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怒火(之二)
作品:《桃木匕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老话真没诓人。 我接连在两个恶梦中出演了男主角。
刚开始,我攀缘一座高高的石头山,长长的阶梯仿佛由偷懒的工匠凿出,仅具雏形而已,由于人迹罕至,到处覆满了青苔,防滑的运动鞋踩在上面照样滑溜溜的,简直比在冰面上行走还要危险。不久前,我看过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目,什么动物最容易摔跤?答案是狐狸,因为狐狸最狡猾,“狡猾”与“脚滑”谐音。山色赤如丹霞,峭壁之下的万丈深渊则宛若地狱的入口处,涌动着沸腾的岩浆,散发出浓烈的硫磺气味。我低着头,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山顶攀爬,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脚步。我为何非得单独上山不可?肯定有什么理由,但我一点也不清楚。山风吹得满山的杂草都偃伏了,竟见不到一棵像样的树,也见不到一点鸟影的痕迹,这么荒凉的石头山,只有死神才会安营扎寨。山顶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别无景观,只有一座石头宫殿的废墟,从那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呼救声。我又攀爬了两三分钟,这才听清,那是东方晴在呼叫“救命”。顿时,我战胜了恐惧,忘记了危险,凭仗着血气之勇,撒腿向废墟狂奔而去。倒霉的事情总是在最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我不慎踩着一片湿滑的青苔,犹如踩着一块西瓜皮,猛可间一个趔趄,摔了个仰天八叉。这一摔可了不得,我的身子朝着悬崖峭壁疾速翻滚,在即将坠下深渊的那一瞬间,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直觉手脚冰凉,浑身颤抖,狂跳的心似乎要蹦出胸腔。
这一折腾,我很久没能睡着。深夜万籁俱寂,听觉异常灵敏,在白天我原本听不到或不会留意的某些声音,现在都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比如从鼻孔里发出的呼吸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吞咽唾液的声音,翻身时从骨节之间发出的格格的响声,窗外的树叶发出的沙沙的风声,以及深夜归家的醉汉发出的吆喝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渐次寂灭了,我重又进入梦乡。这回,我与东方晴背对背地坐在一艘帆船的甲板上,两人被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捆绑得像是端午节的粽子。烈日当头,河水浑浊,岸边不见人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手持一把双管猎枪,嘴里叼着一支大雪茄,杀气腾腾地戳在我身边。这家伙脑满肠肥,脸上的油光透显出他的阴险和狰狞。在胖子的身后站着一个比猴子更精刮瘦小的随从,他的手脚青筋突暴,腰间的皮带上悬挂了四五个军用手雷,煞是吓人。胖子的喉咙里似乎装有一部弩机,他将一口浓痰远远地射在河心,然后乜斜着两只三角眼,朝我们磔磔冷笑了几声,他说:
“你们有本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我当聋子,当瞎子,当傻子,当活死人,对不对?好啊!你们瞧见没有,前面就是有名的鳄鱼滩,我今天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让你们在黄泉路上不落单。要是你们能够在水下挣脱绳索,比鳄鱼游得还快,说不定能捡回半条性命,当然啦,戏水鸳鸯想成仙,还得有更好的运气,要躲过我的子弹和他的手雷。哈哈哈哈……”
鳄鱼在河中露出乌黑的背脊,它们绝对没料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可以享用一顿人肉盛宴。由于胖子用胶带封住了我和东方晴的嘴巴,我们的喉咙里都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这是受阻的绝望的嘶喊,我们用力挣扎,浸过水的绳索却越套越牢。胖子打了个响指,做了个手势,瘦子立刻将我们拖到船舷边,这细胳膊短腿的猴精力气不小,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
胖子和瘦子即将痛下毒手,鳄鱼的锯齿也在水中耀武扬威,静等着饱餐我们的血肉,除了赶快惊醒过来,我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获得救赎。
恶梦接踵而至,不用说,这全是多日以来我内心积压的焦虑造成的。东方晴的手机仍旧处于关断的状态,她家中的电话无人接听,我写给她的电子邮件也迟迟不见回复,她的处境极其艰危,令我忧心如焚。我出门的次数更少了,不是怕遭人暗算,而是我压根儿就没心思出去溜达。这一次,我彻底体会到了坐立不安、寝食俱废的滋味。才不过一个星期时间,我的体重锐减了三公斤。毕竟我不是困兽,总得干点什么才好打发每天的时光:读书,味同嚼蜡;看碟片,心不在焉;写作呢?把自己钉在书桌边也是徒劳。直到十天以后,我看完《魔戒》第三部“王者归来”,神魂好歹总算附体了,便重续《桃木匕首》的新章节——
归国时,已是霜降时节,计原触冒风寒,一病不起,使团里的随行医师设法救治,却苦于药石无效。计原的体质本来就弱,再加上不停的颠簸辛苦,他哪里吃得消?一路上,范蠡对好友勤加看护,无奈计原的病势日沉一日,眼看就不行了。到了宿营地,计原躺卧在马车上,屏退左右,他用微弱的声音对范蠡说:
“少伯兄,我这身体不争气,与兄永诀只在早晚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对此定数我毫无怨尤。大王刻苦自厉,心狠手辣,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他年沼吴大计成功之日,即是他屠戮忠臣之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如此。兄与少禽须及早抽身,远离越国,避免虎掊鹰击。人生贵在适意而已,休让利禄害生。兄是大智大慧之人,两心相照,毋庸多言。弟在九泉之下,若有余力,必助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财富者赠人以金,德高者赠人以言,计原的临终赠言绝对比金玉更贵重更难得。范蠡听完这番话,眼眶立刻就濡湿了,他握紧计原苍白冰冷的左手,点了点头。他感到十分难过,原本打算待归国复命之后,就促成计原与西施的妹妹辰光的婚事,可是计原英年早逝,辰光的幸福也随之悬疑了。
在路上,范蠡从乡民处购置了一具寿材,装殓了计原,并且让使团成员集体戴孝。越国失去了一位良臣,范蠡也失去了一位好友。智者同样有悲痛,而且是剧痛深悲,爱人沦落深宫,好友化为新鬼,还有什么变故比这样的遭遇更像嗜血的利刃,专门脔割心头之肉?
越王勾践在山阴大城的北郊迎接使团的归来,他已提前得到快报,及至见到全体使团成员臂缠黑纱,面露戚色,立刻上前慰问,等到计原的棺木卸下马车,他抚棺痛悼,状极悲怆,一时间,哭声大作。越王下令将计原厚葬于稷山,在这里,勾践构筑了斋戒台。每回他祭祀天地祖先之后,都要到计原的墓前酾酒祭奠一番,可见他对计原的爱重。
范蠡把出使的情况作了细致而又全面的汇报,谈到最关键之处,伍子胥已向吴王进言,倘若越王真有归服的诚意,就必须去吴国服役三年,勾践听了这话,顿时暴跳如雷,他气虎虎地咆哮道:
“这老匹夫!诡计层出不穷。我去吴国服役三年,岂不是送肉上砧板?我不去!”
“大王不去吴国,正中伍子胥下怀,吴王必然兴兵南下,其势无异于泰山压顶,越国外无强援,内少精练之卒,定当脆败无疑。为今之计,大王只有委屈自己,卑身下气以赴吴国,使伍子胥无法逞其兵锋,其诡计先折一阵。大王之诚意昭显于列国诸侯,吴王好仁义,尚虚名,欣赏大王之诚悫,何况还有伯嚭缓颊,西施进言,少伯护驾,大王性命可保无忧。一旦吴王麻痹,对伍子胥言不听,计不从,越国即获喘息之机,三年足有千日,卑臣在国内加紧训练出三万精兵,待大王归国之日,气候已成,此长彼消,大事可遂人愿。”文种主张越王勾践冒险去吴国服役三年,虽难免受辱,却可把握咸鱼翻身的唯一机会。
“范大夫意下如何?”越王勾践听了文种的分析,气消了一大半,他将目光稍作转移,想听听范蠡的意见。
“种大夫的建议是上策,正面相冲毫无胜机,唯有委曲求全,隐忍以待。古人尝言:‘居不幽,志不广;形不愁,思不远。’圣王贤主皆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身拘而名尊,躯辱而声荣;处卑而不以为恶,居危而不以为薄。大王卧薪尝胆,订下二十年沼吴大计,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此乃鸿鹄之远志,人神共佩!三年之辱,会有尽期;廿年之图,不宜中废。大王赴吴,卑臣愿待奉于左右。”范蠡劝勾践去吴国服役三年,既是出自公心,也是出自私念,到了吴国,他可以侍候勾践,也可以接近西施。
越王勾践默然良久,他一向谋定不夺,文种和范蠡的合议确实很有道理,可以这么说,他去吴国和不去吴国同为冒险,前者是以屈求伸,后者是以卵击石,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万事皆空。他拿定了主意,由范蠡陪同去吴国,把越国的军政要务全盘委托给文种管理,文种是文武全才,忠诚勇毅,民亲其智,士乐为用,能够内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战之备,值得充分信任。
深秋时节,百草枯黄,万木萧疏,越王勾践和王后身着常服,在范蠡和两百精锐士卒的护卫下,离开了山阴大城,到了江边的码头,文种率众大夫前来送别,人人掩涕,个个挥泪。越王勾践登船前,他用沉雄慷慨的语气对文种和众大夫说:
“寡人走投无路,要到北方的吴国去为吴王服犬马之役,身为君主,这是最大的耻辱!所幸上天不弃寡人,诸位大夫怀德抱术,各守一分,足以保社稷。寡人不怕死,但要死得有价值,有意义!只要寡人一息尚存,众大夫一定能重见天日!”
“大王平安!大王吉祥!”所有的人都在呼喊这八个字。
船愈行愈远了,乌鸢在空中盘旋,寒风呜呜然劲吹不息,众人伫立江边,不仅手脚冰冷,心头也没有几丝热气。
在前往吴国的路途上,越王勾践始终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他感觉自己这一跤跌得太重太惨,简直是从云台跌入渊谷,跌到尊严粉身碎骨的地步。自己是一国之君,却要去给敌人做奴隶,自己的妻子贵为王后,却要去给敌人做仆佣,他们很可能客死异国,有去无回。范蠡则尝试用历史掌故开导勾践,他说,商汤曾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曾被关押在石室,他们为了保住性命,前者屈服于暴君夏桀的淫威,后者顺从于商纣的意志,尽管他们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入狱的耻辱,却笑到了最后。大凡成就伟业的人,都须忍受常人所无法忍受的磨难,顺境之中从来就不会产生雄视一世的伟丈夫。勾践听了范蠡的开导,心里舒坦多了,他频频点头,深以为然。王后抱着嗷嗷待哺的幼子,在船舱中唱儿歌:“一朵花,结瓜瓜;花一朵,结果果……”不到一岁的婴儿还在呀呀学语,他听了这首儿歌,倒是开心,笑出两个圆圆浅浅的酒窝来。
越王勾践和范蠡遵命来到吴国,伍子胥并未吃惊,但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情形,他最近得知,勾践在越国时卧薪尝胆,他深知,能这样做的人,其坚定的斗志是任何苦役都无法磨灭的。很奇怪,他心底里竟有点欣赏勾践了,因为后者跟他有许多相似之处,身处逆境和绝境,能含垢忍辱,执著不懈,善于等待时机。一位成功的复仇高手欣赏另一位同类型的复仇高手,这是很正常的现象。问题是,他们两位复仇者已开始了一场正面对决,必定会有一人轰然倒下,伍子胥何等高傲,他决意要挺立于天地之间。
吴王夫差在阖庐宫接见越王勾践时,满脸都是得意之色,这种荣光可不是各诸侯王想要享有就能享有的,唯独天下霸主方能如此雄强。越王勾践演技高明,他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满口全是卑怯之词:
“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不自量力,与大王的军队交战,致使两国骚然。幸得大王仁恕,赦免贱臣的死罪,容许贱臣悔过自新,前来执箕帚之役。大王恩德齐天,贱臣不胜感戴愧疚!”
说完这番话,越王勾践便在青砖地上叩头如捣蒜,竟重重地磕出声响来。看了这情形,听了这话,吴王夫差感觉很受用,同时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说:
“寡人让你服满三年苦役,看似重罚,实为轻饶。你想没想过,当年你害死我先君,这样的深仇大恨,只能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贱臣甘愿以死抵罪,但愿大王能从此平息心头之恨!”
伍子胥如同看着一场拙劣的戏剧,终于忍无可忍,他要发飙了。他的眼睛似两盆烈烈的炭火,简直就能溅出火星来,他的声音如晴空霹雳,更是震耳欲聋:
“高翔于青云之上的飞鸟,弋人尚且要用短箭将它射下,何况它栖息于华池,驻足在堂前空地和堂下走廊。越王犹如南山之猛兽,来去无影,出没无踪,现在他自投罗网,这正好是我厨中之肉,鼎中之食,决不能放过他!”
“我听过这样一句警言:‘诛降杀服,祸及三世。’我并非怜惜越王而不杀他,而是害怕上天追究,就让他服苦股悔过,饶他一命吧。”
在这危急关口,越王昔日送出的大堆金玉珠宝立刻发挥作用,太宰伯嚭出面帮越王勾践讲情了,他所站的立场当然是偏向吴王夫差那边,他说:
“太傅只明白权宜之计,完全不懂安国之道,请大王按照自己的主意裁量此事,不要担心外界小人的嚣嚣之口。”
伍子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无力回天。吴国的政事完全变成了三人转,吴王夫差,太傅伍子胥,太宰伯嚭,这是核心的领导班子,吴王与伯嚭一鼻孔出气,伍子胥孤立无援,对方两票对他一票,少数服从多数,伍子胥完全落在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