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作品:《奇案列传

    天光微熹,狄公就起身梳洗。狄夫人一早便遣厨仆端来了早餐--两碗大米粥和一点腌渍的菜蔬。初升的日头冲破秋日轻雾的笼罩照在内衙的槛窗上,狄夫人吹熄了烛火,服侍狄公穿上深绯色“海云捧日”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
    肖掌柜女儿被奸杀一案濮阳城里早传遍了,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老爷闻要重审此案,百姓好奇,看审的人早挤满在衙厅外的廊庑处。
    一声音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两列鱼贯而出。手中或执水火棍,或拈竹板,腰间挂着铁链和拶指的夹棍。狄公由洪参军陪同摇摆升上高座。案桌上放着印玺签筒、朱笔和簿册案卷。
    看审的人踮足引颈往堂上张望,只盼着狄公掷下令签,带那杀人正犯上堂开审。然而狄公毫无动静,他按常例查阅了州衙钱银存库的簿册,一一敷复了出纳款项。最后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那衙员的俸薪因何多支取了一贯铜钱?”
    银库司吏战兢兢被带上堂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名目来。狄公大怒:“这一贯铜钱就从你的俸薪中扣除。以后但有帐目混乱,钱银差错,惟你是问。但凡公衙,这钱银之事最不可含糊,司吏专职,倘有闪失,即使典卖了家私也不可少了公库一文铜钱。”――司吏惟惟退下。狄公一拍惊堂木又道:“本堂新来衙治,今日只是与众百姓照个颜面,相识相识。日后凡本州军民但有冤枉不平之事,只顾上衙门申诉,有状投诉,无状口述。从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庶几不致荒怠政事,贻误州民。”
    狄公见堂下并无人出来投状喊冤,于是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堂下衙役一声唱喝,鱼贯而入。廊庑下好事的百姓乃悻悻退出衙门,个个脸面上挂着失望的神色。
    狄公转回内衙,洪参军及狄公三位心腹干办陶甘、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请安。狄公微微笑道:“不知你们对这濮阳印象如何?想来你们在三街六市已整整兜转了一天吧。”马荣抢道:“这濮阳街市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见百姓人家大多食肉衣帛,笑语盈户。正是圣世逢太平,丰年乐陶陶。那酒楼饭馆,水陆齐备,酒香诱人,且价格低廉。前任冯老爷治理得端的有些手段,我们看来也可在这里逍遥快活几年……”
    乔泰也一旁插话道:“马荣老弟言之有理。这濮阳城滨临运河,漕运水利十分发达。我听说有十几家殷实的大商户都是靠做水运转拨生意发大财的。”
    陶甘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吃运河水利饭的固然富绰,但依我看来,这濮阳城最有钱财的莫过于北门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的唤作灵德法师。真可谓富可敌国。普慈寺的僧人表面上虔诚地颂经、礼佛、做斋、募化,背地里却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过着奢华淫逸的日子……”狄公正色道:“当今圣上好佛道、天下僧寺道无数。僧尼道士倡异说、乱儒典,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最显国家之蠹虫,人伦之大患。然而朝廷认为佛道可以化人之性,劝人以善,与孔子之旨无舛,也是圣教羽翼,故不加禁止,任其滋盛。尔等既是公衙吏员,这事也不必横加指责,免节外生枝。”陶甘虽点头,究竟心中有疑,犹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大嘴又说道:“听说普慈寺里的烛台、法器都是真金打制的。”
    狄公道:“你又不曾亲眼视见,道听途说,怎可深信?再说寺庙有钱,更是常事,何必多怪。”陶甘作色道:“我还听说这普慈寺的财富来得不明白……”狄公不觉伸长了耳朵,说道:“陶甘,这话怎讲?”陶甘道:“普慈寺的财源多赖大殿内那尊白檀木的观音菩萨。那菩萨极是灵验,四方来参拜、烧香的人几乎将大殿的门槛都踩平了。”
    狄公问:“这木雕的观音究竟有何灵验?”“听说能赐人儿女。--这方圆百里地的女子但有婚后不育者都赶来普慈寺烧香许愿,回去果然多有生育者。有的十年八载不育的,只需在观音菩萨前虔诚地默祷一夜,都能如愿以偿……”
    狄公十分诧异,便又问道:“如何默祷一夜?”
    “来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灵德法师前吐露真愿,许下礼品财物。灵德法师先告谕一番,表示愿意将她的要求传达给观音大士。灵德法师一点头,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观音菩萨神像前颂一通波罗密经,然后要那女子在神像一侧的一张大床上躺下,虔诚地冥想。--如此过了一夜,观音大士便派金身罗汉送子与她。女子回去果有养育者,全家感激不尽,再挑财礼来还愿,那等得了儿子的大户人家多施金银珠宝,油米蔬果是常年孝敬不辍。当然灵德法师也十分注意防闲话碎语。女子进了大殿,灵德令其宽衣自睡,他亲自锁了大殿门,贴了封皮,封皮上押了他的印章。同时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对门的小阁楼里住宿,便于监伺,以绝其疑。第二天一早灵德会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揭开封皮,开启大殿门。--女子出来后往往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夫妇再在观音大士前敬添几柱香,欢欢喜喜回去。那女子回家后有了喜,便来寺飞报,并呈送礼单。故尔普慈寺真可谓日进万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尽了人间富贵。灵德法师见来寺中求子的女子日多,寺中金银财物也聚集了不少,便动工在大殿外四面造起了四座香阁,那香阁造得古色古香,剔透玲珑。里面各安一张乌木大床,垂挂一幅观音大士画像,以供来寺中求子女子用处,反撤了大殿内那张旧床。此外,灵德又将寺中殿堂楼阁逐一翻新,一应菩萨都重新妆金,并在观音大殿的供桌上供放金烛台和法器,金光眩目,好不阔绰……”
    狄公问道:“这普慈寺的观音送子始于何时?”
    陶甘道:“听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败一堪,香火几断;观音大殿摇摇欲坠。寺中的大小僧人外逃的外逃,还俗的还俗,只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里还需外出沿街化缘,只是夜间才歇宿在寺里。后来灵德法师率领一批年轻的僧人来到这普慈寺,一番整新更张,稍稍有了点气象,香火也逐渐兴盛了。自从观音大士显灵之后,名声大噪,四方慕名的善男信女趋之若鹜而唯恐不及,渐渐开了规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纷纷回来,如今己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缁衣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