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花为谁妍》 张强感到心情很好,好得可以写一篇青春美文。与刘利敏开了玩笑后,宿舍里的人都说他“了得,”尤其令他开心。昨晚余剑神秘地告诉他,有个姑娘肯定是看上他了,上课时偷偷回头看过他好几回,这个姑娘就是刘利敏。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举倒证实此言不假,张强无比开怀之际,“林妹妹”忽然吭出一声来,正是这声带着不屑的吭声挑出了张强的勇气,当场声明次日开始便追刘利敏。说干就干,立竿见影,果然直接就去逗得班长巧笑倩兮,众人大为惊叹。班长是公认的东方女性,端庄善良,漂亮温柔,说话时象加了弱音器的小提琴那样悦耳动听,这就够令人动心的了,后来一辆名牌小汽车送来一个中年男人来找刘利敏,那男人衣冠楚楚,全是名牌,提着个价值不菲的保险箱,极有派头,众人一问方知,这人竟是刘利敏的爸爸,一个乡镇大企业的大老板,可想而知这给本校的人震撼有多大。一个大老板的女儿一点也没有暴发户子女的嚣张,而且与很多逼于家庭条件的人不同,她完全可以不读宾所穷人才读的学校,她既然来读,而又能保持平常心与大家相处,还处处比别人认真,比别人出色,还丝毫不显露她的贵族身份,这人的素质真是非同一般。但也正因为如此,许多打算追求或已经追求她的人就望而却步,剩下来继续征战的勇敢者也一个个翻身落马。谁能想到张强竟然能轻易取得她的好感,在男生看来,在师范学习成绩不是第一位,只有追得到女孩的人才算“了得”,张强能让几个校花级的女孩迷恋,如今更是连刘利敏也被他算时,还中是一个奇迹?
张强现在感到刘利敏最可爱,今早吃早餐时,他看到那位“奶油小生”与邱素萍走在一起,便觉得好笑之至,弄不明白一个男从何必把脸蛋生得这样白,张强与他见过面也打过招呼,但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是因为他不屑一问,你想嘛,一个男人,说话满腔奶气,活脱脱一个泰国人妖,简直是丢男人们的脸,这种人问他作甚?只有不经世事的天真女孩才会喜欢那样的男孩。
晚饭后张强去找朱朝吾,朱朝吾是师范的青小教师,也是文学社的指导老师,颇欣赏张强,张强也特别佩服他,觉得他有名士风度,这回来找他,也是应邀而来。来了才知,朱朝吾是打算明天带他去见一个老作家,也就是朱朝吾的老师文毕恭。张强不由喜出望外。
实习前,朱朝吾曾经给了张强两本书,说是本地的一个老作家新出的专辑,收集了这位老作家的一些旧作,张强对本地作家向来不看好,加上是旧作,更是兴趣索然。他总觉得中国的作家大容易受政治干扰,“旧作”尤甚,这类作品往往没有看头,他就提不起兴趣来,何况这作家还是本地货?只是碍于朱朝吾的老师,不好拒绝,拿了书很久都不看,却给了几位女生看,那几个女生看了后说好,此后两本书竟然传来传去,反响不错,最近才还给他,张强也就逼自己看下去,不料越看越爱不释手,还将许多篇章反复玩味,那位作家当然便是文毕恭了。张强还听人提过文毕恭一事,更仰慕文毕恭的为人,文毕恭是本市作家中最孤独而也是最清醒的一个,其他文人不是在政治大潮中失掉真实,但是在商品大潮在沦失道德。只有他始终如一,他曾在文革中受过迫害,后在本市一任市晚报总编,在他的努力下,市晚报办得有声有色,在本市报界最受欢迎。据说他曾有几次从政机会,都主动放弃了,张强因敬而怕,听说要去见他,而且是明天便去,不禁迟疑道:“文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在四十岁上上的男人面前,总是不能踏实,好象几个月没洗过澡似的,再说,你贸然带我去,万一他不欢迎……”
“这个你可以放心,文老师虽不认识你,但见过你的文章,并且就你的文章作过一些你喜欢听的评论,让你去是他的主意,当然了,我也说过些你的好话,这点功劳我可不甘埋没。记住了,明天下午,没问题吧?”
“那──晚饭……”
“晚饭当然得在他家吃,这种小便宜不贪白不贪,况且他家的小保姆周天放假,饭菜由文师母来做,文师母的菜绝对叫人终生难忘,耐人寻味,吃过后连吃三碗天水还余味未了,因为她总疑心自己放盐的胆量不够,放时总是多加强调,吃了这种含盐量丰富的菜,也许会对补充钙质大有帮助。”
张强觉得很有意思,笑问:“文师母是干什么的?”
“市歌舞团的,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调到了文化局,歌舞团这些年不景气了,正宗的艺术已经成了佐料,象她那样的人在那里呆已经没意思了,当然了,也有人觉得挺有意思,还在那里拼命。”朱朝吾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差点忘了,在我的书房里有一封信,是给你的,你自己进去拿,看看有没有什么关键性的话。”
“我的信?”张强很是意外,立刻猜想可能就是文老师写来的,兴奋地走进书房,等到他找到信,看到信封上的“张强亲启”四个字时,不禁愕然,怀疑这不是真的──那居然是邱素萍的笔迹。
怎么会是她呢?张强拿信的手情不自禁地发抖,激动中万般滋味齐集,好一会都赶不走挤在脑袋上的空白。
这两天来,张强对邱素萍有种种消极的情绪,气恨不屑怅然都有,塞得他甚至不愿再想到她,好不容易把她暂时赶出脑海了,她却给了他一封信。这封信会写什么,在教师的房间一个女生留信给男生,可想而知不可能有什么可以让人想歪的内容……他不敢细想,把信揣入裤兜,震慑心神,故作镇静地走出到客厅上,朱朝吾正在那儿看书,见他出来瞄了他一下,张强就心虚了,抹抹头发说:“原来是邱素萍写的,真怪,找我不是挺方便的吗,却要写信。”
朱朝吾不理会这句话,道:“明天到文老师家,衣着不要太随意,文师母不喜欢不修边幅的人,她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勉强把眼皮底下那个衣衫不整的人改造好,对这类人,至仿还心有余悸。”张强“嗯”了一声,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的穿着。
走出房间,脑子对裤兜里的信充满了好奇,却不敢随便就拆,生怕看了信会失态,凭张强丰富的收信经验,这封信只有一页纸,一页纸上能写什么呢?
那天他去找邱素萍要琴房钥匙时,邱素萍给他的打击是太大了。
他本来是兴冲冲地跑到女生楼的,在楼下被舍监叫住了,死活不让他进去,他便在楼下叫她,叫得响亮清脆,整个女生楼都朝他大行注目礼,奇怪的是住在二楼的邱素萍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张强叫了几声没听到反应,以为她是回家去了,转身要走时,她才冒出到走廊上,阴沉着脸。张强就知道不些不妙,匆匆大声向她说明来意,她走下来,脸孔旧板得一脸冰霜,劈头就说:“张强,你听清楚了,以后不许你到女生楼来找我。”张强想问为什么,却问不,她跟着又补充第二句:“你也不必问为什么,不许来就是不许来。”张强苦笑一声,来不及找出一句话来张作镇静,她又添上第三句:“不但宿舍不行,教室也不行。总之不许你再找我就是了。”
张强被这三板斧完全击懵了,也许开头还不怎么懵,这过大的心理落差得有接受过程,等邱素萍一走,他就止不住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心中满是酸楚,只是强行压信,没敢流露。可是当他鬼使神差地唱起那首《花为谁妍》时,却诱发了种种低落情绪,他费尽力量压在心底的三句话,反而发酵成炸药,一下子在他心灵炸开一个缺口,以到没法再在琴房撑下去。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对邱素萍这样好,她竟然对他取这种态度,原来他注定了在这所党校不可能获得一个真正的知已,即使他付出百倍的真情,也不会有人肯结交他,哪怕是邱素萍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孩。原来孤独的人还是只好继续孤独,虽然他只不过是想攀住她的船沿,她也不肯,而要将他赶入大海,任他孤单地在大海上苦苦挣扎。
后来他也自我安慰地为邱素萍这个举动作解释,可是无论怎样解释,都没法将邱素萍那三句话解释清楚。这种绝情的话如果不是因为邱素萍对他毫无感情,决不可能说得出口。而他,一直在欣赏她,一直以为她也欣赏他,一直为她而骄傲,也一直因为她愿意跟他交往而欣喜,有时候甚至会因为有她而在梦中失笑。他愿意跟她分享每一分幸福,愿意替她分担任何的苦难哀愁,他一直觉得邱素萍是他三年师范生活中唯一的亮点,是上天对他三年饱受磨难的精神生活的一个补偿……可末了,她根本就不在乎他,根本不把他当朋友,更别说比朋友进一层了。
他在伤心中不免气恨愤怒,他也下了决心,不找就不找,这世上谁记不开谁?你又有什么漂亮就了不起么?比你漂亮的人我见多了,城里姑娘就高人一等,有个什么高级爸爸就高人一等?可那只是你爸爸,不是你,末了你还不是也来读师范,将来还不是也做教书匠?再说我也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就算你爸爸真是市委大官,又有什么,说不定还是个大贪官呢,得意什么?
当时他窝了一肚子气,反正在肚里将邱素萍骂了不下百回,下了一千个决心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这也阻挡不住那巨大的悲哀,邱素萍不是说不理就不理得了的,她举止优雅,善解人意,说话又逗,尤其是笑起来的可爱劲,叫人没法不动心。一连两晚他都睡不好,一会儿是心里大骂不休,一会是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了邱素萍的。要是有什么地方无意中伤了孔,哪怕只是无意,他也会向她道歉,主动跟她解释。可就是想不出是怎样出的差错,想了几遍结论还是自己根本就没出有错。错就全在她了。既是如此,他也不可能低三下气的向她哀求,感情如果是靠哀求获得,那又有什么价值?看来也只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
张强回到508室,在宿舍中拆开了信,果然只有一张纸,而且只写了一半左右,写的是:“张强,那天我心情不好,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你那么认真,我的玩笑开得固然过份,你的认真也未免过于严重了些,我开那个玩笑时,心情很差,是迁怒于你,具体原因我现在不想说,我现在心情很乱,不想多作解释,只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的生气使我很内疚但也很伤心,我们总算朋友一场,反正我一直都是把你当朋友的,想为到为了一句玩笑你就把我怨成这样,也许这话我不该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现在,我向你郑重地道个歉,如果你能原谅我,请你今晚到‘小世界冷饮店’来,我请客陪个不是,可以吗?除了这个,我还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切记,萍即日。”张强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原来只是几句玩笑,原来那几句话代表的只是一时心情,交无其他内涵,完全可以一笑置之,自己也明明知道她喜欢迁怒,偏就忘了往这方面想,害得白白悲苦了几天,好比是平白无故自己压了块没用的大石头在肩上,真是滑稽。
他边看边笑恰好“林妹妹”回到了宿舍。“林妹妹”真名邓忠,“林妹妹的外号得自他初中时的女友,据他所说,那位小姐长得美丽可爱温柔大方,多愁善感,才貌双全,顺理成章地,张强管之叫“林妹妹”,她既不在,这外号当然由邓叫顶领。“林妹妹”很浪漫,很忧郁,很深沉,很孤独,反正时髦的青春形象他全占有,他是文学社的副社长,常常能在报上看到他那些青春优美的文字,但张强眼里从来没有他,对他常常不客气,有时还拿他的文章打趣,口气非常轻浮,用语非常尖刻,“林妹妹”对他满肚子意见,但若要跟张强斗口,只能落在下风,而且象“林妹妹”为样雅的人也不屑于斗口,只能以眼睛和表情来表达对张强的藐视可惜他戴了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眼镜片太厚,他那些含着藐视的眼光语言在通过眼镜,未免要纳掉大半的税,力度怎么也比不上张强的口头来得强。
张强扭头见“林妹妹”正将目光迅速地从他手中移开,猜到他是对这信有所怀疑了,但故作不在意地把信装入裤兜,说:“回来了么?看得出来你又在放飞你的思绪了,是在想那位‘林妹妹’吧?亲爱的美人不在身边,凭想象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林妹妹”皱起眉头,宁可失礼,也不肯回答这样的贫嘴,张强早料他是这个反应,奴一奴嘴,暗笑着出了宿舍。他估计得出来,“林妹妹”一定疑心这信是刘利敏写的,这三年来,张强越来越觉得“林妹妹”口中的美女纯属杜撰,实际上“林妹妹”对班长最有好感,每次跟她说话都发抖,这种反应很耐人寻味,如果有机会让这种人吃点醋,张强是不肯放过的。加说现在张强愿意这世上的人都快乐,但“林妹妹”不行。
张强现在是想马上到2号琴房去看看邱素萍在不在,若在,那就迅速恢复他们之间的关系,要等到晚自修后已经是太晚了,说不定现在邱素萍还在为此事心烦呢,怎么也得早点给她安慰吧?他要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身后,突然蒙住她的眼睛──不,这样不好,会唐突了她,那就趁她不注意,在她耳边大叫一声,必然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就会真怪说:“哎呀,你真讨厌,不怕把人家吓死呀?”说不定还举起小拳头来打他呢,当然了,挨上这样的打是很美的事,张强现在已经感到骨头有点痒了。
他还要告诉她,《师父轶事》在他们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纷纷问谁是闻非,他则谁也不告诉,可知道只能是她,有些事,除了她没人知道,知道了也不是象她这样看,更写不出来,他还问她,你为什么取这样一个笔名,无论她怎么回答,千万要狠狠地拍一通马屁,别的他不行,逗逗小姑娘开心,那是他的拿手好戏。
当然了,有一件事也得告诉她,那信叫文毕恭的老作家邀请他去作客,想想罢,一位老作家,邀请一个十八岁的中学生,难道不值得炫耀一下?当然还要纠正以前跟她提过的看法,当时他还没看文毕恭的书,随口就将文毕恭评得一文不值,如果他真是这样差劲,那被邀请同样不光彩,何况人家写的的确很好,当然还是要推荐几篇给她看,证实他的话没错。总而主之,她若知道了这事,会为他高兴的,而且会对他另相看的。
接下来当然还要弹几首钢琴小品给她,《少女的祈祷》啦,《秋日的喁语》啦,《牧童短笛》啦,《献给爱丽丝》啦,全弹,算是对这几天来自己朝她乱发脾气的补偿。同时还引得她羡慕不已,说不定一高兴,还……算了,吻是不可能的,别受了影视的影响,想歪了去。这样想时,音乐楼已经到了,楼前的停车棚里,果然有邱素萍的那辆自行车。张强忽觉得又兴奋,又是紧张,快步朝2号琴房走去,只是奇怪的是,2号琴房没有人。2号琴房本来基本上是他们的专用琴房,因为那琴房的音色最好,而邱素萍又深得朱阿姨的喜欢,通常都专门为她留着钥匙,邱素萍若是到琴房来的话,应该是在2号房的。
张强不觉有些扫兴,但不死心,便没着琴房而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间琴房里飘来一段熟悉的旋律。他走近几步,旋律越来越清晰,这样的熟悉反而使他有种奇怪的陌生感,甚至是恐惧感,他停下来,猛的心弦抖了一下,一个巨大的感叹号随旋律飞来,重重地砸到他的头上。
那旋律哀怨凄切,寥落动人,伴奏声却是华丽铺张甚至带一些雨打娇花式的肆虐,为他托出一幅画:在雨后的旷野中,一个少年手持枯枝,绝望地向远方怅望,枯枝上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远处有个女子,已经走得很远了,只剩了一个点,转眼便要消失在地平线上。那少年的身边狂风正卷,落叶正飘。
那是──花为谁妍。
张强弄清楚时,便呆住了,他明白了什么,却仿佛什么都不明白,这是他写的歌,但如此丰富的和声效果却是连他也做不到的,编出来需要灵气和胆气,弹出来需要高深的技巧,没有在钢琴上泡够十年八年,根本就做不到,至少张强自己没有办法。
问题是,张强已经清楚弹琴的人会是谁,只能是她,可她本来是不该的,她是他的,他的徒弟呀!张强的心刹时被刺得发痛,被冷得发抖,热血却往脸上涌,满脸通红──原来,邱素萍果真一直都是在骗他!
在此以前张强曾有过预感,他总觉得邱素萍的悟性实在惊人,一首曲子才练习几遍就基本上能够拿下,以这样的速度,就算要成个钢琴家也不难,但他又不相信世间真有这种事,以邱素萍的个性,根本不可能会为接近他而这样做,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她这样骄傲的女孩以这种方式接近。如果她真的是“带艺投师”,那就别无其他解释,她是出于一种欺骗,就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来,看着他大模大样地出丑,然后在适当时候不动声色地拿出真本来,将他狠狠地羞辱一番……不幸的是,事实真的就是这样!想起这几个月来,自己在她的种种表演,张强不禁阵阵心寒。
琴房内的人弹得仍是如痴如醉,那双修长漂亮的十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演绎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而琴房外的人却终于听不下去了,在一阵发呆之后,压紧满心的激动,悄悄地走开,走时,满脸没有一丝血色。
那旋律还在继续,落在张强的耳里越来越响,花为谁妍,花──究竟为谁而妍?
当晚,张强下了自修后就直接奔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呆呆地看天花板,谁问他也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