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个月后,被王安国以及陆军医院的人们称呼为“焦不离孟”的郑尚武和沈永芳,重新来到边陲小城——江口。
    王安国想来,但是启程去北方读书在即,没时间;曾庆有大把的时间,却被医生以“安装假肢前不能出意外”为由拦了下来。由此,两人就成为在陆军医院的九连兄弟们的代表,回到这个依然充满战争气息的小城,看望他们的兄弟。
    省城到强志,强志到江口,顺风车多的是!都是覆盖着伪装网的军车。两人有了在军区干部部领到的证件,搭车就成了极为容易的事情。何况目前全军区上下,现在谁不知道郑尚武这个名字?
    战争,从军车排成的长龙上可以看出,从满车炮弹散发出的铜壳气息中可以闻到,从驾驶员的言谈中也能清晰地感觉出来。我军得胜凯旋了,但一场有限的自卫反击战并不足以击垮敌军,前沿战线上战云密布,双方都在积极备战,新的战争一触即发!
    挥别热情的后勤运输部队战友,郑尚武的心情格外沉重,默默无声地跟着沈永芳走向烈士陵园。与几个月前面临退伍而渴望战争的郑尚武不同,在经历战争的生死考验以后,他更希望看到歌舞升平的景象。沈永芳的心情也差不多,浑然没有在汽车上与驾驶员海侃胡吹时的兴奋神情。
    烈士陵园是匆匆新建的,一座山头被半圆形的水泥陵墓占据了一半,明显是新栽的松柏在南国温暖的气候中,已经焕发出勃勃生机,它们陪伴的,却是已经失去生命的一个个名字。
    “等等,我去摘点花。”郑尚武拉住了沈永芳,只有香烟和白酒作为祭奠战友的祭品,显然不够,也不能表达心中的哀思。还是鲜花好啊,能够提醒人们珍惜鲜活的生命,能够用美丽的颜色、芬芳的香味陪伴亲爱的弟兄们!
    “我也去。”
    沈永芳没有说太多的话,实际上一到江口下车,无形中就有一种肃穆、压抑的气氛存在。他们没有说上几句话,一切交流都是依靠生死兄弟之间的默契来达成。
    附近山野的鲜花寥寥,兴许早被来看望烈士的人们采摘了。两人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别人不愿意去的荒僻地方,采到一大束烂漫的野花,分成小束,一一敬献给九连的战友们。
    连长,陈钢烈士。
    在这个墓碑前,沈永芳行了一个军礼,掷地有声地道:“报告连长,沈永芳,现在真是九连的兵了!”随即,从不抽烟的他点燃一支香烟,恭敬地放在连长的墓碑上,虔诚地看着青色的烟雾随山间的微风缭绕、飘散,似乎香烟真夹在连长的手指间一般。
    郑尚武木木地看着墓碑上的红五星和简单的几排字,脑海里翻腾着陈钢无数次训斥捣蛋鬼的记忆。如今,他想要连长训训他这个小兵都不可能了,也许,想听连长骂却只能在这里静静地追忆。
    似乎是故意的,也许是因为张勇的墓碑排在最后,两人祭拜完其他战友后,才找到张勇的墓前。这里恰好在一处树荫下,可以遮挡住七月下午火辣辣的太阳。墓碑前已经摆放着一大束鲜花,旁边还有刚刚烧过纸钱的残迹和一些水果、一瓶茅台酒。
    他们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难道是张勇的家属来了?鲜花明明是刚采摘不久的,红的、黄的、紫的、粉的、白的,五颜六色,依然鲜艳夺目。
    “老幺,张勇是哪里人?”
    “说是省城人,老家却在江西,口音南腔北调的,闹不清楚。”郑尚武带着遗憾说着,张勇是相处了两年的好兄弟,他却一直没有打听到张勇详细的家庭情况,连家庭地址都不知道。
    “他没说过?”
    郑尚武竭力回忆着,而记忆中关于张勇家庭情况的片段,实在残缺不全。
    沈永芳蹲下身子,将手中的鲜花放在那大束的旁边,感慨地道:“为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他是那么勇敢!
    郑尚武无法回答沈永芳的问话。在他还显得简单的意识中,这个问题是一个难解的谜!也许只能用“血管里始终是中国人的血”来解释。只是这种解释太抽象、太缥缈了!
    “你说,为什么?”沈永芳呆看着张勇的墓碑,没有察觉到郑尚武的失神,还在追问。
    “儿子被母亲错怪了、打骂了,可危急时候,能不站出来保护母亲?!”郑尚武红着眼睛咆哮着,神情间显然有些失控了。
    沈永芳摸出香烟点上,照例放在墓碑上后,轻轻拍了拍郑尚武的肩膀,安慰道:“是,你说得对。记得全军通报批评的那个连吗?党支部开会决议投降的那个。还是司令员说得好啊,军人的本质!那些家伙没有骨头,跟咱张勇不能比。呸呸!晦气!”
    “兄弟,安息吧!你家属找到这里,我也放心了。敬礼!”郑尚武说着,喊了口令与沈永芳一起,给张勇行了一个战友与兄弟感情混合着的军礼。
    “你们?咦,郑尚武!”
    惊讶的女声从背后响起,情绪有些失控的郑尚武此时才发觉有人已经近在背后。他转头一看,面前的女军人不是军报记者张雅兰吗?!
    “张记者,你这是?”
    “我来看我哥,就是你的铁杆兄弟,张勇。”张雅兰很勉强地笑了笑,举起手中一个装满水的玻璃花瓶向张勇的墓碑晃了晃。
    “你哥?这、这,也太巧了吧?”郑尚武心中的震撼无异于八级大地震,摸着后脑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麻烦,你们挪一挪。”张雅兰没有理会他的神色,向前走了半步。
    郑尚武这才看到,张雅兰白皙的脸上挂着汗珠,阳光直射在无檐女军帽上。人家还晒着太阳呢!他忙跳到一边让出树荫,看张雅兰小心地鲜花一枝枝插进花瓶。
    “妹,妹子……”郑尚武尝试着用亲近一些的称呼拉近彼此的关系,张勇的妹妹就是自己的妹妹嘛!
    “叫谁呢?我叫张雅兰,不是你妹妹。”张雅兰头也不抬,冷声道。
    沈永芳见郑尚武受了窘,忙笑道:“嘿嘿,革命儿女是一家啊,尚武和张勇是铁哥们儿,当然……”
    “当然什么?沈永芳,二级战斗英雄,你怎么也跟郑尚武一起……狼狈为奸!”张雅兰打断了沈永芳的话,还牵连着一起打击了两人。其实,她很想好好跟哥哥的战友、兄弟说说话,作为亲属,也应该对前来探望哥哥的人表示感谢。可不知为何,她看见郑尚武就会生出莫名的火气来,就会冷冰冰地对待这几天前“得罪”自己的人。
    好男当然不能跟女斗,何况是好兄弟的妹妹呢?
    两人互相自嘲地笑笑,站在一旁看张雅兰从包里掏出洁白的手绢,擦拭张勇的墓碑。
    张雅兰用心地擦拭着墓碑,在她心目中,这花岗石的墓碑就好像哥哥坚实的身体一样。
    经历过幸福和磨难,让张雅兰坚强起来,也小心起来,相比同年龄的姑娘们显得要成熟许多。在潜意识里,她对她喜欢的,想要的东西总要刻意地保持距离,以免遭受得到与失去转换时的伤害。受过伤害的人,总有过分强烈的自我保护本能。
    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张雅兰的心在滴血,在大声地呼唤着哥哥。可是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来,特别是他——郑尚武。哥哥入伍后不久的家信里,就每封必提这个名字;那晚老头子和司令员在客厅闲话,也谈到了这个名字;最近军报西南站的同事们,也经常说起猛虎连,说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知不觉地与张雅兰心中对哥哥的情感紧密地联系起来,总能牵扯出对哥哥的思念。
    不就是郑尚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张雅兰忍住眼泪,冷言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郑尚武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示意沈永芳接话回答。他能够感觉出张雅兰对自己有意见,也为前两天怠慢了兄弟的妹妹而内疚,虽然那天还不知道张勇与她的关系。
    沈永芳偷偷向郑尚武做了个鬼脸,表示出“怕怕”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们想多陪张勇说说话,特别是尚武。他们是两年的好兄弟,好同志。”
    张雅兰强行压抑下心中对郑尚武的好感,边折叠着手绢边说:“好兄弟?就是偷生产队柑橘的同伙,就是一起挨处分的同党?”
    “是,张记者,你爱这么看就这么吧!”郑尚武有些生气了,可看到张雅兰微微蹩着的眉头,心又软了下来,忙道:“上次在医院是我不对,不应该故意躲着你,耽误了你的工作,可我不知道是你啊!不,不是,是不知道你是张勇的妹妹。”
    张雅兰轻声冷哼却没有说话,收拾了东西站起来,自顾自地向山下走去。
    郑尚武还在发呆,沈永芳捅了他一下才醒悟过来,忙跟着张雅兰下山。
    一辆北京212在烈士陵园门口,这车在郑尚武来的时候已经在了,只是他没有留意,还以为是哪个部队的首长来看部下。等张雅兰招呼驾驶员一声拉开车门跨进去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车是跟张雅兰来的!
    沈永芳灵机一动,加快脚步赶上去,伸手拉开车门。
    “干什么?”张雅兰的脸色很平静,声音却依然是冰冷的,似乎是对炎热天气的一种综合。
    “张同志,你是回去吧?我们,我们想搭个便车。”沈永芳讨好地笑着,眼睛故意很亲热地眯成两道缝。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呢。
    张雅兰对厚脸皮的话不置可否,却向正发动汽车的驾驶员道:“等等。”
    沈永芳大喜,忙回头对郑尚武喝道:“还不快点,搭便车呢!”
    郑尚武看看前排副座上面无表情的张雅兰,摇摇头,转身向公路走去。如果搭车要受气看脸色的话,他宁愿走着回去。何况返空军车多得是!跟运输部队的兄弟们一路谈笑着回去,肯定强过看“文化人”的脸色。
    “尚武!”沈永芳急得大声喊了一下。什么人才能坐212啊?军报的记者恐怕不能因为私事动用这家伙吧?一联系张勇家里挨整的情况,联系到张勇和张雅兰的军人身份,沈永芳隐约觉得:这兄妹俩的背景不简单。
    沈永芳的心眼儿要比郑尚武细得多!
    郑尚武没有理他,大步向公路走去。
    沈永芳又气又急,看看远去的郑尚武,又看看前排不动声色的张雅兰,犹豫片刻后,“嗨”了一声开门下车,对张雅兰道:“张记者,我们,我们还是搭过路的军车好了。”
    张雅兰点点头,对驾驶员道:“同志,开车吧。”
    212带着发动机的咆哮声扬长而去,车后腾起的大股黄烟将郑尚武裹在灰尘之中。
    疾驰的汽车在干燥的土路上开过,遭罪的就是郑尚武和沈永芳了。
    “了不起啊!?不看在张……”郑尚武向远去的汽车吼了半句,后面的脏话戛然而止。张勇的妹妹啊,就是她要吐口水到自己脸上,也只能认了!
    “我说老幺,你那臭德行确实该修正修正了,有车不坐,吃灰活该!”沈永芳在一旁边挥手赶尘土边抱怨着,对郑尚武的傻冒行为很是不齿。
    “那你也活该吃灰。”郑尚武回了一句,见沈永芳变了脸色,忙笑着搭上他的肩膀道:“咱们兄弟,开玩笑呢!老子就是看不惯她摆文化人的臭脸。”
    “是是是,人家的是臭脸,你的脸香,香喷喷的人见人爱,人人都想咬一口。来,郑香脸老幺,给兄弟咬一口。”沈永芳此时对郑尚武缺乏人际关系的一根弦深恶痛绝,又不好把话挑开了说。他知道郑尚武就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这德行说好听点叫“有骨气,清高”,不好听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郑尚武笑着顺手打了沈永芳一拳,佯怒道:“滚!”实际上,他对沈永芳这个好兄弟选择跟自己一起走路而高兴。
    两个人勾肩搭背走在烈日下的土路上,烈士陵园到公路路口,少说也有三公里远。
    来的时候,是汽车团的战友主动送他们到烈士陵园门口,这返回就只能依靠两条腿了。步兵步兵,就是走路的兵!平时部队搞五公里、十公里的武装越野,两人的成绩绝对不差。因此两位军龄在三年以上的老兵走这么点路根本算不得什么!
    土路与公路的路口上,一辆草绿色的212静静地停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