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花为谁妍

    刘利敏第一次跟张强学吉他,就出了一个怪事。
    那时离中师毕业差不多只有四十天,她是让高莉莉陪着去的,不过高莉莉对此举并不赞成,勉强去时,一路上还免不了唠叨一番,大意是劝她立刻停止这一愚蠢的举动。张强这种人,少惹为妙,谁惹谁就会一身腥。可是唠叨归唠叨,还是不得不去。刘利敏的态度这样坚决,而以刘利敏与她的交情,刘利敏就有资格独裁一回。
    按照约定,学习地点是音乐楼2号琴房。刘利敏去借钥匙,管琴房的朱阿姨说2号琴房的钥匙已经有人到一步借走了,其他琴房的倒有。刘利敏以为借钥匙的人是张强,就卷回来,一会儿张强就赶到了,刘利敏跟他一说,张强说道:“一定是邱素萍借走的,我和她都是在2号琴房练琴,再说,她听说我要教你弹吉他,也想来旁听,好了,你们先呆在这儿一会,我去女生楼找他,我是乐意为小姐们当跑腿的。”说完唱着小曲乐颠颠地拔脚便走。刘利敏和高莉莉相视一笑,高莉莉说:“一提邱素萍,你看他疯的,我就不信邱素萍会喜欢他这种人,一大堆神经病。”刘利敏笑而不答。
    邱素萍是去年秋才考入师范的一年级学生,是张强硕果仅存、唯一坚持学琴达到两个月以上的女徒弟。据说此前张强收的徒弟不下十个,但不知怎的,没谁能坚持学下去。张强这人行为怪异,他的女徒弟大多是别班的女生,开始拜师大半是因为好奇,真正学起琴后,发现学琴并不好玩,而对张强的好奇心也渐渐消失,这样就学不下去了。邱素萍是最为特殊的一个,张强经常回教室吹嘘她,自然不避借机哄抬他自己之嫌,但看得出来,他的吹嘘和激赏都是真诚的。他老说邱素萍悟性极高,言谈有趣,不时举点实例,让坐在他身后的高莉莉笑出眼泪来。
    刘利敏乃至(三)四班的人都知道,张强认识邱素萍是在一次班际篮球对抗赛上,是他们班和邱素萍班对垒,张强也在场上打助攻后卫的位置。在一次进攻中,他晃过三名对方队员,突破篮下得分,动作还相当漂亮舒展,博得满场喝彩。他自己更是得意,仿NBA球星进球后的庆祝方式扬臂大吼几声,往回跑时,观众席上有个女声说:“嗬,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啊。”张强一眼瞥见说话的是个漂亮的扎两根辫子的女孩,就吹牛说:“更绝的还没有亮给你看呢。”那女孩撇一撇嘴,张强见她的神态格外迷人,呆了一呆,正好对方发动进攻,利用他没及时回防留下的空档得分,班主任与场边的几个替补对张强表演成份大于实战成份早就深感不满,见他与观众闲扯而让对方利用得分,加上他刚才的进球是明显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另一边锋已经空切篮下的情况下不分球而硬要自己上篮,球是进了,但不能算好球,因为没有集体配合。这样三罪归一,张强马上便被替换下场,张强并不懊丧,自己即兴编了首歪诗,说是:“张强上篮勇难当,美人一笑算白忙。对方乘机打空档,上篮英雄滚下场。”一时自鸣得意地传了开去,成为笑谈。那扎辫子的姑娘就是邱素萍。此后张强对邱素萍兴趣颇浓,而且给他觅到了战机。一次他去练琴,发现邱素萍与另一女生在一间琴房里正翻看一本书,张强就走进去,看她们翻的是一本入门的钢琴教材,顿时来了劲。他在初中时眼一女教师学过电子琴,他天份好,加上那女教师长得好看,而且她喜欢教他,他学起来就格外有劲,进步神速,到师范后,改学钢琴,也十分出色,连图音班的人都对他大为佩服,他自信在本校内无人可以匹敌,见邱素萍对钢琴有兴趣,暗自欢喜,存心卖弄,连弹了几首最能体现他的水平的钢琴小品,如《少女的祈祷》和《水边的阿狄丽娜》等,虽然激动之下,错漏难免,倒也流畅优美,果然博得邱素萍的喝彩,问收不收她这个徒弟,张强求之不得,欣然应允。此后逢周二、周四都到2号琴房来教她练琴,回去后就自吹自擂一番,惹得大批人眼红不已。张强因为爱出风头早就引起诸多非议,特别是本班的人,极少看他顺眼,愿意看到他倒霉的人比愿意看到他春风得意的人多得多,眼见邱素萍貌如美如花屿张强根本不相配,无不盼望邱素萍象其他女生一样,早日看清他的真面目而脱离他,没想到邱素萍与张强的关系反而日有进展,张强的得意也就可想而知。
    如果说张强出现在师范是师范的灾难,那么邱素萍出现在师范无疑便是师范的幸运。邱素萍第一次正式公开亮相是在元旦的文艺晚会上,她的独舞赢得的掌声最多,压过了垄断师范舞坛已两年的陈妃。客观地说,邱素萍长得并不是最漂亮,王婕妤就比她好看些,但王婕妤太艳,不能给人脱俗感,而邱素萍就能,她的举手投足总显得别致优雅,纵然人人都知道她的动作并不是天然生就,而是人为加工的结果,但她能做得比天然的还叫人看着舒服,能把举止修练到这一程度绝对是一门艺术,没有灵气的人即使再刻意,只会让人看着作呕。关于邱素萍的来历,有很多传说,比较灵通的人甚至说她是市委某要员的女儿,大家将信将疑,因为谁也没见过她坐小车来校,而在今天,不坐小车来校的高干子女只有到影视里头找。邱素萍对自己的身份从不泄露,大家去问张强,张强笑而不答,大家也就更觉神秘莫测了。据说有过几位勇敢者在元旦晚会后就向邱素萍发出过信息,后来便纷纷撤退,原因是邱素萍的嘴巴从不饶人,又有种天然的傲气,这一点据说连张强也没少领教,两人在一起,不是闹得欢天喜地,就是吵个地覆天翻,每次闹了之后,总是以张强陪不是告终。张强实习结束后,大家忽然有了新的发现,邱素萍与图音班的一位男生不知何时关系密切起来,经常走在一起,那男生长得而如冠玉,身高体长,人也正经,与邱素萍更为般配。这使大家对张强的敌意稍稍降低。
    张强去女生楼良久,都没回来,刘利敏不觉奇怪,张强做事求快不求好,这一回不知怎的这么拖延,正嘀咕时,校道上转出一辆女式自行车,车上的少女正是邱素萍,她很快到了楼下,下车到两人前,似乎刚洗了澡,头发仍湿漉漉的,蓬松着搭在脑后,而不象往常那样扎成两条小辫子,更显得青春亮丽。高莉莉赞叹一声,称她迷人,邱素萍低头自看一眼,淡笑说:“是吗?”又一笑。
    刘利敏说:“你今天好象特别漂亮,张强呢?他刚才去找你,见到你了吧?”
    邱素萍奴一奴嘴说:“见了。”
    “怎么不和你一块来?”
    “我也叫过他拉我,可他是老封建,不敢……”不等高莉莉把奇怪的表情展现详尽,又“哦”了声说:“对了,我还要去找钥匙。你们还得再等一等。”上车便走。“去哪儿取?”高莉莉随口问道。
    “当然是朱阿姨那儿了。”
    刘利敏大感奇怪,却不说话,一会儿,张强便唱着歌回来了,不过脸上多少带点儿阴郁。高莉莉开玩笑说:“疯子,干吗不坐邱素萍的车,那辆车这么漂亮,不坐太可惜了。”
    张强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我刚吃了饭,需要步行加强消化,为做寿星打下基础。噢,门怎么还没开?”
    刘利敏感觉到张强的情绪似乎有所变化,想起刚才邱素萍的话和张强现在的样子,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头。张强这类人,说是老封建不敢拉女孩子,恐怕比说六月飞雪还要不可信,何况他与邱素萍关系这好?
    却听铃声响起,邱素萍驰车赶到,脸带微笑向高、刘二人各看一眼,张强则低下头去,并不吭声,邱素萍锁好车子,走到琴房门口打开房门,叫声:“请进。”又看看张强,想说什么的样子,但并不说,扭头先进屋去了。刘、高二人跟着进去,张强最后才慢吞吞地进来。琴房本就不大,一下子撞入四个人显得就相当逼仄,再加上张强竟然不声不响,只是低着头,空气更显得有点凝固。刘利敏收中疑团就更大了,去叫邱素萍前还喜气洋洋的连连开玩笑,现在是怎么了?
    不安中,张强总算开口了,一开始就直入正题,按部就班的教刘利敏,从介绍吉他到持琴到练习拔弦,严格规范。刘利敏在这方面虽缺天赋,学持琴却一学就会,手型、姿势一会儿功夫就通过了,不过她也发现,张强的心神越来越不安定,便说:“张强,要不,你先弹两首歌听听吧。”
    张强也不拒绝,接过吉他,靠在钢琴上,懒洋洋地弹了两下,不舒服,便叫刘利敏让出琴凳,他坐下后拔了几下和弦,信手弹了首吉他小品《泪》,刘利敏发现他弹的时候手有点抖,快速换把时吃了几个音,皱皱眉,悄悄看了一眼邱素萍,见她正低着头,用鞋尖在地板上画字。
    张强索然地拍拍吉他的面板,不大愿意再弹的样子,刘利敏赶紧说:“张强,还是来首吉他弹唱吧,我们水平低,听弹唱合适些。”
    张强迟疑一下,拿不定主意:“弹哪首?”刘利敏说:“随便你。”张强垂头想了好一会,说:“要不,弹一首《花为谁妍》吧。”
    刘利敏仍说:“随便你。”
    张强奏出一个幽怨的前奏,在平稳的分解和弦中,轻轻唱起来:“只希望昨夜那一场雨,是一生中最苦的记忆/谁的容颜凋落在,冷风凄雨里/只希望今日这一首歌,唱的是你我最后的别离/谁的泪水洒落在,荒草天涯里。”
    分解和弦换成一通急扫,歌曲在打击乐效果的节奏型和弦中继续,忧伤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倾斜不安的旋律带着种激愤:
    “那如花的容颜是还曾为我妍/那苦苦的守侯难道早已过期。/你的美丽不要再渗入我的记忆,我的残梦容不得你再扑朔迷离。”
    激愤过去,旋律点点滴滴的琶音中转入一种苍凉无奈的调子:“那一场雨那一首诗/那一个我那一个你/那一段过期的美丽/何苦追忆何必再提。”
    那一瞬间,刘利敏的心一阵乱抖,只觉得窄窄的琴房突然扩大了,大得象帘幕低垂的旷野,如泣如诉的吉他声和歌声,在这天地间最冷清的一角里飘飘缈缈,一个清瘦的记忆,慢慢地流入她的脑子里,那记忆已是幽深而古老,宛如通过了一条静寂千年的幽谷,飘入了这无边无际的荒野,点点滴滴的残花败叶零乱地落在脚下,荒芜得叫人心酸……
    刘利敏觉得眼角有些冰凉,伸手一擦,才意识到刚才已经落了泪,她竟被这样一首歌深深地打动了!
    奇怪的是连高莉莉也在擦眼睛,并且嗔怪张强说:“疯子,真是的,唱得这动情,害得我差点就哭了。”
    张强长长地舒了口气,楞楞地摇摇头,半晌无言。
    刘利敏说:“这首歌很感人,是真的,不过我好象从来没听人唱过。”
    “这是我自己写的,还算不错吧?”张强懒懒的说。
    高莉莉由衷地说:“好极了,没想到你还能写歌,写得这么好。”
    “我看你可以在毕业晚会上唱这首歌,效果一定很好。”
    刘利敏已经跟班主任说过,让张强在毕业晚会上出一个节目,班主任勉强同意了。所以勉强,无非是因为张强是他最为头疼的人物,近三年来,张强给他惹下的乱子不计其数,平时小毛病不断不算,还敢跟领导顶撞,经常缺交作业,学校领导对张强的行为大为不满,班主任深觉压力之大,对张强由刚开始时的喜欢变成了今天的厌恶。让自己厌恶的人为本班最后一次活动划句号,未免接近讽刺。只是班上喜欢出节目的人已越来越少,这回连一向爱出风头也有出风头能力的陈妃也明确表示不出节目,班主任不得已只好让张强出头了。
    张强强笑一声,点头答应,很快就黯然神伤,呆了一呆,说:“我身体不怎么好,可能是感冒了。”摸一摸额头,“是有点感冒了,看来要回去躺躺才行,班长,你自己再巩固一下姿势和手型,明天我再借两本吉他教材给你,练习一下音阶,打好基础,过两天现正式学弹练习曲,我先走了。”他谢绝了刘利敏要送他去校医处看病的好意,把吉他交给刘利敏,就出了琴房。
    刘利敏皱着眉头道:“这病来得也太快了,找邱素萍前还好端端的,一回来病就冒出来了,女生宿舍楼该不是大冰柜吧?”
    高莉莉说:“我看他生病还好些,严肃多了。”
    刘利敏见邱素萍正若有所思的低着头,就试探着说:“邱素萍,是不是……张强找你时,发生了什么事?”
    邱素萍冷冷地说:“没什么事,谁知他是怎么回事,我又没用闭路电视系统监视着他。”说着坐到琴凳上,打开琴盖,弹了一句旋律,依稀便是《花为谁妍》的第一句乐句,不过只弹了一句,就不弹了,弹音阶,弹旋律,弹一些刘利敏她们没听过的练习曲,弹得简直有些发狠。
    当晚的晚读课上,班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晚读课轮流读报是这所师范学校为强他学生基本功专设的一种训练手段。今天轮到潘良读报。他登台前,拿着一份报纸和同桌在那里怪笑的模样就让人心痒痒的,不知他会读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到他一面拼命压住笑一面到讲台上站定时,大家的好奇心全都被他挑到饱满。潘良对一切基本功的训练都不热心,认为纯粹是小孩的玩艺,读报时总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态度,今天明显不同,很正规地说:“现在轮到我读报,我读的题目是──师父轶事。”他的同桌便忍不住“哗”地笑得伏到了桌子上。
    刘利敏不禁有些担心,生怕潘良读的是一些不三不四所谓趣闻。潘良是天生的小商人,成熟老练而俗气,在校园里常作些小生意。据说也赠了钱,自然也学会了小商人的奸滑,眼里除了钱外,什么都认得不清不楚,他有一句名言,整个校园无不知之,那就是:“给我一万块钱,我可以在粪池里游一圈。”因此显得比别人成熟一截,有好些女生暗中喜欢着他,因为她们觉得,这个年龄就能做到要钱不要脸的人,一定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
    潘良在众人期盼的眼光中开始读起来:
    “师父这一称呼易使人误解,以为是一位至少年过不惑,神态也威严而不失慈祥的男性,其实并不,他年仅十八,是一位在样中学生,神态也不威严,总是笑咪咪的,但这只能说是乐观开朗,不能算是慈祥,他是一信公认为不正经的人,这样说很有道理,举个例子,师父刚入学时,新同学开座会,一是谈凡,二是自我介绍,但由于彼此陌生,大家都很拘束,举止谨慎,说话小心,至于自我介绍,则是谁也不敢先行,推来推去,师父本居中座,一时本来轮不到他,他见状按捺不住挺身而出,背书一身爽爽快快地将姓名籍贯一气报出,顿一顿,又作害羞状添上一句,‘男,十六岁,未婚。’这画蛇添足的一句马上引起哄堂大笑,把大家的拘谨全扫去了。”
    听到这里,整个教室的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叫出张强的名字来,并把目光看向张强的位置,大家无不清楚地记得,张强当初就是这么介绍的,这时才发现张强的座位空空如也,它还在委屈地等候主人大驾光临呢,于是大家又是哄堂大笑,好象迟到也变成是滑稽行为一样。
    刘利敏早就注意到张强还没来到,这种情况发生在张强身上本来就非常正常,更何况他今天“感冒”了?倒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她要更为关心些,“师父”十有八九是张强,否则不该有这样的巧合,作者当然便是张强的徒弟,但那文笔又不完全是女生的口气,倒有点象张强的风格。她急想听下文,可潘良读到这里,已经达到起哄的目的,就一句“且听下回分解”走下讲台。在第一张桌子前,有人抢过了那报纸,一批人嘻嘻哈哈地凑上去,个个想先睹为快,看看写的究竟是不是张强,如果是,又如何写,其他人则在一边催促不休,教室里现时乱成一团。勘察有不少人并不真关心这文章,只是因为离毕业已不久,不趁机起哄不过瘾。本来这所学校有个奇怪的现象,自习课多半热闹嘈杂,读书课多半安静肃穆,这时是读书课时间,竟也声音琅琅,直扑云霄,不明真相的人大概以为这班学生正在为毕业考试作最后冲刺呢。
    看了报纸失一放开报纸,几乎就开一次记者招待会一般面对多人提问,诸如是不是真是写张强,后面还有什么,谁写的,想说点什么东西,表达什么中心思想……整个儿一次文学常识考试。看了的人却一个问题也难以解答,只是在那儿发笑,或者是憋了半天后才找出一个易于回答的问题,那就是作者叫闻非,可是这名字偏是可男可女,且无人认识,大家兴趣顿时下降。
    张强赶到教室时,教室正在逐步恢复平静,他的到来又立刻引起了骚动,有“白马王子”之称的方松不失时机一声“师父你才来呀”的“娇叫”触发了所有蓄劲待发的笑神经,大家一面回头看张强,一面轰然大笑。
    张强面对如此豪华的欢迎场面显然缺乏思想准备,干脆捂住脸道:“你们干吗这样看人家呀,羞死人家了嘛。”忸怩着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这动作夸张得过分,大家笑得更欢了。张强的同桌余剑悄悄地跟张强说了些什么,张强面无表情的听,潘良却抢回那报纸,让张强看。张强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不明所以地接过报纸,在余剑的指点下,找到了要看的那一彷,看了一会,他也笑了,众人也就会心地笑,可是一会儿他就看完了,不象众人预料的那样一蹦三尺高兼说怪话疯话,甚至表情还有点儿僵硬,把报纸扔到一边坐着发楞,大家大失所望。
    刘利敏在第二节自修时拿到了那张市晚报,很细致地看了两遍,接着潘良所读的部分下来的是:
    师父这样的性格,很自然地成为校内名人,几乎无人不晓,对他的才卸,人们基本上还是肯定的,不过也觉得他锋芒太露,其实一个人有才,很难习惯冷落,师父不甘寂寞未必就是因为存心卖,弄,而是性情所致,象香菱的诗句:“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才气自动在言行中溢出来。他博览群书,但喜欢象陶渊明那样“不求甚解”,而偏偏喜欢掉点儿书袋,有时就不难由于粗心而记错,妙在一旦被发觉,他总有办法使自己不难堪。有一次在我面前引错了典故,过了一阵自己忽然又知错了,向我补救,我说:“没关系,反正类似的情况出现在你身上我也见得多了,至少不少于二十次。”我想他会尴尬的吧,谁知他一点也不,泰然地说:“是吗,幸好才二十次,要是三十次,我就不能坐着,而要站起来了。孔夫子说过的,三十而立。”我提醒他“三十而立”不是这个意思,他说:“说不定就是这意思,孔夫子是古代教育家,中国古代教育重要措施之一就是体罚,这恐怕就是孔夫子首创的,孔夫子怕门徒不懂装懂,象人一样,就订个规矩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强不知而为知,以不董而装懂,一两次不要紧,要是到三十次,我就只好让站他起来听课,。这规矩就叫三十而立。”这虽然是强词夺理,我们知道,在孔夫子时他学生本来就是站着听课的,但他能就得煞有介事,也证明他反应敏锐,才气逼人。
    但师父个性过强,自身也有不足之处,直性狭中,遇事便发,难免获咎于人,好自吹自擂,不轻易服人,也不符合中国传统美德,巧言令色比起木讷厚道来,总是锋芒太露,为人所垢病,加上向来直言无忌,不喜逢迎,有狂妄之名,兼狷洁之实,在世俗眼里,自然会引起大的反响,或毁或誉,誉者称其才高,这是师父所喜,当然不反对,毁者说他不三不四,他竟也认为有理,为此还作出解释说:“我家二老有儿女四人,一起算我排老二,单算儿子,我排老大,不是老大即是老二,却肯定既不是老三也不是老四,所以是不三不四。”
    其实师父最主要的特点是至情至性,亦狂亦狷这点,虽常遭毁谤,却不怨天尤人,与人为善,与物无伤,不随流俗又不充雅好,颇有苏东坡之豁达,他虽然不能作为榜样(当然也难于效仿)但以明代张宗子交友原则即“人无癖不可与交,与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与其无真气也”来看,他确实是一位兼得“深情”与“真气”的朋友。
    刘利敏看罢深思起来,不知这个师父是否真是张强,有点象,只是若真的是他,文章对于张强来说未必但是好事。
    刘利敏对于张强,本来并无好感,总觉得他太轻浮,才华是有,可惜不用功,又恃才傲物,不分场合专制造麻烦,一度令班集体蒙受荣誉损失,影响极坏,实习前,班上编排实习小组,重点难点都放在张强的身上,大家都清楚一个月的实习期,张强不出乱子的可能性等于零,所以每个小组的负责人都不愿让他在本小组,刘利敏见班主任愁眉苦脸,横了一条心,带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把张强放到了自已的小组,还借用一句话道:“我再头疼,也就一个月,班主任已经头疼了两年半了。”众人无不为她感动。连刘利敏也想不到的是,两个月里,她对张强,居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实习结束后,更与他建立了友谊,她突然认识到,张强身上有些东西,是她一度忽略了的,而且现在还在被其他人所忽略,甚至连她自己,是否就真正认识了张强,她也说不准。只是她还是不承认张强就真的象这篇文章所说的那样好。
    第二天张强果真把吉他书拿来给刘利敏,刘利敏问他感冒好了没有,他一楞之后,似乎才想起曾经感冒过当下嘿嘿一笑,说已经好了,就走开。下午刘利敏和高莉莉绕到琴房去,邱素萍正在2号琴房练琴,与两人打了个招呼,却没说什么,高莉莉提起《师父轶事》,问是不是邱素萍写的,邱素萍说不是,刘高两人在琴房待了一下,不见张强来,便走开,晚上再到冷饮店时,意外地又碰到邱素萍一个人占了张茶几坐着喝荔枝冰花,脸上隐约有几丝忧郁,慢慢地吸着吸管,刘利敏凭直觉觉得她在等人,便说:“邱素萍,怎么一个人来?”邱素萍的微笑简淡如一幅倪瓒的山水画,说:“还能有谁?”刘利敏下微笑,玄奥得象八大山人的花鸟画,却不说话,邱素萍的神色就有点轻微变化,刘利敏才说:“不是有个图音班的男生吗?他今晚为什么不来?”
    邱素萍淡淡地说:“他又不是我的警卫。”看看她身后的高莉莉,调皮地说:“你们干吗总是两个女孩子一起走?没听说过吗,只和女生走路的女生是毛毛虫,只和男生走路的男生是可怜虫。”言罢飘然走开。
    次是是星期五,早上有两节作文课,张强似乎已经抛掉了任何郁闷,兴致大发,课间,刘利敏拿着一本《怎样上好作文课》看,做着笔记,正入神,张强忽然从她身后过来在她背且打了声招呼,这一声招呼极其隆重,象是招呼三公里以外的人,吓了刘利敏一个大跳,同时被吓了跳的还有好几个人,便有人皱起眉头,厌恶地看看张强。
    刘利敏扪着心跳说:“气死人了,怎么这么可怕呀你。”
    张强说:“对不起,没吓坏你吧,我是想考核一下你的听力和宰经系统是否正常,经过刚才的考核,从你跳起的高度看,非常正常,也非常灵敏,是一个令人欣慰的结果。”顺手抢过刘利敏的书,看看书名,大惊小怪道:“怎么上好作文课,哦,怎样上好作文课,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我看到了中国教育界的新的希望,看到了南国上空正在升起的一颗教育巨星,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动人情景啊。”
    周围的人对他的夸张已经不以为然,再加上刚才的“考核”余波未消,便有人不满地嘟哝起来,张强也不理会,对刘利敏大放厥词:“不过,我宁可少男少女们多看岑凯伦、琼瑶,学会掉点眼泪,有泪才有灵气,至于这些书,如果不是坐牢时无书可看,我是决不看的。”
    “胡说八道,你就是爱胡说。”刘利敏瞪他一眼。
    “胡说?对了,学者胡适之先生有个习惯,上课喜欢引经据典,引用苏东坡的话,就板书‘苏说’引用孔夫子的话,就板书‘孔说’,有一次他引用了他自己的话,随手也在黑板上写,你说他写什么?”
    “胡说。”刘利敏脱口而出,。忍俊不禁地笑得伏在桌子上,几个女生问清楚了,更笑得前仰后合,其他不明所以的人都向他们看来,惊奇不已。
    刘利敏忍住了笑,说:“你今天兴致这么高,病都好完了?”
    “那当然,病看到我不打算用药来好好招待它这个稀客。只好灰溜溜不辞而别了。”
    一旁的卢莺莺说:“你这丑八怪,我看啊,你的病是因为看到你这个人太讨厌了,不愿再跟你亲近,才离开的。”
    张强以牙还牙说:“亲爱的卢小姐,不不,这称呼至少不能随便公诸于众,那就纠正过来,不曾亲爱过的卢小姐,你最好先尝试亲我一次,又错了,是亲近,后面一个字不能省略,不省略只代表一种心理趋向,省略了就是一个不应该发生在你我之间的动作。我相信,你一里真的亲近过我,就不会说出刚才那种话了。”大约是觉得自己这话过份了些朝卢莺莺做一个鬼脸,一跳一跳地蹦出了教室。卢莺莺气得直骂他缺德。
    刘利敏不大看得惯张强的这种打情骂俏,再说,卢莺莺有个男朋友,经常开摩托车来找她,张强这样乱开玩笑,怕会另生事端,这年头什么情况不会发生?不过看到张强恢复本色,也为他高兴,只愿他不过份,班主任前两天告诉她,他打算把张强的父母叫来,协助教育防患未然,保证最后四十天里不出现任何意外,这事张强还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班主任这招是否管用,据高莉莉说,张强的父母对张强也是没有办法,他爸爸是无可奈何,他妈妈则是宠他,任他胡闹。张强还因此很得意,跟高莉莉吹牛说,他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师范的女教师没一个能跟她比。这倒引起了刘利敏的好奇,不知道怎样的母亲才能训出这样一个儿子,而又令这样的儿子服贴。
    正想时,同桌李园忽然说:“班长,这个张强还真有意思,专门过来跟你开玩笑,我也很久没听你这样笑过。嘻嘻。”
    刘利敏听这句话是话中有话,不禁一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