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远水(之一)
作品:《桃木匕首》 我的耐心接近于极限时,终于等来了雨点儿上线。
在MSN的卡片框中,她特意换上了一张在雁荡山拍摄的玉照,已是深秋时节,她却只身穿一件红色的薄毛衣,系一条纯白的丝巾,满面春风,表情温煦。我的电子玫瑰刚发送过去,她的电子玫瑰就发送过来,说不定,这两朵玫瑰在网路上不期而遇了,这就叫心有灵犀。
欢郎:你去雁荡山,一定大有收获吧?
雨点儿:还行,雁荡山秀色宜人,光是大小瀑布,我就看了十多处,大饱眼福!我个人觉得,雁荡山的瀑布一点也不逊色于庐山的瀑布。
欢郎:郁达夫有一句诗,“江山也要文人捧”,庐山瀑布惊动的可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大诗人李白,他把如椽巨笔一挥,这个名声就比铁铸钢浇的东西还要扎实牢靠得多,不仅不生锈,而且越磨越光,越磨越亮。
雨点儿:那是当然,其实李白也去过雁荡山,但他没在那儿写下过什么广为后人传诵的著名诗篇,可能当时正巧赶上他的灵感枯竭期吧。
欢郎:应该叫不应期。
雨点儿:痞子!
欢郎:我是雅痞士。你不是说陪一位朋友去的吗?
雨点儿:是啊!这次我是陪一位外国朋友去的,他祖籍浙江,我们在网上认识两三年了。他这次到中国来洽谈生意,想游览雁荡山,也想见我一面。
欢郎:原来他是一位华裔富商,你知不知道他身家净值多少?
雨点儿:你是海关警察吗?查护照啊?
欢郎:随便问问又何妨?他又不是什么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谍中谍”,还怕别人查?
雨点儿:他是美籍华人,叫理查德。身家净值多少,我可没问过他。
欢郎:他懂不懂音乐?会不会弹钢琴?
雨点儿:我好像没听他说过对音乐有很大的兴趣,你干吗这样问?
欢郎:因为我所知道的两位理查德都是音乐家,一位是理查德-斯特劳斯,另一位是理查德-克莱德曼,前一位是德国的作曲家,后一位是法国的钢琴王子。
雨点儿:我怎么就觉着你这话里面暗藏着一股阴损的味儿呢?
欢郎:那是你太过敏了。他多大年纪?
雨点儿:五十岁刚出头。
欢郎:这还不是一个安全的年龄。他身上有没有铜臭味?
雨点儿:什么呀!他很有绅士风度的,当然,他有追求我的想法,早就有这个意思。但他的表达很含蓄。这人绝对是一位智者,你可别小瞧他。
欢郎:看样子,似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雨点儿:没错,我老是回避这个话题,他是聪明人,非常识趣,绝对有自尊心,不会胡搅蛮缠,更不会死皮赖脸。
欢郎:他这次见到你的真实芳容,心情一定很复杂,既恋恋不舍,又怅然若失。
雨点儿:是啊!他这人其实满不错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说话声音很有磁力,男人味儿十足。他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在商业经营方面很有建树。五年前,他离了婚,至今独身,堪称钻石王老五。可惜年龄大了点儿。
欢郎:别人杨振宁迎娶翁帆,不是八十二对二十八吗?白发红颜老少配,这是很正常的事儿,这种结合,在中国古代,有一个特别诗意的名目。
雨点儿:什么名目?你似乎话里藏话。
欢郎:叫“一树梨花压海棠”,你说够不够诗意?
雨点儿:这是变着法儿,绕着弯儿骂人,还不如直接说成“老牛吃嫩草”。其实,老牛有权利吃嫩草啊!怎么会招来许多人的微词,按照网络的说法,就是“拍砖”呢?
欢郎:因为老牛吃嫩草也如同“寅年吃卯粮”,掠夺了下一代的女性资源。不过话说回来,任何资源都可以共享,谁有能耐就归谁。理查德应该有他的机会。
雨点儿:费浪,你趁早别装出一副大方大度的模样了,这句话里面分明散发出一股子山西陈醋的味道。
欢郎:是吗?果然是真人面前不能打诳语,你连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都能听得出,冰雪聪明啊,比仙女还仙女,比精灵还精灵!
雨点儿:你夸人喜欢走极端,金庸笔下的那位“星宿老怪”丁春秋一定很乐意收录你做个门下高徒,甚至做个关门弟子。
欢郎:越扯越远了,这风筝该收线了吧?
雨点儿:收归何处?
欢郎:我特别想听你讲完你外婆那个故事的下文,我的胃口被你吊了这么多天。
雨点儿:哦,你还真有好奇心,不是装的。那好吧,我就接着上回往下说。
欢郎:好的,你快说吧,我的好奇心已经深陷沙漠腹地。
雨点儿:怎么个说法?
欢郎:渴得要命,专等你的救命之水。
雨点儿:那好吧,送水工到也。且说王琦返回军队后不久,国共两军就全面交战,他那支部队是胡宗南将军手下王牌军中的王牌师,不到关键时刻,蒋介石是不会拿它去硬碰硬的。有一次,王琦擦枪走火,也不知是他有意的,还是他无意的,伤了左手臂,总之他有了两个月的伤假,他疏通上司,索性一溜烟去了闽侯县,向茗茗求婚,得到茗茗父母的应允,于是他马不停蹄,接茗茗到绍兴老家完婚。这段日子是他们最幸福最甜美的时光。有一天,王琦从别处弄来两棵樟树苗,带着茗茗去屋前的坡头上,挖坑并排种下。他对茗茗说:“这两棵树就代表我们两个人,它们长大了,树枝在空中相触,树根在地下相握,朝夕相伴,长久相依。将来有一天,我解甲归田,夏天和秋天,我们就在这两棵大树下乘凉,给孩子们讲故事;冬天和春天,我们就在这两棵大树下做事,我做我的木工活,你做你的针线活。”茗茗说:“好啊!只要你能早日回家,安安生生的,没伤着哪儿,怎么样都好!”王琦还说:“将来我们过世了,就一起埋在这两棵大树下,生在一处,死成一堆。”茗茗说:“你怎么一张嘴就说到死呢?这多不吉利,我不许你说这个‘死’字!你得好好地活着,要死,也该是我死在你前头。”王琦握着茗茗的手,流下了泪水,他说:“那怎么行?你叫我怎么面对没有你的日子,没有你的这个家?”茗茗也流泪说:“有你在,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你是我身上的魂,没有你,活着,我只是个没魂的空壳,那样活着,多没意思!”两人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很明显,这些话带有浓烈的感伤情调。那年月,生离与死别差异不大,这种伤感是普遍存在的情绪,是骨子里的痛楚。
欢郎:乱世儿女乱世情啊!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我倒是认为,有时候,千古艰难唯一别。“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南朝文学家江淹的《别赋》说到点子上了。因为一“别”难再逢,实际上生离与死别没多少差异。
雨点儿:是啊!王琦离家的那天,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在场的亲戚朋友,没有不掉泪的,都说,多恩爱的一对儿,才新婚不久呢,王琦还得上前线去打仗,这局势谁说得准,只求上天保佑他平平安安。茗茗只反复说着同一句话:“琦哥,你不要太拼命,不要太逞英雄,有功让别人去立就是,有官让别人去当就是,你只要好好地活着,我在家里等你回来!”王琦不停地点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恨不得索性做了逃兵,彻底离开军队,彻底告别那即将面临的杀戮场。他当然清楚,他要是当逃兵,以他军官的身份,将面临怎样严厉的处置。蒋介石最痛恨的就是临阵脱逃的军人,最欣赏的就是“断头将军”。抗战时期,张自忠将军英勇殉国,得到蒋介石极高的旌表,享受了国葬的哀荣。与此相反,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将军擅离职守,放弃驻地,被蒋介石下令枪决。拿生命去挑战军纪,那只是以卵击石。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他若不从军,就不可能认识茗茗的表哥,他若不认识茗茗的表哥,就不可能认识茗茗,那么他今天所拥有的爱情和幸福又从何而来呢?然而有了这爱情和幸福,人生的苦恼也随之接踵而至,他原本是有一股子豪气的,发誓要为党国效力,马革裹尸,无所顾惜,然而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当年的血气冲动又岂能代替此刻的情怀缱绻?王琦走到坡头上,手抚两棵新栽的樟树苗,对茗茗说:“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这两棵树就代表着你和我,不准许任何人砍倒这两棵树!”茗茗频频点头。王琦意犹未尽,他又用宏亮的嗓门对所有送行的人交待:“这两棵树,是我和茗茗亲手栽种的,请大家帮忙照看,我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砍了这两棵树,我决不会放过他,就算我奈何不得他,也小心天打雷劈!”
欢郎:王琦真是一条汉子!一场战争,要涂炭许多生灵,覆巢之下无完卵,许多家庭的幸福惨遭毁灭!我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那样的乱世,尽管我成不了英雄,同时也不会成为路边蒿草中的枯骨。有时,我会抱持一种犬儒主义者的观点,像第欧根尼那样,只要有一只能用来睡睡觉、晒晒太阳的泥桶,过着最简单的半温饱的生活就够了,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很不现实。像我现在这样做自由撰稿人,就已经有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了,如果再过分点,就该算惊世骇俗了吧?
雨点儿:我跟你的情形也有相似之处,我做一些生意,但都是别人为我代理,我乐得清闲,过着闲适的生活,别人也许会感到空虚,感觉不踏实,我却乐得无拘无束。我也不喜欢乱世,乱世有太多凄凄惨惨的血泪和悲剧,尽管爱情和幸福会变得弥足珍贵,但得之太难,失之太易。
我们的聊天到这儿就中断了,雨点儿说她要去接一个电话,可能时间会较长。这一去,就是半个多小时。我洗了一个澡,她的电话还没通完。可能是某位关键先生打给他的,肯定不会是那个理查德,她说了,理查德对她很有意思,这人也很有成就,但两人的文化背景和年龄相差悬殊,她没有恋父情结,正如我没有恋母情结一样。这叫哪儿跟哪儿呀?
雨点儿那边空线,我就一直胡思乱想着。莫非我喜欢上了雨点儿?这个念头从脑海中倏忽跳闪出来,吓了我一大跳。念奴娇跟我离婚才半年时间,我就会喜欢上一个从未谋面,只见过照片的网友?网恋可不是我热衷的恋爱方式。我感觉自己至少有一只脚陷下去了,另一只脚会不会也陷下去,陷得很深。“爱情的降临有一万种可能,其中有一种可能就像高空的鸟粪准定会掉在某人的秃顶上一样”,这是我在长篇《爱谁谁》中一个自鸣得意的句子。丘彼特那小子射箭是乱来的,准头奇差,结果是:他履行职责的过程就成了一个恶作剧的过程。以往我不热衷于网恋,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理解网恋,距离产生美感,不确切的对象则产生神秘感,越是虚幻的爱情,就越是美丽的爱情,因为想象力将弥缝所有的破绽,填补所有的漏洞,想象中的美食和美酒,也包括回忆中的美食和美酒,永远胜过现实中的美食和美酒,就是这个道理。
雨点儿终于重新现身,但她告诉我,生意上出了点麻纱,她得赶紧处理,还要打两个电话,今晚没空聊天了,改天再聊吧。一个“sorry”加一个“88”,也没等待我的礼貌回复,她就急匆匆地下了线。没情没绪的,我关了电脑。屋子里空静得有点瘆人,我预感到,今天晚上我又百分之百地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