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北京奥运会开幕只剩下二十多天了。
    K佬打来电话，先问起东方晴的近况，我说，还是没消息，如果再过几天仍然联系不上，我打算去一趟锦绣城。K佬认为，还是应尊奉“稍安勿躁，静观其变”这八个字为上策，对方来头不小，这趟浑水很深，孤身一人去锦绣城打探消息绝对不是一步好棋，很可能是自投罗网。我就灵机一动，开玩笑说，上次我陪他去勇闯了一趟狼窝，他欠下我一个人情，这回他应该陪我去深入一回虎穴，两下里才算扯平。K佬干笑了两声，没做正面的回应。在电话中，三言两语商量不出个结果，我们就没有再多费唇舌往下讨论。K佬话题一转，说是夏清荷如约而至，已从美国洛杉矶飞到北京，来看奥运会。K佬努力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怕触动我敏感的神经，但我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他内心抑制不住的快乐。几家欢喜几家愁，世事如此，原本正常。
    K佬提议，我们开车去香山散散心，他带上夏清荷，我当电灯泡吗？他说，你带冬麦啊！我觉得不妥，东方晴还在心头悬着挂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此时叫冬麦充当替补，于情于理不合，再者说，冬麦忙着应对奥运会开幕式的排练，也不知她是否有空闲。K佬诚心诚意拉我去香山游玩，我也确实想去京郊幽静的景区逛逛，香山无疑是个绝妙的选择。
    “哥们儿，莫非你还有一副封建时代的旧脑筋？带冬麦去香山玩玩，有什么不妥的？这就叫对不起东方晴？靠，这会儿，指不定东方晴正与那位副市长耳鬓厮磨，肌肤相侵，你操心，那副市长可是操人！兄弟，你早点醒醒吧，冬麦才是正宗的金镶玉，她才是奥运会金牌，值得你去拼搏和珍惜！”
    K佬就是这副德性，一张吃过屎的臭嘴，但他话糙理不糙。这么多天过去了，东方晴一直没回复我的短信和邮件，我着实恼怒，她是否在那位贪官的芙蓉帐里度**？嫌疑可不小。她的身心究竟是在挣扎，还是在享受？也说不准。在情侣之间，猜疑是最烈性的蛊毒，一旦发作，后果堪忧。
    “那我就先约一下冬麦。”
    星期六，冬麦正好休息一天，她听说我们要去香山玩，觉得主意不错，很开心，半秒钟都没迟疑，一口就答应下来。
    七月间，天气晴朗，叨绿色奥运之福，北京的灰尘明显见少，空气清新多了，居然可以看到水晶般纯净湛蓝的天穹。夏清荷一身清凉装，显出高挑的身材和丰胸圆臀，她的蓝色眸子非常澄澈，赛似响晴天的高原湖泊。K佬往这位美国美人跟前一戳，就像个美国唐人街的帮会头目，他戴副大墨镜实在是太英明太恰当了。冬麦身穿一套淡绿色条纹衣裙，类似于淑女屋的风格，青春的主调，活泼而又不失稳重，脚下仍是一双白色板鞋。冬麦的精神状态很好，脸色红润，笑靥如花，可能是最近练健美操的缘故，她的姿态优美动人，行走时，具有舞蹈的韵律感。
    我开车，冬麦坐在副驾驶位，K佬和夏清荷坐在后座。一路上，K佬闲不住嘴，使出浑身解数，给夏清荷介绍香山的历史掌故。早在一千年前，北方的辽国、金国的皇帝就瞄中了香山，在这里设置行宫。清朝康熙、乾隆皇帝在位期间，正是国力鼎盛时期，尤其是乾隆皇帝，风流快活，特别注重感官享受，他喜欢游山玩水，在北京西郊玉泉山、万寿山和香山陆续建成五处大型园林——静宜园、静明园、清漪园、畅春园和圆明园。静宜园即位于香山，规模宏伟，极其壮丽。1860年，英法联军纵掠北京各大名园，1900年，静宜园惨遭兵燹，原貌十去其七，后来虽屡次修复，仍难以恢复旧观。夏清荷对那段中国遭受外侮的历史知之甚少，兴趣也不浓，她好奇的是香山为何叫香山？这道题目当然难不倒北京通。K佬说，香山之所以叫香山，原因有两个：一是得名于最高峰的钟乳石，其形状酷似香炉，原本称为香炉山，简称香山；二是得名于古代漫山遍野的杏花，花开时香气馥郁，使得此山成为名副其实的“香山”。解答这类低端的问题，K佬觉得不过瘾，他便另找由头，故作惊人之语，称香山是爱情之山，与香山相关联的爱情故事不仅多，而且奇。远的就不说了，就说现代，北洋政府总理熊希龄，人称“熊凤凰”，民国初年他在这里开办香山慈幼院，卸职后，他老夫聊发少年狂，在六十六岁上娶了三十三岁的才女毛彦文为妻。这毛彦文不简单，是清华研究院名教授吴宓的梦中情人，他为毛彦文写了几百首爱情诗，也未能俘获她的芳心，熊希龄在香山创办一桩慈善事业，即让毛彦文大受感动，甘愿许以终身。熊希龄老牛吃嫩草，一树梨花压海棠，消息传开，在当时成为轰动全国的花边新闻。 1925年，丁玲与胡也频在香山同居，开始了爱情之旅，尽管财政吃紧，两人手头拮据，但他们能在香山的白云窝里谈情说爱，仍然比神仙快活一百倍。香山历来都是疗养的胜地，1923年，大才女、大美女林徽因在香山养病，林徽因身边的追求者多如过河之鲫，徐志摩和梁思成两位悍将都在其列，他们定下一个公平竞争的赌赛：谁能以最快的速度从北京城买到刚上市的苹果送给林徽因，就证明谁最有能力和资格爱她。此后，梁思成驾驶摩托车从西山飞驰电掣而去，由于速度太快，在北平街头发生了车祸，被北洋政府交通次长金永炎的汽车撞倒在地，协和医院紧急诊断的结果是，梁思成左腿骨折加脊椎重伤，虽经全力抢修，仍难免残疾。“祸兮福之所倚”，这场车祸便使梁思成因祸得福，别人流汗他流血，林徽因流泪，他一举胜出，林徽因非他不嫁，徐志摩等人都只能瞠乎其后。
    K佬的记性好，口才也不逊，而且比五星级宾馆的厨师更会添油加醋。他在后座侃侃而谈，冬麦和夏清荷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我暗自发笑，这小子睁眼瞎掰的本事确实堪称一流，他居然把梁思成车祸致残的原因归结到如此浪漫的求爱方式上去，真够有想象力的。
    我们一路向上，游了香山寺、梦感泉、双清别墅、阆风亭、西山晴雪碑、玉华山庄等处。冬麦对自然景观兴趣盎然，一年前，她曾跟几位同学游过香山植物园、碧云寺和卧佛寺，她的好奇心特强，遗憾的是，她长这么大，没来看过红叶。K佬与夏清荷挑选了一条僻道，我们约定在鬼见愁会合。我想，他们要亲热，多点自由才行。冬麦高兴与我独处，没有旁人，她的谈兴顿时高涨，她先问了我一个浅显之极的问题：
    “费哥，到香山来，最好的季节是秋天吧？”
    “是啊，秋天赏红叶是香山最重要的节目，应该说是它的保留节目。”
    “这些树叫什么名字？叶子居然能红得像丹霞，像鸡血石。”
    “它们叫黄栌，乾隆年间才移植过来的，到现在，山上大约有十万株左右，形成大片林子，当树叶漫山红遍的时候，就像是一场无法扑灭的情火。”我触发了诗兴，居然出口成章。
    “费哥，为什么你说它是‘一场无法扑灭的情火’？”冬麦满眼疑惑，若换成东方晴，她肯定不会这么问我。
    “红叶传情啊！那么多红叶，能传无数人的情，所以我叫它‘情火’。大学时，我有位同班同学，他每年都要郑重其事，来采摘正宗的香山红叶，夹放在情书中，寄给他远方的女朋友。”
    “他真浪漫！他女朋友一定很爱他。”冬麦微笑时，脸颊上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她的牙齿像白瓷一样光洁，像编贝一样整齐。
    “初恋时不懂得爱情，毕业后不久，他女朋友另择高枝，两人就分手了。三年前，他跟夫人带着小孩来过一趟北京，正好是十月底，他夫人想到香山看红叶，他却不情不愿，说是跑大老远去看满山的红叶，真是傻得无药可救了！红叶太单调，没什么好看的；再说，颐和园里同样有红叶看。冬麦，你猜，他这是什么心理？”我出了一道考题给冬麦。
    “事隔多年，他可能是不愿意触景伤情；对啦，还有一种可能，他内心并不爱他的夫人。这两个答案，应该是二者必居其一。”冬麦对自己的答案很有信心。
    “这两个答案都不对，我后来问过他，他的回答是：‘以前我做得够蠢的了，现在去香山，就算那些红叶不会嘲笑我，我也无地自容。’你说，他的回答绝不绝？”
    “他的话似乎有点莫名其妙，送红叶给女朋友怎么叫蠢呢？就算他们分手了，回想起来，应该仍旧浪漫温馨才对啊！”冬麦摇了摇头。
    “世上绝对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绝对没有两颗相同的心。女人最怕被人说丑，男人最怕被人说蠢。有时，明明是感情受伤，某些男人却感觉智力受挫，这就难怪了，他认为昔日的浪漫行为不值当，是做了一件不折不扣的蠢事。”
    “我还是不明白。”
    其实，我也没弄明白，那位睡在我上铺的仁兄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他就是懊悔自己曾经做了一桩蠢事。
    我们不急不慢地爬山，冬麦从路边捡起几枚小石子，用手轻轻抛接，玩了一会儿，她停下来，掠了掠鬓发，抿了抿嘴唇，然后问了我一个敏感的问题：
    “费哥，晴姐最近好吗？”
    “不知道，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我尽可能使语气显得平稳。
    “怎么可能呢？”
    “天各一方，什么都有可能。”
    冬麦注意看了一下我的表情，奇怪，并非我佯装，确实很平静。
    “你们为什么不联系呢？闹别扭了吗？”
    “……”我没吱声，只摇了摇头。
    我意识到，我心里并没有把冬麦当妹妹看，真若是那样，我肯定会说出缘由，没必要向她隐瞒事情的真相，冬麦心地善良而又单纯，她绝对不会用世俗的眼光来评判我和东方晴的感情。其实，我是喜欢冬麦的，程度如何还说不准，至少，我很喜欢跟她在一起，很喜欢看她笑，很喜欢听她问这问那。我和她的感情之所以没有茁壮成长，是因为我没有让它享受足量的雨露和阳光，没有精心地培植与呵护，而是用一块石板压着破土的笋尖。一个人同时爱上两个人是完全可能的，就像一棵树长出两根枝桠是完全正常的。现代人的爱情旁逸斜出，暗香浮动，不足为奇，发生在我身上就有点不寻常，我一直认为自己在爱情方面心无旁骛，是专注专一的，但东方晴的隐形使冬麦显影，我对冬麦的喜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欢，她的青春美貌，温暖明亮的性格，都深深地吸引我，她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没有糟糕的感情经历，就像一张洁白无疵的画布，等待一支灵动的画笔，来勾勒线条，布置颜色。
    “费哥，你还爱她吗？”
    我当然还爱东方晴，我不能自欺欺人地否定这一点。我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摇头叹气？”冬麦关切地问道。
    “我感觉很累。”我的回答避实就虚，有点不着边际。
    爱情是灵与欲的结合，是生命的极致体验，其特性是短暂和热烈，其天敌是厌倦和迁移，古往今来并没有很大的不同。爱过还要爱，痛过不怕痛，正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古典爱情注重绵长隽永的意味，在念想上滞留的时间多，在“灵”字上运用的心思多，其特点为“慢”——慢工出细活。现代爱情注重狂热奔放的体验，在感官上沉溺的时间多，在“欲”字上花费的工夫多，其特点为“快”——快刀斩乱麻。二者相比之下，还是古典的爱情更刻骨铭心，机会难得，逮住了，决不能放手，“之死矢靡他”。现代爱情有太多的迁移变化，过程已经失语，结局唯有无言。我最欣赏的爱情犹如行云舒卷，流水潺湲，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不勉强，不刻意，不扭曲，自自然然，轻轻松松，相宜而合，不欢则散。但欣赏别人容易，自己做起来难啊！这就叫知易行难。
    “费哥，我能理解你，爱一个人确实很累，尤其是单相思。”冬麦的话弦外有音。
    我们到了鬼见愁，好一阵子都没见到K佬和夏清荷的身影，我们又在山顶转悠了一圈，这才发现他们在一块隐蔽的大石头后，正啃得不亦乐乎，两人孜孜不倦的劲头令我佩服。冬麦朝我扮了一副鬼脸，我们又绕到鬼见愁的东面去，看群山起伏，峰青岚翠，这鬼见愁虽然陡峭，游人却都以征服它为乐，我看没一个游人是愁眉苦脸的。又过了一阵，K佬和夏清荷终于现身了，夏清荷满面春风，洋溢出生命的喜悦，K佬深一脚浅一脚，倒像是有几分醉意。
    下到半山腰，冬麦不小心踩到一个小坑洼里，崴了脚，我帮她揉了揉，还是消除不了肿痛。我搀扶着冬麦走，K佬提议由我将冬麦背下山去。
    “费浪，别人英雄救美，你何不来个猪八戒背媳妇？这样宝贵的机会难得哦，浪费可耻！”K佬逮准机会，从旁打趣
    “这就是英雄救美，我相信，费浪绝对有骑士风度！”夏清荷也推波助澜。
    “费哥，路还这么远呢，你背不了的。”冬麦的话更像是在使用激将法。
    “来，冬麦，我背你，大哥背小妹，不喝酒也醉！武松醉了能打虎，宋江醉了能杀人，我醉了能背一口袋冬麦！”
    “那我因祸得福了！”冬麦的双手攀住我的肩头，她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颈，痒痒的，却出奇地舒服。我背着她，脚步轻快，倒是把K佬和夏清荷拉在身后。
    “费哥。”
    “嗯。”
    “我感觉到你的心‘砰砰砰’跳得好快！”
    “是吗？你崴了脚，会影响排练，怎么办？”我故意岔开话题。
    “现在，我要是还为明天的排练操心，就不是冬麦，而是傻得象烧麦啦！”冬麦调皮的语气中充满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