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龙之爪(上)
作品:《仙剑奇情》 顾名思义,李家村不过是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渔村,一向不曾听闻哪家出过“名人”。比起邻近的几个大寨子可就差得远了。
李逍遥从小就羡慕邻近的“潇洒庄”,那儿人丁兴旺,年年送花灯、迎妈祖、办喜事都是热热闹闹。但据“金宝药店”的洪大夫说,小地方也有地方小的好处。至少不会引来官府太多的“关照”。
其时蒙古王朝对汉人、南人防范森严,定下了诸多匪夷所思的规矩。传说一把菜刀要五家合用,便出於不许汉人、南人藏兵器的禁令。蒙古军分驻中国各地,单在江南三行省,就设戍兵六十三处。又有里甲之制,编二十家为一甲,以蒙古人为甲主,“衣服饮食为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就是说甲主在所辖的二十户中可以随意淫掠。
然而传说归传说,就李逍遥所见,非但李家村从无官家骚扰,连“潇洒庄”好像也一向都那麽潇洒的。随著年岁渐长,他才明白偌大中国其实并无世外桃源,天下毕竟太大,朝廷即使两手都硬也有招呼不周的地方,何况“潇洒庄”萧大少姨妈的小叔家最小的女儿据说是宰相贺惟一的侄媳妇。这个霸权空前的百年帝国只有两个汉人出任过宰相,一个是帝国初创时的史天泽,另一位便是帝国瓦解前夕的贺惟一。有此渊源,十里坡也算得是半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小乐土。
李逍遥就在这一小片“乐土”上长大,虽说少了俗世中的喧嚣繁华,倒也乐得逍遥自在,也养成了他逍遥快活的心性。
“到家了!”
李逍遥领著赵灵儿从邻家菜园子里钻出来,望了望自家客栈的红砖墙,只觉全身皆乏,只想蹦回自己床上好生睡上一觉。
墙上以珊瑚石画了个大大的脸,作挤眉弄眼状,还吐舌头。灵儿不知是她郎君的手笔,正自呆望,李逍遥已转到门前,瞧见一高一低两个人影立在墙角,他上前冷不防吓这两人一跳。
王小虎转头一见是他,忙道:“不好了,不好了,逍遥哥儿!有两三个坏人拿著刀子,在村子里到处找你呢!他们看起来好凶喔……”
李逍遥抬手捏了捏小虎的耳朵,哼道:“一定是那些死不成的家夥……”记起那天在他家被赶跑的三个苗子,其中一个还对他下了三只蛊,心头犹有余恨,问道:“嗯,想找我报仇吗?他们现下人在哪里?”
小虎低声说道:“他们找不到你,就在你家里等。”李逍遥吃了一惊,“啊……我婶婶呢?”王小虎道:“李大娘出去买菜,还没回来。”李逍遥微觉不安,“他们没把我老婶怎麽样吧?”
香兰自从看见了他,一直未吭声,两眼只盯著李逍遥身後,这时忍不住说道:“李大哥……你怎麽会惹上那些苗人呢?我好怕会闹出人命呢!”李逍遥哼了一下,说道:“他们未必便打得过我!”王小虎道:“对呀,你有仙女姐姐帮忙,自然是不会怕了他们。”说著,歪头向李逍遥背後笑了笑。
香兰向灵儿瞪了一阵,越发觉得忿忿不平,哼了一哼,在她容光之下不由又暗觉沮丧,转身挨著李逍遥,拉著他的手,有意朝灵儿白了一眼,才说道:“李大哥,你千万不要回家呀!那三个苗人就在你家里等你呢。他们说,如果你不出现,他们就要把你家给拆了……”李逍遥心中登急,“啥?这样我不回去怎行?”香兰低声问道:“你看……要不要报官啊?”
李逍遥道:“这儿哪有官给你‘抱’?有我就行了,那些人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嘴上虽说得轻快,心下却大转念头:“我见过的黑苗当中,姬灵通、乌天鹊,还有那个爱玩灵魂出窍的符通玄,这三个最是难对付,除此以外,再多来点儿小杂碎也没什麽,就当给我练练新招……”
香兰揉著他的衣角,想了想又说:“可是……对方人多呢……要打架总要准备些家夥吧?渔港那边打铁的曾大伯和林木匠家里有卖一些兵器,我想你多少先准备一下嘛……”李逍遥道:“好啦,好啦,我知道……”香兰搓著他的衣袖,又道:“还有……要不要先让我替你去洪大夫家里抓些药回来?万一……万一……”李逍遥将她的手一甩,说道:“啧……你少触我霉头!”香兰瞪眼道:“哼,人家担心你嘛!”
灵儿突然惊叫一声,李逍遥等三人转脸之时,只见三个苗人的身影迅速之极的从眼帘里一闪即隐,灵儿也不见了。李逍遥想起其中有个手上装了铁!的苗人似是个巫师,多半是趁他们没戒备,突然蹿出来将灵儿掳走,心下一惊,连忙展开身形,追了上去。
小虎和香兰只觉眼前一花,李逍遥、灵儿和那三个苗人的身影便即不见,不由得一愣,面面相觑。
“风无形云无定!”
随著一声法咒,三个苗人眼前人影一晃,李逍遥已抢到前头。
那独臂苗人突然身体倒悬,挥动铁!向李逍遥欺近。只见他双脚连踢,攻击上三路,!影狂卷,袭向李逍遥下盘。打法怪异,攻势却凌厉迅猛,一时间衣影飘舞,状似饿鹰扑兔。
“我可不是小兔子!”李逍遥乍然之下,不免被这般打法搅得手忙脚乱,但只退得几步,独臂苗人眼前便即足影微晃,旋即胸腹擂鼓般的扑通乱响,口喷鲜血,倒跌丈外,沿著山坡一迳骨碌碌的滚下谷底。
李逍遥高抬一足,洋洋得意地摇了摇,心道:“风魔神腿还不踢得连你妈都认不出你来?”转面四顾,另外两个苗人抓著灵儿却趁机溜掉了。
李逍遥暗思:“必经之道是十里坡山神庙……我追!”身形一晃,打著旋儿落在山神庙前,果然瞥见那两个苗人的衫影在庙檐下一闪即隐。
“我堵──”李逍遥尾追而入,没留神脚下一绊,栽进门槛之内。
倒地时木剑一伸,顺势使招“不知所措”,将那两个冲进来的苗人拍倒,灵儿先前双手被扣住脉门,难以挣脱,那两个苗人一倒,她乘机闪身而退,这时李逍遥刚好摔落,灵儿足影微晃,将他轻轻托起。
李逍遥抱著灵儿大腿正自乱喘,只见一个小山般的黑影徐徐笼罩而近,大大小小的铁片银圈在一人身上铮铮叩响。“哦!你这小子可真是深藏不露,我的手下告诉我说,那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想跟我们拜月教作对的……就是你?”
李逍遥耳朵嗡嗡震响,眼皮抬起,刚好与那黑塔般的苗人大汉凛凛逼视的目光触个正著。他心中登吃一惊:“乌……天……鹊!”脑里顿时闪出那日在海边目睹此人挥手间打得那几个“侠客山庄”的人屁滚尿流的情景,事已至此,只得硬著头皮说道:“彼此彼此,小子也没想到客官您会是个别有所图的人……”
“呸!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吗?”乌天鹊一口痰向李逍遥唾去,随即仰起大黑面庞,话声嗡嗡的说道:“我们是苗疆雾月教的使者,这趟到中原来,为的是一项攸关我苗疆数百万苗民兴亡存续的大事,谁敢插手阻碍,便是与我全族人为敌!”
李逍遥还了一口更浓的唾沫,“噗!”的朝乌天鹊脸上喷了回去,说道:“别跟我说这堆我听不懂的大话,有哪个干强盗的不会编理由?就算哪天你去炸了西京菜市场,猜也猜到你会说是替天行道……我只管我看到的,你们杀人行凶,强掳少女,不管有什麽理由,嗯……被我遇上了就算是你们的报应!”
乌天鹊突然伏地拜倒,李逍遥那口更浓的唾沫登时落了空,正自懊恼,但听那嗡嗡震耳的话声从地下响起:“公主殿下!请你跟我们回苗疆,小的们奉巫王之命,不惜任何代价也一定要找到你,带你回去……”
李逍遥心中一怔:“公主?”眼珠子一阵乱转,愕然的目光不觉转到灵儿面上,但见她俏脸霎间苍白,眸子中火星一闪,咬著嘴唇说道:“不要!你们杀了姥姥,还我姥姥的命来!”李逍遥暗觉她纤身微颤,显是想起了姥姥等人的惨死,心情激愤难抑。
乌天鹊并不抬首,话声凛凛的说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老妖婆将殿下偷抱出宫,逃到中原来,害得殿下和你父王骨肉分离十年,是个大叛徒!居然还让你拜入水月宫一干妖女的门下,让你学那汉人邪魔外道的法术,如今本教符通玄已奉你父王之命用驭鬼术将她们一并铲除,实是大快人心。殿下可知这十年来……”灵儿掩住耳朵,含泪说道:“你胡说!我……我没有爹,姥姥说我爹爹早就死了……”
乌天鹊一怔,随即正色说道:“殿下,你亲生爹爹是巫王,统领苗疆各族的领袖。你被带离王宫时才六岁,那时候你还小,所以不明白。”
李逍遥不禁望向赵灵儿,心中一团混乱,暗思:“从姬长老到乌堂主,还有那个装神弄鬼的符通玄,这干苗疆雾月教的人都称灵儿为公主殿下,看他们样子跟真的似地,多半煞有介事……只是我听都没听说过什麽巫王。”
只见灵儿双手抱住脑袋,摇著头道:“骗人……你们骗人!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你们走开!”李逍遥心想:“是呀,六岁以前的事情多少不会不记得一些,假如灵儿真是什麽公主殿下,她又怎会不认?定然是这干苗人瞎说,其中必有阴险用心。”转脸向乌天鹊说道:“喂!‘公主’叫你们滚,听到了没?”笑了笑又道:“戏台上那些公主叫底下人滚蛋,没一人敢赖著不走。”
乌天鹊脸色一沈,斥道:“臭小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胆敢再多嘴多舌,我连你也杀!”李逍遥慢慢直起身子,笑道:“我是吓大的……”话音未落,乌天鹊袍袖微摆,一条银环大蛇倏地飞窜而出,其势快如闪电,李逍遥只一眨眼间,蛇信已舔近他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丝衣一晃,灵儿闪身挡在李逍遥前边。银环蛇张口一噬,乌天鹊心中暗惊:“别误伤了公主!”但已出手不及。突然间素手微晃,灵儿两根手指夹住了蛇颈“三寸”之处,那条大蛇登时动弹不得。李逍遥呆望著那条蛇一绷而直的躯影,心下暗转念头:“没想到灵儿不怕这玩意……”乌天鹊手腕一翻,抓住蛇身,目光射向灵儿面上,说道:“苗家的姑娘,终究与汉家女子不一样!”
灵儿缩回了手,俏脸苍白,连自己也想不出刚才怎会这麽大胆,竟敢用手去捉那样狞恶的大蛇,乌天鹊转视李逍遥,嘴边浮出一丝尖锐的笑意,说道:“这蛇送给你玩如何?”说著把手一伸。李逍遥看见那条粗如手臂的毒蛇陡然间在眼皮底下伸缩扭摆,其状骇恶,不由得一惊而退,全身毛发直竖。
乌天鹊哈哈一笑,目光转回灵儿脸上,说道:“殿下,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终究是改变不了。就算你穿著汉人的衣服,可你毕竟是苗疆独一无二的公主!”上前一步,躬身说道:“你心里明白,你终究与汉人不同,苗疆才是你的家。殿下,随臣回去罢!”
灵儿摇头说道:“不要!我才不要相信你们的话,我要跟逍遥哥哥在一起,还……还要去找我娘。”
“巫後?”乌天鹊心头一震。
在蛮荒的苗疆,母系一族的地位向来最是尊崇,万民与其说拥戴巫王,毋宁是崇拜巫後。在苗民心目中,巫後娘娘才是真正的圣神,在这个名字的积威之下,即便是势力极盛的雾月教中人也不能不心存敬畏之念。
李逍遥见这三个苗人原本狠恶的表情顷间变得畏惧,便从灵儿身後走了出来,说道:“听到了没有?灵儿说不跟你们走,就是不跟你们走,识相的就快滚吧。不然我可要赶人了!”
这十里坡一向被他当做自己的地盘,说起“赶人”二字,倒也显得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当仁不让的威风。
乌天鹊与那两名手下交换了个眼色,皆想:“事到如今,只有先撂倒这个碍手碍脚的小汉蛮,捉殿下回去再说……”三人一齐直挺挺的踏前一步,李逍遥急忙拉了灵儿一道冲向庙门,大门突然砰的闭上,李逍遥身法虽快,却一头撞在门上,登时晕头转向。
乌天鹊将手一伸,那条扭摆转动的银环蛇突然一绷而僵,李、灵二人一眨眼间,只见乌天鹊手中握著一把银光闪闪的粼蛇弯刀,刀光吞吐,青磷般的寒星倏忽闪没。灵儿脑中飞快翻书,记起巫书记载此兵刃乃是古代用来祭祀神的灵刀,以百牲之血、百虫之毒浸炼而成,中人立死,实是沾身不得。
她正要提醒李逍遥当心,乌天鹊哼了一句:“好,莫怪我们来狠的!”全身的衣衫突然犹如皮球般鼓涨起来。另两个苗人又想故伎重演,左右扑上,伸手来拿灵儿手腕。这两人来势虽快,却快不过李逍遥的风魔神腿,扑砰、扑砰两声大响,两个苗人还未近得灵儿身边便给李逍遥踢得飞起,重重的撞在两面殿墙之上,梁上瓦灰簌簌撒落。
李逍遥抬脚一晃,笑道:“厉害吧?”眼光一低,突见一只模样凶恶的毒蛊叮在脚背之上,随即钻了进去,那只脚顿时剧痛无比。他惊叫一声倒地,始知刚才踢中那两个苗人的同时也著了人家的道儿。
灵儿瞧出李逍遥命在顷间,急忙转身救治。乌天鹊趁机欺近,伸手来点她穴道。李逍遥这时神志尚在,急忙抬起木剑,使一招“肝肠寸断”,自下而上,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撩向乌天鹊腹间。这一招甚为毒辣,连姬灵通那样的大高手急切间也应付不下,几乎命丧李逍遥之手。乌天鹊的武功虽也十分了得,比起姬灵通毕竟尚有不及,决难躲过此招,一惊之下,登时全身僵住,眼看木剑抵身,李逍遥的手臂突然麻木,剑势消失。
乌天鹊心念急转:“搞什麽鬼?”眼光投去,但见李逍遥脸色变得乌青泛紫,显已身中蛊毒,灵儿识得毒性的厉害,不假思索地伸指封了他的穴道,意欲减缓蛊毒侵入血脉之势。
银光一闪,李逍遥眼睁睁的看著乌天鹊挥刀要卸下他那条僵在半空的手臂,却无法缩手躲避。嘴巴一张,连叫声也霎时噎在喉间。
灵儿本想先帮李逍遥逼出毒蛊,忽听得脑後刀风骤响,眼光瞥见粼蛇刀往李逍遥拿木剑的那只手臂砍落,只稍迟得片刻他便手臂不保,她急将双手一划,在身前划了个圆圈,掌心交抵,心中默念法咒:“天官赐福,金刚不破!”
当的一响,粼蛇刀如遭铜墙铁壁撞击,反震而回。
乌天鹊叫一声:“是金刚咒!”刀势一变,顺著灵儿所画的金刚圈急旋三重银光激闪的大圈,光圈一荡,与灵儿、李逍遥身前的金刚圈交叠而合。李逍遥心想:“这厮在搞啥鬼?”但他素知灵儿这小姑娘法力了得,尤其是她的金刚咒每能於险境之下保他毫发无伤,眼见乌天鹊摆出与她斗法的架势,倒不如何担心。
但听得乌天鹊沈声念了一句法咒:“幻影魔界,死灰复燃!”银光骤然一闪,火焰大炽。
就在这一刹那间,灵儿从金刚圈内看见了最可怕的情景。
她仿佛置身於一个血肉飞溅的炼狱,亲眼目睹鬼降肆虐中的水月宫众人惨死之状,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在她眼前扭曲撕裂,还有她的姥姥垂死的挣扎求救……她看见姥姥在血泊中朝她伸手,她却怎麽也握不住姥姥伸出的血淋淋的那只手,眼睁睁的看著姥姥在脓血的漩涡中无助的惨叫、淹没,直至她的眼瞳里变成殷然一片。
李逍遥并未发觉有异,眨眼间灵儿突然晕倒在地。
乌天鹊身体摇晃,面颊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缓缓抬手,抹去鼻际的血迹,粗喘著提刀转向李逍遥,目中露出杀机。
李逍遥不知灵儿是死是活,眼见这苗人恶狠狠地向自己逼近,心中登时惊怒交加,苦於手脚麻木,无法抵抗。
霍的一声,粼蛇刀当头劈落。此时李逍遥唯有眼睁睁的看著刀锋斩下,突然间“铮”的一响,粼蛇刀擦著他身旁劈进墙中,乌天鹊两腿一软,竟跌坐在他面前。刚才的斗法虽只顷刻便已结束,其实为了突破金刚圈,乌天鹊不得不使出最耗真气的“入魔”法咒,摄入灵儿心神,使她陷入可怕的幻觉之中,心中承受不住目睹亲人惨死而无力相救的惨酷打击,虽令灵儿昏了过去,但乌天鹊终究也耗尽气力,再也支持不住,这一刀居然砍得歪了,倒下时不住地喘著粗气。
两人对视片刻,谁也动弹不得。但见乌天鹊眼光里露出一丝狞笑之意,李逍遥心中一凛,立时猜到此人心意:“不用等他气力恢复,我便会自己毒发而死!反过来也是不妙,就算我还未毒发而死,这家夥气力一复,便会拿刀杀我……总之我这回是死定了!”转眼去瞧灵儿,暗盼她快点醒来,但听得殿角发出动静,却是先前被他踢昏的那两个苗人先醒了过来。
那两人见乌天鹊、赵灵儿、李逍遥三人皆倒在地下,不由得一怔。
李逍遥眼看这两人慢慢起身走近,心中不迭地叫苦。
乌天鹊喘息著说道:“烟蓝、水影,你们……咳咳……你们两个先带公主殿下走罢。”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又上气不接下气,李逍遥没想到此人转眼间竟会变成如此模样,心下暗暗称异。殊不知斗法最损真元,纵然是乌天鹊这等武功了得的人物,也自不例外。此刻乌天鹊心里又何尝不是暗暗惊异:“不想公主殿下小小年纪,灵力竟如此了得。我若不是使出入魔咒乘虚而入,摄她心神,必斗她不过!”那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又望向李逍遥。
李逍遥瞧出这两个苗人眼光中的杀意,登吃一惊,突然想到:“仙剑!庄老道说这是救命之物,除了它以外,我想不出此刻还有什麽能帮得到我……飞剑何在?”他心中连唤几声,怀里的小剑匣毫无动静。
蓝衫苗人手中突然多了一根竹棍,伸过来指住李逍遥的喉头。此时李逍遥唤不出“仙剑”来救命,心中登时绝望之极。
另一名青衫苗人伸手去抓灵儿手臂,突然间见她眼睫一动,张开眼睛。那青衣苗刚把手扣上她的皓腕,五指未及握牢,灵儿纤手微翻,倏地滑溜溜的圈上了他的手臂,急晃一下,刁住青衣苗的喉头要害。
青衣苗认得“金蛇缠粘手”的厉害,不由得一惊而跳,从灵儿手底挣了开去,此时那蓝衫苗人挺起竹棍朝李逍遥戳来,不巧那青衣苗跳来,将他身子撞到一旁,竹棍戳歪,堪堪擦破了李逍遥颈侧的肌肤,刺在墙上。
青衣苗心中突省:“她手上并无力道。”抢上几步,说声:“殿下,得罪了!”探手来拿灵儿腕脉,想趁她斗法之後气力未复,先制住她再说。但见灵儿素手微摇,眼光迷离,低念一声:“梦回三更鼓……眠!”
此时她也不知自己的“回梦咒”还能否有效,身上的气力却只够使此法术,不及多想便发下咒语,眼睫霎动两下,待要眨第三下时只听“咚!”的一响,青衣苗栽倒在地。蓝衫苗转面看时,陡觉瞌睡虫袭来,身子晃得几下,便也鼾声大作。
李逍遥从鬼门关兜一圈回来,不由又惊又喜,心中不迭的大叫:“灵儿乖宝宝!乖乖灵宝宝……”但见灵儿纤身一摇,软绵绵的伏倒在他身旁,竟又晕了过去。李逍遥不知她刚才又耗去了仅存的几分真气,心下大惊,苦於叫唤不出,只得暗暗叫苦:“不该夸她太早……”
灵儿法力原本不弱於乌天鹊,但连日来她已心力交瘁,经历大变之後又饱受情思煎熬之苦,随李逍遥有一搭没一搭的奔波履险多日,未得好好休憩,是以一遇上了乌天鹊这等巫术深厚之人,不免要大大吃亏。她的“金刚咒”虽有刀枪不破的护体神力,其中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每使此咒之时,心神对外魔侵袭的防御较之平日为弱,这些天来姥姥以及水月宫诸人惨死的情景无一刻不在她心头浮闪,她总觉得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也不会害得这许多对她好的人平白死去,内心深深自责自艾。乌天鹊陡施“入魔咒”,无疑是乘虚而入,引她自伤,这等伤害也更是来得深重。是以灵儿霎间几乎丧尽十年所蓄的灵力,连性命也十去六七。
乌天鹊瞧见灵儿使咒顷刻催眠了他的两个手下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只道她比自己恢复得早,那自是不妙之至,旋即又见灵儿晕了过去,他一怔之下,不禁目露喜色,心想:“小殿下终究身子骨太弱。我只须再调息得片刻,便能回复三五成真气,这就足够了!”
李逍遥瞪著他,暗自著恼:“要不是灵儿刚才点我的穴太急,我早就一剑摆平你这黑炭头了……你妈的庄无涯,他给我这玩意到底该怎麽用才灵啊?”使劲去想怀里的仙剑匣子,情知乌天鹊随时便会回复气力,只要被他抢先了一步,自己便会不妙。他平时难得专心致志一次,眼前的情势却是性命攸关,由不得他不全力以赴跟这三个苗人抢时间。
“嗒!”的一响,汗珠落地。一个黑影缓缓直起,李逍遥眼皮一抬,只见乌天鹊慢慢的站了起来。
他心头登时沈了下去,暗叹:“命该绝,没话说。”
乌天鹊嘿的一声冷笑,瞪著李逍遥死灰般的面孔,俯低腰身,伸手拾刀。李逍遥顺著他的目光瞧向地上那把粼蛇弯刀,看著乌天鹊的手已将摸到刀柄,心中一急,突觉左手动了一下。李逍遥一怔,试著动动右手,右边身子却仍僵木。他立时想到:“刚才毒蛊叮我右脚,灵儿为阻毒性上侵,点了我右半身的几处穴道,没想到我的左手还能动弹……她使的什麽点穴手法?”
刻不容缓之际,他左手抄起身旁的木剑,这时乌天鹊刚从墙脚拔出插入半截的粼蛇刀,李逍遥想也不想,大叫声中,使一剑“不知所措”劈了过去。乌天鹊眼见这招剑法没头没脑,居然将他全身要害一古脑儿全招呼了,大骇之下,急忙著地急滚,狼狈之极的躲了开去,但听得“唰!”的一响,背後大片衣衫被木剑划裂,扯了下来。
李逍遥以左手使剑终是不灵便,眼见这一招并未命中,不由得暗叹一声:“差上一点点……唉!”这声“唉”却叹了出来,落地有声,始觉自己又能说话了。
乌天鹊此时的气力只回复了四五成,被李逍遥一惊,登时全身冒出冷汗,一时没敢逼近。两人僵持片刻,李逍遥暗思:“我身中蛊毒,他的形势终究好过我。这样相持不下绝非良策,最好诱他过来,一剑灭了他。但怎麽才引得这家夥中招呢?”刚才他那一招太过吓人,乌天鹊心头犹有余悸,此时想要诱他走近可不容易。
李逍遥眼珠转了转,哼道:“老乌贼,过来比划比划罢!”乌天鹊道:“我在这儿等著你呢,臭小子!”李逍遥见他半步也没挪动,不由得暗恼:“这句话被他抢去先说了。”挺剑一指,又道:“不敢过来就说明你怕了小爷。”乌天鹊不上他激将法的当,哼道:“你转眼便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浪费气力?”话声甫出,心下便即懊悔:“这麽一说,他便知道我的气力不够了。”
李逍遥一听便即说道:“原来如此。等会儿我的援兵一到,那你可就够受的了!”
“援兵?”乌天鹊暗吃一惊,旋即冷笑道。“你哪有援兵?”
李逍遥见吓他不倒,便也跟著冷笑两声,又道:“等你的公主醒来,还不一样够你受?”伸出木剑,往灵儿屁股上拍了拍,“啪啪”有声。
乌天鹊经验老到,自是晓得灵儿此时的情形比他还要不妙,听得李逍遥之言,心想:“就算殿下醒转,她也未必还有气力与我动手。这小贼吓不了我……”突听“啪啪”脆响,眼光投去,看见李逍遥的举动,不由得怒吼一声:“小贼太过放肆!我杀了你!”挥刀扑上,唰的砍下。
李逍遥以木剑拍打灵儿臀部,原本是无心的举动,就算有意而为也只是出於乡下顽童的胡闹之举,没料到这麽一打灵儿屁股竟会引得乌天鹊暴怒砍来,倒是意想不及,木剑自下而上,使出那招“肝肠寸断”的狠辣剑法,後发先至,撩入乌天鹊的门户之内。
出剑之际,李逍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莫非灵儿乖宝宝真的是个公主?”
既存此念,刹时间突将剑头去势偏转,原本是要戳进乌天鹊腹部,剑势一偏,便撩中了乌天鹊持刀砍向他头顶的那只手臂。
“哢嚓”一响,乌天鹊听见了肘骨折断之声,吃痛之下,弯刀又落得偏了,一阵火星乱闪,却是挨著李逍遥身体劈进了青石板中,深深箍住。
这一霎间,李逍遥心中又想:“不会吧?大多数公主都应该是刁蛮横恶的那种路数才对,哪有这麽乖的?”!的一响,身子离地飞起,重重的撞在背後的墙上,只觉胸口一阵大痛,不知断了几根肋骨。乌天鹊踢了他一脚,自己却也震得不住倒跌而退,後腰撞塌了神案。
李逍遥从墙上弹落,跌在灵儿背上,只压得她低叫一声,醒了过来。
她咬了咬牙,勉力起身,察看李逍遥的伤势。突听得脚步声从背後抢近,从投在地上的影子,但见乌天鹊摇摇晃晃的握著一根断折的桌脚撞了过来,将尖尖的一头向李逍遥胸口捅去。此时李逍遥晕晕乎乎的靠在墙边,尚未清醒过来,待得惊觉危险逼近,却已无力闪避。
乌天鹊猛地里撞将上来,血星登时溅到他脸上。眼前的视线由模糊复转清晰,只见他手中的那半根木头刺进的竟是灵儿的身子。
顷刻之间,李逍遥和乌天鹊均惊得呆住。原来灵儿情急之下,竟不假思索地挺身挡在李逍遥前边,那根桌脚深深插入她的肩窝,又从後背凸出半截。
乌天鹊顿时面如死灰,心想任何人在这等重创之下决难活命,更何况是这麽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孩儿,他不禁把一腔怨毒之火转到李逍遥身上,嘶声叫道:“就算我无法回苗疆复命,今日也要先杀了你这扫把星!”一咬牙,猛然从灵儿身上拔出那根血淋淋的桌脚,向李逍遥扑来。
忽然间一大簇剑影劈头盖脑地从李逍遥手里倾泻而出,这一霎间,他心中大痛,当年马君武在兰陵渡所传的又一招剑式浑然涌出脑海。
“悲痛莫名!”
看著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从眼帘里飞跌而落,李逍遥顾不上想这招剑法又是怎麽冒出来的,急忙转身抱住灵儿软绵绵的身子,见她丝衣上满是血迹,素衫殷然,一时心痛已极。
他心神恍惚之下,竟未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到庙门外,一个妇人提著菜篮子推门走进,四下一瞧,突然大叫:“又怎麽啦?发生了什麽事了?”不由分说,伸手揪住李逍遥的耳朵,怒道:“你又和人打架是不是?嗨呀!一次打得比一次狠,搞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你这没出息的浑小子真要老娘活活气死不成?”
李逍遥皱脸道:“老婶!这儿哪有死尸?”李大娘瞪眼道:“那地上躺的这几条汉子是怎麽回事?你说!还有哇……你怎麽搂著一个死丫头不放?”不等李逍遥回答,抢过来伸手探了探灵儿鼻息,蹙眉道:“嗯……还是活著的。”凑脸一瞧,登时眉飞色舞,“咦,这丫头可真俊哪,逍遥!嗯……怎麽有点面熟?”
李逍遥抹泪道:“怎麽办啊,老婶?”李大娘瞧出灵儿昏了过去,连忙从身上摸出一颗药,说道:“好办!先救活她,然後你再泡她。呃……幸好这颗还魂丹揣了十八年都没弄丢了,快帮我喂她服下,你愣著干什麽?”
丹药入口即化,灵儿身子微微一动,并未醒过来。李逍遥不禁问道:“老婶,你这颗十八年的药到底行不行啊?别是霉了的……”李大娘抬手往他头上打了一下,瞪眼道:“我怎晓得?当年那菩提和尚……呃,差点儿漏嘴了!”
李逍遥问道:“什麽菩萨?”李大娘顾左右而言他:“我是说,你这样子好像……嗯嗯,好像童子抱观音。这丫头长得可真像画里的观音娘娘!”一面说话,一面帮灵儿包扎伤口。李逍遥取出止血的药草,递给婶婶,叹道:“唉!要不是好灵儿帮我挡了那一下子,老婶你只好先替我办後事了……”李大娘扇了他一耳瓜子,斥道:“乌鸦嘴!”
忽见他脸色暗黑,大娘不禁微微一惊,“逍遥儿,你中毒啦!”李逍遥嘴一张,未及说话,针芒骤闪,“章门”、“风池”、“中府”等几处开始麻痒的穴道微觉痛楚,似被红蚂蚁啃了几口。
李大娘转面寻视,口中说道:“这几个苗人身上必有解药……”李逍遥没来得及提醒她小心,但见黑影蓦地一闪,乌天鹊倏然从一堆废砖里跳了出来,欺到李大娘背後,翻掌按住她头顶,喘了几下子,暗觉真气已经恢复八九成,喝道:“不许动!不然我就要这老太婆的命。”
李逍遥变色道:“啊……你!你……”大娘教他骂人:“卑鄙!”
“对!你卑鄙……”李逍遥口上说话,伸脚去挑先前掉地的木剑。“老太太靠墙喝粥……”
大娘问道:“怎麽说?”
“背壁、无齿、下流!”李逍遥终於碰到木剑,警告道。“快放开我婶婶!”
乌天鹊冷笑道:“这些天来真是多亏了你们两位……老太婆,苗疆的鬼菌疫毒滋味如何?嘿嘿,你没想到住你店里的人便是害你患病的主儿罢?”李逍遥脚尖挑起木剑,飞手抄住,恨恨的说道:“原来是你们在搞鬼!老婶,就是这家夥害你生病,我少不了要喂他几剑帮你出气……”
乌天鹊冷笑道:“你的剑再快也没我快!只须一掌按实,这老婆子便得撞到墙上、掉了牙齿、脑浆下流……”话声未落,便撞到墙上、掉了牙齿、脑浆下流。
在李逍遥错愕的目光注视之下,只见李大娘犹如一代宗师般的巍然而立,抬著一只手掌,骂骂咧咧的说道:“谁是老太婆呀!十年一觉扬州梦,醒来天下谁识我……”唱了两句黄梅调,又接著骂:“你们这几个不长眼睛的混蛋先给我打听清楚,老娘是何许人物?竟敢在我的地盘撒野?别说是你们几个小混混,就算阴功曹那老神棍见了我也得乖乖的滚一边去,哼!小心老娘拆了你们的骨头拿去熬汤!”
骂了一阵,见殿里没人答腔,顿有对牛弹琴之感。“喂……黑脸的?喂……”
李大娘上前察看。“糟糕!一不小心用了穿心掌,这胖子大概没救了……”
李逍遥抢上前去,瞧出乌天鹊两眼翻白,软瘫在墙脚,全身的骨头好像都霎间散了架,他不禁瞠然道:“哇!老婶!你好屌喔……”直到这当儿,他左看右看,也不觉得李大娘像个很厉害的武林高手,然而眼前所见的情形又确是如此,不由心中一阵恍惚。
李大娘撇了撇嘴。“这种三脚猫货色我才不放在眼里呢,想当年你婶婶我……算了,不提也罢。喂,你高兴个什麽劲,闹出人命啦,这下怎麽收拾!”
李逍遥道:“这班苗匪杀人越货,强掳弱女,在老婶你的玉手之下咯屁也算死有余辜!婶婶这是替天行道,不怕到处说……”心想:“哇!老婶太不够意思了,她自己会这麽厉害的穿云掌,居然从来没教我……”
“你可别乱说!”大娘忙道,“我只摆平了其中的一个,另两人可不是我杀的……”话没说完,只见先前躺在地下的两个苗人飞身奔向庙门,其中一人边逃边叫:“雾月教定会来寻你们报仇……”叫声未落,两枚银针追了过去,那两个苗人登时栽倒在门槛之旁。
李逍遥不禁又“哇”了一声,抢过去蹲身察看,瞧见两个苗人皆是後颈“哑门穴”中针,银针长逾一指有余,直贯脑颅,显是以重手法发针,令这两人当即毙命。
“唉,老婶!”李逍遥强抑满心惊恐之意,转头说道。“没想到你还真是干净利落得很!”
李大娘仰望神龛里那尊破败得面目难辨的泥像,头也不回的哼了一声,说道。“不出手则已,一动手就不留後患。江湖人心险恶,今日你放人一马,没准儿明天就会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李逍遥虽也明白婶婶为何不留活口,那自是生怕雾月教大举前来寻仇。但不知为何,瞧见这两人脑颅半露的针芒,他心中竟会没来由的生出一股透骨的凉意。
“可是……”他总觉得除了取人性命,会不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
“有得选择吗?”李大娘目光从神像上一转而过,瞪著屋梁,眼神突然透出针芒般的寒厉之气,话声一凛。“有的人自以为高明,殊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
李逍遥不由的随著她的目光往梁上瞧去,屋瓦格的一声微响,破洞中似有人影微晃。他心中立时想到:“顶上有人!”这个念头犹未转过,突然针风簌簌,数十道寒芒急烁而落,殿内却也霎时银针激闪迎上,随著一阵针头相磕的叮叮乱响,李大娘双手飞扬,轰隆一声大响,头顶的屋瓦陡地破了一个大洞。李逍遥只一眨眼,大娘已到了屋顶之上。
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声音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名花流的手段!”
李逍遥暗觉这声音有点熟悉,在屋里却瞧不清楚顶上是什麽人。
李大娘哼道:“你这家夥不男不女,又是什麽妖怪?”
屋顶上衣风轻扬,香气四溢,那人冷然道:“你的扮相又老又丑,声音却嫩得很哪!要说‘妖’,你也算够‘妖’的了!”李逍遥突然想起:“就是那楚二公子,我还道是谁!”
李大娘一怒出手,屋上两个人影登时翻飞旋舞,明明是交手,却均未相互接近,犹如跳舞一般,即使脚踩屋瓦,也宛似风拂雨落,并未发出多大的声响。李大娘的话声在厮斗中突然传了下来,语声惊讶:“你使的是幻姬的功夫!”
“迷离幻梦,缥缈四姬,”楚香玉扬袖轻笑,宛如飞天的舞者。“名花再现,红尘碧落。没想到谜姬的‘意乱神迷掌法’也还未绝迹江湖,难怪雾月教中人要死!”
李逍遥心头一团迷茫。
“你胡说什麽?杀乌天鹊,我用的是穿云掌!”李大娘轻飘飘拍出一掌,缥缈犹如巫山之云,口中说道。“江湖中人将雾月与名花并列,神公阴功曹不见得便输了给花不败!”
楚香玉轻飘飘斜飞回掠,避过李大娘的穿云掌,话声忽凛。“教主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
李逍遥听见屋顶上激斗声渐厉,担心婶婶有失,急想放下灵儿,跃上去帮手,大娘的话声突然从屋脊传来:“逍遥儿,你看著那女娃儿,这个妖人刚才想杀的是她。”李逍遥一惊,顿时想起楚香玉一直念念不忘要杀灵儿。
屋顶上空突然针落如雨,楚香玉双袖飞扬,尖声大叫:“教主传我‘落雨神针’,就是要清君侧,除异已。你们都去死吧!”
李逍遥想起连丁情那样俊的身手也伤在“落雨神针”之下,不假多想,连忙抱著灵儿旋身斜窜,脚跟顿地,掠出门外,半空中一个回旋,掠上屋顶,单足站在半角飞檐之上,只待婶婶一有危险便即相救。但听得楚香玉大声惊叫:“你用什麽手法破了我的独门飞针?”
“天下的异己多的是,你们杀得完麽?倒是你这号人眼光狭窄,器量太小!”李大娘冷喟一声,手影夭矫如龙行云间,蓦地里将衣袖一甩,把刚才兜进袖中的数十簇细小毒针悉数撒回楚香玉身上。“你我都是用针的,可是连女人都不屑在针上淬毒。还给你罢!”
眼见楚香玉命在顷间,李逍遥忍不住叫道:“老婶,让他去罢!”其实他对此人殊无好感,却念及林月如面上,不忍见楚香玉毙命於此地。李大娘只稍一迟疑,突然“嗤!”的一响,气流急骤破空袭近。李逍遥见到楚香玉发“气剑指”偷袭婶婶,待要出言示警,李大娘眼睛一瞪,袖风拂出,飕的一声,楚香玉带著满身细针急飞而走,转瞬没影。
李逍遥上前问道:“老婶,他有没伤著你?”大娘哼了一句:“他想伤我还得练上一二十年。”瞪了李逍遥一眼,问道:“你上来干什麽?”李逍遥想到刚才的情形,犹自不安,说道:“看你们打那麽久,担心你嘛!”大娘哼道:“我是要试他武功家数。”李逍遥道:“他是林天南的徒弟,指力好厉害的,我都被他打伤了。”
李大娘“啊”了一声,眉毛一竖,说道:“那你还拦著不让我结果了他?”担心李逍遥的伤势,又怕他摔著,连忙揪住他,一起跃了下来。落地时忍不住哼了一声,道:“没想到你这小混蛋轻功比我还好!”
李逍遥心道:“我也没想到。”笑了笑:“估计深藏不露也是咱李家一传统。”大娘瞪他一会,猜到他想什麽,便先把话说在前头:“会武功没什麽好的!我倒宁愿你有时间多跟洪大夫学点跌打医术……唉,在江湖上,杀来杀去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李逍遥抬手一比,状似飞龙探爪,斜瞪著李大娘,眨了眨眼,笑道:“你什麽时候把这招传给我啊?”
大娘连忙接住灵儿的身子,说道:“瞧你这吊儿郎当的死相,别摔坏了人家小姑娘!”
“噢,对不起!”李逍遥凑过来瞧了瞧灵儿,见她眼睛微睁一线,面色比先前似见好转了些,血流之势也早已止住,心中稍安,说道:“灵儿,没事了。”灵儿眨了眨眼,俏脸微转,瞧见李大娘那张坑坑洼洼的橘皮脸,纤身一颤,似是被吓了一跳。
李逍遥忙道:“没事没事,这是我婶婶。”灵儿眼眸中的惧意方始减去。大娘瞪眼道:“老娘年轻时候比你还粉嫩呢,小丫头!”将灵儿往李逍遥手里一塞,说道:“逍遥,你先抱小妹妹回家去,我收拾收拾就来。”李逍遥抱著灵儿,说道:“老婶,少杀几个不就用不著埋尸这麽辛苦啦?不是不想帮你啊,我还要照顾小的……除非你肯教我武功,那倒可以考虑。”
李大娘道:“去你的……就会说风凉话!日後官差问起来总是件麻烦事。”蹙了眉头暗愁。李逍遥笑道:“那要不要杀掉这小姑娘灭口啊?”大娘探手一点,戳中李逍遥“乳根穴”,绷著脸道:“要灭口也得先灭你这张最不牢靠的大嘴巴!”内力从指端透入李逍遥穴道,“唰唰唰”微响,三枚银针落地,李逍遥“章门”、“风池”、“中府”等几处先前被李大娘以银针封住的穴道相继一痛,流出黑血。
片刻之後,大娘头顶飘出几缕轻轻淡淡的白气,吁出一口气,手影夭矫收回,拢入袖中,又凝神一会,说道:“好了,你体内的蛊毒总算被我逼出了九成。剩下的,回家再说!”目送李逍遥抱著灵儿身子离去,直到他走得很远了,大娘才摇了摇头,轻叹一下,转身走进庙门,手中突然多了一个小瓶子,心道:“老娘才不会挖坑埋尸这麽累呢……有没听说过‘化尸水’?”
李逍遥蹲在床边,看著灵儿低阖的眼睫,心道:“她真的是累坏了……”
灵儿睡态安祥,宛如一朵枕著清池的雪白睡莲,又像初生婴儿般纯洁可爱。李逍遥欣赏了一会,自己也打起了呵欠,坐在地上暗思:“该怎麽跟老婶交代?”脑中浮闪出一通对白,自我设计道:“婶婶,这位小姑娘怎麽办?她的一家人全遇难了,咱们总不能不管吧?”又设计大娘的对白:“唉!造孽……那就让她在这里住下来吧。你去楼上挑一间安静的房间,让她好好休息一下。人家遇到这种惨事,心里一定很难过,你可要多多关照人家,别让她想不开呀!”李逍遥设计自己的说辞:“放心……我知道。”
“小姑娘还好吧?”下楼时,只见李大娘正在店堂里忙碌,李逍遥揣著一肚子对白走过去,“倒头便睡著了,看来……她连日来都未曾合过眼。”大娘说道:“好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回房去吧。”
“不是吧?”李逍遥忍不住跳了起来,蹲在桌子上说道。“我就这麽带了个妞儿回来,你问都不问?这可不是你平时的作风啊,老婶!”
李大娘爬到桌底擦地板,说道:“那你要我问什麽呀?”李逍遥伸脑袋到桌底下,说道:“你不觉得这妞儿来路不明吗?”大娘闪到他背後抹桌面,口中说道:“那又怎地?”李逍遥凑脸和大娘鼻对鼻,说道:“你有何打算?”大娘爬竹梯到梁上揩蜘蛛网,话声从高处传来:“几十年都这麽过了,我还能有啥打算?你们自己要走的路还长,最要紧得看你们自己有何打算。”李逍遥仰面问道:“那你说咱家留不留她?”
“那该问人家才对,”大娘说道。“或去或留,由不得你,由不得我。”
李逍遥蹲在横梁上,恼道:“老婶!怎麽今儿你净说些好深奥的怪话,到底想如何发遣我?”低头乱寻,瞧见大娘在柜台後边悠然拨弄算盘,说道:“你逃学是一笔帐,瞒著老娘偷偷练功夫又是一笔帐,老洪说你折了一条脚筋要医治,又算一桩……我还没想好怎麽跟你计较。”
李逍遥从她背後冒了出来,搂著她的脖子,陪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真了不起!不愧是我的老婶……”心下暗暗不安:“不知香兰丫头有没跟老婶告我的状,说我某天和她尝试做过运动了……”
“李老儿是不会让你娶香兰的!”大娘悠悠的说道。“香兰丫头要养她爹,怎麽能嫁一个什麽活儿也不会的瘸子?”
“你歧视我对吧?”李逍遥话声刚落就转为痛呼,大娘扭著他的耳朵,说道:“你什麽时候才能不再让我揪心哪,小捣蛋!”眼泪突然滚眶而出。
李逍遥一怔。这些年来每当他在外边闯祸,挨婶婶打骂那自是习以为常,却很少似今天这样令婶婶伤心哭泣。他心中一慌,连忙跪了下来,说道:“婶婶,是逍遥儿不好!”大娘轻手抚摸著他那条受伤的腿,心痛地问道:“怎麽这样不小心?腿坏了,往後可怎麽办!”叹了一口气,垂泪道:“这年头有哪家姑娘会嫁一瘸子?唉,你呀!”
李逍遥道:“不嫁就不嫁,往後我就只陪著婶婶。”大娘破涕为笑,骂道:“你别害我抱不成孙子!”其实李逍遥并非她所生,但两人多年来相依为命,已然情如母子,是以大娘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将来的儿女视为孙儿辈。
两人相挨著坐了一会,李逍遥暗觉不安,帮大娘拭去眼泪,忍不住问道:“那……我带回来的妞儿怎麽办啊?婶婶你为啥一句也不问?”大娘眼望楼上,说道:“与其问你,不如等她醒来,我再去问问她。”向李逍遥瞥了一眼,嘴角挂著一种令他不明白的古怪笑意。
李逍遥道:“你可以问我啊!”大娘捏住他的面腮,哼道:“从你嘴里能指望掏出几句实话?”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李逍遥笑嘻嘻的瞪著大娘,说道。“跟你学的呀!”
大娘用两只手捏他的面颊。“老娘一向教你做人总也要脚踏实地,可没要你去学什麽轻功、搞什麽飞檐走壁!”
李逍遥道:“跟你学不说实话,跟你学深藏不露。老婶,这回你是抵赖不掉了!你有跟我说过实话吗?我爹叫啥名字?我娘是何来历?你老公上哪去了?为啥你十几年总是这副一成不变的苦瓜脸?”把脸凑得更近,定睛地瞪著大娘的双眼,抬起一只手,比作龙爪之状,嘿嘿一笑,说道:“还有,你说自从我爹死後,李家传子不传女的看家本事全都失传了。这可是实话?你敢说这是实话?”
大娘答不上来,每当她答不上来的时候,便不敢直视李逍遥的眼睛。“咚!”的一声闷响,李逍遥倒在她怀里晕了过去。大娘把手里的铜壶放回柜台上,摇了摇头。“总算又混了过去,唉!”
李逍遥歇了三天。每日里大娘总要抽出一两个时辰到他房间里,教他运功逼毒的法门。李逍遥虽然好动,却也不得不依照婶婶传授的功法打坐调息,直至逼出剩余的蛊毒,先前所受的内伤也已渐渐痊愈。大娘说道:“这是你李家的内功心法,名叫‘凝神归元’。别说老娘不传给你,以後你每日睡前或起床前依法静坐修练一二时辰,内力自会增进。可别偷懒喔!”
李逍遥拜谢了婶娘,抬头问道:“只有内力,不传武功?”大娘却已转身出门。李逍遥正要追去,突听得窗外传来儿歌,似有三五顽童在他屋後的草坪玩耍。
李逍遥到窗口探脑袋一望,老树下果然有一堆娃娃在玩跳绳,左边那童儿甩著皮绳,大声唱道:“吕洞宾,乘风飘,肩背龙剑斩群妖;悲心救苦传妙道,至今万古姓名标。”
右边的三髻孩儿接下唱:“韩湘子,品玉箫,志学修行家世抛;雪拥蓝关难行马,曾度文公上云霄。”
中间那蹦著的娃儿唱道:“曹国舅,爱逍遥,不恋荣华卸锦袍;世上万般修行好,手执云阳仙板敲……”三个童声哈哈笑,齐唱:“李铁拐,相咆哮,黑脸浓眉腿又跷;虔心修炼长生法,挂拐登云蔼蔼飘。”
有牧童牵牛经过田间,滴溜溜吹了一串笛子,唱道:“汉锺离,性儿矫,识透人情世态枭;终南山上修妙道,列位仙班道行高。”
王小虎坐在他家屋顶上唱道:“何仙姑,容貌娇,懒伴红尘愿寂寥;苦志真修千百载,也归仙界乐逍遥。”他老爸推窗户骂:“快修房顶,少掺乎!”
小辫儿子焚坐在悬空而挂的网兜里晃悠悠的唱道:“蓝采和,年纪小,最爱修行却富饶;名山修炼成真果,使执棕篮驾海潮。”他五音不全,却放声大唱,声裂长空,十里坡大虫小妖全给赶得满山乱躲。树梢的猴儿、松鼠纷纷把果子丢他。
张四的女娃儿骑在他肩头蹦著舌儿接著唱:“张果老,年纪高,须发苍苍两鬓萧;倒骑驴子呵呵笑,竟把繁华世界抛。”张四愕然道:“我家囡囡牙没长全就会唱歌啦?”
众娃儿拍手大笑,摇头晃脑,齐声大唱:“小李子,志气高,想学剑仙登云霄;日上三竿不觉醒,天天梦里乐陶陶!”
“就料到你们会编我的段子!”李逍遥在窗口骂了一声,突然瞧见老树下一干娃儿当中站著一个丝衣素裙的倩影,头上以青丝结扎了两把长长的发辫,白皙的脸蛋上挂著开心的笑容,不是灵儿是谁?
李逍遥几乎以为看花了眼,抬手乱揉双目,再望过去,只见那少女被童儿们邀了出来,同他们一起玩跳绳。李逍遥眩目之下,心道:“这丫头怎麽跑出来了?哎呀,丢脸!被她听到了关於我的那一段调调儿……”灵儿身子轻盈,这游戏自然难不倒她。但她伤後身体尚未康复,只玩得几下,便又闪到旁边,斯斯文文的悄立观看。有村妇挑水路过,见到如此亮丽的一个少女出现在村里,不禁望直了眼,拉一童子问道:“小不帅,那是谁家的姑娘啊?怎麽从没见过村子里有这般模样干净的小姐肯来玩儿……”那童儿是个对眼,指了指李逍遥家,大著舌头说道:“是……是……是……李……李……李李逍遥的马……马……马子!”
众村妇登时围至,七嘴八舌之余,不免啧啧羡叹,来福家的婆娘说道:“唉,这位小姑娘若是还没主儿,我便赶紧托媒上门给咱家孩儿说亲去……”旺财家的推了她一把,笑骂:“人家定是城里的小姐,哪会看上咱们乡下的孩子?你想得美!”七婶问道:“话又说回来,大家!你们说小李子用了啥法把人家城里的闺女哄到乡下来,啧……这可神了!”八姨猜道:“听说小李子到城里念过书的,没准儿就是那时把大户人家的小姐泡了到手,带回来藏在家里。”众妇皆说有道理,只有书航他妈哭丧著脸道:“可我家那小崽子咋就这麽逊?”
灵儿红著俏脸跑回家去,刚进了店门,迎面瞧见李逍遥坐在柜台上瞪著她。灵儿欢然上前,喜道:“逍遥哥哥,你睡醒了?”李逍遥绷著脸点了点头,哼道:“早啊!”
“不早了,日头都快不见脸了,还早?”李大娘突然冒了出来,抬手往他後脑勺一拍,转脸瞧向灵儿,问道:“买回来啦?”
灵儿点了点头,答道:“嗯。”李逍遥问道:“买啥?”大娘不答,下巴一扬,向灵儿说道:“跟我到厨房来!”灵儿又“嗯”了一声,眼光往李逍遥脸上一瞟,低了头便随大娘去了厨房。
“神神秘秘!”李逍遥转头望著她们的背影,心下不禁大感好奇:“搞啥鬼?”正想跟去瞧瞧,大门外有人大声“嘘”了一下,李逍遥闻声回首,看见小虎子那颗大脑袋晃了一下。
大娘进了厨房,心下暗思:“全村人都夸这丫头生的漂亮,老娘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她斯文知礼,脾气也乖,听小混蛋说还曾舍命救过他,可见心地纯善……这些姑且不提。但我这几天留心观察,看她好像有点儿呆头呆脑,又不爱说话,每日里只是去逍遥门口望上一会儿,便又回房发怔。嘿!”听见灵儿轻轻的跟了进来,又想:“模样儿长得是俊,但不知是不是绣花枕头──外面好看,肚里一包糠?”今儿一大早醒来,眼见灵儿这些天伤势愈合奇快,下床行走如常,大娘只道自己私藏多年的还魂丹果然有奇效,并未多疑,却盘算著考考她。
早上,大娘到灶旁忙碌,准备下锅熬鸡粥给两个小的补身,灵儿进来要帮她洗米。大娘见她事事抢著帮手,却又显得凡事好奇,似是对厨房里的大多数物事陌生。她俯身想帮大娘涮锅,却险些被火烧著了长长的发辫,忙不迭的抬手提起那两根垂下来的辫梢,却不小心把头上的一条青丝巾弄掉在火里。
蓦然只见手影夭矫一晃,犹如神龙探爪,大娘闪电般伸手到灶眼里,从火中迅速之极的把青丝巾取了出来,在灵儿面前一抖,丝巾完好无损。大娘出手如电,灶里的火舌竟没她的手快。灵儿不禁“咦”了一声,眼眸中露出惊佩之色。其实大娘心里已当她是李家的媳妇,帮她把丝巾结在那条散开的辫根之上,说道:“灵儿,早饭我来煮,你帮我拿四样东西来。”
灵儿恭敬的问道:“请问婶婶,要孩儿取哪四样东西?”大娘走到灶边,头也不回的说道:“听好──我要四两沈,四两漂,四两张著嘴,四两弯著腰。”灵儿一听,二话不说,转身便要出去。大娘心中猜想:“该不是吓得要溜了吧?”灵儿到了门边又停步,轻声问了一句:“婶婶,请问菜市场怎麽走法?”大娘指点了一通,拿出银子,灵儿忙道:“我有的。”闪身奔了出门。
不一会回来,灵儿顾不上抹汗,把手里拎回的几样东西交给婶婶。大娘一看,心下甚喜,暗道:“不蠢,一点儿也不蠢!”灵儿问道:“婶婶,我可不可以去看看逍遥哥哥?”大娘道:“太阳不落山他是不会起床的,你要学会习以为常地自己玩。”灵儿怔了一下,又问道:“婶婶,我可不可以到门外去玩一会?”大娘道:“不行。还要劳你走一趟,再带回三样东西。”灵儿问道:“哪三样?”大娘缓缓说道:“第一件,纸包火;第二件,一身毛;第三件,满身疮。记著全都是长根儿的噢!”这一道谜语比起刚才的难题无疑更令人摸不著头,灵儿心中一怔:“呃──哦!”但不多话,转头又去了。
大娘从门里探头一望,瞧见灵儿纤身一晃,又奔了出去,心想:“好丫头,别怪你婶婶折腾你,唉!逍遥,不是我不心疼小姑娘,我也知道她身子骨刚伤愈,还劳累不得。不过,事关你的终生福运,我总不能不严加把关,替你掌好门……”
仰望庭前一片叶子从梧桐树梢飘落,大娘眼前突然浮闪出无数惊尘溅血的往事,仿佛又听见了那个人的话声:“这个孩子命脉极弱,犹如风中之烛,运数无常,凶多吉少!要想安然渡过命中注定的凶劫,须得借助红花绿叶。然而桃花亦是劫,除非他日後所遇到的女子具大智慧、结无穷善因、有人所不及之能,得天地之独厚,拥八荒之福荫,方为良配,共渡浮生六劫大厄……”除此而外,还写下了姻缘谶和命书。然书谶之言,极是晦奥难解,一字系之曰“凶”。
这些年来,那人的话声无数次在大娘心头萦转不去。她想:“照话中意思,似是说逍遥儿命在姻缘里,哎呀!这可不能含糊……”於是她一门心思便放在给李逍遥将来物色一个兼具“智、善、能、厚”四福缘的好媳妇这事儿之上。然而这谈何容易,直到灵儿出现,大娘不禁心中一亮,仿佛神光普照,暗感庆幸之余,又觉天机可畏,世间姻缘天定之说似乎不无道理。
李逍遥双手枕在脑後,躺在大树桠上,跷高了一条腿,悠悠晃脚。小虎子凑脸过来,问道:“逍遥哥,灵儿姐姐从此就留在俺村不走啦?”李逍遥眼角斜瞪,哼道:“谁说的?”小虎道:“香兰姐姐就是这麽问我的。”
李逍遥搔了搔头,皱眉道:“生气啦?”小虎道:“这你该自己去问她。不过……我看她爹挺高兴的。”李逍遥哼了一声。小虎并未察觉他神色不豫,又道:“你婶婶不也挺乐?”李逍遥哼道:“谁说的?”小虎道:“大夥儿都这麽说。你没瞧见大娘这两天乐得嘴跟八万似的吗?”
李逍遥又哼了一声,掏纸烟叼在嘴上,找火点燃。小虎问道:“逍遥哥,你有没瞧见灵儿姐姐一大早就去买菜回家?”李逍遥眉毛微动,起身问道:“有这等事?她不迷路吗?”小虎笑道:“当然不,有我呢!”李逍遥反手往小虎头上一打,说道:“往後别带她到处跑了,知道吗?再遇上麻烦,我可搞不定!”
小虎恭维道:“逍遥哥,那天你打跑了那夥歹人,还救回了仙女姐姐,大夥儿都夸你英雄了得呢!”李逍遥听得舒服,眼光一斜,“真的都这麽说?”小虎点头道:“那还有假?唉,我啥时才有逍遥哥这般好本事……”李逍遥把抽剩半截的纸烟塞到小虎的嘴里,笑道:“来,我教你。你得先学吐纳之术,比如吸烟……”两人正自你一口我一口的喷烟吐雾,田里突然有人叫了起来:“树上怎麽冒烟哪,是不是谁在烧火?”树叶一阵乱晃,两个身影飞快跳下,各自溜回家。
“逍遥!”大娘进房间把他拉到一旁,低笑两声,眼睛发光。李逍遥见她神情可疑,不由问道:“有何指教啊,老婶?”大娘拉他坐下,压著声音说道:“老实交代,你觉得灵儿这丫头怎麽样?”李逍遥站起来伸懒腰,没好气的说道:“不是说过不问我了吗,又问?我嘴里没实话的,问也百问。”大娘从他的语气中不得要领,由於心情好,倒不著急,瞪了他一阵,笑吟吟的说道:“咱俩好久没打灯谜了,今儿我看你有没长进。”
“想考我?”李逍遥转身趴在桌上,两眼一眯,心生一计,说道。“好啊。有没彩头?”
大娘道:“你跟我讨啥彩头?”李逍遥眼珠一转,说道:“老婶你是本地排头名儿的谜坛高手,玩射虎嘛,哪有不讨彩头的?你说,有没这规矩啊?”大娘点头道:“确是没这规矩。好,你射中了,我便给你彩头。”两人伸手相击,李逍遥道:“!,就这麽说定了!我猜对时,你可不许赖。”心想:“嘿嘿,我要问明爹娘当年的事情,还要你传我李家的绝学,这回老婶想推也推不掉了。”无怪他有此把握,方圆百里除了他婶婶,由於大多村人皆是目不识丁,也就仅数他最能“射虎”。
香枝燃尽,大娘笑吟吟的转身出来,撂下一句:“可见你没灵儿聪明伶俐!”摇了摇头,正要下楼,李逍遥抢出来拉住她的袖子,只见他头发蓬乱,满脸懊恼之情,心有不甘的追问道:“到底是啥谜底啊?老婶,你不揭盅,我会脑力枯竭而死……”大娘甩开他的手,扬长而走,下楼梯时说道:“想要谜底,问灵儿丫头去吧!”
“问她?”李逍遥扁起嘴巴,心道,“岂非有损我身为本地第二射手的名望?”怔立半晌,仍是想不出,不禁抬手抓头,自言自语:“四两沈,四两漂,四两张著嘴,四两弯著腰……到底是什麽?‘纸包火,一身毛,满身疮’又是啥东东?什麽玩艺嘛……谁能告诉我?”
不知不觉走近灵儿房间,探头一瞧,她正盘腿坐在床上斯斯文文的嗑葵花子。
“哇,这麽悠闲?”李逍遥迈脚进门。
灵儿面前摆著一张凳子,堆著一小袋李大娘炒的五香葵花子,旁边还放了一个小碗。灵儿即便是在吃零食,样子也是一本正经的,而且动作文雅,有条不紊,每一片葵花子壳儿齐齐整整的放在小碗里,绝无半点掉到小碗之外。
李逍遥瞧得有趣,灵儿示意他一起品尝,他摇了摇头,俯到她耳边问道:“谜底是什麽?”
灵儿眼波在他脸上一掠,垂下眸子,浅露梨涡,说道:“你再想想嘛。”李逍遥苦笑道:“想得出就不用来问你了。”灵儿见他在旁,便不嗑瓜子了,安静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脸蛋却漾著红晕。
李逍遥催道:“快说啊,你别憋死我!”灵儿揉弄辫角,过了一会才说道:“婶婶说了,等会儿吃饭时才可以揭盅的。”李逍遥“哇”的一声,躺倒在床上,叫苦道:“你们两个真要憋死我才高兴!”转面一瞧,灵儿双目微闭,凝神静坐,好像已经入定了。
李逍遥本想要挟她:“你不马上告诉我,便拿走你的瓜子,让你吃不成。”但一转念:“欺负女孩子不好,何况看她的样子好似就算没得吃也无所谓,这一招唬她不倒。不如呵她痒痒,女孩儿最是怕痒了,她吃不消时,自会老实交代……”正要伸手捉弄她,大娘突然在门外冒了出来,向灵儿招手道:“灵儿,跟婶婶到厨房聊天去。”
“好的,”灵儿下床,两只穿著素袜的纤足放到地上,低头寻视,找不著另一只鞋子,不禁“咦”了一声,小嘴嘟起。李大娘瞧见李逍遥想要溜出去,立时猜到是他在捣鬼,瞪眼道:“逍遥,偷人家鞋子干什麽?”李逍遥拍拍身上,忍笑说道:“哪有?”同时展动身形,以风魔轻功急跃而退,倏地只见袖影微翻,他藏在腰後的那只鞋子便到了大娘手上。
李逍遥吃了一惊,脱口而叫:“飞龙探云手!”脚下踩空,身子掉进楼下店堂一侧的大水缸里。
晚饭真的很丰盛。
有鱼有鸡,还有李大娘自酿的甜酒。
灯光下,灵儿甜甜的两粒梨涡。娇豔不可方物。
大娘眉花眼笑,一双目光只在李逍遥和灵儿的脸上转来转去。不时给灵儿夹菜,往她的小碗里堆了高高的几层鱼肉。灵儿平日在水月宫修炼,习惯了吃素斋戒,不沾荤腥,突然大鱼大肉的摆上来,她不由得望呆了眼,脑中竟有些发晕。
李逍遥见她眼睛向自己望来,眸子里露出求助之意,便探头到她肩旁,小声说道:“告诉我谜底是什麽,便帮你解决掉这堆肉。”
灵儿目露喜色,便告诉他:“那四样东西是盐、油、辣椒、虾子。”
李逍遥一怔。“那另外的三样又是什麽?‘纸包火,一身毛,满身疮’什麽玩艺嘛……”
大娘接了过去,悠然道:“灯笼椒、毛毛桃、水菠箩。全是地下生根儿的。连这你都猜不中,射小鸟都没戏,还射虎?”李逍遥恼道:“先前我猜破灯笼、死麻雀、老鼠啃过的一片冻米糖,可也没错呀。水菠箩怎麽会‘满身疮’?”大娘把一个去了皮的菠箩摆在桌上,李逍遥登时没话可驳,兀自不服气,说道:“这种谜面太没水准了,老婶!”大娘冷笑道:“是你没想象力,还怨天尤人?这两道谜面那是民间千古传承下来的老虎谜,怎麽说都比你有水准!我说你呀,跟书航这帮没出息的小混混学得更没出息了,只知哗众取宠、目空一切,做人要脚踏实地一点!”
李逍遥道:“我哪像他?那小子净会蒙脸化妆扮各种人躲在墙角後边丢砖头当做挑战高手。不提他了……老婶,原来你这些年来一直在骗我,说什麽爹没留下一招半式给我,还编出什麽‘传子不传女’的武林谎谈。你还不把‘飞龙探云手’传给我?”
大娘拍了拍灵儿的肩,笑道:“等你成了家再说罢。”李逍遥一怔:“什麽?”大娘削了一块菠箩给灵儿,眼光却瞪著李逍遥,悠然道:“李家的规矩,飞龙探云手只传成年之人,等你娶妻生下孩儿以後再说吧。”李逍遥争辩道:“我已经十八岁了!”
大娘不去理他,目光慈祥的瞧著灵儿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生果,心中顿起爱怜之情,不由的问道:“灵儿,是不是婶婶做的菜不好吃?”灵儿摇了摇头,低著眸说:“不……不是。”大娘笑道:“真的?那你怎麽不碰这些鸡鸭鱼肉一箸,只拣些菜蔬生果下饭?”李逍遥哼道:“她吃斋的。”
大娘心中好奇,“是吗?那你平时都爱吃些什麽?”灵儿低声说道:“素面、青菜、果子,还有……还有鲜花。”李逍遥想:“可真懂得美容养颜,不像老婶喜食油腻,吃成了一副风干橘子脸。”
“爱吃花?”大娘一怔,随即点了点头,说道。“逍遥,明儿你多买点菜花回来炒给灵儿吃。”
大雨滂沱。
忽然间他一惊而醒,黑暗中危机四伏。狂风暴雨阵阵袭来,大地撼动,屋子将倾。
霎间李逍遥脑中一阵茫然,夹杂著深埋心底的隐隐恐惧之情。雷电闪烁,但见墙壁溅血,满地横尸。他跳起身来,伸手摸向床头,想拿放在枕下的木剑,抓在手里的却是一段血淋淋的残臂。
李逍遥吓了一跳,慌忙丢掉那只不知被什麽猛兽咬断的残肢,身子一缩,正要爬开,突觉身前罩下一个笔直而立的黑影,剑光耀面,照出他发青的脸孔。“谁?”
他猛一抬头,那人面容却隐在黑暗中,但见长衫飘摆,一道剑锋从他眼前斜指地面。
那人在风雨声中索然叹道:“我传给你的十八招剑法,你还能记得多少!”
李逍遥心头一凛,问道:“什麽?”暗觉此话声似乎在何处听过,竭力回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不由得脑子大痛,抱住了头。那人叹息著转身欲走,李逍遥不禁问出一声:“你是谁?”门声微响,衫影忽逝。
李逍遥借著电光闪耀,见到地上留下一行血迹,直向门外而去。他心中既害怕,又好奇,忍不住便要跟到门外去瞧瞧,突听得屋内竟有女子哀声低泣。他不觉停住脚步,转身瞧见墙角伏著一个长发遮面的女子,那一身素裙已被鲜血染红。
李逍遥正自呆望,黑暗中有人唱起了一支凄凄恻恻的曲儿:“天地那时皆混沌,万物来自神宫里。七月间,天蚕变。灵异开,仙人现。奈何桥头苦相望,不知归期是何夕。来世相见不相识,却把新人做旧人……”
歌声在屋里幽幽萦!。忽然间他全身凉飕飕的都是冷汗。这支曲子在他的噩梦里曾经出现过好多遍!
“你……你是什麽人?”李逍遥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声音竟有些颤抖。那女子似是被他所吓,身子一缩,爬进了暗处。李逍遥正自惶然寻视,突然察觉背後有异,猛地里转身一瞧,登时惊得呆了。
一头硕大无朋的狰狞怪虫从他面前耸立而起,大树般的黑影顷刻将他全身遮没……
李逍遥大骇之下,急想夺门而出,突然栽下床来,额头在地板上重磕一下,吃痛不过,顿时惊醒:“做了个恶梦!”
他呆坐在床脚边,良久没能回过魂来,想起梦中的情形如同亲历,不觉大汗涔涔而下。
兀自惊魂未定,门外隐隐传来压得低低的抽泣声。
“哇!”李逍遥不禁打了个冷颤,心下暗叫:“又有?”急忙伸手从枕头下抽出木剑,竖耳一听,深宵寂寂,月盈中天,那时断时续的低泣声从门外钻入,使他宛如置身於梦幻之中。
“是……谁……呀?”他颤声问了一句,趁这间隙,赶快取出朱砂盒子,伸食指一蘸,依照龙虎山道术“幻影天师”符法,在左手掌心画了一道辟邪符,右手握著木剑,大著胆子走到门边,没听见外边有人答应,一时没敢贸然开门,扒著门缝往外窥看,隐约辨出映在门口廊道上的是个娇小的身影。
他心念一动:“是她?”把门拉开,只见灵儿怯生生的抱著枕头被子悄立门外,一头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後,眼角犹有淡淡的泪痕,见他开了门,原本苍白的俏面登时泛出娇晕。
李逍遥提剑蹦出来,到走廊上转头四望,见无异常,方感宽心,回头问了一声:“你怎麽了?”灵儿垂下眸子,轻咬嘴唇,挨近他身边,眼圈一红,语声微颤的说道:“逍遥哥哥……我好怕!我……我又梦见姥姥被……”只说到一半,泪水不禁又!!而落。
李逍遥不禁心中恻然,温言安慰道:“是不是作了恶梦?别怕……在这里很安全,我跟婶婶都会保护你的。”灵儿点了点头,哽咽的说道:“我……我一闭上眼睛,就又……又好象看见了他们杀我姥姥。”李逍遥想起水月宫中的惨状,叹道:“唉……这种事一时确是难以忘掉。”想了想,说道:“不如想点别的。比如开心的……”
灵儿点了点头,鼓起勇气说道:“我要跟你一起睡……”
李逍遥一愣神,脑中一阵铃儿叮当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
灵儿心想:“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那次和你一起……”不由得心头一阵荡漾,偎入他怀里,含羞闭上了眼睛,柔声说道:“灵儿要跟逍遥哥哥在一起。”
这段重逢以来的日子里,李逍遥虽然依旧调皮捣蛋,有时开开玩笑,或是恶作剧一番,但在男女大防一节,终是对她守之以礼。他只道灵儿早有归宿,即使自己不是君子,就算明知灵儿处处对他深情依恋,他也未曾当真动过逾矩之念。面对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少女,李逍遥并非没有过动心的时候,但想:“就算世上真有‘横刀夺爱’的大侠,那也决不是我李逍遥。灵儿对我虽说极好,可是……可是这种事很没准儿,何况她这会儿是在落难,反正我再逊也不会乘人之危的。”
忽然间听见灵儿这般说,李逍遥不由得暗掐自己:“啥?一起……不是作梦吧?一晚上而已,刚发完恶梦又做美梦,太瞧得起我了吧大哥!”
他正自神思恍惚,只听灵儿轻轻的说道:“逍遥哥哥,那天在仙灵岛上看见你,那种感觉就像……就像我们早就已经相识了,而且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她的话声如梦似幻,李逍遥不禁一晕神,脑海中恍然间闪过一对似曾见过的那梦幻般的眼波。“什麽?”
灵儿把脸颊贴著他的胸口,眼眸一低,瞧见自己白璧无瑕的手臂,眉梢眼角漾满娇羞之情,心道:“我很小的时候,在梦里见过你。就像早有约定,那日虽是姥姥迫咱俩成亲,但灵儿却是好欢喜,逍遥哥哥……”
李逍遥把自己掐醒,从她身边後退一步,转头飞快乱望一下,楼上就只他们两人。寂夜无声,一道淡淡的月光照在楼廊上,映出丝裙内那娇美、朦胧的身姿。霎间李逍遥心有所动,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想抱一抱她温软的身子,心下却又犯了嘀咕:“这……不妥吧?”
灵儿一对天真的妙眼不觉睁大,问道:“为什麽不行?”
月光照人,但见灵儿玉颊微瘦,眉目含情,清丽不可方物。李逍遥心中登时扑咚直跳,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摸她面颊,暗觉触手微热,两人深宵相对,皆是一般的情思荡漾。李逍遥忍不住便想揽她入怀,忽又担心:“老婶知道我在家里宰客,非杀了我不可!”心情慌乱已极,转身摇头,说道:“灵儿,你的事情,我……我会帮你到底,但……但男女授受不亲,这个……你懂吧?”
灵儿完全不谙世事,只道她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乃是天经地义,那知还有这许多规矩?见李逍遥推三阻四,缩手缩脚,显是把她当了外人,不由得眼圈一红,咬住了嘴唇,俏脸却煞然变得苍白,问道:“你……你是不是嫌弃我?”既遭此挫,她小女孩儿的心思不免又往最坏处乱想,想到仙灵岛上那一段旖旎缠绵的时光终是一去不返,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般,梦碎时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李逍遥也自暗觉不妥,心想:“她主动来和我好,我这样子是不是很不给人家面子?”转身正要温言呵哄几句,灵儿反而哭了出来:“呜……逍遥哥哥也不要灵儿了吗?”李逍遥最吃不消女人在他面前哭泣,顿时慌了手脚,搔头道:“我?这……”
正不知如何是好,大娘闻声奔上楼来,问道:“逍遥!你欺负人家啦?”李逍遥苦著脸咕哝道:“我哪敢啊?”心下暗感委屈:“我若真是欺负她,她反而不哭闹了,这会儿在房里乐呢。唉!”
大娘瞪了他一眼,对灵儿说道:“别理那浑小子!”拉了她的小手,拿帕为她拭去腮边的珠泪,说道:“走!到我房里来,有什麽委屈就说给大娘听,大娘替你作主!”
灵儿低著头,随大娘下楼去了。李逍遥呆立良久,“唉!”的一声长叹,转身回自己房间,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好容易挨到鸡啼时分,突觉腰背硌得生痛,用手一摸,愿来是昨晚从衣兜里掉出来的不倒翁,拿到脸前,对著不倒翁自言自语:“你说我是不是有病?人家好心送小笼包上门给我啃,好啊!但是我却说不,硬是把一颗贴上来的心往外挡,反而伤了人家的心。是不是平日听太多说书都听迂腐了?”眼前一阵迷糊,忽见不倒翁变成了“根宝”的模样,还嘟囔有声:“大宇烂……喔喔,我太冲动了,生气容易长皱纹的。”
李逍遥一怔,定睛再瞧,不倒翁还是不倒翁。
这一觉睡到午後才迷迷糊糊的睁眼,躺在床上懒得起身,忽想:“婶婶是怎麽学会爹的绝学‘飞龙探云手’的呢?她使银针的手法似乎……她总是有很多事情瞒住我。”想著婶婶使飞龙探云手的情形,不觉用手比划,但这门功夫变化繁复多端,他只凭记忆模仿其形,终是不得要领。
不由得气沮,拉被蒙头,正想再睡一会,楼下却不时发出声响,搅得他心烦意乱,一骨碌爬起来,到走廊上察看究竟。
这一望之下,登时呆住。李家客栈本就不大,才一夜工夫连立锥之地几乎都找不著了。
李逍遥望著满屋的大箱小箱,不由的两眼发直,愕然道:“不是眼花吧?”
大娘坐在一堆箱子的最高处往下望,瞧见了李逍遥站在底下,忙道:“逍遥,楞著干什麽?还不快帮手?”李逍遥仰头问道:“至少得先告诉我怎麽回事吧?”心中猜想:“婶婶该不会是鬼迷心窍,要把咱家客栈改成货仓了罢?”
大娘笑道:“倒要问问你们两个小家夥那天是怎样把这一大堆嫁妆搬运上船的,嘿……得雇多少条大船才运得动。”
李逍遥一怔,心中忽省,转头乱寻,但见灵儿蹲在角落里望过来,眸子里露出微微得意的神情,似觉自己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又担心李逍遥不喜,不免有些惶恐之感。
李逍遥摸了摸头,瞠眼道:“不是把整幢水月宫都搬回来了吧?”闪身一跃,将灵儿拉到一旁,食指一跷,点著她的鼻子,把脸凑近,小声问道:“走的时候没见你带这麽多行李,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灵儿小嘴一抿,见他满眼惊奇之情,突然把右手一抬,拈著一只满是油腻的小香袋朝他晃了晃。李逍遥认得这是他的“乾坤袋”,但仍然不明白。灵儿便告知:“我把所有东西一古脑儿装进乾坤袋里,一点也不费力地就全搞定了。”
李逍遥一怔,连忙抢过那个小袋子左瞧右瞧,心里委实难以相信,但除此以外,无法解释眼前的情景。他不由望了望灵儿,讶然道:“真的?”
灵儿点了点头,说道:“只要照著那句法咒使用乾坤袋,再多的东西它都能装得下。”李逍遥将信将疑,问道:“什麽法术?”灵儿说道:“乾坤挪移咒。”李逍遥搔了搔头发,心下大感好奇,暗思:“居然有这种事?原以为这小袋子连糖果也装不下几个,谁知……”
大娘唤道:“你们两个别只顾著说话,先把东西整理一下吧。给乡邻们瞧见了,还以为咱家暴发了呢!”李逍遥摊手道:“可是咱家哪有地方摆得下这许多乱七八糟的玩艺?”灵儿小嘴一噘,说道:“才不是乱七八糟的玩艺呢!”李逍遥问道:“都是些什麽宝贝?”灵儿指点道:“这十几箱是书籍,那六箱是药材和香料,还有神仙茶……”李逍遥不由咕哝道:“你带那麽多书来干什麽?别害我赌钱老输……”灵儿又望著另一边,说道:“这边几个大藤箱里有丝衣和缎子,红箱子里是珍珠、红珊瑚、海贝,绿箱子有饰物,那一头三十个箱子里边是……”
李逍遥听得头大,大娘先已察看过其中一些大箱子,咋舌不下,怔了半天才说道:“是金玉珠宝!”灵儿抿嘴一笑,眼波投向李逍遥脸上。
他呆了一阵,恍如作梦,突然转脸瞪著灵儿,小声问道:“你真的是公主娘娘?”
在他想来,除此以外无法解释灵儿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儿何以富可敌国。
灵儿眼圈微红,低声说道:“师父临终时说,这些金银珠宝是南宋亡国时遗留在仙灵岛上的财富。”
至元十六年二月,杨太後怀抱八岁的幼帝,面对著波浪滔天的南海,在绳索相连的巨舟上眼看著大势已去,投海而死。宋元最後的一场决战,在海上拉下了帏幕……
“还好咱们有地窖!”
李逍遥听大娘说完,便喘著粗气接了一句:“还好咱家的地窖够大!”
三人忙了一整天,总算完事,皆累得不行。李逍遥突想:“我以前怎麽不知道咱家有个这麽大的地窖?”李大娘见他望了过来,抢先说道:“你别问我啊,要问最好去问你那死鬼老爹。”
“爹也留下了许多秘密……”李逍遥躺在床上,正想著心事,突听得有人敲击後窗。他开窗一望,额头撞到一颗大脑袋。
原来是小虎子攀著竹梯爬上後窗。李逍遥问道:“找我有什麽事?”
“大件事儿!”小虎子低声说道:“逍遥哥儿,今天早上我去村口的河沟里摸虾,见到几个黑衣苗人模样不善……”李逍遥眼皮一跳,问道:“他们要干什麽?”小虎子先讨了棵纸烟,才道:“他们向我打听,有没有瞧见前些天到咱村里来过的另一夥苗人……”李逍遥暗暗不安,揪住小虎的衣襟,问道:“你怎麽回答?”小虎子笑道:“我本来想说没瞧见,但又担心他们找到你家里,便指著潇洒庄的方向,说前几天有几个苗子往那边去了。”
“聪明!”李逍遥不禁夸了一声,还有些不放心,又问:“然後呢?”小虎子道:“其中有个瘦子不大相信,说:‘姬长老明明是叫咱们到前边的村子里会合的,乌堂主到底在搞什麽鬼?’……”李逍遥忙问:“那瘦子什麽模样?”小虎子想了想,说道:“满脸烧伤的疤,眉毛耷拉,没精打采,长得像书航……哦,对了!他肩後背著一只花布袋子,手里提著一条木棒,不对,应该是竹棍……”李逍遥心头怦怦而跳,暗道:“是符通玄!”
小虎子接著说道:“我还担心他们不信呢,哪知他们几人小声商量了几句,竟真的往潇洒庄去了,其中有个大块头说道:‘听乌堂主的人提起黎长老日前在这一带露面,难道……’那瘦子点了点头,说:‘去转转也无妨。’那几人说著话便去了。对了,逍遥哥儿,他们会不会是来找你和灵儿姐姐的?”
这正是李逍遥所担心的,他曾听人说过苗人寻仇最是难缠,别说姬灵通那样的手段,单是一个符通玄便足以令人头疼,仅以武功而论,他和灵儿,加上婶婶,不见得便对付不下符通玄,可是这干苗人善於使毒,鬼蜮伎俩的巫术又层出不穷,这才是最堪忌惮之处。
小虎子见他脸色微变,便又提醒道:“我看他们还会回来的,所以来告诉你一声。”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了,小虎子。回头我找时间教你造秘道罢。”小虎子喜道:“好啊!逍遥哥儿,我先吃饭去了。我爹在家里等我呢。”大脑袋缩回窗外,搬了竹梯藏好,一溜烟回家去了。
李逍遥想著小虎子通报之讯,越发不安,下楼到大娘房外,探头一瞧,大娘和灵儿正在叙话。听见脚步声传到门口,两个女人皆不言语了。
李逍遥迈脚走入,先向灵儿瞧了一眼,只见她斯斯文文的坐在床沿,双腿并拢,两只手相叠著放在腿膝之上,坐姿端庄好看,眼中的神情更是娇羞动人。大娘笑眯眯地端详著她,越看越喜欢,越瞧越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