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宝镜通玄
作品:《神封英雄坛》 姜惑万万未料到姜子牙带他见得人竟是青妍,与她三年不见,乍遇之下原是欣然,又挂念闻笑笑的安危,本有无数疑问想要询问她。但看到这一路上青妍神色无忧无悦,仿佛丝毫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惊喜,姜惑亦再无多余言语,随她行出数十里,已至西岐边界,前面是一座高山。
青妍神情凝重,眉头紧皱,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疑难之事。她越走越慢,终于在山谷前的一条清溪边驻足。垂头沉思,目光望着潺潺溪水,思想却似已飞至九霄云外。
姜惑来到青妍身后,望着她窈窕身姿,如瀑长发,回想在恩州驿偷吻她时那羞涩粉面、巨人山洞前漠然冷淡的神态,直到此时相见,似乎不知不觉中彼此隔阂反而越来越深,竟不知应该如何说出第一句话。嗫嚅良久,放喃喃问道:“三年不见,你还好吗?崇林兄现在何处?”
青妍垂首道:“师兄不愿与你相见,所以回避。”
姜惑垂奇道:“他为什么要回避我?莫非我何处得罪了他?”
青妍摇摇头:“师兄心地善良,甚至可以说有些迂腐与软弱。他对你极有好感,决不愿意害你,所以才宁可逃避。”姜惑辨其语意,暗吃一惊。回想那时在巨人山洞前,崇林子要求自己不要提及来历,恍惚间似隐有所悟,勉强笑道:“我与他无怨无仇,又何必害我?”青妍答非所问:“你终于治好了闻姑娘的火毒,可是借助那把独息剑之力么?”
姜惑回想那日闻笑笑忘情一吻,解衣露体,方才鬼使神差解开了火毒之事,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对待青妍解释,只是点点头。
青妍道:“想不到那把独息剑竟有这等神效,可否借我一看?”
姜惑递上独息剑,青妍轻抚剑锋,又掬一捧水洒在剑上,细细擦洗,露出剑柄上镶嵌的“丹盖”与“桂魄”之玉,颇不自然地笑道:“那时在巨人山洞前,剑上杀气凛冽,红光慑人心魄,如今全无异相,看来你果真是此剑的主人,压得住它的邪气。”姜惑耸肩而笑:“如此无稽言语,原应出于寄风之口,想不到竟由你口中说出来。”
青妍不置可否,轻声道:“与你初遇之时,你便强抢我的宝剑,气得我不轻。若是现在要你把此剑给我,你可愿意?”姜惑回想恩州驿相见种种事端,恍如隔世,慨然道:“你若要,拿去就是。”
青妍本以为姜惑必会推托,不料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微微怔了一下。说话间她掌中忽漫起一层水雾,罩住剑柄,独息剑蓦然发出龙吟之声,青妍似乎吃了一惊,重又把剑交给姜惑:“此剑戾气太重,小妹自治难以驾驭,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姜惑接过独息剑,暗生警惕:“你为何会在那小木屋中等我?”
青妍一叹:“当我见到刺杀姜丞相之人是闻姑娘时,就已料到你必会前来救她……”姜惑怒气上涌,截口道:“你既然知道闻姑娘刺杀姜子牙不果被擒,为何不想办法救她?”青妍淡然道:“两国交兵,生死原是平常。她的性命也不见比那些阵亡在战场上的士卒高贵几分。”
姜惑一怔,却想不出道理反驳她。或许对于一心修道的青妍来说,世间万物皆是平等,无分贵贱。青妍眼中闪过一丝伤感,自顾自地道:“不过我虽已有了三年的准备,但乍见到你时,还是不愿意相信。”
姜惑茫然不解:“姑娘不愿相信何事?若如你所言,莫非能未卜先知,早就算定我会来?”青妍轻叹一声:“三年前你从冰魂弹下逃生,又听你说起独息剑的来历,我就已觉不妙。但直到今天,才终于肯定。”
姜惑听得一头雾水:“你肯定了什么?”青妍不答,轻轻叹道:“无论如何,人生总会有一些事情让我们无法逃避,必须面对,不是么?”
姜惑点点头:“或许,只有真正能够坚强地面对人生的无奈,才更能够体会人生的精彩。”青妍微微一震,似乎也因姜惑这一句话而忽生感怀。一分坚毅之色渐渐浮上她那美丽的脸庞,指着前方山谷道:“如果你真想面对,就随我来吧。”言罢当先行去。
姜惑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埋伏,正犹豫时,只见青妍停步按动机关,一道门无声滑开,露出一个山洞口。她缓缓回身:“若不愿来我亦不勉强。不妨告诉你,只要你一入此洞,恐怕再难出生天。”姜惑感应到那山洞中并无他人,望着青妍美丽而神秘面容,漠然道:“想不到以姑娘的淡泊心性,竟也会用激将法。”
青妍咬唇道:“若我没看错你,哪怕你明知是个圈套,亦会钻进来。”
“想不到你竟然那么了解我。”姜惑哈哈大笑,“我倒也很想看看你会给我设下什么样的圈套。”大步上前,往山洞中行去。
虽在荒山之中,山洞里却是别有洞天,足有二丈方圆。青妍晃燃火折,由洞口次第点亮数盏烛灯,只见两旁各有一排兵器架,凌乱插着几把锈迹斑斑的长剑,洞深处挂着一副阔达的画像,除此之外更无他物。洞里打扫得整洁清爽,绝无山腹湿气,青妍默默立于画像之前,凝视不语。画像上只有一位身穿青衣的男子,持剑而立。
姜惑一眼望去,漠然怔住。画中男子浓眉大眼,直鼻方口,赫然就是他自己的容貌。脱口问道:“这是你画的么?”
青妍摇头,神情肃穆而平静:“你可否真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方才姜师叔带你踏入小木屋之时就可以肯定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承认方才甘心。”
姜惑感觉不妙,缓缓道:“你问吧。”
青妍抬眼望定姜惑,一字一句:“你是否就是魔灵?”
姜惑虽已隐隐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直视青妍的目光,慢慢点了一个头。当年在朝歌思念青妍时,他还想着既是有缘之人,或许有一天可以把一切秘密告诉她,由她给自己一个指引,想不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暴露身份,可谓是造化弄人。
“我等了三年,终于还是等到了我最不希望的一个答案。”青妍轻揽秀发,声音里似乎透着一种无奈。
姜惑怔了半晌,方才发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青妍叹道:“禅教、截教、人道这仙道三门本有嫌隙,却因为一个流传千年的秘密而暗接同盟,那就是魔灵出世,应验那十二句预言。这个秘密除了三教之中最核心的嫡传弟子之外,也就只有魔灵自己才知道,当你说出独息剑的来历时,我就已大致猜出了你的正真身份。元始天尊曾传给姜师叔‘荧心’之术,修得次术便可明确分辨出魔灵的身份,若一旦证实你就是魔灵,姜师叔便会带你去那间小木屋中见我”姜惑心头大震,他直到在极北冰海中看见左腰侧“勇者之手”的出现,方才确定自己魔灵的身份,却不料轩辕族人对此早有准备。尽管神魔之争的最后结局尚未分晓,但依目前的情形来看,魔界已无疑处于下风。这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惊恐。
青妍续道:“而我的任务,就是利用你对我的信任,带你到此处来”姜惑冷笑:“然后呢?杀了我吗?”
青妍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你知道吗?我虽在那小木屋中等你,却又希望等不到你。可惜,正如你所说,我们总要面对这、世间的真实。”她语气是那么无奈,“既然你真是魔灵,我也不得不杀了你。”
姜惑脱口道:“记得在恩州驿时,你就发狠说要杀了我。我一直期盼着”说到一半,不由苦笑起来。他以往回想起这句戏虐多于怨念的话时,心中总是充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与期盼,想不到一语成谶,最后竟会是这般结局。至于青妍究竟是不是幻谔之镜中与自己倾心相恋的未婚妻小婉,此刻已然不重要了。
青妍神情略有些恍惚,柔声道:“其实我早就在师尊面前立下重誓,与魔灵不共戴天,本不应该对你说这么多话。但我与你虽然相见不多,却总能感觉到你重情重义,绝非想象中祸乱天下、无恶不作的魔灵,或许你也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可否告诉我?”
姜惑哈哈大笑:“对于你们这些自命仙家无视众生生死的人来说,有无苦衷又有何不同?你若是有本事杀我,尽可下手”他一言未毕,,敏锐的灵识已感应到有数人疾速接近山洞。这些人皆是武功盖世之辈,所以起先能隐于附近而不被他察觉。
姜惑正欲出洞察看,一人已抢先拦住洞口,朗然道:“青妍姑娘或无杀你的本事,但我们有。”来人须发皆白,大袖轻拂,掌中一柄利剑凌然生光,不是别人,正是闻笑笑的师父宇文乾泽。
姜惑不料在此遇见他,手腕一翻亮出独息剑,冷笑道:“宇文前辈别来无恙,你不去救笑笑却来找晚辈的麻烦,岂非本末倒置?”
“姜少侠错了,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除了你这个祸患。相较之下,笑笑姑娘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第二个人昂首踏入山洞中,赫然正是朝歌圣剑士之首盖天华。此刻他的眼神里再无昔日对姜惑的欣赏看重之情,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杀机。
洞外人影闪动,其余七位圣剑士相继如洞,个个面色凝重,分占四方守住要冲,看来决不容姜惑逃出洞外。
姜惑心中一沉,回头望向青妍,苦苦一笑:“想不到青妍姑娘在周军帐下效力,竟能调来朝歌高手,果然设下好圈套啊……”此刻他的心里并无愤怒,只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欺骗后的伤感。
青妍脸色惨白,无力地靠在洞壁上,欲言又止。
宇文乾泽道:“这是我神农族之事,与青妍姑娘无关。”
姜惑握紧独息剑,嘿然冷笑:“一入此洞,难处生天,恐怕未必。”
盖天华沉声道:“我九人将不择手段围攻,姜少侠亦不必手下容情。”
“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为何一定要杀我?”
盖天华指着画像:“你想必也见到了,画中之人除了你还有谁?”
姜惑冷笑:“这又算什么?你见过我相貌,自然可以提前画下布于洞中。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盖天华缓缓道:“画中之人与本族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这幅画像乃是临摹,原作早已流传数千年。这数千年来我们圣剑士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仇人,你虽非姓祁,却是最接近画中人神貌的一人,所以我等宁可错杀,亦不敢枉纵,以免遗恨。”
姜惑大奇:“那姓祁之人与神农族到底有何恩怨,以致千年不散?”
盖天华不语,宇文乾泽叹道:“那是本族的奇耻大辱,不敢轻对人言。”其余几位圣剑士皆是面露羞愤之色。
姜惑魔性大发:“既然如此,便不必多废话了。”当先一剑劈出。他对盖天华颇有好感,宇文乾泽毕竟是闻笑笑的师父,圣剑八子中最瞧不顺眼那阴阳怪气的邬人祥,这一剑便朝他招呼过去。
“叮”的一声,邬人祥名列圣剑八子,武功略逊盖天华与宇文乾泽,依然是天下少有的高手,变生不测下亦及时挺剑挡住了独息剑,其余圣剑士见姜惑先发制人,齐声高呼,拔剑冲上。
姜惑志在立威,这一剑尽出权利。料想纵然邬人祥能挡住这一击,亦会被“丹盖”之玉的火毒炙伤,谁知功运独息剑身,却全无火光迸出。邬人祥功力深厚,使一个黏字诀以阴力缠住独息剑,另外八剑趁机齐取姜惑要害,精或措手不及之下,勉强闪开,却被盖天华一剑刺在右胸上。
盖天华本以为必刺杀姜惑于剑下,严重闪过一丝憾意。哪知一声闷响传来,“桂魄”之玉暴起一层寒芒,护住姜惑全身,弹开盖天华的宝剑。但姜惑虽避过剑锋入身之祸,却未能抵御住那剑上所附的雄浑真力,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不由自主旋了半个圈子,跌跌撞撞倒退几步。
姜惑恰巧退至青妍面前,她下意识地拔剑在手,似要朝姜惑出手,剑至中途,却又悠悠一叹,垂下剑尖。
姜惑胸口剧痛,却并非全因盖天华一剑之力。他心知肚明,青妍必是刚才借看剑之机在独息剑上动了手脚,怒极反笑:“你也不必假装好人,一齐来杀我吧。”原来青妍精修水系道术,刚才在溪边以水化雾封印了“丹盖”之玉的法力,却对同为水系法物的“桂魄”之玉无可奈何,幸而如此,方令姜惑逃过盖天华的杀招。
宇文乾泽叫道:“青妍姑娘快闪开。”青妍却置若罔闻,神色凄然,对姜惑低声道:“独息剑太过霸道,小妹只是不愿你再增杀孽。”
姜惑讥讽道:“我不杀人,势必被人所杀。青妍姑娘果然是个好心人。”说话间接连挡开圣剑士几记杀招,仗着“桂魄”之玉护体,连下辣手,杀退众人。抓住青妍的手,反手一拧,青妍痛哼一声,不知是不愿反抗还是不及应变,已被姜惑擒入怀中。盖天华喝道:“纵有人质在手,我等亦不会放过你,姜少侠又何必出此行径,令我等不齿?”
姜惑大笑:“晚辈向来我行我素,你瞧得起也罢瞧不起也罢,统统不放在心上。”事实上姜惑只是气恼青妍助人杀己之举,全无胁迫人质的念头。正想手中用劲给她吃些苦头,但望见她咬唇忍痛的神情,眼里眉间尽弥漫着一根凄楚无依,又想到恩州驿那销魂一吻,不由心中一软,长叹一声,振臂把青妍稳稳抛至洞外:“此处血光太盛,何况世间你死我活的拼斗原不适合姑娘,还是回山静心修道去吧。”
随着姜惑抛出青妍,胸腹间露出几处破绽,已分别被宇文乾泽、胡木道与邝士岳刺中,虽有“桂魄”之玉寒芒护身,剑锋难伤血肉,但被内力撞入内腑,仍是忍不住痛叫了几声。
青妍并不离去,怔怔望着洞内的厮杀,仿佛已痴了。
盖天华眼力高明,瞧出端倪:“此子有宝物护体,刀刃难伤。诸位兄弟可功运剑尖,纯以内力攻逼。”
圣剑八子与宇文乾泽皆是武功绝世的剑客,普天之下绝无人能敌得住这九人的合击。纵然姜惑在虿盆之底由言庚喂服蛇胆,又经宗华昭传授独门心法,早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也抵挡不住几人不顾生死的狂攻,连退几步背心一紧,撞在那画像之上,竟已被逼至绝路。
姜惑心知再不痛下杀手,今日绝难脱逃死劫。他已瞧出九人剑招相辅相成,自成剑阵,主持阵法的便是武功最高的盖天华与宇文乾泽。独息剑先挑开秦地杰、邬人祥与彭水遽刺向面门咽喉要害的剑招,对其余人长剑不闪不避,只朝盖天华与宇文乾泽下手。
各人皆是剑术高手,出手若电,几不空回,仅短短数个呼吸间,姜惑已是惨呼连声。邝士岳被姜惑一剑刺中大腿,一瘸一拐地退出战团,盖天华与宇文乾泽腰臂各负轻伤,却不后退,而姜惑持剑右臂被秦地杰伺机一招三式连环刺中。震得酸软无力,只得剑交左手,拼死苦战。
“且慢。”姜惑情知难敌,扬声大叫。宇文乾泽冷然道:“你说什么也无用,先杀了再说。”他已是血染长袍,斗志反而更旺盛。
姜惑朗声笑道:“晚辈情知必死,又何苦两败俱伤,这便自尽以谢诸位前辈吧。”不顾众剑刺来,独息剑画个圈子,往自己的咽喉割去。
众人见他生死一线之际仍是谈笑自若,手中不由慢了一分。青妍一声惊呼,忍不住冲上前去,却已不及。
姜惑剑至咽喉处忽然一顿,剑柄反击自己胸前,霎时一道浓烟由胸口迸出,身形蓦然消失不见。原来激战中他无暇出指弹剑,便假意自刎以“桂魄”之玉撞向隐珠。宇文乾泽哈哈大笑:“小子诡计多端,果不出老夫所料。”长剑重劈,卷起一道狂风,将洞壁上的画像震得粉碎。
画像破碎,那画像之后竟立着一面宽四尺、高八尺的大镜,将洞内烛光反射回来,霎时间如烈日当空,强光惑目,在那耀眼的光线下,姜惑的身形已尽显无遗。除了在一旁治伤的邝士岳外,圣剑七子与宇文乾泽的八柄保健已齐齐钉向姜惑的咽喉!
姜惑大惊,隐身之时不能运功,所以“桂魄”之玉一撞隐珠立时收劲,独息剑失去他传入的功力后,“桂魄”之玉已无防御。聪明反被聪明误,对方借机杀来,八剑齐至,全无闪避的余地,一声长叹,瞪目待死。
青妍恰好冲至姜惑身边,挥剑急挡。“叮叮叮”八声脆响,圣剑士毕竟皆是一代宗师,知道姜惑在劫难逃,不愿滥杀无辜,纷纷撤剑收功,青妍强挡八剑,一口气接续不上,软倒在姜惑身上。
姜惑扶住青妍,惨然道:“你这又是何苦?”只见青妍身上道袍被剑风所荡,裂开好几道大缝,露出雪白肌肤,再被身后宝镜光线所照,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青妍严重蓄泪,大叫:“诸位前辈且听我一言。姜少侠刚才明明已擒住另外我,却不愿以我为质苟且偷生,如此行事可有半分邪魔之气?”
盖天华叹道:“我亦知姜少侠光明磊落,但……盖某身负族中重任,不敢稍有疏忽。”姜惑本已沮丧至极,听到青妍替自己求情,忽觉此生无憾,朗声道:“我技不如人,既已输了,多言无益,你也不必替我开脱。”想到自己身负破界使命,本就在父母亲情与天下苍生间难以取舍,死亡或许才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想至此处,万年俱灰。
“且慢。”宇文乾泽忽问道,“我那皇甫师弟如今在何处?他的行雷珠如何会在你手里?”姜惑正色道:“此珠由一位女子所赠,晚辈并不认识你的什么皇甫师弟。那女子此刻已香消玉殒。”想到义妹小婉,更是心伤难禁,不知自己死后,是否能在阴府鬼域中与她重遇。
宇文乾泽见姜惑神情不似作伪,默然沉思。
“异人族施出‘十血之咒’祭出魔灵只为对付轩辕族,神农族本不应该插手。而姜少侠虽然相貌极似我们所要找的人,然而圣剑居之会后,我已相信了你。但那日在摘星楼上见到你身怀行雷珠之碎片,又生疑虑,再听到宇文兄说起你为求武成王脱险、不顾数百家将生死的乖张行事,不管你是否我族中仇敌,为求万一,今日都不愿放虎归山。”盖天华一指姜惑身后宝镜,“此镜名为通玄,乃是我族中至宝,魑魅魍魉之皆无所遁形。何况那行雷珠本非你所有,妄用神物,以致被通玄宝镜化去宝剑御力,也是天意。”
姜惑自知抵抗无益,仰天长叹:“晚辈虽然冤枉,但能死在诸位前辈手中,亦算不幸中大幸。”盖天华低首唏嘘:“我与姜少侠毕竟有数面之缘,你既知不敌,这便自尽吧。黄泉路远,尚请珍重。”
“你们这些人自以为可以随意控制他人生死,我偏偏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姜惑一挺独息剑,傲然道,“魔灵虽为你们所不齿,却亦有自己的尊严。我决不会自尽,想杀我就来吧。”
宇文乾泽漠然道:“既然如此,今日便与你分个生死!”
“不!你虽是魔灵之身,但我相信你决不会做出危害黎民苍生的事情。”青妍回身望定姜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肯定地回答我一句,便助你逃出此劫,再同去见师尊替你求情。”
姜惑摇摇头,面对着九位神农族绝世高手,青妍纵然是南极仙翁的得意弟子,亦无能为力,徒然送上一条性命而已。他微笑着替青妍掩上破裂的衣衫:“能听到你这番话,姜某虽死无憾……”话未说完,他的手蓦然一震,正触在青妍背颈处一道紫色的胎记上。
两人齐齐一怔,四目对望,千言万语在目光的交汇中瞬间流过。姜惑眼前忽然闪过无数零乱无序的片段,那个一步一叩拜入山门、求南极仙翁收己为徒的小女孩;那个心志坚毅、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的窈窕少女;那个遥望海天、唯求得窥天道的娉婷倩影;那个心地善良、立誓为世间众生尽献余力的美丽女子;漫天冰雪中苦修剑术;古佛青灯下虔诚祷告;恩州驿站一吻后错愕的心情‘巨人山洞强自压抑的镇静;最后是小木屋枯坐静等的期盼与彷徨……
刹那间,姜惑似乎已看透了青妍的一生一世、所想所念!
姜惑心头感慨万千,对青妍柔声道:“你不必悲伤,魔灵一死,亦免了这世间的一场浩劫!”轻轻推开青妍,挺剑疾出,刺向宇文乾泽的咽喉。青妍知道姜惑与圣剑士一旦再度交手,绝无可能分开,姜惑只有力竭战死一途,而圣剑士恐怕亦会损伤惨重。大急之下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这样死去!奋不顾身横插在双方之间,姜惑刺向宇文乾泽那一剑反而变得朝青妍背心刺去。
姜惑连忙收招退步,谁知身后却蓦然一空,一时立足不稳,在诸人的惊呼中,竟凭空跌入那通玄古镜之中。
姜惑一个侧翻,轻轻从地上起身。眼前豁然一亮,刚才明明还在暗夜山洞里,这一刻已是青天白日。耳中似乎还回荡着盖天华等人的惊呼声,身畔却再无一人。他大张着嘴,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变故。茫然四顾,但见周围花草满野,古树参天,竟莫名其妙地处身于一个陌生的山谷中。
“何人擅闯禁地?”一个声音忽从高处传来。
姜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影已从山顶处一跃而下。他身处险地,不敢大意,手持独息剑静观其变。那道身影人在空中,怒喝一声:“放下兵刃!”霎时间已落至姜惑面前,掌中一柄长剑挑向独息剑。
姜惑不愿多生事端,独息剑收回半尺避开来剑,谁知来人武功奇高,长剑在空中一振变向,仍是往独息剑上挑来。姜惑斜步翻腕,独息剑锋上扬避过来人长剑的剑路;来人低啸一声,剑锋大颤,抖出几个剑花,看那来势,若是姜惑刻意不让双剑相交,自己便会受伤。姜惑心中位怒,暗忖我岂会怕你?独息剑画个半圈疾速兜了回来,不偏不倚刺向来剑剑锋三寸,正是对方最难施劲发力的地方。来人叫了一声“好”,双剑相交的刹那,长剑在空中蓦然一侧,竟贴在独息剑剑脊无锋之处。
姜惑但觉对方长剑上凭空生出一股吸力,借劲生劲,欲要一举甩开独息剑,哪会让他得逞?暗运玄功,独息剑往外门一偏……
电光石火间,双剑已各使出数般变化,两人招式旗鼓相当,功力平分秋色,双剑一触即分。来人固然未能令姜惑弃剑,却也化双剑相交的撞力为横劲,翩然飞出。
姜惑心中暗惊,此人出剑之疾、招法之巧、变招之快、内力之深皆是上上之选,竟丝毫不在盖天华与宇文乾泽之下。自问若不凭独息剑上“丹盖”与“桂魄”之力,百合之内恐怕不可能制住对方。
“好俊的身手!”来人亦不由赞了一声姜惑的武功。但见他头戴铜盔,身披战甲,如此重负从高崖上落下却全无损伤,显然武功极高。年约二十八九,面色阴沉,严重神光慑人。
姜惑注意到他盔上红缨的形状极其熟悉,似乎自己曾在小时候见过,惊疑不定,抱拳拱手:“请问这位将军,此地是何处?”
那铜盔将军嘿然冷笑:“炎帝亲临华怡山之事天下皆知,你不要以为装腔作势一番就可蒙混过关。”
听到炎帝的名字,姜惑脑中嗡然炸响,自己竟然又来到了三千多年前!
铜盔将军见姜惑神情惊悸,更增怀疑,目光锁在他的长剑上:“你擅带兵器入山,若非图谋不轨,就立刻弃剑。”
姜惑冷静下来,灵机一动,想到父亲祁蒙说曾在炎帝帐下效力,或许有缘与他遇见:“小弟祁蒙……之幼弟,特来找寻大哥,还请将军带我去见他。”他本欲直承身份,忽又想到不知父亲此刻是多大年纪,大概还不至于有自己这么大的儿子,匆匆改口。
铜盔将军神情稍缓:“原来你是祁蒙的兄弟,嗯,相貌上倒是有几分相像。不过他此刻在外办事,并不在华怡山,你恐怕是空跑一趟了。”
姜惑喜道:“原来你认得我……大哥。”
铜盔将军笑道:“怎么不认得,我是他的好兄弟季天龙。”
姜惑记得言庚提过这名字:“久仰久仰。原来你就是季天龙,小弟曾听……大哥说你的‘射日’剑法冠绝神州,乃是炎帝帐下武功最强的亲卫。连盖天华亦是你的……”说道这里,连忙住口不语。
“盖天华?倒未听说过这名字。”季天龙听姜惑提及自己独门秘传的“射日”剑法,反倒更信了他几分,哈哈大笑,“嘿嘿,祁蒙那家伙素不服人,想不到暗地里还如此评价我。”
姜惑只恐言多有失,唯闭口苦笑。既来之则安之,起初的震惊已过,暗中思忖如何想办法见到父亲祁蒙。
忽又从谷深处传来一个平和的声音:“天龙在于何人说话?”
季天龙垂首肃言:“禀炎帝,是祁蒙的弟弟,来寻他大哥。”
炎帝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沉默良久:“带他来见我吧。”
季天龙答应一声,又拍拍姜惑的肩膀:“你这小子福分不浅,炎帝入山之后静坐数日,连我都不准随便接近,此刻竟要亲自见你呢。”
想到竟然能见到神农族之祖炎帝,姜惑按捺不住心头兴奋,大步行去。季天龙喝骂一声:“小子昏头了,把剑留下。”
炎帝却传声道:“不必了,准他带剑。”
姜惑行出数十步,转过一个弯后已出了谷口,来到华怡山的后山麓。
眼前是一道小溪,潺潺流水,清澈无波。姜惑蓦然惊醒:这不正是青妍借洗独息剑之机封印“丹盖”之玉的地方么?原来青妍带自己去的山洞正是在华怡山的后山之中,只是当时夜暗,再加上事隔三千年景物变换,自己竟一时未能认出。
溪边有一座草庐,一位老人盘膝静坐庐边,似在闭目打坐。炎帝五十余岁,长眉垂目,面目慈祥,身着一件打了几个补丁的粗麻蓝衣,宛若一个普通农夫。姜惑蹑足行来,炎帝虽不睁目,却听得清清楚楚,嘴角露出一丝浅淡而豁然的笑意:“坐到我面前吧。”
姜惑向来不拘俗礼,应言坐下。炎帝蓦然睁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姜惑好久,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魔灵原来竟是这般模样!”
姜惑大惊,几乎一跃而起。炎帝含笑不语,他神情中的笃定感染了姜惑迷乱的心绪,沉住气问道:“炎帝如何知道我身份?”
炎帝轻叹了一声:“知道就是知道,何必追究原因。何况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无须费唇舌多作解释。”
姜惑一呆,试探发问:“炎帝话中所指何意?还请教诲。”他注意到炎帝话中提到的是“我们”的时间,当经历过这种种惊人的变故后,任何一个细节都足以令他胆战心惊。炎帝微笑道:“你是祸乱我子孙后代的根源,我虽无力阻止,却仍想逆天行事,试图改变你的行为。”
姜惑一横心:“炎帝既知我来历,大可叫那十六亲卫取我性命。单凭那季天龙一人,便足有能力与我一战。”
炎帝摇摇头:“镜有两面,正曰幻谔,反曰通玄。你必已修得勇者之手,所以可以出入两镜之间,先脱胎换骨,再凝精化虚,已修得不死之身,除非元始天尊、南极仙翁与太乙真君三仙齐临,又或妖魅鬼族重铸震天弓与穿云箭,这世间再无人可制服你。何况是我这一个区区凡人。”
听着炎帝谦卑冲淡而饱含禅机的话语,姜惑对面前的老人生出了强烈的尊敬,伏身于地九拜叩首:“小子身为魔灵无可选择,正不知应何去何从,还请炎帝指点一条明路。”
炎帝颔首:“你能有此仁心,我亦死而无憾了。”
听到炎帝直言生死,姜惑忽想起传说中炎帝的不明死因,慌忙道:“据说炎帝正是死于华怡山中,务请防范。”
“我若不是抱着必死之心,今日也不会见你了。”炎帝混若无事地微微一笑,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于掌心,“你可认得此物?”
姜惑心头生出强烈的感应,抬眼望去,只见一颗玉色大珠在炎帝掌心间,色彩绚丽,如梦如幻……他清楚地知道这正是破界神物中的行雷珠,或许是因为乍见破界神物的震惊,或许面对着这洞悉天机的老人,所有的言语都已无力,此刻的姜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炎帝续道:“这就是你苦苦追寻的行雷珠了。本是雷神行雷布电之物,在梵天之战时流落于人间,几经辗转才被我所得到,可惜却又不得不毁了它。”姜惑忽生出一种荒谬至极的念头,伸手往怀中摸去。然而他怀中的那颗行雷珠碎片——隐珠已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
姜惑目瞪口呆,一时茫然无措。他无法理解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只有任凭那未知的命运引领。
炎帝望着行雷珠,喃喃道:“红尘凡间的世情,便如这颗珠子,堪不破便是五光七彩,迷心惑目;勘破了便无遮无尘,通透空灵。”
姜惑隐有所感:“请问炎帝,何为通透?何为空灵?”
炎帝肃容道:“无视天下的讥笑嘲讽,是为通透;一切行为凭己心所出,是为空灵。你身为魔灵,悟性奇高,自可琢磨。魔与道只一线之隔,进一步是福泽苍生,退一步祸乱天下,全在你一年之间。”
姜惑一震,父亲祁蒙也说过与炎帝类似的话语。他们并没有强迫自己去选择,而是把决定权放到自己手中。这,既是一种绝对的信任,也是一种绝对的尊重。炎帝将姜惑的神情尽收眼底:“记住,你此刻决不能去见祁蒙,否则时空混乱,变数频生。我言尽于此,你去吧。”
姜惑怔然道:“往何处去?”既然不能去找父亲,他根本不知自己在这三千年前的时代里还能做些什么,更不知还能否回到大商朝。
炎帝镇定一笑:“去往何处,到时你自会明白。”缓缓以指画地,写下了八个大字:葬尸于此,以待后人!
姜惑见到炎帝的留字,大吃一惊:“炎帝意欲何为?”
炎帝那无畏而坚定的笑容中似乎还隐含一分苦涩:“我耗去十五年的阳寿,只为给魔灵一个机会。希望你不会负我!”言罢忽将掌中行雷珠往口中一塞,强吞入腹。
姜惑听炎帝承耗去十五年阳寿,不明所以,呆呆看着炎帝吞珠入腹,竟不知是否应该阻止他。一声炸响忽从炎帝腹中传来,他大叫一声,蓦然张口,与冲天血箭一并喷出的,还有十枚已然散裂的行雷珠碎片!
炎帝缓缓倒下,口鼻间呼吸已绝,面目仍一如生前慈祥。
姜惑心头剧震,知道炎帝必是为了天下苍生舍身点化自己。他身负魔灵,原是本性自私,除了父母亲人与知交好友,决不会关切他人的命运,此刻见到炎帝大仁大勇以身殉道之举,犹如狂雷炙顶,心神震撼。对着炎帝的尸身重重叩了几个响头,毅然转身离去。
奔过一道山峰,远远回望,依稀可见季天龙与另外十五名炎帝亲卫跪于炎帝尸体之旁,扼腕狂呼。想必他们定然认定杀死炎帝的真凶就是化身祁蒙之弟的姜惑。直到这一刻,姜惑才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被当作神农族的百世仇敌,自己的画像为何会落在圣剑士手中流传三千年!再联想到炎帝临死前“无视天下人的讥笑嘲讽”的言语,或许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亦无意去分辨。
姜惑疾奔而行,任那狂风吹打着自己紊乱的心绪。他根本不知炎帝耗去十五年阳寿有何用意,只知自己决不能辜负这乍见一面却倾盖如故的老人,不能辜负那相酬知己的一腔热血。
但是,如果放弃那破界使命,今生今世就再不能见到父母,他的心中又是何其不甘?但想到炎帝的仁爱胸怀,父亲的切切嘱托,两种念头在他心里纠缠不休,难以取舍。他第一次痛恨自己魔灵的身份,迫使他不得不在痛苦中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姜惑一路上不辨方向,在这三千年的时代里奔走着,爱恨交织,天人交战,依然无法抉择。再走数日,天气渐寒,人迹亦越来越稀少,早已远离了中原。
这一日来到一片荒原中,遥望远处群山云海,姜惑忽然福至心灵,解铃终需系铃人,要破解那灭天绝地的“十血祭”只有一个方法:去昆仑山,找那被禁锢于万年寒冰中的——桑伶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