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一)

作品:《仙剑奇情

    关东强雄复姓耶律。
    “我只知道这麽多……”
    岳扬眉只知道“这麽多”的代价是又断一指。
    每件事都有代价,每个人都有价钱。岳扬眉做事一向都讲价钱,他绰号“坐地宝”,除了“坐地起价”的本领高人一等,在许多寻找是非的江湖人眼中,像他那样儿的人本身便是无价之宝。
    他是看风水的。
    自从数年前断了一根食指,这位风水先生又多了一个外号叫“金手指”。
    原本那根食指的作用除了挖鼻以外,还能帮他赚大钱,随手一指,便知哪一处是风水宝地,哪一处不宜动土。自从断指之後,他很快便又打造了一根镶金的义指套在断处,仍然点石成金,成了名副其实的金手指。
    每逢断指,或许又意味著身价看涨,大概他并不是太在乎,咧著嘴喊痛之余,心下却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十根手指都断了,那也……”
    可是别人要挖他眼珠了,他总不能单凭用镶金手指去摸就能摸出每块地的名堂来。
    “慢著……我说!”惊恐之余,他不免又觉得面对挖眼的工具,此趟算开了眼界了。张著嘴喊惊,心下却想:“嘿……用这种连岩石都钻得透的旋锥来钻眼,这倒属头一回遇著!”
    无柰之下,他只好屈从。“可我只是看风水的,又不是龙神庙那只老乌龟……”
    龙神庙那只老乌龟,据说是江湖上小道消息最多的人。
    当旋转的锥头又旋近眼皮底下时,岳扬眉没敢再一味叫屈。“好……我说便是。”
    他说出一个名堂。
    “那个地方的风水穴是有名的霸王卸甲。”
    小楼中没有点灯,光线昏黑,但见人影幢幢,除了岳扬眉以外,每人皆是身披玄麻大布,罩住头脸,只有锐利的眼锋,看不清颜面。
    “霸王卸甲虽说三穴合一,但富贵险中求,有许多人相信只要找到龙脉所在,用来埋葬先人骸骨,便能改变後代的命运……”岳扬眉一边用眼光偷偷打量这群不速之客,一边抹脸上的汗汁。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心头升出不祥之感。“但霸王卸甲的形势却注定了‘富’、‘贵’两穴隐藏於至凶极恶之死穴所覆盖之地。这便要九死一生,只消差之毫厘,势必万劫不复!”
    便在这时,他耳边荡入一个动人心魄的语声,心头一阵怦然,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冰肌玉骨的妩媚女子从碧波中嫋娜走出,然而目光寻视,身旁只有这些披大黑布的人影凛凛而立。“如何找出死穴所在?”
    那女子一开口就问死穴所在,岳扬眉不由一怔,心下忽想:“向我打听风水的人,往往一闻死穴便会避之惟恐不及……”但他没有时间迟疑,赶紧给那看不见的女子回话,“西北是生门。我只知道这些,你们自己去碰碰运气罢。”
    话声刚落便转为大声惨叫。
    “只知道这些”的代价是又断一指。
    那冰玉一般透骨生寒的话声显得不那麽满意。“在我们之前,还有谁来找过你?”
    旋锥!!转动,再次逼近岳扬眉的眼窝。他没法不如实招供:“三天前,来了一位小将军。”
    那干人影显得有些不安的微微骚动。然而岳扬眉眼瞳中只有一个人影。这个人一现身,他的锋芒已经遮没了小楼上所有的人影。
    他立於楼廊柱影暗处,凭栏观月,身上竟有一层出鞘锋刃般的寒光。摄入岳扬眉眼瞳里的仿佛不是一个沐浴月光的人影,而是一刃剑锋。
    岳扬眉虽已痛得几欲晕厥,这时竟由於惊惧而清醒了许多。他走南闯北得多了,见闻自也不浅,虽然从没亲眼见过这样一个人,心中突然想起风闻中“关东强雄”有个儿子。
    耶律强雄那样的年纪有儿子并不奇怪,但传闻他这个独生儿子一出世就口中含刃,关东一夜间遍地血光之灾。
    强雄膝下有许多义子,亲生儿子却只有一个。强锋。
    致命强锋。这是“一品居”老板娘一品香给这位耶律家的传人所下的定义。
    白山黑水,契丹耶律。这个部族自从一代英雄耶律大石西走,百年式微,直到强雄再度崛起,梦想趁元帝国衰败之机再度卷土重来,光复辽祚,雄霸天下。
    岳扬眉心头的隐隐不祥之感在这个人出现时更加强烈了。他原本生来就飞扬入鬓的一对浓眉不由得蹙紧,甚至颤抖著向两边眼角耷拉了下去,截断三条鱼尾纹。
    便在这时,楼檐“格”的发出一声微响。
    古观象台上那尊巨型浑天仪投下的遮天阴影在众人眼前陡地撼摆起来。
    “水运浑象,客星掠月,夜中星陨如雨。”
    耶律强锋负手於楼廊上看壁,轻声念出墙上以甲骨文字雕刻的《殷墟书契前编》以及《春秋》中的天象记载,浑无旁人那般流露惊疑不定之情,凛凛而立,更是冷若寒锋。“中秋後,魁星踢於北斗。”
    流星雨灿灿划落夜空,但见浑天仪上有人想要飞身掠走,身影如电,守在楼下的人似乎方始醒觉,追赶不及。岳扬眉心中暗奇:“没想到外边有人一直偷听……”
    “想走?”耶律强锋在星光灿烂中蓦然回首,眼中精光一闪,启口吐出一道夺目刃光,只一霎间,将那人钉在浑天仪顶上。
    “含锋吐剑!”岳扬眉不由睁大眼睛,恍如置身梦魇般的幻境中。
    楼下脚步声响,有人飞身来报:“小狼主,死的那人像是侠王府的‘飞天行者’徐天成!”耶律强锋转身看壁,浑似没有听见。岳扬眉闻言却吃了一惊,心头乱突:“又是他们!”
    那玄冰寒玉般凉漠的语声从耳後传来,旁边有一人伸出戴黑獾皮手套的手,抖开一幅卷轴。“先前找你的那位小将是谁,我想你一定认得出来。人到生死关头,脑子总会特别清醒些……”
    就算岳扬眉的脑筋原本不够清醒,当这幅长长的卷轴在他眼帘里徐徐展开的时候,上边的每一个画像走马灯般晃过他的脑海,其中隐含的无数惊尘溅血的故事跃然而出,就算是墓穴里的死人也会被惊醒。
    因为这张卷轴赫然是来自凌烟阁的“一品居武林搜神榜”,尽收天下英雄於游目一览间。
    北国傲天,江南狄武。关东强雄,河西无忧。
    蜀山的剑圣,燕北的侠王。还有“三教”与“九流”中的成名人物,每人都被画了一张栩栩如生的肖像。
    时下所谓“三教”,无非“雾月”、“拜火”、“天蚕”。除了天蚕教群虫无首以外,雾月的“神公”,拜火的殷破败,其形象俱在眼前。即便只是画中人,也凛凛生威,令人不敢逼视。
    除了赫赫有名的“三教”,尚有“九大流派”。然而自从缥缈峰名花有主,九流便只剩下一流,惟“名花流”一枝独秀。其余八大流派旦夕间遭到“迷离幻梦,缥缈四姬”率十二朵名花使者分进合击,沦为“名花流”的支流。
    名花流主人花不败,便在这卷画像上也只在群葩掩映间隙半露绰约背影。除了缥缈之巅的化外居士,世上没有人晓得花不败是什麽样的人物。甚至不晓得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老是少……
    只一恍惚间,那支!!旋转的金刚锥又已钻近岳扬眉的眉心。
    戴黑獾皮套的那只手停在画卷其中的一幅,不再向後翻动。岳扬眉定了定神,眼光从锥头移到画像上,辨出这一幅画的是“北庭傲家”的人。
    药气缭绕中,面朝里躺在病榻上的人显然是大兄傲天,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却已经很多年未曾出手,受病魔所困,终日在死亡边缘挣扎。有人说,他的武功已经废了。然而没有人敢忽视傲天当年惊天烁地的“帝释天”绝学。
    立在病榻旁边的两位丽人,画像中标明是傲天的二妹傲云,三妹傲霜。榻前另有两名身披重铠的少年将军,一个生得豹头环眼,威风凛凛,左手提著一根雷神之锤,不消说便是二公子傲雷无疑。
    另一人却是头戴青罡护盔,放下钛金面当,几乎遮掩了整张脸庞,只露出一对妙目。
    岳扬眉忘不了这双夺人心魄的眼眸。
    任何人只要被这双眼睛盯过哪怕片刻,那也是毕生难以抹去的震慑回忆。
    看到岳扬眉一霎间的眼神变化,本来想逼他从画像上认人的那干披麻布之人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不必多问也知道来找过他的那位“小将军”是谁了。
    “北国傲雪。”
    傲家最小的么妹。
    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於惊鸿一瞥间的少年女将。一个据说被母豹养大的蒙古少女,在她三岁那年,才被傲雷和二姊夫萧乘龙从风雪中寻回。
    为了教会她学语,入赘蒙古世家的汉人秀才萧乘龙可说耗尽心血,两鬓皆苍。
    “来的只是傲家小妹,”那个说话像玄冰寒玉般冷漠的人语气中显然如释重负,转向廊外那悄立看月的少年,轻吁一口气,说道。“不是傲雷。”
    岳扬眉知道他们为什麽刚才如此紧张,眼下却松了一口气。弹指惊雷,天下第七。任何想跟傲家作对的人,内心深处都会极不情愿跟傲雷那样的人打交道。也许傲雪没那麽可怕……
    至少,这些人心里是这样想的。
    偷眼看著这干人相互对视的表情,突然间岳扬眉有点儿想笑。因为他想起……
    西域。
    西域有葡萄,有苜蓿,有汗血宝马……
    在很久以前,故老相传还有西域雄狮。
    东汉年代,“班门四杰”之一的班超投笔从戎,亲率三十六剑客巡抚西域,号称英雄地“万王之王”。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威震大漠的西域都护班超狭路遇雄狮,互不相让之下,班超军最後只得避道而行。可见西域雄狮绝非传说之物。
    画师宁小颜出发远赴敦煌之前,醉卧一品居,乘酒兴泼墨东墙,留下一面似真似幻的壁画。画中有一群重装武将骑雄狮飞腾而来,宛然破壁欲出。
    这幅画作毕之後,酗饮如命的画师宁小颜便即一醉不起,此画竟成绝笔。
    当时岳扬眉刚好也在那里,看完风水之後自然要尽享一品居佳丽无算的风流。便在无意之中,他听见一品香称这面壁画中的人物为“西域雄师”。
    普天之下,只有骁将军傲雷的部下精骑称得上“西域雄师”。这支精兵全然征自西域之外,皆属回回悍旅。西征灭巴米扬古国於巨佛之下,旋又出师金帐汗尽戮反叛的罗刹联军,急奔千万里还师大都,杀唐其势及皇後小燕铁木儿,扶伯颜独执朝政,改帝国正统年号为“至元”。
    自此,傲家之“西域雄师”成为继蒙古建元以来素号精锐的色目铁骑“阿苏军”之後又一股拱卫中枢的重装武力。
    帝国末世,一支早年传自西域阿塞拜疆的“拜火教”在中原成其气候,与源自波斯的“食菜事魔”教结盟统合,开始动摇元帝国的根基。便在画师宁小颜於一品居的温柔乡醉生梦死之际,拜火教发动棒胡起事,一时间横截江河,震动京畿。
    适在一品居风流快活的风水先生岳扬眉,所听闻的便是傲雷率西域雄师出京都南征北伐,所向披靡,破棒胡义军於苦水铺的消息。
    殷破败养子河南胡闰儿,善使棍棒,运转如神,时人皆称“棒胡”。
    棒胡虽勇,怎奈他的乌合之众远非傲雷“西域雄师”之敌。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去留无意,看庭前花开花落。”
    那日岳扬眉透过花树掩映的间隙,无意中看见一个相貌熟悉的清臒文士宽袍缓带,闲立一品香屋里的窗边,眼望风动木叶,花影缤纷,不觉轻声吟哦。
    屋中纱帐悠悠款摆,传出一品香慵懒的低笑,仿佛春睡乍醒,倚床启口,曼声吟出下一联词句。
    “宠辱不惊,望天边云卷云舒。”
    那中年男子闻声回首,两人对视,会心微笑。
    只有屋中的一品香才看得出即便在春情浓浓的时刻,这位她少女时代的故人也自目笼忧色,愁眉不展。
    岳扬眉自知不够资格做这位绝代名嫒的闺中客,原也无意窃听他人私语,本想转身走开,去寻他自己的相好。但偏在这时,他想起了那人是谁。“丁建阳!”
    燕北鼎鼎大名的“侠王”丁建阳居然会在一品香的闺中做闲庭信步之态,这对於他久享的清誉来说,若是风传出去,就算无损多少令名,脸上也不见得会因而增光得几分。
    像岳扬眉这样的看风水出了名堂的人,自然会被有名望的人重金下聘,去帮他们看风水。能让岳扬眉回忆起来的人不算太多,偏偏丁建阳就是一个。这倒并非因为丁建阳是一位太有名的大侠,而是丁建阳出手大方,一赏就是千金,岳扬眉当然忘不了他这种一赏千金的风度。
    一品香却好像不缺钱花,可是为什麽也对丁建阳念念不忘呢?
    她咬著嘴唇说。“别以为你是这里的幕後大老板,我就得乖乖的坐在这里看著你的脸色。温柔乡里的一品江山虽说是你丁大侠暗地里投了最大的一股,可是如果没我一品香在这里,换了谁也撑不长久。”
    岳扬眉不禁动了动眉毛。原来一品香并非一品居说了算的老板娘,真正的老板是丁建阳。
    一品香做出轻嗔薄怒之态,纵然是“侠王”也不得不哄哄她。侠王当然知道女人是需要哄的,可是岳扬眉却觉得开了眼界。原来在江湖上做人有一套的大侠在哄女人方面也有一套。
    在哄女人方面有一套的大侠面前,一品香自然很快就转嗔为喜,雨过天晴。只是丁建阳眉心依然愁云不散,虽说哄了女人开心,可是他自己却总是不开心。
    於是一品香妙目流转,很快就还原了她善解人意的本事。“如果男人来到我这温柔乡里仍是像你一样不开心,那就是一品香的经营手法有问题。因为一品居里的女人最大的本领就是使不开心的男人变得开心些……”
    岳扬眉承认这一点。最近他在陈婞那里就特别开心。
    丁建阳对此当然也没有异议。“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有问题。”
    岳扬眉不禁扬了一下眉毛,暗猜:“莫非丁大侠人过中年,在女人那里他就有问题了?记得我爷爷都快八十了,还能生下我小姑妈……原来大侠也有不济的时候,不是样样都比别人强。”
    可他随即便知道猜得离谱了。一品香妙目凝在丁建阳面上,看出他两鬓又添了白发,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不像一个四面逢源、事业得意的成功男人那样意兴风发。也许他某些方面不像看上去那麽成功。
    “你在想丁情?”
    “我在担心丁情。”
    丁建阳并不否认。“我这个儿子,总是不听话。不像别人家的孩儿那般懂事……唉!”
    屋里的叹息声飘出窗外,岳扬眉不禁暗暗讶异。他也曾听道上的朋友说起,丁情最近遇到了麻烦,正被师门追杀,连黑白两道乃至正邪各方都不放过他。像这辈心气甚高的少年常会做出或多或少的被长者看来算是忤逆反叛之事,这并不奇怪,令人惊讶的是从没有人说过丁情竟然是“侠王”丁建阳的儿子。
    “当年我送他投入厉风行门下,便是要他学会怎样做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侠。”丁建阳心事重重地叹道,“这是一个多好的机缘!可是他竟做出这等事,真教我汗颜之余,不知如何是好。”
    丁情所做出的那件事,在一品香看来并不算什麽。她不禁冷笑道:“你年轻的时候若能有你儿子一半的勇气,便不会任由我沦落风尘而袖手不理了。”
    “要做人所共仰的大侠就得付出代价,怎麽能随心所欲?”丁建阳正色道。“当年你被家人卖到青楼,可我第一时间就教人买下那家窑子,从此只有我能进你的房,这也不算袖手旁观了。”
    岳扬眉藏身於花丛中,闻言不由暗暗称异:“不想这两人年轻时候居然早就……”
    “这麽说来,你还算有良心喽?”一品香淡淡的说道。“可是你却始终没勇气告诉别人,我是你的女人。”
    丁建阳垂目怔立片刻,眼皮微抬,说道:“几十年都过来了,休提也罢!”
    岳扬眉感到他的话中意含苦涩,似带难言的隐衷,在心中一想,暗自琢磨:“丁大侠出自侠圣门第,向来受制良多,门户之限根深蒂固,自然不似别人那般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何况後来他娶了刘尚书的大姨子,身处宦乡,更有他身不由己的苦处。虽然他夫人早逝,可是一品香这样的江湖女子这辈子也休想踏进他的家门一步。”
    一品香凝睇丁建阳那张有了皱纹的脸孔,这张脸当年不知迷煞了多少怀梦的少女,如今非但因养尊处优而发福,肌肉渐渐的松弛和积赘,更因上了年纪和内心的烦恼而黯然无光,平添了褶皱。她不禁怨念暗消,心中升起怜悯之情,缓缓的说道:“我以前只道为了稳守你的大侠招牌,你可以不关心身边的亲人,你可以灭了七情六欲。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也有为别人真正操心的时候。为了你的儿子,你终於忍不住跳出来了,重新踏进这个你并不当一回事儿的江湖,甚至不惜从幕後走到前台。”
    “终归是自己儿子!”丁建阳不禁苦笑。“不论他犯了多大的过错,做父亲的总也要尽自己的力去保护他。”
    一品香望著丁建阳笼罩在帘影中的脸廓,看不出他已经下了多大的决心,在这件事上能走多远。这是一场说小不小的江湖风波,涉及许多恩怨纷争,其中的是是非非不是光靠“侠王”的金字招牌就能解决得了的。
    “丁情眼下所在的地方更是一个是非之地,那里正发生一场战争。”她不能不关心自己多年的心上人,爱屋及乌,对於丁建阳之子在江湖上的动静,她自也刻意的留心。“一些大的门派都盯著那一带,我听说江南狄武、北庭傲雷,甚至关东强雄、河西无忧,加上拜火教的长老,均已在那一带露面。群雄逐鹿,各不相让,便是你再踏进去,料想旁人也不见得会给你面子。”
    丁建阳微微一笑,目视一品香的满面忧容,缓缓走近,握住她的温润素手,说道:“可是我总得去接回丁情,而且我也知道你会帮我打点一切。那里虽是一个‘霸王卸甲’的局面,可是各方都买你一品香的面子。世上没有解不了的绳!”
    一品香似想把手收回去,但一迟疑间,心意不由自主的改变,翻转皓腕,轻握丁建阳的手掌,沈吟道:“还用你说?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先已派出‘九翼天使’史翼九、‘书香侠’杨佳贾、‘幽悠主人’蒋胜男等得力之人前去打探,再加上你侠王府的人马,诸如坐守江南的‘北望神州’丁望、‘鹤海无涯’丁鹤、‘剑舞九州’宋罡,在那里你已不会势单力孤。只是……我担心傲家的人一手遮天。仗著手握雄兵,谁的面子也不买。”
    “傲雷确是不好说话,”丁建阳蹙眉道。“不过,棒胡一日不死,傲雷就会受到牵制。两军对峙之下,纵有天大的本领,他也是分身乏术。就算明知先找到‘霸王卸甲’之穴必能挽救傲家大兄危在旦夕的性命,却是急难抽身。”
    “可他傲家有能力挽狂澜於既倒的不止傲雷一人,”一品香微微摇首,提醒道。“你们往往忽视女人的力量。傲家的女人。”
    从一品香口里说出来的高手,到了江湖上便是最为权威的点评。从来经得起风雨。
    比如傲雷。早在傲雷登坐忘峰斗杀“斗垮天”、独闯魔域救殷灭神的前夕,一品香就已然预言了注定要发生的结果。
    如今她点评了傲雪。
    人的命运有时候真的很难说。
    岳扬眉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逃亡。要怪只能怪自己那天不该在一品香窗外站得太久。
    站得太久的结果,便是被一柄青鈤刀架在脖颈,悄没声息的将他揪到後院。
    岳扬眉原本也算长了一副轩昂彪悍的形貌,尤其两道没事也飞扬的粗眉更是帮他平增了几分阳刚之气,可是那天他在青鈤刀下居然尿了裤子。
    这也不算丢脸了。他岳扬眉再怎麽扬眉,也无非是一出了名儿的风水先生,而江湖中有份见过青鈤刀的人怎麽数也没几个活著的。当年幻剑联盟三十二舵舵主前来夜挑“一品居”,三十二颗脑袋便在青鈤刀出鞘的刹那间齐唰唰的落地。
    楚惜刀的刀,出鞘便不留活口。
    岳扬眉一想起那三十二颗顷刻离颈的人头,不由自主的便湿了裤子。
    意想不到的是,丁建阳突然间出现在月门边,微微凝目,认出了这位尿裤子的风水先生,岳扬眉方才侥幸地捡回了一条性命。并且赌咒起誓,保证绝不把所见所闻向外泄露半个字,颈上头颅才算暂且寄下。
    可是楚惜刀仍然要了他一只耳朵。
    “假如今日之事传了出去,我便带著这只耳朵来还你一个全尸。”
    楚惜刀当然不会说话。他是个哑巴,但他刀锋般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句话只不过是岳扬眉从他的眼神里琢磨出来的。虽然是想象,但想想都不寒而栗。
    按江湖规矩,这事只要一日不露风声,便算告一段落。至少岳扬眉是这样想的,然而李求欢弟弟李求艾的遭遇却让他突然间惊醒过来:“这事儿没完!”
    江湖上什麽人都有。李求欢原是梨园最当红的旦角,岳扬眉却是一个戏迷,风雨不改地捧场多了,与李家兄弟也甚相熟。刚巧李求艾没事就来泡“温柔乡”,听闻老票友在此,到他房间叙话。岳扬眉少了一只耳朵,正卧床哼哼,李求艾进屋探问得几句,岳扬眉只是含糊以应,招呼李求艾品茗。
    两人皆是爱茶之人。这趟来“温柔乡”小住,岳扬眉在途中遇一相熟的茶商,因曾给那茶商看过坟地,茶商自感转运,心中念念不忘,便以上品好茶相赠。李求艾闻得杯中茶香,已自垂涎不止,不须多言,自行斟了便饮,只两口入喉,竟口角流涎,倒地翻滚几下,顷而毙命。
    李家兄弟的成名戏目乃是催人泪下的《虞美人》一剧。在戏台上,一代名旦李求欢以扮周娥皇後出名,便是南唐大周後。戏文中唱道:“绣床斜依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戏里的“檀郎”由大腹便便的白脸小生李求艾扮演,那便是写得几首好词的李後主。当他还是皇帝时,跟妻子大周後感情最笃,为她写下许多豔词。随即红旦任求其反串的小周後咿咿呀呀地出场,於是他瞒著妻子,跟她的妹妹小周後偷情,又为她写下许多幽会的词,台上的小周後提著鞋做碎步状,甩著水袖朝李求艾乱飞媚眼,娇声唱道:“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求艾死得很惨。他的悲惨死状令岳扬眉不禁想起戏台上的李煜。被俘之後,送到开封,小周後被宋帝赵光义霸占,向他哭泣求救,李煜毫无办法,自有无限悲怆。於七月七他的生日之夜,与家人歌唱他的新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对故国的怀念触怒了赵光义,使得这首词成了千古绝唱。
    和台上李煜一样,李求艾中的是牵机毒,死时无比痛苦,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
    不同的是下毒之人。岳扬眉震惊之余,突然想起这壶茶是一品居的老相好陈婞帮他泡的。
    最毒的不是毒药,是心机。
    岳扬眉立时醒悟,李求艾无疑是做了他的替死鬼,别人想要的是他的命,只是误打误撞之下,死的竟是毫无心机的李求艾。万幸他没来得及喝下那杯剧毒的茶。“这事没完!”他只有连夜翻墙逃亡。
    没几日,官府便贴出了海捕文告:“通缉杀人逃犯岳扬眉……”
    成了杀人逃犯,无论他说什麽都不会有人相信了。何况他根本没有命说话,因为他前脚刚踏入这片废园中孤零零的古观星楼,蒙面杀手後脚追到。
    古观星楼前,七座巨型浑天、地动仪巍然高屹,天象阴晦不定,投下的七尊巨影宛如巨灵之神。
    楼後竟是断壁绝崖。走投无路的风水先生岳扬眉面对四下里凛凛逼近的黑影,既已难逃一死,心里反而不似生死未卜时那般惊慌,脸色颓然,喃喃的说道:“我只求苟全性命於乱世,不求闻达於诸侯。难道连这也成了奢望?”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披著黑麻大布的人却并非来追杀他,而是酷刑逼供。酷刑之下虽生不如死,但既然知道痛苦,那总算是还活著。好死不如赖活,此时岳扬眉的奢望只是要活命。
    而这之前,他在途中先已有过一次死里逃生的险情。那个名叫傲雪的小女将在乱军之中救了他,若非遇上她,岳扬眉那天已死在红巾军败卒狂奔的马蹄下。他忘不了那双夺魄摄魂的眼眸。
    永远忘不了……
    雪在烧。
    古观星楼上空天象阴晦莫测。
    “不能让傲家的人先找到‘霸王卸甲’那个穴,”高台上有人说道。“风水五行之说虚虚实实,信者和不信者各执一辞。无论怎麽样,都不能让北庭傲家有风生水起的一线生机!”
    岳扬眉打心眼里想笑。不是因为开心,而是绝望。
    他虽说不及“龙神庙的老乌龟”那般眼精耳灵,可他走南闯北得久了,没几个成名人物他认不出来。“关东强雄”在关外的势力有多大,没人说得清楚。但江湖上有几支最神秘、最可怕的刺杀势力据说均受“关东强雄”的控制。
    比如神秘的八百龙兵团。这个组织据说发源自扶桑伊贺谷,为首的盛天龙曾在神奈川师随伊贺秘术大师柳生杀神习剑。盛天龙生相宛似一头苍龙,话声犹如龙吟虎嗥。便是眼下站在观星台最高处的那一人。
    此外还有“冰肌玉骨妖”。这是一夥由不男不女的高丽宫人结成的刺杀组织,与“八百龙”一样,专奉来自关外的“密杀令”行事。先前她们在江上突袭了“侠客山庄”一帮人,令丘白死得不明不白。这在江湖中已经成为悬案中的杰作。
    “关东强雄”旗下的这两支遁甲奇兵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每逢出动必选夜黑风高时,其招牌式的装扮便如岳扬眉此刻所看到的,清一色的黑麻大布披身,遮罩头脸,便连手的肌肤也不稍露半寸,袍影深处仅是射出一双寒利目光,冷酷得教人不寒而噤。
    岳扬眉全身都在发抖,不仅是因为他认出了这群人的身份来历,而是因为强锋的出现。风闻耶律强雄从不轻易派亲生儿子出面行事,除非到了势必要斩尽杀绝的关头……
    按岳扬眉震憟中的理解,斩尽杀绝的意思就是不留活口。
    中秋过後,原本应是月更圆。此刻群峦上空却是一片昏暝,星月无光,浓云滚涌。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尤其是置身於不测之地,面对天意诡谲、人心莫测。丁情仰起面孔,那个挂在重重丝网中的人影恍惚如魅,黑暗中传来喃喃的咕哝声,似乎魔鬼在半空中嘲讽世人。“邪恶的时代,不承认真神。”
    夜幕沈沈,四下里仿佛回荡著许多枭啼般的笑声,就像群魔出穴。“邪恶的时代,世人不承认真神!”
    丁情目光扫视,看出旁边的每张脸上都已笼罩了死神的翼影。这种时刻,每个人难免会胡思乱想,丁情也不例外。可是第一个浮闪上脑海的人影,竟是他平时最不愿意去想的那个人。
    “从小到大,他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跟我讲述正邪之争、大是大非的道理。在他心目中,除了八大派,其他的都是邪派。”
    他想起了父亲。
    在丁建阳心目中,除了少林、武当、昆仑、蜀山、崆峒、点苍、天山以及丐帮以外,其他的都是旁门左道。
    丁情没有按这套大道理走他父亲心目中那条“正道”,他选择了他自己要走的路。黑暗中,他仿佛看见许多双怜悯的目光俯视著自己,似在沈重地叹息:“你的路已走到了尽头!”
    他本已萎顿在地,就像身边其他人一样。但他突然将心一横,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量,手边摸到一柄断了半截的剑,撑起身来,向宫九扑了过去。身在半空之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一息尚存,我决不放弃我所爱的女人。”
    这一霎间,他用自己的生命使出了圣灵剑法的第三式。这一剑没有对与错之分,没有是非之别,没有後悔的余地。一切都是“无名无实”。
    圣灵剑法每一招的剑意皆是似有实无,自第一式“无尘无垢”、第二式“无色无相”,而至丁情眼下所使的第三式“无名无实”,只有在内心已然空暝,恍然而入完全虚无之境地,方能发挥圣灵之剑真正的威力。丁情已被逼至无路可走,万念俱灰之下,他的绝望便成了这一剑的力量源泉。
    有时候,轻易取胜的人往往会忽视绝望的力量。
    然而绝望的人往往也是弱势的一方。丁情的致命弱点在於“情”之一关。他无法真正地做到完全虚空。便在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在自己的剑光中看到了正在受难的宋香柠。她在他的剑尖恍惚悄立,泪眼晏晏的望著他。丁情心头大震,登时刺不下这一剑。
    但见一点冰光跃然而上,凝在他急收的剑尖,迅即滚动而来。丁情於心神恍惚中竟未及时察觉他握剑的那只手臂已被瞬间急冻,待得剧痛而醒,撤剑已然不及。只一眨眼间,平地里突然现出一道冰墙,丁情全身冰封,凝在半空,犹做飞剑一击姿势。然而,他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李逍遥一惊而起,强运一股阿修罗真气,正要打碎面前这堵将屋子隔断两半的冰墙,修剑痴晓得其中利害,忙道:“不可!冰墙已经粘连住了丁情身躯,一旦打碎,丁情便也随之四分五裂。”李逍遥虽急於破冰而去救回灵儿,闻得此言,便没敢碰那面冰墙,抬头一看,丁情此刻的情势果然如修剑痴所言。
    宫九在冰墙另一边仰望丁情冰封的身影,笑道:“生命就像冰一样易碎。”翻转手掌,向冰墙推去。修剑痴、李逍遥等人一见便即大惊,可却无法阻止。
    宫九的武功号称“天下第九”,但从他冰冥神掌的威力看来,只怕连一品居做风评榜的人也都低估了他。就算修剑痴、黑水老鬼并未中毒在先,当此急冻冰寒的威力之下,自忖也不是宫九之敌。
    便在宫九那一掌所含劲道将吐未吐之际,兔起鹘落间,但见宋香柠那个纤纤楚楚的身影突然在宫九面前一晃而现,挡著冰墙。宫九不由得一怔,掌势急刹。定睛一看,宋香柠的身影霎间隐去,立在他掌端的女人杏目含怨,一身素裙皆湿,云鬓蓬乱,赫然竟是他的发妻桑十娘!
    先前韩桑说桑十娘已回马明菩萨庙,她竟在眼前倏然现身,李逍遥不禁揉眼发愣,修剑痴等人也是错愕不已。但定睛一瞧,俏立於宫九面前的人影确属桑十娘无疑。
    宫九眼神微微变化,问道:“你不是已经回了马明菩萨庙吗?又返来做什麽?”从他的眼神里,李逍遥不禁暗想:“他这麽厉害,却好像有点怕他老婆。”趁这间隙,他赶快取出净衣符、糯米糕、鬼哭藤能诸般解毒、避毒之物,分给身边的众人,自己当然也要服用,除此以外,还没忘记往嘴里含了一颗还神丹。使了净衣符之後,眼望冰墙另一侧的灵儿,心想:“不知我在这边使符施法,她在那边能不能感应到?”
    桑十娘瞪著宫九那张易了容的脸廓在丝影和冰光中忽明忽暗,竟似直到此时方知此人便是她丈夫改扮而成,呆看良久,噙泪说道:“你在这里,我能不回来吗?”宫九听出她话中的无限幽怨和悲哀意味,不由垂下眼皮,避开她的目光,说道:“你先使幻术帮我避去丁情那一剑,又使幻术让我杀不了丁情。为什麽?”
    “不为什麽,”桑十娘道。“还记得那年我和你同舟游河,看到有一对鸳鸯在水上相亲相爱。当你看到有村童欲以弹弓射杀其中的一只,你说;‘那剩下的一只岂不是孤零零的很凄凉?’於是你就阻止了那小童。”
    “记得那是我们相遇的时候……”宫九眼光中飘闪过回忆之情,在光影明灭中梦呓般的说道。“那时我走投无路,是你好心收留了我。我怎麽能忘记?我们有过恩爱的时候,尽管明知你是天蚕教的人,我也装做不知。我的武功有一半以上得自你所传授,尤其冰冥神掌和金蚕千丝手更是天蚕教的绝学。你让韩桑传了给我,我很是感激。可是你不知道韩桑也有他的私心,他比你更肯为我做一切。而你,後来你更多地把心思花在养魔兽上,明知沈溺於这门妖术已使你丧失了生养能力,却是乐此不疲……魔兽留在你身上的气味,使我厌恶。”
    桑十娘凄然一笑,喃喃的说道:“我身在天蚕教,原也是身不由己。可是,当我知道你一直在心里对那宋姑娘念念不忘时,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把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在魔兽上,又何尝不是为了逃避面对这痛苦?韩桑对你抱什麽心思,我岂会不知?他怕我借故杀他,居然搬出了桑园,却又为了你,不惜回来送死。”说到这里,不由的抬头望了望挂在丝网中奄奄一息的韩桑。随即转回眸子,但见宫九眼中的回忆之情渐淡,话中的冰寒之气越来越浓。“知道那天我为何阻止那村童吗?因为鸳鸯使我想起了当年青梅竹马的香柠妹子。”
    桑十娘凄然一笑,说道:“知道我为何阻止你杀丁情吗?因为我想起了鸳鸯。”
    李逍遥愕然想:“他们两个打又不打亲又不亲,在那儿说什麽鸳鸯鸭子的,真叫人摸不著头!”但见修剑痴听著宫九夫妇之言,眼中竟也露出追忆之情,并在追忆中痛苦。他想起了自己更多的把心思花在悟剑上,连妻子身染恶疾也没有事先的觉察,後来即便发现她病情陡然恶化,却已追悔莫及。
    李逍遥毕竟年小,尚未经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乱,心中自是不起共鸣,“鸳鸯鸭子”听得头大,又见韩桑挂在丝网中的身影似益诡异,心下暗跳,转面望向灵儿,只见她双睫微动,似要睁眼,李逍遥担心她不能自行运功抵抗所中的毒性,便已多使了一张净衣符,隔著一层冰壁,不晓得能不能帮得到她。
    宫九提防的竟是他自己的妻子,并未察觉灵儿已在苏醒,一面拉著她後退,一面冷漠地说道:“现在说什麽都已迟了,你养你的魔兽,我做我的鸳鸯。这便各得其所罢!”桑十娘冷冷的瞪著他,并不言语。鬼蝶妹妹看她眼神变化,便踏前一步,挡在宫九身前,想掩护他离去。
    李逍遥眼看宫九和灵儿便要出那墙洞,不由得急怒交加,说道:“你做鸳鸯便做,却拉我的妞儿干什麽?”桑十娘隔著冰墙向他望了一眼,稍一凝目,随即转面瞪著宫九,说道:“宫九,你所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属於你的。这又何苦呢?”
    宫九听得屋外雷声隆隆,天地威肃,但见他的脸廓在晦暗中时隐时现,变幻不定,冷冷的话声传来,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怨毒之情。“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此之谓大丈夫。”
    面前有墙,李逍遥怎麽也过不去,急道:“你做你的丈夫去吧,抢别人的妞儿算什麽?我警告你呀,我家灵儿单纯得很,你别一再捉弄她……”宫九话声忽厉,在昏暗中宛如无数冰箭飞刺耳膜。“这就叫做你上我的女人,我也动你的女人!”
    “我……”李逍遥见宫九竟肆无忌惮地将灵儿搂入怀中,登时怒得跳了起来,随即一触到桑十娘的目光,他不由得脸一红,缩了回去,心下暗暗惊疑:“他好像知道我跟他老婆……啊不对,应该是我被他老婆……或曰他老婆把我……总之是有一手了!”
    “宋姑娘可不是你的女人!”桑十娘不动声色的把眸子从李逍遥脸上转向宫九,淡淡的说道。“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女人真正属於你。”
    宫九脸肌一阵抽搐,随即哼了一声,说道:“过了今晚,不论是宋香柠,还是这位小妹妹,便会成为南宫九的女人。我要让她们帮我改变南宫世家一脉单传的命运!”李逍遥听出这句话里的含意,心下更是暗惊。这是他自从遇到灵儿以来,第一次面对失去她的威胁。可却无能为力,徒自焦灼而已。
    “没有人可以改变上天注定的命运!”桑十娘冷哂一句,突然晃身闪到宫九面前,鬼蝶妹妹只觉眼前一花,桑十娘已从她身旁飘了过去。便在这时,宫九袖下翻出一掌,向那飘闪的身影拍去,掌力方吐,桑十娘已探爪按在他脸上。
    宫九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金蚕千丝手!”这门手法乃是天蚕教浸毒修炼而成的毒爪绝学,桑十娘早已传给了他,只道精髓尽获,不再顾虑她的武功,哪料还是躲不过去。当下,宫九全身皆冷,乍然间以为桑十娘指上的剧毒已侵入脑颅。
    “砰!”的一响,冰墙受宫九掌风震荡,登时破裂。先是在李逍遥等人睁大的眼瞳中裂开一缝,随即裂缝如蛇般四下爬窜,整块冰墙便随著一阵刺耳之极的低响而支离破碎。
    李逍遥先是一怔,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却是於文凤所发。他心头一跳,想起修剑痴之言,不由矍然而惊:“那丁大哥岂不是也跟著劈哩叭啦了?”但就在冰缝裂到丁情身边之际,屋中烁然一亮,灵儿眼眸中似有三昧真火稍闪即隐,丁情怦然落地,身上的冰瞬间化去无余,冰壁上只剩下一个人形的窟窿,旋即整块冰墙未及裂开便已融解。
    於文凤抢身扶住丁情,但见他脸色既青且灰,眉心的黑气更浓了一层,显出中毒加深之象。她心中著急,顾不得自己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会引起嫌疑,眼圈一红,说道:“他又中毒了,这……这该怎生是好?”记起李逍遥先前使过驱毒之法,想他是有办法的,便转面向他望去。
    李逍遥却望著灵儿,一时浑未听见身旁的话声,心中知道刚才是她於险境中使仙术救了丁情一命,这时她已醒转,桑十娘一制住宫九,她便趁机挣出身子,纤腰微扭,闪到一旁。眼见丁情处境不妙,便即使三昧真火之咒解去他身受的困厄。此屋先前被桑十娘咒封,灵儿难以使用除“金刚咒”、“观音咒”以外的更具威力的仙术,但当桑十娘突然现身,屋中的咒封便已自行解除,灵儿看到三昧真火一试而成,顿知法力已然无拘无碍。
    但这一来,她自身所中的毒性不免又侵得更深了一层。
    李逍遥见她纤身一下摇晃,眼光中闪过痛苦之色,嘴边竟淌出一道黑色血丝,他心中不由得惊慌起来,想起冰壁已除,便抢上前去,问道:“灵儿,你要不要紧?”灵儿不由自主地挨近他的身子,眼睫低阖,咬著下唇,为免他徒增担心,摇了摇头。
    李逍遥看出她脸色不好,赶紧取出解毒之物,於文凤忙道:“丁大哥他……”李逍遥方才瞧出丁情的情势大为不妙,不由得吃了一惊。想起自己那日在江边受伤,也是这般全身凝冰,簌簌寒颤的徵状,眼下继修剑痴之後,丁情是又一个伤在“冰冥毒掌”下的人。中了这门毒掌,体内寒毒封脉,决计不是仅凭药物便能消除净尽的,此间只有灵儿有驱除寒毒之功,可是她也已身中鬼蝶之毒,又岂能还有余力运功救人?
    鬼蝶妹妹眼见宫九顷间受桑十娘所制,便欲从桑十娘身後来袭,不料全身上下竟被烟雾一般弥飘而来的白丝粘缠得无法挣脱,便只在转眼间,满屋扇动的翼影均已粘於白丝穿梭交织而成的重重大网中。
    先前单是一个鬼蝶妹妹,已足以使得满屋的好手束手无策,桑十娘一现身,鬼蝶迷阵竟然半分用场也派不上。修剑痴不禁和黑水老鬼相互对望,心中的惊讶之情自不待陈。
    但更吃惊的却是宫九。桑十娘所使的“金蚕千丝手”与他学到的无异,可是当这门奇功在她手中之时,却更加迅急、诡变,端是魔性十足,快若闪电,与他所学会的同一门手法相比之下竟似有天壤之别。其实他此时的武功早在妻子之上,若非桑十娘陡然使出“金蚕千丝手”使他一惊而呆,绝不可能一招将他制於爪下。
    这一霎间,没有人知道桑十娘心里所想。
    李逍遥心中生出的一个念头是:“女人们打架,最爱用抓的,动不动就抓破人脸。不过他们是两夫妻,应该不会狠到往死里打,最多你抓我脸,我抓你……”这个念头未及转过,只见宫九在桑十娘五爪按脸之下竟尔凄然一笑,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桑十娘五指并未当真往宫九脸上按实,正自凝眸看他,闻得此言,不由得心头登时浮掠出夫妻间的种种情事,身子微微颤抖,当泪光使得眼帘一片模糊之际,她仿佛又看到水中那对相依相恋的鸳鸯……
    春水化冰,倏然间寒星激灿。桑十娘犹然未从追忆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耳边突然响起数声大叫。其中除了黑水老鬼的怒喝,竟有韩桑那嘶哑的低呼声:“不……”
    叫声未落,宫九一记“冰冥毒掌”已悄没声息的拍在桑十娘胸口。她纤身登时飞起,便如断线的纸鸢般飘坠於地。这时,李逍遥情不自禁的抢身而上,伸手接住了她。耳边传来韩桑喃喃的咕哝声,竟似极度惊恐之下,连话声也变调了。“桑十娘一死,谁也……也休想控制……控制那……那……”
    黑水老鬼变色道:“你说什麽?‘那……’指的究竟是什麽?”可是韩桑话声已低了下去,垂下脑袋,身子在丝影间隙阵阵颤抖,似已昏迷不醒人事。宫九冷冷的说道:“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你们不会明白这些年来,我和这个妖妇在一起时夜夜梦见魔物缠身的感受。”向桑十娘软倒在李逍遥怀里的身影投去冷漠的一眼,又重重的说了一句:“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确定她是人还是妖!”
    李逍遥见桑十娘跌飞过来,背後便是墙上的毒丝网,担心她撞上去,不假多想便伸手接住她的身子,但觉触手冰凉,桑十娘浑身已凝冰棱,口中不停的咯血,已然气若游丝。他想不到宫九竟会对自己妻子下此重手,不由又惊又怒,随即听见宫九之言,登时吓了一跳,双手松开,桑十娘便摔在他脚下。“啊……妖?”
    桑十娘的头在地板上重磕一下,登时痛得醒转,面容因痛苦而抽搐不止,旋即却又冻得僵硬。宫九刚才那句话她在迷糊中也已听见,那一掌先已震碎了她的心,纵然此刻想要心碎也已不可得,她伏地咯了几大口血,垂著面庞,喃喃的说了一句:“我……我真的不是妖!”
    李逍遥见她如此痛苦,忍不住便蹲了下来,想要取疗伤止痛的丹药喂她服下。宫九见状,不由得微微冷笑,说道:“这个脓包对你倒是有情有义。先前阿梨告我说,你们俩个有了一手,我还半信半疑,眼下看来真有那麽一回事!”李逍遥吃了一惊,眼光先瞟向灵儿,口中忙道:“不……不关我的事……”
    其实灵儿此时头脑昏糊不清,并未听见宫九说什麽。宫九突然间欺身闪了过来,探手向她手腕抓落。李逍遥急忙找剑,却又慢了一步,宫九已擒了灵儿扬长而去。她中毒已深,脑中昏沈,竟连反抗的意念也没生出来。
    鬼蝶妹妹身子困於丝网之中,挣扎不脱,眼见宫九不顾而走,竟将它弃於这等险地,不由得慌将起来,身子乱挣,中毒愈深,绝望之下,口中发出凄厉之极的哀号。修剑痴等人听得如此凄厉的惨嚎,不由纷纷变色。
    南宫世家一脉独传的结果,使得一代比一代更加自私寡情,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些世家独子自小受溺爱得惯了,竟变得自我膨胀宛如病态一般,不懂得为别人著想,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放在心上。在宫九眼中,不论是桑十娘、韩桑、鬼蝶妹妹,还是他母亲太婆,不论对他多好,那都是生来就该为他牺牲,供他驱使的器物,或用或弃,随己所欲。没有人值得他去珍惜。就算是他念念不忘的女子,真正到手以後,也不过是一件玩物而已。古人的浪漫爱情故事,只不过是他脑中浪漫的臆想,不会当了真。
    “我早就看透他了……”李逍遥听到鬼蝶妹妹的哀嚎,心下更是急怒难抑,从地上摸到灵儿手里脱落的那柄湛卢宝剑,正要追出去,却忘了自己也中毒不浅,这一猛地跳起身来,眼前一黑,头沈脚轻,竟尔栽倒。他放不下心头的灵儿,只一凝神,摇晃一下渐渐沈重的脑袋,以手按地,竭力想要撑起身子,可是终究办不到。
    便在这时,桑十娘的低语声从旁边飘入他耳中。“你就算……就算追去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李逍遥闻言一怔,随即落拳捶地,恨恨的说道:“要不是我中了这些鬼毒,我还可以用剑法去跟他拼!”桑十娘在黑暗中凝眸而睇,并不言语。李逍遥又扫视著旁边一个个中毒之人颓败的面孔,叹道:“眼下却只有一块儿等死了。”
    任书易突道:“那个韩桑好像……好像死掉了!”先前他一直盯著韩桑挂在半空中晃悠抖动的身影,这当儿自然也是他第一个发现韩桑的身影不再抖动。李逍遥不安的仰望,此刻人人皆是望著韩桑的身影,每张脸上均露惊疑不定之情,担心他突然间暴醒。但过了一会儿,韩桑终是没有了动静,仿佛一块风干的肉。黑水老鬼松了口气道:“死了就好!”
    李逍遥暗想:“韩桑中毒在先,终是没来得及变脸来吓人。”一回头间,瞥见桑十娘眼中露出深深的不安之情,仿佛担心什麽。
    李逍遥正自奇怪,桑十娘突然身子一颤,面容布满痛楚之色,眼光却只盯著李逍遥,低哼地说道:“抱……抱一抱我。”李逍遥一怔,当著众人面前哪敢照办?偏生任书易不识他的难处,说道:“小师叔,叫你呢。”李逍遥脸孔一皱,“嗨……知道了!用你叫?”心想:“或许是她冷得难以忍受,所以需要人抱。”迟疑了一下,只得依言而为,抱她入怀。那只手自然而然地便箍到桑十娘的小腹,她在他怀抱中不由得一颤,鼻声低哼。
    触手果然奇寒无比,李逍遥心下暗惊:“这麽冷?宫九的冰冥毒掌果是凶恶哦!”不由的转面瞧向修剑痴和丁情。这两人也是先後伤在宫九“冰冥毒掌”之下,修剑痴伤得较轻,虽也身披冰膜,冻得簌簌而颤,但以他的内力修为尚能支撑。丁情可就不妙得很了,那一掌正中他腹部,急冻之下,丹田、气海等处的真气均已提不上来,寒毒顷间散入经脉各处,侵袭无阻,以他这般的情状,只怕挨不到天亮。
    李逍遥想不出有什麽办法可以帮得他们,心下不免懊丧。突然间,两片冰冷的嘴唇在黑暗中贴上了他的口。李逍遥陡然吃了一惊,心道:“哎呀!该不是对我使出传说中‘倾情一吻全家死’的毒唇功罢?”
    桑十娘在他口边低声说道:“我已经……已经不成了,这枚‘真蚕魄’可解百毒,便给了你罢!”不由李逍遥反应过来,她便把口贴住他的嘴巴,身子一阵剧颤,李逍遥感到她口里吐出一团棉花糖也似的凉丝丝之物,咕噜一声,滚入他喉中,不知有毒没毒,心头一阵慌乱,但已顷刻入肚,一股凉爽之极的异样感受立时散向全身。
    他不由得蹦了起来,激灵灵的大打喷嚏,身上乱冒鸡皮疙瘩,不晓得何故。桑十娘把“真蚕魄”吐给了他之後,身子阵阵痉挛,似是体内抽筋绞肠般的无比痛苦。她伏地剧喘一阵,翻转手腕,从袖底抛出一个小白瓶,丢在於文凤身旁。
    於文凤不由得将身一缩,避了开去。李逍遥边打喷嚏边蹲身,涕泪齐流的说道:“那……那一定是解蚕丝……蚕丝毒的解药,还……还不快捡起来给大家吃掉?你妈,这喷嚏怎麽打不完的?”他不晓得那是“真蚕魄”在体内发生药效时的驱毒状态。每打一个激灵灵、爽到极的大喷嚏,体内的积毒便随之释出不少。
    任书易凑头说道:“你一定是感冒了,师叔。”
    “感你头了!”李逍遥伸手往他脸上一推,转身又飞快的打了个畅快淋漓的大型喷嚏。任书易被他推得脸一仰,无意地看见韩桑挂身之处只剩下丝影,躯体却不在了。任书易不禁惊叫:“那家夥怎麽不见了?”
    “哪个家夥?”李逍遥捂鼻转脸,眼光乱寻,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任书易所指之处,屋中片刻沈寂,只听“嗒!”的一声巨大的滴响在耳边回荡不绝。
    李逍遥等人不由的睁大眼睛,映入瞳孔的是一大沱滴落地面的粘液。黑水老鬼登时满脸惊骇之情,失声说道:“韩桑的尸身整个儿滴下来了!”李逍遥擤了一把鼻涕,甩於地下,说道:“是不是就跟我这沱鼻涕一样‘啪’的落地?”众人哪有心思似他这般说笑?
    桑十娘拉住李逍遥之手,脸色先已变了,眼中布满了惊憟已极的神情,颤声说道:“快逃出去!他……他变身了……”话声犹未落地,离那沱粘液最为靠近的鬼蝶妹妹似已发觉危险气息骤逼而来,身子剧烈挣扎,发出撕裂耳膜般的厉声惨叫。随即鬼蝶妹妹剧扭的身子竟在众人呆望的眼瞳中被撕得粉碎,脓血飞溅,吸溜一声,迅急之极的溶入那团从地面崛起的粘液之中。
    李逍遥登时毛发乱耸,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霎间连喷嚏也忘记打了,但见那团粘液般的异物越耸越高,转眼间已顶破屋梁,巨无霸般的阴影覆罩而下,便如大象之於蚂蚁,阴影中的每张脸不由得全都充满了惊恐之情。
    “呜──哦!”李逍遥仰著脑袋,不禁咋舌道。“这是什麽东东?”
    七天雨见势不好,急忙奔到墙塌之处,急道:“这是血魇!咱们没法和它斗,快从此处逃罢!”李逍遥脖子一缩,心道:“好主意!”抱起桑十娘的身子,正要跟随众人往外逃命,那沱巨影陡地一下抖动,山摇地撼一般。瓦砾纷坠,梁木断折,众人惊慌乱避,但见空中呼的喷下一大团血沫,却浇在七天雨身上。
    李逍遥一怔,随即听见七天雨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凄厉惨号,身子迅速地化为脓血,整个人转瞬消失。那团脓血咕碌碌滚过地面,与血魇融为一体。
    这时血魇的底部爬伸之处,已封闭了所有能逃的出口,仿佛一面滚滚而涌的厚墙,向屋中众人汹涌澎湃地推逼而来。血魇耸出屋顶,自上至下一阵来回滚涌,变身为一头张舞双爪的大头巨怪,仅有上半身,腰以下便如树根一般四下乱爬,迅急蔓延扩展。一时间,入目尽是滚涌的血红浓液,其状诡恶,就算在恶梦中也不能见到。
    七天雨顷刻之间死得尸骨无存,蜀山派众人皆是惊呆。修剑痴不由说了一句:“这般巨怪须得用御剑术方能对付得下!”可是此刻谁还能使得出御剑之术?
    李逍遥更想:“别提御剑术了!”他几次遇险之时皆没忘记唤小仙剑,可是没一次灵验,一提就来气,索性不去想了。眼见势已不容迟疑,便即抄起湛卢宝剑,向那血魇涌涌而动的巨影倾力一挥,体内天罡战气激发,借助宝剑之锋,使的正是最趁手的那一招乱剑诀之“不知所措”。
    “湛卢”乃是天下至刚的九大古剑之一,那是何等的锋锐!与李逍遥先前所用过的木剑、铁剑岂是同日而语?乱剑诀借助宝剑之锐,加上李逍遥强劲迸发的真气,这一招更具光芒四射的威势。血魇应手而四分五裂,原也在李逍遥意料之中。为免飞溅的毒液落到众人身上,他急忙翻手将宝剑插於地下,提劲发出一道天师符。
    随著心中默念咒诀,只见一圈六十四卦光环激旋而生,半空中急速扩张,左旋而後右转,阴阳相生,贞悔相济,六爻感应。在众人眼前一荡而开,运转无穷,便如星辰宇宙一般浩繁夺目,圈心但见一面幻影天师符稍闪即隐,化为万千光芒,宛如一堵无形巨壁,将飞溅的血雨挡在圈外。
    李逍遥学会“天师符法”以来,从未有过这等威势,连自己也不禁看呆了眼。旁边任书易辈的欢呼叫绝之声未落,黑水老鬼突感左臂有物滴落,低眼一瞧,终是有一粒毒液溜过天师符光圈的边缘,溅在他手背上,瞬即渗入肌肤。
    任书易便在旁边,见状不好,惊道:“哎呀!搞到黑水老鬼了……”李逍遥回头看见,不免怔住。修剑痴急道:“快砍他手!”李逍遥一时未会过意来,哪里动弹?只一瞬间,黑水老鬼那只手便已脓汁淋漓,连大麽指也滴了下去,落地时便即溶化为一团粘液。
    修剑痴终是反应飞快,不等李逍遥明白过来,急忙抢身而扑,拔出插地的湛卢宝剑,挥断了黑水老鬼那只迅速化汁的左臂。出剑只消再迟得半分,黑水老鬼的溃烂之势便会由臂膀而抵肩头。修剑痴此时虽不能与人交手,但仗著宝剑锋利,卸去黑水老鬼一膀倒是无须费力,但饶是如此,他一扑落地,也已剧喘不止,脸上的黑气又深得几分。
    李逍遥方始省起:“原来砍掉烂手就不会整个人都溶化为鼻涕状了……”正要取疗伤止血之药丢给任书易帮黑水老鬼敷用,任书易、於文凤突然又大声惊呼,便连黑水老鬼也浑忘了伤痛,睁大眼睛望著李逍遥背後,眼光中闪出惊怖之情。
    李逍遥心头一凛,眼光急转,只见身後又耸起一个巨影。
    那头血魇虽被他一剑砍得脓液乱散,但满地的血浆瞬即流聚,很快又复元如初。在众人惊骇的眼光中张舞爪影,仰头暴吼,其势更为凶猛。李逍遥变色之余,不由得打了个没头没脑的喷嚏,心头擂鼓般扑咚乱敲了起来,立时想到:“坏了!这巨怪不怕我的天师符法和宝剑,那就没搞头了!”
    既然“没搞头”了,他立时便想到:“闪!”转头一瞧,身後已经没人了。
    “哇……闪得比我还快!”李逍遥心头乱跳,抱著桑十娘,边跑边打喷嚏,涕泪齐涌,几乎看不清路。
    那血魇陡地一声暴吼,掀飞了一排屋顶,单只叫声便如洪峰狂浪,振聋发聩。李逍遥胆为之寒,吓得头发倒耸,没命价狂奔。身後阴影急覆而近,那巨怪追噬不舍,距他後脚跟不过八九步之遥,血浆滚涌,洪流一般,从一道门追到另一道门,总也摆脱不掉。
    这时他连“天师符”也来不及使了,何况使也没用,只是脚底抹油,在桑园的屋宇院落间乱蹿,一时慌不择路。整座桑园顶上均笼罩数层毒丝网,他轻功虽高,却也飞不出去,只在屋群间来回流窜,仗有独门步法,那血魇一时却也追他不著。只是手中抱著桑十娘时间稍长,不免冻得牙齿打仗,寒气侵上他身,连头发也冻得硬梆梆的竖起。又挨得一会,终是禁受不住,双手已经没了知觉,“叭!”的一响,桑十娘掉了下来。
    李逍遥心中一怔,只得转身复欲再抱,担心血魇追将上来,飞快一瞥,身後竟无血潮汹涌之影。他不由得暗暗纳闷:“哪儿去了?”低眼瞧见桑十娘满身凝结冰棱,连皮肤也冻得崩裂,模样甚是可怕。他登时呆住,心想:“她冻成了这样,多半熬不住了。”
    桑十娘蜷缩在地,身子抖索不停,神志渐渐模糊。但当李逍遥再次伸手来扶她之时,她眼皮微张一线,低声说道:“公子,你自己逃命去罢,我……我……”说不一半,便又颤抖骤剧,伏地咳血,却只是干呕,再无可吐之血。
    李逍遥心中恻然,哪肯不顾而走,说道:“大奶奶,只要你有一口气在,我是不会丢下你的。”揽住她腰,手臂登时奇寒彻骨,他不由咧了咧嘴,强忍寒意,将她抱起。桑十娘凝目在他脸上,心中咀嚼他那句话,不禁凄然落泪,颤声说道:“这句话如果是……是九郎说的,那……那该多好!”
    李逍遥没想到她这当儿又念及宫九,不由一怔,随即感到鼻头发酸,“噗哧!”又打了个激情澎湃的大喷嚏。定了定神,瞧见喷了桑十娘满脸的唾沫星儿,连忙歉然道:“哎哟,不好意思得很!我婶婶说,朝人脸上打喷哈是不对的,让我帮你擦掉……”桑十娘却痴望著他,原本冻成青紫的脸蛋上竟有了红晕。
    李逍遥看出她眼神古怪,只道她恍惚间把自己当成了宫九,便说了一句:“我……我可不是你老公。大奶奶……”鼻头一皱,又是一个激淋淋的喷嚏。这个带汁儿的喷嚏打得狼狈不堪,连他自己也觉难为情了,咧开嘴巴:“瞧见了吧?你老公没我这般熊样,他是个高手……”
    桑十娘平静地说道:“我当时就知道了,但我不後悔。”李逍遥登时怔住,桑十娘的话声渐弱,但仍清晰入耳,每个字撞入他心头之时,竟似那天两人温存时她在他脸上抽的每一记脆亮的耳光。“我知道你不是他。”
    李逍遥鼻头又是一酸,只是这次并不是因为要打喷嚏。这种奇怪的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麽。他突然觉得怀中所抱的这个垂死的女人像是他曾经失去的一段初恋,短暂而易逝。
    他不知道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
    桑十娘眼光已然涣散无神,这时她看到的或许是鸳鸯,或许是新婚燕尔之时的少年宫九。他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麽。但见她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身子微微一颤,从此僵硬。
    “大奶奶……”李逍遥呆了一下,方始醒过神来,低头望著桑十娘脸上凝固了的那一缕苦笑,望著她眼角那一行凝冰的泪痕,心中恍恍惚惚,只有一个念头在转动:“她死了。”
    这一对夫妇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无法体会。想起宫九狠心杀妻之时,曾说桑十娘或许是妖。李逍遥抱著桑十娘冰冷了的身子,暗想:“不论怎样,我跟她在一起时的感觉绝非宫九所说的那般。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麽对我也这般好……”
    或许,他在桑十娘心目中只是另一个宫九,一个不同於现实的完美的想象。桑十娘对丈夫的寡情薄义失望之余,难免不会移情於她心目中一直梦想的那个完美的丈夫,尽管李逍遥只是个替身。但是世间的情事,真真假假,原也难说得很。
    李逍遥呆立一阵,想到身处险境,回头一看,那血魇仍是无踪无影,昏暗中始终凶机伺伏,气氛诡谲。他没敢多有停留,仍抱著桑十娘的尸身,寻找失散的修剑痴等人。由於血魇竟不露面,这一路更增变数,自然要加意的小心。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摸黑行走,一面暗握符诀,提防不测之险,心头狂撞如擂,只觉身处之地仿佛不是现实,而是陷於一场无边的梦魇,不知醒来是何时?
    转过一道门,突然听见一串怪声。李逍遥登吃一惊,转身欲逃,耳边却传来“嘎嘎吱吱”的低哼,在黑暗中听来熟悉已极。李逍遥心头一动,便又回头,暗道:“好像是清凉宝宝,它怎麽在这儿?”
    睁大眼睛一瞧,只见墙影下摇摇晃晃的走出一个三髻小童的身影,口中嘎嘎低哼,正是那小木偶。李逍遥心头一宽,迎了上去,正要喊住那自走自路的小童偶,突见它双手各牵著几大串死蝴蝶,一路乱甩而来,粉末纷飞,李逍遥生怕被毒翼沾身,赶紧後跃闪开,奇极而笑,心想:“这小仙偶不怕毒虫,居然捉了鬼蝶当做戏耍之物。小巧造出的偶人儿还真神呢!”想到小巧,立时记起阿梨房中另有逃生之路,但在昏暗屋群之中要找到阿梨那一处,却也绝非易事。
    清凉宝宝向他望了一望,认了出来,却不理睬,只是拖著几串鬼蝶自顾自的走。当这家夥摇晃脑袋从眼前经过之时,李逍遥方始瞧见它头上粘有毒蚕丝,想是硬钻进来,桑十娘的丝网竟挡它不住。但仍觉不解:“它别的地方不去,偏钻进来做什麽?”
    左右想不通,不知不觉地跟著它在黑暗中乱走了一会,越发看不出它要去哪里,李逍遥不禁烦躁起来,正要揪这小木偶回来,便在这时,进了一屋。满屋躲著的人全蹦了起来,惊呼乱跳,只道血魇终於寻至。
    清凉宝宝一进屋便吓了一跳,正要放鬼哭藤缠人,李逍遥闻声抢至,急道:“休惊!是我和一仙童……”屋中有人划亮一小节松香,照出修剑痴等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
    所幸清凉宝宝和其中的羽云、任书易是相识的,互瞪片刻,剑拔弩张之势方始缓解。否则清凉宝宝一丢出鬼哭藤,那便又有得折腾了。李逍遥刚松一口气,任书易捏松香一照,率先发出惊叫。连同修剑痴在内,个个都从李逍遥身旁忙不迭的後退而避。
    李逍遥不由的奇道:“又怎麽了?”任书易缩到墙角,颤声说道:“你……你抱的是什麽?”李逍遥低头一瞧,怀里抱的是一头死去的大蠕虫,其身五花斑斓,豔丽如画。
    这一幕景象登时使李逍遥全身凉透,双手一缩,大蠕虫随著一声闷响落地,软绵绵的滚动得几下,犹如一根烂木桩般撞在墙脚。
    宫九的话声飘过李逍遥顷刻浑浊了的脑海。“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确定她是人还是妖!”
    红尘多可笑。
    一个恋恋红尘的妖,爱上了一个凉薄无情的人。
    说不清这对怨偶之间,谁才真正不是人?
    人本是有情的,但当妖变得有情而人却日益无情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没有分界了。
    黑水老鬼望著地上那条虽死如生的虫尸,浑忘了断臂处的伤痛,眼露震憟之情,喃喃的说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桑十娘在天蚕教中地位极高,於江湖上也颇有声名,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不是人类。便是亲眼所见,那也是难以置信之事。
    清凉宝宝不知人间发生何事,虽对那条虫尸也感好奇,但只围著它转了两圈,便又自行忙开了。李逍遥随著它的身影转目环视,觉得此屋摆设眼熟,微微凝神之下,心念一动,想了起来:“这不就是阿梨的窝吗?”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只道找起来不容易,哪料无意间竟然撞进了这间有出口的小房间。世事之巧,绝难想象。
    但转眼间便知世事不见得全属歪打正著的巧合,因为清凉宝宝一进来不干别的,也不理会旁人,迳自乱翻乱敲,似乎早就打探过这间屋子,晓得其中的名堂。但它显然寻不出阿梨所隐藏的秘道,不免著急,口中嘎嘎乱哼。
    李逍遥一愣神间,想起那日在夏枯草处所见所闻,显然夏枯草先已差遣清凉宝宝摸进桑园,四下打探过。清凉宝宝小而机灵,便是阿梨那样的奸狡小妖也料不到有“人”在她住处探头探脑。那天李逍遥在江边茅舍看见清凉宝宝回来向夏枯草报讯,想必是要说明它的发现,只是夏枯草既毛躁又自大,没等弄明白就奔进桑林乱寻一气,却没想到小巧竟囚於阿梨这间房的地底。
    清凉宝宝急於找到将它造出来的主人小巧,念念不忘便是为此,一时也顾不上理会夏枯草的死活,先前它既然来过桑园,自也识得阿梨房间的所在,摸黑钻入院内,迳直来寻。李逍遥跟著它走,无意中竟押对了宝。
    清凉宝宝虽找不出那个秘道的入口,李逍遥却是晓得那入口的所在,只是刚才惊吓过甚,一时尚不能完全回过神来,呆立一旁,望了望那条死而不僵的大蠕虫,脑中一团乱麻也似,不由自主地又打起连串喷嚏。
    黑水老鬼断臂之处先已草草包扎,於文凤等人皆备有蜀山派的疗伤圣药,便在李逍遥率童进屋之前已给他敷毕,但伤口仍有鲜血不断溢出。黑水老鬼怔得半晌,突然想起一桩险事,眼皮陡翻,问道:“那血魇上哪儿去了?”修剑痴鼻子抽动,闻到屋中血腥之气骤然而浓,脸色登时变了。
    李逍遥正巧背门而立,突见众人惊骇的目光向他望来,心中一怔,不须回头去瞧,便感身子陡地笼入一个巨无霸般的阴影覆盖之下。
    总算李逍遥经过了不少恶仗,虽然不免吓了一跳,但也没楞著。身後血潮汹涌,倏地噬将上来,李逍遥岂能等它近身,手掌一翻,符咒早握,掌心荡开一道金光卦圈,风车轮般急旋变大,便在一片惊呼声中,半空中现出一面天师符,将李逍遥背後那血盆大口磕得後退了数尺,魔脸一阵稀烂摸糊,但转眼间又即回复如初。
    天师符原本伤这血魇不得,并不出乎李逍遥的意料,他只是要借此机会使风魔步法从那巨口之下溜开。著地一滚再滚,虽说躲得狼狈,总算没被血魇张嘴衔住。那血魇咬了一个空,不免咆哮如雷,竟要喷射毒液。李逍遥哪肯给它再张嘴的机会,激发天罡战气,连串贴出幻影天师符,但见光圈相叠,层层推涌,犹如片刻间推倒一排骨牌,劈哩叭啦的将血魇撞出门外。
    “砰!”李逍遥旋身飞脚,将门踢闭,重重的按上一道天师符咒,以禁制之法把门封住,方感全身虚脱一般,摇摇晃晃地坐倒於地,吐了舌头大喘,想起刚才九死一生的险情,心下暗暗後怕。“一下子甩出这麽多张好牌,累得跟狗一样喘还不说,待会我都不知道该打什麽了……”
    听著血魇咆哮撞门声,黑水老鬼瞠目之余,忧道:“这看来是关门打狗之势了。”随即想到这个比喻不大妥当,改口道:“不想这韩桑变成魔怪之後比他生前奸恶得多了,居然懂得把咱们堵在这间屋里,给大夥儿来了个甕中捉!……”李逍遥瞪他一眼,心下暗骂:“你这老!,没一句好话!”转头望了望门上咒封符号,稍觉心定:“还好,可以顶一阵……”
    修剑痴瞧见那道门没几下就被撞得凹陷变形,不由愁道:“龙虎山的天师禁制法虽说有封门之效,但我看顶不住……”说完,向羽云、任书易投去一瞥。那两个少年虽然吓得发楞,但见修剑痴先抖索著手从怀中摸出几张茅山灵符,口中念念有词,布於门窗之上,羽云登时会意,说道:“师父曾说若以七十二贴茅山咒连环布置符阵,当可於险情之下封关自守一夜。”
    李逍遥心下将信将疑:“有这回事吗?”但见任书易随即也从袋中翻找出一叠蜀山派专用的茅山符,数了一数,连同羽云、於文凤、丁情身上所找到的,一齐布於四壁,贴得密无间隙。李逍遥抬指粗数,约是七十贴灵符,想起自己也有几张,便取了出来,正要全贴上墙,任书易忙道:“多一张或少一张就不是灵符禁阵了,师叔。”
    李逍遥“哦”了一声,把多余的茅山符装回兜里,心道:“你以为我舍得把好牌全‘梭哈’出去吗?”拣出两张皱皱巴巴的旧符,各唾一口,正要往门上封去,任书易忙道:“师叔,本门的符法不是这样贴的。”李逍遥瞪他一眼,“有分别吗?”任书易点头道:“是啊,有一些讲究的。”李逍遥心想:“蜀山符法的道道儿我可不会!”便把那两张皱符丢给他,说道:“那你拿去慢慢讲究罢!”
    “灵符仙阵,禁制无限。”修剑痴望著满屋的符影,不禁苦笑道:“似我这等蜀山叛徒,遇险之时竟要靠蜀山的仙法保命!”丁情垂首默然,黑水老鬼哼道:“天下门户之争,禁制百出,何尝不是画地为牢?只有我们圣教英明宽容,求贤若渴决计不拘一格,行事更是不拘小节,只求泽被天下,普救苍生……”李逍遥听出这话中另怀用意,暗想:“拷!这种时候还没忘记见缝插针,搞策反的调调儿。”
    修剑痴向黑水老鬼瞥了一眼,并不接口。任书易贴毕灵符,转身说道:“五师叔、丁师哥,不如你们还是回来罢,大家都想念你俩呢。”羽云沈脸哼了一声,却不言语。在他心里,对於师父断臂於修剑痴剑下之事并未释怀。这也属人之常情,修剑痴和丁情相对默然,皆知此生再也不可能回归蜀山本门,因为他们的路已经走出了很远,很难回头,旁人也未必会给他们再回头的机会。
    李逍遥望著贴了满屋的纸符,自言自语地说道:“什麽门户之禁哪?蜀山派不是也用人家茅山的符纸?按我说,这茅以降才真了不起,光是坐家里大量批发他自个儿出品的茅山符都发了,管你们买他的符去布多少禁阵!天下间的禁阵布得越多,他老人家就赚得更火,啧啧……”赞叹之余,心下忽想:“不知不觉,我都忍不住快要把老茅当偶像了。”
    既已布下茅山符阵,血魇撞门虽仍凶猛,一时却也无法破门而入。众人心中稍定,但转瞬便感屋内冷若冰窖,渐渐的奇寒彻骨,人人皆冻得缩身颤抖,脸上淌下的冷汗也很快便凝成冰珠。
    “怎麽回事啊?”李逍遥心下暗惊,勉强转动冻僵的脖颈,只见羽云、任书易抱肩跺脚,嗐著气道:“怎……怎地越来越……越冷了?”
    修剑痴同黑水老鬼对望片刻,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安的眼色,凭他两人老於江湖的历练,很快便已想到:“韩桑生前专精阴寒奇术,这只血魇必是继承了他的寒毒魔力。只消催动急冻之势,不须片刻,我等便会自己冻死!”
    黑水老鬼皱眉一想,抖索著手从怀中找出一个乌亮的筒子,李逍遥转脖看见,心中奇怪:“他这是要搞什麽呢?”修剑痴一瞧便即明白,说道:“这是你们拜火教的所谓地下圣油罢?”黑水老鬼裂口一笑,教任书易取火来点筒口,说道:“这麽一点点,只够大家烤火取暖。”李逍遥向黑水老鬼那张又干又皱的脸上瞥了一眼,头一回看见这老儿挤出笑容,不想竟是在这种大家都笑不出来的时刻。他笑容无疑难看得很,但此时此地却令人平增了一股暖意。
    修剑痴取酒袋先自饮了一口,递给黑水老鬼等人,抹嘴道:“把火灭了罢,免得大夥儿还没冻死就被呛鼻的烟赶到外边去。”任书易早就掩住鼻子,皱脸道:“对呀,你这烟太浓了!”羽云点头,随即使劲摇晃脑袋,“晕!”
    李逍遥突然想起那个秘道,不由得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转身找到那个秘道入口,不料机栝却冻住,急难拽动。清凉宝宝也蹲在一旁帮忙敲打,虽磕掉了好些冰屑,机关却仍是不动分毫。
    李逍遥不禁大急,跳起脚来乱踩,恼道:“怎麽关得这般死?”清凉宝宝也学著跳脚猛跺,“哢嚓”一声,竟把秘道石板的拉环跺没了。李逍遥一怔,随即趴身乱摸,惊道:“哇……”
    黑水老鬼凑头一看,说道:“这是给冻的,不打紧。小老儿别的本事没有,杀人放火的手段倒是有那麽一点。”李逍遥从地上抬脸,问道:“你要杀谁啊?”只见黑水老鬼裂开嘴巴,悠悠然地踱到门後,将筒子里的黑色火油倾出门脚的细缝之外。任书易跟过来一瞧,忍不住说道:“你别把门给烧坏了啊!还有这些一沾火就没的纸符……”
    “只管放心!”黑水老鬼小心翼翼地把火油往门缝外吹去,然後教任书易点火。修剑痴在旁瞧见,心下已然明白:“黑水老鬼是要用火烧那血魇。就算烧不死它,也要缓解眼下这阵急冻的危势……”李逍遥自行忙碌,没工夫去理会旁边之事,好在修剑痴宝剑未失,借了过来,往秘道入口上方掩盖严实的石板撬去,清凉宝宝高高蹦起,模仿李逍遥刚才的举动,重重的一跺脚,踩在李逍遥手上。
    它那是一对木脚,李逍遥伤手仍痛,陡然又挨了如此沈重的一踩,不禁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任书易点火之际闻声打了个愣儿,不意烧著了门上密密张贴的纸符。便在众人惊呼抢救之时,门缝下的黑油陡然反涌而回,随著回涌的黑油之後,竟然是大股脓血渗透而入。岂止渗透而已,那血魇显然是从黑油外灌之法学了精乖,竟从屋墙各处无孔不入的注入房里,仿佛漏水一般,转瞬便已流了满地,滚滚汇合,从众人眼前崛立成形,现出魔靥,猛然张口暴叫一声,吓得屋中所有人全挤做一堆,缩进墙角。
    黑水老鬼把火油撒了出去,却立时在血魇身上陷得没影,任书易投掷的火把也顷刻湮没,这便傻了眼。惶急之下,任书易突然想到一招:“听说处女血可驱邪魔!”几张本已六神无主的脑袋齐喇喇转动,於文凤一直在悉心看护受伤的丁情,突见好几双期望的目光向她投来,不由一怔,俏脸登时红了。这情形自然是憋迫之极,好在羽云并不糊涂,伸手往师弟脸上一掴,说道:“那是血魇,你这招反而要给它增加魔性!”
    “谁推我出来?”便在混乱中,李逍遥被挤了出来,险些撞入那血魇张噬的嘴里,吓得缩头不迭,转脸恼道:“干什麽嘛?”黑水老鬼沈著脸道:“还不快用你的天师符挡一挡?”
    不需要旁人提醒,李逍遥便已试过,可是刚才一下子发了太多道天师符,这当儿真气难聚,急使不出,不由得惊叫:“我没牌了!”这时那血魇在他面前越耸越高,先前只形成一个水缸般粗的血淋淋魔头,不一会便从满地流聚的血泊中拔起半身,双臂也已成形。李逍遥慌忙提剑便要挥去,那把宝剑有半截插入石缝,他使力一扯,本要提剑砍魔,不想大力一拽之下,竟把那块石板撬开了半边,大片石屑簌簌而掉。湛卢古剑之利,由此也可窥见一斑。
    修剑痴见李逍遥提剑欲砍,急忙出言阻止:“不可用剑,免得毒血溅身,无处可避。”李逍遥却不去理会那血魇的张牙舞爪之态,急忙以剑撬动石板,说道:“谁帮我挡它一下,让我清理这条秘道好给大家逃命要紧……”慌乱中连自己也听不清说的什麽。眼角一瞥,只见缩在最里边的清凉宝宝继而被推上前线,好几只手在搡它後背,硬是从人堆里赶出来,管它乐不乐意。任书易道:“该你上场了,仙童!”黑水老鬼点头道:“对,听说仙童总是有两把刷子的!”
    清凉宝宝只稍楞了一下,那血魇便伸长一条蒲扇大小的红舌头朝它脸上“哧溜!”一舔,登时沾了满脸的脓血。清凉宝宝嘎嘎大叫,只管把手里牵著的几串线穿死蝶乱丢,飞了满屋的翼粉,血魇并不忌惮鬼蝶,探出一爪,把清凉宝宝打得团团转,陀螺旋一般。
    黑水老鬼见状不好,变色道:“这仙童如此不济!”话声未落,突听得扑簌簌之声乱响,满地怪藤急窜,将那血魇缠得大粽子也似。却是清凉宝宝兜里的鬼哭藤倾巢出动了。
    众人未及喝彩,只见血魇身上一阵脓浆翻涌,竟从鬼哭藤绞缠的缝隙里水一般的流溢而出,淌下地时复又凝聚成形,摆脱了枯藤的捆缚,暴吼连连。清凉宝宝来回蹦跳,驱赶怪藤去纠缠血魇,却总也擒不住这液体魔煞。
    但清凉宝宝只消绊得这魔煞一时半刻,李逍遥便已撬开石板,同时听见“哢”的一响,虎口剧震,几乎握不住剑柄,连手心的伤口也随之迸裂,血如泉涌。他却顾不上理会伤痛,抽出湛卢剑一瞧,断了半截剑头。
    李逍遥不禁“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修剑痴闻声转首,只见李逍遥手握断了半截的湛卢古剑,奇道:“怎麽宝剑也会折的?”形格势禁关头,修剑痴自也顾不上说别的,李逍遥守在秘道入口之旁,挥著半截断剑掩护众人次第跃下洞穴。眼见清凉宝宝被那血魇逼至墙角,再无蹦跳的余地,李逍遥不愿舍弃这小童偶,没理会底下任书易等人的叫唤,硬著头皮抢身欺近那巨无霸般的狞恶血团,伸剑乱戳,口中叫道:“清凉宝宝,快跳进那洞里!”
    血魇本已将要一口吞掉清凉宝宝,却被李逍遥从後边撩拨得性起,脓血一阵翻旋,并不回头,背後已变成前身,竟是转寰自如,无须将庞大的躯体费劲扭转。这一前後互换之下,血盆巨口已在李逍遥头顶,暴吼一声,猛然吞噬而下。
    李逍遥原想趁这巨怪转身之时抢先开溜,哪料血魇无须转身便已面对他,这一惊委实非小。洞下的人听见他陡然大叫,只道他遭了不测,均是担心。其实李逍遥只不过是受惊而叫,眼看巨口急叼而至,偏生清凉宝宝仍未跳入洞口,他一急之下,心想:“再试一次天师符,要是不灵就死了算啦!”
    心中这一著急,激起一股天罡战气,翻身一跃,扬手发符,大喝一声:“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制!”这一霎间,仿佛看见丹辰子在冥冥中注视自己,如有神助般的只见掌心荡开一圈金光闪闪的六十四卦光环,圈心龙盘虎踞,旋即幻化为一排巨符,层层推叠,将血魇的魔躯震成满壁血汁。但只消片刻,脓血便又自行流聚,血魇重新成形。
    片刻工夫在李逍遥而言已然足够他死里逃生,天师符一施而灵,顾不上欢喜,转身一脚,使上玄衣腿法,将清凉宝宝踢入洞内,身形一串急旋,风驰电掣般的随後跃下,反手拉合石板,!的一声大响,便在血魇涌到洞口边缘之际抢先关闭秘道,但仍不放心,因为那血魇乃是见缝就钻之物。李逍遥稍一凝神便想到丹辰子曾教他使用蜀山丹辰门下的秘术“风雷不动”禁咒之法,急忙将手上的血抹到石板上,涂遍入口周围,蘸血写下风雷不动符咒,封住秘道口。
    “风雷不动,波澜不惊,沧桑不变,青山不改。”修剑痴仰目望见李逍遥所施的符法,登时认了出来,动容道,“此是丹辰师兄独门之禁制术!”
    “丹辰子已死!”李逍遥跃落洞内石台之上,想起丹辰子於己有恩,不禁怆然说道,“他老人家已然仙逝。”
    蜀山众人闻言均是惊呆,随即悲痛不已。修剑痴戚然道:“丹辰既逝,蜀山又少了一位故人!”言罢,垂首默哀。丁情等低一辈弟子也随即伏地致悼,洞中一时寂然。丹辰子虽然不属剑圣门下“蜀山十二剑侠”之列,但他生前份属蜀山仙长“长眉真人”一系,亦算得是蜀山本门人物。门下弟子无不敬他道术精深,平生行侠济世的风节,是以惊悉噩耗,难免大感悲痛。
    李逍遥连番动用丹辰子所传的“天罡战气”,虽说施法的威力大增,但也因而大耗体内真气。伏地喘息未定,想起小巧,转头寻视,但见平台之上除了修剑痴等人之外,却哪有小巧的身影?
    李逍遥不由一怔,只见清凉宝宝蹲在洞壁一隅,拣起一根干藤呆看,口中不安的嘎嘎低哼。石台上先前锁著小巧的地方却只留下几条断了的锁链。李逍遥心下登感不好,转头向修剑痴问道:“你们下来时,有没看到这里有个小姑娘?”修剑痴等人徒自瞠目发愣,李逍遥转念一想:“湛卢剑被我拿著,绝非他们把这几条魔法链弄开了的,那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挪身挨到清凉宝宝之旁,捡起锁链察看,登时看出这些链子并无削砍之迹,是自然开启了的。
    忽然间,李逍遥心头生出一阵寒意。记得先前曾听小巧说,这种魔法链只有太婆一人会使。
    “这洞墙之上原本好像有过一些什麽图符,却被人以锐物磨掉了,”黑水老鬼眼光瞪在一面洞壁上,指点著说道。“不知是什麽?”
    “是方程式,”李逍遥抬头望向洞墙,心情不安的随口答了一声。
    修剑痴来了兴趣。“什麽剑式?”
    李逍遥哪有心情多加解说,何况他自己也是不解。众人在洞内喘息未定,突然觉得透骨冰寒,比起先前在屋中更难抵受。只稍片刻,连洞壁也流漾粼粼冰光。於文凤叫了一声:“看!雪花飘下来了!”
    众人仰面而望,只见洞口之上竟飘落无数鹅絮般的雪花,洞壁高处流淌半冰的糊状物,乱滴而下,寒气充盈,连水面竟也浮动薄冰。黑水老鬼不禁目露惧意,在簌簌发抖中说道:“水能透入洞内,那血魇只怕转眼也要到了!”
    众人尽皆心下惶惶,羽云忍不住一拳捶地,忿忿的哼了一声,说道:“修了这麽多年仙道,居然被一只血魇追得耗子般无处躲藏,真是可恨!”任书易沮丧地说道:“要不是咱们中毒未解,那也何至於这般狼狈?”
    李逍遥想起一事,转头问道:“桑十娘给的解药,你们服了没有?”丁情艰难地微微点头,却因身受冰毒之封,说不出话来。修剑痴内力精深,比他的状况好些,但也自簌簌寒战,勉强说道:“先前吸入的毒丝如要抽尽,总须几个时辰。但冰冥毒掌之伤,就……就不好说喽!”李逍遥自也无计可施,只有安慰道:“等找回灵儿,她会有办法。”
    黑水老鬼苦笑道:“咱们困在这儿,哪里还有出头之日?”李逍遥见众人皆感气沮,便指了指水潭,说道:“这是一条地下水道,只不知大家游不游得出去?我可要事先声明,半途是不可以透头换气的噢!”修剑痴等人不禁面面相觑,皆想:“这条水道不知有多长?换做平时自然无妨,可眼下却是人人身受毒伤,这就难说得很了!”
    羽云同任书易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瞧向李逍遥。“你们望著我干什麽?”李逍遥激灵灵的打了个带汁儿的喷嚏,抹著鼻子说道,“我自己也没多大把握能从这儿活著出去。”
    羽云又望向丁情和於文凤,目露询意。於文凤轻咬薄唇,向丁情凝望片刻,鼓起勇气说道:“我会照顾丁师哥。你们放心好了……”任书易扶著修剑痴,忧道:“我最担心就是修师伯和丁师哥、於师姊三位了。”羽云道:“你照料修……修大叔,我帮於师妹。”他原本要称“师叔”,但对修剑痴仍是芥蒂难消,话到嘴边便即改口。於文凤反手指了指李逍遥,头也不回地说道:“那……他呢?他不也是你们师叔?”言下之意是谁来照料他。只是她一想起李逍遥抱她的情形就害羞,是以话声低若蚊鸣,连俏脸也没敢抬起,更别说望他一眼了。
    李逍遥道:“我不需要有人照料。”随即望向黑水老鬼,心想:“这糟老头就归我照料罢!”黑水老鬼哈哈一笑,裂嘴说道:“你别这样看我,小子哎!到了水下,还不是小老儿把你们一古脑儿全招呼啦?”李逍遥晓得黑水老鬼原本是个黄河上泡了大半辈子的老船工,水性自然精熟无比,但想到他断了一臂,伤得甚重,年纪又大,那便难说得很了,撇了撇头,说道:“吹咩?”目光望向修剑痴,心想:“记得那天丘白们刻舟求剑时,修五侠便从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地得了剑去,露了一手高明之极的潜水功夫,也轮不到我替他担心。”
    修剑痴却瞪著他,目光凛凛,似是上下打量。李逍遥暗觉全身被盯得不自在,便说:“别替我担心,我在娘胎里早就学会游水了……”却是会错了意。修剑痴突道:“你真的是庄师叔的传人?”李逍遥没料到这当儿他会问到此事,不由得一愣,未及回答,任书易先说道:“假不了,庄师叔祖连小仙剑都给了他……”
    “小仙剑?”修剑痴微微动容,低撇的眉毛随即上扬。“那是蜀山派的至宝之一。有了它在手,使起御剑之术便会事半功倍……他怎麽会舍得轻易授人?”
    “也不算轻易了,”李逍遥撇嘴道,“你该知道他鬼得很!”想起庄无涯的捉弄,小仙剑从来不灵,他不由得恨之痒牙,哼了一声,又道。“事实上,是我吃了他的亏才对……”
    修剑痴闭目回想,虽觉李逍遥所显露过的身法、剑招乃至内力均非蜀山本派一路,但刚才这少年使用蜀山“风雷不动符”的一幕情景已然深印脑海,其中纵有不少堪疑之处,也不及这少年天性纯善的行事更能打消他心底的疑虑。当下,他要李逍遥取出小剑匣,握於眼前细看,再无怀疑。“确是仙剑阁独有之物!”
    “那也不算吃亏了,”羽云向李逍遥瞪了一眼,说道。“蜀山仙剑三绝,你已得其一。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机缘了,师叔。”
    “什麽仙剑三绝?”李逍遥乱眨眼睛,心中不解。
    “玄天宗的天剑,人剑化一,是为一绝。”修剑痴手握小剑匣,回忆般的喃喃说道。“封求败的万剑诀,满天剑雨,群邪辟易,又是一绝……”
    黑水老鬼突然打断他的话,爬到水潭边催道:“别聊天了,快下水罢!再耽得片刻,谁也别想走得脱……”李逍遥正自沈浸在憧憬之情中,陡然惊醒,想起血魇随时来袭的燃眉之险,登时跳起,说道:“对,咱们先逃出去再说!”
    修剑痴望著洞壁上越凝越厚的糊状冰,顶上尚有更多浓液沿著四面洞壁潺潺流下,眼光一阵收缩,随即冷冷的瞥向李逍遥,说道:“但有御剑术傍身,那也不见得便怕了区区一头血魇!”
    李逍遥闻言一怔。耳听得任书易在旁边说道:“对啊,可是……眼下咱们全都中毒未解,无法使出御剑术,不然……”修剑痴冷冷的瞪他一眼,说道:“你们几个入门尚浅,纵然学过御剑术,火候也不足以斩妖除魔。我与丁情又都不再是蜀山之人,那是死也不能再使本门绝学的。何况大家现下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伤患废物,更是休提。”
    李逍遥挨到黑水老鬼身旁,做出准备下水的姿态,说道:“既是休提,那还提它干什麽?闪吧,大家!”黑水老鬼瞪著水面越积越厚的浮冰,皱起脸道:“看这情形,血魇只怕已离咱们不远了。”李逍遥从黑水老鬼微颤的话声中感到不祥,心中打了个突,忙道:“是噢,气氛不对哦!别说我不声明在先,待会血魇突然冒出来,莫指望我出牌挡它,因为我真的已经没牌可打了……”
    “谁说没牌?”修剑痴拿起小剑匣,转面瞪向李逍遥,目中精光一闪。“你有御剑术。”
    “别提它了,”李逍遥摇头如乱发宝宝的货郎鼓一般,皱著脸道。“别跟我提什麽蜀山飞剑了,我早说过给我婶婶刮脚毛都不好使……”
    “怎麽?你不会用吗,小师叔?”任书易奇道。“师叔祖传你小仙剑的时候没教你使用之法吗?”
    “那也不是不会用了!”李逍遥苦笑道。“主要是那句什麽‘飞剑何在’的傻乎乎台词还讲究什麽意念致动……”
    “飞剑何在?”羽云等几个蜀山小弟子不由得相互对望,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李逍遥疑道:“你们的眼神让我突有一种似乎著了道儿的感觉……不是这句咒语对吧?”羽云道:“‘飞剑何在’只是在召唤仙剑时心里所需要专神冥想的意念,这倒也没错。”李逍遥问道:“我想著它了,它怎麽不鸟我?”
    那几个小弟子又对望了一下,这时李逍遥看出於文凤嘴边的表情似是在竭力忍笑。他不由暗暗著恼:“嘴跟八万似地!”任书易忍笑问道:“师叔祖传小仙剑给师叔你老人家的时候,是不是刚喝完酒?”李逍遥点头道:“是啊,我老人家给他喝的。不给他就赖在人家门口要死要活……”
    “这就是了,”任书易笑道。“师祖爷爷有一次在仙剑阁给我们开课,曾经说起庄师叔祖。大意是,庄师叔祖太过好饮,总是醉醺醺的没片刻清醒的时候,又……又吊儿郎当。所以早年太师祖就说庄师叔祖不适於收徒弟,免得教出的徒儿是……是误人子弟。”修剑痴喝道:“够了。长辈面前,休得无礼!”任书易吐了吐舌头,向李逍遥偷眼一瞧,倒是没看出这位“庄师叔祖门下高足”有何怪罪之意。
    其实李逍遥心中大感任书易所言“深得我心”,搔头一想,问道:“是不是他一喝多了就只会乱教一气?”一拍脑袋,咋舌道:“当他学生岂不是好危险?”任书易做了个“就是”的表情。
    羽云想了想,问道:“那……他有没有把‘剑谶’给你?”
    李逍遥一怔。“剑谶是什麽东东?”
    “那就是没有了?”羽云同任书易对视一眼,方道。“小仙剑虽也算本门‘御剑术’的一种,但却偏重於剑器,与本门不重道具而精炼剑气的‘以气御剑’之术相比,更接近於昆仑派古老的‘轩辕剑系’。须得精研上乘剑法、修养天地之灵气,再加上驱动心诀和剑谶,方能使唤自如。听说灵力和剑术修为越高,唤成的仙剑越具神力,更能歼击妖魔鬼怪,但这门偏重於灵幻一路的‘以器御剑’之术若用於对付非神非魔的凡间武学高手,往往不如本门‘以气御剑’之术得心应手,因而本门弟子大都注重‘以气御剑’而非借助道具去‘以器御剑’……”
    这席话只教李逍遥听得一愣一愣的,分不清什麽“以气御剑”同“以器御剑”之别,不免头昏脑胀,恼道:“我问‘剑谶’是什麽名堂,你却在那儿絮絮叨叨大谈什麽以屁御剑搞得我头都大了,真是口水多过茶!”
    修剑痴想时不我待,便即长话短说,接过羽云一时刹不住的话尾。“本门弟子凡是修炼‘御剑术’的,均要先以‘剑谶’嵌身,方能凝聚仙气於拿捏间。”
    李逍遥皱了鼻头在心里嘀咕:“什麽叫‘拿捏间’?捏鸡鸡吗?这种危险的时候还咬文嚼字这麽复杂!”搞了半天,他还是闹不明白到底什麽是“剑谶”。但见修剑痴转动脑袋,目光瞧向羽云等一干蜀山少年,说道:“我身上的‘剑谶’早就十年前就取掉了,你们几个身上都有罢?”
    羽云、任书易、於文凤三人均是刚炼“御剑术”不久,自是身揣“剑谶”,都点了点头。任书易道:“眼下须靠小师叔保护大家,我的‘剑谶’便给了他罢!”李逍遥虽懵懵懂懂,也知“剑谶”乃是有用之物,喜道:“好啊,等我干掉了那血魇再还给你。”羽云摇头道:“还不了啦。”李逍遥一怔,任书易见他不明白,便据实告知:“剑谶既已嵌入体内,再取出来,所练的剑术就从此废了,而且武功大损,恢复不得。”
    李逍遥不禁望向修剑痴,心下自是难以相信。修剑痴脸色凝重,说道:“这是实情。当年我取出‘剑谶’,所修炼的蜀山派武功和仙法可说全都废了,虽说後来另有机缘,又习成蜀山之外的剑法,但是比起十年前,我眼下的武功可说差了一大截!”顿了一顿,苦笑道:“今天的修剑痴,若是单凭武功而言,根本不配与‘蜀山十一侠’相提并论。”
    李逍遥方知此事绝非等闲,“啧!”了一声,转头向任书易说道:“我决不能要你身上的‘剑谶’。大不了‘御剑术’不练了,咱们快跟著黑水老鬼潜水逃命罢!”任书易道:“可是……”话未说完,突听得一声忍痛的闷哼,众人闻声转脸,只见丁情满面痛苦之色,於文凤看见他手心里握的一物,不禁变色道:“啊!你……”
    “这是剑谶,”修剑痴叹道。“丁情再也不能恢复蜀山派的功夫。”
    丁情虽仍说不出话,眼中的神情却在催促众人,央他们快帮李逍遥装上这枚沾有他鲜血的蜀山“剑谶”。
    李逍遥惊愕之余,瞧出丁情从身上取出来的“剑谶”竟是一片薄如蝉翼的冰状物,其形浑圆如月满之轮,隐隐发出晶莹剔透的冷光,大小宛若茶杯的托碟。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这麽大一个?”
    修剑痴催道:“快些!剑谶离开人体,片刻间便会消失。”任书易向李逍遥说道:“师叔,休要辜负了丁师哥一片好意。”李逍遥心念急转,想到灵儿:“我若想救回灵儿,须得仰仗小仙剑帮忙除妖。”丁情既已自行取出身上的“剑谶”,李逍遥待要推托不就也已迟了,只好点头,说道:“那就上吧,还等什麽?”丁情眼光中登时露出欣慰之意。
    任书易问道:“小师叔,你想嵌在何处?”李逍遥又是一愣,“有讲究吗?”
    “当然有啦!”任书易道。“所安装的部位便是发射仙剑的罩门所在。当初我是嵌进鼻孔里的,将来修炼有成,剑光从鼻孔里射出,那该有多‘酷’哦!羽云师哥则把‘剑谶’嵌於眉心,想效仿我师父尹六侠凝眉发剑,那也够跩了!於师姊就简单些,把它一口吞了,料想将来……”
    李逍遥只听得几句,不由的便瞧向那枚杯碟大小的“剑谶”,顿有心惊肉跳之感,暗叫:“乖乖!这麽大一片真的要塞进鼻孔里,那岂不是要痛死?”
    “快点吧!”於文凤瞪了任书易一眼,说道。“少跟他废话。丁师哥的剑谶是嵌在手上虎口之处,给他也来个有样学样罢。”
    李逍遥瞥了瞥她,暗想:“嵌在手上这麽一指就可以发剑那也够跩了,只不过……她那句‘有样学样’却好像有意把我贬低了,学啥样?学丁丁哥做大情圣?我行吗?你看我这屌样……”
    任书易抓起李逍遥之手一瞧,不由得一怔,又换另一只手,叫了起来:“不行啊,他两只手都伤得血肉模糊,找不到可嵌的经脉!”於文凤小嘴微撇,说道:“那……给他嵌脚上罢!”李逍遥连忙用手去挡,急道:“哪有人用脚发剑的?不行!”羽云道:“那就鼻孔或耳朵罢!”眼看任书易拈著剑谶逼近,李逍遥怕痛,只是推挡。正自胶缠不下之时,修剑痴突道:“就快化啦,还在磨蹭!”探手一抄,从任书易手上闪电般的夺过那片剑谶,扬了扬手,拍在李逍遥後背。这只因为李逍遥刚好是後背朝著他,顺手按落,无声无息。
    修剑痴此时虽仍难以与人交手过招,但服了解药之後,所中的毒蚕丝已渐消除,内力未复,招式仍在,出手如电,连黑水老鬼也瞧不清他那只手的落处。李逍遥全身一激灵,听见修剑痴微喘地说道:“成了!”李逍遥不禁奇道:“真的嵌上啦?塞我哪儿了?怎麽不先照会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任书易也自愕然,“小师叔好像不觉得疼哎!奇怪,当初塞进我鼻子的时候,我都快痛死啦……”修剑痴瞪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你装的不是地方,自然是要痛。剑谶嵌藏的最合式部位,便是奇经八脉中的督脉穴道。”此节羽云辈小弟子自也晓得,只是当年嵌装剑谶之时,这班小弟子年幼好玩,缠著要年岁稍长些的师兄帮他们把“剑谶”嵌於各自喜好之处,而且大都稀奇古怪,花样百出,偏离了督脉主穴,虽也无碍,痛总是免不了的。这当中不乏大吃苦头者。
    李逍遥之所以全无痛楚,是因为修剑痴手法老到,一觑而准,落掌便中。剑谶附身之後,他兀自没头没脑。
    接下来,修剑痴把剑匣还给了他,眼角却向黑水老鬼瞥了一下,随即向羽云等人使个不易察觉的神色。口中淡淡的说道:“庄师叔忘了把御剑之诀告诉你,眼下魔焰猖獗,我便代他给你补上一课!”
    话音刚落,羽云、任书易两手齐伸,冷不防点向黑水老鬼的“昏瞑穴”。黑水老鬼不晓得蜀山派传道授艺的规矩乃是绝不容外人在场,修剑痴既欲传授“御剑术”之秘诀,自然要先把他摆平。然而黑水老鬼终是江湖老手,虽是事出倏然,怎能任由别人摆布?那两个蜀山弟子的手还未沾到他身,便已落在他手上。
    黑水老鬼裂嘴一笑,手指稍紧,羽云、任书易便已痛得挤眉弄眼。修剑痴看出黑水老鬼的武功也仍恢复不到半成,正要勉力出手,黑水老鬼笑容却凝固在脸上,身子一晃,霎间失去知觉。
    他一歪倒,现出身後缓缓收回的手影。於文凤的手尚未碰著黑水老鬼身上,丁情先已点中了他的“眩昏穴”。由於黑水老鬼身影遮掩,其他人都没瞧清丁情的动作,只道於文凤从背後得了手。於文凤瞧见丁情这招点穴手法纯以巧撞,并不使力,而且绝非蜀山功夫,她不由得一阵愕然,但终是没说什麽。
    李逍遥正自呆望,修剑痴已飞快地拊耳说了几句口诀。他却一怔,担心没记住,便欲叫修剑痴再说一次,突听得身旁众人全都发出惊呼,头顶上方扑簌一下大响,四面回荡。李逍遥仰头一看,洞壁上粘凝的大团冰糊便在眼前迸裂,血浆喷涌。
    修剑痴变色道:“我原以为风雷不动符尚可多撑一会,不想这血魇竟从地缝中渗透进来……”声犹未落,洞壁的粘糊中硬生生的竟挤出一张扭曲变形的魔脸,陡发一声暴吼,震的洞壁上的石块纷坠,向平台的人影乱砸下来。修剑痴等人见势不好,急忙拍开黑水老鬼的穴道,纷欲跳水逃避。
    黑水老鬼跺脚道:“早走不走,等追来了才慌做一团……”话没说完,乱石雨点般落下,众人无以藏身,急忙扑入水底。
    李逍遥本已下水,躲在石台边缘暗角,乱石倒也砸他不著,眼见清凉宝宝还蹲在洞壁凹处发愣,他急忙喊道:“宝宝,过来!”清凉宝宝口中哼哼,竟没动弹。黑水老鬼催道:“走罢!走得一个是一个……”李逍遥哪里肯听,鼓起勇气蹿回石台之上,断剑一挥,马君武所传乱剑诀之“心乱如麻”迸然而出,荡开大片纷纷砸落的石块。
    李逍遥趁此机会猫腰窜到洞壁凹处,贴墙而立,说道:“清凉宝宝,你傻啦?跟我走!”探手抓住清凉宝宝的衣衫,硬是揪它下水,另一只手拿剑乱挥,拨打纷堕的石屑。谁知清凉宝宝一到石台边就缩身後避,竟是死活不肯下水。李逍遥一怔,心想:“难道它不会游泳?”
    这时大团脓血已经淋漓不断地滴在石台一隅,毒液乱淌,逼近李逍遥脚边。
    李逍遥急忙使劲拽扯清凉宝宝,口中怒道:“你想害死我是不是?”但清凉宝宝非但倔,更有一股牛拉不动的劲儿,一挣扎之下,李逍遥险些捉它不住,幸好还有“飞龙探云手”,既揪不著这小仙偶藏於腰後的双手,眼光掠见它那三髻头影便在面前晃动,飞快探手揪它的发髻。清凉宝宝自然要闪,脚下欲蹦未蹦之时,李逍遥的手虽然抄了个空,但却不知碰著了它头上三个髻中的哪一个,清凉宝宝“嗄!”的一叫,顿时僵住不动了。
    李逍遥顾不上奇怪,正要揪它下水,突想:“这家夥是木头做的,身子不能算轻,抱著它下水,我就跑不掉了……”这时石台上堆积的脓浆越耸越高,底部淌流毒血,李逍遥和清凉宝宝已难立足。危急关头,李逍遥只得向水跃去,半空中转身朝清凉宝宝一指,默念“乾坤咒”,落水时清凉宝宝的身影已从平台上消失,李逍遥知道这小仙偶随咒进了他的“乾坤袋”。
    修剑痴从水下冒出脑袋,瞧见石台上耸起的大团脓血渐变魔形,其貌变幻不定,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狰狞吓人之极,便连恶梦中也绝难见到。
    众少年惊叫声中,修剑痴转面寻著李逍遥的脑袋,说道:“试试用御剑术去对付它!”李逍遥皱脸道:“不行吧?现学现用一般都是不成的,咱们还是闪先罢,以後再跟它算帐……”修剑痴怒道:“这条地下水道既深又冷,咱们未必有命游得出去。有希望就该试一下,如果不试就什麽希望也没有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李逍遥正要道白,背後好几只手把他推了出去,出其不意地便与那伸下来的血肉模糊的魔脸打了个照面。李逍遥大叫一声,转头问道:“御剑术的口诀?”修剑痴愤然道:“刚才都告诉你了……”李逍遥道:“我吓忘了……”那血魇可不等人,陡然大吼一声,双手探向半空,下半身倏地一阵收缩,!的落入水里,潭中登时血浆翻涌,霎间急冻。
    “来不及了……闪!”李逍遥飞快划水而呼,拼命从急延过来的红冰封冻扩张的势头下逃开,尽管扑腾得飞快,水潭的急冻之势却愈快,只一刹那间,半边水潭已成坚冰。眼见刻不容缓,李逍遥赶紧泅入水底,与黑水老鬼一起率先觅路而逃,修剑痴等人紧紧跟随。背後的水急骤凝冰,推逼而进,距离逃在最後头的任书易不足半臂之遥。
    李逍遥回头望见任书易即将被冰封之墙湮没,不假多想,陡然刹住身形,返回任书易身旁,断剑在水下猛地抬起,朝扑面逼来的冰墙乱挥而去,这一霎那,连他自己也已灭绝了生机,这一击若是挡不住冰封之势,非但任书易逃不掉,李逍遥的小命也得搭上。
    绝望关头,眼前的冰墙里仿佛现出那独臂汉子在江边力战魔兽的跳扑身影,便在跌荡起落间,乱剑诀的剑招和惨厉剑意激涌而出。
    水下的困局,断折的湛卢,非生即死的危势。这一切都是丧乱荼毒。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
    马君武“乱剑诀”深含的伤痛离乱之意浑化於一十八式每一招剑势中。“丧乱荼毒”题意来自东晋王羲之,剑意来自一生潦倒、命运多厄的落魄剑客马君武。“赵四风流朱五狂”,没有几人知道他年少时经历过什麽……像他那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法造诣,原本应属武林中超一流的大剑师之列,可却毕生碌碌无为,沦落於江湖的边缘绝地。天生我,天养我,天灭我。马君武有他的悲情。
    然而就连马君武也想不出“丧乱荼毒”这一剑。
    一十八式乱剑诀中没有“丧乱荼毒”。
    这是李逍遥自己的命运。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种“丧乱荼毒”的命运。
    先一招“黯然失色”未使过半,冰头已近在咫尺,不得已只得变化出另一招“不知所措”,剑招半途受滞,再催变出“左右为难”和“瞻前顾後”,仍是无法使成。李逍遥从未遇到这等困境,只因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在水底使剑力战邪魔,面对势如破竹的急冻之冰,不免心慌意乱,剑受水阻,也使得不似陆地那般流畅。他心头一堵,不由自主地便半途再换剑招,无意中使出“剑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然而花非花,雾非雾,几种截然不同的剑势混乱不堪,夹杂在“剑二”的无色无相剑意之中,反而无拘无束,连串错招幻化而合,错有错著,顿成什麽也不是的一招新剑势,这便是“丧乱荼毒”。
    李逍遥自己的剑法。
    一剑连挥万千道光,分水破冰。
    “丧乱荼毒,追惟酷甚!”
    这一剑的名称,便在修剑痴震憟的目光中油然而生。
    急速推进的冰墙虽然应声而碎,但那血魇仍然未除,水道急冻的势头只刹得片刻,又猛推而来。李逍遥使那一招几乎倾尽全力,连泅水逃遁也须任书易在旁扶持,更哪有抵挡之力?
    除了身後急骤逼近的冰封之险,在黑暗曲折的地下水道中往前方觅路无疑也是一大难题,更何况水寒如冰,又无法冒头换气,这几人原本全都各皆带伤,在水底潜游不久,便难以为继了。黑水老鬼虽说水性过人,终因断了一臂,伤痛难耐,在水底多游一会便感吃力,渐渐的落了後头。羽云等几个少年仗著精力旺盛,求生意念遇险而自强,反而渐渐游到了前边。
    李逍遥先前只道丁情多半支持不住,一直暗加留心,欲在他力竭之时相助,不料丁情竟能勉力支撑著往前泅渡,於文凤原是在旁照顾他,却先显不支之态,变成是丁情拉著她往前艰难前进。李逍遥心中不免暗暗称奇:“丁丁哥看起来没多少所谓阳刚之气,平时总是显得病恹恹的,险恶时刻却又韧得紧。遭受了那麽多不幸,身心俱创之下,竟然还能咬牙硬撑下来!”
    忽感身後水势扑腾,却是游在後边的黑水老鬼陡遇凶险。
    血潮推涌而来,寒冰封冻水道之势已到了黑水老鬼脑後,眼看便要将他吞灭,李逍遥心中一惊,生生刹住身形,修剑痴在他耳边咕噜咕噜地说道:“用……咕噜噜……御剑术……咕噜咕噜……”李逍遥想:“这个时候你还能说得出话来?我都服了你啦……不过,去他的御剑术!”
    其实,他倒不是不想用小仙剑,只是曾经失望过多次,对此难免心存顾虑,形格势禁之际,生怕万一不灵,岂非糟糕?何况“御剑术”到底怎麽使用,他也没来得及搞明白,自是不敢去想。只好用自感最拿手的招数,刚才那一招“丧乱荼毒”故伎重演,连串剑光卷起激腾的水波,轰的狂扫而出,这一次虽也劈碎逼近眼前的冰潮,救了黑水老鬼性命,但李逍遥毕竟力气大耗,犹未回复几成,剑势比起刚才已显得大为减弱,那股急冻的势头受阻的间断时候也较之先前那一次来得短暂。
    他还未缓过劲来,碎冰翻漾间隙但见一大股血潮急射而来,水下登时殷红一片,那血魇斗然间已扑到跟前,倏地探出一张魔脸,随著水涛翻荡,模模糊糊地扭曲变形,时而像韩桑,时而像七天雨,忽而两张脸重合,复变巨魔狰狞的面目。尽管明知这是幻觉,李逍遥等人仍是骇然而栗。
    震憟之情未去,血魇陡然张口噬向李逍遥,其势犹如猛兽捕食。这一霎间李逍遥心凉到脚底,惊骇绝望之下,竟已浑忘了反抗,而躲避或逃离也均不及血魇迅速。但就在身遭活噬的千钧一发关头,一股天罡战气陡然激发,顿时将李逍遥惊醒,唤出他顷刻之间增强的战斗力量。此时出剑已迟,便在危殆之际,自然而然地贴了一道天师符出去。
    没有什麽功夫比“天师符法”对他来说更顺手了。
    “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很久以来这句熟极如流的咒语无数次伴随著他在梦里徘徊。发符的这一刹那,他突然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软硬天师,“难道我以前真的跟这两个家夥早就相识了?为什麽会不记得?我还有多少事情和多少故人是遗忘了的?”
    这虽然只是霎间的心念一动,却使他突然想起灵儿那深情凝睇的目光,那娇痴无限的神态……一直跟在身边的灵儿,会不会也是一个被他遗忘了的故人?如果是,他和她之间曾经发生过什麽?
    他并不知道“结识”软硬天师的时间远不止於少儿时代,自也不晓得他最初遇见灵儿也绝非灵岛求药之时。或许真的如她所说,他们早就认识了。而她一直在等著他回来找她,并在等待中长大,直到遇见他,直到两人携手同闯一段天涯路,直到缘尽时分,又再度痛别,又再度相约……
    只在这一恍惚间,天师符已荡然而发,由於天罡战气冲击之力浑厚无比,强劲之极,天师符甩出手时便不再是一贴而是无数贴,层层推涌,其势宛如惊涛骇浪一般,无穷无尽。这不过是一条地下水道,宽处最多仅容两人齐身同游,原本只是一潭死水,突然间竟有两股强大之极的力量在此猛烈对撞。虽是阴阳分界,但这两道巨大的推进之力却陡然碰在一起,一股是李逍遥的天罡战气,另一股是血魇的冰冥急冻,两道势头交击之下,水道轰然惊爆!
    便在沸反盈天之际,李逍遥眼前一片血花翻漾而开,现出韩桑乱发披垂的身影,胯下却长出七天雨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韩桑在冥冥中瞪著一双怪眼,桀桀笑道:“我说过,输要输得精彩!”
    血潮一荡,遮没韩桑的身影,却翻出七天雨的半具残躯,七天雨悲声大嚎,向李逍遥伸出双手,手骨毕露,爬满怪蛆,嚎叫道:“救我啊1救救我……”嚎声突断,血潮一阵旋转,荡涤而收,卷没了七天雨那凄惨的鬼像,缩入幽冥的深处,李逍遥也随著冲激而回的水波不由自主地倒跌甚远,脑中一团昏沌。
    那股巨大的血潮虽然回涌而收,但急冻之势竟又接踵而来,紧紧追逼前边潜水而逃的几个人影。天师符法终是难以消灭魔力巨大的血魇,李逍遥自也无可奈何,既扳不转败局,只好仓皇逃命。他们几人互相扶助,虽没拉下一人,却全都游得不快,挨得一阵,非但身後冰头又近,前方幽暗无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更不知出路在何方,眼看人人气衰力竭,均生出绝望之情,再要做徒劳挣扎也已有心无力,更何况各皆筋疲力尽,连苦苦支撑至今的丁情也感到灰心了,於文凤、任书易终因透气不得而陷於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
    便在众人渐渐的陷於半昏半醒之时,原本狭隘的水道突然变宽。李逍遥双手划水,没再撞到几欲夹身的石壁,心念不由一动,吃力地睁开眼睛,呼的一声,黑水老鬼和任书易先已窜出水面,大口呼吸吐水,叫道:“可以透气了!快出来,是个出口……”叫声虽欢,没等水下的人听清却猛然变为惊呼惨叫。
    任书易!的一声堕入水底,猛烈挣扎,李逍遥和羽云连忙抢过去拽扶他,但见任书易脸上赫然粘著一只手形的魔物,一面惊叫,一面用双手往脸上拉扯或狠打,居然没弄下来。李逍遥和羽云皆强抑惊骇之情,帮忙拽那手爪状的魔物,甚至用剑切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那手状魔兽从任书易脸上硬生生地拔下来,甩出水面,听见翼声嗡然乱起。
    黑水老鬼急缩而回,变色道:“上边全是这些东西堵住出口……咕噜咕噜……幸好我躲得快……”李逍遥突然发现黑水老鬼肩後爬著一团yīn户状活物,忽张忽合,吞吐淤汁,其状诡异难言。他不由变色道:“你背上也有……咕噜咕噜……就好像‘辣块妈妈’!”黑水老鬼大惊,反手乱打,险些被魔物咬断手指。羽云拿出匕首,觑准那魔怪一张一合的柔软部位扎了下去,挑离黑水老鬼背梁,丢出水面,只听得扑翅之声不绝於耳,众人不禁相顾变色。
    李逍遥大著胆子游近水面往外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洞穴绝非他先前下来时的那个大树洞,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残垣断壁,显得像是在一所荒废的大宅里边,水潭四面密密麻麻的堆满了数不清的甕状粘稠物,像是某种卵巢。隐约辨出巢的外壁竟是由无数蠕蠕而动的粉肠状的活物拌著五花十色的脓汁粘缠而成,这便是先前在“兰陵方庄”废园里李逍遥见过的那种怪虫,当时僧枷罗那密宗和尚就死於一个怪巢之中。
    如今想来,僧枷罗必是不幸做了巢中魔物孵化时的活饲料。
    这些卵巢大都已然孵化,潭边爬满了千奇百怪的魔虫,更有许多宛似蝙蝠般张翅盘旋低飞的阴囊状垂鼻魔怪在水潭上方逡巡不去。李逍遥缩头不及,脸上陡地附落一只爪形异兽,顿时呼吸不得,憋气欲死,堕入水底猛烈挣扎,幸有羽云等人帮忙,才总算摆脱了那怪物。
    血魇随後追近,催动冰封之势。李逍遥感到身旁的水已开始凝冰,不容耽搁,只得硬起头皮,以脚蹬水,使动风魔身法,窜出水面,叫道:“我打掩护,大家快出来!”他方始现身,大群小魔怪或飞或爬,纷纷围涌而来,猛扑乱咬。
    李逍遥乱剑一挥,手中湛卢虽只半截,兀是犀利无比,乱剑诀中最顺手的几招便在危殆关头一气而成,错有错著,汇入李逍遥运剑时的“剑二”手法,斗然发出一圈激闪的剑光之环,李逍遥便在环心,催发“天罡战气”,光环先自回缩,骤然激灿,向四面八方一扩而展,仿佛一朵巨花突然绽瓣怒放一般。潭边的密密魔影以及卵巢登时应声摧飞,散落四面八方,竟如遭了爆炸的冲击也似,残肢断翅雨点般在剑圈之外荡落满地。
    这一招剑法仍是马君武十八式“乱剑诀”之外,纯属李逍遥应手而创。一剑之功,竟有偌大威力,顿时连自己也摸不著头,耳边倒塌之声此起彼伏,眼前随即尘雾弥漫,知是四面的屋墙均被这一剑的余势摧毁,他不由得傻了眼,“哇!哇……”乱叫了几声,落到一旁,心念忽动:“这一招使得真是叫我心花怒放,不如叫做‘心花怒放’好啦。哈哈,逍遥神剑真是有够屌了!”
    得意之余,拿出一块小圆镜往脸上一照,提手梳去垂鬓的乱发,叼烟!眼,对著镜子里的自己,说道:“恭喜恭喜。你真是一个不可多见的剑术奇才!”
    正自沾沾自喜,修剑痴等人已慌张地爬出水潭,任书易喘著气说道:“快跑,小师叔。血魇追来了!”李逍遥兀自对镜陶醉,说道:“不要紧。紧要关头我需要鼓励一下自己……对了,刚才忘了说,连这麽绝的剑招都悟得出,逍遥儿。你的表现真是令我心花怒放到极!”
    那几人只道他吓傻了,竟不知危险逼近身後,不由得均叫唤起来。李逍遥未及回头,已觉身後的潭水激涌而起,竟似庞然大物耸身而立,後背随即一寒,犹如万枚冷刺透骨入髓。他瞧不到背後水潮急冻之像,但却陡感命垂顷间,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抹向肩後,其势竟似自刎。任书易等小弟子只道他居然吓到要自抹脖子,不由都惊叫起来,便在一片惊叫声中,李逍遥使出乱剑诀之“对影自怜”。
    手中断剑乱搅而出,背後的巨冰应声碎裂,血魇随即钻了出来,飞瀑一般泻地,迅即成其魔形,向李逍遥张口便噬。李逍遥身子一激灵,吐出嘴边斜叼的湿蔫纸烟,正好落入那血盆大口之中,血魇急忙缩头闭嘴,好一阵难受,李逍遥趁机溜走。
    他随著众人逃出不远,生怕那血魇转眼便又追上,转身挥剑乱劈,使出乱剑诀之“仓皇狼顾”,身後大片残墙轰然塌陷,将那血魇连同水潭一道葬没。
    一连串的恶斗下来,虽说到底摆脱了那穷追不舍的血魇,李逍遥自也不免感到身子虚脱,真气几乎消耗殆尽。尤其那乱剑诀的招数,每使一下都是大损真气,他一路使了过来,也不记得用了多少招乱剑重击,内力似已所存无几,奔不数步,脚下一软,竟尔栽於乱石堆中,磕破了额头。
    修剑痴等人返身折回,扶他起来。任书易关切地问了一声:“师叔,你要不要紧?”李逍遥累得一时难以答话,只摇了摇头。眼光稍转,瞧见於文凤扶著丁情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她眼中只有一个丁情。这种眼神竟如灵儿凝望李逍遥一样。他心中一动,不由的又想到灵儿,一著急便要跳起身来,暗想:“这干人既已脱险,我得回去找灵儿了……”环顾四周,但见残垣处处,树影葱葱,竟觉眼熟,一凝眸间,想了起来:“怎麽又回到兰陵方庄了?”
    此处便是他先前来过的那处废园。纵然四面笼罩烟雾,难以辨清方向,地上那个巨坑依然如故,他决计认得出来。想起不久前刚与丫头飘飘来过,那时他是宫九的相貌,那小鬟也当了他是她心目中的少爷,可是景致如昔,身边的人却已暗换,一念及此,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恍如隔世之感。
    黑水老鬼顾不上喘息,从身上摸出一个筒子,望著埋葬血魇的那处废墟,自行取火点著手中一根松香引子。因见众人都望了过来,他便冷冷的说道:“要想真正地埋葬这一切,须得用火。”修剑痴等皆疑心那血魇尚未消灭,眼见黑水老鬼意欲放火,均无异议。李逍遥望著黑水老鬼的举动,心想:“天晓得他身上怎麽揣了这麽多装黑油的筒子……”
    黑水老鬼刚走近那处废墟之旁,未及撒油,突然间衣袂掠风之声绕著他身影扑簌簌急响,李逍遥还未瞧清何事,黑水老鬼便已低哼一声,跌滚於地。众人不免齐感惊愕,以他的身手原也不至於如此不济,怎奈伤毒未愈,武功十成不剩一成,竟然不出几招便给那几道人影掼跌。
    任书易连忙上前拖了黑水老鬼回来,只见他身体簌簌寒颤,脸色发灰,手背上隆起一块忽鼓忽平的肉丘,那肉丘竟沿著手臂一路往上移窜,似是皮下钻进了活物,急想爬进他的颅腔。这情形甚是诡异,任书易不由得惊叫起来,李逍遥也从未见过此等情形,正自呆看,修剑痴低头一瞧,眼光中闪出一丝惊疑不定之情,见旁边的人全都不知所措,忙道:“快取绳索扎紧他的上臂,用剑破开那肉丘。否则……”李逍遥等未暇听完,急忙撕布扎紧黑水老鬼上臂,阻止那肉丘上移,羽云一匕首扎下,顷间破开肉丘,从里边急箭般的射出一物,竟然钻入羽云脸颊,隆起一丘,蠕蠕而动。
    众人方自惊望,李逍遥提起断剑往羽云脸上急刺,挑开肉丘,回剑一瞧,刃端赫然穿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虫,大小宛如麽指,形状有几分像蚕,却长了前後各一对!臂,狰狞舞动,通体透出刺骨的奇寒之气。李逍遥没敢多瞧,心下暗暗称奇:“这是什麽玩艺儿?”因感寒气越距侵肤,便把身体离剑上那小怪虫远些,但仍不禁簌簌微颤,犹如置身冰山之旁。
    “冰蚕蛊!”修剑痴望见李逍遥穿在剑头的虫子,眼光不由一凛,认出这虫子的来历,脸色登时变得说不出的凝重,移目望向废墟前垂手而立的两个人影。那两人刚巧也一齐向他投目打量,彼此目光交触,心下暗猜对方的来历。
    “蛊?”李逍遥闻声之下,不由心念暗动,转面瞧向那两个与修剑痴对瞪之人,看出这两个皆是身瘦手长、枯干如柴的高个子,身上披了一件大白麻布,几乎遮没头脸,麻布之下穿著黑底镶花边的短衫短裙,胸前挂满叮叮当当的铁片银环。这种打扮,李逍遥自是认得,心头一跳,打起乱鼓:“苗子!”
    左首一个垂眉撇嘴的苗子突然尖著嗓子哼出一句,问道:“遮莫是蜀山派的人?”修剑痴答道:“修剑痴。”那两个苗人闻言一怔,不由得对视一眼,脸色皆各沈凝,向修剑痴脸上瞧了瞧,竟不约而同地後挪一步,似是生出忌惮之意。
    修剑痴微微一笑,说道:“半条命的修剑痴,岂能入雾月教之眼?”李逍遥最感头疼的便是雾月教的苗人,没想到竟在此种情形之下撞著,虽说此前没见过这两人,但他们一露面便使蛊撂倒了黑水老鬼,手段不可谓不毒辣。他见这两个苗人对修剑痴以及蜀山派似怀忌惮之意,虽不明为何,也感宽心,哪知修剑痴随口自称不济,那两个苗人听了不由又对视一眼,先前绷紧的神色缓了下来,眼光扫视修剑痴身後的几人,看出他们全都非伤即患,不足为虑,便即放心,眼中却闪出诡谲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