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品:《穷人的肉体富人的床》 超市前的空地上。
葛占水发动车子挂档准备开走时,却从反光镜里睃见褚丽华朝他跑过来。他摁下车窗。
褚丽华问:“老板,你去哪里?”
葛占水笑了:“想搭便车吧,应该是我问你到哪里?”
褚丽华回答:“茴香阁,顺路吗?”
“你去那里做什么?”
“看一个姐妹喽。”
葛占水打开车门。
“你的姐妹怎么会在茴香阁?”
“她为什么不能在那里?她又没打上穷人的烙印,一辈子注定做穷人!”
“可是,你知道那是什么人住的地方?”
“当然。”褚丽华回答。
“你好象还很羡慕那种生活?”
褚丽华大笑起来:“你是不是挣钱挣糊涂了,谁不羡慕富人的生活啊?”
她又补充道:“别跟我说富人有多苦恼,有多孤独,我看过许多富人的自述,他们都说非常怀念穷困时代的生活,现在却永远丢掉了真情和快乐。说得挺有道理,也挺感人的,可你见过没有,有哪一个富人,愿意为了重新获得这些东西,放弃财富,做个穷人的?所以啊,我何止羡慕她,简直是嫉妒她。凭长相,凭身材,凭学历,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哟,可凭什么我一定要嫁给穷人吃糠咽菜,而她却躺在富人的怀里绫罗绸缎?”
褚丽华说着说着,竟被自己的话感染了,她将头扭向窗外,窗外掠过的景物在她的身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葛占水将车停在小花园门口说:“只能停在这了,找你的姐妹去吧。”
褚丽华下了车,对葛占水说:“老板,我想问一句,我这是顺路吗?”
葛占水说:“当然,这里也有我的姐妹啊。”
褚丽华消匿在楼群的夹道里。
葛占水并没有调转车头离去,而是走下来,蹲在花园的水池边。水池里浮现出一丝绿色,一些浮游生物簇拥着泡沫在水面嘻戏。他的脸上漾起一圈圈的涟漪,这些涟漪与春天有关,与他今年常常涌动的怀旧的情绪有关。然而,这种梦一般的快感非常短暂,就如同鸟儿的翅膀,划过水面便迅速消失了。他站起身时,感到一阵阵晕眩,眼前跳跃着无数个拖着尾巴的小星星。
茴香阁静谧异常,即便在白天,这里也熟睡般宁静。葛占水忽然想起了吕颖,她也仿佛睡熟似的,有段时间没有找他了,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过去她常常对他讲:你要是一个星期不来我这里五天,我就会另外找人,我健康着呢,我不能像个瓷瓶被人冷落——我需要爱抚,需要性,这是我的权利。如果你不给这些,我当然要找个填空的。看来,她一定忙着搞网恋呢!网络这个东西真神奇,让人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葛占水嘴里咕噜着,身体晃晃悠悠地陷进车厢里。
褚丽华绕着茴香阁转了好几圈,再到小店去买糖葫芦时,店老板,一个卷曲的胡须上沾满了晶莹酒滴的驼背老头劝道:“姑娘,你这是买第五根了,这东西是好吃,可糖份大,吃多了也烧心呢!”
褚丽华:“大爷,谢谢你。可是我闲着没事就想吃东西。”
店老板:“你是来找人的吗,我看你转了几圈了,咋还没找到?”
褚丽华:“我不是找人,我就是来转转。”
店老板满脸惊讶:“不找人,大冷天,在这儿转什么劲啊?”
褚丽华说:“我就是想坐车,坐我们老板的车,可舒服了。可送我来这以后,他就走了。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这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坐车回去还得自己掏车钱,所以就在这里转着玩,反正呆在宿舍我也是一个人。”
店老板听明白了,笑了:“这丫头,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喜欢坐车,而且喜欢坐不花钱的车,干脆就找个有车的老板算了。那样你不仅可以坐不花钱的车来,而且还可以住在这里,这里的女人都傍着一个有车的男人。”
褚丽华也笑了,笑得很灿烂。“大爷,那烦麻帮我留心一下,看看有没有有车的男人,介绍给我。”
店老板神秘地说:“姑娘,你不知道,这里很多女人都是被那些有车的男人包下来的,不是正式老婆,都是二奶,二奶,你懂吗?”
褚丽华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店老板:“就是偏房!”瞧着褚丽华闪动一对天真而又迷茫的大眼睛望着他,他又进一步解释,“就是小老婆!”
褚丽华嗯了一声,小声问:“小老婆不好嘛?”
“好什么呀,白天一个个活蹦乱跳,花里胡哨跟个人似的,到了晚上,一个人守着黑洞洞的房子,跟自己的影子做伴,那不是守活寡吗?你没结婚不知道,有男人却不能明正言顺守在一起,是什么样滋味? 我来这里三年了,几乎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女人哭,那哭声令人脊背发麻。这里三天两头发生正房打上门来的事情,女人要是急眼了,撕扯在一起,你拉都拉不开。你说世风怎么变成这样?公开养小老婆,也没人管。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话就更没人听了,只好喝点酒解闷。”
褚丽华原本是闲着无聊,逗老头解闷的,结果引来了这样一番掏心掏肺的感慨,她反倒不安起来。“大爷,谢谢你跟我这样说,以后我再也不来这里了。”她说完,飞快地逃跑了。
褚丽华来到了花园的水池边,她看见水泥台上静静地躺着两个依稀可辨的脚印,陡然激动起来,也许就在几分钟前,有人也同她一样蹲在这里,欣赏一池的风景。
池子已经很久没有换水了,边缘稀稀落落沾满了苔藓,寂寞的水面不时串出几个水泡,那是浮游生物的痕迹。一丝怜悯爬上了她的嘴角,这些可怜的小生命,从降生到死亡都不曾离开过这里。这个狭窄的容器,代表了它们的一生、经验、历史和全部的生活。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荡然无存。她抽出手机,给葛占水打电话:“老板,我的姐妹不在,我没地方去,这里的班车很晚才有,我一个人溜达不安全,如果顺路的话,你是不是……”
葛占水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捏着手机:“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再把你接回来……”
葛占水刚把车头调过来,一个警察跑过来,啪地给他行个礼:“对不起,先生,这里是单行道,请您将驾驶证拿出来。”
苏宝莲下班回到家,见丈夫一人坐在塑料凳上包馄饨,凑过去:“在楼下我就闻到香味了,什么馅的?”
“肉,全是猪肉,能不香吗?”
“你怎么做这么香的东西啊,拣钱啦?”
苏宝莲凑到馅盘前,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要把所有的香味都吸到肚子里。
“找到工作不就相当于拣钱了吗?而且 ,一个月拣一次。”张忠诚细长的手指灵巧地捏着馄饨,速度之快令苏宝莲咂舌。
“我去洗个手,跟你一块包。”
“不用,今天我一个人干,你好好歇着吧。”
“真的——那我不成了财主婆了,什么都不用干,还能吃上好东西。”
“今天就让你享受一次财主婆的滋味。”张忠诚说着话,对着她的脸亲了一口。
“讨厌——”苏宝莲用手背擦着脸说:
“财主婆这么惨啊,吃口饭,还要被啃上一口?”
儿子早早就守在桌旁,一边用筷子敲着瓷碟,一边哼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歌谣,房间弥漫着一股氤氲的气氛。
滚烫的馄饨上桌后,苏宝莲赶紧帮儿子吹凉,生怕烫着他。
馄饨像一个个可爱的胖娃娃,静静地躺在青瓷海碗里,皮保浩纱,拧着花皱,紧裹馅心。当黄绒绒的灯光飘浮过来时,它们白胖的身子会兀自晶莹起来,剔透起来,中间透出一丝肉色,边缘笼罩着淡黄的光晕,显得精美无比。
儿子的碗很快就剩下乳白色的面汤了。
苏宝莲鼓励着:“你再仔细捞,也许还有呢。”边说,边偷偷地将自己碗里的捞过去。
张忠诚对老婆说:“你自己也吃点吧,今天我包得多。”
吃完饭,儿子就爬到隔层睡觉了。苏宝莲也跟着爬上去,边帮儿子揉搓冻伤的手,边哄他睡觉。不知是梯子太窄,还是她太笨,每次上隔层,丈夫都要用手托祝糊的屁股,上面的空间更小,别说坐,翻个身都困难,下来时,她都喊:快,我要下去了。
张忠诚便站在下面,抱祝糊两条腿,卸包似的将她抱下来。
这一次,她却没像往常一样蹦到地上,而是蜷缩在丈夫的臂弯里不下来:她小巧的身子像片混沌,散发着缕缕香气。她的眼神泛着妩媚光泽,那里面含蓄着只有情人之间才能读懂的性爱密码。奇怪的是,丈夫并没有顺着她暗示的方向走,反而将她放到床上,独自走到门外的旋梯上。
苏宝莲惊讶地跟了出去。
张忠诚双手扶着护栏,木俑般站在那里,穿堂风将他的衣服鼓起,蓬乱的发窝里盘亘着草屑和粉尘。
“你怎么了?”
张忠诚回过身。
借着门缝泻过来的灰暗光线,她惊惧地发现,他眼里噙瞒了泪水。
“你怎么哭了?”她焦急地问。
“宝莲,你别怕,什么事也没有 ,我是高兴哭的。”
“你要吓死我呀!”她跺着脚,眼泪也从眼窝里挂了下来。
张忠诚抚住妻子耸动的肩头,说:“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过从前的苦日子了。记得结婚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会种田,有力气,一辈子也不让你受苦。可没想到田没有了,力气也挣不到钱了。前些日子我真担心挺不住了,这毕竟不是农村,再苦也有块土地,也有口饭吃。这里我的土地就是板车,如果板车挣不到钱,我们就真得饿肚皮了。每次接孩子回家我都害怕,他两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可我确实没有钱,连买烤地瓜的钱都没有 。男人最痛苦的不是见到好东西舍不得买,而是你根本就没钱买。”
苏宝莲抱住丈夫,抽泣着:“你别说了,这眼瞧着不就好起来了嘛?我不会怪你的,我永远都不后悔嫁给你,只要你对我好,我就知足了。没有钱,咱们可以不买好衣服,好吃的,可是没有你对我的好,就是有再多好衣服,好吃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会对你好的,我不对你好那是要遭雷劈的。”
“我要你发誓,就是我老了,你也要对我好,就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要对我好。”
张忠诚转哭为笑:“是的,我发誓,就是你老得跟我们村里的史老太太一样,我依然对你好。就是你养野汉子了,我还会帮你给他送饭,送被褥,好让你们吃得舒服些,睡得暖和些。”
“讨厌!”苏宝莲的头在他怀里摇晃:“我让你说真话,不能开玩笑。”
张忠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说:“我发现老辈人说得真有道理,人呐,其实这一辈子得到和失去的都差不多,老天爷给了你钱,就一定不会给其他的东西。他就像杂货店里的掌柜,一手给你拿东西,一手朝你要钱。得了东西你肯定失去钱,失去钱,你一定得了东西。他很公平,不会两样都给你,也不会一样都不给你。”
苏宝莲讥讽道:“我发现人真的不能吃好东西,一碗馄饨就让你胡说八道了,要是一碗红烧肉,你不得胡作非为啊?”
张忠诚笑得合不拢嘴,他抱着苏宝莲进了屋里:“宝莲,你说咱俩以后要是有了钱,做什么呢?”
苏宝莲:“我要是有钱,首先在家里安个厕所,再接个自来水管线,还装个暖气片,屋里暖暖乎乎的,孩子的手就不会冻着了。”
张忠诚:“我要是有钱,首先换两个大灯泡,一个吊在屋里,一个吊在外面,这样你回家时再也不用担心踩空梯子崴了脚。”
苏宝莲:“那我要给你买两辆车,一辆是小轿车,一辆板车,你坐在小轿车里,看着别人拉板车。”
张忠诚:“我给你买三个超市,一个你卖东西,一个用来培训营业员,第三个专门用来烧着玩……”
苏宝莲说:“我给买四个……”
张忠诚捂祝糊的嘴,说:“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就得挨枪子了。咱俩现在该做两件事:加固顶棚,酬谢恩人。”
褚丽华从宝马车里钻出来,说:“谢谢老板,幸亏是顺路,不然我还真不好意思。”
葛占水笑着:“这可就难办了,我要说不顺路吧,你不好意思,可我要说顺路吧,又太委屈自己。都说现在员工难当,老板太刁蛮,没法伺候,可是碰到你这样的员工,老板也不好做。”
“所以说我命好啊,遇到个好老板。”
“你的命好,那能不能把这话理解成我的命不好,遇到个刁蛮的员工?”
“你的命也好,如果遇到的都是我这样的把你当亲人的员工,省多少心啊。”褚丽华嘻嘻哈哈地走了。
褚丽华租的房子是座落在解放路上一栋老式三层楼,因为没有垃圾道,楼房四周堆满了垃圾,清洁工很长时间才来清理一次。她看见院里的晾衣绳上,自己早上晾晒的被子,被拧成麻花堆叠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三床湿漉漉的床罩。她气恼地将床罩拢到一起,扛起自己的被子进了楼道。楼道黑黢黢的,她刚适应这种黑暗,就发现了一双霍霍闪亮的眼睛。她大叫一声:“妈呀,吓死我了,你躲在这里干吗?给我送房子的钥匙来啦?”
李万昌并不回答她,仿佛自言自语:“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啦?”
“看见你从他的车里下来了。”
“你有病吧,好好的经理不当,跑来当特务!”褚丽华扛着被子,顾自上楼。
李万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我本来是想请你吃饭的,碰巧看到的。”
“吃饭?得了吧,你要是不提吃饭我还能原谅你,一提吃饭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次我是真的请你吃饭,而且只叫你一个人。”
褚丽华用手扶着门框,挡住李万昌:“那我更不敢去了,那是请我吃饭吗?怕是给我喂点食,然后给你当点心吃。”
李万昌见她既不让他进屋,也不跟他去吃饭,急了:“你也不瞅瞅人家多大年龄了,老婆就好几个,你年轻轻的凑什么热闹哇?”
“你这口气怎么像我老爸,我跟谁不跟谁还要通过你?男人有钱才有年龄。钱什么不可以买呀!只要有钱,五六十岁的老头,比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有魅力。没钱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上去跟个老头似的。他为什么那么大年龄有好几个老婆,而你却一个都找不到?很简单,你看上去像个老头,而且还是那种谎话连篇的老头。”
李万昌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他嗫嚅道:“我以后也会有钱的。”
“这话我爱听,像个男人说的话,只要你有钱,撒谎都有底气,人家也信。可是没钱你要再不诚实,瞎话张嘴就来,那就连老头都算不上了,那就是老不正经。”
“你到底是怎么啦,跟吃了炸药似的,我哪点又做错了,遭你这一通奚落?好心请你吃饭,钱没花出去,倒戴上一顶老不正经的帽子回来。”
“我只是想用这种让你记忆深刻的方式告诉你,别做特务,尤其是吃醋的特务,你还没这个资格!”
李万昌见她真的生气了,嘴又软下来。他一边噢、噢 地应承着,一边走下楼梯。
褚丽华将被子扔到床上,跑出来喊:“喂,你干什么去呀?”
“回家啊,你又不让进屋,我不回家干嘛?”
“你不请吃饭了。”
“你不是不去吗,怕成了我的点心。”
“白吃的饭哪能不吃呢?当点心之前你也得先把我喂饱哇——”
葛占水刚进办公室,刘梅接踵而至。
“不会吧,这么巧,我刚进门,你就过来了。”
“我一直瞄着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么说有事情?”
“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招员工,不管是竽头还是石头,扒拉到篮子里就当菜。”
“谁是石头说具体人。”
“苏宝莲呗!”
“她怎么啦?”
“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从早到晚见不到一张笑脸,怎么跟顾客打交道哇?听说她还是你介绍来的?”
葛占水:“她怎么没笑脸?她笑起来可好看呢!只是见到你们这些人,笑不出来罢了。”
“我们怎么她了,让她像见到鬼一样没个好脸?”
葛占水的脸色阴下来,厉声道:“我知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你回去告诉她,苏宝莲的确是我介绍来的,而且到今天为止,她仍然是我心中最好的员工。我让她来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任何人也甭想把她撵走。听清楚没?”
刘梅没想到老板会骤然变脸,可偏偏她是一个不懂眼色的女人,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朝下说:“你不能因为她是你介绍来的就包庇啊,她三天两头丢东西,如果不是她工作疏忽,就是个人品德问题,怎么能……”
啪!葛占水一掌下去,把桌子上的茶杯盖震落下来。
他声色俱厉:“苏宝莲丢的东西都由我买单,任何人不能拿这些说事,更不能背后搞小动作,嫁祸于人。要是被我逮着了不管是谁,立马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