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直五转动着旋翼降落在野战医院的停机坪上,下压气流还在旋翼的转动下继续吹拂地面,早已等待着的军医、军护就从尾门抬出一个个担架,快步向手术室冲去。
    闻名全军的钢刀九连,活着的全部在这里了,一共八人,恰好是一架直五机运载救护担架的上限。从军区杨司令员的直接命令中,野战医院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抢救工作准备周全,七个大型急救手术同时进行。
    随后,直升机又将急救手术后的七名伤员送到位于西山脚下的陆军医院,真正的手术是在陆军医院里进行。
    熟悉的绿色和纯洁的白色,这是郑尚武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昏迷十六天后的视觉恢复,不是瞬间就能完成的。视界里的事物,只能由模糊的色块逐渐变成清晰的图象。
    他没有死,最后关头他看到的景象不是幻觉!三营得到13军坦克部队的支持,提前打垮了古坝的敌军,也提前几分钟攻上无名高地,就这么几分钟,让三营九连这个建制得以延续下来。当时还有呼吸的几个人都被快速赶到古坝的直升机运回去,在野战医院全力抢救下,只有石华因为伤势过重在飞机上牺牲外,其他七人都活了下来。
    随后几天时间里,郑尚武恢复了一些元气,从前来探望他们的团长和医护人员嘴里,他也搞清楚目前的状况——战争结束了!九连的英勇作战牵制了316A师在战争初期的机动,我军才得以在战役纵深地区重创这支敌军王牌,并几乎全歼敌军345师。
    活着的,有原副连长王安国,他的肩胛骨被穿透掩体的高机子弹打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有沈永芳,从他身上取出三十多个大小弹片,大脑内脏却是完好无损,他也是最先在各个病房转悠的人;有曾庆,他彻底丢掉了一条大腿,却因为郑尚武救护及时捡回了一条命,否则必然失血过多而死;还有方正清等人。而真正属于战前九连的,只有王安国、郑尚武、曾庆、方正清和留在763A高地得到救治的十多个人。
    这一天春光明媚,其实美丽的春城每一天似乎都这样,只不过今天几个打不死的家伙终于得到许可,聚在一起开“九连诸葛亮会”了。
    这个会的“会姿”可谓极不正规。肠子被敌人挑出来的郑尚武叼着烟斜躺着;曾庆坐轮椅;方正清是连人带床被推过来,一条腿打着石膏高高挂起;唯一好看点的是沈永芳和王安国,却也沾染了郑尚武不守纪律、不重视军容风纪的毛病,坐姿算得上是歪瓜裂枣。
    “连座,说说咱九连的未来。”方正清是山西人,一副五大三粗的身板躺在床上,说话都很艰苦,却非要叼上一根烟,其实医护人员根本就不准这些人抽烟。烟,是沈永芳偷偷溜出医院买回来的。
    王安国皱了下眉头,想象自己的模样,又哈哈干笑了几声。以前的方正清可不敢这样说话,如今也勘破生死了,跟郑尚武学着用“国军”的称呼。
    “前几天师长给我打过电话……”
    “师长!”一阵高低粗细不一的惊呼。
    “愿意留部队的就留,愿意回地方的就回,悉听尊便。不过,师长的真实意思是想大家都留下,怎么样?”王安国说完,扫视着众人。
    曾庆叹口气,幽幽说道:“三条腿的也留下?”
    “留下。”王安国说着,看了看曾庆的一条空裤腿和架在轮椅后的两条拐杖。
    “留下做什么?打小鬼子还是赖在部队里让人养一辈子?”曾庆摸着自己唯一的大腿,语调里充满感伤的情绪,没等王安国说话,他就继续道,“我还是退伍吧,回家学门手艺也能养活自己。尚武,你说呢?”
    曾庆难得地为自己做了一回主,以前他都是听郑尚武和张勇的。
    郑尚武担心地瞅了一眼曾庆,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心里确实为曾庆担心:一个河南西南部农村的兵,少条腿回穷得叮当响的老家,加上他一向没什么主张,能过好吗?就算国家要照顾伤残功臣,可回到地方上跟在军队里,是两码子事!
    “留下吧,做文职管仓库,这些小事也得有人做,首长们会安排好。曾庆,你要相信组织,是不?”王安国看出郑尚武神色中的为难,忙把郑尚武真实的意思说了出来。
    曾庆坚决地摇摇头,他就是这种实心眼儿的人。认定郑尚武和张勇对他好,他就言听计从不说二话,认定不能死皮赖脸拖累部队,他就吃了秤砣铁了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曾庆,你傻了啊?”方正清很不理解地嘀咕了一句,见曾庆看向自己,又道:“老八路咱山西出了不少,还不是在干休所里乐和着?你也为咱国家做了贡献,咋就不能享受这种待遇?听连座的,没错!”
    曾庆突然捂着脸低下头,肩背无声地抽动着。
    顿时,病房里不再有人说话。这一屋子的人都有功劳,都负了伤,可只有曾庆留下大的残疾,不一样呢!真要去论价值讲条件,一条腿值多少钱?能够换来什么样的待遇?可是人有自知之明、有良心,相比牺牲了的连长、指导员,还有两百多个九连和曾经属于九连的兄弟,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良久,王安国才咳嗽一声打破尴尬的沉默。
    “这个事情还是以后说吧。现在九连全在这里了,每个人都要完成一个任务,回忆这次战斗的每个细节,写成材料供上级作为评功参考。注意,一定要真实,不能忘记牺牲的同志。”
    “连长,我咋写呢?”方正清在床上挥挥同样打着石膏的右手。
    郑尚武嘿嘿傻笑道:“听说你跟小护士关系不错,你说她写呗!”
    方正清还想争辩,却听王安国道:“散会,就这样。三天内完成任务!”
    之所以急着散会,是因为接下来的话题肯定是对战斗的回忆,肯定是说那些战友们的牺牲,气氛能够好到哪里去?特别是几个人在一起,只要一个人掉泪,估计全部都要掉泪,正如方才曾庆一般。考虑到这个因素,王安国才匆匆结束了这次难得的“诸葛亮会”。
    人“烟”散尽,郑尚武躺在床上抽着闷烟,刚才曾庆的哭泣让他很不好受,甚至陷入深深的自责。曾经,九连有机会可以不打无名高地那一仗。是王安国在征询郑尚武的意见后主动请战,而郑尚武却是在主观的好胜心理作用下支持王安国,这一支持,支持掉七十二条生命和曾庆的一条大腿。
    诚然,九连立功了,立大功了!可是,应当享受功劳的是牺牲了的战友,而不是活着的几个人。还是那句话:活着本身,已经是最大的享受了!
    反正郑尚武如今的脑子里就缠绕着这样的想法,刚开始的那种立功后享受的思想,在真正的血火战场上滚打一回后,早已烟消云散。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有可能看透生死。他扪心自问:在最后的时刻,可曾想过享受生活?享受功臣的待遇?没有!那时候的想法只有一个,死都不能落在敌人手里,要多拉几个敌人为自己垫背!
    战场上,要真有很多的想法,那郑尚武就不是今天的英雄,而是看见敌人就屁滚尿流的狗熊!自以为聪明的人、想法多的人、自私自利的人,永远当不了英雄!
    王安国去而复返,郑尚武也只好收拾起愧疚的心情,听连长的悄悄话。
    “尚武,这次你出名了。那份口头上报的作战计划受到上级的重视,不仅仅是提醒出一个漏洞的问题。师长和团长都曾经透露,这次战争暴露出我军诸多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作战思想僵化、军事干部素质低下、缺乏合同作战能力。你提出的计划,中心思想是主动出击,以精干小分队攻击地方要害,从而掌握战场主动权。这就跟我军检讨出的问题形成了对比,也切合今后作战的需要。小股精干分队主动出击作战,可能是今后一个特殊的作战模式。师长已经点名要你和沈永芳去军校深造,我也要去。只是你们在省城,我去石家庄而已。”
    郑尚武眨巴着眼睛看着王安国说话,连长说的话其中很多他并不太懂。
    打仗胆子大,头脑灵活,有一定的计划和指挥能力,这种人全军的班长里面比比皆是。只是这次九连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而郑尚武恰好捅了一个漏子,这才把这个“捣蛋鬼”摆放在全军班排长中最显眼的位置上。
    他不知道,王安国现在也不敢肯定。事实是战争过后,全军马上就要掀起体制大改革,而改革的前奏,正是新旧军事战略思想的大讨论。此时,病中的一位老将军已经在我军“打依靠人民群众的本土防御战”思想的基础上,提出“积极防御”的概念。
    作为全军老一代的第一大将,著名的军事家、战略家,老将军的思想和小兵郑尚武在一次小战斗提出的计划中心思想,居然不谋而合。而老将军论证其战略思想的论据,也引用了在763A高地上的这个未批准计划。
    王安国说过几句话后就回自己病房去了,陆军医院的护士不好惹,在这里乖乖听话是上策。
    郑尚武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中。
    照连长话里的意思,上军校的事情定下来了。这就是意味着如今有排长头衔的郑尚武,在学习过后有可能回部队担任副连长甚至连长的职务。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短短的一个月以前,他还是一个准备收拾行李离开军营的退伍兵!
    他应该兴奋、应该高兴?不,当梦寐以求的一切实现的时候,他陷入了自责。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不是将,甚至在此时也没立下当将军的志向!他只是喜欢军营,愿意在绿色的军营中度过一生而已。如今,这个梦想几乎实现了,却是经过一番生死之战得来的!却是付出了无数战友的生命得来的!
    踩着战友的尸骨向上爬!?
    指导员的牺牲跟郑尚武有间接的关系,曾庆的重伤残疾跟郑尚武有直接的关系,张勇的牺牲为郑尚武的“武功”作了垫脚石,无名高地上七十多个忠魂为郑尚武的梦想捐躯……是这样吗?自己能够坦然享受如今的一切吗?
    想想牺牲了的战友吧!
    这个夜晚,当记忆中最深刻的黑夜降临时,郑尚武在梦中看到了战友们。
    指导员躺在血泊中呼喊着郑尚武:“小郑,别泄气!”
    好兄弟张勇拉响自己的手榴弹时,念叨着什么?郑尚武就是听不见!他好想听到兄弟的话,听到兄弟的最后嘱咐,可是,梦里他真的听不到张勇说什么!
    他还看到曾庆冒着枪林弹雨将受伤昏迷的自己背回连部救治,就好像自己在无名高地上救曾庆一样。梦中的他,真正感受到血肉连心的那种兄弟情谊。可是曾庆要回豫西南山区的农村,郑尚武为此担心万分啊!就算是在梦中,他也能感觉到心脏一阵阵发紧。
    最令他难忘的,也是在梦中最清晰的两个人,是那没有看清楚是谁的机枪射手,还有白白牺牲的许瑞明!
    “不!不要!快趴下!”
    梦中的郑尚武终于在一声惊呼后醒过来。
    病房的灯亮着,医院的值班护士,绰号叫“小白鸽”的白秀惊讶而担心地看着满脸泪水的郑尚武。她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位全军有名的战斗英雄说梦话,流泪,伸手踢腿。
    像郑尚武这样“做噩梦”的人,在陆军医院里比比皆是,都是从前线下来的战斗英雄。白秀清楚地知道,这些英雄也是人,前线的血与火在这些英雄的记忆深处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陪伴他们一生的印记!实际上医院对他们的治疗,一半是身体上的伤患,一半是心灵的创伤。
    郑尚武看清楚病房里的“客人”,看看紧闭的窗帘,又摸出枕头下的“梅花”手表看看,午夜时分。
    他抱歉地傻笑了一下,道:“白军医,我没事儿,打扰你休息了。”
    白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动,微笑着说:“郑排长,能不能讲讲你的战斗故事?”
    痛苦的回忆又开始了,被护士故意的要求再度勾起。
    护士有她的道理:郑尚武必须正视发生过的一切,用正常的心态去面对一切。因此,强制性的也好,侧面提起也罢,他必须去回忆,必须在无数次的回忆后,为这段记忆写下正确的注解!
    随着郑尚武记忆闸门的打开,白秀了解到一个没有英雄觉悟的现实英雄。
    郑尚武这个名字以前并不名副其实。小时候的他极度顽劣,也并不向往军营生活。直到觉得儿子无法管教,只能依靠军营来锤炼的郑父通过老战友的关系,一脚将郑尚武踹上新兵列车那一刻起,郑尚武才跟军营有了直接的联系。
    到部队的郑尚武老是犯错误,纪律和千篇一律的生活难以满足野性的他,因此处分和蹲黑屋就成了家常便饭。好在副连长王安国发现:这郑尚武还是有优点,军事技术训练不马虎而且成绩优秀,喜欢瞎动脑子,总爱怀疑现有的事物,总爱挑战现有的秩序,包括各种军事条例。
    也是在副连长的“包庇”和“栽培”下,郑尚武在训练之余看了一些军事书籍,甚至有副连长在军校学习时的教材。也逐渐在军事技术方面,成为全连的第一,全营的第一,全师拉练比武的第一。这才在身背警告、处分无数的情况下,得了个副班长的头衔。
    去年九月,眼看着就要退伍的郑尚武因为哥哥郑尚文出事而回家探亲。归队后就碰上全军停止军官转业、调动和士兵复员,大备战开始了。他所在的部队从简编军升格为甲种军,他所在的连队被调往江口方向,协助友军(13军)作战,担任穿插迂回的任务,拉开了建立赫赫军功的帷幕……
    一整夜的谈话是不可思议的,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政治觉悟、没有一点点的高调,充满的只有歉疚和偶尔爆发出来的激情。可这一夜的故事,是浸泡在郑尚武和白秀的泪水中讲完的。
    说到许瑞明的时候,哇哇大哭的不仅仅是郑尚武和白秀,还有在门口听着故事的其他值班医护人员。真正到了那个关头,人们才能够领会到“妈妈”二字的真正含义!
    讲故事,让后方的军医军护们了解到真实的战斗和活生生的英雄,也让郑尚武在详细而有条理的回忆中,将几乎迷航的小船开进了港湾。他,不再迷惑,不再因为战友的牺牲和自己的升迁做对比,而生出“垫脚石”、“万骨枯”之类的想法。
    天光大亮,夜班医护换班时,所有当夜值班的人员都到郑尚武的病房,向他行了最庄重的军礼后,才各自下班。
    第二天夜班,白秀就将一叠厚厚的、写满清秀钢笔字的文稿交给郑尚武。这就是郑尚武的回忆材料,也是交给上级参考,作为九连活着的、牺牲的英雄评功依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