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穷人的肉体富人的床

    葛占水坐在车里,隔着玻璃凝视着苏宝莲。她正焦急地站在台阶上。她身后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款式的女装,使她看上去像个人体模特。葛占水知道她在等自己,却没有下车,而是将车停到了超市前面的空地上。然后,从腰间抽出了手机。
    李万昌气嘘嘘跑到车前,努力几次也没有拉开车门。瞧着他在车外不知所措的样子,葛占水将车窗钦开了一条缝。
    因为个高,李万昌俯下身时,眼镜几乎脱落。葛占水帮他将眼镜扣进眼眶里,说:“你回头看看橱窗前的那个女人。”
    李万昌再次俯下身来,一只手托着眼镜架:“老板,我看到了,怎么?”
    “让她到你的柜台工作。”
    “是现在吗?”李万昌问得非常简洁。
    “是的。”葛占水回答得更干脆。
    李万昌扭头朝苏宝莲走去。
    于水淼正与孙会计盘库,李万昌进来说:“于经理,你有更衣室的钥匙吗?我想拿套工作服。”
    “拿工作服做啥?”于水淼问。
    李万昌吭吭哧哧地说:“又来个新员工,老板让她今天就上班。”
    于水淼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罩着深紫色的尼子大衣,脸藏在大衣的领口里,显得小巧玲珑,楚楚动人。
    苏宝莲发现有人瞅她,赶紧垂下头,一付局促不安的样子。
    于水淼来到苏宝莲面前,悄声问道:“你叫什么?”
    “苏宝莲。”她垂头回答。
    “谁介绍你来的?”于水淼问。
    “葛老板。”
    “你们认识?”
    “是的,我给他免费擦过鞋。”
    “你什么文化?会计算机吗?”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吭哧了半响,但什么也没有说。
    “原来在超市干过吗?”
    “没有。”
    “我在鞋奘卖过鞋。”苏宝莲补充道。
    于水淼很温柔地对苏宝莲说:“很简单的,不用怕的。”她摸摸苏宝莲的肩胛,“你的睫毛真长!”
    望着苏宝莲的背影,于水淼的眼神复杂起来:这个女人的声音好熟悉,好象在哪儿听过。更令她蹊跷的是,葛占水怎么会给一个女人安置工作,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一想到从前,她打个寒战……
    七年前,于水淼辞去了幼师的工作,来帮葛占水打理酒楼。那时葛占水成天胡吃海喝,清醒的日子很少,黄艳翠呢,又是那种只要碗里有肉,天塌下来也不顾的主。酒楼的经营,实际上就落到了她的肩上。酒店的生意非常好,除了地段好,档次高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竞争对手少,赚的是垄断钱。葛占水的霸道是出了名的,只要听说哪儿又开了上点档次的酒馆,他就指使小兄弟们砸场子。对本地有点根基的就来阴的,比如吃白食,撒泻药,挑唆客人与店家的关系等等,对于那些居无定址,糊口四方的外乡人,阴谋变成了阳谋,棍棒驱逐是常有的事。葛占水御外可谓游刃有余,治内却捉襟见肘,左支右拙。
    黄艳翠好吃懒做,偌大的酒楼未曾操过半点心事,只是吃饭的时间,她才猫似地溜进厨房,赖在大师傅旁边,逐道菜肴搛一筷子。食物在她的舌尖上滚动着,她的牙齿像锉刀一样有力,且不知疲倦。在冒着热气的菜肴面前,她永远是专注而又猴急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流口水,同时还会发出让葛占水蹙眉的啧啧声。
    于水淼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成为葛占水的贤内助的。当然,她也为此使用了不少女人的小手腕:不时地通过别人传话或干脆枕边吹风,比如黄艳翠又祸害了多少菜肴,客人点的菜还没上桌,就被她囫囵到嘴里,厨房刚买的鸡蛋和牛奶都被她涂抹到脸上……她这样做,并不是想赶走黄艳翠,而是让葛占水看低她,只有看低她,于水淼的地位才会更稳固,不会亏待她的那些话兑现起来才会更现实。她不恨黄艳翠,非但不恨,对她还有种负罪感,这一方面来自道德,与其丈夫苟且使她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一方面来自禀性,这里传递的是只有女人与女人之间才能读解的心灵密码。可令她百思不解的是,黄艳翠完全没必要这个样子,这毕竟是她的家啊!能从挥霍家业中获得快感的女人只一种可能,那就是预感这份家业不属于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黄艳翠绝对不是葛占水所说的吃货了。
    后来,葛占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个妓女,酒楼被他弄成了妓院。每当夜幕低垂,街灯骤然亮起的时候,妓女们便提着裤腰,拿着矮凳,在客房部的过道里坐成两排,任凭客人挑选。其中有位叫小芸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于水淼领她验血时,医生在她手指扎了三针才凑够化验用的血量。为此,于水淼与葛占水戗过好几回。这是她记忆中少有的几次抗争,她认为至少小芸不能卖淫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葛占水却死活不同意,他说酒楼不能养闲人,让小芸到餐饮部当招待,影响客人的食欲。而客房睡大炕的外乡人,只要是女人,只要是价格便宜,灯一关,无所顾忌。
    开超市时,于水淼曾求过葛占水,让他把那些妓女留下来,至少将小芸留下来做售货员。葛占水依然没有应允,他认为超市不同于酒楼,妓女只会卖身,不会卖货的人只会糟践生意。那时候,于水淼牙根都恨出了血,她认为葛占水是天底下最狠毒的男人。
    苏宝莲的到来令她这段回忆有了戏剧性的冲突,凭直觉,她确信这个女人与葛占水之间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瓜葛,可与葛占水有瓜葛的女人实在太多,怎么偏偏把她招到了超市里?是葛占水变了?还是这个女人具有非凡的魅力?一缕阴翳驻留在她的眼窝边,令她既感到深深的欣慰,又感到隐隐的焦躁。
    葛占水从后门溜进四楼会议室,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他想来瞅瞅导购小姐来了没有。对于他这种充满暗示的安排,她一定会受宠若惊吧?他心想。几天前,他查过她的资料,叫褚丽华,曾在一家服装厂做过业余模特。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她身上透过来的冰冷的气息,很多年前,他曾像只炽热的山羊,迷恋在这种气息里,那是费氏兄弟的妹妹,一个与她有着同样颀长身材的女人。
    他的目光扫完最后一个背影,不免沮丧起来:她没来。
    葛占水准备悄悄溜出去。不料,从黑板前转过身来的刘梅一眼逮住了他。
    “老板,你怎么来了?”
    葛占水感受到自己的脸粘附了无数的目光。他顿时有了情绪,摆摆手说:“我就是来看看,不错,老师讲得好,大家听得认真,这钱没有打水漂。”
    刘梅反而扭捏起来,在葛占水印象里,她好象第二次流露出女人的情致,一股怜悯再次涌入他的心底。
    “全都参加了吗?有没有人迟到或是不来?”葛占水问。
    刘梅认真地翻开笔记本,回答:“除了李经理和褚丽华在仓库里搞小包装之外,其余人全来了,没人迟到。”
    “很好!”
    葛占水刚走进光线昏暗的地下室,褚丽华的影子跳入了眼帘:她正和几个员工围在一张乒乓桌前忙碌着,桌子上堆满了食品和花花绿绿的塑料绳。
    尽管葛占水蹑手蹑脚地靠过去,还是被其中的一个员工发现了:“葛老板——”他再次感受了目光集中过来时的热度。他摆摆手,说:“忙你们的,我就是来转转,”他拍了拍包装盒,笑着问:
    “这是不是叫捆绑销售?”
    “才不是呐,多难听啊。”一个女工说。
    “这叫组合销售,把相关的商品码到一起,既便于顾客挑选,又有利于我们促销。”另一个女工解释。
    李万昌搓着两手靠拢过来说:“我们上个星期推出这种小包装之后,销路非常好。”他指着一提调料品说:
    “像这种调料品,过去我们都是散卖,顾客要挨个货架找。现在我们把它们归拢到一块,顾客提起来就走,省去很多时间。”他又指指米袋说,“像这种大米,一袋要50斤,顾客携带非常不方便。现在我们把它分成5斤、10斤的小包装,既美观,又方便携带。”
    “噢,嗯……”葛占水边点头,边用余光瞟着褚丽华:她的手指真长,在柔软的塑料绳之间,显得丰润、灵巧而又有力。
    “唉,刚来吧,我好象没见过你?”葛占水装模作样地问。
    “见过的,”褚丽华提醒着,“那天在超市门口——”
    “噢……”葛占水装出茫然的模样,盯着她。
    “你装成老头,说腿不好——让我带你到三楼买鞋。”
    “不是你让她参加部门经理的轮训吗?忘了……”李万昌也在一旁提醒着。
    “噢!”葛占水一拍脑门,“瞧我的臭记性,跟个漏斗似的,上面装,下面就忘光了。对对,是我让你参加轮训的。”
    “那是你脑子全记大事,我们这些小人物,你那里放在心里哟。”褚丽华也故作可怜相说。
    “全是我的错,”葛占水拍着褚丽华的肩膀,“明天我一定请你喝茶算是道歉。”
    “茶有什么好喝的,苦死了,吃圣代。”褚丽华急忙叫嚷道。
    “好,那就吃圣代。”
    “需要我们做陪吗?”几个女工唧唧喳喳起哄。
    “都去,一个都不能少!”葛占水笑哈哈地说:“跟你们在一起,我个老头子都变年轻啦。”
    苏宝莲觉得自己像朵雪花在天空中飘,她的脚步从没有这般轻盈,心情从没有这般放松。她不再是落在城市里的沙子,她是一滴油,漂浮在城市里,成为城市需要的一种调料。她仰着头走在路上,不再担心城管的抓她,她想唱首歌。经过花圈店时,她的心情收缩起来,一想到驼子,泪水就自己跑出来。她买了很多纸钱,她觉得自己的幸运是因为驼子的庇佑,应该给她送些钱去。她还要给丈夫买瓶酒,他干的是重体力,喝点酒可以活络筋骨。杂货店有三种酒,分别是12、15、20元。
    “买最贵的。”苏宝莲对老板说。
    老板将头拱进柜子里:“这是酒鬼酒,一百多块!”
    “那也太贵啦——我哪里有这么多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