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龙之爪(下)

作品:《仙剑奇情

    李逍遥进来还未吭声,大娘就哈哈一笑,说道:“呵,你这小子!”灵儿的脸蛋垂得更低了。
    李逍遥暗觉大娘眼光古怪,不禁问道:“婶婶,干嘛笑得那麽诡异?”大娘道:“少跟老娘装傻!自己干了啥坏事还会不知?”李逍遥搔了搔头,愕道:“我?我又怎麽了?”不由得向灵儿望去,不巧她水灵灵的眼波也向他脸上瞟来,两人目光一触,灵儿慌忙低下眸子,雪白的粉颊上就像涂了一层胭脂似的。
    大娘的眼光在他们两人的脸上转了一转,说道:“大娘决定了!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中秋之後,等你俩身子完全康复,就让你带灵儿去苗疆找妈妈。”李逍遥一怔,“她都告诉您啦?”
    大娘叹了口气,道:“嗯,从小到大,你有哪件事瞒得过你婶婶的?”李逍遥笑道:“到苗疆可是数千里之遥喔!我要是去了,这一趟可不只是十天半个月的哦!”凑脸问道:“你会舍得?”
    大娘眼圈不禁微微红了,叹道:“你这麽大了。再说……你这个性,也不可能在这乡下地方待得下去,年青人出去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好。”李逍遥心中大喜,忍不住搂了一下婶婶的肩头,笑道:“婶婶!你终於了解我了!”
    大娘拉住灵儿的小手,让她也挨过来,三个并肩坐在床边。李逍遥想:“手持三尺剑,出去闯江湖当然是我的梦想,只是带著灵儿宝宝嘛……身边多了个伴儿,就有点儿马马虎虎。”大娘见他一脸的兴奋急切之情,似是巴不得马上动身,便抬手给他脑袋上拍了一下,说道:“先别得意忘形!这趟路呢,你得给我办成一件事!”
    李逍遥答应得飞快,“哈!别说一件,一百件也行!”脑筋转得更快,立时猜道:“是不是要托我顺路去找你当年没哢嚓成的老情人?”头上登时挨了一颗爆炒栗子。“哎呀!”
    大娘瞪了他一下,才说道:“你见到赵夫人後,就……”李逍遥捂著头问了一声:“赵夫人是谁啊?”灵儿妙眼眨了眨,抿起小嘴。
    “就是灵儿的老妈!”大娘抚著灵儿的头发,眼光柔和,说道。“原来赵夫人便是当年流落异乡的宋室遗胄。唉,灵儿这孩子实是命苦……总之你见到赵夫人後,就当面向她提亲,说你想娶灵儿为妻。”
    李逍遥一怔:“啥?”他心里可没想过要娶灵儿为妻之事,突然间婶婶当著灵儿的面提了出来,不免令他大觉难为情。
    大娘正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的婚事当然就由婶婶我作主,灵儿呢……如果她娘亲尚在人世,就该向老人家当面禀明。”李逍遥忙问:“万一……找不到呢?”心想:“找不到就别提亲了吧?”没想到大娘干脆的说道:“要是找不到,你们直接抱个孙子回来也行!”
    灵儿见李逍遥眼光向她望来,不禁大感害羞,垂著头跑了出去。李逍遥见她细腰一扭,纤身晃出门外,体态窈窕动人,心中不由一荡,暗思:“这丫头好玩!”一定神之下,想起大娘之言,笑了出来,道:“哪有那麽快的……”
    大娘瞪眼道:“少罗唆……有生以来你就只是这件事儿做得让我趁心!灵儿这丫头真的很不错,她肯跟著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人家知书达礼,模样儿又生得俊,脾气和心地又都极好,小小年纪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你。告诉你,可别对不起人家噢!”李逍遥犹疑道:“可是……”
    大娘道:“嗨呀你行了吧?小子!人家的守宫砂都被你给搅没了,你还敢抵赖不认帐?老娘第一个饶你不得!”抬手作势要打,李逍遥抢先掩住脑袋,急道:“可是她好像有老公的……”迫不得已,只得把这事说了出来,暗盼婶婶收回成命,没想到大娘居然笑道:“她的老公不就是你嘛!”伸手往他脸腮一捏,哼道:“浑小子!”
    李逍遥摇了摇头,一时无以辩说。大娘见他头发蓬乱,便坐在他背後帮他梳发结辫,口中说道:“并非因为灵儿赐药救过我这条老命,我才欢喜她。逍遥,你长大自会慢慢明白,人活一世,遇到对你这样好的人儿可真是不容易,姻缘是命!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不知又想到了什麽,勾起了伤心处,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抬手拭泪。
    李逍遥生怕又招婶婶不开心,没敢再说什麽,心下暗恼:“到底灵儿这死丫头给老婶灌了什麽迷汤,搞得我婶婶喜欢的不得了,疼她多过我了……”听见背後有声响,转面时只见大娘搬动床角的一个大瓦缸,取出几样物事。
    李逍遥问道:“是什麽?”突然见到一把铁剑,眼睛一亮,伸手拿起,但见剑上有些锈迹,显已陈旧。他一眼瞧见剑身刻了一个小小的手印图案,心念忽动,讶然道:“咦?这不是爹曾用过的配剑吗?我还以为不见了呢,原来婶婶一直把它收藏著……”
    倏然间手影一晃,铁剑已到了大娘手上。这一下手法到底如何,李逍遥竟未瞧清。只一愣间,铁剑又出乎意料的回到他手里,大娘说道:“拿住了!”李逍遥连忙握剑後跃,使出风魔身法,端是疾若旋风,但见大娘手影飞晃,犹如神龙探爪,李逍遥只道这一跃已经够快了,突感手腕一麻,铁剑又到了大娘手中。
    大娘伸剑一指,李逍遥背贴墙壁,登时无以闪避,不由得心中又惊又佩。只听大娘说道:“再快的轻功,也快不过飞龙探云手。”剑尖前挺,刺到李逍遥喉前不足半寸之处突然停住。
    李逍遥眼瞪颔下利刃,心头不禁怦怦而跳。突然间长剑又回到了他手里,大娘淡淡的说道:“你还不够快。”
    “快又怎地?”李逍遥突然绰剑斜带,剑光犹如圈圈水波荡漾而开,使一招“水中望月式”,冷不防一点剑光闪到了大娘喉间,口中喝道:“当心了,老婶!”声犹未落,蓦地只觉手腕微麻,似被大娘尾指轻捺一下,他变招奇快,身子滴溜溜一转,脚下所踩的方位霎间由“小畜”转为“姤卦”,再经兑坎相交,易位移至节卦,剑光一闪,变招为“雾里看花”,突然间晃身闪到大娘背後,取困卦方位,一剑斜伸,架在大娘脖侧。
    不论是水月宫的武学还是风魔玄衣神的独门轻功身法,均与易理卦象的奇变相生之数息息相关,连日来灵儿所授的易理术数之学,李逍遥总算记住一些,平日里一有空隙便即加以练习,倒也小有增益。使招之时,不再像那日在仙灵岛海边与姬灵通交手时那般手忙脚乱。
    大娘没料到李逍遥身法、剑术如此奇诡多变,眼睛只一花,他便旋身闪到了背後,不由得喝了声彩:“好小子!什麽人教的武功?”李逍遥哼道:“我老婆教的。怕了吧?”手腕微缩,以免剑锋伤著婶婶,眼光一低,突然瞧清了手里拿著的剑竟然变成了一尾晒干的咸鱼,不由得一愣。
    “你老婆?”大娘心念一转,登时明白他指的是灵儿,因她说过要他须得娶灵儿为妻,是以李逍遥便这般调侃。她转过身来,反转手腕,把铁剑按在李逍遥肩头,哼了一声,说道:“可你还是没我快!”
    “再快只怕你吃不消了,老婶!”李逍遥丢掉咸鱼,突然拔出木剑,自下而上反撩,一招“肝肠寸断”只使到一半,便教大娘一惊而退。李逍遥有心要夺回铁剑,步法乾坤相交,移占否卦,虚晃一招,取泰卦方位,闪身到大娘右腰之侧,换一招“不知所措”,想迫使大娘不得不弃剑跃出房门之外。就在新招将生未生的间隙,大娘拈指伸到他手腕上一弹,李逍遥登时半身麻木,双腿“梁丘”、“风市”等几处穴道旋即相继一麻,不由自主的趋身跪倒。
    大娘双手一伸,将瞬间夺下的木剑与铁剑一起架在李逍遥两边肩头,李逍遥跪倒时突觉穴道刚才只是一麻,并未被点了穴,想再次跳起身来,大娘双剑一按,又将他压了下去。
    李逍遥叫道:“脊梁骨就快被你压断啦,老婶!”大娘哼了一声,瞪视著他,说道:“原来媳妇儿教了你不少新花样。”收了两支剑,李逍遥慢慢站直身子,问道:“老婶,你觉得我的武功怎样?”大娘哼道:“马马虎虎啦!”李逍遥坐下来歇息,端了大娘自用的搪瓷壶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凉茶,拭著嘴问道:“媳妇儿教的不好?”
    大娘哼道:“是你小子自己学得不够好。”仰起面孔,脑中想著刚才李逍遥使过的招式,暗思:“不想灵儿这小丫头居然身怀极上乘的武功,先前我只道她书读得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是个文弱孩子。嘿,倒走了眼啦!”
    李逍遥笑道:“没关系,我只要多练得三年五载,不怕当不了天下排头几名的顶尖高手。哈哈,我瞧老婶你已经算得上是一个顶尖儿的高手了,再加上灵儿,咱家快要有三位武林绝顶人物啦……”
    大娘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快要踏上江湖路了,逍遥儿,自我感觉若是太好了,只怕你会找不到回来的路!”走到窗前,望著外边的天色,默默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李逍遥看出婶婶似是突然间担心起来,不禁咕哝道:“有什麽好怕的?我又不是非要去争天下第一……”
    “能这样想就好,”大娘叹道。“你要记住,武林中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有时候树大招风,为了争一片绿叶,就算你不去惹是非,别人也未必不会找上你。”
    李逍遥道:“我知道了,学你嘛,扮猪食老虎。和你住了十几年,都不晓得原来你是个顶尖儿的武林高手……”大娘嘿了一声,冷笑道:“这你就太抬举我了,逍遥儿。”李逍遥道:“难道我又说错了吗?”
    大娘转身望著他,缓缓的说道:“你可别跟任何人提起我会武功,我也不希望你和灵儿到了外边像你死去的爹娘一样,江湖是一条不归路。”顿了一顿,叮嘱道:“你们最好扮成寻常赶路之人,不张扬,不招摇,休理江湖中事。”李逍遥想了想,问道:“别人惹上来呢?”大娘说道:“那就躲得远远的。总之能避就避,实在不行就逃。”李逍遥问道:“若是逃不掉呢?”
    大娘冷然道:“你有这一身高明的不得了的轻功,灵儿这丫头脚步轻盈,轻功料必只高不低,你俩若真想开溜,谁又能拦得住?”李逍遥被大娘这几句话说得全身轻飘飘的,趴在桌上笑道:“原来你总算承认我的轻功了得……”话声未落,但见大娘双手一晃,许多细小物品从她袖里落了一地。
    李逍遥定睛一瞧,认出大娘脚下那一堆东西全都是他揣在身上的物品,不由一怔,连忙用手往身上乱摸,愕然道:“咦?怎麽我的东西被你摸了去,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大娘脸孔微仰,回想往事,悠悠的说道:“你爷爷当初不得不把‘飞龙探云手’这门功夫传给你爹,其时他老人家的矛盾心情与我此刻无异。”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为什麽爷爷会有这般的心情?”大娘说道:“飞龙探云手是一门独一无二的绝学,爷爷当时自知不久於人世,为了不让这门绝技就此失传,只好传给你爹爹。那时我还年小,在窗外偷瞧,被你爷爷发现,还骂了我一通。你爹爹见我一连几天不开心,忍不住便把他所学的几样变化教了给我,为了此事,爷爷竟然大发脾气,一病不起。後来我长大了才明白,你爹爹这样做违背了武林世家传子不传女的规矩,何况我又不是李家的嫡出……”
    李逍遥暗思:“老婶到底是几岁嫁入我家来的?”一时未及想通此中疑点,大娘後边的话加重了语气:“飞龙探云手固然极妙,却实是一门极险恶的功夫。使用时稍有差池,难免损及自身。你爷爷当年废了一只手,便是因为他使用这门功夫时,对手是一位快剑高人。”
    李逍遥吃了一惊,问道:“爷爷被剁了一只手?”大娘眼圈微红,说道:“岂止你爷爷,你爹爹……你爹爹……”李逍遥问道:“我爹怎麽啦?”大娘跌坐在床沿,垂首拭泪,说道:“我听说你爹爹死的时候也……也断了一臂。”
    李逍遥不由得热泪涌了出来,抢到婶婶身边,颤声问道:“什麽?”大娘轻抚他头,说道:“可见‘飞龙探云手’确是一门极凶险的武功。我……我真不敢下这决心把它传给你……”李逍遥心情激荡之下,一时不想别的,问道:“婶婶,到底我爹爹是怎麽死的?还有我娘……究竟是谁害死了他们?你快告诉我!”心想:“趁著这回出门,定要找出仇人,给我爹娘报仇!”
    大娘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这事儿已经过去这麽多年了,不提也罢。”李逍遥咬牙道:“婶婶,你为何不把真相告诉我?”大娘凝望著他,过了一会才道:“你爹是自尽,就算你想报仇,根本就没仇可报。我说过,江湖是一条不归路,逼死你爹娘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李逍遥不由得愣住,心中虽然将信将疑,婶婶既然这般说,依她的脾气,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但想到大娘话里的意思似指爹爹是因为使了“飞龙探云手”而身受其害,李逍遥寻思:“或许这便是一条找出我爹娘死亡真相的线索。”抬起头来,说道:“婶婶,我要学‘飞龙探云手’!”
    大娘沈吟未决,李逍遥生怕她不答应,急道:“你从没教我武功,这趟我出远门万一撞上高手,岂非更加凶险?”大娘哼了一声,说道:“谁说我没教你武功?从小到大,咱们拆了多少招啦?”说著,随手一卯,冷不防向李逍遥後脑勺兜去,这一著出其不意,去势奇急,暗藏三十六种变化,将他全身诸般要穴所在部位全数罩在手底。换作旁人必躲不过,但见李逍遥矮身一蹿,叫一声:“我闪!”自然而然地避了开去。
    大娘微微一笑,李逍遥心下忽省:“难道婶婶平时用锅铲追著我打,居然是教我学会躲避敌人各种攻袭之法?”隐隐明白了自己何以竟会比寻常的少年多了一分敏捷的身手。其实好几回遇险时,他便是不知不觉地仗著无意中自小练就的身法死里逃生,当时只道是侥幸,还以为自己运气比别人好,原来其中另有缘故。
    他越想越觉有道理,不由得拉住大娘之手,说道:“婶婶,真没想到……”大娘笑了笑,说道:“我原以为不学武功,你会安份一点。因而只教你一些躲闪别人攻击的身法,没想到因缘际会之下,你终究还是从别人那里学得功夫。逍遥,你现在所会的身法,比婶婶教你的无疑高明得多了!”
    李逍遥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大娘抚摸他的头发,眼里露出沈思之色,缓缓的说道:“飞龙探云手这门绝技,虽是手上的技巧,但若身法、轻功不够火候,非但难以发挥其中的效力,使用时若遇上武功高强之人,便会将你自己置於险地。轻则把手赔上,重则搭上性命。你可明白?”说罢,目光射到李逍遥脸上。
    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婶婶是说,学会这门手法之後,遇到高手就别使用。对吧?”大娘微微摇头,说道:“倒也不是遇强勿用。只是要你明白‘飞龙探云手’的凶险之处,尽量少用便是。而且你要记住,没把握时千万别用这门功夫,因为它并不能帮你克敌制胜,再眩人的手段也只是花巧的小动作。真正的武学高手,往往不是靠小动作取胜的!”
    李逍遥道:“刚才你不就是使飞龙探云手把我耍得团团转?”
    大娘道:“那是你太弱,换了是灵儿,我便没把握徒手去夺她的剑。”李逍遥撇了撇嘴,暗想:“老婶自承她只从我爹那里学了‘飞龙探云手’其中的几样变化,就已经这麽眩人。哇塞!那我若是都学了到手,日後岂不是更有搞头?”
    大娘道:“若不是这趟你要陪灵儿去找她妈妈,路途艰险,又不知何时才能回得来,我也不会把‘飞龙探云手’这麽快就传了给你。只盼你学会之後,须要用於正途之上。”李逍遥喜道:“多谢婶婶。我一定将李家这门绝学发扬光大!”
    大娘叹道:“看在你有灵儿调教,身法和武功日进千里,这便把你家的‘飞龙探云手’教给你罢!”李逍遥心想:“好在我的身法和轻功也都学得不坏,要不是如此,料想老婶不见得便放心传我这门李家绝学。”
    李家的“飞龙探云手”变化繁复,虽说家中留著的这门功法的秘笈、图解也已一并交给李逍遥,大娘还是用了数天的时间亲自带他入门,拆解这门手法当中的诸般变化。李逍遥学这门功夫竟然进境极速,与他往日练别的武功著三不著俩的情形自有天壤之别,大娘错愕之余,不禁叹道:“真是天生的贼爪子!”
    除去“飞龙探云手”,大娘并把李逍遥母亲当年留下的“冰心诀”也教了给他。李逍遥意犹未尽,问道:“婶婶,索性连穿云手也一并教了给我吧?我瞧你使这门掌法打起人来倒挺利索的……”大娘道:“时日太短,穿云手这种循序渐进的武功就算这时便教了给你,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何况学得太杂,反倒驳而不精,你还是专心学好‘飞龙探云手’罢,等日後你回家长住,再练穿云手不迟。”
    这些时日,灵儿也天天找李逍遥拆解剑法,两人均知此去非但路途遥远,更会险阻重重,不得不专心勤练不怠。大娘听闻有苗人在村口转悠,便不准李、灵二人轻易外出,教他俩留在店里,客栈挂起打烊牌子,只管闭起大门,让他俩专心练功。
    大娘有心试一试李逍遥的“飞龙探云手”练得如何,便叫灵儿陪他拆招。灵儿身法灵动,轻功不下於李逍遥,他以“飞龙探云手”相袭,总也沾不到她半片衣衫。灵儿见他渐感气沮,便故意让他得手几次,大娘见状赶紧喝住他们,说道:“灵儿,你这时让著他,改天他就断一条胳膊回家了。”此後,灵儿半点不让,李逍遥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倍的苦练。渐渐的灵儿便难以躲过他的手底,两人拆招的场地由最初的小房间移到楼下厅堂,又换成菜园子里的大片空地……
    大娘有一日提了个麻袋回来,一进门便听见“嗤”的一声轻笑,到後院一瞧,看见李逍遥伸手捉住灵儿腰肢,灵儿痒得格格娇笑。李逍遥得意的说道:“婶婶老是说我捉不到你,这不是逮著了吗?”
    大娘从门边走出,说道:“我看灵儿还是有意无意的让著你。如果你不服气,跟我来。”李逍遥放了灵儿,随大娘进了柴房。灵儿跟了过来,但见大娘转身出来,飞快把门一拉,居然锁上。灵儿正自呆望,忽听得李逍遥在柴房里用力敲门,旋即大声怪叫。她急忙走近,隔著门问道:“逍遥哥哥,你怎麽啦?”
    李逍遥惊呼:“好多……好多马蜂!快放我出去!”灵儿正要相救,大娘在旁边说道:“用你的‘飞龙探云手’把蜂儿全给我捉回袋子里,或者你就由著它们追著蛰你好了。灵儿,你别理他。咱们先回房去,一个时辰後再回来。”说完,便把灵儿拉走。
    听见脚步声远去,李逍遥大惊:“惨了,惨了!我又没带兵刃,婶婶居然叫我用手捉蜂,不被叮死才怪!”
    灵儿随大娘到厨房里,一路不停的回望。大娘瞧出她心早飞进那间柴房里去了,却佯做不知,只是拉著她叙些家常闲话。
    灵儿等不了一会便问:“时辰到了没有?”大娘指了指插在灶上一个碗里的香枝,灵儿的眼光便没再离开那柱香。好容易等香枝烧到尽头,灵儿急忙奔出门去,却与李逍遥撞个满怀。
    只见他鼻青脸肿,模样凄惨,把鼓鼓而动的袋子往地下一抛,倚著门只是喘气,显然惊犹未定。大娘拍手道:“有长进!你总算撑得住,没像个孙子似的破门而逃。”
    一连数日,不等李逍遥伤愈,大娘又将他赶进柴房,逼他捉蜂。李逍遥渐渐的不再给蜜蜂蛰他的机会,灵儿也不用熬一柱香的工夫便可盼到他背著袋子出来。到了後来,大娘不再把他关进柴房,却带了他到後园里,打开袋口,要他在蜂群飞走之前将它们全捉回袋中。这一来更是难以办到,李逍遥头几次只捉到少许蜂儿,多练得几日,从他手底逃脱的蜜蜂越来越少。
    即便在苦练“飞龙探云手”的间隙,李逍遥也没得片刻闲暇。大娘深知“飞龙探云手”遇到强敌时能否出其致胜的关键不仅在於出手快慢,更系於身法高低。如能轻功过人,身形如电,不论当何情形之下,自能全身而退。因而除了她亲自点拨李逍遥习练轻功身法,更叮嘱灵儿时刻督促他研练步法。灵儿所修炼的水月宫身形步法与风魔玄衣神的轻功有其相通之处,个中诀窍均是从卦象易理演化而来,由她传授轻身功夫,自是最合适不过。
    这天早晨,李逍遥赖在床上还想多睡一会,被子突然掀开。他以为是婶婶,揉著眼睛说道:“天还没亮呢,急什麽?”床边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声音娇嫩,绝非婶婶。他张开眼睛,只见灵儿双手掩面,站在床前。
    李逍遥愕然道:“干什麽?”随即想起自己光著身子,连忙伸手拽被,胡乱遮掩。灵儿背转了身子,说道:“起床去练功了,逍遥哥哥。”想到刚才不小心瞧见他没遮没掩的样子,心头不禁扑扑乱跳。
    李逍遥瞧见天已大亮,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唉,好困!多睡会儿也不行……老婶呢?”灵儿没敢回头,背对著他,答道:“婶婶赶早集去了,嘱我喊你起床。逍遥哥哥,快穿衣服吧。”李逍遥眼珠一转,说道:“你先到外边等我一会儿。”灵儿依言走出,立在楼道上等了许久,却没见他穿衣出来,忍不住敲了敲门,里边传出呼噜声。
    她探脑袋望了望,原来李逍遥又已睡熟。她怔了一怔,走到床前,本想叫醒他,却又不忍心,暗想:“那就多等一会儿罢。”
    李逍遥在睡梦中隐隐听见有人高声问道:“掌柜的在麽?”他心中有些迷糊,暗想:“来客人啦?”
    这时外边那人又喊道:“不做生意啦?”这一下更是提高了声音。灵儿连忙推李逍遥身子,低声唤道:“哥哥,来客人啦。快起来!”李逍遥只得不情愿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灵儿赶快扭转了身子,把眼睛闭上,等他穿衣。
    李逍遥著好短褂,胡乱套上一条大短裤,脚蹬木屐,往头上裹了一条毛巾,做店小二打扮,晃著脑後那条小辫子,慢悠悠的转到灵儿面前一瞧,看她还闭著双眼,俏丽的面孔微微嫣红,神态娇羞可爱。他忍不住暗生顽念,不声不响的把脸凑近,突然大叫一声。灵儿吓了一跳,睁开一对妙目,愣愣的望著他,眸子里露出不知所措之色。
    李逍遥哈哈一笑,转身便走。还未踏出房门,只听楼下有人拍砸了一张桌子,厉声喝道:“再没人出来招呼,便拆了这家客栈!”
    李逍遥眉头不由一皱,心下嘀咕:“该不是来找碴儿的罢?”灵儿在他身後低声说道:“下边有三人,似有很大的杀气。”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你别出来。”迳自下楼,一路上暗想:“听说话的腔调不像是苗人,不知是什麽路数?却来搅浑了老子睡觉……”
    店堂里原本投下三个人影,但一转眼间,又多了一人。
    一个背著竹篓的年轻妇人缓步走进大门,但见她身穿白花边的黑衫,脚蹬麻鞋,相貌倒也标致,只是脸上略有些风尘之色,面孔微黑,右唇角生了一颗小痣。李逍遥下楼之时,店堂里那三个先来的人正转面望著那妇人,地上却倒了一张拍散的桌子。
    李逍遥目光先朝那三人身上转了转,左首一人肩宽手长,身後挂著一顶大笠,这人并不像另外两人那样找了椅子便坐下,却笔直的站在门边。李逍遥想:“不像是他砸我的桌子。”转面望向那坐著的两人。
    “来了个小媳妇儿!”坐著的那两条汉子像是一路,其中一个满脸白斑的汉子瞪著进门的女子,低声笑了笑。“莫非是千里寻夫?”
    另一条汉子瞧出那妇人眼中的寒意,没来由的心中微微一凛,眼光一低,瞪在那妇人腰间,满脸白斑的汉子见同伴神色微变,便也顺著那同伴的目光望去,瞧见那妇人一条巴掌大小的束腰黑布鼓鼓的插了一排小巧的月牙状飞刀,不由的心中一怔。
    李逍遥挤出笑容走近,听见那两个汉子交头接耳:“月牙儿,梨花雨。难道是她?”李逍遥心道:“‘她’是哪一号人物啊?”
    楼上门声微响,灵儿听见店堂里传来婴儿啼声,心中好奇,忍不住立到楼栏边,倚柱而望。她脚步极轻,楼下的人并未察觉。
    李逍遥刚说了一句:“本店今天不做生意……”突听得那妇人背後竹篓里发出婴儿哭声,不禁怔住。
    “不做生意?”脸生白斑的汉子哼了一声,抬手往桌上拍落,说道。“那你开著门做什麽?”
    李逍遥心想:“多半是老婶早上出去赶墟,走的时候忘了关好大门。”一念未及转过,耳边一声大响,又毁了一张桌子。
    “好掌力!”那立著的大汉冷冷的说道。
    满面白斑的汉子哼了一下,瞪著李逍遥,大声说道:“有什麽吃的给老子端上来,敢说个‘不’字,叫你跟这桌子一样!还不快去?”李逍遥心中不禁有气,暗道:“你打坏了我家两张桌子,还想要吃的?给了你,那我多没面子?”
    “好气焰!”那立著的汉子冷冷的说了一句。
    满脸白斑的汉子见李逍遥还站著不动,不由恼将起来,抓起一张长凳,呼的投了过来,骂道:“敢怠慢老子?”
    长凳飞在空中,风声劲猛之极,李逍遥正想闪身避开,突然转念:“不如试试我新学的‘飞龙探云手’看能不能接得住……”未及抬手,只见一顶斗笠打著旋儿斜刺里飞来,将长凳半道里打落。
    满脸白斑的汉子眼见那顶斗笠兜了一圈又飞回那长臂大汉手中,不由得一愣,随即“呛啷”一声,从身後拽出一把长剑,出鞘半截,喝道:“大家都是同路人,莫非你要跟老子过不去?”
    那长臂大汉冷冷的说道:“崆峒派与雁荡山,从来就不是同路。”
    那两名汉子不由对视一眼,满面白斑的那人按剑说道:“关鸠,现在你就急著跟我们翻脸,到时候别後悔!”李逍遥心想:“原来又是武林中人!”除了“武林中人”,谁也不会这般动辄闹意气之争。
    那妇人把竹篓放在脚边,抱了个婴儿出来,头也不抬的说道:“你们要吵闹就滚远点儿,别吓著了我的孩儿。”满脸白斑的汉子哼道:“唐月儿,不关你的事!”那长臂大汉面无表情的说道:“唐姑娘说得是。侯川,我要是你就会趁早闭嘴。”李逍遥想:“原来这满脸白斑的家夥名叫侯川。”知道了对方姓名来历,找人赔桌子也就有了主儿。
    那个名叫侯川的汉子大声说道:“别人怕了唐家,我可不在乎……”旁边的同伴阻拦不及,这句话已传进唐月儿耳里。
    忽然间扑簌簌数声急响,七把飞刀将侯川挤在中间,钉到墙上。
    那长臂大汉望向唐月儿,只见她好整以暇的抱著孩儿温声呵哄,头也不抬,若不是腰间的月牙飞刀少了七把,绝难看出是她所为。他不由得嘿了一声,转面瞧了瞧脸色阵青阵白的侯川,说道:“没有人敢这麽样跟唐家的人说话!”
    眼见那七把飞刀均穿透侯川衣衫,将他钉在墙上,却又没伤著分毫,李逍遥心中暗惊:“若是换作射我,我可不敢用飞龙探云手去接她的飞刀!”
    “蜀中唐门又怎麽样?”侯川居然不知死活地大声说道。“唐月儿,你的老公不也被人杀啦?”
    那妇人眼眉微皱,关鸠瞧见她目中杀机一闪,连忙晃身挡在中间,说道:“唐姑娘,崆峒派这两位师兄杀不得!”
    唐月儿冷然道:“不想死在这里,连你也给我滚得远远的!”关鸠心头一凛,迟疑片刻,转脸向那两个崆峒派的汉子说道:“你们两个走罢。”侯川被同伴从墙上拉了下来,经过关鸠身边,低下脑袋,快步走出。
    “大家同仇敌忾,都为了杀狄武报仇……”关鸠望了望唐月儿的背影,涩然道,“有命来就没有命再回头,唐姑娘,你保重!”转身欲行之时,唐月儿在他背後突问一声:“那贼子的武功……真有传说中那样高?”
    关鸠踏出大门之时微微停了一下,双手竟有些颤抖,怔立片刻才说了一句:“天下第五。”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
    唐月儿怔然半晌,李逍遥听见她口唇翕动,喃喃说道:“江南狄武,天下第五……”这八个字不知反复说了多少遍,突然间抬起脸来,眼圈红红的瞪住李逍遥,目光寒利,有如飞刀激射,将他瞪得不住後退,心中惴然。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问道:“请问这位小哥儿,可知兰陵渡离此多远,须得怎麽走?”
    “兰陵渡?”李逍遥暗觉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不由茫然地摇了摇头。但见衫影微晃,那妇人又背了竹篓悄然走出店门。
    他怔了一怔,暗想:“这就走啦?”正要关门,唐月儿突然又转回来,立在门口,眼光投到李逍遥脸上,凝目片刻,说道:“小哥儿,还要烦劳你一下。”她的官话咬音不准,语带川腔,令李逍遥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些苗疆雾月教的人,眼光微抬,但见这妇人逆光而立,瞧不清她眼里的神情如何,不由的暗生戒意,心想:“这干人到我店里,会不会别有用心?”
    他想起灵儿还在楼上,不免担心这妇人会不会是来刺探虚实的,便用身子想挡住她视线,因怕这样的举动引那少妇生疑,故意伸手拍著用黑炭写在门上的“打烊”二字,说道:“对不住了,客官。小店正在歇业呢……”唐月儿竹篓里的孩儿哭个不停,她扭脖呵哄,似未在意李逍遥说什麽。
    李逍遥不禁伸长脖子往竹篓里瞅了一眼,见那孩儿约莫半岁大,皮黄肉瘦,面有病容,哭声却甚是响闹,每一下大哭都像是撕心裂肺似的。唐月儿皱著眉头转回脸孔,向李逍遥说道:“这位小哥儿,劳烦你帮个忙。”李逍遥心道:“哄孩子我可不会。”这个念头却是猜错了,唐月儿说道:“麻烦你帮我把那七把飞刀拿过来,好吗?”
    李逍遥一怔,转头望了望插在墙上围成一个人形的七把飞刀,点头说道:“好办,等我一下。”这七支飞刀甚是锋利,虽然插得深入砖墙,他不费劲的便拔了出来,却不小心被刀刃划破了小指头。
    李逍遥把七支飞刀还给唐月儿,低头瞧了瞧手指,眼见割得甚浅,并不在意。
    唐月儿眼见那孩儿兀自哭个不停,不由心烦意乱,眼圈一红,跺脚说道:“你就只会哭!”李逍遥瞧了瞧那孩儿,忍不住说道:“他好像生病,何不去找大夫瞧瞧?”唐月儿微微摇头,说道:“已经瞧过很多大夫了。”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我们村里洪大夫很厉害。”给这妇人指点了洪大夫家的所在。
    唐月儿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一个小盒子,说道:“小哥儿,跟你买一碗热水,行麽?”李逍遥道:“不收你的钱。”到厨房去倒了一碗热水端出来。唐月儿打开那小盒子,先倒了一些灰色的粉末到碗里,搅得几下,整碗清水便变成了糊状。李逍遥鼻际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不由的望著那碗粘稠的药糊,暗想:“搞什麽名堂?”
    只见唐月儿又摸出一个黑色的小筒子,拔掉木塞,将筒口放进碗里,李逍遥定睛一瞧,小筒子微微跳动几下,钻出一条黑黑细细的怪虫,状似一根蠕动的绳子,迅速钻入药糊之中。但听得“!!”作响,那碗药糊不一会便即乱冒气泡,隐隐还升起呛鼻的烟气。
    李逍遥站得近了,只闻得几下便即大咳,一时头晕脑涨,胸口憋闷,难受之极。唐月儿取出一面厚厚的干叶子盖住碗口,片刻之後那片叶子便即皱枯得缩作一小团。李逍遥心中奇怪,却瞧不出她干什麽,往碗里一瞅,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一碗药糊居然不见了,只剩下那条卷成一团的怪虫。此时那条虫子全身鼓胀,先前所见是黑色,转眼工夫变得通身莹白,竟似透明一般。
    唐月儿又向李逍遥讨了二两清酒,倒入碗内,怪虫扭动得几下,化去无痕。李逍遥看呆了眼,不禁问道:“做什麽用?”唐月儿不答,端了那碗酒便灌入她的孩儿嘴里。
    那孩儿挣扎片刻,便没动静了。李逍遥心下暗惊,探头往竹篓里一瞧,只见那小孩面孔通红,犹如火烧也似,双目紧闭,不知是睡著还是死了。但只一眨眼间,那孩儿面色便即转为惨白,皮下隐约可见头骨,竟似透明一般。李逍遥暗感可怖,没敢多看。
    但他实在忍不住,大著胆子问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唐月儿轻手抚摸那孩子脸蛋,眼光里充满了疼爱之情,低声说道:“我孩儿每日得服用此种方子,才能……才能活得下去。”李逍遥越发奇怪,不禁问道:“这是什麽病啊?”唐月儿说道:“但愿你说的那位大夫能有点儿本事,要不然……”後边的话却不说下去。
    李逍遥心想:“要不然怎麽样?我看老洪拿这种怪病也没法子……”只听唐月儿对竹篓里的孩儿柔声说道:“乖孩子,可知为了你的病,天底下的庸医都快死尽了。”李逍遥心道:“这句话却是何意?”
    唐月儿幽幽的瞟了他一眼,背起竹篓,似有意似无意的问了一声:“今儿可是八月十五?”李逍遥点了点头,正要回答,突感脑中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
    唐月儿面孔微仰,望见楼上一个貌美之极的少女,眼中不由露出异样的光芒,旋即嘿了一声,目光转到李逍遥脸上,酸溜溜的说道:“八月十五可是合家团圆的时节。”
    李逍遥抬手往鼻际一抹,看见手背上沾染从口鼻里溢出的黑血,不由得变色道:“啊?我……我怎麽中毒了?”
    唐月儿微微一笑,说道:“唐月儿的刀,岂是用手碰得的?”李逍遥登时想起刚才手指被刀刃划破的情形,心中一凛,问道:“你的飞刀有毒?”唐月儿笑了笑,说道:“这毒也不算太厉害,不过是血海棠罢了。”
    扑簌一声微响,唐月儿面孔稍侧,瞟见楼上那水莲儿一般的少女已立在门口,不由微感惊讶:“小小村子居然有此等人物!”
    李逍遥见灵儿飘然掠到那少妇身後,正想说:“灵儿,不是叫你别出来吗?”话声却噎在肚中,身子也立时僵木,原来灵儿从他身旁飞掠而过之时已点了他几处穴道,阻止毒性侵入心脉。
    灵儿关切的眼光从李逍遥面上一转而过,瞪著唐月儿,脆声问道:“你可不可以把解药给逍遥哥哥?”唐月儿见了她刚才飞身掠落的身法,暗觉自己大有不及,但一转念:“身法高明不等於武功高强。”微微一笑,打量著俏立在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悠悠的说道:“小妹妹,你说什麽?”
    灵儿心下暗急,不禁眼圈一红,咬住了嘴唇,说道:“姊姊,我们和你无怨无仇,你……你快点救他吧。”唐月儿幽幽的说道:“要一个人的命,非得要有怨有仇吗?”
    灵儿暗觉此女不可理喻,只得说道:“可是好心总会有好报的。”唐月儿冷笑道:“是吗?那麽这位小哥儿好心帮我的忙,又怎麽没遭好报?”灵儿不善言辞,答不上来,只是挡住大门,防这妇人逃走。
    唐月儿目光一凛,问道:“小丫头,你难道不怕我连你也毒了?”灵儿说道:“我不怕你的血海棠。”
    血海棠是蜀中唐家用在淬毒暗器上的三大毒物之一,唐家用毒一向秘不外宣,江湖中除了用毒行家之外,极少有人能看破其中的门道。但唐家的淬毒暗器极少使用血海棠这种慢性剧毒,唐月儿用在她的飞刀上自有一层不足道与外人的缘故,却没料到这小姑娘居然不忌惮唐门的毒物,倒也有些惊讶,哼了一声,说道:“你倒也有两下子,不如接接我的飞刀罢!”
    灵儿前踏一步,说道:“姊姊,你别再碰血海棠了。”唐月儿手刚摸向腰间,未及拔出飞刀,灵儿的小手已按住了她那只手。
    唐月儿眨眼间脉门受制,挣扎不脱,不由得变色道:“你……”灵儿微抿小嘴,说道:“我要搜一搜你的身。”唐月儿咬牙道:“我身上到处是毒药,你未必辨得出哪一样是血海棠的解药。”灵儿不禁一怔,眼光转动,瞧见竹篓里那孩子的脸色,心中一凛,说道:“这孩子是中了三尸蛊毒麽?”
    唐月儿愕然道:“你……你如何知道?”既这般说,无疑承认灵儿猜得对了。
    灵儿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脸蛋,触手冰凉,不由得蹙了眉头。唐月儿只道这少女欲对她孩儿不利,急道:“你……你别碰我的孩子!”
    灵儿脑中飞快翻书,目露沈吟之色,说道:“姊姊,你每用一次冰火蛊,这孩子的病情便又深了一层。再多用得几次,便难以活命了。”李逍遥虽动弹不得,却能听得见,心想:“原来那只虫子是冰火蛊,难怪那小孩服用之後像是又冷又烧的……”
    唐月儿此时已看出这小姑娘极有门道,对她所说的话不由不信得几分,哼了一声,问道:“那又有什麽法子?”
    灵儿想了想,说道:“书上说,七大蛊毒相传只有毒龙胆可解,冰火蛊也算以毒攻毒之法,只是非但不能解去三尸蛊毒,反会增加这小孩体内的毒性。”唐月儿目露疑虑,说道:“毒龙胆可是天下至毒之物,我孩儿若是吃了,岂非顷刻没命?”但见灵儿从身上找出一粒小小药丸,递了给她。唐月儿目露狐疑之色,并未用手来接。
    灵儿说道:“我这颗药,可解去这孩子体内积存的冰火蛊毒,但是……你须赶快找那个下三尸蛊毒之人,除非有那人的独门解药,或是找到毒龙胆,不然……不然这孩儿活不长的。”说著,垂下眸子,面有戚容,暗暗为那孩子担忧。
    唐月儿一咬牙,接了灵儿递过来的药丸,转脸瞧了瞧李逍遥,又取出一小包血海棠的解药,教灵儿用清酒给他送服,解去体内之毒。灵儿依言而为,见李逍遥服下解药,心中一宽,转头望了望唐月儿,说道:“姊姊,多谢你了。”唐月儿也给她的孩子服下灵儿的水月宫祛毒丹丸,背了竹篓,往门外走去。
    灵儿默默的跟著她走到门口,想起一事,又叮嘱道:“姊姊,血海棠是三尸蛊毒的致命药引,为了孩子著想,你……你最好别碰了。”
    唐月儿哼了一声,回头瞪著灵儿,厉声说道:“如果你的丈夫惨死於武功高强的仇家之手,为了报仇,再毒的毒药你也会去碰的!”说完,出门而去。
    灵儿被这妇人怨毒的目光瞪得心中一寒,不由得後退一步,李逍遥生怕有失,连忙抢将上来,问道:“怎麽?”她怔立一会,摇头道:“没什麽。”转脸瞧了瞧李逍遥的面色,看他毒性已除,便放下心来,又想到那孩儿命不久长,心中暗暗酸楚。
    李逍遥掩上大门,想起刚才那妇人的手段,犹有余悸,暗想:“往後遇上四川姓唐的,须得当心了。免得又被莫名其妙地毒一次……”走到灵儿身边,向她道谢,说道:“灵儿,要不是你,我就给那女人毒死啦!唉,刚才真是险过剃头……”灵儿微微一笑,说道:“那倒也不算太险。那位姊姊使毒似是外行得很,若是用得对了血海棠之毒,那就麻烦了。”
    李逍遥奇道:“你说她使毒不对路吗?”灵儿雪白的嘴角浅露一对小小梨涡,说道:“血海棠须得用三尸蛊做药引才能炼成致命之毒,她没有这种药引,多半毒你不死。”李逍遥对毒物乃是外行,问道:“毒不死又怎样?”灵儿想了想,说道:“以刚才的情形来看,若没她的解药,几个时辰之後你便会瘫痪在床,痛不欲生,一辈子都是这般,而且成了废人。”李逍遥吓了一跳,变色道:“那还不是比死还难过?”
    灵儿点了点头,突想:“咦,为什麽她走的时候会用那样的诡秘眼神瞪了我一阵……”暗觉隐隐有一个可疑之处,一时却想不明白。李逍遥问道:“如果她用对了血海棠之毒,那要怎麽解毒?”
    灵儿摇了摇头,说道:“那就难了。”李逍遥咋舌道:“七大毒蛊到底是什麽玩意,竟有这般厉害!对了……灵儿,莫非你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灵儿道:“我只是从书上知道的,自己可不会用毒。”李逍遥心中一宽,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灵儿眼波转到他脸上,问道:“放心什麽?”李逍遥抬手比做龙爪之形,说道:“放心来捉你!”灵儿见他使“飞龙探云手”来捉她,格的一笑,扭身便逃。
    当晚,大娘置齐了酒菜果肴,摆上菊花、鲜柚,三人在後院里围桌而坐,一面吃酒,一面赏月。
    李逍遥说起日间之事,大娘听罢,拉著灵儿小手,说道:“这便是了。逍遥儿,灵儿年纪虽比你小些,行事却比你稳实得太多了。”李逍遥问道:“怎麽又数落起我来了?”大娘因道:“你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要寻那崆峒派的赔桌子,这一来一往,难免又结下梁子。江湖中许多恩怨便是因此而起,其实无非是些小事,却闹得不能收拾。灵儿天生性子宽厚,心地良善,蜀中唐家那妇人使毒在先,按说该是个打斗之局,灵儿不用武力便化解了此事,非但帮你要到了解药,更教那妇人知难而走,甚至还欠了灵儿一份交情,日後再能谋面,便不会是个剑拔弩张的场面,岂不是好?她先行赠药给那妇人,深合‘欲取先予’之理。逍遥儿,往後该多跟灵儿学学待人之道才是。”
    李逍遥失笑道:“我跟她学?她行走江湖哪有我老到?”大娘伸手卯他脑袋,他把头一歪,避了开去,嘴巴却嘬到了灵儿脸颊上。灵儿抿著小嘴,掰了一瓣鲜柚递给他。
    李逍遥伸嘴叼住鲜柚,不等咽下就说道:“我瞧姓唐的也没什麽厉害,说起用毒,苗人比他们行多了……”大娘正色道:“这你可就错了。蜀中唐门,乃是武林世家,一直以来行事诡秘,非但是使毒的大行家,满门上下皆精於暗器,交起手来往往令人防不胜防,江湖中不少成名人物都吃过唐门暗器的大亏。你可别当是玩儿的,往後见到唐家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千万别轻易结下梁子,否则有你受的!”
    李逍遥笑道:“他们专使淬毒暗器,比如血海棠什麽的,倒是叫人头大。”大娘沈吟道:“这事听来奇怪。我听说唐家有一条规矩,门下子弟通常是不许使用淬毒暗器的,何况是血海棠那样的剧毒。除非……”李逍遥问道:“除非什麽?”大娘道:“除非面对太强的仇敌,或可例外。”李逍遥把空杯子递给灵儿,要她加酒,口中说道:“唐月儿对我使毒,莫非因为我太厉害?”
    两个女人见他自我感觉太好,皆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逍遥接过灵儿斟满的杯子吸了一口,把杯一推,说道:“桂花酒是女人喝的,留给你们吧。我要一杯雄黄酒。”大娘抬手作势要打,瞪眼道:“又不是端午,喝甚麽雄黄酒?”虽如此说,还是起身去拿了半瓶雄黄酒来。灵儿帮李逍遥换了一杯雄黄酒,斟满了之後,酒气弥开,散入夜风之中,三人闻来皆有醺醺然之意。
    李逍遥笑道:“在家过得舒服,只可惜节一过就要远行了。”大娘说道:“年年中秋节都在家里过。快去快回,咱们一家还不照样年年岁岁一起过节?”转脸望向灵儿,刚要说起小俩口的亲事,怦的一声,灵儿晕倒在地。
    大娘和李逍遥皆吃了一惊,急忙离座相扶。但见灵儿俏脸苍白,皆不知她何以竟会突然犯晕。两人将灵儿扶回房里,大娘见灵儿脸色不好,忙教李逍遥去请洪大夫。
    “洪大夫!”李逍遥一路飞奔,跑到洪大夫家,“金宝药店”那块牌子原本挂在檐下,他奔到门口,看见牌子掉在地上,唤了几声,屋里没人答应。门却是未锁,应手即开。
    李逍遥到屋里一瞧,却哪里有人?
    “老洪呢?”他一时摸不著头,心中记挂著灵儿,匆匆忙忙到药材柜子里翻找了一会,拿了几根老参,又拣了几味常用的补药,便往回跑。
    月光之下,暗觉有人跟踪。李逍遥数番回望,却没瞧见後边的人影,想是跟踪之人远远的望见他在前边回头,便躲了起来。
    李逍遥正要前行,突想:“没弄清楚什麽人在我後面,怎能贸然回家?”拔腿就跑,倏地将身一扑,闪进道旁的树丛里,只蹲了一会,便听见数人奔近。透过树影间隙一瞧,依稀辨认出那几人做苗人的装束。
    李逍遥心中冷笑:“果然不出所料。”正寻思著该当怎生甩掉他们,树丛外有一苗人压著声音咕哝一句:“那小子跑哪去啦?”李逍遥暗道:“在这里呢,傻苗子!”另一人问道:“他去那间药店干什麽?难道这小子与唐家那女的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李逍遥心中暗恼:“你妈才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先前说话的那苗人猜道:“这倒也说不定!唐门与咱们拜月教向来不咬弦,若是姓唐的插一手,这事就难办了。不如咱们先回药店找一找,看有没有可疑的东西……”李逍遥暗思:“怎麽把我跟唐家那女人扯上干系了?”
    忽听得不远处草丛微响,那三个苗子登时也察觉了,一齐包抄上去,其中一人低声哼了一句:“在这里了!”突然间扑簌扑簌数响,似是有人压倒在乱草之上,旋即传来急速拽物的声音。李逍遥忍不住摸近一些,探头一望,那几个苗人不见了。
    他屏息静气的等了一会儿,再没瞧见四周还有动静,黑暗中虫声低鸣,夜风拂树,仿佛什麽也未发生过。
    李逍遥心下暗觉纳闷,寻思:“刚才好像发生了什麽事,却过去得太快,所以我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游目四顾,并未瞧见有何异状,忍不住走到刚才那几个苗人消失之处察看,草丛中依稀留有数条物体拖动而过的痕迹,除此以外再没发现什麽。
    他本想再多寻一会,前边却没路了。
    拖动之痕到了一个陡坡边骤然中断,李逍遥朝底下黑漆漆的水潭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回家。
    一进门,婶婶便在房里叫他。
    李逍遥快步奔入房里,原来灵儿醒了,正和婶婶挨著肩坐在床沿,见他进房,灵儿先唤了一声:“逍遥哥哥。”俏目里露出歉疚之情。
    他不禁一怔,问道:“怎麽回事?”大娘握著灵儿凉生生的纤手,说道:“唉,灵儿这丫头身子骨太弱,好端端的竟会晕过去。幸好喝了我熬的一碗糖水姜汤,才没事了……你找到老洪了吗?”
    “他不在家,”李逍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灵儿的头额,随即把那几包药材交给婶婶,说道。“灵儿该不是醉酒才发晕吧?对了……这里有些药。”
    大娘问道:“该不是又顺手牵羊罢?你这毛病该改一改了,给家人积点德,不要总是被人戳脊梁骨呀……”李逍遥皱眉道:“又来了又来了……赶明儿你给他送药钱去不就结啦?”笑了笑,探头到大娘耳边,说道:“别说我不给你制造机会。”
    大娘扭著他的耳朵,将他拉出房间,到了廊外,低声说道:“别说婶婶不教你……多留点时间花点儿心思陪陪灵儿,少在外边胡天胡帝。晓得麽?”李逍遥道:“你整天拉著她陪你,就跟连体婴似的,我哪有机会?”
    大娘瞪他一眼,哼道:“就你借口多!”回到房中,又叙了一回闲话,拿出一个包袱,交给灵儿收起来,里边有五百文钱、一些疗伤药品,以及诸般出门用得著的物事。另备了一双绣花鞋、一副玉镯,送给灵儿做礼物,说道:“灵儿,乡下人家,礼物粗陋,你别笑婶婶。”
    灵儿虽然话少,性子又腼腆,却是心热重情之人,深知婶婶对她很好,想到明日一别,不知还能不能相见,不由眼圈一红,盈盈拜倒,恭恭敬敬的磕头,哭道:“婶婶,我……我舍不得你。”大娘将她扶了起来,不禁也流了眼泪,说道:“婶婶也舍不得你,好孩儿!”
    次日一早,大娘把李逍遥唤过来,一手拉著他,一手牵著灵儿,叮嘱道:“逍遥,你得好好待灵儿,知道麽?”李逍遥点了点头,瞧出大娘和灵儿的眼睛皆是红红的,似是哭过,心道:“女人!”
    大娘又叮咛了一番,拉著他俩到摆好的香案前,说道:“你们给两位老人家跪下磕头,祈告爹娘在天之灵保佑一路平安。”李逍遥走近一看,香案上摆了两座灵位,写著他父母的名字,直到今日,始知自己父亲名叫李仙风,母亲名叫花莫愁。
    他心中一阵激动,不由得泪水夺眶而出,连忙拜倒在爹娘灵位之前,大娘命灵儿也跪下,等他们磕了头,双双烧香拜过父母之後,说道:“从今以後,灵儿便是咱家的人了。逍遥,十八年来我今天总算可以告慰你死去的爹妈了。”说到此处,不禁心中微酸,道不出百般感慨,转身拭去眼角的泪水。
    灵儿轻手扯了扯李逍遥的衣角,低声说道:“逍遥哥哥,咱们也要拜一拜婶婶。”李逍遥含泪道:“对,婶婶对我多年养育之恩,也是我的娘亲。”磕下头去,拜了三拜。大娘连忙把他俩扶起来,心情激动之下,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连道:“乖!你们都是我的乖孩儿……”顺势把李逍遥的手放在灵儿掌心,微笑说道:“灵儿,逍遥就交给你了。”
    灵儿不由飞红了脸蛋,眼光瞥向李逍遥,正好他也朝她看过来,两人目光交触,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收拾停当之後,大娘送到村口,含泪说道:“去吧……路上小心。”李、灵二人均是依依不舍,但终是拜别了婶婶。走不多远,小虎子也跑来相送,说是送别,却拉著李逍遥的手不放,流著眼泪说道:“逍遥哥儿,我要跟你去……”李逍遥道:“那可不成。你走了谁照顾你爸爸和我婶婶?”转面瞧见香兰站在不远处望著他,便走了过去,两人对望一阵,香兰哭了出来,说道:“逍遥哥哥,你不要走嘛!人家会想你的……”李逍遥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你别跟哭丧似的。”飞快探嘴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好好照顾我婶婶,好好想著我,回来再找你‘做运动’。”说完,拍了拍小虎的锅底头,同灵儿一道迳往村外而去。
    一路上正自大呼“自由”,但见树丛中有人探头探脑,李逍遥和灵儿对望而想:“莫非是黑苗族的人?”正自戒备,突听得一声大叫:“发现李逍遥了!”只见一个满头乱辫的小痞子在树丛间闪得一下,突然怪叫一声,脚下踩著埋在落叶下的套索,扑簌一响,倒挂在树上。一夥小痞子乱蹿而出,齐向树上仰望。
    李逍遥哈哈一笑,说道:“大家早啊。”目光寻视,问道:“高手哥呢?”
    一个歪嘴斜眼之辈越众而出,正是邻村众少年之首,名唤“高手”的便是。他瞪著树梢,怒道:“子焚,这麽好的计划都被你搞砸了!”树上挂著的那少年苦著脸道:“高手哥,我也不想这样……”众痞子发几声乱喊,各拽杆棒,但见衫影一晃,李逍遥倏地闪入一干小痞子身影当中,欺到高手面前,两人的鼻子几乎相抵。
    众痞子所持的杆棒莫名其妙的便易了主儿,全到了李逍遥手中。高手瞧见此景,不由得眼睛一眨,目露大惑不解之色,这般情形简直有如作梦。
    李逍遥将十几根杆棒一丢,双手拍了拍,向高手踏近一步,高手不禁吃了一惊,慌忙向後便退,背脊却被一棵树干挡住了。众痞子面面相觑,皆不知李逍遥想怎生发遣他们。但见李逍遥向高手伸出一只手,说道:“我要出远门去啦,大家!”子焚在树上问道:“那我们找谁玩儿去……”高手转脖斥了一声:“闭上你的鸟嘴!”脸又飞快转回,瞪著李逍遥伸出的手,哼了一哼,道:“你想怎样?”
    李逍遥笑了笑,说道:“这一走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我会想念大夥儿的。”高手哼道:“你有这麽好心?”李逍遥道:“别嘴硬了,高手。我知道你心里也多少有点儿舍不得,毕竟大家是从小打到大的。”高手哼了一声,慢慢的伸手握住李逍遥那只手,又收了回去,说道:“可别不回来啊。”李逍遥往他肩头一拍,笑道:“办完事就回来。”
    高手问道:“有没大家帮得上忙的?”李逍遥递了一棵卷得长长的纸烟给他,众痞子点燃之後,每人轮著吸一口。李逍遥道:“各位在此把守村庄,总算劳苦功高,我出门再远,也自放心得很。”招了招手,转身和灵儿一起走了。
    众痞子目送李逍遥和灵儿身影远去,皆感惆怅,呆了一会,见到一个大脑袋的小童背著竹筐从村口走来,一路摘野果。高手转头瞧见,立时率众围了上去,喝道:“王小虎,你踩进我的地头了,有什麽好东西快拿出来孝敬大夥儿……”
    大娘把一应路上使用的物事分成两边,衣物和银两以及细小物品裹进包袱,交灵儿带著。其他杂物装进藤箱、竹篓,给李逍遥背在身後,除此以外还带了不少吃的。两人走了一段,找片树林停了下来,重新整理随身物品。
    李逍遥想起在家里让灵儿进他房间帮他把自己多年储存的驱魔香等物收拾进“乾坤袋”的情形,说道:“灵儿,再多装些行李进乾坤袋罢。身上少点负担,走路更轻快些。”灵儿自无异议。当下,两人只留下少许衣物、干粮裹进随身包袱里,兵刃随时可能用得上,便放入竹篓。其它物事摆作一堆,灵儿施下咒语,霎眼间那堆物事便从眼前消失。
    李逍遥拎起乾坤袋掂了一掂份量,与先前无异。他不禁大感疑惑,问道:“可都装进去啦?”灵儿施法之後,稍歇片刻,才点了点头。但凡使法术都难免或多或少的损耗真气,李逍遥自也晓得,是以不像灵儿那般爱用法术。
    他觉得乾坤袋大是玄奇,不由的问道:“这玩艺虽说是我的,我自己却不会使用。灵儿,你是怎麽知道用法的?”灵儿调息既毕,帮他把乾坤袋系在腰间,教他贴身藏於内衣底下,说道:“书上说,乾坤袋是龙虎山祖师爷张道陵真人的随身宝贝。我师父与龙虎山有些渊源,曾经跟我说过此物的用法。逍遥哥哥,你要不要学?”李逍遥问道:“麻不麻烦?”他学法术通常都会先问这一句,若是麻烦,能不学便不学也罢。
    灵儿微微一笑,路上便把“乾坤咒”传了给他。
    经过镇上,李逍遥本想向张四、水生等一干平日里要好的船家道别,到了船家汉子们常聚的茶店里,一打听之下,原来都出海去了。从茶店出来,看见卖酱老苏蹲在推车旁边唉声叹气,李逍遥想起往常来光顾,老苏沽给他的酱油总是份量十足,便过去打招呼。老苏愁眉苦脸的说道:“真是奇怪了,怎地最近这酱的生意这麽难做呢?”
    李逍遥拿勺舀了一点酱料尝了尝。“嗯……我看看……苏伯伯!你这些酱有股酸味,恐怕是没腌好吧,难怪会卖不出去。”
    卖酱老苏连忙凑头到酱坛口闻了一闻。“真的吗?我怎麽闻不出来?”
    李逍遥笑了笑:“慢慢闻罢。”叫了灵儿便走,听见老苏在後边叫苦道:“呜……这些酱全都不能卖了。”
    “小李子,你终於想通啦?”方老板大老远的便朝李逍遥乐。“要回来我的船上干活了麽?”
    李逍遥道:“不……方老板,我们兄妹俩要出远门,能否搭您的便船?”方老板望见灵儿,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呆了一下,方道:“啧……好吧。不过,我这艘船只到苏州。”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道:“也成!”
    方老板船上的水手原本正自忙碌,突然间全像中了定身咒般的呆住,均望著灵儿,眼睛发直,仿佛看见仙女下凡。
    “放心,我不会白搭你的船,”李逍遥说道。“瞧你船上都是生面孔吧?没我这种老资格的水手,你想顺风顺水都难!这样吧,老方……我不妨客串你的水手,不收工钱,只要管吃管住。对了,烦你在舱内给我妹妹搞个单间。”
    方老板伸手一拽,把李逍遥拉到一边,低声笑道:“真的是你的妹妹?”李逍遥眨了眨眼,“这要看你从哪一层意思上理解啦。”方老板咧开嘴巴,露出一排黄牙。“我懂,我懂……单间是吧?”
    “幸好给你妹妹搞个单门独户的船舱,要不然哪……”大船起锚,方老板在甲板上翘起二郎腿,说道。“她只要四处一遛躂,我这些水手可就要晕浪喽!”
    “嘿嘿,晕浪不打紧,可别把船开到波斯湾去……”李逍遥往两把竹椅中间小凳子上斟好了功夫茶,拿了一杯递给方老板,剩下三杯留给自己,一边品著苦茶,一边咂著嘴说,“老方,瞧我的茶艺有没长进?”
    方老板道:“手势看起来倒有了那麽点意思,不过这回咱们喝的不是功夫茶,你没尝出白茶的味道?”李逍遥一口一杯,眨眼间喝掉了三杯茶,咂著嘴道:“什麽茶到我嘴里全是一个味儿。”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有没喝过神仙茶?没听说过?嗨……枉你自称品茶老手,这麽好的茶居然没喝过?”
    一溜烟跑下甲板,到灵儿住的舱门外敲了两下,灵儿开门让他进来。李逍遥说道:“灵儿,拿点儿神仙茶给我去送方老板。”灵儿点了点头,转身取包袱找茶。
    灵儿转身之时,李逍遥见她身上穿著一件短袖丝衣,露出嫩藕也似的双臂,靴子脱到一旁,赤著一对雪白的纤足,透过薄衫,隐约可见她娇嫩的身子玲珑浮突,双腿修长秀挺,体态诱人之极,他不由得心跳骤快,盯著她柔美的腰肢,顿感面红耳热。
    灵儿找到了神仙茶,转过身子,见他瞪著自己的眼光变得炽热,呼吸粗促,神情古怪,不由得微启樱唇,问了一声:“怎麽了?”李逍遥忘了接她递过来的那包茶叶,眼中只有她娇美的玉靥,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我……我想……”他想说的是:“我想亲你。”但终究难以言明。
    忽然间船身一颠,倾向灵儿所立的那一边。两人均没留神,不免跌在床上,李逍遥身体前俯,生怕伤著灵儿娇嫩的身子,便伸手支著床板,才没压在她胸前。两人目光相触,皆感心跳加快。
    灵儿瞥见李逍遥眼光灼热,只道他急著想和自己亲热,心下不由又惊又喜,同时又感害羞,垂下眸子,却并不挣扎。李逍遥毕竟是血气方盛的少年,当此情形之下,终是难以自抑,脑中一晕,低头便往她微颤的两片红唇上吻去。
    就在这时,突听甲板上叫声混乱,显是发生了意外之事。李逍遥和灵儿一惊而起,想到刚才的情状,心中大是羞蹩,皆转开脸孔,哪敢相互对视?
    “怎麽回事?”李逍遥奔回甲板上,方老扳正急得跺脚。一问之下,原来是船坏了,桅杆也倒在水中。李逍遥道:“好端端怎麽会突然坏船呢?”方老板也自不明所以,只是大骂船工,埋怨他们不得力。除此以外别无办法,大船在水上打著漂儿,幸好尚无沈没的迹象。
    李逍遥毕竟有跑船的历练,并不惊慌失措,正要去察看底舱有无进水,但见那些船工飞快扑身入水,转眼间竟泅得没影。这等情形倒是大出所料,李逍遥不禁转头向方老板嚷道:“你从哪儿雇来的这群水手,怎麽大难来时各自走?”
    方老板担心他的货被淹,只是跺脚叫苦。李逍遥正没做理会处,突见桅木断折处光滑平整,心念一动:“哈,有人搞破坏!”招呼方老板来瞧,方老板大骂:“天杀的贼流民!我好心雇他们来做工,却蓄意毁我的船……”正骂得爽嘴,突见水中有异,连忙拽著李逍遥来看,伸手一指,说道:“有古怪!”
    李逍遥定睛一瞧,原来水面不停的有泡泡冒将上来,他本想说“这很正常!”,眼光一扫,无意中瞥见小凳子上摆放的茶具一阵一阵的微微跳动,定了定神,察觉到船身也是这般的震动。他和方老板对望一眼,登时想到:“有人潜到水底凿船!”
    方老板跌足大叫:“王八蛋!什麽人这般对待我?快报官……”声犹未落,李逍遥倏地拽住一根缆绳,飞身窜出舷外,随著一声水花溅响,他一纵而回,手上已提著一个湿淋淋的汉子。
    李逍遥刚把那汉子丢在舷栏之内,方老板便横桨一扫,将那人打昏。打一下,骂一声:“王八蛋!”只见李逍遥身影迅若急电,不断从水中揪出人来,方老板抡桨直至手酸,眼一花,竟扫到李逍遥腰後。此时李逍遥已迅速将潜水凿船的七八人全揪上来,眼见“飞龙探云手”稍试牛刀竟有如此佳绩,正觉惊喜,不料方老板抡桨扫来,躲闪不及,正中臀部,好在他内力强劲,挨这一下倒无大碍,反将船桨弹回,敲晕了方老板。
    李逍遥飘然落到甲板之上,正想找一桶水来浇醒方老板,突听得水面上呼哨声此起彼伏,八九艘轻舟飞箭般的急划而近,将这条大船团团围住。李逍遥眼光一扫,但见每条小船之上各有四五人,均精赤上身,手操长矛,只船首之人持短兵刃,神情却都剽悍武勇。
    轻舟之外又有大船一艘,高挂九龙聚首旗。远远的一望,船上约有数十人各持明晃晃的兵刃,簇拥著一个长衫大汉。李逍遥一愣神间,方始想起:“张士诚!”
    船身一震,七八条系著铁链的大锚飞了过来,勾住方老板的大船,牢牢箍在江心。数十人齐声大喊:“交出藏身舱中之人,饶你等不死!”
    李逍遥心念急转:“想要我交出灵儿,那是休想!”反手往背後一摸,却抓了个空,方才想起兵刃留在舱里没带出来。
    蓦地里船身微撼,甲板上登时多了两人。
    李逍遥脚尖微挑,抄住那根船桨,持在手中,目光投去,但见左侧一人身形瘦小,手里却握著一柄大刀,右边那人满面刀疤,却做文士装扮,手执一对判官笔。这两人额头两边微鼓,目露精光,李逍遥一瞧之下,登知对方内力甚强。
    那文士模样之人一脸志得意满之态,眼见李逍遥不过是个貌不惊人的乡下少年,便缓步逼近,傲然说道:“一品居的风评榜上,我西湖酸才排名三十二,旁边这位李径庭兄排第四十九。都是数得著的高手,你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没资格跟我们交手,不想死就乖乖的让开罢!”
    话声未落,判官笔和大刀都到了这个不入流的跛脚少年手上。
    李逍遥在一片惊呼声中说道:“排名第三十位的百里溪,都被我扁得光屁股逃命,何况你们这对百分之二百五的肉脚!”话声刚落,那两人便扑通扑通的在水中扑腾。
    李逍遥瞬间摆平这两位数得著的人物,先用的是刚练得顺手的家传绝技“飞龙探云手”,继而使出“风魔神腿”,干净利落。围住大船的有上百号人,当中不乏好手,竟无一人瞧清这跛腿少年究竟是怎样将“龙船会”花几百两白银请来的两个“一品居”榜上有名的好手踢下水里。
    李逍遥丢掉没用的兵刃,郑而重之的把他从那两人身上顺手摸到的数百两银票揣入怀里,突然间眼前又多了一人。
    “沈南领教小兄弟高招!”
    李逍遥还没看清此人相貌,一支三尖两刃刀便搠到胸前,出手之快,始料不及。
    寒锋抵肤的一霎间,只听小船之上有人说道:“沈大爷排名风评榜第二十八。”李逍遥下意识的提桨一挡,他剑术虽有独得之妙,怎奈木桨笨重,极不趁手,寒光一闪,船桨便断为两截。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一声“天官赐福!”三尖两刃刀蓦地从李逍遥胸前弹开。
    双辫一晃,李逍遥身边已多了一个韶龄少女,美得令所有人刹那间鸦雀无声。
    沈南双手虎口酸麻,几乎握刀不住,登登登的退到船舷边缘,勉强拿桩立住身形,一惊之下,脱口而呼:“铁布衫?”
    “错!是金刚咒,”李逍遥飞快抄住灵儿递过来的生锈长剑,使一招“雾里看花”,逼上前去,眼见沈南不得不跃回小船之上,他才横剑而笑,说道。“还有没有排名儿更靠前的?”
    说话间,又把几百文钱揣入兜里。
    灵儿忍不住在他耳边嗔道:“婶婶说了,不许偷别人财物。”
    李逍遥道:“这叫抢,不叫偷。老婶可没说过不准用飞龙探云手抢劫敌人……”倏地只听“叮”的一响,铁剑竟尔折断,但见一人拈指连弹数下,迅若惊鸿般的落在船首,李逍遥闪身得快,堪堪躲开那人的“一阳指”,灵儿措手不及,登时被点倒。
    “林大侠门下第二徒万一魁万爷终於出手了!”
    李逍遥刚听见小舟上传来的赞叹之声,蓦地里又有一人从侧翼发“一阳指”点来。这一下他躲得更加狼狈,所幸运气既好,又见机得快,终於还是逃了过去,著地急滚,抱著灵儿退至舱篷之旁,瞥见一个锦袍青年飞窜上船,与万一魁并肩而立。轻舟上又有人高呼:“陈春少侠好俊的身手!”
    李逍遥见了这等阵势,不免更以为万一魁等人是来寻他二人晦气的,一时想不出怎生抵敌林家的指力绝学,眼看万、陈两人又蓄劲发指,正自心中慌张,突然听到背後有人说道:“小兄弟,请你站到一边。”
    李逍遥闻声一怔,江面上不少人望见他背後的人影,皆喊道:“点子露面了!”
    “点子?”李逍遥不由的回头一望,背後哪里有人?突听得船首劲风骤起,万、陈二人齐声怒叫,他猛一回头,但见一人迅速之极的闪到万一魁背後,避过一道气剑指力。链声呛啷一响,袖影下翻出一条铐链,勒住了万一魁的脖子,将他扯得向後一仰,喉间“嘶嘶”作响,却叫不出来。
    陈春眼见师兄受制於人,危在顷间,不假思索地抢身上前,一道一阳指力戳了过去。李逍遥见他在此情形之下竟然冒冒失失的使出这一招,心下刚骂一句:“笨蛋!”陈春的指头已戳中万一魁的眉心。
    其实陈春这一指本是攻击万一魁背後之人,那人只将链子一提,便把万一魁的身子拽到面前。那一指劲道十足,戳中眉心,万一魁两眼翻白,登时气绝。
    陈春哪料得到自己本想救人,反倒送了他同门师兄的性命,但听得链声抖响,万一魁软绵绵的倒了下去。此时陈春心胆俱裂,不由惊得呆了。那人长袖翻处,一指点了他的穴道,手掌一提,按在他头上。四下里叫声登时此起彼落,张士诚身边一个光著膀子的披甲大汉喝道:“姓丁的,就算你杀了陈少侠,今儿也插翅难逃!”
    李逍遥记得此人好像名叫张定边。一定神之下,转脸认出制住陈春的那人赫然竟是丁情!
    “龙船会的人,”丁情虽然神情中露出掩饰不住的倦意,话声仍似剑刃般的锋利,目光一扫,冷冷的说道。“也来趟这浑水?”
    李逍遥见丁情寒锐的目光转到他的脸上,忙道:“丁大哥,没想到你也在这条船上。”丁情长袖一挥,带出一道劲风,拍开了灵儿先前被万一魁所点的穴道,瞪著他二人,说道:“我早就在底舱里了。”
    李逍遥扶著灵儿,心下一转念间,登时恍然:“原来丁大哥早就藏身在这条船上,大夥儿上船之时却没发现他……”眼光望向倒在甲板上的那夥冒充船工之人,暗想:“而龙船会的人也老早就盯上了丁情,见他藏身方老板船里,便冒作水手前来赚他。”
    丁情瞪著李逍遥,浑不把围住此船的那干人放在心上,皱著眉头说道:“小兄弟,我看你身手不弱,怎麽不会替人解穴?”李逍遥笑了笑,道:“点穴的功夫太麻烦,不想学。解穴的功夫嘛,来不及学。”丁情嘿的一声,俯身提起方老板遗留在甲板上的小茶壶,竟然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说道:“我看你使的功夫像是现炒现卖。”侧著头,悠然自得的往几个小杯子里斟了茶水。
    李逍遥见他在群敌环伺之下,斟茶时衣袖半点不抖,端是胆色过人,不禁喜欢,拉著灵儿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端起一只杯子,说道:“丁大哥,日前你那两位师弟邀小弟要一起救你出来,却没办成。今日得见丁大哥安然脱身,真是欢喜得紧。无以为敬,以茶代酒,当作祝贺大哥回复自由之身。”
    丁情微微一笑,举杯和他碰了一下,仰脖一饮而尽。抬手之际,衣袖半褪,从腕间垂下一根锁链,想是他逃脱之後,未及除下。
    李逍遥见他虽然强作笑颜,眼中却笼著一层深忧之色,不由得问道:“大哥似乎不开心,可有用得著小弟之处?”丁情被他点中心事,眉关锁得更深了,眼光一黯,叹了口气,仰望头上那一轮皎月,怅然吟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灵儿听到最後那一句,不由得痴了,眸子一转,凝睇在李逍遥脸上。
    “只羡鸳鸯不羡仙!”
    李逍遥见丁情凄凉的目光从他和灵儿面上一扫而过,旋即投向烟雾萦绕的江面,似在想著心事。蓦然间,他记起了丁情的女人至今仍生死未卜。
    “丁情!”江面上突然有人冷冷的说道。“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命贱!好端端的放著蜀山剑仙不做,却为了那邪教妖女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皆皱起眉毛。江上那尖亢的声音又随风飘了过来,蚊蝇一般萦耳不去。“为了这邪教妖女,眼下你已成了过街老鼠,你以为还能逃得掉麽?”
    丁情浑似未闻,提壶给李逍遥斟茶,眼中神色丝毫不变。李逍遥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好像是楚香玉!”
    丁情淡淡的说道:“他话中底气不足,似是受了不轻的内伤。”李逍遥低声笑道:“对。他日前又中了自己的独门暗器‘落雨神针’。”眼光一扫,瞧出那干人迟迟不敢动手,似是想要生擒丁情,又自忖武功不及,因而不免投鼠忌器。他便说道:“丁大哥,我看这干人奈何不了你,那楚香玉又受伤未愈,无法动手,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丁情微微一笑,目中忧意更浓了一分,说道:“不,他们有高手来了。”李逍遥一怔,江面上突然黄光闪烁而近,却是一条飞梭般疾划的柳叶舟,舟头一人手提一盏黄灯笼,倏忽之间,已穿过那些小船间隙,到得大船之旁。
    後梢微微一晃,多了一人。李逍遥转头望去,瞧见悄立後梢的是个手提蓝灯笼的青面老叟,龙船会有人叫道:“蓝、黄两位老爷子出马了,姓丁的还不是束手就擒?”
    李逍遥低声问道:“丁大哥,这两人是何门道?”丁情垂目片刻,说道:“蓝放灯,黄光亮,还有白水石,号称长白三圣,人们在背後管他们叫‘长白三怪’。”李逍遥转头乱望,说道:“少了一盏白灯笼。”丁情涩然道:“长白三怪只要来得两怪,对付一个丁情已是绰绰有余。”
    李逍遥原以为此处无人是丁情的对手,听了此言,不由得吃了一惊。丁情说道:“小兄弟,待会儿动起手来,无论如何,你和这位姑娘切不可插手。”李逍遥道:“灵儿妹妹可以不插手,不过我可是一见高手就憋不住,见了怪人就更忍不住想扁一顿……”凑嘴到丁情耳边,低声说道:“咱俩一人挑一个,看谁先摆平。”
    丁情立时把脸一沈,说道:“休要多事!长白三怪背後大有来头,惹上了他们,这江湖你就一步也走不下去了。”伸手一按李逍遥肩头,起身说道:“来日方长,不要逞一时之能。”
    话声未落,倏地只见人影一晃,李逍遥已迅若急箭般的冲向小舟上手持黄灯的老者,探手抓去,口中笑道:“抢一支灯笼来玩玩倒不打紧!”丁情喝阻不及,黄灯笼骤然迸发火花,众人一时为之目眩,但见身影一闪,李逍遥倒跃而回,刚说了半声:“晕……”倒头便跌。
    灵儿大惊,慌忙抢身扶住李逍遥,只见他面如金纸,两眉之间却笼了一团黑气,探他脉象已弱,不由得哭了出来。丁情俯身一瞧,变色道:“他中了黄灯笼里的剧毒七步断魂散!”灵儿咬著嘴唇,俏目中露出探问之意,似是问道:“还……还有没有救?”她不惯同陌生人说话,但这般的眼神已足让人瞧出她心里的惶急之情。
    丁情立时转面望向黄光亮,说道:“你把解药给她,我跟你们走。”黄光亮阴森森的一声冷笑,说道:“我不给解药,你也得跟我们走。”丁情脸色一沈,突然翻掌按在陈春头上,说道:“这小兄弟若是没命,我第一个毙了此人!”
    陈春大惊,苦於叫唤不出,无法求救。但听得楚香玉尖亢的话声从江面上悠悠传来,说道:“就算杀了我师弟,这盘棋你也是输定了。”陈春心中又惊又怒:“你明知我命垂人手,却还这般说话,岂不是逼他杀我?”
    蓦地里只见青影一晃,蓝放灯悄无声息的欺到丁情身後,一掌拍落。丁情惊悉脑後风生,反手一掌,迎向蓝放灯拍来的掌力,後发先至,仓促间两掌已然相交,蓝灯笼火光一灿,丁情脚下船板登时陷了一个裂洞,腹中气血翻涌,鲜血涌上喉头,蓝放灯只是上身微微一摇。
    黄光亮见状正要趁机上前点倒丁情,突然间一人飞身急掠,从一干龙船会众头上破袂飘飘的纵到船头,一丝剑意绵绵,黄光亮所有的招数立时凝固,一招未交,喉头便被一支古意的剑刃抵住。
    蓝放灯见势不好,顾不上抢救黄光亮,急忙撤回掌力,飞身急掠,退回後梢。蓝灯笼晃得两下,暗淡下去。
    丁情强自咽下涌到口边的鲜血,转头瞧见一剑制住黄光亮的那人,不由得惊喜交集,叫出一声:“五师叔!”
    “原来是修剑痴!”蓝放灯在灯光闪晃的阴影後边哼了一声,瞪著那落泊书生模样的人影,瞳孔不由得收缩。“为老不尊,也是蜀山派的叛徒!”
    修剑痴两眼向上一翻,不发一言。丁情担心再有耽误,李逍遥便没得救了,连忙抢到黄光亮身前,手一伸,说道:“解药?”黄光亮在湛卢剑逼指之下,命垂人手,哪敢不听?哼了一声,掏出解药丢到灵儿脚边。
    楚香玉在暗处咬牙切齿的叫道:“修剑痴,你是处处与我正派武林为敌了?别以为你捡到一支破剑就当宝贝,大夥儿一拥而上,你走得掉,那船上的三个贼男女可没那麽好运!”
    龙船会众一齐挥矛大叫,声势虽壮,终究没胆逼得太近。修剑痴凄冷冷的话声一起,四下里的鼓噪之声登时哑然。李逍遥服了解药,神志渐复,听见修剑痴冷冷的说道:“丁情,跟我走!”
    江面上突然有人大声说道:“人可以走,把宝剑留下!”话声宏亮,登时震得众人耳鼓微鸣,“嗡”的一串颤响,湛卢剑发出龙吟般的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艘帆船顺流直下,到得近前,一面虎贲锦旗迎风飘展,上书“江南”二字。
    江南。
    许多少年梦中的江南不一定是花红柳绿,群莺乱舞的长江以南。
    天下镖行多的是,唯有“江南镖局”最英雄!
    眼见那面威风凛凛的镖旗飘扬而近,就连向来最是孤芳自赏的楚香玉也不由得霎间动容,满含妒意的哼了一声,躲在张士诚背後说道:“保镖的!”
    面对一身萧索之气的修剑痴,蓝放灯原本毫无把握,这时却两眼放光,运起内力,炫耀般的发声回应,说道:“北国傲天,江南狄武。来的莫非是江南镖局狄少镖头?”
    话声以内力送出,众人耳膜又一阵沙沙作响,半天未能定下神来。但听帆船上那人声如洪锺的说道:“关东强雄,河西无忧。先到之人既非强雄,後来者不必是狄武。在下鞠觉亮,敢问长白三圣可都在此?”
    众人心中一凛。
    天下镖师多的是,唯有“江南狄武”旗下的镖师最英雄!
    “哈哈,老朽在关东早闻江南鞠副总镖头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愧是‘河东狮子’!”蓝放灯干笑两声,拱手说道。“雄爷命老朽蓝某与师弟黄光亮先行一步,九月九锺山武林大会,雄爷自当前来拜会江南群豪。”
    鞠觉亮从船舱里掀帘走出,到艄首一立,但见此人体宽胸厚,虽只随意一站,便即威风凛凛,犹如一座貌相威猛的巨狮雕像一般,顿时气镇全场。楚香玉正自躲躲闪闪,鞠觉亮环眼一扫,便已瞧见了他,话声凛凛的问道:“这位藏头缩尾的小爷莫非是所谓‘侠客’山庄的主事人楚二公子?”
    楚香玉无奈,只得站出来揖首答应:“小可正是。未知鞠爷光降,有失远讶,望乞恕罪……”鞠觉亮微一蹙眉,打断他不著边际的寒喧话语,哼了一声,有如狮王低哮,说道:“你在这里就好!”楚香玉暗暗不安,问道:“不知……不知鞠爷有何差派?”
    “岂敢?”鞠觉亮说道。“日前本镖局接了一单奇镖,乃是燕北侠王丁建阳丁爷委托押送的买卖。你可知情?”
    楚香玉偷眼瞥了瞥鞠觉亮的脸色,又暗示似的望了望修剑痴手中的湛卢宝剑,说道:“小可知道古剑湛卢乃是贵局押送,业已交割,不过……不过又被奸人窃去,按说……这个……按说该与江南镖局再无干系,可是……可是……”眼珠一转,故意把後边的话咽下不说。
    “你别说了!”鞠觉亮大手一挥,眼光凛凛的射向修剑痴脸上,厉声说道。“江南镖局押送的货,从未有人敢动过心思。按说宝剑既已交到丘庄主手中,以後的事便与我镖局不相干。然则此剑乃是丁大侠亲自委托我局专责押送,他老人家还千叮万嘱,务要在下护得此剑平安送到林大侠手里,如今出了事儿,我不得不转回来多跑一趟。”
    楚香玉窃笑道:“可你跑这一趟却碰到了修剑痴,想从他手上夺回宝剑,岂是易事?”鞠觉亮厉声斥道:“住口!”楚香玉没敢多言,肚里却大操鞠觉亮的祖母。
    鞠觉亮目视蓝、黄二叟,问道:“然则两位到此又是为了何事?”蓝放灯道:“哦,我等是应龙船会张总舵主之邀,前来擒捉武林败类。”指了指丁情。
    手指一带而过,也包括了李逍遥和赵灵儿在内。李逍遥不禁暗暗著恼:“我和灵儿才刚露面就成了‘武林败类’?岂有此理……这老厮不是好人!”但见蓝放灯的手指本要点到修剑痴鼻上,一犹豫之下,终究不敢。
    鞠觉亮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张士诚脸上,打量一眼,问道:“听说张总舵主不大在江湖上行走,怎麽这会儿也管起武林中事啦?”张士诚道:“龙船会向来靠了江湖朋友给面子,大夥儿有事便是张士诚的事儿。”其实他另有图谋,却不便道与人知。
    鞠觉亮也不理会,目光终於瞪在修剑痴脸上,说道:“是非曲直,原非我保镖的分判得清。修五侠,我来寻你,只为了湛卢剑。”
    修剑痴那日巧取湛卢宝剑,原是为了要挟丘白,如今丁情已然脱身,这把宝剑留在自己手上其实用处不大。当下,他本想把宝剑还给鞠觉亮,好让他有个交代。但一转念,又想:“宝剑是从丘白那里夺来的,要还也该还给丘白。”
    鞠觉亮目光炯炯的说道:“修五侠料必无心掠人之美,此剑既是丁大侠赠与林大侠之物,还盼送还才是。”修剑痴瞪著他,还未打定主意,楚香玉突道:“修剑痴,日前你欠了侠客山庄一笔血债,刚才丁情又害死了我师哥,放著江南豪杰聚首在此,你们难道还想扯足了顺风旗就溜之大吉麽?让你们走脱,岂非没有天理?”
    龙船会和“侠客山庄”众人又纷纷叫嚷起来,鸹噪声中,灵儿头晕脑乱,越听越觉厌恶,正想掩起耳朵,突听得远处飘来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歌声,烟雾弥漫江面,夜幕深处有人凄声唱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缈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唱的是金人元好问的词曲,歌声幽怨凄迷,倾尽无限相思之情、离乱之意。歌者似是女子,却不见身影。众人方自愣神,丁情突然心中一震,急切的转头四顾,嘶声大叫:“香柠,香柠!是你吗?你……你在哪里?”
    楚香玉扁起嘴巴,不屑的说道:“我看这厮是失心疯了!”蓦然只见丁情抓起陈春的身子,投向张士诚船上,趁龙船会众一乱,展动身形,从船头一纵而起,掠入夜雾之中,寻歌声来处觅去。他身法飞快之极,虽处於群豪包围之中,此时众人却都提防著修剑痴,不料丁情一窜而过,楚香玉惊怒交加,叫道:“别放走了丁情!”众人方才醒悟过来,急忙追赶。
    李逍遥心想:“以丁大哥的轻功,此间除了修五侠、灵儿和我之外,楚香玉或许尚可一追。但这厮伤势未愈,就算追得上丁大哥,也不是他对手。”
    转眼之间,江面上只剩下两条船兀自对峙,“长白三圣”那两个老叟也还瞪著修剑痴。
    修剑痴突道:“恕不奉陪!”展动身形,正要掠去,蓦地只见一道霹雳般的刀光横劈而来,风声虎虎,来势威猛之极,正是鞠觉亮出手拦截,喝道:“留下宝剑再走!”
    修剑痴身在半空,正要变换身形闪避鞠觉亮顷间织就的刀网,突然间两翼同时有劲风袭至,却是蓝、黄二叟趁机出手偷袭。这一来,身陷三个一流好手合击之下,修剑痴所有的生机刹那间断绝无存。
    李逍遥见势不好,急道:“修五侠,我们来帮你!”灵儿也和他一起动手向蓝、黄二叟攻去,但却落在後头,决计阻截不住蓝、黄二叟四掌齐出的势头。李逍遥心中正自叫苦,蓦然只见鞠觉亮刀势突变,转了去向,喝道:“我生平最恨卑鄙之徒!”唰的一响,血珠激溅如雨,黄光亮猝不及防之下,拦腰分为两段,上身飞落水中,下身兀自站立。
    鞠觉亮此举大出李逍遥所料,只一愣神间,黄光亮下半截身子也翻入水里。但见湛卢剑一闪,蓝放灯的灯笼登时穿了一个洞,喉头喷出的鲜血洒在灯笼之上,扑通一声,翻身落水。
    “江南狄武,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卒!”修剑痴凄冷冷的话声随著夜风犹然在耳边回荡,鞠觉亮转头间已瞧不见他的人影,一愣神之下,望见岸边苇丛一串急骤摆动,立时喝道:“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回湛卢剑!”命舟子起橹,追赶而去。
    李逍遥不禁推了推灵儿,说道:“咱们也看看去。”灵儿如梦初醒,纤身微震,摇头说道:“逍遥哥哥,这些人打打杀杀,莫名其妙得紧。我……我好害怕!”李逍遥不明白她言下所指的“害怕”何意,说道:“有我呢!”
    忽听得身後有人唉声叹气,转面瞧见方老板已然醒转,却缩在一边瑟瑟乱抖,显是被刚才的情景吓坏了。李逍遥便上前安慰,目光一扫,先前被他揪上来的那几个冒牌船工不知何时也已乘乱溜走了。偌大江面,突然间变得冷冷清清,刚才还是人头如鲫,此刻却只剩下一条船、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