阵,觉得此处也是一个石洞,却宽敞了许多,借著不知何处透来的微光,依稀辨得水潭之上有个石头平台,被水围住,三根手腕般粗的大链纵横交错,一端钉於洞壁,另一头却固定在平台三个边沿。
洞壁荡漾粼粼水光,但见石台边坐著一个长发披身、衣衫破烂的人影。那人见水中突然冒出一个少年,不觉惊呆,突然想起什麽,急忙把两条光溜溜的腿从水边收回,手扯破裙下摆,掩遮光溜溜的腿脚。
这时李逍遥视线清晰了些,渐能适应洞穴的昏暗环境。他看清了平台上那人绝非想象中的“怪兽”,而且看样子正在簌簌发抖,显得比他还要害怕。他惊魂甫定,感到浸泡在水下的半身冻得快没知觉了,伤处更似刀剜针刺一般痛楚难忍,便大著胆子攀到平台边缘,一边吐水,一边说道:“前……前辈,通常在这种环境之下相遇,猜也猜得到会有不寻常之事要发生……不过,先借借光,爬上来再说!”
他爬上石台,喘息未定,簌的一响,链声呛啷,破衫抖索之下,那人用双手紧握一块尖尖的石片,颤巍巍的指住他的喉咙。
昏暗中李逍遥只道那人起意加害,不暇多思,急使飞龙探云手,夺下顶住咽喉的尖石,耳边听得链声乱叩,那人惊慌地缩身爬开,蜷腿躲到了石台一角,把脸埋进暗影之处,破衫簌簌而抖,显是心中害怕已极。
李逍遥夺下石片,暗觉那人毫无内力,似是不会武功,不禁一怔,心想:“按武侠说书的惯用定式,这种时候应该是前辈比我厉害,并且教我绝世武功才对……怎麽反过来我比他厉害啦?这不是颠覆武侠了吗?但也不要紧,这不是老套武侠故事,你看我的言谈举止哪有多少老派武侠的影子?所以我的经历总要自成一路,绝对要开一代先河的,就像刚才什麽什麽疑无路,什麽什麽又一村……”
他放下石片,爬了过去,那人更加惊恐,把脚乱踢。李逍遥把头一侧,没被踢到鼻子,笑道:“看见了看见了,原来你没穿底裤的!”那人一怔,随即大惊,急忙夹腿蜷坐,拉裙掩住下身。
李逍遥哈哈一笑,转面看见身旁倒了一盏灯,眼光一扫,发觉石台上以石片划出一个不明所以然的图形,每个不同的方位皆放了一盏灯,共有七盏,却均熄灭,最後的一盏是被他用手碰倒才熄了的,那些灯光极弱,若非留意,绝难看清有没点著。
最後一盏灯熄灭之际,链声呛啷,那人似是一惊,抢身扑了过来,呆看图形。李逍遥不明白,问道:“前辈,你老人家躲在这里搞什麽好玩东东啊?”那人并不作声,李逍遥只道他恼火自己搅乱,歉然道:“不好意思得紧,前辈!我不知道这盏灯对你如此要紧,要不然另点上吧?我这里有火石……”取出乾坤袋里的火石火刀,点亮灯芯。
那人长发披垂,微微晃动,似是颓然摇头。
李逍遥看他低首不言,目光落下,只见破衫中伸出一只苍白的素手,捏一块旁边捡来的小石屑,随著链声叩响,地上划出数字。写的是:“魁星踢斗已破……”
“魁星踢斗?”李逍遥心中一怔,抬手挠耳,暗觉奇怪。“这是什麽玩艺啊?破了又怎样?”
那人呆坐一会,又在地上刮出数字:“天要亡你,大限将至。”
李逍遥吃了一惊,因为这里只有两个人,“你”字指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但觉此事不合情理之极,他不禁摇了摇头,失笑道:“怎麽可能是我啊?你又不知道我是谁……”
地下又多了几个字:“是我把你变成宫九的。”
李逍遥顿吃一惊,随即全身发凉,头发几乎竖起,“啊?你……”伸手一指,突觉那人长发之下露出一张苍白的秀靥,脸蛋清瘦,虽沾污迹,但并非老年之人,竟是一个看起来比灵儿还小得多的少女。
洞内光线昏暗,虽看不清这少女真实的容貌如何,透过她脸上晃动的发丝间隙,却也瞧得出这少女五官精致,形貌小巧,并不难看。但那对寒闪闪的星眸投过来时,李逍遥兀自乱动歪念:“不想这位前辈竟是个屁大的小姑娘!不知道洗干净了之後,和灵儿比起来又是谁好看些?当然是我家的灵儿啦,因为灵儿大一点,女孩儿年岁既然大些,其它地方也就相对显得大一点……所以好看。”
按说乍闻凶耗应该惊慌才是,李逍遥却是天性惫懒之徒,又兼少年血气,既已看出洞里的“前辈”不过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这当儿竟把眼光瞟向这少女双腿,想起刚才在水中抱过,那样的感觉袭上胸口,竟尔微热。但此时这少女已拉著裙裾遮住裸露的脚,他并没看到更多,却无意中瞧见她的双腕均铐著锁链,两根粗大的链子锁住她的纤瘦小手,另一条锁链竟套著她的脖颈,将这小女孩困於石台的方寸之地。
李逍遥吃了一惊,问道:“这是怎麽回事?是谁锁你?”小女孩原本偷眼望他面孔,赶紧埋下头去,缩腿蜷坐一旁,神情楚楚可怜。
李逍遥连问几声,她都没有回答,只是闭著眼睛,睫毛却湿了。
“到底怎麽回事嘛?”李逍遥不耐烦起来,声音大了些。“你怎会认识我?再不作声,我……我就……”眼珠一转,捋起一边袖管,手拟抓势,作势要伸到裙底拉她的足,“就挠你脚心,痒到你说!”
这原属虚声恫吓,并非真要大肆轻薄,那小女孩却当了真,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般全身都抖了起来,腿脚在裙底下夹得更紧了。李逍遥看她样子快要哭了,心头先已软了,说道:“跟我说话又不会死。你怕什麽怕嘛?我这样子又不是很恶……”
小姑娘大著胆子瞥了瞥他,迟疑了一下,用手里攥著的石屑,在脚边的石面刮出数字。李逍遥睁大眼睛一瞧,籍著微光,辨出她写的是:“你会不会杀我?”
“我干嘛杀你?”李逍遥瞪眼道。“古灵精怪!受不了时,我最多挠你脚心……”
说到挠脚心,想到在水下摸她腿的感觉,印象中那条腿结实、修长,像成熟的女子,决计不似她这般年龄。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鼻子,心头乱荡。那小姑娘闻得此言,却更加不安,将身子又缩进石壁的阴影中。
李逍遥不耐烦起来,眼光扫顾,没看到出口,顿时惊慌,心道:“坏了!可别困在这里陪她一辈子……”起身乱走,终究只能在石台上兜圈,没找著出路,只得坐回原处,呆看地上图形,只见两个小布人东放一个,西摆一个,不知做何用途。更为玄妙的是,她所刮出的字迹不一会便又自行变淡,随即隐去无痕。李逍遥呆了一阵,因感身上冷了,便脱下长衫,在手里拧干,脱衣之际,那小姑娘更加抖得厉害,身子乱缩,投下来的纤影宛如小老鼠一般。
李逍遥转头望她,只见她瞪著地上,眼中露出奇怪的神情。他便也往脚下瞥了一眼,原来地上掉了一根蔫巴的枯藤。记得先前他为了防止清凉宝宝兜里的鬼哭藤缠身,用过这根沾了油腻的枯藤。俯身正要捡起,链声却先响了,一只小手探落,拾去那条枯藤。
李逍遥不由一怔,只见小女孩儿捏藤痴看,泪水却不间断的沿颊边滚落。
“我不跟你抢,哭啥?”李逍遥心中纳闷,便在旁边蹲下来,侧头望她。“藤而已,给你玩就是了。不过我更想听到一声‘谢谢’……你干吗老不说话啊?”
地上嚓嚓刮响,小姑娘写了几个字:“你见过了我爹爹?”
“你爹?”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想到一事,不禁蹦了起来,指著那小女孩儿,咋舌道:“你……你……你是夏枯草的女儿?”
那小女孩儿点了点头,把脸埋进臂弯,纤瘦的肩头微微抖动,坐在洞壁的阴影中竟哭泣了起来。
这便确然无疑了,李逍遥简直不敢相信夏枯草的女儿居然被囚於此地,呆了一会,抬手挠头,心道:“真是乖乖龙的东了!”见这小女孩儿瘦肩抖动,仍然无声的抽泣不停,他便挪脚移身挨了过去,想到该当安慰她几句,先清了清喉咙,从恭维入手,说道:“你是小巧美媚吧?久仰久仰!看到你那麽多技术含量高的复制人杰作,真是令我看到了这门工艺超时代的广阔远景,毫不夸张地说,我对你的景仰就有如……”说到江水滔滔之处,口水先已滔滔不绝的涌上嗓儿眼,不小心呛住,登时大咳起来。
咳完之後,赶紧正色道:“言归正传……以我跟你爹交往的辈份,你快叫我一声叔叔。”原本是要在辈份上先占这小女孩便宜,往後打起交道来就不难更加得心应手,倚老卖乖。但见那小女孩提手拭泪,瞪他一眼,然後抬高下颔,指给他看。
“叫人呀!”李逍遥正催著,突见小女孩儿手指喉咙给他看,凑脸近去,定睛一瞧,登时变色而呼。原来她白嫩的喉部肌肤上赫然留了一道疤,显是不久前被割开过,伤口早愈,但仍触目惊心。
李逍遥惊道:“怎麽搞的?”小女孩儿泪水又盈盈滚落,张开嘴巴,李逍遥往里一瞅,更是吃惊,因为她的舌头已经不在了!
“是谁割你嗓子,挖你舌头?”他只楞了一会,不由得怒火陡生,虽说素昧平生,但想竟然有人忍心对这般乖巧剔透的小姑娘下此毒手,难免既惊又恨。
夏小巧在石地上含泪写道:“是太婆。”
“太……婆?”李逍遥只道是桑十娘、阿梨一夥虐待小巧,却没料到其中另有缘故。“什麽缘故?”
小巧噙泪摇头,只在石台上写道:“他们逼我用‘魁星踢斗’佑护宫九少爷。”
“为什麽?”李逍遥搔发,眼光迷惑不解。“可把我搞糊涂了……”
“九少有难,”小巧写道,“只有‘魁星踢斗’才能保佑他渡过眼前之劫。”
李逍遥感到玄奥,随手指了指身边那个摆灯的图形,“是这种东东吗?灯都被我踢翻了……”小巧瞟他一眼,垂脸披落长发,但见发丝微动,地上又多了数字。“魁星踢斗,鸠占鹊巢。”
李逍遥抓头发怔,突问:“跟我有什麽关系?”小巧怯生生的望他一眼,埋头写道:“他们让我把你变成九少的替身。替他受死……”
“啊?”李逍遥变色道。“那怎麽办呀?我干嘛要替他死?”
小巧移动图中小石子的方位,让他明白:“这个图谶禁制你的魂命,使你要做替死鬼。”
李逍遥虽然吃了一惊,却并不如何相信。“太玄了吧你?”
“这是注定的,”小巧埋头伏身於地,呆看图谶变化,透出凡人难测的天机。地上发出刮响,随即又多了几个字:“注定要有劫数……”
“你指我吗?”李逍遥不由得感到心头一凉,大眼乱眨,问道。“我这麽帅,怎麽注定要死呢?”
小巧抬脸看了看他,随即又低下头,写道:“你命主凶,九少以你渡劫,更加注定他凶上加凶,劫数难逃。”李逍遥一怔,失笑道:“我有这麽毒啊?那……他们干嘛非要把我当渡劫宝?”
“九少虽会看相,却看不透天命难违,”小巧写道。“直到刚才你出现时,我才知道你是最凶的。”
“凶?”李逍遥一怔,随即明白小巧指的是命凶,绝非长相。“你不觉得我生得最是慈眉善目吗?”
小巧摇了摇头,蜷身後移,似想离他远点儿,地上又多了一行字:“你命数大凶,连亲人、朋友都克死。”李逍遥恼道:“我怎麽不觉得?”眼珠一转,心道:“掰的吧?说得煞有介事一般,鬼才信你这个!”突然探脸过去,故意要吓她一吓。“那你说,我会不会连你也一古脑儿克了?”
小巧怔了一下,地上又刮出数字:“会。你会克死我父女,你所有的妞儿都会死,谁和你好,就克死谁。”
“没想到你这麽爱开玩笑哦,”李逍遥哈哈一笑,更加不当一回事,拍了拍小巧的肩头,侧头一想,实在按捺不住,凑嘴到她耳边,低声问道:“那你还不快算一下我会有多少妞儿?”
“好几个,”小巧瞪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刮出三个字。
“好几个是多少?”李逍遥挠头,突想:“不知道灵儿算不算一个?”想到灵儿,顿时跳了起来,收去惫懒劲儿,急道:“不行了,我得去办回正事!”小巧抬眸瞥了瞥他,袖边又发出刮响,写道:“你急著去救女朋友吗?”李逍遥看出她眼光中的戏笑之意,脸上不由一红,也不晓得为什麽会红一下,为了掩饰自己,揶揄道:“好了吧你!写这麽多字给我认,弄得我眼都疼了。要知道我不爱看有字儿的,爱看有画儿的……”
说到画儿,不由自主的便往平台上那张图谶瞧去,想起一事,蹲身问道:“你有没办法帮我变回我自己?你肯帮我,我会带你逃出去,去见你爸爸,还有清凉宝宝那小扒手……”小巧乍听之下,面露喜色,随即眼光一暗,垂头摇首,李逍遥见她此态,心中先自一凛:“变不回来了?”
“不是,”小巧袖边又发出刮响,写道。“公子长相与九少有几分酷肖,只消剃去眉毛,略加修饰,几乎以假乱真。还你本貌不难……”
李逍遥心中稍宽,问道:“哦……那你说他帅还是我帅?”小巧没料到这当儿他会问此等无关紧要的问题,愣了一愣,垂下眸子,给出答案:“他比你高些,而且成熟。”李逍遥不禁哼了一下,忿然道:“他有星味是吧?成熟有什麽了不起啊?人家还小嘛……人要长到二十五岁才能定死个头呢!”
摸了摸眉头,转脸瞧见小巧从身上寻出一根女人描眉用的炭笔,不禁问道:“干什麽?”
小巧提笔指了指他的眉毛。李逍遥一怔,“啊,画眉?”
岂止画眉,甚至连先前那根小辫子,小巧也轻而易举的帮他结回原样。李逍遥到水边一照,登知自己回来了。不由的抬手抚眉,又玩了玩翘於脑後的那根别具一格的小辫子,暗觉喜欢,转头望著小巧蜷坐暗处的身影,恍如再世一般。
心中又有些惊奇:“那是怎样一对巧手啊……世上怎麽会生出她这种人儿?”除了“巧夺天工”以外,找不到别的言辞可以形容此时的感受。手抚眼眉,不由的也有几分好笑:“想不到要做回自己反而须得化妆才成。”
轮到他帮小巧了。“这种溜门撬锁的小把戏我三岁就会了……”
话虽说得轻松,却怎麽也打不开小巧手上的锁扣。
“没用的,”小巧看他已傻了眼,写字安慰他。“要是容易,我自己也能弄开。这是一种魔法锁。除了太婆以外……”
李逍遥恨恨的说道:“这个死太婆!对了,她们为啥把你锁在这儿,桑十娘不知道吗?”小巧茫然地摇了摇头,袖边发出缓慢的刮响。“太婆把我锁在这里,只有阿梨天天来变著法儿折磨我。我不知道她为什麽这样恨我……”
“我会给你报仇!”李逍遥道。“至於这些锁链,除非有宝剑……对了,我找修五侠去!”
话虽如此,可是怎样出去呢?
李逍遥和小巧不禁相对苦笑。仰望洞穴上方,数丈高的洞壁一团漆黑,只从石缝里隐约透下几缕时有时无的天光。小巧告诉他,那上边有个送饭的洞口,只是有厚石板盖住,时辰没到,没有人会来打开。
李逍遥自忖没有本事发掌震开那块石板,坐在小巧之旁,抱了头想:“桑园里发生了事,有人会记得送饭来才怪!难道非要逼得我不得不再回原路出去?就算有命找得到出处,一冒出水面便被那些鬼蝶叮死,何况刚才我没注意记路,就算潜回水里,难保不在下边迷路,这条地下水道无法冒头透气,要是困住了非活活憋死不可……”
他不甘心,使出轻功跃上石板封闭之处,便在身子下堕之时,陡发一掌,石板纹丝不动,却震得手骨断裂也似。落回平台边沿,摇了摇头,说道:“早知该练一手劈山掌!”但见小巧眼望水光粼粼的洞墙,浑未听见他在说什麽。
李逍遥心中微有些奇怪,顺著她眼光看去,瞪大眼睛,看见洞壁上刻有一些古怪的数字和符号,依稀还能分辨得出其中有图形。他心念不由一动,暗思:“哦,原来上边有字,刚才没有留意。可是留意了也不知写的是啥东东……该不会是绝世武功留给我现学现卖吧?”
但定睛多瞧得几遍,这些图形和数字绝非武功秘笈。他挠了挠头,走过来问道:“是什麽啊?”
小巧袖边发出刮响,眼光却稍瞬不离那片洞壁。李逍遥趴地看字,辨出她写的是:“这些天来我时刻在看,好像是方程式。”
李逍遥又不懂了。“方程式是什麽玩意?”
小巧写道:“是天竺行者传过来的一门数学演算之法。但不知为什麽会刻在这里……”
李逍遥眨了眨眼。“会不会是一门了不起的绝世武功啊?”
小巧摇了摇头,刮了一会,写道:“我算了多日,只演变到九百多步,後边越来越难,就算有办法离开,也得等算出解法再走。不然我会牵肠挂肚的。”李逍遥笑道:“有这麽吸引吗?”小巧凝望洞壁,写道:“奥妙极了。”
李逍遥转头看图,不觉脱口而出:“我怎麽看都觉得左角那个图形像小鸡鸡……”突觉失言,瞥了小巧一眼,幸好她看图专心,似未听见。
他可没这份耐心,蹲了一会,想不出别的法子可以逃脱此穴,挠了一阵脑袋,下了决心。“没办法了!只好赌一赌,拿命去押,从原路潜水回去……”
正要下水,头顶上方突然发出声响。小巧正自出神看墙,浑然未觉,好在李逍遥机警,悄然溜入水中,藏在平台边角。
“!!”的一响,洞中一亮,头顶上方犹如圆月一般,投下一柱光。小巧便在圈心,仰起面孔,但见落下几包物事,光柱上边有人哑声说道:“小巧,主人吩咐。要你在三个时辰之内,依图造出此人。不然,今天的解药你就别盼了。”随著话声,洞口飘落一张画像。
链声微响,小巧接住画像,从李逍遥藏身的角度,刚好看见她手里拿的画像是宫九的形貌,不由一怔,心念暗转:“为什麽要照宫九的样貌造假人?”眼光往上望去,只见光柱由圆月变弯,便在那人要闭合洞口之际,不假多想,从水中一纵而起,使开“风魔天下”身法,跃到出口之旁。
那人正要闭上石板,突见人影一闪,胸前登吃数脚,撞於墙上,复又弹回。李逍遥闪电一般跃上洞口,脚边“砰!”的一响,石板刚好落下,只稍慢得几分,如此一块厚石势必将他压成两截。
旋身未定,便起一脚将弹回的那人又踢到墙上去。转身拉开石板机括,向洞下说道:“小巧,等我。”随手一探,宛如飞龙探爪,抓住那人咽喉,自洞下而至地面,几招动作一气呵成,毫无间碍,只一瞬间便已跃离地穴,制住洞口之人,此时李逍遥才松了一口气,暗叫:“好彩!”
但见手上揪了一个目光狠恶的老婆子,他一跃而出,这婆子还未瞧清怎麽回事,已被踢得腰折骨裂,瘫坐於地,不住的喘气,每喘一下,便咯出大口鲜血。
李逍遥打人从未有过如此之狠,只因身在险境,生死攸关,又已吃透了桑林人物的苦头,生怕对方使出厉害手段,是以毫不留情的抢先下了重手。眼见这婆子已然瘫了,他不由得心中微感歉疚,说道:“对不住了,婆婆。”
那婆子瞪视著他,目光中露出惊疑之情,嘶声道:“你……你……”李逍遥便在她喘气之际,搜出一瓶药物,在手上一扬,随即丢给洞下的小巧,问道:“这是你的解药吗?”那婆子剧喘一阵,说道:“这只是今天的解药,你们敢跟太婆作对,小巧定会生不如死!”李逍遥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太婆的人,我会去找她。”那婆子狞笑道:“没有人可以找到太婆,除非她找你。快了!”
李逍遥皱了皱眉,问道:“不是有人扮了宫九吗?为什麽还要造一个假的?”那婆子恶狠狠的瞪著他,说道:“告诉你也不打紧!那小子跑了,只好另做一个……咳咳!”李逍遥问道:“你们到底害怕谁呢?宫九那麽大势力,怎麽怕死怕成这样?”那婆子嘶声道:“母亲爱儿之心,你们这帮毛头小子又怎能体会?就算天塌下来,也决计要护得九爷万全!”
李逍遥童心忽起,笑道:“你一定是怕死,才跟我说了这麽多……我也实话告诉你吧,嘿嘿,天算不如人算……啊不对,应该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就是那个跑水了的假宫九,找真宫九算帐来啦!”那婆子闻言登时目呲尽裂,恶狠狠的向他脸上瞪了片刻,突然狞笑道:“你是找死来了!”噗的一口,朝李逍遥脸上喷出大股血团,来势猛恶,但李逍遥只把手一甩,将身侧过,那婆子便烂泥般跌於墙角,血团喷在墙上,“啪”的一声,掉下半根舌头。
李逍遥没想到这婆子竟会咬舌自尽,顿吃一惊,心道:“原来她不怕死!”
呆了一下,转头四顾,原来置身於一间摆设简单的闺房之中。他认出一件搁在床边的绿绸裙子,心想:“哦,是阿梨的窝。”四处乱翻一会,从一个小箱子里找到了先前被搜去的银两诸物,“啧!”了一声,心道:“真的是阿梨在搞鬼。却不知桑十娘有没有份?”不由自主的,脑中浮闪出那天桑十娘和他温存的情景,心头竟然一荡,“根宝宝”硬了起来,连忙用手一捂,把它按了回去,暗想:“有个这麽带劲儿的老婆,他竟然还不知足,搞出这麽多事来。唉!”
正自发怔乱想,忽听得洞内传出敲响,走过去探头一看,小巧仰面望了上来,手里拿著一块石屑,不安的敲打洞壁。李逍遥心想:“她定是怕我一出来就忘了她。”向洞中说道:“放心!叔叔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但我现在得先去找一把好剑,然後再回来帮你砍断锁链。你等我一会儿。”小巧点了点头,不再敲墙,目光中却仍露出不安之情,显是害怕李逍遥一去不回。
李逍遥心想:“这个小姑娘很好玩,不如哪天介绍给羽云师侄罢。让夏枯草缠他去,嘿嘿……”想起一事,又朝洞中说道:“小巧,叔叔暂时先盖住这个洞口,免得被别人发现。”小巧不敲墙便是表示无异议,他等了一会,放下洞口的石板,退後几步,看见石板一闭合,地面毫无痕迹,不由得啧了一声,心道:“阿梨果然是个会藏秘密的。丫头飘飘没有骗我……”想到丫头飘飘,不自禁的鼻子微酸。
桑园中屋宇相连,在桑十娘丝网包围之下,便如一面暗无天日的大棚,外边的鬼蝶既进不来,里边的人却也出不去。李逍遥走出阿梨所住的小房间,突听得不知何处传来兵刃交击声,虽只断续数下,入耳却清晰激越,他心念一动,不由的加快了脚步,摸!寻声觅去,心头怦怦而跳,暗道:“有打斗声,那就是人还没死光。不知灵儿怎样了?”
走在千万重丝锦之下,宛如置身於一座巨大的活死人墓一般。头顶不时传来簌簌翼动之声,虽然瞧不清楚,料想是鬼蝶在外扑击,非但冲不进来,反而粘於丝上。
李逍遥生怕被毒丝粘身,找了一张椅子砸烂,取一根椅腿,点燃了拿在手中,遇上毒丝挡道,便即举火烧开。此时他手上没有兵刃,不免一路心情忐忑。
就在他觉得快要迷路时,前边突然空阔起来。只他一根火把在黑暗中毕剥燃烧,他刚走进大厅,立时便感金铁破风之声扑面而来,却是三道剑光同时向他攻袭,来势迅狠,决计要他立时毙命。李逍遥“哇”了一声,惊骇之下,急忙跃身退避,但觉手腕被拂尘丝打了一下,吃痛不过,火把掉地。所幸他的风魔步法变幻奇疾,那三人剑招虽急,既被他避开,倒是追他不著。
李逍遥摸黑躲到柱後,那根火把却被一人捡了起来,举在手上。
“韩桑,”厅中一人冷冷的说道。“以一敌三,你是决计讨不了好去!”
李逍遥心中一凛,听出了黑水老鬼的声音。
籍著火把跳闪的光,他悄悄从柱子後边探眼一望,所见的情形倒是出乎意料。
大总管韩桑背抵墙壁,半边身子鲜血淋漓,面对修剑痴夺目剑光,虽洒然无惧,但在黑水老鬼以及另一人左右掠阵之下,势已成了困兽。
“你们在这间屋子里就算占了上风,那也是输定了!”韩桑目光炯炯,喘息地说道。“因为大家都已堕入!中,谁也走不出去!”
李逍遥扫视一眼,看出大厅中的桑园之人只剩下韩桑一个犹然苦苦支撑,先前被丝茧困住的一干人均已脱身,火把握在任书易手里。李逍遥刚才受袭之时,便猜到那三人是羽云、任书易以及於文凤,因为他们使的均是蜀山剑法,每一招或驳或封,套路精严而不失仙家的飘逸出尘之气,绝非别的门派所能。
单以武功而论,此间众人中无疑以韩桑略高半筹,但与修剑痴、黑水老鬼也应相去不远,大致在伯仲之间。这两人一联手,韩桑便没了活路。
“你对天蚕教也算仁至义尽了,可是天蚕教对你如何?”黑水老鬼先前被桑十娘所伤,武功打了折扣,却不影响他的老谋深算,虽不亲自下场,却不时在旁边出言攻心,意在扰乱韩桑凝神蓄势之际的心神。“大家心知肚明。此事因桑园而起,桑十娘却弃你不顾而去,何必徒做他人替死鬼?我敬你是条汉子,若肯归顺,拜火教给你的只会比天蚕教多!”
“殷教主是一位识英雄重英雄的人!”黑水老鬼突然加重了语气,眼光瞟向修剑痴,这句话里的诱降之意,其实也要说给修剑痴知道。“此刻我教正是用人之际,天下乱象纷呈……”
修剑痴瞥他一眼,却不吭声。他一向只是用剑说话,只善用剑表达。
韩桑却不为所动,仰面冷笑,说道:“我忠诚於谁,那也不必说与你知道。这位修五侠却只痴於剑,不必多说你也知道。拜火教想干什麽,大家心照不宣。我听闻棒胡兵败,傲雷将军穷追不舍,拜火教的败兵南逃,却被桑林迷阵挡住退路,殷破败派你黑水老鬼来这里,只怕不仅是要对付太婆罢?”
“这片桑林早该烧去了,”黑水老鬼微微一笑,眼光闪烁,机心莫测其深。“就好像傲雷,最光辉灿烂的那一霎间生命就该燃尽了。或许还要加上宫九,这些年轻人崛起得快,锋头太盛,好像一把易折的刀!”
修剑痴瞥他一眼,随即看了看手中的剑。古剑湛卢。
“棒胡一代棍王,不是傲雷对手。弹指惊雷,天下第七!”韩桑瞪著黑水老鬼,冷然道,“我韩桑今日败死於桑园,那也不是输在你黑水老鬼和修五侠之下,我之所以败,是因为……”目光缓缓转过,盯著另外的一人。
她丝衣飘飘,纤弱的身影看似不经风雨,却隐藏了一股浩大无穷的神奇力量。
“我终是无法破她布下的金刚咒!”韩桑望著面前这个文文静静的双辫少女,眼中竟闪过一丝惊骇之情,垂下脸孔,乱发披散,颓败之气登显无遗,嘴边挂著苦笑之意,喃喃的说道。“有她在这里,只有你们杀我,我却伤不了你们……”
修剑痴点了点头,剑尖垂下。“刚才你可以杀我三次,杀黑水老鬼六次。这是实情。”
黑水老鬼见修剑痴转目向他望来,沈脸片刻,缓慢的点头,眼光投到灵儿面上,不掩饰他的惊奇。“幸好我们把这小姑娘先从丝茧中救出,没有她的金刚咒,老修至少死三次,我至少死……韩桑,没有六次那麽多罢?”
“两位肯坦然自承不敌,足见豪杰襟怀!”韩桑微微一笑,说话时嘴角不断淌落血丝。“我练这门功夫,最耗自身气血,缠斗一久,便难以为继了。不过我仍是喜欢冰冥神掌那瞬间冻结一切的肃杀……非常喜欢。”
这一席对话无疑透露了兰陵渡之事发生的大形势,三言两语之间已勾勒出宫九家变的深远背景。天意人心,处境心境催变情境,不只是因为“情”而生变那般简单。
只是李逍遥没有用心去听,自从看见灵儿那俏生生的纤影,见她尚算安然无事,一颗心既喜欢又激动,浑未注意到旁人。
丁情扶著重伤的同门七天雨守在一面窗户豁口旁,以桌挡洞,那张桌子不住震晃,显是外边鬼蝶扑撞甚急。众人听见这般动静,不免目露惊意。每到群蝶躁动之时,屋内便寂静下来,仿佛有默契一般,难怪先前李逍遥在外边并未听见屋中发出声响。李逍遥突想:“奇怪,韩桑怎麽也被困於此处?难道天蚕教的人不要他了吗?”
但见窗外雷电激闪,耀得屋中一亮。便在此时,修剑痴看到韩桑嘴边咯出的竟是黑血,脸色愈发灰败,他不由得动容道:“韩桑,你如何中了剧毒?”闻得此言,厅内许多双眼光均往韩桑脸上望来。
雷电稍闪即势,火光跳动中只听韩桑枭啼般的笑声桀桀回荡,嘶声道:“毒蚕丝最毒的是气味,除了桑十娘自己以外,无药可解。此刻人人都不知不觉地吸进了这些毒丝,困在里边时辰越长,中毒越深。各位还不察觉麽?”
“难怪我一进来就觉得这屋里飘著一股臭鸡蛋味!”李逍遥在柱後听见,心中一凛。任书易拿著火把,刚好照亮他自己脸面上挂著两条鼻血,其色乌绿,若非羽云出声提醒,他仍浑未觉晓。抬手一揩,先吓了一跳,随即瞪著羽云脸上,说道:“哎呀,你也有!”
“人人都是这般!”韩桑冷笑道。“这是剧毒,转眼便会满屋子的死尸。”
“最毒是心机,不是毒药。”丁情喃喃的说了一句。
黑水老鬼苦笑道:“毒不过怨妇的心肠。”抬起眼皮,瞪定韩桑那张抽搐的脸孔,不由摇了摇头,叹道:“我看不透的却是你,韩桑。牺牲性命总也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韩桑嘿嘿一笑,目露诡秘之色,说道:“就当我是舍命陪君子好了。”
“可是你已经输光了,就算我们没了好牌可打,你却也没有下注赢这最後一局的本钱,”黑水老鬼说话时,沈思的目光始终不离韩桑脸孔。“大家都在一条快沈的船上,何不一起杀出去,寻桑十娘取解药?”
“桑十娘已回马明菩萨庙,外边比里边更凶险,我宁可与船俱沈也不愿走出这间屋子,”韩桑喃喃的说道。“就算是输,也要输得精彩!我仍有最後一张牌……”
任书易突道:“奇怪!在夏枯草那里,我们几个都服过了小师叔找来的‘龙涎什麽精’……”羽云冷冷的瞪他一眼,纠正道:“专防天蚕教毒物的龙涎樱桃晶。”
李逍遥被鬼狐捉走之後,那扮成他样貌的少年便即出现,此节他自是不知。
“管它什麽‘精’了!”任书易抹鼻道。“怎麽不管用的?”
李逍遥心中冷笑:“你们那冒牌小师叔分明已经‘阴’了一手啦,还用多想麽?”眼光一低,无意中瞧见地下投的影子似是暗打手势,那冒牌李逍遥正站在灵儿身後,不知看见了什麽,暗地里给羽云等人打手势。
李逍遥兀自猜想:“使什麽暗号?”突然间袂影带风,两道剑光分头从大柱两侧掠出,倏地向他藏身之处夹击而来,李逍遥方始惊觉,肩头先已吃了羽云一剑,脚下步法变化,闪到右首,立身未定,於文凤的剑尖已递到喉前。
李逍遥手上没有兵刃,无法招架,便在剑锋抵喉之际,於文凤目光投来,在他脸上凝住,眸子里登闪惊愕之情,不由的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李逍遥。
她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羽云在後边并未瞧见李逍遥脸面,是以毫不迟疑的又挥拂尘剑砍来。蜀山派的剑法素有独到之处,十二剑侠授徒更是路数各异,羽云的峨眉剑法融於拂尘打穴之中,得自蜀山派号称“剑宗”的封求败真传,虽说仍嫩,却也非同小可。李逍遥空手难敌,情急之下,飞龙探云手使了出来,扣住身前於文凤握剑的手腕,脚步急移,闪到她背後,拽著她手,使一招“仓皇狼顾”,於文凤正自愣神,身不由己,手上的剑锋盘转,掉头挥向羽云的拂尘剑。
两剑相迎,“唰”一声微响,拂尘丝先断,剑刃继而迸折,随即又在羽云右颊划出一条深深的血口。羽云侧身急退,背撞柱子,登时惊得呆了。这一剑的威肃之气源自於马君武一生的沈郁,若是使得火候对了,端的是必杀之技,所幸李逍遥未学到精髓所在,出剑又已留手,不想伤羽云性命,而且剑在於文凤手上,李逍遥借刃使招,威力不到千分之一,是以羽云这一下只属有惊无险,没丢了小命。但已吓得半天没回魂儿,不晓得自己是否还活著。
谁也不知道这招剑法中隐藏著的一段心事:马君武当年曾经求见“剑宗”封求败,便是想请这位蜀山剑术大师指点一下他苦心自创的新招,亦即“乱剑十八式”。不过,点苍一派早在武林中式微多年,即便是掌门人,也属二三流人物之列,位份不够,求见多日也终是没有机缘得见“剑宗”一面。
这不知道是马君武的耻辱,还是封求败的损失?
如果那一次这两位不同门派、不同身阶的剑士有缘论剑,世人眼中的二流剑士马君武一生潦倒的命运会不会因而改变?
没有人知道。
这份潦倒、沈郁、不得志的苦闷心情只留在剑招之中,李逍遥出招的一刹那似乎感觉到了其中一丝苦涩之意,但也只是稍闪即过的感觉,他尚年少,没有那样的际遇和心情,就算模仿得出招式,也是不得要领。
李逍遥虽然瞬间擒住於文凤,却也瞬间落入四支长剑逼指的圈心,他武功再高上十倍,也是死局。因为这四支长剑握在修剑痴、丁情、七天雨、任书易手中。
旁边更有黑水老鬼、灵儿掠阵,他只要稍起反抗之念,霎那间便会比韩桑更加没牌。
任书易拿火把走近,突然间众人全都怔住,望著李逍遥的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灵儿转眸望来,纤身微微一震,眼波登时迷蒙,说不出的惊讶。
任书易大叫一声,赶紧转头向另一个李逍遥说道:“小师叔,有人扮成你!”
李逍遥在数支长剑逼指之下,憋了满肚的火终於迸发而出,大声说道:“是他冒充我!”任书易满脸错愕之情,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时说不出话来。羽云不顾面颊血流如注,抱头道:“怎麽会这样?可把我搞糊涂了……”
李逍遥望著灵儿,说道:“别人不妨糊涂一时,你不可以糊涂。”灵儿愕然道:“为什麽?”任书易侧头一笑,亏他这当儿还能笑得出来,“因为……因为老公不能搞错啊。”羽云一耳光掴在他嘴上。
另一个李逍遥道:“灵儿妹妹怎麽会搞错?我才是她老公,这家夥是冒牌的,大夥儿干掉他!”任书易挺剑正要下手,羽云突问:“杀哪个?你说杀哪个?”
“当然不是杀我!”李逍遥以於文凤手上的长剑拨开任书易的剑,眼望另一个李逍遥,说道,“你扮我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像,但你终究不是我。”
任书易道:“那个小师叔也是瘸的。”李逍遥道:“跛脚可以装,声音可以扮,但是有些东西他就扮不来了。”任书易懵然道:“比如呢?”李逍遥正在想,羽云冷笑道:“你该不是要当众脱衣给小师婶验明正身罢?”
“脱衣当然是要的,但不是现在,灵儿……噢?”李逍遥把面颊枕在於文凤肩上,向灵儿眨了眨眼,看出她已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便想逗这单纯丫头松弛一下。但没想到於文凤娇躯微震,低头瞧见李逍遥另一只手正好箍著她的小腹,先前李逍遥也是这般抱过她身子,那奇异的感觉是不会错的。她一惊之下,想了起来,呼道:“他……他是宫九!”
李逍遥这样抱法纯属无意,不过是习惯成自然,哪料於文凤竟误认他为宫九。一怔之下,几支长剑又递得更近了几分。他待要分说,砰的一声,任书易被推得撞到墙上,另一个李逍遥已夺剑在手,飘身晃来,在剑光中说道:“既是宫九扮的,那就快杀了他!”
眼见这一剑如此迅急,羽云不禁失声呼道:“小心!别伤著了於师姊……”
剑光霎间笼罩住李逍遥、於文凤二人紧紧相贴的身影。李逍遥没想到对方剑法如此犀利,不由吃了一惊,有个念头闪了出来:“这假货的剑法倒真是比我厉害得多了!”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丁情长剑翻转,迎向那道变化万千的凌厉剑光,喝道:“先别动手,问清楚了再说……”声犹未落,手腕登时刺穿,一线寒光透腕迸射,洞穿了他的肩窝。丁情掼倒於地,於文凤大叫声中,七天雨、羽云也同时中剑跌开。
其时火把已随著任书易跌倒而落地,火光渐弱,跳动明灭,光明与黑暗不断变换。
火光跳闪中,只见修剑痴长剑急盘,脚步却飞快後退,身前冰光闪闪,不知何故。旋即又是片刻昏暗,待得火光复亮时,但见修剑痴已背抵墙角,自头而下冰光粼粼,仿佛披了一层冰膜。他凝守的剑势正是那招无尘无垢的“剑一”,但脸肌抽搐,仿佛在忍受体内极大的痛楚。
随即黑水老鬼也萎顿於地,粗喘著说道:“这时候毒发,真不是时候!”
李逍遥心中一凛,顿时省起:“难怪连修五侠也转眼落败,他们都中毒在先,支持不住了。”转面去看灵儿,只见她也倚坐在墙边,神情困顿,此间人人都是如此,修剑痴、黑水老鬼内力虽高,但在毒发之时也只能意守玄关,气凝丹田,抵御毒性侵心已然艰难,顾不上身外的情势了。
李逍遥轻轻一掌拍在於文凤背心,强注一股真气,助她守护真元,他是刚到不久,所吸入的毒丝之气尚浅,是以暂无不支之状,但也感到体内大是不适,正要取出避解毒丝之物,背心突凉,芒刺在肉一般。转面一看,另一个李逍遥却浑若没事地挺剑指来。
“拿起剑来,”另一个李逍遥握剑瞪视,冷冷的说道。“你这个冒牌货!”
当此情势之下,李逍遥没法取出乾坤袋里的避毒药物,面对逼指的剑锋,虽感发根变硬,不知为何却忍不住想笑。“最近贼喊捉贼,妖说捉妖,冒牌货喊打假之类事,我好像都快习以为常了。”
“这是个疯狂的游戏,”另一个李逍遥道。“成王败寇,有实力玩到最後就是赢家。”
“好,我跟你玩一把!”李逍遥伸手去拾於文凤手边的长剑。不料另一个李逍遥长剑前挺,先已刺穿了他的手背,看著他痛苦的面孔,说道:“实力悬殊,你怎麽玩?”
李逍遥大叫声中,用另一只手去捡剑,不料两只手掌竟被剑尖穿在一起。
另一个李逍遥微微一笑,残酷地欣赏对方的痛苦。“可惜你连摸剑的机会都没有……”
李逍遥又痛又怒,说道:“是你不敢公平地跟我打一仗!”
“公平?”另一个李逍遥冷然道。“出此桑林不远便是苦水铺。在那里,七万蒙古大军包围棒胡的数千人,战也是死,降也是死。你去告诉傲雷,要个公平的游戏。他会不会给你?没有公平的游戏,有的玩家任意地玩手上每一张好牌,有的人却连一张打得出手的牌也得不到。比如你,就是这样一个游戏!”
黑水老鬼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微变。
“我不信!”李逍遥突然忍痛蹦起,双脚连踢,迅若旋风一般,另一个李逍遥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快速已极的腿法,一惊而退。李逍遥双手从剑刃上忍痛拔出,旋身落地,收了“风魔神腿”的余势,说道:“你不给我公平游戏,我就搅你的局!”心想事不宜迟,便在剑光再次逼近时,急忙伸手去捡地上的兵刃,却摸了个空,不禁一怔。
於文凤先已捡起了那把剑,送入李逍遥怀里,唰的一响,洞穿他的腰胁,随即脑中一晕,力竭倒下。七天雨在旁喃喃的说道:“恭喜师妹,你……你终於手刃了宫九!”
这一著大出李逍遥所料。他甚至还来不及运起“真元护体”,但觉腰胁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支长剑已经插在他身上,从腰後凸出一大截,血流如注。
另一个李逍遥只道这一剑命中要害,错愕之余,哈哈大笑,说道:“公平得很!你死在一个恨你的女人手上。”
李逍遥不禁苦笑,心道:“拷!真是没想到……”生死关头,却不甘心倒下,强凝一口真气,把长剑从身上硬是拉了出来,血淋淋的拿在手里,挣扎著立起身来,另一个李逍遥不由一怔,随即失笑道:“看来你是不输光不肯死。”
李逍遥反手扬起一张偷偷取出的“净衣符”,化为轻烟,融入满屋毒气中。随即挺起长剑,瞪著另一个他,不由得摇头苦笑:“跟自己打,我没试过。这种玩法太刺激了,刺激到我想笑。不过,我已经有牌了。”扬了扬手中的剑,要那另一个“他”看清楚。
两剑瞬间相交,“当!”的一响,李逍遥因为手痛,还未拿稳剑柄,长剑竟被打飞,不由吃了一惊。另一个李逍遥把剑刃穿入他的门户之中,逼视地说道:“你又没牌了!”
於文凤这支剑是李逍遥付出了惨痛代价才总算到手的,哪里料到还没拿稳就失去了,这一霎间没有言辞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便在对方剑锋抵喉的千钧一发关头,李逍遥不禁脱口而出:“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陆游是不是这样想的?”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何以忽出此言,只道这是他在人世最後一句话,哪知另一个李逍遥闻得此言,眼中竟露出了惊愕之情,手上一缓,便被李逍遥急使风魔步法从剑端闪开。
“原本我只是怀疑,现在我知你是谁了!”李逍遥一连数下旋身,晃到修剑痴之旁,眼光一瞥,火光明灭中但见另一个李逍遥握剑凛立,竟没想到立刻追来杀他,似是乍闻此言,一时神思不宁。“陆游甩糖碗的故事不是你们这些烂骚人想象中那麽浪漫!”
李逍遥说完了这一句,转脸向修剑痴说道:“修五侠,借你宝剑使使如何?”
修剑痴凝势不动,不置一辞,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愿意。另一个李逍遥挥剑追来,李逍遥借不到剑,无奈之下,只好步法变换,急闪而过,一路乱滴血珠,随他身形游走避剑之势歪歪扭扭的形成一个血圈子。
李逍遥空手难以对抗,眼见身後剑势愈厉,竟隐隐闪烁无数冰光,心中慌急,边兜圈子边问:“谁借把剑给我使使?丁大哥?小师侄?麻花脸的?黑……哦,黑老鬼没剑,干嘛你们都不理我的?”
那几人均已晕晕沈沈,纵然听得见,也因正在运功抵御毒气侵脉而无法理会。羽云的拂尘剑已断了,任书易的剑先已被夺去,就算想给也是无法。何况他们面前出现的是李逍遥打李逍遥的奇观,真假难辨,眼花缭乱之下,又怎知信谁才对?
李逍遥中那一剑虽未伤及要害,血流得多了,却也不支,奔走片刻,双腿一软,摔在灵儿身前。
乍眼看见面前出现两个李逍遥,刚才灵儿便已不知作何理会处。她一向单纯的日子过得惯了,几时遇过这等复杂离奇的情形?心神不由得乱了,竟没运功抵御毒气,她体质向来便弱,一紧张之下,不免大口呼吸,所吸入的毒气比起别人殊多了一层,但觉身子绵绵发软,支撑不住,跌坐在墙柱边。脑中迷糊了一阵,听见打斗之声,心下不由的一惊:“可别伤了我的逍遥哥哥!”突觉有人倒在面前,勉强睁眼,一个影子由模糊渐转清晰。
“灵儿,你……”李逍遥爬到她脚边,见她歪靠於墙上,脸色不好,便欲出言相问,但他伤得委实不轻,又使多了力气,刚要说话便感喉头一甜,大口热血上涌。
灵儿下意识的便要伸手扶他,但见另一个李逍遥飘身闪了过来,她心中不由得一下犹豫。李逍遥听见脑後风生,知是另一个李逍遥来袭,急道:“灵儿,把木剑给我!”那支木剑便在灵儿背後的布包里,她咬住樱唇,瞪著面前满眼惶急之情的李逍遥,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一缩。
“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认我?”李逍遥抹去嘴边鲜血,怒道,“非得等别人杀死我,你才在那儿哭个不停……”情急之下,再不顾别的,心想:“或许她见了我腰间的乾坤袋便晓得了……”爬起身来,扯开自己衣衫,想给她看一看贴身而藏的宝贝。
灵儿一时没能领会过来,不禁惊道:“你……你要干什麽?”李逍遥道:“我给你看一样宝贝……”灵儿捂眼道:“才……才不要看呢!”李逍遥扯衣说道:“那我就霸王硬上弓了!”不由分说,爬到灵儿身上,正要亮出宝贝,胯下陡地剧痛,却是灵儿挺膝向上一顶,命中他另一样“宝贝”。
李逍遥痛倒在地,脸上随即被一只脚狠狠踩住,脑中金星乱冒,层出不穷。一支长剑抵著他後颈,透入肌肤半寸,血珠滚落。只听另一个李逍遥冷然说道:“你这个暴露狂!到了这时候你还想动我的妞儿……”
李逍遥怒道:“你这只大色狼,见到哪个妞儿都想要……拷!抢了宋姑娘还不够,现在又来抢我的。”另一个李逍遥冷笑道:“这麽好的妞儿跟了你这瘪三是浪费了,小子!”长剑一送,正要削断李逍遥头颈,蓦地只见金光从剑尖之下一荡而起,登时将他震得倒撞在墙上。
长剑落下,幸好李逍遥缩头飞快,顺手一抄,捡起长剑,转面瞧见灵儿拈指含首,知是刚才她以金刚咒震开了那另外一个李逍遥。
他心中登时大喜,叫道:“妙极!你总算认出我了,肯帮你真老公打假老公了……”那另外一个李逍遥呆了一呆,赶快说道:“灵儿,你老公不是这般脓包,那分明是个假冒伪劣的货色!”
便在这时,丁情摇摇晃晃的立起身子,挺剑指著另外一个李逍遥的脖子,问道:“刚才我听到有人提及拙荆,她在谁手上?”
李逍遥愕然之下,心道:“不想丁大哥一听见自己妞儿的名字,立马就精神抖擞起来了……”一念未及转过,斗然间冰光激闪,丁情肩头中掌,跌飞出去。长剑转瞬便到了另一个李逍遥手上,迳直追刺丁情咽喉。去势奇急,李逍遥不及多想,急忙挺剑向另一个李逍遥背後飞刺,这是新近记得的一招括苍山剑法,剑光一线三点,状似“丹凤三点头”,正是那独臂汉子在夏枯草处斗魔兽时使过的乱剑诀之“不测风云”。虽尚未熟练,使得也并不甚对,陡然间却也杀了那另外一个李逍遥措手不及。
单凭看人演剑,李逍遥再聪明百倍也不足以学到如此极具攻击力的剑招,奇怪的是,他从前似曾学会,虽时隔已久,竟深印脑海。他并不知道当年马君武亲自教会了他这一路乱剑诀的使法。那日遇到无忧,就忘了第一次来兰陵渡的经历。
原无忧。忘却便是无忧……
剑光一点,凝在背心。另一个李逍遥猝然之下,竟无法闪逼或化解这不测风云的一剑。
尽管杀丁情只是举手之劳,然而他自身却先已命悬一线。不必权衡也知个中利害得失。但见冰光倏地粼粼激闪,却也阻挡不住乱剑诀中的不测风云之剑。马君武当年苦心自创的这一套剑法在武林中虽碌碌无名,却集聚了愤激、忧虑、悲哀、绝望、沈郁、苦闷、伤痛、凄楚等诸般激情於一体,只求在剑光挥洒中得到最淋漓尽致的发泄,是以每一招里的剑意俱如一座昏睡千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其势仿佛毁天灭地,李逍遥虽尚悟不到几成,依样画葫芦的使出来,那也是惊心动魄已极。便连修剑痴也不由得看直了眼,想象不出世上怎会有这般激烈至绝的剑法。
剑招既出,便连李逍遥自己也已驾驭不住这股喷涌倾泻的肃杀剑气。他没想过要杀人,何况那人是他自己的相貌,恍如杀他自己一般。霎间,他心头一震,说不出的困惑。剑尖急挺而进,但见金光荡开,手腕陡地一震,身随断剑落地,跌於灵儿低视的眸光之下。
李逍遥心头不由得又惊又怒:“这蠢丫头竟连假的李逍遥也护!”其实这也须怨不得她,此时真伪未判,不论是哪一个李逍遥,只要是他的形貌,灵儿便不忍见他受到伤害。
那个扮成他形貌之人武功奇高,李逍遥绝非他的对手。只仗著一路出其不意的剑招,尚能勉强一斗。那人先已存了小心,李逍遥便要再像刚才那样猝袭得手,哪里还有机会?
“在江边,你已经得手一次了!”便在灵儿犹豫不决,心想是否要来扶李逍遥起来的时候,另一个李逍遥先抢了一步,闪到李逍遥身前,李逍遥没了兵刃,那人便不忌惮,伸手托住他腋下,扶了起来。李逍遥心中一惊:“他想干什麽?”但听那人在他耳边说道:“做我的替身,不料你如此脓包。”
李逍遥想也不想,便即回敬道:“你做我的替身,知道为啥不像吗?”那人眨了眨眼,问道:“我哪里不如你?”李逍遥咧嘴一乐:“因为我脓包啊!”那人拍拍他肩,掌端暗催内力,看著李逍遥口吐鲜血,那人笑了笑,说道:“可见找你扮我是招臭棋。”李逍遥暗运阿修罗内力,催生“真元护体”,口中说道:“那不如还是你做回你,我做回我吧?”那人一掌重重拍落,说道:“这怎麽行?按计划你该死在公子无忧手上,省得没完没了。”这一掌落在肩上,被李逍遥以内力弹开,但剧震之下,李逍遥仍是不免吐血,腰间伤处更是血流如注。
这样的内力自然不入那人之眼,但也不免目露讶色,说道:“行啊!”李逍遥抹去嘴边血迹,说道:“是你道行不够!”话虽如此说,心下却暗暗担忧:“这家夥这麽厉害,我该怎麽赢回这一仗?我若输了,这里边的人恐怕都要陪我作垫背鬼……”那人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杀你。你留在这儿慢慢等死罢!”转身向灵儿走去。
李逍遥惊道:“你想做什麽?”那人回首说道:“这小妞儿很有意思。我自然要带上她……对了,在那个船舱里,你不上她……是你的损失。”目中闪过一丝诡谲之意,话声虽低,却清清楚楚的送入李逍遥耳中。“不过,我会帮你弥补这个遗憾。放心去死罢!”
李逍遥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暗转:“啊?难道那天他也潜伏在方老板的船上?啧……难怪他晓得我和灵儿的名字。”
眼见那人走过来,灵儿心中一阵茫然,不由得转面向满身鲜血的李逍遥望去,眼波不禁朦胧。那人伸手便要拉她,出乎所料,灵儿纤腰一扭,闪身退开,却晃到了李逍遥身旁。
那人不由得一怔,随即说道:“灵儿妹妹,这儿很危险。你跟我走罢!”
李逍遥不自禁的转面去望灵儿,想说句话,但因伤痛难耐,这句话终是说不出口。灵儿的目光从他面上转向那另外一个李逍遥,明眸闪动泪光,轻咬樱唇,说道:“我们走了,那这里边的人怎麽办?”
那人淡然道:“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各安天命罢。我们走!”在他说这句话时,自始至终有一人在旁边默默的凝视著他。听得此言,韩桑眼中闪过一层说不出的痛苦之意。
灵儿目光从屋里每张脸上扫过,随即摇了摇头,心里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我的逍遥哥哥不是这样的。”後退两步,与李逍遥并肩而立。
“看来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那人微微摇头,眼光盯著灵儿那纤秀而动人的娇影,惋惜地说道。“你终究是选择了那脓包。”
灵儿拈指颔首,犹如宝相观音,肃穆而圣洁。便在这时,李逍遥突感伤处一凉,目光低瞧,只见灵儿另一只素手不知何时已轻轻的按在他腰胁的伤口上,只一恍惚间,竟不知了疼痛。
“观音咒!”李逍遥心念一动,暗觉原已随血损耗的体力在灵儿素手轻抚之下迅即回复。
那人看见灵儿的举动,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小姑娘,你已中毒,只稍运用真气多些,毒发得更快。犯不著舍命帮这脓包疗伤罢?”
韩桑低声说道:“快走……离开这里……”李逍遥一怔,心道:“他这是提醒谁?”目光望去,只见韩桑五官皱紧,似在强忍体内极大苦楚,眼光却透过垂脸的发丝间隙望向另一个李逍遥。
那另外一个李逍遥却浑似未听见,眼光盯著灵儿,见她纤影微摇,随时要晕倒,竟是宁可伤及自身也要维护她的意中人。他心中不由得又羡又妒,脚下便如长了钉子一般,没想到要离开此屋。但听丁情在柱旁说道:“这里毒气不散,多耽得片刻,只会中毒更深。”黑水老鬼点了点头,“大夥儿得赶快逃出去!”
那另一个李逍遥眼光一沈,提剑走到丁情身前,侧头向他低视片刻,目中杀气愈浓,说道:“便是要走,我也要先杀了你再走。”
李逍遥吃了一惊,眼见剑光斗地一闪,心想丁情此刻决计无法避开,不暇多思,急忙跃身而起,喝道:“宫九,你要找人开削,找我罢!”他身法虽快,终因受伤之故,一跃便感滞碍。
屋中众人闻得他叫出宫九的名字,均是怔住。那另外一个李逍遥长剑稍提,按在丁情颈项,面孔微抬,冷笑地说道:“我为蜀山派清除一个叛徒,剑圣应该感激我才是。”
李逍遥道:“算了吧你!明明是为私怨,却硬要把话儿说得这麽好听,我真服了你们这号‘武──林’人士了……”生恐那人抢先下手,正要上前邀斗,突想:“我又没牌了!”双手一摊,空空如也。便在这时,灵儿把木剑递给他。
李逍遥一怔,不禁转面去望灵儿,心中一时百感丛生:“她终是信了我啦!”但见寒光急闪而落,却是那另外一个李逍遥抢先挥剑往丁情颈项砍落,李逍遥抢救不及,蓦然只见一道金刚法圈从剑光之下反激而开,将那人弹得跌步後退。
灵儿微微摇头,说道:“在这间屋子里好像有咒封,灵儿别的攻击法术都使不成,只剩下这门防御的金刚咒了。”李逍遥接过木剑,安慰道:“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由我来搞定,你快帮其他人逃出去,这间屋不能呆了。”
由於手疼,竟握不住剑,他不由得暗忧:“拿都拿不住,怎麽和人交手嘛?”一咬牙关,扯布扎在手上,连同木剑一道牢牢捆绑,把手和剑缠在一起,这便勉强可以一握,除非砍断他这只手,否则木剑不至於轻易掉脱掌心。
任书易仗著年少体壮,爬起身来,先去搀扶修剑痴,倾听一下屋外的动静,说道:“不行啊,小师叔。外边毒虫多,出去就死定了……”羽云摇头,“可惜这趟偷跑下山,身上没带九节菖蒲。”
黑水老鬼道:“这庄院里屋群甚多,先避到别处再说,或会另有出路。”李逍遥心想:“刚才我都察看过了,出路不是没有,可是要潜水。”那地洞倒不失为一条出处,可却是水路。李逍遥不晓得该不该指点他们从那里逃走,因为这干人未必有足够的好运潜到尽头。他自己也都不愿意再走那条没把握的回头路。
蓦然间寒光急闪,李逍遥一惊回首,长剑已飞刺抵身,所幸灵儿便在一旁,却来不及使金刚咒,急忙挺起双剑,帮他接去那惊霆般的一击,剧震之下,跌飞撞柱。
那另外一个李逍遥再次扑击时,打法已变,为了不让灵儿有时间使出金刚咒,端的是快若电光,剑路骤然加快,李、灵二人猝然间自是接不住招,顿时险相环生。
当此快招之下,李逍遥喘息已是透不过来,招架闪避均自无暇,又要兼顾旁边与他并肩作战的灵儿,哪顾得上想应对反击之招?旁人均各带伤或中毒,自顾尚且不能,虽看得焦急,苦於无法援手相助。任书易在旁边跺脚不停,看著李、灵二人迭遇险情,却又插不上手,不免抓耳挠腮,急得不行。
那另外一个李逍遥在迅电般的快攻剑光中冷笑道:“小瘪秧,你现在不只是有牌在手,旁边还多了个牌搭子,可笑你们却连出牌的机会都没有!”
剑招越来越快,间夹大片冰刃交闪激撞,那人竟是一手使剑,一手发掌,以一敌二,兀自将李逍遥和灵儿逼入死地。当此凌厉迅猛的打法之下,李逍遥失尽先著,无法使出乱剑诀中的招数,又处处顾虑著不使对方的剑刃碰著自己的木剑,这般打起来就更是不得力。灵儿双剑舞动,苦於无暇运用金刚咒,仅能勉强帮李逍遥守护门户而已。偏生李逍遥剑法乱套,漏洞百出,与这般高手剧斗,每一处破绽便意味著身上要多出一道致命的伤口。灵儿一味回护他要害已是忙不过来,纵然那人相逼之势或有片刻减缓时候,她也顾不上使金刚咒了。而她先已中毒,只消多斗得一会,气喘骤剧,渐渐地手上没了力气。
李逍遥越斗越慌,心道:“哇!这怎麽得了?跟这家夥来个以二打一,我怎麽反而越发缚手缚脚,就象被封住一般,好招全使不上了,连想想的时间也没有……坏了坏了!”他却不知有灵儿帮忙反倒也有一处不利,旁边多了个拍档,他大开大阖的乱剑打法顿有拘碍,心有一层说不出的顾忌,便不合马君武那种“豁出去”的剑意了。
转瞬工夫,他和灵儿便已先後挂彩,灵儿情形更为不妙,脑中越来越沈,斗到激烈处,突然跌了一交。原本袭向李逍遥的剑光立时往她身上狂卷而去,李逍遥一惊之下,木剑回拨,盘出圈圈连绵不绝的浑圆剑势,当下不及细想这是哪一路剑法,为救灵儿性命,情急之际乱使出来,奇怪的是,那人的剑路竟被木剑绵绵的剑意粘住,受李逍遥来回牵引得几下,唰的一声,那人肩头中了一剑,却莫名其妙,看不清这一道剑伤是怎麽挨的。
这招剑意原本是要带出天长地久的意境,但李逍遥使惯了马君武那种大开大阖的剑法,一时并不适应此等含而不露、倾而不吐、欲诉还休的招数,不觉把剑路扯得长了,便如断线的纸鸢。那人觑得他胸前露出的大片破绽,说道:“这种不入流的虎头蛇尾招数也敢拿来现眼!”挺剑便刺,迅若闪电一般。
李逍遥只道要完,灵儿见势紧急,凝住一口真气,鱼跃而起,浑不要命地挺剑相护。即使情急之下,身姿剑法依然美仑美奂,仿佛满池荷花乱摇,天衣飞扬,豔不待言。那人心中叫好,嘴上却冷喟一声:“花拳绣腿!徒有美不胜收的姿势,却太也不够阳刚了……”李逍遥即便要死,嘴上也绝不让人,当即驳斥道:“女人怎麽阳刚嘛!你这心态不平衡的烂口贼……”
出乎那人意料,灵儿双剑回旋,使的也是李逍遥那种绵绵柔柔、千徊万兜的剑势,却更加细腻柔致,再加上她对李逍遥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千倍万倍,倾情之下,双剑宛如无尽情丝,将一腔柔肠爱意交织在李逍遥身上,立时补接了他几乎扯断了的那股绵绵剑意。
两人顿如珠联璧合一般,登时左粘右缠,将那人凌厉如电的剑势搅成一团乱麻。
然而李逍遥和灵儿却无法真正地做到把这路情意绵绵的绝妙剑法使得浑然一体、珠联璧合。那人乍然吃了一惊之後,立时便看出了这一对少年男女所使的合璧剑法只是徒具其形,因为不能心意相通,仍是各自为战,即使灵儿倾力相护,那也不是水乳交融的意境,这样的剑法自是不能构成无隙可乘的威胁。那人不禁冷哼一声,说道:“你们做不到无隙可乘,那我就乘虚而入了。小姑娘,没尝过被‘入’的感觉罢?不过,我是要用利剑瞬间刺入你的身!”
李逍遥听出弦外之音,回敬了一句:“我入你妈!”话刚出口,心下便想:“他妈是太婆,老都老掉牙了,那我岂不是要吃他妈的亏?”招势稍滞,灵儿腿上登中一剑,随即他也挨了一剑斜削,两人血染衣衫,绵绵的剑意不免更见纷乱,溃不成势。
那人哈哈一笑,冷不防又递一剑扎进灵儿小腿,目光转炽,仿佛在欣赏她中剑时的痛楚,脑中不免有暇想,说道:“无孔不入的感觉是很爽的!这只怪你们自己不能情投意合,配偶间有了漏洞,肯定要被人钻空子……”
李逍遥怒道:“你句句话都有够贱的了!这麽能说,干嘛不去讲咸湿笑话营生?”下颔突然挨了一剑,掼到一旁。
那人长剑一指,冷笑道:“小两口这种过家家的穷摇式剑法,留著在床上使罢!上不得台面……”这句话突然被人低声打断。
“鹣鲽情深,两两相望,自古便是上得殿堂的佳话!”修剑痴冷冷的说道。“小姑娘,你手中多了一支剑,怎能和那小子双剑合璧?”
说完,便把一直紧握不放的“湛卢”宝剑投到灵儿身旁,目光凛凛,却瞪在那冒充李逍遥之人的面上。“宫九虽是‘天下第九’的好手,但我只须教这对小娃娃如何才能‘痴心情长’,这里便成你的伤心地!”
“宫九?”黑水老鬼等人闻言皆把脸转了过来,心中不免大震。其实他们心中即便已有怀疑,却不愿相信宫九早就混在他们当中。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走了眼,上了当。
“我伤在冰冥毒掌之下,”修剑痴苦笑道。“此间除了韩桑,便只有宫九精於此道。也只有宫九,才使得出这般阴毒凌厉的南宫剑法。”
“韩桑,”黑水老鬼愣了一愣,转面望向萎坐於地的韩桑,问道。“原来你所说的‘最後一张好牌’,指的便是潜伏於我们当中的宫九。”
韩桑缓缓抬脸,面目似已全非,肌肉萎缩而拧做一团,抖动的发丝间隙射出诡恶的目光,却奇怪地笑了笑。“被你们猜得到,便不是好牌了。”
黑水老鬼正想著他这句话是什麽意思,韩桑却艰难的转头,向宫九嘶声说道:“快走……离开这里!”顿了一顿,脸肌剧抖,又道:“不然就……就来不及了!”
黑水老鬼突道:“拿住宫九,我们便会有最好的牌!”
李逍遥却望著韩桑的诡异情状,暗觉全身陡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不知何故,心想:“韩桑这个使劲憋什麽的样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例。就是这种严重便秘般的症状……好像有事要发生!”
宫九眼望韩桑,突然间似也看出什麽不对,问道:“你……你该不会蠢到使出蝶变神功罢?”韩桑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之色,凝望宫九,霎间深情难抑,喃喃的说道:“我……我是很蠢,但……但谁叫我喜欢你呢?为你而死,为你做一切,我韩桑绝不後悔。只是……只可惜无忧小贼迟迟未到,不能和他同归於尽……”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腹部越来越胀,仿佛怀胎妇人一般,剧喘声中,眼珠凸出,急道:“你快走!蜕变之後,我便是魔煞,不再分辨得出你来……”
宫九变色道:“你中了毒,你不会变蝶!”韩桑喃喃苦笑,眼珠上翻。“天知道会变成什麽!”
“哇……他们在说什麽呢?”李逍遥竖起耳朵,大眼乱眨,转回脸孔,瞥见任书易便在一旁伸长了脑袋,李逍遥往他脸上一推,“小儿不宜!”
宫九转回目光,只见灵儿拾起湛卢剑,与李逍遥并肩而立。他心中登时妒火又燃,韩桑看他并无离去之意,心中一急,催道:“快走!”
宫九冷冷的一笑,反挥一掌,韩桑只道他要杀自己,登吃一惊,然而这一掌只是将他推向紧闭窗户,轰的一声震破了窗棂。大团毒丝立时将韩桑的身子粘在半空,窗子洞开之际,翼声乱耳,大群鬼蝶扑簌簌的涌入。
李逍遥惊道:“他这是要干什麽?”但见宫九双手一抬,群蝶从他背窗而立的身影後急流一般的倾泻而来,顷间满屋翼影晃闪,骤密宛如天降雨雹。众人登时惊呼走避,李逍遥猛然省得:“原来他早有准备,竟然不怕屋外围攻的鬼蝶!就好象刚才不怕毒蚕丝那样……”
先前修剑痴等一干人即便有宝剑在握,也没敢破茧逃出屋外,便出於忌惮鬼蝶的群起而攻,但在屋中耽得时候稍长,不免遭屋内毒气所害,天蚕教那两个老叟终是忍不住打破一面窗洞,冲了出去,到了屋外反而死得更快,而且惨不堪言。
修剑痴等人闻得那两个老叟的惨呼之声,更怎敢贸然冲出,丁情和丹辰门人七天雨急忙搬桌挡住那两个老叟所撞破的窗洞,死守屋中,原也是内外交困之局。此时宫九突然引鬼蝶侵入,便有如放水灌入船舱一般,众人除了慌做一团,毫无办法。
李逍遥想起那个地道,正要说出来,转面之时,只见修剑痴向灵儿低语,灵儿神情专注,不时点头,接著用手中长剑随修剑痴的指头摆动而轻做比划。李逍遥心念一动:“老修该不是临时抱佛脚教灵儿谈谈情、杀杀人的剑法吧?”即便如此,也已来不及。但见大群蝶影扑翼晃闪而降,仿佛浓烟溢屋一般,李逍遥便要取出“驱魔香”,眼前突然簌的一声掠风微响,只见宫九背後飘起一个身姿婀娜的人影,纵上半空,天女散花一般旋身落地,扬手驱动大群鬼蝶,宛如落英飞花,缤纷撒向众人立身之处。
李逍遥看到那人满身栖蝶,密密麻麻,面目莫辨,立时便想起是谁,惊道:“是鬼蝶美媚!”鬼蝶美媚在缤纷翼影中笑道:“连我长什麽样子都看不清,美什麽媚?”
李逍遥原本转头想跑,随即想起手中有剑,胆子登壮,便在群蝶扑落的千钧一发之际,先一招“不知所措”,随即又接一招“不测风云”,再补一招“意乱神迷”,三招乱剑诀中的招式一气呵成,迎著满空蝶影急挥而出。
修剑痴闻声回望,但见剑气激荡,纵横交错,满屋翼影便在一霎那间如遭风雨吹落,化为遍地碎瓣。
此间众人大多熟谙剑术,但从未见过这等横扫千军於挥洒间的凌厉剑招,不由得全都瞠目结舌。修剑痴尤其心情震动,他习剑不拘一格,常被人说成是剑入魔道,但眼前他所见的剑法却是非神非魔、不仙不圣,但委实威力强大已极,出剑并非仅是欲取一将之首於乱军之中,而是斩千军万马於天地变色的刹那间,端的是雷霆万钧的杀阵之势。个中气概吞吐天下,直教山河变色,地维荡涤。修剑痴瞠然之余,不由的便想:“唯有愤怒出英雄,方悟得出这等横截沧海的大气势之剑!”
李逍遥乱剑挥出,顷间蝶影尽碎,余势不衰,连半边屋子也轰然倒塌。回剑凝势,目光一瞥,只见身前那栖满蝴蝶的人影微微摇晃得几下,陡然四分五裂。
这一瞬间,杀了太婆膝下的鬼蝶。
鬼蝶裂体之际,露出背後又一个身姿嫋娜的栖满蝴蝶的倩影。
李逍遥一口气舒不过来,几乎噎住,不由惊得呆了。“怎麽杀了一个还有?”
他却不知,鬼蝶美媚乃是孪生的姊妹。杀了姊姊,妹妹便出来了。
姊姊身死,妹妹魔力陡然倍增。这也是鬼蝶与众不同的厉害之处。
太婆膝下的鬼域孤儿,皆各怀魔法,先前李逍遥见识过鬼咒的稻草人杀阵、鬼狐的变化多端,丁情也曾领教过鬼蝠的“纵横!党”,此时面对的是魔力更高一层的鬼蝶迷阵,再往後将会遭遇更多难以对付的鬼域孤儿,这当中除了鬼武不知所踪之外,尚有鬼判、鬼舞、鬼婴、戏鬼等一群半人半魔的边缘杀手尚在太婆控制之中。
太婆的把戏,此间没人比黑水老鬼更为清楚。他却来不及出言提醒,李逍遥只一愣神间,鬼蝶妹妹已承接了姊姊的魔力,而在刚才那一瞬间,李逍遥原本有机会趁其魔力交接的脆弱关头一剑诛却,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鬼蝶妹妹原本窈窕迷人的身影突然间龟缩,宛如一个茶杯状。而这个大杯状的异物密密层层地爬满了黑蝶,只消多看一眼,便教人头皮发寒。李逍遥从没见过这等奇景,但见那杯状物圈圈盘转,在地上大转陀螺旋。他正自探头往里瞅,忽见鬼蝶妹妹的娃娃脸在杯中变形,忽肿忽萎,忽长忽短,李逍遥不禁看得眼呆,斗然间,鬼蝶妹妹在杯底大张嘴巴,呼出大股黑烟之箭,却是密密麻麻的小乌蝶,猛地向他脸上扑射而来。
杯中同时释出无数长娃娃脸的黑翼尸蝶,蓦地袭向满屋的人,来势宛如风卷浓烟一般,顷间便已滚滚盈屋。
李逍遥措手不及,不由慌了手脚,乱挥一剑,毫无章法,虽是马君武乱剑诀中的一招“肝肠寸断”,但仅凭一招,即使挥断了眼前无数翼影,却因没有先诛杯中的鬼蝶妹妹,是以毫无效果,翼影瞬间破而重合,来得更为迅猛。
还好灵儿便在他身旁,见得情势紧急,手中湛卢宝剑斜斜撩起,挥到李逍遥身前,但见剑意绵绵,宛如一个个圆圈相叠,将群蝶圈进剑光旋转的圆心,任其不论怎生扑翅,绵绵无穷的剑圈中便如生出了深水旋涡般的吸摄之力,蝶群不断被吸入圈内,瞬间绞为粉末。
李逍遥认得灵儿所使的正是“痴心情长”剑法,顷间缓解了他所面临的危急情势,他精神一振,眼见那杯状物中仍然不断地吐喷更多的黑翼尸蝶,他看得恶心,忍不住便发了一道天师符,金光震荡之下,鬼蝶妹妹现回原形,仍是那栖满蝴蝶的倩影。
李逍遥飞身急刺一剑,连自己也想不到这一剑竟然洞穿了鬼蝶妹妹的身子。木剑未及抽出,鬼蝶陡然张口向他脸上喷射大股小黑虫。李逍遥脚步变幻,抽剑急退,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挡。手上登时有如火炙一般剧痛。
鬼蝶妹妹身影一阵摇晃,中剑之处喷溅而出的竟不是血液,而是许多小黑虫。
李逍遥顾不得手臂奇痛,挺身上前,正要使乱剑诀,但见灵儿在旁,生怕激荡的剑气连她也伤了,不免犹豫一下。只听修剑痴在後边说道:“两人同使痴心情长剑法,势比金坚,何虑妖虫不堕入‘情网’?”
“金很坚吗?”李逍遥得了修剑痴提醒,心念一动,又见灵儿所使的绵绵剑圈果然能够克制纷至沓来的黑色小飞虫,便也依法而为。修剑痴在旁出言指点:“所谓‘情网’,须得双剑合璧,齐心如同一人,方能於无形之中织就摧不破的剑气之网。若不能灵犀相通,危难相扶,不免要被敌人乘虚而入,各个击破!”
李逍遥想:“我怎麽和灵儿心灵相通嘛?都不知道她想什麽……”使剑之时,感到另一只手在剧烈的炙痛中失去知觉,知是中毒之状,但这股毒性之猛,却是头一回遭遇。他担心自己支持不住,剑法使出来时便有了仓促轻率之感。
灵儿也已发现李逍遥中了鬼蝶之毒,芳心一乱,剑招不免也随之而乱。修剑痴不禁急道:“你们俩个各玩各的,劳燕分飞一般,这叫什麽‘痴心情长剑’?”话未说完,只见三股小黑虫急射,宛如三道连珠箭,李逍遥剑法中大露空档,那三道急箭瞬间射入。灵儿想也不想,连剑法也不使了,竟跃身斜扑,挡在李逍遥身前。
那三股小黑虫斗然撞在她身上,其势有如迅雷一般,连同李逍遥也一起轰倒。
宫九微微一笑,说道:“早说过你们不那麽般配了。”探手一抓,将灵儿揪到身边。
这时,屋中人人皆已中毒和受伤,没有人能挡得住宫九和鬼蝶妹妹。灵儿虽有金刚咒,但刚才情急之下竟没来得及使咒护身,被鬼蝶妹妹以三股毒虫袭伤,脸色霎间灰绿,脑中晕晕沈沈,宫九轻而易举便将她擒住。
鬼蝶正要袭杀屋内众人,宫九眼光望向韩桑挂在丝网中的身影,说道:“韩桑为我做了这许多事,他就要变身化魔了,就让这些人留在这里帮我祭一祭他罢。”拉了灵儿之手,扣住她的手腕脉门,转身而走,鬼蝶妹妹虽心有不甘,宫九既已吩咐下来,又怎敢不依,只好跟随宫九向屋外走去,却仍留下大群毒虫围困此处。李逍遥急欲跳起身来,不料半边身子已然僵硬,不听使唤,挣扎不起,只有眼睁睁地望著宫九擒了灵儿向破开的墙洞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