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品:《穷人的肉体富人的床》 春天来了。
空气中散发植物尚未成熟时的青涩的气息。
于水淼倚窗而立。
她记不清在这儿伫立多久了。她的下半身是麻木的,后来手指也麻木了,当她的肉体被麻木完全占据之后,她感到自己也像一只悬浮的街灯,孤零零地漂浮在半空中。春暖花开的季节并没有将她心中的严寒吞噬,相反,跳跃在皮肤上的阳光,反而让她感觉到了内心的寒冷。
与葛占水结婚以来,她经常就这样伫立在窗前,仿佛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等待。没有等待的等待是一种无形煎熬,仿佛胆汁破裂后溶进了水里,胆汁虽然见不到了,但每一滴水都含着苦味。跟吕颖在除夕撕破脸皮之后,她们又吵了几架,越吵越没劲。最后,一次在江边的农家山庄时,两人吵着吵着竟谈起了江畔的风景,继而是各自的委屈和忧虑。吕颖说葛占水不行了,吃药都不行了,自己才20来岁,不能让刚刚开始的生活被绑在一具木乃伊上,她希望葛占水能给她一笔钱,让她重新开始生活。于水淼说,她并不在乎这个,虽然她才30来岁,但嫁给葛占水后,这种事就像雨夜的星星一样稀少。男人原本就是一窝校寒洼,鱼养多了,不仅没有一条能活好,自己很快也会干涸的。她没有说真话,她不会对这样的人说真话。
于水淼没有获得过爱。越是短缺的东西,人越渴望获得,尤其是近年来,她总感到胸膛里有一种锐利不安的东西撞击着她,那东西像慈姑草一样,擎着紫色的、箭镞般的头颅,扭动着纤细、软柔却坚韧无比的身子,一个劲地朝上穿,似乎要刺穿她的皮囊,将她变成一小块冒着热气的土壤。她与吕颖不一样,吕颖感情中压根就没有爱情这根弦,她对男人的幻想变成了对男人肉体的欲望,爱情剥离得只剩下性欲,这也使吕颖减少了许多麻烦。她却沉缅于对爱情肉身的向往,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灵魂媾合。
于水淼躺倒在床上,僵麻的肌肉一块一块苏醒,她感到自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血液回流之处,升腾起一缕缕白烟……
葛占水在皇冠娱乐城住了两天。
两天前,葛占水一个人去了松木陵园,给黄艳翠买了一大捧鲜花,插进花瓶里。墓地一片岑寂。他下山时,却在西区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青年人,正跪在墓碑前哭泣。他走过去,想劝劝他别太伤心,尤其是不能跪在雪窝里。看到墓碑上的照片时,他的头嗡地响起来,照片上的女人正是他在花园路橱窗前遇到并睡过的那个妓女。
这个双腿粗壮、乳房柔软肥硕的女人,怎么会躺到了这里?在葛占水的记忆里,她好象还怀着身孕。
葛占水跌跌撞撞地跑下山。他的脑袋涨痛得厉害,仿佛炸裂了一般。回到皇冠娱乐城猫起来,仿佛自己是个凶手。当他冷静下来,排除自己与她的死有任何关系后,另一种感觉却更顽强也更残酷地占据了他的大脑:任何人都是不能怠慢和亵渎的,再卑微的生命也有人珍惜和惦念。这在过去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现在却像冬眠苏醒的蛇一样啃呲着他的灵魂……他一瓶瓶地喝酒,一次次陷入对往事的记忆里……
回头想想,当时费晓红对待爱情还是挺严肃的。她不爱他,又离不开他,那时她两个哥哥欺行霸市,得罪不少人,身强力壮又死心塌地跟着她的他自然成了最佳的保护者。费晓红只见过黄艳翠一次,而且是极其尴尬的一次。那次他躺在床上,让费晓红帮他擦试脊背上的水珠。就在这时候,黄艳翠钻了进来,三人都手足无措地呆住了。
黄艳翠捂着脸跑出去。在他的记忆里,黄艳翠很少抹眼泪,但这一次,她的眼泪却像泉水一样淙淙不绝。无论他怎样赌咒发誓,她都捂着耳朵摇头。她说父亲说得对,男人的心是泥巴做的,想怎么变就怎么变。他将她带进餐馆,点了一桌子的菜。她抽抽搭搭地吃着,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神中有了一些光泽。他觉得黄艳翠是一只馋嘴的羊,只要给几株嫩草,她就会乖乖跟你走。他笨拙地将手伸向她,手指像风中的枝条一样抖动着。她用一种惊骇的目光盯着他。他的手刚刚碰到她的皮肤,她就像被火燎着一般逃开。他原来以为她既然能到城里找他,说明在她心里已经默许了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这种抗拒和提防完全没有必要。她一次次地拒绝使他在心里对女人产生了不可琢磨的茫然和漫无边际的愤懑。
他找到费晓红,说女人真没意思。费晓红说,她你跟闹了是吧,她跟你闹不是坏事,这说明她心里还有你,如果她不跟你闹,你倒要好好掂掂,她心里是否还有你。
他说费晓红你干脆跟了我吧,男人大几岁没关系的,他不想跟黄艳翠了,不是因为她是农村的,而是她太懒太馋,又喜欢把他当猴耍。
费晓红也借酒劲掏心窝子话,她说葛占水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女人说嫌你大,嫌你欠英俊都是假话。女人都是猫科动物,她们的本性就是又懒又馋,好逸恶劳的。女人看中的男人,不是这个男人本身,而是这个男人能否满足她本性的这些需要。你葛占水不过是我哥哥的打工仔,我怎么会嫁给你呢?男人是要用钱说话的,对男人来说,钱就是一种语言,有钱的男人无须开口,没钱的男人说再多的话也没用。她还说你要是有了钱,成了富人,别说你的女人死心蹋地守着你,别的女人也会循声而来。可是如果你没有钱,别说人家的女人,自己的女人你都守不住。
他从此开始了穷人致富,干了不少被人戳脊梁骨的坏事,但钞票却滚雪球似的膨胀起来。
捣腾走私货那阵子,他体验了拣钱的乐趣:一块电子表不过8港币,转手就变成了60元人民币。在缺短的年代,市场是畸型的,商品的价值和价格是分离的,强烈的需求使商品脱离了价值的轨道,就像氢气球脱离了大地的引力一样在高空中游荡。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对他的震动很大。那是他从福州带回一箱子贝壳型电子表。谁曾想拆箱时傻眼了,电子表十有八九都停止了转动,整整一箱子,数千块的电子表,可是他全部的积蓄啊。经过几天密谋,几个人决定将灾难转嫁到一个前来收购土特产的广东商人身上。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个街头的小骗术,可当时很多人都上过这种当。
他们先是让手下的一个马仔住进了广东商人的旅馆,想方设法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每天带他去一家钟表店用贝壳表兑换现金。广东商人不理解,那些破表怎么能卖上百元。马仔神秘地透露,表确实是坏表,但那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卖的是表盘,那可是18K的金箔啊,直接卖金箔是犯法的,把它嵌到表里卖,鬼都不知道。广东商人见他整天大把大把地收钱,眼白都烧红了,求他告诉在哪里进的货。马仔笑了,说:这怎么能跟你说呢?跟你说了,我不是自断财路吗?一天夜里,一个神秘的电话打进旅馆,找马仔。广东商人得知对方就是供货人后,慌称马仔喝多了酒,睡了,他说他跟马仔是一伙的,能否让他去提货,对方犹豫了一阵子,同意了。他赶到了提货地点,试探着买了10只,拿到钟表店,眨眼就赚了几百块钱。他返身找到了供货人,还要买。供货人说,这是从香港走私过来的,哪能天天有,发过来一批货,也要匀分给经销人,利益均分嘛。广东商人为了吃独食,不仅应诺给供货人多少回扣,还将他拉到酒楼海喝了一顿。
见时机成熟,几个人回笼了所有的贝壳表,全部卖给了广东商人。广东商人带着一箱表来到钟表店。这一次,店主拿着放大镜、眯缝着眼睛装模作样看了一阵子后说:对不起,你这一箱都是水货,没有金箔,分文不值。广东商人倾刻瘫倒在地。
将灾难转嫁出去的葛占水的狂喜没有维持多久,几天后,他知道了广东商人跳楼自杀的消息。那个广东商人也是一个倒霉蛋,在一次次的致富梦破灭之后,举债来到这个城市。知道广东商人也不过是一个淘金路上的穷小子,葛占水难过了好几天。费晓红劝他说这是竞争,一场做穷人还是做富人的竞争。竞争中的道德是廉价的。这个世界之所以有富人,是因为无数穷人的代价。翻阅富人的历史,有几个不是血淋淋的?穷人和富人的区别其实就是在心态上——穷人的激情和憧憬一点也不输给富人,可落实到具体事情上,他们就会被那些注定做穷人的道德打得落花流水。穷人和富人不是取决于他暂时拥有的财富,而是心态,好的心态能让穷人变成富人,差的心态能让富人又变回穷人——富人依靠本能生活,穷人依靠良心生活。良心使人软弱,本能却使人坚强。
他在被窝里躺了两天,连手机都没开。他想于水淼和吕颖都会找他,但都不是真心想他。回头想想,无论是黄艳翠还是费晓红对他的感情都比较原始,附加的东西很少,这正是他经常想起她们的原因。现在呢?妻妾对他的感情都异常理性,仿佛钱币一样能敲出声响。这让他充满了悒忧和恐惧——财富让他变得金贵起来,又令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他觉得自己还不如街头晒太阳的老头,起码人家可以轻易找到爱自己而不是爱自己钱的人。
葛占水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连心态都变成穷人的了。过去他何曾为妓女而谴责和折磨自己,而现在他却经常忏悔过去,为琐碎的情感焦虑——当情欲趋于寂灭时,内心与之相反地浮出几座温馨的岛屿,这些岛屿向他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景象,就在这些岛屿上,良知找到了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