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钟秀兰
作品:《有暗香盈袖》 距离上次来Y城只有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可是,Y城的火车站广场已经维修完了。焕然一新的路面,广场正中花坛内盛开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广场前宽阔的大路上匆匆而过的各色车辆,处处都展示着Y城人在新时代里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
张盈看到这全新的面貌,也不觉心情舒畅了许多。她抱起小开心,指着这一切对她说:“小开心,妈妈在生下你之前就是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呢!”
陈友俊则心情激动地对小开心说:“小开心,爸爸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是爸爸的家乡,你要记住了!这里好看吗?”
小开心对妈妈的话不太懂,但是爸爸的最后那句话她听懂了。“好看。”她看见的是那一朵朵红的黄的白的花。
陈友俊从张盈怀里接过小开心,说:“小开心,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了。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到爷爷奶奶家去,你要乖,爷爷奶奶不喜欢不乖的孩子,知道吗?”
“小开心很乖的。”小开心申辩道。
“爸爸知道小开心乖,但是爷爷奶奶不知道啊!所以,你要听话,啊?”
“小开心很聪明的。”小开心又申辩了一次,有些不服气了。
陈友俊则是放声大笑。“来,小开心,你要妈妈不要担心,要妈妈笑一个。”
小开心很听话地对张盈说:“妈妈笑、妈妈笑!”
张盈很勉强地扯了一个笑容,拍拍小开心的脸,说:“小开心,等一会儿见了爷爷奶奶要叫`爷爷奶奶好`,知道吗?爷爷是爸爸的爸爸,奶奶是爸爸的妈妈,你要听话,别惹爷爷奶奶生气,知道吗?”
“嗯!小开心知道!”小开心神气的说,“刘老师说了,见了爷爷奶奶要问好!”
现在正是上午十点多一点,街上行人相当多,广场两侧有许多小摊贩在叫卖着。
张盈问陈友俊:“你家住在哪里?”
陈友俊说:“住在郊区的石化厂,还要坐一段路的公交车。”
在公交车停靠站等了不到一分钟,开往石化厂的8路车就缓缓驶来了。
车上人挺多的,说的全是Y城方言,小开心听不懂,一个劲地问张盈:“妈妈,她们说的是什么?”“她们”是指坐在前面一排的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她们正在谈论周杰伦和游鸿明的歌。
“她们在讨论谁的歌好听。”张盈实在有些疲于回答小开心的问题,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要考虑,于是她对小开心说:“小开心,你躺在爸爸怀里睡一会儿好吗?妈妈想睡一会儿。”
小开心正满脸好奇地探寻着周围这新鲜的一切,如何叫她睡得着?她说:“不,小开心不要睡!”
陈友俊对张盈说:“你睡一会儿吧,靠在我肩上睡,到了我叫你。来,小开心,爸爸来告诉你……”
张盈闭上眼睛,开始假寐。渐渐地,身边陈友俊与小开心的声音漂浮到了空中,终于遥不可闻了。
“盈盈,到了!盈盈,我们要下车了!”有人在拍她的脸。
这是在哪里?
慢慢地,张盈终于回过神来了。到了吗?这么快!啊!谜底马上就要揭晓了!
说这里是郊区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这里很繁华,自成系统。宽敞的街道,繁忙的班车,人声鼎沸的市场,只除了没有林立的高楼大厦,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烟囱、丑陋而有些陈旧的厂房,在某些地段能听到不绝于耳的机器的轰鸣声,其他的与市区没什么两样。这是一种张盈以前从没接触过的环境。
陈友俊牵着小开心,边走边说:“这家石化厂有职工一万多名。以前效益好的时候很风光,可是后来国家实行经济体制改革,这家石化厂没有了国家全心全意的呵护,效益就越来越差,企业积重难返,死气沉沉,我父母正是在那时候下岗的,也已经有好几年了!”他牵着小开心转入了一条窄一点的街道。这是一段上坡路。他说,“马上就要到了。盈盈,我家房子并不大,厂里的宿舍楼都是统一的模式,请你别见怪!”
张盈说:“我怎么会呢?!”——只要你父母别见怪就好了!张盈默默地加了一句。
陈友俊碰到了一位熟人,跟他寒暄了几句。那位老伯对陈友俊夸赞了几句,拍了拍小开心的脸,跟张盈打了个招呼,走了。张盈则始终很温顺地站在一旁,双手垂握于胸前,微笑着倾听、点头,说“您好!谢谢!”之类的话。熟人似乎越来越多,张盈也越来越拘束,她从来就不习惯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之一,她从来就是一只毫不起眼的丑小鸭啊!
相比之下,小开心的表现要优秀的多。众人都对陈友俊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表示惊叹,陈友俊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解释,说他只是一直没有张扬而已。
一段不长的路他们走了近20分钟。终于来到了一幢五层高的灰色的陈旧的家属楼下。早已有人告诉了陈友俊的父母这一消息了。
陈友俊抱起小开心走上了狭窄的楼梯间,回头对张盈说:“盈盈,三楼东边那间。你准备好了吗?”
张盈停下来,扶住楼梯扶手,深吸了一口气,说:“好了!”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的。
陈友俊对小开心说:“小开心,我们去见爷爷奶奶咯!”然后,他迈着比张盈轻快得多的步伐跨上了楼梯。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陈友俊的父母。
陈友俊的爸爸叫陈建国,55岁,母亲叫钟秀兰,54岁。两人都是Y城人。他们的成长背景相似:出生于工人阶级家庭,成长在新中国初期,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初中没毕业,后来参加招工,成了Y城石化厂的一员。当时的那个神气劲儿啊,甭提有多高兴了!进石化厂一年不到,他们俩经人介绍认识了,处了两年之后就结婚了。陈建国是一个很老实本分的人,没有多少花花肠子,但是脑子不笨,技术工作做的很好。他一天到晚在家里都不太说话,所以,从小陈友俊总是听他妈妈在念叨他爸爸,而他爸爸总是“听指挥”,像个木偶人般做着接到的“指令”分派的任务。但是钟秀兰就不一样了。她是一个相当精明能干的女人,家里家外的一切重大事宜几乎都由她来决定。她经常说她的命真苦,丈夫是个不争气的人,一切都要由她来操劳;儿子让她觉得很是骄傲,在众人面前挣足了面子,可是,儿子离她太远了,她难得见到他一面,如果她当初还生了一个女儿就好了……所以,可以想见,张盈这一路风险系数大了一点,前途未卜啊!偏偏陈友俊一心想给他父母一个惊喜,没有给他父母透露一点点信息。
这一些张盈事先当然不可能知道,陈友俊出于对父母的爱的信任也没觉得这些会构成多大的阻碍。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轻视了他妈妈的意志力和事情的复杂性。
事情的不和谐从刚一开始就初现端倪了。
从第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陈友俊的父母开始,张盈就感觉不太友好,因为他妈妈的眼光过于锐利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张盈知道这是在掂量她到底有几斤几两,配不配得上陈友俊。张盈的手紧握着,手心已经湿漉漉的了,额头上、鼻尖上全是密密沁出的汗水。她根本就不敢直视钟秀兰,只能低头紧盯着绞纽在一起的双手。
陈建国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
坐下来之后,陈友俊开口了:
“爸、妈,不好意思,事先没有打个电话回家,我是准备给你们一个惊喜的,因为你们都已经催我结婚许多年了。其实我跟盈盈已经开始5年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而已。我准备今年和盈盈结婚,所以才突然地带着她和我女儿一起回来看望您二老。”
小开心安静地坐在妈妈的膝头,张着一双大眼睛来回看着面前这两个陌生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根本就不对她笑。不过那个叫“爷爷”的人慈爱地看了她一眼,还拍了拍她的头。
对于这一类“大事”,陈建国当然也不会率先发言并表态,实权在手的那个人是钟秀兰。陈友俊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是看着妈妈说这番话的。
钟秀兰没有看儿子,她看着张盈,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太过一般了,远没有几天前出现的那个叫吴茵的女人的一半,她绝对是配不上她这么优秀的儿子的。如果让儿子娶这个女人,她和她儿子在左邻右舍面前会颜面扫地、抬不起头的。
钟秀兰问张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友俊并没有开口回答,他希望张盈能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自己回答。
张盈头是抬起来了,不过她只是飞快地看了前面严厉的考官一眼,就又低下了头:“我叫张盈,弓长张,……”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盈”字,说“暗香盈袖”或是“笑语盈盈暗香去”之类的话不知他们能不能听懂,她想了许久,可能是因为紧张吧,她一直没有想到该如何说清自己的名字。
钟秀兰早已不耐烦了。她对面前这个女人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其实这很容易理解,长期以来,她在家庭中的地位让她变得很是有些独断专行,说一不二,这使她越变越强悍精干。而张盈从小的经历使她性格很内向、很自卑,控制欲从来就不强。按理说婆婆们都会喜欢“听话温顺”的媳妇的,可是,偏偏钟秀兰认为她的儿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儿子,他一直以来就是她的骄傲:左邻右舍中没有谁的儿子考上了T大,而她儿子考上了,她儿子现在的工作也前途无量,待遇也好,这些都让她在社区里总是把腰杆子挺得很直很直,不说趾高气昂,至少也很是自信满满的。所以,儿子一直没有结婚她也不是太急,因为如今能配的上她儿子的好女人确实是很难找了,儿子肯定得慢慢找,宁缺勿滥嘛。可是,她翘首企盼了这么多年,如今盼来的却是这么一个货色,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没有一点气质!这种女人在大街上随便一挑就是一大把,打折销售她都嫌贵,又怎么能让她满意呢?!
想到这里,钟秀兰就更来气了:“肯定是这个女人耍了一些手段,勾引了我儿子,让我的傻儿子上了你的当!哼哼!我可不是省油的灯,我决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哼!这个小丫头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想到这里,钟秀兰坐正了身体,十分威严的开口了:“张小姐,你多大了?”
“28岁。”
“是哪里人呢?”
“C市人。”
“父母是干什么的?”
“我爸妈都在农村。”张盈直接回答。
钟秀兰的声音更冷了。“你认识我们友俊多久了?”
“有、有5年了。”
“你们是同学吗?”
“不、不是。”
“这孩子是你的?”
“嗯。”张盈的心没来由的突地跳了一下。
“今年几岁了?”
“4岁。”
钟秀兰更加肯定了,她冷冷地说:“张小姐,我家友俊尽管已经三十二岁了,可是从来就不是一个调皮、奸诈的人。他很善良,也很诚实,这么多年来我从来就没有听他瞒过我什么事情,更别说骗我了。”陈友俊急切地叫了一声“妈——”,却被钟秀兰打断了,“你听我说!张小姐,你们都有这么大一个孩子了,我儿子是绝对不可能骗了我这么多年的。所以,你别想用这个孩子来拴住他,知道吗?这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陈建国伸出一只手拉了拉钟秀兰的衣袖,想阻止她继续往下说。可张盈的反应更迅速、更激烈,在陈友俊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已经抱起小开心冲出了门,因为她早就做好了这一手准备,特意坐在离门最近的椅子上。陈友俊也飞快地起身,紧跟她身后追出了门。在二楼,陈友俊追上了她,张盈已经泪流满面了,小开心则被吓呆了,直到这时才看着妈妈哇哇大哭起来。
陈友俊心疼地把她们俩搂进怀里,张盈激烈地挣扎着,可是她的力量毕竟没有陈友俊大,更何况她还抱着小开心?
陈友俊急促的说着:“盈盈,盈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对不起!我以为我爸爸妈妈是会喜欢你和小开心的,至少会因为我而喜欢你们、接纳你们俩的。我没想到我妈会这样说,是她误解你了,盈盈!”
张盈死命地咬住下唇,都咬得沁出了血丝,她身子僵硬地紧绷着。正在这时,楼上楼梯间传来了钟秀兰的声音:“小俊,快上来,听到没有?快上来,别在那里给我丢丑了!”
张盈冷冰冰地吐出了三个字:“放开我!”
陈友俊心里非常清楚,这一放手就意味着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所以他也坚决地说:“不放!盈盈,你要永远记住,我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我的态度不是吗?只要我真心实意地爱你就行了啊!”
钟秀兰的声音更气急败坏了:“小俊,你上不上来?!再不上来你就永远别进这个家门了!”
二楼的人家打开门探出头来,关切地问:“友俊,这是怎么了?”
陈友俊羞愧地笑了笑,大声地说:“没什么,我媳妇正害喜呢。”他想让楼上的妈妈听见他们的对话,今后好在左邻右舍面前圆谎。
张盈把头低了下去。
“哦,这样啊!那恭喜你们啊!”
“谢谢!”
“要不要进来喝杯茶,缓一缓劲?”
“不用了,我带她到外面去走走。”说着,陈友俊硬是从张盈怀里接过还在哽咽着的小开心,拥着张盈往楼下走去。张盈则悄悄地把脸上的泪抹干净,低垂着头跟着下了搂。
楼上的钟秀兰气得直跺脚,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陈建国则用力地把她拖扶进屋。
走出了家属楼,走下坡之后,张盈用力地挣脱陈友俊的手,想要抱小开心。陈友俊很无奈地低唤着:“盈盈,对不起!我替我妈向你道歉!我陪着你,任你差遣好不好?”
张盈的眼泪又溢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太不争气了,她甚至不敢开口,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和情绪,所以,她只是紧咬下唇,防止自己痛苦出声,双手却是坚持不屈地伸过来要抱小开心。
小开心看着妈妈那吓人的样子,反身搂住了爸爸的脖子。
陈友俊说:“盈盈,我不能放你走,我如果松手的话,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经不起又一个4年或更长的等待了。盈盈,你冷静下来,想想我们的约法三章,想想我们之间的爱!”他看见张盈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盈盈,我们不能因为我妈妈就这样分手!你现在这样不理智,如果放开你,你会永远从我的生命中消失的。你又反过来想过我的感受吗?在这中间我完全是无辜的啊!我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可是你却如此经不起挫折,你是真的爱我、爱小开心、爱我们未来的孩子吗?”
张盈的肩膀垮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可是你妈妈不喜欢我啊!我害怕。”
陈友俊则柔声安慰她说:“我们给她一些时间好吗?我们不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要求她一定要喜欢你、接受你,是吗?我慢慢去给她做工作,她会接纳你,并最终喜欢上你的,相信我,好吗?”
张盈抬起泪眼看了他一眼,看着他那坚定的、自信满满的脸,张盈的内心也不自觉地升起了一丝希望。哪怕自卑、渺小如她也有追求光明、追求幸福的向往和权利啊!
陈友俊终于放下心来,说:“走,我们去找一家宾馆吧,今晚不能露宿街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