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溜到住院部护士办公找白秀的郑尚武很快发现,自己从院长办公室的笼子跳进了新笼子!这里的人与那记者完全不同,记者对郑尚武是爱理不理、冷眼相加;这里的护士们则像一群小鸟一样,围住郑尚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郑尚武情愿回到院长办公室被冷遇,也好过在这里头皮发麻、面红耳赤。
    他被一群护士围在中间,被迫整理好军容,戴上军功章,还必须作出视死如归的英雄表情,双腿成前弓步,身子向左侧,右手横过胸前,整个一副标准的样板戏造型!这个时代的人,似乎仅有的艺术细胞都被样板化了。
    “一级战斗英雄,好像是享受营职待遇吧?郑尚武同志,我们该叫你郑排长还是郑营长?”
    “郑尚武,你的这个姓可占便宜了。什么都是‘正’职,不是二把手(副职),前些天内科特二病房住了一位团长,刚好不好姓付,你说,多憋屈啊!?”
    “战斗英雄,什么时候给我们介绍介绍英雄对象啊?注意,保持姿势不变,真不知道你的军姿是怎么练的?”
    护士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很随意地端详着郑尚武的“英雄形象”,样板姿势一有走形,立即就会引起她们的不满。
    郑尚武可怜巴巴地向角落偷眼看去,白秀抿嘴笑着就是不吭声,一点都没有帮他解围的意思。他是真后悔了,可是没办法啊!要出院就要办理手续,一道重要手续就是住院部外科护士长签字。在没有把这些护士们讨好之前,想要得到护士长的签字,恐怕有点难度!
    刚开始,护士们对逆来顺受的郑尚武还比较满意,渐渐地,她们发现这家伙好像哑巴了一般,紧闭着嘴不说话,立时开始起哄了。
    “郑尚武同志,我们的问题你必须要回答,否则……哼哼。”
    “说,现在该怎么称呼你?病员郑尚武,还是郑排长、郑营长?昨天军报上,还有你的发言照片呢!”
    郑尚武再次向白秀投去求救的眼神。在他心里,这些护士都是惹不得的“恶魔”,只有白秀,白秀的温柔细心,白秀偶尔发的小脾气,都是那么自然……可爱。
    白秀还是没动,她无聊地翻着一本书,不过明显没花半点心思在书上。
    “军校学员,郑尚武。”他只好用了最新的准身份给自己命名。
    “专读还是轮训?”护士们的见识显然不浅,毕竟陆军医院和军校相隔不到一公里,毕竟两家都是军事单位。
    “轮训。”郑尚武老实地回答着,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要是此时有三营的战友经过,肯定认不出一群护士中间那“演员”是捣蛋鬼郑尚武。“嗯,老实交代,有对象没?”有大胆的护士继续追问着。
    “哟!人家现在出名了,还怕没好的对象?刚才来病房找他的记者,不就很漂亮吗?”有人趁机落井下石瞎猜测。
    郑尚武暗自嘀咕:找漂亮对象就得去军区文工团,那里才是大花园子呢!就在脑子里出现表彰会那晚的演出情景时,他的脸上还是保持着老实、木讷的神情。
    “不说话?不说话就行了吗?白秀,你的病人不听招呼啊!你没让他背病员守则吗?”有人故意把话题引向白秀。
    《病员守则》(住院须知)里明确规定:病员要与医护人员密切配合,要听招呼!
    “好了好了,散了吧,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正在郑尚武觉得难以招架时,门外终于有人给他解了围。一声招呼下,护士们收拾了嘻哈的神色,各自带着器材药品纷纷离去。郑尚武也收拾起“文攻武卫”的样板姿势,转头一看,护士长来了。
    “郑排长,看你能够撑到这个时候,说明身体没有问题了。这样,你不如去散散步,等会儿来拿证明。这里是医务重地,病员不能久留。”护士长带着揶揄的笑容,用很正式的语气说道,看见白秀正在收拾药品柜,又道:“白秀,你跟郑排长一起去走走,顺便说说出院以后要注意的事项。”
    郑尚武有些吃惊地向白秀望去,白秀也正好在看他,两人的目光一碰就迅速转开,脸却不约而同地红到了耳根。
    此时,郑尚武终于明白护士们这出闹剧的中心思想了!甚至还能猜出,护士长就是闹剧的主谋!
    护士长得意地欣赏了一下两张红脸,走了。
    住院大楼后面是一个花园,郑尚武和白秀一前一后在花园的林荫小道上走着,似乎以前他们从来没有并肩走过一般。实际上在他住院期间,白秀经常和他出来散步,呼吸新鲜空气、感受明媚春光。
    不一样了,有些东西一点破,感觉就会大不一样。病人和护士的关系被人指点为朦胧的“对象”关系时,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兴奋,也有些不自在。
    “你,什么时候去军校报到?”还是白秀首先说起了私人问题。
    “打算先去江口看看战友们,军校轮训大队是建军节前一天报到。”
    “就你一个人去?”
    “是,噢不,还有永芳。”
    “是他,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说吧。这里就我们两人。”郑尚武说着,左右看看,林荫道上确实只有他和白秀。
    “你跟王连长、沈排长、曾庆他们一起时,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我觉得你表面上很皮,其实、其实很老实。”白秀的脸更红了,这是她第一次当面评价郑尚武。
    郑尚武带着些不服气和故意作弄的心态,停下脚步转过身,仔细地看着白秀绯红的脸庞。
    人人都说郑尚武是捣蛋鬼,只有白秀的评价不一样,奇怪吗?不奇怪!当一个男人的身体被女人看个精光时;当男人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吃喝拉撒都要女人照顾时;当男人心灵的创伤需要女人陪同他一起掉泪才能抚平时;他的本质就完全暴露出来了!
    “看什么?”白秀低下头,羞怯地明知故问。
    “没,没看什么,是看你。谢谢你,白护士,眼看就要走了,总觉得心里还有事情没落实一样。现在我明白了,明白了。”郑尚武的话是出自内心,他不敢想像躺在病床上的那两个月里要没有白秀会怎么样?他也庆幸害怕打针的自己能够遇上白秀。千言万语化成“谢谢”两个字,显然有些单薄了,可是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特别是在两人的关系因为护士们故意的作弄,变得暧昧起来的时候。
    白秀抬头看了看郑尚武,眼神中掠过一丝失望,幽幽地说道:“去江口,别忘帮我献一束花给张勇。看了你和曾庆的材料,我才真正相信我们部队里真有英雄,像张勇这样的英雄。”
    “嗯,忘不了,绝对忘不了。”
    “以后,我可以去步校找你吗?”
    “可以,只是……”郑尚武不敢确定,因为他对军校里有什么样的规矩,一无所知。
    “那,算了,我说说而已。”
    两人很机械地边散步边问答,两颗心之间如同话语一般,隔着一层朦胧的、似有似无的轻纱。直到王安国陪张雅兰来通知郑尚武“采访暂时结束,以后再来”时,对象的关系还没有确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