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奔丧遇险
作品:《曾国藩全集》 一湘乡曾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湘乡县第一号乡绅家,正在大办丧事。
这人家姓曾,住在县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叶塘都1。
荷叶塘位于湘乡、衡阳、衡山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抱,交通闭塞,是个偏僻冷落、荒
凉贫穷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杨坪的曾氏府第,却异常宏伟壮观:一道两人高的白色粉墙,严
严实实地围住了府内百十间楼房;大门口悬挂的金边蓝底“进士第”竖匾,门旁两个高大威
武的石狮,都显示着主人的特殊地位。往日里,曾府进进出出的人总是昂首挺胸,白色粉墙
里是一片欢乐的世界,仿佛整个湘乡县的幸福和机运都钟萃于这里。现在,它却被一片浓重
的悲哀笼罩着,到处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早地降临。
大门口用松枝白花扎起了一座牌楼,以往那四个写着扁宋体黑字——“曾府”的大红灯
笼,一律换成白绢制的素灯,连那两只石狮颈脖上也套了白布条。门前大禾坪的旗杆上,挂
着长长的招魂幡,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上,一会儿轻轻落下。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
的碑亭,碑亭里供奉着一块朱红销金大字牌,上书“戊戌科进士前礼部右堂曾”。碑亭四
周,燃起四座金银山,一团团浓烟夹着火光,将黄白锡纸的灰烬送到空中,然后再飘落在禾
坪各处。
天色慢慢黑下来,大门口素灯里的蜡烛点燃了。院子里各处也次第亮起灯光。曾府的中
心建筑黄金堂通明。黄金堂正中是一间大厅,两边对称排着八间厢房。此时,这间大厅
正是一个肃穆的灵堂。正面是一块连天接地的白色幔帐,黑漆棺材摆在幔帐的后边,只露出
一个头面。幔帐上部一行正楷:“诰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中间一个巨大的“奠”
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遗像。只见她端坐在太师椅上,慈眉善目,面带微
笑。幔帐两边悬挂着儿女们的挽联。上首是“断杼教儿四十年,是乡邦秀才,金殿卿贰。”
下首是:“扁舟哭母二千里,正鄱阳浪恶,衡岳云愁。”
左右墙壁上挂满了祭幛。领头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面贴着四个大字:“懿德永
在”。落款:正四品衔长沙知府梅不疑。接下来是长沙府学教授王静斋送的奶白色杭纺,上
面也有四个大字:“风范长存”。再下面是一长条白色贡缎,也用针别着四个大字:“千古
母仪”,左下方书写一行小字:“世侄湘乡县正堂朱孙贻跪挽。”紧接县令挽幛后面,挂的
是湘乡县四十三个都的团练总领所送的各色绸缎绒呢。遗像正下方是一张条形黑漆木桌,上
面摆着香炉、供果。灵堂里,只见香烟袅袅,不闻一丝声响。
过一会儿,一位年迈的僧人领着二十三个和尚鱼贯进入灵堂。他们先站成两排,向老太
太的遗像合十鞠躬,然后各自分开,缓步进入幔帐,在黑漆棺材的周围坐下来。只听见一下
沉重的木鱼声响后,二十四个和尚便同时哼了起来。二十四个声音——清脆的、浑浊的、低
沉的、激越的、苍老的、细嫩的混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长时短,保持着大体一致。
谁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哼些什么:既像在背诵经文,又像在唱歌。这时,一大捆一大捆
檀香木开始在铁炉里燃烧。香烟在黄金堂里弥漫着,又被挤出屋外,扩散到坪里,如同春雾
似地笼罩四周的一切。整个灵堂变得灰蒙蒙的,只有一些质地较好的浅色绸缎,在附近的烛
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闪烁着冷幽幽的光。换香火、剪烛头、焚钱纸、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
一概浑身缟素,蹑手蹑脚。灵堂里充满着凝重而神秘的气氛。
灵堂东边一间厢房里,有一个六十二三岁、满头白发的老者,面无表情地颓坐在雕花太
师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爷,名麟书,号竹亭。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迁至湘乡荷叶塘,
一直传到曾麟书的高祖辈,由于族姓渐多略有资产而被正式承认为湘乡人。麟书的父亲玉屏
少时强悍放荡,不喜读书,三十岁后才走入正路,遂发愤让儿辈读书。谁知三个儿子在功名
场上都不得意。二子鼎尊刚成年便去世,三子骥云一辈子老童生,长子麟书应童子试十七
次,才在四十三岁那年勉强中了个秀才。麟书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
童餬口,并悉心教育儿子们。麟书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却精明强干。江氏比丈夫大五岁,
夫妻俩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无巨细,皆由江氏一手秉断。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条有理,
对丈夫照顾周到,体贴备至。麟书干脆乐得个百事不探,逍遥自在。他曾经自撰一副对联,
长年挂在书房里:“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耕半读,但将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
世事不闻不问,且把艰巨付儿曹。”现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书似乎失去了靠山。偌大一个
家业,今后由谁来掌管呢?这些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巴望着大儿子回来。曾府有今日,都
是有这个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爷的缘故。丧事还要靠他来主持,今后的家事也要靠他来决断。
就在曾麟书坐在太师椅上,独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着重
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这是麟书的次子,名国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里通常
称他四爷。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着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贵已经回来五天了。”老太爷睁开半闭着的双眼,眼中布满血丝,“他说在安徽太
湖小池驿见到你哥的。江贵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这一两天也要赶
回来了。”
“爹,江贵怎好跟哥比!”说话的是次女国蕙。她双眼红肿,面孔清瘦,头上包着一块
又长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亲留下来的衣服,“江贵沿途用不着停。哥这样大的
官,沿途一千多里,哪个不巴结?这个请吃饭,那个请题字,依我看,再过半个月,哥能到
家就是好事了。”
麟书摇摇头说:“你们都不知你哥的为人。这种时候,他哪会有心思赴宴题字,莫不是
出了什么意外吧!”麟书无意间说出“意外”二字,不免心头一惊,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来。
“哥会遇到什么意外呢?虽说长毛正在打长沙,但沅江、益阳一路还是安宁的呀!江贵
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国潢没有体会到父亲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认真地思考了一
番。
“你们不知道,江贵对我说过,他这一路上,胆都差点吓破了。”接话的是个二十七八
岁的青年,他是麟书的第四子,名国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称九爷。他也是一身
纯白,但却不见有多少戚容。国荃放下手中帐本,说:“江贵说,他从益阳回湘乡的途中,
遇到过两起裹红包头布,拿着明晃晃大刀的长毛,吓得他两腿发抖,急忙躲到草堆里,直到
长毛走过两三里后才敢出来。”
“团勇呢?团勇如何不把那些长毛抓起来?”国潢是荷叶塘都的团总,他对团勇的力量
估计很高。
“四哥,益阳还没有办团练哩!”搭腔的是麟书的第三子国华,族中排第六。这位六爷
已出抚给叔父为子,他虽然也披麻带孝,但却跷起二郎腿在细细地品茶,与其说是个孝子,
不如说是个茶客。他略带鄙夷地说,“四哥总是团勇团勇的,真正来了长毛,你那几个团勇
能起什么作用?省城里提督、总兵带的那些吃皇粮的正经绿营都打不赢,长毛是好对付的?
我看长沙早晚会被长毛占领。”
曾府少爷们的这几段对话,把挂名为湘乡县团练总领的老太爷吓坏了。他离开太师椅,
在房子里踱着方步,默默地祷告:“求老天保祐,保祐我的大儿子早日平安归来。”老太爷
喃喃自语多时,才在大女儿国兰的搀扶下,心事重重地走进卧室。
1都,清朝行政区划名,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乡。
二波涛汹涌的洞庭湖中,杨载福只身救排——
就在曾麟书默默祷告的第二天午后,岳阳楼下停泊了一只从城陵矶划过来的客船,船老
大对舱里坐着的一主一仆说:“客官,船到了岳州城。今天就停在这里,明天一早开船。现
在天色还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
舱中那位主人打扮的点点头,随即走出舱外,踏过跳板上岸,仆人在后面紧跟着。走在
前面的主人约摸四十一二岁年纪,中等身材,宽肩厚背,戴一顶黑纱处士巾,前额很宽,上
面有几道深刻的皱纹,脸瘦长,粗粗的扫把眉下是两只长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双眸中
射出两道锐利、阴冷的光芒,鼻直略扁,两翼法令长而深,口阔唇薄,一口长长的胡须,浓
密而稍呈黄色,被湖风吹着,在胸前飘拂。他身着一件玄色布长袍,腰系一根麻绳,脚穿粗
布白袜,上套一双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缓慢稳重的步履,沿着石磴拾级而上。此人正是曾麟
书焦急盼归的长子,早些天尚官居礼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曾国藩。一个多月前,曾国
藩奉旨离京赴赣,充任江西乡试正主考官。行抵安徽太和小池驿,突然接到江贵送来的母死
凶信,便立即改道回家,火速由水路经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进入湖南。跟在后面的仆
人名唤王荆七,近三十岁,人生得机灵精神。
“大人。”王荆七轻轻地喊一声。
“又忘记了!”曾国藩威严地打断他的话,“我现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制的平
民,懂吗?”
“是!”荆七一阵惶恐,连忙改口,“大爷,前面就是岳阳楼,你老上去吃点东西吧!
这些天来,你老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饭。”
曾国藩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地点一下头。自从见到江贵后,曾国藩就处于极度悲痛之
中。昨天船进洞庭湖后,心情才开始平静下来。但当他抬头凝望眼前这座号称“天下楼”的
岳阳楼时,不禁又双眉紧皱起来。前次游历,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那时的岳阳楼,是何等
的雄伟壮观,气概不凡!登楼游览,酒厅里高挂的是范仲淹传诵千古的《岳阳楼记》,楼下
是烟波浩淼的八百里洞庭。散馆进京的二十九岁翰林曾国藩,反复吟诵着“先天下之忧而
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警句,豪情满怀,壮志凌云:此生定要以范文正公为榜样,干一番
烈烈轰轰、名垂青史的大事业!而眼下的岳阳楼油漆剥落,檐角生草,黯淡无光,人客稀
少,全没有昔日那种繁华兴旺的景象。曾国藩感到奇怪。他心里想,或许是今日的心情大异
于先前了吧!
曾国藩上了二楼,拣一个靠近湖面的干净座位坐下,荆七坐在对面。刚落座,酒保便满
面堆笑地过来,一边擦着桌面,一边客气地问:“客官,要点什么?”不等回答,又接着
说,“小楼有新宰的嫩黄牛,才出湖的活鲤鱼,池子里养着君山的金龟,螺山的王八,还有
极烈极香的‘吕仙醉’。李太白当年喝了此酒,在小楼题诗称赞:‘巴陵无限好,醉杀洞庭
秋。’……”酒保正滔滔不绝地说得高兴,荆七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在嚼些什么舌头!看
看这个。”说罢,扬起系在腰上的麻绳。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随即又说,“客官不吃荤的,
小楼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干,常德的捆鸡,湘西的玉兰片,宝庆的金针,古丈的银耳,衡
州的湘莲,九嶷山的蘑菇。”
这些菜名,曾国藩听了很觉舒畅。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乡的土产。他对酒保
说:“拣鲜嫩的炒四盘来,再打一斤水酒。”
“好嘞!”酒保高声答应,兴冲冲地走下楼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盘:一盘油焖香葱白豆
腐,一盘红椒炒玉兰片,一盘茭瓜丝加捆鸡条,一盘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针木耳蘑菇
汤。红白青翠、飘香喷辣地摆在桌上。曾国藩喝着水酒,就着素菜,吃得很是香甜。喝完
酒,酒保又端来两碗晶莹的大米饭,曾国藩吃得味道十足。不仅是这些日子,他仿佛觉得自
从离开湖南以来,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还是家乡好哇!”曾国藩放下筷子,
感慨地说。刚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茶,说:“客官看来是远道而来,
不瞒二位,这茶是用道地的君山毛尖泡的。”见曾国藩微笑地望着自己,酒保心中得意,
“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树。当中一棵,是给皇上的贡茶,左右两边两
棵是抚台大人和知府老爷送给亲戚朋友的礼品。左边第二棵是茶场老板的私用,右边第二棵
则是小楼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买不到,小楼规矩,
每位客官用完饭后,奉送一碗道地的君山茶。”酒保边说边利索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面,
下楼去了。
曾国藩呷了一口茶,虽比不上京师买的上等毛尖,但也确实使人心脾清爽。他没有想
到,破败的岳阳楼上却有这样好的饭菜和能说会道的酒保,心情舒畅多了。他端起茶碗,向
窗外的湖面眺望。阳光照在湖水上,泛点金光。远处,一片片白帆在游弋。极目处,有
一团淡淡的黑影。曾国藩知道,那就是君山。近处,沿湖岸停泊着一个接一个木排。这些木
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区,扎成排后顺着湘江漂流,越过洞庭湖,进入长江,再远漂武昌、江
宁、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做排客。排客们终年在水面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树
皮盖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里面。曾国藩正颇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几个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
湖面陡然起风了,满天乌云翻滚,像要下雨的样子。刚才还是明镜般平静的湖面,顿时波浪
翻卷。风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面上的木排随着波浪在上下起伏,几个离岸边不远
的木排在迅速向湖边靠拢。大雨哗哗而下,雨急风猛,温顺的洞庭湖霎时变成了一条狂暴的
恶龙。曾国藩坐在楼上,浑身感到凉飕飕的。他有点担心,这座千年古楼,会不会被这场暴
风雨击垮?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看到离岸边约百来丈远的湖面上,一个小排被风浪打得左右摇
晃,却一步也不能前进。一个汉子死死地扶着排后舵把,另一个汉子急得这边跑到那边。猛
地一个大浪打来,木排上低矮的杉树皮屋垮了,一个木箱被水冲到湖里。两边跑的汉子纵身
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吓得蹲在排上,紧紧地抓着一根缆绳。一个
四十余岁的妇人急得在排上前后乱窜。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女孩被卷进了湖中。“不得
了!”曾国藩喊了一声,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荆七也赶紧站起,紧张地倚着窗口观望。正
在这危急时刻,湖边木排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见那青年一个猛子扎
入水底,刚好到排边又露出头来。他轻捷地游到手脚乱抓的小女孩身边,把她高高托出水
面,游到排边。曾国藩到这时才舒了一口气。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点点,排上的汉子
拿来一大捆粗绳。青年接过绳子,走到排头,将绳子一头系在排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复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着年轻人前进起来,湖边观看
的人一齐喝采。曾国藩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木排缓缓地向岸边移动,平安地来到岳阳楼脚
下。排上那两个汉子上得岸来,扶住年轻人,纳头便拜。
曾国藩对那个年轻人见义勇为的品德和罕见的神力感慨不已,对荆七说:“你去请那位
壮士来,我要见见他。”
一会儿,荆七带上一个人来。曾国藩见来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裤,头上包着一块黑布,四
方脸,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心中甚是高兴。他站起来,伸
手指着对面一方座位说:“壮士请坐!”
“在下与老爷素不相识,岂敢冒昧。”
“壮士刚才救人救排的举动,乃英雄豪杰的作为,令鄙人钦佩不已。壮士不必客气,坐
下好叙话。”
曾国藩待年轻人坐下后,又吩咐荆七:“叫酒保速来几盘荤菜,外加一斤‘吕仙醉’。
再上一盘素菜,半斤水酒。”
须臾酒保端上酒菜来。曾国藩叫荆七满满地给客人倒一杯酒,然后自己举起酒杯来,
说:“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荤腥,借这水酒素菜,聊陪壮士喝两杯。”
年轻人并不多谦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壮士真豪侠之士。”曾国藩又叫荆七筛酒,问:“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何处人
氏?青春几何?”
“在下姓杨名载福,字厚庵,长沙县人,今年三十岁。”
曾国藩频频颔首,不待杨载福发问,便自报了姓名,说:“鄙人在武昌一官员家教公子
读书,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现回湘乡为母亲办理后事。”
“原来是位饱学先生,载福失敬了。”杨载福说着站起来重施一礼。
曾国藩连忙叫他坐下,又劝他喝了一杯酒。
“杨壮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气力之大,鄙人从未见过第二人,壮士能赏光应邀,
鄙人很是感激。请问壮士,你这般神力是如何练出来的?”
“承老先生夸奖,实不敢当。”杨载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载福生在放排人家。
父亲经营一辈子排业,只因生性仗义疏财,家中并未落下积蓄。载福小时,家父曾请了一位
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怎奈载福不上进,所爱的是跑马射箭、使枪弄棒。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
请武师保镖,不如干脆让我弃文就武,于是请来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师傅们的指
教下,略有长进,十八岁便开始随父闯荡江湖,见过一些世面,也会过不少强盗英雄。前年
家父弃世,便自己单独放起排来。”
曾国藩一边听杨载福讲话,一边细细地端详他。见他双眼乌黑发亮,正应相书上所言
“黑如点漆、灼然有光者,富贵之相。”左眉上方一颗大黑痣,又应着相书上所言“主中年
后富贵”。对于相书,曾国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欢相人。
一方面将别人的长相去套相书上的话,另一方面,他又看重这人的精神、气色、谈吐举
止,尤重其人的为人行事。将两方面结合起来,去判断人之吉凶祸福。眼前这位杨载福,凭
着他多年的阅历和相人的经验,两方面都预示着前程远大,只可惜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得
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应当指点他。曾国藩待杨载福说完后,问:“目今兵戈已起,国家正
要的是壮士这等人才。不知壮士肯舍得排业,去投军么?”
杨载福答:“家父从小就跟载福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这点
能耐能被在位者赏识,为国家效力,今后求得一官半职,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好!有志气!”曾国藩高兴地说,“鄙人与湖南巡抚有一面之交,我为你写封荐书,你
可愿去长沙投奔骆大人?”
“愿意!”杨载福站起来,爽快地回答,“尽管长毛正在围攻长沙,别人都说长毛厉
害,但载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进长沙。”
荆七从酒保处借来纸笔,曾国藩写了几句话,用信封封好,交给杨载福。杨载福郑重地
接过信,藏在贴身衣袋里,然后对曾国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载福一拜。今生若有
个出头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载福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内即赴长
沙投奔骆大人。”
说罢昂首下楼而去。曾国藩即命荆七与酒保会帐,然后也离开了岳阳楼。
三摆棋摊子的康福——
曾国藩从岳阳楼上下来,想起无意间结识了一位本事出众的江湖好汉,又给他指引了出
路,心中甚是快乐,一个多月来母丧的悲戚暂时淡忘了一些。看看离天黑尚有个把时辰,便
信步来到岳州城的闹市区。只见三街六市,人来人往,百行百业倒也齐全。十字路口一家当
铺门前围着一堆人,地上摊开一张纸,纸上画着横竖交叉的格子,上面布着几颗黑白棋子。
原来是街头对弈!曾国藩年轻时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吸水烟,一个是下围棋。后来,水烟戒
了,对围棋的兴趣却始终不减。只是在公事忙时,尽量克制着少下。自从六月份离京以来,
两个多月没有下围棋了,今日一见,如同故友重逢,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苍白,满脸胡须犹如一丛茅草,衣裤皱皱
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换过了。
他的脚边用石块压着一张纸,上书:“康福残局。胜一局收钱十文,败一局送钱二十
文。”原来是个摆棋摊子的。曾国藩正想走开,却想起看了这样久,却一直不见二人动过一
子,感到奇怪。再细看一眼,只见康福执黑,执白的人一枚子举在半空多时,不能将它定在
何处。曾国藩替那人着想。他越想越惊异,这黑子居然无从攻破!他开始对这位摆棋摊子的
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艺不错,看来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思忖间,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
叫:“谁敢在我的地盘上逞威风,赶紧识相点滚开!”说着便分开众人,冲了进来,后面跟
着三个恶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头来,望了来人一眼,说:“相公,你不认识了?前天在桥
边你还跟我对弈了一局。”说罢站起来。
围观的人见势头不对。都纷纷散开。
曾国藩这时才看见康福的布鞋头上缝了两块白布,这是沅江、益阳一带的风俗:为死去
的父母服丧。
“谁跟你下过棋?不要胡扯!”闯进来的人一脸凶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
在我的地盘上做了半天买卖,居然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好大的胆子!”
“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许,我这就走,这就走。”康福弯下腰,收拾棋子,准备走。
“好轻松!说走就走?”凶汉子卷起袖子,拦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说!”康福并不示弱。
“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我放你走!”
“岂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这里还没有赚到半两银子。你不是存心讹人吗?”康福小心
地将棋子装进布袋,从容地说。
“没有银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抢棋子!”
打手们一哄而上。康福左手护着布袋,只用右手对付他们。就这一只手,四条汉子也拢
不了边。曾国藩暗暗称奇,心想:“又是一条好汉!”一个打手火了,顺手抄起旁边一条板
凳,就要向康福头上砸来。正在这时,人圈外猛地响起一声雷鸣:“住手,你们这一群混
蛋!”
喊声刚落,人便来到圈内,一手夺过板凳。那人圆睁豹眼,指着凶脸汉子骂道:“好个
不知廉耻的家伙,欺侮外乡人,你还算得个男子汉吗?”
那凶脸汉子立时软下来,陪着笑脸说:“师傅,这小子在我的铺子前面摆摊子,也不跟
我打个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个人,你三四个,你先动手,到底是他欺侮你,还是你欺侮他?”来人完全是
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气。
“今天看在师傅的分上,饶了你。你滚吧!”那汉子对他的师傅拱拱手,带着其他三
人,悻悻地钻出人圈。康福向来人行了一礼,说声“多谢”,也便转背走了,走出几步远后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
曾国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这时才喊了声:“小岑兄,久违了!”那人掉
过脸来,兴奋异常地答道:“哎呀!
原来是涤生兄!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正是巧遇。”说着,连忙走过来,紧紧拉住曾国藩
的手,一眼看见他腰间的麻绳,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国藩轻轻地回答,“伯母仙逝两个多月了,我却一点都
不知道,真对不起!”
小岑叹息着。
“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找个酒楼去喝两杯吧!”
“好!就到前面酒店去吧!”
小岑是欧阳兆熊的表字。欧阳兆熊湘潭人,比曾国藩大四岁,家资饶富,为人最是仗义
疏财。道光二十年,是曾国藩散馆进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万顺客店。一
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两颊烧得通红,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欧阳兆熊那年进京会
试,与他同住一店。兆熊精于医道,为之尽心医治。有十天之久,曾国藩水米不沾牙,兆熊
整整在他身边坐了十天十夜。曾国藩那时手头拮据,病中所有费用,全由兆熊承担。病好
后,曾国藩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始终不说。从那以后,曾国藩视之如同亲兄长,怎奈兆熊官
运不济,四次会试均不售,于是打消了作官的念头。兆熊从小拜武林高手为师,有一手好功
夫,家中又有钱,便常年云游四海,广结天下朋友。两人一直书信密切。后来曾国藩官位日
隆,兆熊觉得彼此地位相差悬殊,回信渐疏;曾国藩也听说兆熊所交太滥,三教九流,无所
不有,也怕受牵连,信也写得少了。慢慢地,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今日在岳州城邂逅,二人
都感到意外地高兴。
“小岑兄,你这次来岳州,是路过,还是长住?”喝了一口酒后,曾国藩问。
“三个月前,我应一个朋友之约,到大梁去游览。前些日子听说长毛打到了湖南,我便
急着离开大梁回家。在汉阳盘桓了三天,大前天到了岳州,准备住几天,看看吴南屏,再回
湘潭。”
“南屏还在岳州?不是说到浏阳去作教谕去了?”南屏是吴敏树的字,当时颇有名望的
古文家,曾国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应试,都住在曾家。
“上个月回来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点约束,教谕还能当得久?”欧阳说着,猛地将
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荆七连忙拿起酒壶给他斟满。
“还是那样放任不羁么?我以为岁月总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旧无限制地喝,牢骚照旧无穷尽地发。”
“南屏本是栋梁之材,可惜时运不济,这一生怕只能做个郑板桥了。”曾国藩不无惋惜
地说,“正是这话,南屏现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闻。”十多年未回乡了,一踏入湖南,曾国藩便想一下
子什么都知道。
“这岳州人也会联扯,竟把南屏跟那些个下作人扯起来了。道是:怪妓何东姑,怪丐李
癞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吴举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恼。”欧阳兆熊说完苦笑一声,曾
国藩也跟着摇头苦笑。他想起前年吴南屏进京,带来一本诗集,很使自己倾倒。这样的奇
才,竟然被人目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叹!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应该去看看
他。二人相对无语。沉默片刻后,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河南情形如何?那里也还安宁
吗?”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出任过四川主考官外,将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这次经直隶到山
东到安徽,见到的都是一片乱世景象,比在京城里听到的要严重得多。京中都说柏贵治理河
南政绩显著,曾国藩想从兆熊这里打听些实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兆熊说,“官场中的腐败并不亚于湖南。现在正是秋收季节,但
从开封到临颖一带饥民络绎不绝,道旁时可见饿殍,令人目不忍睹。”
“河南也是这样京中还盛传柏贵治豫有方哩!竟跟山东、安徽差不多。”深深的忧虑从
曾国藩瘦长的脸上显出,他无心喝酒了。
“怪不得长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话中分明带着满腔激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虑及,实为用人不当所致,朝廷自会严加整饬。长
毛造反,罪大恶极,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国藩对兆熊的偏激不能赞同。兆熊也意识到刚
才失言,便不争辩,喝了几口酒后,说:“长毛围长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躏。我
有意结交些江湖朋友,请他们到我家乡去训练团练,保境安民。”
“小岑兄识见高远。”曾国藩知他已预见乱世将到,早作防范,的确比一般人高出一
筹。
“我和朋友们都以为,保卫乡里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时候,靠得住的
只有荆轲、聂政那样慷慨捐躯的热血壮士。不过,识人不易呀!昨日一个朋友给我引荐一个
人,我见他还像个样子,便收他做了个徒弟,这人便是刚才那小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欺
人霸物的混帐东西!”
二人边谈边喝酒,看看太阳快要落山了,曾国藩想到明天一早船就开,晚上要在船上过
夜,便对兆熊说:“小岑兄,今日就此告别。我这次回湘乡,至少有三年住,今后见面的机
会还多,过两个月我到湘潭来会你。南屏那里,这次也不去了,下次再专程拜访。”兆熊为
人最是爽快,也不挽留,说:“不劳你来湘潭,待我回家料理几天后,便到荷叶塘来祭奠伯
母大人。”
二人出了酒店,拱拱手分别了。
返回湖边的路上,曾国藩心想:自己过去结交的多属文人,现在干戈已起,大乱将至,
要像小岑那样,多交一些武功高的朋友才是。想到这里,他庆幸在岳阳楼上认识了杨载福。
又想起摆围棋摊子的康福,棋下得好,武功也不错,他一只手,居然使四个大汉不能近身,
看来是个沦落风尘的英雄。只可惜不知他下榻何处,不然真要去见见他。边走边想,很快到
了湖边。船老大客气地把曾国藩主仆二人接进舱里,又端上两碗香茶。刚才喝了不少酒,正
口渴得很,曾国藩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一边望着早已风平浪静的湖水,想到今夜可以看
到范仲淹笔下“静影沉璧,渔歌互答”的洞庭夜景,心中甚觉舒畅。他告诉船老大,长沙被
长毛围住了,明天改道到沅江。正说着闲话,只听见舱外有人问:“船老大,请问你的船明
早开哪里?”
船老大赶紧出舱,说:“明早开往沅江。”
“太好了!我搭你的船到沅江去,船费照付。”
“客官,船费付不付倒不碍事,只是我的船是另一位大爷包的。”
“那就请你代我求求那位大爷。”
荆七走出舱,说:“不搭不搭,你找别的船吧!”
“大哥,帮帮忙吧,我问了许多船,他们都不去沅江。”
曾国藩在舱里听到说话声,似觉耳熟,便走出来。这一见,真把他乐了。原来问话的
人,正是摆棋摊子的康福。康福一见也惊了:想不到这位大爷竟是帮他解围那人的朋友!曾
国藩的三角眼里射出喜悦的光芒,连忙招呼:“这位兄弟,快进舱来,我们一道到沅江
去!”
待康福进了舱,坐下,曾国藩说:“我正想找你,你却来了,真是巧事!下午我见你棋
摊上写着‘康福残局’,想必足下就是康福了。”
“大爷说得对,在下正是康福。今天在街上,多蒙大爷的朋友出面解围,不然就麻烦
了。”
船老大见他们很熟,又端来一碗香茶。曾国藩问:“兄弟,听你的口音,像是沅江、益
阳一带的人,你这是回家去吗?”
“在下是沅江县下河桥人。本想在岳州再呆些时候,今下午遇到那几个无赖搅了我的场
子,又不愿意和他们再纠缠,便临时决定立刻回沅江,真是天幸,正好遇见大爷。请问大爷
尊姓大名,何处人氏?”
“鄙人名叫曾国藩,字涤生,湘乡人。”
康福一听,惊疑片刻,连忙跪下拜道:“你老就是湘乡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刚才多多冒犯。”
曾国藩没料到一提起名字,康福便什么都知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告诉他真名。忙叫
荆七将他扶起,和气地问:“兄弟,请问台甫?”
“回大人的话,小人贱字价人。”康福恭恭敬敬地回答。
曾国藩见他这样,赶忙说:“我现在回籍奔母丧,已向朝廷奏明开缺一切职务,不再是
侍郎,而是普通百姓,你不要再叫我大人,也不要过分讲究礼节,你就叫我涤生吧!或感不
便,就叫我一声大爷也行。”
听到这几句话,康福心里很是感动,眼下这位被乡民神化了的侍郎大人,竟然是如此的
平易、谦和。喝了几口茶后,曾国藩说:“我素日也喜欢下围棋,今日见足下棋艺,自愧不
如。”
“大爷快不要提这事了。”康福显出一副惭愧的神情,“小人这几天万般无奈,才在街
头摆摊卖艺,实在有辱棋道,也有辱康氏家风。”
“也不能这样说。足下这是摆下一个擂台,以会天下棋友,怎能说‘有辱’二字。”自
从看出康福的棋艺武功以后,曾国藩对他摆摊卖艺之事也改变了看法。康福苦笑一下说:
“围棋乃尧帝亲手所制,当初制棋目的,原是为了陶冶太子丹朱性情,使之去嚣讼嫚泛而走
入正道,故史书上有‘尧造围棋,丹朱善弈’的话。几千年来,围棋为熏陶我炎黄子孙雅洁
舒闲之性情,发挥了益智、养性、娱乐之功用,历朝历代,凡是善弈之人,莫不是情趣高
洁、才智超俗之君子,几曾见围棋与金钱混在一起的。”
曾国藩听了康福这番议论,频频点头称是。康福继续说下去:“但康福不幸,穷困蹇
滞,逼得无路可走,只得靠卖残局餬口,说来真羞愧。”
“足下有何难处,能否对我叙说一二。”曾国藩觉察到康福胸中似有难言之隐。
“只要大爷想听,康福愿向大爷倾吐。”初见面时的惶恐已经消除,能与曾大人同坐一
船,真是三生有幸,且眼前这位红得发紫的大人物又是这等平和,康福恨不得将心中事全部
向他倾吐,“小人命苦,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
薄田艰难度日。前年,母亲因积劳落下重病,我跟弟弟商量,就是卖田卖屋,也要给母亲治
病。背着母亲,我们卖尽了祖遗田产。钱用完了,母亲也闭眼了。无法,兄弟俩又借钱为母
亲办了丧事。为还债,我留下弟弟在家,独自一人出门做生意。好容易赚了五十两银子,谁
知在岳州被贼人全部盗走,当时我简直气昏了。不要说店钱、回家旅费没有,连吃饭的钱都
没有了。身上一无所有,唯一的就是一盒围棋。”
说着,康福从包袱里将围棋取出,双手递给曾国藩。曾国藩喜下围棋,对棋子也很有兴
趣,家中收藏着十余副名贵棋子。他打开包布,露出一个紫红色檀香木盒,一股淡淡的清香
从木盒里透出。盒面上用银钉钉出一朵朵随风飘游的白云,云中奔腾着一条金光四射、张牙
舞爪的矫龙。曾国藩微微一惊,暗想:这不大像民间用物。他小心打开盒盖,里面分成两
隔,一边放着黑子,一边放着白子。黑子乌黑发亮,犹如婴儿眼中的眸子;白子洁白晶莹,
就像夜空中的明星。曾国藩又是一惊。自思所见围棋子不下千副,宫中的御棋也见过不少,
还从没有见到过这样质地精美纯净的棋子。他随手拿出一枚黑子,觉得它比一般棋子都压
手。时正初秋,天气还热,但这棋子却凉飕飕的,拿在手里很舒适。他将棋子轻轻叩在桌子
上,立时发出铿锵的声响,十分悦耳动听。曾国藩又拿出一枚白子,感觉一样,又一连拿出
十数枚,枚枚如此,心中甚是惊奇,嘴里连声赞道:“好子!好子!”抬起头来望着康福
说:“足下方才说到康氏家风,此棋莫非是祖上所传?”
“正是。”康福眼望着棋子说,“这副棋子,是在下先人传下的,到我们兄弟手里,已
经是第八代了。正因为是祖上所传,康福今天才同那几个无赖搏斗。”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看那几个人,说你占了他的地盘是假,借此勒索你这副棋子是
真。”
“大爷说得一点不错。”康福随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们要的就是我的棋
子。两天前,那个为头的家伙在桥头与我对弈了两盘。当时,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两只贪婪
的眼睛。他识货,知道这棋子非比一般,正经得不到,便纠合人来抢。不是我夸口,我是让
他几分,真的要打,那几个人不是我的对手。”康福平淡而缓慢地说着,并无半点惊人之
态。
凭着曾国藩多年的阅历,他知道眼前的这位青年不仅不是夸夸其谈之辈,或许还有更多
令人刮目相看的隐秘没有说出来。他请康福收起棋子,诚恳地说:“鄙人尽管在朝廷做了十
多年官,平生又酷爱下围棋,却从来没有见过足下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
不嫌我冒昧,这船上没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对我讲一讲这副棋子的来
历?”
“当然可以。”康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渔火点点、星月满天的洞庭湖面上,在安谧狭窄、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康福将
从来不对外人言的祖传之宝的来历告诉了曾国藩。
四康家围棋子的不凡来历——
那还是康熙初年的时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会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来到了直
隶安肃县地面一座古庙边,准备进庙稍避风雪。康慎刚要推开庙门,却突然发现门边雪堆里
躺着一个人,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康慎大吃一惊,急忙弯下腰来,手放在此人的鼻
孔边,感觉到尚有一丝气在冒出。他把这人身上的雪扫开,双手将人抱进庙里。这是一座破
旧的小庙,除一间安放泥菩萨的厅堂外,旁边尚有一间小房。房子里有一张床和一些简陋的
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见人。康慎想,或许此人就住在这里,他进门或是出门时病倒
在门口。康慎将那人放在床上,拿被盖好,又往灶里塞一把干草,点着火,烧了一碗开水,
给那人灌下两口,然后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这是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但嘴巴四周一根胡
须都没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单薄又陈旧,是个穷苦人。过一会儿,那人醒过来,康慎将
自己随身带的“风寒散”给他服了两粒。那人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发出一种女人般的尖细
声音:“相公,是您把我从雪地里背进屋里来的吧!谢谢您的救命大恩。”说着又要挣扎着
起来给康慎磕头。
康慎制止他,说:“大爷,您是不是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用手指指灶边的瓦罐子。康慎看那瓦罐里放的是半罐包谷粉。那人说:
“相公,麻烦您将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这儿吃两碗包谷糊糊吧!”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外面风雪更紧,附近又没有一户人家,康慎想今晚只得在此过
夜了。当康慎将包谷粉煮出一锅粥来时,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来找着几块咸萝卜,又煎了
四只鸡蛋。正要吃饭时,他又猛然想起什么,忙跑出门外,从雪地里摸出一只葫芦来。他将
葫芦泡在热水中,然后从里面倒出白酒,便和康慎一口一口地对饮起来。那人知道康慎是湖
南进京会试的举人后,格外高兴,说:“我叫纽序轩,在前明宫中作了十多年的公公。”
“哦!原来是位太监,怪不得声调像女人。”康慎心里想。纽公公继续说下去:“明朝亡
后,我便回到原籍安肃。因不男不女的,也不愿意住在亲戚家,于是一人住进这座旧庙,靠
原来的一点积蓄和给人帮工度日。今日午后到镇上去买酒,回家途中便觉不舒服,又遇上大
风雪,勉强走到家门口,便晕倒了。倘若不是遇到相公,这条命就到今天为止了。”说着,
纽公公起身高举酒杯,“康相公,权借这杯酒,感谢您的救命大恩。”
康慎慌忙站起说:“纽公公太客气了。今天遇见您,也是我的缘分。您在前明宫中十多
年,见多识广,今夜就给我讲点前明皇宫轶事吧!”
纽公公很兴奋,一边喝酒喝糊糊,一边和康慎从洪武帝扯到崇祯帝,又细说了崇祯帝的
周后、田妃、袁妃之间争宠吃醋的故事,并极有兴趣地谈起宫女和太监如何结菜户的事。
这些宫中秘闻,使康慎大饱耳福。直到深夜,康慎才在纽公公的炕上睡下。
次日上午,康慎醒来时,只见纽公公正坐在灶边生火,手里拿着一本书,房内已作清
扫,比昨天整洁多了。窗外,红日高照,风也住了,雪也停了,阳光照耀着人间的玉树琼
枝、银山蜡原,显示出一派娇艳壮美的气象。
纽公公今天精神大好了,见康慎醒来,笑容满面地说:“康相公,昨夜歇得好?”
“歇得好。自离家来就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您起得早!”
“我是起早惯了的,没有睡早觉的福分。”
康慎穿好衣服,对纽公公说:“您读书的劲头真大,大冷的天,读的什么书?”
“这种书,你们正经读书人怕是不会看的。”说着将书递给康慎。康慎接过一看,是一
本题为《古棋谱》的旧书。书皮用黄绫裱就,虽显得陈旧,并有污损,但仍可看出,黄绫的
质量和当初裱糊的工艺都是相当高的。康慎笑着说:“纽公公,不瞒您说,我虽是个读孔孟
之书的举人,但平生最喜欢的,倒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琴棋书画一类的闲事。”
“这么说来,康相公于围棋一艺必有深研。今日虽放晴,但大雪封门,行路不易,不如
干脆就在我家住几天,我们围几局如何?我已经十多年找不到下棋的对手了。”纽公公说到
这里,眼中流露出一种悲凉的神色来。一瞬间,又笑着说,“平时没有人和我下,我便自己
和自己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得其乐,来个当年东坡居士的‘胜也不喜,败亦无
忧’。”
康慎觉得很有趣,他本不急着进京,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有的是,遂欣然同意。
又从包袱里拿出五两银子来,说:“纽公公,我看您的日子过得艰难,我也不是个富裕的
人,这点钱,权当我这几天的食宿费吧!”
“康相公说哪里的话。我因为家贫,不能用丰盛的酒席款待你,已觉惭愧难堪,哪能收
你的钱!”
“纽公公,不要客气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不收下,我也不能在这里安生住。”
纽公公想想也是,家徒四壁,饭菜全无,留下康相公,拿什么来招待呢?于是收下康慎
的银子。吃过早饭,纽公公说:“康相公,你就在这里温习温习功课,我这就拿相公的钱去
买点酒肉菜蔬来,回头我们好好围几局。”
纽公公走后,康慎拿起《古棋谱》来翻看。书中所载棋谱并不多,打头一篇是尧帝教丹
朱弈棋局图,接下是文王拘羑里自弈棋局图、管仲与桓公对弈棋局图、庄周与惠施对弈棋局
图、范蠡与西施对弈棋局图、李斯与韩非对弈棋局图、张良与陈平对弈棋局图、孔明与周瑜
对弈棋局图等等。这些棋局名称,康慎大部分没有听说过,见过的几个棋局图,又与平日的
围法大相径庭。这真是本奇书!康慎如获至宝,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看了半天,慢慢地终于
看出些门路来了。
午后,纽公公回来。吃完饭后,二人对弈。康慎一向以善弈在朋辈中出名,谁知连下三
局,局局败北。纽公公下子出神入化,常常一子落盘,使康慎目瞪口呆,很久想不出一个对
子。三局下来,康慎自知棋艺与纽公公相比,有天壤之别。于是他整整衣冠,离开座席,双
膝跪在纽公公面前,说:“公公,您的棋艺非人世间所有。如果您认为康慎尚可教化的话,
就请受此一拜,收下我这个徒弟。康慎宁愿不要功名,今生就住在此庙内,侍奉公公,钻研
棋艺。”
纽公公哈哈大笑,一把扶起康慎,快乐地说:“相公何须如此郑重。想我纽序轩乃天地
间一废人,空有围棋绝艺,却不能养活一身。相公若真要弃功名而专研棋艺,那我倒不敢与
你谈棋了。”纽序轩收敛笑容,变得庄重起来,“然相公此语,却使纽某大为感动。几局棋
后,我已知相公根底不浅,思路灵活,只要稍加指点,有三五个月,便可胜过纽某。况且相
公乃我之救命恩人,我昨夜自思一夜,正愧无法报谢,故今早拿出棋书来,以察相公是否有
兴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平生所知,全部告诉相公。此去京师不过三百里,只有五天的路
程,离试期尚有两个多月,相公在我这儿住一个月,估计尚不会误事。”
从那天起,康慎便虚心拜纽公公为师,以《古棋谱》为课本,苦学各种棋局,果然棋艺
日进,半个月后便脱离流俗,进入一种全新境界。康慎心中好不欢喜。
转眼一个月已到。次日早晨,康慎就要告别纽公公,启程进京了。这天夜晚,纽公公捧
出一盒围棋放在桌上,对康慎说:“这是一盒我珍藏二十多年的围棋子,现在送给相公,作
为我们之间这段难忘日子的纪念。”
康慎激动地接过紫檀木盒,先看盒面上那银云金龙,便已觉来头不凡,再看里面那两堆
黑白棋子,真可谓棋中神品,喜不自胜,赶忙深施一礼:“谢公公厚赐!”
“坐下,坐下。”待康慎坐下后,纽公公缓缓地说,“这盒围棋,乃崇祯帝东宫田娘娘
房中的宝贝。”康慎听后,心中猛地一震。“田娘娘是崇祯爷最宠爱的妃子,不仅国色天
香,更兼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后宫佳丽无一人可及。崇祯爷待她,远胜过正宫
周后。偏偏崇祯爷坐江山十七年,无一日安宁。皇爷宵衣旰食,勤于政事,没有多少娱乐的
时间。
田娘娘深知皇爷肩上担子的沉重,遇到皇爷驾幸东宫时,田娘娘总是百般殷勤,想尽法
子让他宽心一会。崇祯爷爱下围棋,田娘娘陪他下。论棋艺,皇爷自然不及田娘娘,但田娘
娘每次都不露痕迹地有意让皇爷取胜。宫中苦无好棋子,田娘娘就叫她的父亲田宏遇去设法
谋一副好棋子来。田宏遇派他的儿子到了云南永昌府。”说到这里,纽公公停住,向火坑里
添了几块干柴,屋子里暖和多了。他继续说,“相公知道,云南永昌府出的棋子,号称云
子,工精艺绝,历来誉满海内。
也是田娘娘这番心意感动了天地,这一年,永昌府东北三十里外的金鸡山里,挖出两块
千年难遇的好石头:一块纯白,无半点瑕疵;一块乌黑,无丝毫杂质。知府为讨好田国丈,
亲自选派最好的窖工,不惜工本,烧制一盒围棋子。棋子烧好后,谁见谁叫绝。这盒棋子比
其他所有的云子都显得更古朴浑厚,色泽分外的纯净柔和,白的胜过和阗玉,黑的强似徽州
墨,更兼质地坚实,落盘声铿锵悦耳,拿在手里,冬温夏凉,有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之感。田
宏遇重重地赏了永昌知府,又叫专为宫中做器具的工匠做了一个精巧的盒子,遂献给崇祯
帝。皇爷很是喜欢,就把这副棋子放在田娘娘宫中。从那以后,皇爷到田娘娘宫中的次数更
多了。皇爷对田娘娘的宠爱,令周后、西宫袁娘娘和后宫所有妃子们嫉妒;田宏遇也仗着女
儿而显赫京师。我因为一直服侍田娘娘,便也受娘娘的影响,酷爱围棋。田娘娘也常为我们
讲棋艺,为讨娘娘喜欢,我也就拼命地学,并偷偷地拜当时京中名弈瘸子郎三为师,因而棋
艺也慢慢提高了。有一天,皇爷高兴,和田娘娘下完棋后,还在盒子底板上亲自写了几句
话。”纽公公把盒子倒转过来,康慎见上面写着:“君子以之游神,先达以之安思,尽有戏
之要道,穷情理之奥秘。右录梁武帝《围棋赋》。崇祯十二年冬。”
“后来,”纽公公接着说,“李闯王带兵打进北京,崇祯帝命周后等人自尽后,自己也
吊死煤山。宫中一片混乱,大家各自逃命,我也收拾衣服出宫,路过田娘娘旧宫,见这盒围
棋和那本《古棋谱》放在窗台边。那时,大家眼里只有金银财宝,谁都不要这些东西。我便
顺手将这盒围棋和《古棋谱》塞进包袱,回到了老家。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很高兴这次
结交了你这位心肠好又爱下棋的朋友。我身子日渐不济,将不久人世,这盒棋子连同这本
《古棋谱》就送给相公,也算是没有辱没它们。”说罢,双手将棋及书送到康慎手边。
康慎重新跪下,恭敬地接过。纽公公望着康慎,庄重地说:“昔唐明皇与宰相张说对
弈,时邺侯李泌年方七岁,在旁戏玩。
张说对着围棋随口念了四句诗:‘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邺侯
应声对了四句:‘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邺侯不愧古今无双之神
童,小小年纪便能从下棋联想到治世为人。这棋道和世道、人道本是相通的。梁朝名臣沈约
说得好:‘弃之时义大矣哉!体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静则合道,动必适变。’愿相公日
后慢慢体味这些弈中精微,做一个有德有才之君子。”
纽公公说到这里,心情显得异常激动,而康慎,则早已是两眼饱含泪水了。
五喜得一人才——
“原来这副棋子竟是前明崇祯帝的爱物。”曾国藩说。当康福讲到崇祯帝题字时,曾国
藩果然从盒子的底板上看到那两行字。崇祯的字迹,曾国藩见过不少,一眼就看出确是真
迹。东西
“是的。这副棋子传到我们兄弟手上,已经在康家度过将近二百年,只可惜那本《古棋
谱》在我爷爷手上遗失了。我们兄弟没有继承康氏家风,无德无才,棋艺也平平。今日在下
流落岳州城,说来真愧煞先人。”康福羞愧地低下头。
“足下何必如此自责。自古以来,因时势不到,英雄受困的事多得很。秦叔宝也有卖马
的时候,那时谁能料到他日后会辅佐唐太宗打天下。且足下不仅棋艺出色,武功也出众,望
好自为之,出人头地的一天总会有的。”
通过半天来的观察与交谈,曾国藩知道康福孝母爱弟,正直诚实,颠沛流离却并不走入
邪途。现在听了他讲叙这副棋子的来历以后,更知他家风纯良,祖德深厚,很喜欢这个年轻
人,心想:若得此人长随身边,真可谓得一人才!康福受到曾国藩的鼓励后,心里也在想:
倘若今生能跟着这位侍郎大人,必能大有长进,康氏家族可望复兴。他对曾国藩说:“大
爷,今日听到你老的这番话,康福以后再不自暴自弃,定要奋发努力,为康氏先祖争光。”
曾国藩亲呢地拍拍康福的肩膀,说:“足下只要有这分志气和抱负,何愁没有前途!夜
深了,你先睡吧,明天我们一起对弈几局,借以消除舟中枯乏。”
翌日,曾国藩与康福在舟中一连下了五局棋,都输了;又下了三盘残局,也输了。每局
完毕,康福都详尽地给曾国藩分析失误的原因。曾国藩自觉这一天来棋艺进展很大,与康福
真有相见恨晚之感。第三天下午,船到沅江县。康福请曾国藩主仆二人到他家作客,曾国藩
欣然同意,安排好船老大在码头边等着,便和荆七一道上岸。
下河桥离沅江码头只有十里路,半个时辰便到了。来到家门,康福惊呆了。原来自家的
三间土墙茅屋已全部倒塌,隔壁邻居家的屋也都圮倒,一家家在废墟边支起一个个棚子。康
福问他们,才知十天前湖水暴涨,将这一带的房屋冲垮不少,弟弟康禄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寻
求生路去了。康禄走之前,请邻居转告哥哥,说不必为他担心,两三年后混出个人样来再回
家。曾国藩见此情景,对康福说:“看来足下一时难以在家安身,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到我
家住段时间,我也好朝夕向足下请教棋艺。”
曾国藩此话,正中康福下怀,便也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当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
凌晨,船进入资江,当晚到了益阳。荆七付过船费,打发了船老大。
为便于沿途与康福谈话,也因为连续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脚发麻,曾国藩不坐轿,三人从
益阳开始步行回湘乡。这天中午,来到宁乡境内嵇茄山脚下。
走了两三天的路,曾国藩感到劳累。荆七看到前面一棵老松树下,有一块平坦的石板,
便对曾国藩说:“大爷,我们在这里歇息下吧!”曾国藩点点头。康福说:“大爷,我有个
表姐住在这里不远,我们到她家去坐坐,就在她那里吃午饭!”
曾国藩说:“我已经累了,再说这样凭空去打扰别人也不好,前面有家小饭铺,我们到
那里去吃饭。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这样也好,我到表姐家坐会儿就来。”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国藩主仆二人顺着大路向小饭铺走去。
这是乡村马路边常见的饭铺,两张小桌子,一个店主,一个小伙计。见有人来,店主连
忙招呼,小伙计立刻端上两碗茶来。荆七知道曾国藩向来节俭,也不大多喝酒,便随便点了
三四个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刚吃完饭,店主就笑嘻嘻地走上来,对曾国藩说:“老先生,我看你老这个模样,便知
是个知书断文的秀才塾师。小店开张半个多月了,店门口连个对联也没有,今日就请老先生
给小店写一副,酒饭钱就不要付了,算是对你老的一点酬谢。”
曾国藩最爱写对联,也自认长于此道,友朋亲戚之间,几乎是有求必应,并以此为乐
事。今日店主人这样诚恳,他当然不会敷衍推辞,便笑着说:“好哇!你想要副什么样的对
联呢?是想发财,还是想求平安?”
店主人见曾国藩满口答应,很是快活,说:“老先生,小店别的都不想,只想叫别人见
了,不好意思向我赊帐就行了。”
曾国藩大笑起来,说:“就是有副不准赊帐的对联贴在这里,他要赊也会赊。”
店主人憨厚地说:“总要好点。老先生,你老不知,小店开张半个多月来,天天都有人
赊帐,都是些熟人,还有三亲六戚的。他来赊帐,又不白吃,怎好不给他赊呢?但小店本小
利微,天天如此,怎垫得起?不瞒你老说,半个多月来,小店不但分文未赚,还倒欠了肉铺
几千钱。”
望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店主人,曾国藩很同情他的难处,说:“好!我给你写副口气硬点
的对联贴起。”
小伙计赶紧拿出笔和纸,又磨起墨来。店主人和荆七都站在旁边看。曾国藩略微思考一
下,援笔写道:“富似石崇,不带银钱休请客;辩如季子,说通王侯不容赊。”写好后,又
看了一遍。正在自我欣赏时,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外乡人的口音:“韦卒长,你找了几天找不
到读书人,这不就在眼前吗?”
立时就有好几个人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这个先生的字不丑!”
“是的,不难看!”
“就找他吧!”
曾国藩扭过脸去,看是些什么人在说话。这一看不打紧,直把他吓得三魂飞掉两魂,七
魄只留一魄!
六把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
原来,围在曾国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轻汉子,一个个头上缠着红包布,拦腰系一条大红带
子,带子上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裤杂乱无章,一律赤脚草鞋,脸上满是烟土灰
尘。虽然脸上都带着笑容,但在曾国藩看来,那笑容里却充满了杀气。他心里暗暗叫苦不
迭:这不就是一路来常听人说起的长毛吗?真正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他们!
一个头上包着黄布头巾的人过来,在曾国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着一口广西官话说:
“伙计,帮我们抄几份告示吧!”
曾国藩愣住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心想:这怕就是他们的头目韦卒长了。包黄布的人
继续说:“不要怕!你是读书人,我们最喜欢。你若是肯归顺我们,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
要你打,日后我们天王坐了江山,给你一个大官当如何?”
那人边说边瞪着两只大眼望着曾国藩。果然是一群长毛!曾国藩迅速安定下来,脑子里
在盘算对策。包黄布的人见他不作声,又说:“如果你不愿意,帮我们抄完告示就放你回
去。”
曾国藩料想一时不得脱身,便对荆七说:“你在这里等康福,天晚还没回来,你就去找
我。”
荆七一听为难了:如果真的没回来,我到哪里去找呢?还不如现在就跟着去:“大爷,
我和你一道去吧!缓急之间也有个照应,康福来后,就烦老板告诉他一声!”
包黄布的大声说:“好!一起走,一起走。”
说着,便指挥手下的士兵连拥带押地将曾国藩主仆二人带走了。
曾国藩心里这时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到何处去?抄什么样的
告示?倘若被别人知道,岂不是在为反贼做事?此中原委,谁能替你分辩?脑子里一边想,
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着。看看方向,却又是在向长沙那边走去,离湘乡是越来越远了。快到
天黑时,这队士兵将他们带到一个村庄。
村庄里的人早走光了。士兵们将他们安置在一间较好点的瓦屋里。过会儿,一个十五六
岁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进来,摆在桌子上,又放上两双筷子。小家伙脸上油汗
混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你们真有口福,刚才打了几只肥狗。韦卒长说,优待教书先
生,要我送来两碗,趁热吃吧!只可惜没有酒。”曾国藩闻着狗肉那股骚味就作呕,何况炎
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紧皱双眉,直摇头。荆七对童子兵说:“小兄弟,我们不
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请给我们盛两碗饭,随便挟点菜就行。”
童子兵一听这话,高兴得跳起来:“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那我不讲客气了。”
小家伙出去后不久,便端来两碗饭,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只青辣椒,说:“老先生,饭
我弄来两碗,菜却实在找不到。听说湖南人爱吃辣椒,我特地从菜园子里摘了这些,给你们
下饭。”
曾国藩看着这些连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无盐,又无酱油,如何吃法!湖
南人爱吃辣椒,也没有这样生吃的本领呀!无奈,只得扒了几口白饭,便把碗扔到一边。
包黄头布的人进来,手里抓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国藩的对面,说:
“老先生,吃饱了吧!今天夜里就请你照样抄三份。”说罢,将手中的纸展开。曾国藩就着
看时,大吃一惊,心扑通扑通地急跳。抄这种告示,今后万一被人告发,岂不要杀头灭
族吗!他直瞪瞪地看,头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黄包布并不理会这些,高喊:“细脚仔,拿纸
和笔墨来!再加两支大蜡烛。”
刚才送狗肉的童子兵进来,一只手拿着几张大白纸、两支洋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毛
笔、一个砚台,砚台上还有一块圆墨。黄包布说:“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
让你走路。”
待兵士们走后,曾国藩将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着:
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东王杨、太平天国右弼又正军师领前军主将西王萧奉天
讨胡檄嗟尔有众,明听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
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
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洲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
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
心,甘为臣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曾国藩读到这里,气愤已极,拍桌骂道:“胡说八道!”再看下面,檄文还长得很,足
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扫了一下结尾部分,见是这样几句:
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
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些天诛地灭的贼长毛!”曾国藩愤怒地将告示推向一边,又骂了一句。
“大爷,若是我能写字就好了,我就给他们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决不能抄的。”荆七
跟着曾国藩久了,也略能识得些字,但却不能写。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杀头了么?”曾国藩眼中的两道凶光使荆七害怕。
“大爷,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脱身呢?”荆七战战兢兢地说,“长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的,听说他们发起怒来,会剥皮抽筋的。”
曾国藩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微闭双眼,颓丧地坐在凳上。
“看来只有装病一条路。”盘算许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时,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国藩看到几十个长毛打着灯笼火把朝这边走来,叽叽喳喳
的,不知说些什么。快到屋门口,火把灯笼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脚迈进大门,便高声问:
“谁是韦永富带来的教书先生?”
韦永富——缠黄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着曾国藩说:“这个人就是。”又转过脸对
曾国藩说:“老先生,我们罗大纲将军来看你了。”
曾国藩坐着不动,以鄙夷的眼光看着罗大纲,见他年约四十岁,粗黑面皮,身躯健壮,
头缠一块黄绸包布,身穿一件满绣大红牡丹湖绸绿长袍,腰系一条鲜红宽绸带,脚上和士兵
一样地穿一双夹麻草鞋。罗大纲并不计较曾国藩的态度,在他侧面坐下来,以洪亮的嗓门
说:“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们少礼,你受委屈了。”
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倒长得这样英武,说话也还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声。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老先生,我看你的
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
我们的刘伯温、姚广孝吧!”
曾国藩心里冷笑不止,这个长毛“罗将军”,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
探一下罗大纲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
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
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
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
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
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
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
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
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老先生既然
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
用。”
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
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
面载明曾国藩的身分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
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
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
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么?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
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
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
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
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
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懵,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
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
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
们的恭敬尊重。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一瞬间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
了。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旁边的荆七也同样被捆了。
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一间屋里。这里通明,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
藩进屋,便虎地站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吼道:“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
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国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罢了。这样一下决
心,反倒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因途中闻老母去
世之讯,改道回籍奔丧。”
罗大纲拍着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晓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
妻儿,死在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过别人的父母妻儿。”曾国藩分辩。
“住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口口声声自称‘本部堂’。再称一
声‘本部堂’,本将军先割下你的舌头。”第一声“本部堂”已使罗大纲气愤,这一声“本
部堂”,更使罗大纲怒不可遏了。
曾国藩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满屋子人个个横眉怒对,紧握刀把,那架势,恨不得立即
一刀宰了他。曾国藩一阵心跳,迅速将目光收到自己的双脚上。
“曾妖头,”罗大纲继续他的审问,“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来问你,全国每年成千
上万的人死于病饿灾荒,不由你们这班人负责,老百姓找谁去!”
曾国藩不敢再称“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辩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话是对的,一
个堂堂二品大员,岂能跟造反逆贼对答!
罗大纲见曾国藩不开口,心想,再审下去亦无用,无非是骂骂他出口气而已。便对韦永
富说:“先带下去关起来,明天将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励前线将士。”
重新回到原来屋子里,曾国藩想起明天将要不明不白地被砍头,心里懊恼不已;万不该
到饭铺去吃饭,万不该写对联,倘若不是碰到这伙千刀万剐的长毛,再过三四天就要到家
了。
正在曾国藩胡思乱想之际,荆七忽然发现从窗口上跳下一个黑影。他紧张地推了一把曾
国藩。那黑影直朝他们走来,轻轻地说:“大爷,我是康福。”
“康福!”荆七又惊又喜。康福连忙制止他,抽出刀来,割断绑在曾国藩和荆七手上的
绳子。曾国藩紧紧拉着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动地说:“贤弟,你怎么找到这里
来了!”
“是饭铺老板告诉我的。”康福小声说,“我一路追踪而来,访得他们今夜在此宿营,
就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寻。大爷,虎穴不可久留,我们赶快走!”
说完,康福纵身跳上窗台。荆七蹲下,曾国藩踩着他的双肩,康福将曾国藩拉上窗台,
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双手将曾国藩接住,荆七也跟在后面,从窗口跳下来。在前屋一片喧
闹声中,康福领着曾国藩、荆七悄悄地离开了村庄。
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西奔去,约走了十来里路,荆七忽然惊叫一声:“不好,包袱还
在长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康福问。
“别的都不要紧,只是有一份朝廷文书,不能落在长毛手里。”曾国藩说。
“我去拿来!”康福说着就要回头,曾国藩一把拉住他,说:“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荆七扭过头去,只见后面点点火把,正跳跃着向他们奔来。荆七急了:“长毛追
来了,怎么办?”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康福指着前面一个黑堆说:“那边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爷到那里暂避避,我去打发他
们。”
曾国藩二人慌忙钻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摇大摆地回头走去。
“伙计们,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两个慌慌张张赶路的人吗?”
“是不是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们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吗?北边追不到,我们回头来要你的脑袋!”
“看清楚了,快点去吧!去迟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边吵闹着去了。康福走到茅草边,问荆七:“包袱放在哪间屋里?”
“就在长毛议事的前屋。”
“大爷,你们在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来。”
曾国藩拉住康福:“贤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书落在长毛手里总不好,我马上就回来。”
曾国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将近一个时辰后,康福背着包袱回来了。他
递给荆七:“看看是不是这个?”
“是的,是的。”荆七连声说。
曾国藩打开包袱,见朝廷文书还在,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对康福无比感激。康福说:
“大爷,我们走吧!”
七哭倒在母亲的灵柩旁——
经过这次虎口逃生之后,曾国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顶小轿抬着,康福、荆
七一前一后地紧挨着轿。路过湘乡县城,已是黄昏,为避免应酬再耽搁时间,曾国藩特地选
择南门外一家小小的伙铺落脚。次日凌晨悄悄离开,当天傍晚到了歇马镇,正碰上前来迎接
的江贵。
“哎呀,我的大爷!你老终于回来了,老太爷和爷们姑们个个望穿了眼。”歇马离荷叶
塘只有七十里,江贵没有走多远就接到了,心里很快活。
“老太爷还好吗?”江贵是曾国藩母亲江氏娘家的远房侄儿。见到江贵,几天来暂时忘
记的母丧之悲立刻涌上心头,曾国藩感到胸中一阵发闷,语音也变得凄苦。
“老太爷身体倒还好,就是天天盼望着你老,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么意外。”江
贵服侍着曾国藩歇下后,说,“大爷,你老今夜在这里安生歇着,这就算到家了,我现在就
赶回去告诉老太爷。”
“天这么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里得早作准备。夜路走惯了,这几十里算得什么。”
曾国藩拿出一两银子给江贵,说:“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
歇马来接我,难为了。”
乡下人平时用的是吊钱,难得见到银子,江贵接过一两白花花的银子,欢天喜地,扒两
口饭,便连夜赶回荷叶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到了贺家坳。九弟国荃、满弟国葆早已在这里迎候。见到腰系麻绳
的大哥从轿中走出,两个弟弟一齐痛哭起来,曾国藩也落下眼泪。国荃自道光二十二年离家
后,兄弟再未见面,国葆则是分别整整十二年了。曾国藩见两个弟弟都已长成大人,又喜又
悲,寒暄一番后,便携手步行回白杨坪。
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素灯高挂,魂幡飘摇,曾国藩悲痛万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口奔
去。三道大门早已全部打开,曾府老少数十人一律站在中门两旁。曾国藩一眼看见父亲拄着
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双膝跪在父亲面前,语声哽咽地说:“不孝儿来迟
了……”
话未说完,眼泪早已一串串流下来。姐姐国兰、妹妹国蕙国芝、弟弟国潢国华一齐走过
来,将他扶起。曾国藩重新向父亲及叔父叔母请安,吩咐国葆好好照顾康福后,便在弟妹们
簇拥下,进了大门。穿过第一进房屋,曾国藩看见黄金堂里烛光辉映下的白色幔帐,顿时眼
前天旋地转,一反平时稳重克制的常态,跌跌撞撞地向灵堂奔去,慌得国潢等紧紧追随着。
在母亲遗像前,曾国藩双膝跪下,一声“娘呀”喊后,只觉得眼睛发黑,便什么都不知道
了。阖府上下慌成一团。堂叔东阳懂得点医道,对麟书说:“不碍事。这是连日劳累,加上
方才悲痛过度引起的,慢慢就会醒过来的。”
他指挥众人把曾国藩抬到床上,掐着人中,用冷毛巾敷着他的额头,然后撬开牙,灌下
一匙姜汤。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他满脸是泪,又挣扎着走到灵柩边,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江氏虽然早已大殓入棺,因为要等曾国藩回来,棺盖一直未钉死。众人移开棺盖,曾国
藩就着烛光,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只见母亲十分清瘦,双目紧闭,神态安详,曾国藩心内如
万箭在穿射。众人把他驾开,棺盖很快又盖上,并立即钉死。曾国藩抚着棺盖,想起母亲一
生为家庭的操劳,对自己的疼爱;想起母亲重病中,自己居然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也没有
聆听到母亲的临终嘱咐;又想起早两天的惊吓,差一点就没命回家了。一时间,他肝肠寸
断,心胆俱裂,积压在胸中一个多月来的悲伤和这几天的恐惧,一齐奔涌出来。他再也不能
控制了,便索性在灵柩边放声痛哭。曾国藩这么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齐大哭起来,尤其是
国兰姊妹,更是一声娘一声妈地叫喊着。过了好一阵,麟书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儿子,说:
“宽一,”尽管儿子已官居侍郎,麟书仍习惯用乳名叫他,“你连日劳累,不要太悲伤
了。”麟书劝着儿子,自己已是老泪纵横。
自从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国藩送别护送眷属来京的父亲后,十二个年头过去了,父子
再未见面。今夜,曾国藩看着满头白发、一向懦弱的父亲,心中充满着怜悯。
“父亲大人,母亲她老人家这次得的是什么病?”
“心气痛,又加发黑脑晕。”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里,你老和弟弟们为何总不见说呢?”曾国藩疑惑地
问。
“我是想告诉你的,你娘总不肯,怕影响你为皇上办事……”麟书似乎有满肚子苦水要
向儿子倾吐,但他生性言语迟钝,且心中又甚是凄怆,一时气闷语塞,话接不上来了。国兰
忙给父亲拿来水烟壶,麟书吸了两口,用手擦着壶嘴,把它递给儿子。曾国藩摆摆手:“我
已经戒了八年了。”听了父亲这句话,知道母亲在重病之中还这样体贴他,曾国藩心中愈加
难受。他望着从幔帐里伸出头面的黑漆棺材,泪水又流了出来。家里老人的几副寿器,是他
专门从京里付回银子,托叔父置办的,当时一共办了四具,还招呼每年为四具寿器加漆一
次,并按时寄回漆银。他还特地告诉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内行多打听,因为国漆真假难
辨,不要和别人一起去买,以防奸弊;加漆时,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与漆不相胶粘,历
久而脱壳。又关照弟弟不要叫黄二漆匠来漆,此人奸诈,办事不可靠。他知道家里几位老人
迟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现在想着躺在里面永别的母亲,不禁又悲从中来。
一向能言快语的国蕙见爹一个劲地抽烟,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满肚子话要
说,越是不知怎样说才好,最后便是默默地吸烟。她于是接过爹的话头,对哥说:“三个月
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赏一个月的假期省亲,全家都高兴,娘
更欢喜,病都好了几分,也间或可以下床走动了,吩咐家里作准备,迎接哥回来。又是粉刷
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孙儿们读书不长进,就骂他们:‘过几天大伯回
来,看你们有脸见?’儿子们哪件事没做好,就教训:‘等你大哥回来后,我要告诉他!’
好了半个月,又因兴奋过头,躺倒在床上,口里整天念道:‘不要让我就走了,我宽一就要
回来了,让我再看看宽一吧!’”曾国藩忍不住又小声抽泣起来,国蕙也伤心得说不下去。
家人送来两杯热茶,兄妹接过。喝一口茶后,国蕙继续说:“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
然恶化,痰涌上喉,不能开口,满弟赶紧到镇上请来金太爷。金太爷也没办法,只让灌参
汤。灌下一碗参汤后,又拖了两天。十二日点灯时分,看看不济,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
娘这个望望,那个瞧瞧,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死劲用手指柜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
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爱穿的衣服,连忙从柜子里把娘的几件好衣拿出来,送到
娘的面前。娘用手轻轻推开。四弟妹以为娘要把家里的钥匙亲手交给哪位媳妇,急忙从柜子
里捧出一大串钥匙来,娘死命摇头。还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独缺了
哥,娘见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来的家信。爹亲手从柜子里取出哥这些年寄回来的一大捆
家信,放到娘的枕边,娘双手摸着摸着,慢慢地咽了气……”
曾国藩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捂着脸,又失声痛哭起来。他想起与母亲最后诀
别的那一天——
那是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曾国藩散馆进京。天尚未明,在“哇哇”的啼哭声中,
次子纪泽降临人世,曾国藩心里高兴极了。长子祯第二月因痘夭折,夫人欧阳氏一直心里难
受,现在她有了安慰。尤其是母亲,抱孙心切,见添的又是一个孙子,笑得合不上嘴。吃罢
早饭,全家人送曾国藩上路。母亲不顾劝阻,一定要送他。老人家牵着他的手,沿着山路,
顶着北风,一直送出十里之外。他那时已经二十九岁,做父亲了,而母亲却仍把他当作小孩
子,像以往每年送他到衡州城里读书一样,一路叮咛不止。母亲噙着眼泪,嘱咐他要爱惜身
体,好好在京城做官,今后遇到机会,要回家来看看老父老母。曾国藩走出两三里外,回过
头来一看,母亲仍站在路边小山头上,北风吹动着她的花白头发,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多少年来,这情景总在曾国藩脑中萦绕,牵动着他的无穷无尽的乡恋。今天,儿子特意
回来看母亲了,母亲却已不能睁开双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儿子。老天爷呀!你怎么这样狠
心,竟不能让老母再延长三四个月的寿命,由远归的游子陪伴她老人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
日子呢?!一刹那间,曾国藩似乎觉得位列卿贰的尊贵、京城九市的繁华,都如尘土烟灰一
般,一钱不值,人生天地间,唯有这骨肉之间的至亲至爱,才真正永远值得珍惜。他泪如泉
涌,痛不欲生,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喊道:“娘呀!儿子回来晚了!儿子对不起你老人家
呀!”
整个灵堂又是一片哭声,曾国藩的弟妹们哭倒在棺材旁边。大家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
德,更为国藩的纯孝所感动。极度的悲恸,乌云般地罩住曾府灵堂,一大滴一大滴泪珠雨水
似地洒在棺木旁,洒在遗像前……
叔父骥云过来,把曾国藩扶起,大家也跟着站起来,止住眼泪。厨子进来禀告,夜饭已
准备好。大家簇拥着曾国藩来到一间被称作“白玉堂”的大厅里。待他坐定后,一家人重新
施礼。
麟书招呼大家坐好,吃个团圆饭。曾国藩刚落座,突然想起康福来,连忙打发荆七去
请。康福进来,见是国藩家人团聚,高低不肯坐。曾国藩拉着他,说:“贤弟,今天这餐饭
一定请你和我全家一起吃。”
待康福坐下后,曾国藩将如何在岳州城结识他,后来又如何被长毛抓去,多亏他搭救之
事简单说了一遍,家人无不感慨唏嘘。九弟国荃满斟一杯酒,走到康福面前说:“好汉,你
是我们曾府的救命恩人,我以曾氏全家人的名义,敬你这杯薄酒。”
康福慌忙站起,连声说:“不敢当!这要折了小人寿的!”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吃罢饭,大家劝国藩去休息。曾国藩说:“十多年来,我未在母亲前尽一天孝,病中,
我也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这两个月来,都是你们在操劳。我今夜回来,怎么能不守灵就去
睡觉呢!你们置我于何地?岂不怕乡亲们耻笑吗?”
大家见他说得有道理,又已到三更天了,于是留下满弟和其他几个仆人在灵堂,其余的
便都各自去睡觉。
重新出现在灵堂的时候,曾国藩已经换了孝服,裹着白包布,通体素白。他恭恭敬敬地
在母亲遗像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洗净双手,给每个香炉插上香,给每根蜡烛剪去烛芯,然后
在灵堂四壁前走了一圈,看看这些挽联祭幛是哪些人送的,又细细地看了看各种挽幛的料子
如何,用手摸摸搓搓。看过后,把国葆喊过来,要他指挥仆人们,把自己沿途带回的署江西
巡抚陆元烺、江西学政沈兆霖、湖北巡抚常大淳的挽联高高挂在显眼的地方。
曾国藩手捻胡须,认真地欣赏这三副地位最高的人送的挽联,无论文字书法,都可名列
前茅,尤其是常大淳的那副,用苍劲的魏碑体写就,墨色光润,笔力饱满。曾国藩看着,禁
不住念出声来:“星使从柴桑归来,闻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轴千寻,魂依苍昊;皇诰自阙前
颁下,忆家门屡蒙异数,怅烟云万里,望断青山。”
“真不愧衡阳才子,意好,字好,堪称双绝。”他在心里称赞不已。
他在灵桌边坐下来,望着眼前母亲的遗像,呆呆地想着,仿佛母亲就坐在对面,自己还
是三十年前的小书生,在书房里用功累了,跑到厨房,一边帮母亲摘豆子,一边听母亲讲故
事。母亲最爱讲的故事,就是生自己那夜的情景。
八蟒蛇精投胎的传说——
那是嘉庆十六年的时候,曾国藩的曾祖父竟希公还健在。
这年十月十一日深夜,竟希公忽然看见一条巨蟒在空中盘旋,慢慢地靠近家门,然后降
下来,绕屋宅爬行一周,进入大门。
竟希公清楚地看到这条蟒蛇身子有吊桶般大,头进到院子里很久了,才见尾巴渐渐收
入,浑身黝黑有光,斑纹耀眼,长长的信子从嘴里伸出来,上下颤动,嘶嘶作响,蹲在院子
里,两只晶亮透红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竟希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地醒过来,却原来
是南柯一梦!竟希公感到蹊跷,睡意全无,遂披衣走出屋。但见明月在天,秋风飒飒,四周
阒静。他信步走着,突见空坪上分明爬着一条大蛇,居然左右蠕动,似要前行,竟希公又吓
了一跳。再定睛看时,并不是蛇,而是白果树边那株老藤的影子。竟希公从藤影又联想到刚
才的梦,越发觉得稀奇。正在凝思时,老伴喜滋滋走过来,说:“孙子媳妇生了,是个胖
崽!”
竟希公这一喜非比寻常,赶忙走进长孙的堂屋。儿媳妇正抱着长曾孙。红烛光下,婴儿
白里透红,头脸周正,眼睛微微闭着,似笑非笑的,煞是逗人喜爱。他猛然醒悟了:“这孩
子莫不就是刚才那条蟒蛇投的胎!”他立即把这个不寻常的梦告诉全家,又领着他们去看院
子里的藤影。大家都说蟒蛇精进了家门。竟希公喜极了,对身旁儿子玉屏、孙子麟书说:
“当年郭子仪降生那天,他的祖父也是梦见一条大蟒蛇进门,日后郭子仪果然成了大富大贵
的将帅。今夜蟒蛇精进了我们曾家的门,崽伢子又恰好此时生下,我们曾氏门第或许从此儿
身上要发达了。你们一定要好生抚养他。”
从那时起,院子里那株老藤也受到了格外的保护……
就在黄金堂门外的大坪中,借着烛光,曾国藩看见那棵分别十二年之久的古藤,依然青
翠如故,心中甚是欣慰。他记得母亲还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曾国藩七岁那年的正月,母亲带着他到外婆家去拜年。小小的渔划子里坐着母亲、他和
妹妹国蕙,远道来接的江贵打着双桨,在清澈见底的涓水上,慢悠悠地划着。天气很好,两
岸山坡上树叶枯落、茅草发黄,草木丛中时见一闪而过的羚羊、麂子和野兔水中一群群游鱼
历历可数。他第一次出远门,心里特别高兴。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岸边的山坡,追寻着野
物;一会儿又把手伸到水中,试图捉起一两条小鱼。每当他的小手接触水面时,母亲就显得
很紧张,唯恐他掉到河里去。行到一段急流处,船头扬起的水花,在阳光照耀下,如同珍珠
般发光。曾国藩很欢喜,伸手去抓水珠。正在这时,母亲看到一条大蛇向船边游来。
“蛇!”她惊叫一声,脚一滑,倒在船边。船猛然一歪,国藩掉进水中。母亲惊呆了,立刻
就要往水里跳,江贵拦住她。江贵正要下河,却见国藩两手死命地抓住一根树干,急得哇哇
大叫。船划过去,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拉了上来,江贵说:“表弟福大命大,将来必定大有出
息。”
母亲疑惑地说:“明明看见一条大水蛇游来,怎么会是一段树干呢?一定是那条水蛇变
成树干来救宽一的命,宽一本就是蟒蛇精投的胎。”
到了外婆家,母亲将这段险情一说,大家都说母亲讲得有道理,并恭贺她今后一定会得
到皇上的封诰。
九刺客原来是康福的胞弟——
远处几声鸡叫唤起曾府雄鸡的共鸣,天快要亮了,曾国藩披衣走出黄金堂。黎明前的夜
空,显得更加黑暗。土坪古藤下,一个黑影在跳跃。那是康福在练拳。康福步伐灵活,拳脚
有力,曾国藩看着,心中很是羡慕:能像康福这样有些武功在身就好了,平日可以用来强
身,缓急之间还可以自卫。正在遐想时,康福猛然喊道:“大爷低头!”
曾国藩赶紧把头低下,只听见头顶上“嗖”的一声,一样东西飞过,接着便是“嚓”的
一声,身后木柱上牢牢钉住一把明晃晃的飞镖。康福说声“有刺客”,便一个箭步奔来,从
柱子上拔出飞镖。借着黄金堂里射出的烛光,他看到雪白的飞镖上刻着一个“禄”字,心里
猛地一惊:“糟糕,难道是弟弟来了!”荆七和灵堂里另外几个家人闻讯赶出,忙将曾国藩
扶进屋。康福纵身跃上墙头,只见远处一个黑影在奔跑。他跳下墙,向黑影追去。约跑出四
五里路远,康福追上那人。这时天已渐渐发亮。康福看清了,刺客果然是自己的胞弟康禄!
康福非常惊奇,便在后面喊道:“兄弟,你停下来,我是你哥康福!”
康禄在前面边跑边答:“哥,我早就看出是你了。这里不能说话,曾家的人会追上来。
前面拐弯处有一大片树林,我们到里面去。”
又跑出四五里路远,康禄、康福一先一后进了树林。兄弟二人停下,在林中对坐。康福
问:“兄弟,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谋刺曾大人?”
“我慢慢跟哥细说吧!”康禄借着熹微的晨光,凝视着阔别多时的兄长说,“哥离家一
个多月后,洞庭湖涨大水,屋也垮了。我不知哥在何处,便和另外两个邻居结伴离家外出谋
生。在外打短工,卖苦力,也难得一饱。有时想起自己空有一身本事,真冤枉了,莫说做一
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是求得温饱都做不到,这样活着真受罪。半个月前,我在浏阳城外
遇到一支人马,个个背刀拿枪的,威风凛凛,头上包着红黄包布。我想:这几天风传长毛打
过来了,这不就是长毛吗?看他们挺胸昂首多神气!我有武功,只要参加进去,定然会比别
人立的功劳多,日子过得会比现在舒心。不过我转念一想,爹一向教导我们,为人要堂堂正
正,不义之财不能取,损人之事不能为,假若长毛真如官府所说的杀人放火,强抢虏掠,即
使日子过得再好,我也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为了试一下他们,我装病躺在路旁。这时又一
支队伍过来,立时有几个长毛走出队伍,来到我身边说长道短。有的说这人病了,有的说这
人或许是饿的。一会,从队伍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看装束,像是他们的头领。那人
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扁瓷瓶子,从瓶子里倒出几粒黑丸子,放到我的口里,又从身旁一个
小长毛手上拿过葫芦,将葫芦中的水倒进我口中。说也奇怪,我本没病,但吞下这几粒黑丸
子,觉得心里蛮舒服。那人和气地问我:‘小兄弟,好些吗?’我点点头。他又说:‘小兄
弟,如果你能走路,最好和我们一起走段路,我们今晚就宿在前面不远的屋场里,在那里埋
锅做饭,你吃点热汤热饭,病就会好的。’我心里想:都说长毛凶恶,这个长毛为何这样和
善可亲?我跟他们一起向前走。旁边一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小长毛对我说:‘这是我们的金一
正将军罗大纲。’我说:‘罗将军真好!’他说:‘我们太平军中的好人多得很。’我同那
个小长毛聊天,得知他是全家投奔太平军的,太平军要杀掉贪官污吏,推翻朝廷,让人人有
饭吃,有衣穿;太平军中凡男子都是兄弟,凡女子都是妹妹,大家都信上帝,都是上帝的儿
女,人人平等。这些话说得我心痒痒的,心想:倘若天下今后是这样的,那岂不是真正的太
平了吗?这样的军队好,我决定投靠他们。我从他那里懂得许多新道理。到了宿营地,我见
他们不抢不烧,也不威吓当地百姓。吃完饭,我找到罗将军,要跟他们一起干。罗将军爽快
地答应了,问我有什么本事。我说棍棒刀枪,样样都会,并当场表演几手。
罗将军见了哈哈笑,立即说:‘好小子,你的本事很高,你这几天暂时跟着我,等立了
功,我升你做旅帅、师帅。’我们到达长沙,先头部队已经包围好些天了。罗将军要我送封
信给浏阳征义堂。五天后我回来了。罗将军说他这几天到益阳、宁乡去了一趟,在路上捉了
清妖一个大头头,名叫曾国藩。我忙说:‘曾国藩我知道,是个大官。’罗将军问:‘你认
识他?’我说:‘没见过面,只听说过他。他现在哪儿?’罗将军说:‘可惜,他已逃走。
他死了娘老子,一定回湘乡老家去了。我现在忙着打仗,没有空;若有空,我要追到湘乡去
杀了他,也算是一个大功劳。’我自思这是立功的好机会,便向罗将军讨了这桩差使。昨晚
我来到白杨坪,打听到曾国藩也是昨天到的,正在灵堂上守灵。灵堂里通明,人来人
往,不便动手。我一直匍匐在高墙上,等待时机。好不容易等到曾国藩出了灵堂,我赶忙放
出一镖。谁知镖一出手,便发现了哥哥你!我心里很纳闷,哥怎么在这里?既然是哥哥在
此,我便不发第二支镖。倘若不是因为哥哥在,曾国藩今天就没命了。哥,你怎么来到曾府
的?”
康福便把这一路来的经过大致说给弟弟听,并劝告弟弟:“兄弟,我看曾国藩不是那种
残民害国的贪官污吏,他是一个有学问、会识人的好官,你和我一起投靠曾国藩如何?”
康禄正色道:“哥,你这话差了。曾国藩是贪官是清官,你也不清楚,姑且不谈。这满
人所建的清王朝,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坏朝廷。这点,哥以前也对我说过。曾国藩替满人效
力,压迫我们汉人,你说该杀不该杀?我看哥还是就此和我一道投奔太平军,到罗将军麾下
去杀贼立功。以哥的本领,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在太平军中当将军、总制。”
兄弟俩争来争去,谁也说服不了谁。康福担心时间一久,会引起曾府的怀疑,便说:
“自古以来,兄弟不同道的多得很,既然为兄的不能劝说你,那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吧!只是
有一点,不论在哪边,我们都要谨遵父命,不做伤天害理、辱没康氏清白家风的事。”
“哥说的是。我走了,哥多珍重,后会有期。”
说罢,兄弟分手。康福直到看不见弟弟的背影后,才转身跑回曾府。
旅途劳累悸栗,加之熬了一夜,又添上这一番惊吓,曾国藩病倒了。就在曾国藩病卧床
上的时候,省垣长沙已陷于猛烈的炮火之中。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