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院等于小军营，特殊的军营。这里住满了各个部队的“战斗功臣”，从这里，王安国、郑尚武等人了解到整个作战西线的情况，也听说了一些东线的传闻。就此，他们经常扎堆讨论，刚开始是九连内部讨论，接着就演变成全院伤员的分组讨论，最后成为集体大讨论。这种讨论不仅仅是在医院发生，当时全军都在讨论！
    战前和战时，无数的战士相信“伟大的精神力量”，军事训练松弛，认为“精神原子弹”可以压倒一切敌人。这也是战争初期我军用密集队形展开进攻，结果伤亡惨重的根源。
    九连是个特殊的例子。他们没有机会用“精神原子弹”去进攻对手，作为小规模的穿插部队，他们一直以劣势的兵力和装备（指缺乏重火力支持）面对优势的敌人，每一个战斗力都是万分宝贵的。当然，军事计划和指挥上的失误，导致九连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是依靠指战员们的忠诚和热血才完成了任务。
    也是因为九连的特殊性，他们成为全军讨论中经常提到的典型例子。王安国和郑尚武、沈永芳的大名，因此在全军上下几乎无人不晓……
    这一天，正在看《解放军报》的郑尚武惊喜地看到，病房门口出现了副团长和几个人的身影。
    去年大拉练后，发奖状给郑尚武的团领导就是副团长。这位上级给他的印象是：有老农民的憨厚朴实味道，有铁血军人那种杀伐之气。实际上在部队里，郑尚武敬佩的人不多，首先就是王安国，副连长一直照顾他，无私地传授一些士兵接触不到的知识；他也远远地敬佩这位副团长，据说目前全师团级干部中，只有这位副团长是靠军事技术从战士升上去的。
    副团长和王安国是一起来的，两人是贵州小同乡，平时的关系就不错。在副团长担任师作训处长的时候，就分外欣赏王安国。
    “我代表全团来看望你们，郑尚武同志，步校的大门还等着你伤愈后跨进去呢！”
    郑尚武想起身行礼，被早有准备的副团长摁住，想开口说两句，却听副团长又说开了：“团里已经看到九连上报的材料，也通过审问俘虏搜集材料和三营上报材料的对比，证实你们的报告是如实的、详细的、准确的。因此全部上报给军里，作为评功的依据。团党委和政治处给你上报的是特等功，一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我个人认为，你完全当得起这个光荣称号。”
    “副团长，那陈连长和指导员他们呢？其他人呢？九连呢？”郑尚武心里，这个军功和称号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够安心，能够让九泉下的真正英雄们瞑目。
    副团长点点头，郑重地道：“九连，申报的是集体一等功，至于集体荣誉称号，就是上级组织来考虑的事情了。不过，九连是这次咱们军打得最好的连队！”副团长顿了顿，语调也变得低沉起来，“也是、也是伤亡最大的连队。”
    听到这句话，郑尚武心里颤抖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九连在这次战斗中，前后兵力加起来有二百四十号人，最后却只剩下几个人，这几乎是全连阵亡的结果！
    副团长拉起郑尚武的手，脸色依然严肃地说：“尽快养好伤，不要想太多的事情，过去的都过去了，谁也无法挽回。师里、团里正在调查研究无名高地和古坝的战斗情况，研究兵力火器分配上是否存在问题。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九连重建后，将作为全团第一个坦克连队！养好伤尽快入学，尽快学成归队，崭新的九连还等着你的加入！”
    王安国看着惊喜的郑尚武，插话道：“副团长现在是团长了，咱们师也成为真正的野战甲种师，咱们团准备建设成装甲团，九连，是全团装甲化的试点单位。”
    “团、团长！？”郑尚武有些不敢相信，又带着些尚且称呼团长为副团长的不好意思，看着团长认真的表情，慌乱地喊了一声。
    团长拿过身边的报纸，指点着头版说道：“军人身上的担子还重得很！不能被过去的记忆压垮，更不能被战功和荣誉击倒！我相信你，郑尚武！”
    团长没有在“郑尚武”后面加上习惯性的同志称呼，这是两个血性军人之间的交流，单纯的情感交流。
    “是！团长！”郑尚武可不能不顾身份去唐突乱叫，尽管以前他干过这样的傻冒事情。
    “我来，一是向你报喜，二是提醒你当前的威胁和军人的责任，三是交流一下作战指挥思想。”团长在床边坐了一下，将报纸放在一边，诚恳地说着。
    郑尚武跟团长交流作战指挥思想？有没有搞错？！郑尚武一天军校都没上过，仅有的几天指挥经历都是战场上迫不得已时的赶鸭子上架！能有什么可以跟团长交流的？
    存了这个心思的郑尚武，惊讶地张大嘴巴，习惯性地用完好的右手挠着后脑勺，又开始嘿嘿傻笑。
    “知道咱们团改建成装甲团后，作战思想和军事训练会有什么改变吗？王连长，你也想想。”团长容色平静却两眼有神地看着郑尚武问道。
    步兵变成坦克兵！这种成建制的改变是巨大的，证明我军急切地想增加坦克装甲部队的数量。坦克是突击兵器、进攻兵器、技术兵器！将步兵团改建成坦克团，姑且不论技术上的难度，只看其中折射出的思想变化就可能揣测到端倪——军队的战略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看着郑尚武还不敢说话，王安国也不好说话，团长道：“看你们九连上报的材料，我看到一个敢于进攻的郑尚武！一个善于学习的郑尚武！战前你是副班长，战斗中你指挥过尖兵组、尖兵班、加强班、加强排，打得很好啊！这就是初步的指挥能力！而你上报的主动出击古坝的作战计划，很值得研究。这就是我来交流的原因，不管你怎么想，我可是真心诚意的哟。”
    郑尚武感动地频频点头，自己的功劳和作用没有被忽视一丁点，团长的话已经证明了这些。
    “团长，那，那我就谈谈我的想法？”
    “说！大胆的说，在这里说不用负什么责任。”
    郑尚武看看王安国，王安国微笑这点点头，示意他放心大胆地相信团长。
    “这段时间讨论多了，思考多了，回忆多了。我想到三个问题。第一，我们步兵的武器装备问题，56半自动步枪在九连的作战中几乎等于摆设，火力不足，用于射击敌火力点，精度和枪弹威力又不够，处于尴尬的境地。第二，作战思想过于保守了一点，进攻古坝咱们营用了四个连的兵力，而二号高地地形有限，铺开一个连还嫌进攻队形密集，无名高地上却兵力严重不足。前些天我跟沈永芳讨论过，如果当时突击古坝的不是一个排而是一个连，古坝早就拿下了，九连也不用在无名高地上苦撑那两小时……”
    谈话，触动了郑尚武和王安国心弦，两人眼睛都湿润起来。
    “继续说。”团长拍拍郑尚武的肩膀。
    “第三，这是我个人不成熟的想法，在山地丛林作战，精锐小分队奇袭作战的力度应该加强。”
    郑尚武说了三点后闭了嘴，其实他心里想法有很多，不过其他想法具有相当强的攻击性，比带着怨气说出的第二个意见更有杀伤力。他要说什么？说团里是干什么吃的？居然不知道763A不能控制古坝，居然不知道古坝能够很快得到316A师的支援，居然……
    团长沉吟了一阵，问道：“你认为步兵班的兵器配备应该如何调整？”
    “我觉得，在山地丛林作战的步兵班，应该用56冲替换56步，最好每班能够有一支好枪。”
    “好枪？”团长疑惑地看着郑尚武，有些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
    “狙击步枪。”郑尚武再次傻笑。
    话题并没有按照团长要求的围绕指挥方面来发展，而是陷入山地丛林部队步兵班的装备讨论中。
    郑尚武有一线战斗经验，亲手用56半自动步枪压制过敌军火力点，也吃过敌军优势兵力下机枪火力的亏，因此他极力建议装备狙击步枪。用己方机枪和狙击步枪配合，能够从点到面、从精度到密度压制敌军机枪。
    团长的考虑不同，他是从我军建军思想和当前面临的威胁出发来考虑。我军极力发展的是大兵团机械化作战，假想敌是拥有庞大机械化部队的苏联。大兵团作战，火力的迅猛这一点是被团长认同的，可是要在步兵班配备狙击手，那就是牺牲一支56冲，换上一支火力不足的狙击步枪，还要搭上两支冲锋枪作为狙击手的掩护，班排火力受到的拖累太大！
    因此郑尚武要求配备狙击步枪的意见，团长并没有接受，却也不妨碍团长把这个建议上报。
    旁边等于是陪客的王安国见两人的谈话偏离了轨道，不由得有些着急，可也不能去打断团长的话吧？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两人越说越投机。
    王安国确实在担心，新建九连将是我军少有的坦克连，为此他要去军校学习装甲兵的专业知识，也希望郑尚武能够通过与团长的谈话，认识技术兵种，了解知识在未来坦克连的重要性，从而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进军校学习。
    他担心啊，郑尚武那惹祸脾气能在军校猫多久？没有自己在一旁提醒、庇护着，这小子会不会在军校搞出什么乱子来？
    团长被王安国的神色提醒了，转头笑笑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又向门口看去。机警的参谋忙拉上病房门，留在外面看着，以防被医院的医护人员发现。
    “抽烟，抽烟。”
    三根烟点上了，团长的话也随着青烟的弥散再次响起。
    “小郑啊，你现在的眼界还不开阔，很多方面的问题你还没有想过。当然这并不妨碍你在这次战斗后提出的一些意见的正确性和启发意义。
    郑尚武点点头，这才明白团长话里的意思，他暗想：看来我还是井底之蛙呢！自以为在战场上有了些感触就了不得，结果与团长的眼界相比，自己还差得天远！
    看着若有所思的郑尚武，团长满意地笑着。他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一个得力的部下，眼前的郑尚武完全具备成为军事骨干的条件。加上军校学习后，今后三营九连在王安国和郑尚武的带领下，完成步转装的任务就容易多了。九连完成任务，接下来就是三营、整个团！
    “团长，我明白了，装甲兵是我军今后的建设重点。我一定在军校好好学习坦克部队的知识！”郑尚武真的开窍了，知道了目前最关键要做的是什么事情。显然不是再抓住反击战中的问题不放，那是军事研究学者的事情，作为一个军人，要做的是适应国家建军的需要！
    “嗯！团里刚刚接到上级的文件，今后的军事干部将不再单纯从战士中提拔，军校毕业生将逐渐成为军事干部的核心。因此，你要正确看待组织上安排你的学习机会，捣蛋鬼的名号……哈哈！”团长用打哈哈的方式把关键的东西省略了，实际上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
    郑尚武哪里有不明白的？忙傻笑着道：“我向毛主席保证，一定好好学，不捣蛋了！”
    “不！该捣还得捣！得像咱们这次反击战一样，捣得有理、有利、有节，捣出艺术水平来！”团长再次按住郑尚武的肩膀，从战士到团长的他，了解战士胜过了解自己的家人。对郑尚武这样的捣蛋鬼，他和前任团长的看法不一样。他喜欢这样的捣蛋战士，他能够从战士捣蛋的行为中发现问题、得到启迪。
    何况，捣蛋战士往往是战场上最机智勇敢的战士，也是最有培养前途的战士！
    勇敢者，我军从来就不缺乏，每次战争都能涌现出成千上万的勇敢者。单纯的意念、对国家民族忠诚、有满腔的热血，这就是勇敢者产生的根源。
    勇敢而机智，能够经过最残酷的战斗存活下来，能够进一步培养成为军事骨干、军队人才的，如郑尚武这样的人，并不太多！因此，就要格外珍惜、大力培养。否则，就是当团长的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