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春夜 第11节
作品:《芙蓉春夜》 “十二公主李慕瑛不用在此思过了,明日一早送她到山顶的长云寺,以后就在那儿为国祈福。”语毕,皇帝便起身走了。
谢贵妃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长云寺的主持师太是先帝身边的女官,这处寺庙平民百姓根本无法触及,里面的出家人多半都是犯了错的皇亲贵戚,十二娘这一去,少则三两年,多则此生都交代在里面了。
“谢行舟!你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娘俩?”谢贵妃突然发难。
“姑姑,你们是我的血亲,九公主也是我的未婚妻,侄儿只是就事论事。”
“血亲?哈哈哈哈哈哈,你和你那短命的爹娘一样……”谢贵妃桀桀怪笑,转而看向李无眠:“九娘,你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你?谢家郎君向来薄情寡义,你小心死在他手里!”
第十八章
众人以为谢贵妃口不择言皆因担忧十二公主所致,只有谢池知晓这才是真实的谢沧画,除了她自己,谁都不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皇后之位是她不在乎不想要,否则哪儿能容忍王氏活到现在,还有两子一女成年。
谢池往隔档的屏风处凑近了些,低声道:“姑姑,想来您定舍不得让表妹做垫脚石,行舟告退。”
闻言谢贵妃瘫在椅子上,歇了好半晌才由宋嬷嬷搀扶着离开玉晨殿往回走,令一众婢女太监远远跟着,宋嬷嬷疑惑道:“娘娘,谢将军不会知道那事儿了吧?”
“知道又如何,他能杀了卫邈,还敢杀了我不成?”谢贵妃目露凶光,手上的力气也大了许多,握得宋嬷嬷骨头疼:“再说,他要报仇现下也轮不到我,真正的豺狼在洛川待着呢。”
“娘娘的意思是谢将军大婚后要去洛川?可他以驸马都尉的身份如何去?”宋嬷嬷不解。
“行舟不像他父亲那般耿直,刚正不阿,他经营多年,在他眼中驸马都尉影响不了大局,公主府更是困不住,奶娘你且瞧着吧,他身上有一半肮脏的土匪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十二娘怎么办?长云寺清苦,她自幼娇生惯养。”宋嬷嬷心疼李慕瑛。
“她在长云寺待一段日子也好,省得回宫见到九娘再起杀心。十二娘痴迷行舟到了丧失心智的地步,她若不是我亲生的,定留不到现在,废物!害我白白筹谋多年。”谢贵妃脸色气得煞白,十二娘心性但凡有她一半,都不会将棋下成这样。
宋嬷嬷不由地颤抖,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究竟奶大了一个什么怪物。
***
李无眠向立在殿门处的谢池行了一礼,伸出大拇指弯曲两下,以示谢意,眼下浑身上下皆是狼狈之色,她想快些回去。
“想不到公主也有如此凶悍的一面,像臣曾经养的一只小豹子。”谢池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令玉竹递给燕字,给李无眠包扎受伤的手背。
人前谢池颇守规矩,举止有礼,若是未听见他所言,定寻不出半点儿错处。
李无眠红着脸,又道了一次谢,转过身走得飞快,生怕谢池再说些令人无措的话来。
“属下瞧燕字姑娘半个脸肿得厉害,倒是个忠心的。”玉竹轻声道。
“若不忠心,九公主也活不到现在。倒是你近来生出许多善心,向来不爱管闲事,怎么就出了狠手,断了李慕瑛的手腕。”谢池下的命令是暗卫护住李无眠性命无虞就行,燕字挨不挨刀,是死是活,对他来说并无甚关系。
今夜谢池确实是受蜀王相邀,至骊山行宫,有要事与皇帝相商,恰巧遇到十二娘失心疯持刀伤人,他原本是想等蜀王出手或叫人来,没想到玉竹擅作主张,未多犹豫就出了手。
“属下怕十二公主见了血更难控制,万一伤了九公主,将军大婚也要受影响。”玉竹躬腰抱拳解释道。
幸好同行的蜀王自认是家事,谢池既是九娘的未婚夫婿,也是十二娘的表哥,多有不便,想都不想就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
“蜀王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今夜蹊跷,你叮嘱宫内的暗线,看看贤妃处可有异常。”谢池瞧见李无眠一行人的身影拐到另一条路上,才收回目光,抬脚向行宫外走去。
自打四平收到鱼书燕字将要被杖毙的消息,急得团团转,提着灯站在寝宫前不住张望,他虽是李无眠身边的太监,但身处行宫非召见不得离开,他不敢贸然冲出去,再添条命,以后九公主身边儿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待他远远瞧见一行人往这边来,鱼书燕字正在其中,扔下手中灯笼,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他已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做不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要做九公主身边儿最强有力的守护者,眼见铁三角还在,心中绷紧的弦一松,顿时泄了气,强不强的不重要了,天塌了还有燕字姐姐在。
回了寝殿关上门,主仆四人抱头痛哭,仿佛劫后余生,半晌后渐渐缓过来,鱼书有模有样的学起了李无眠手执发簪护住二人的样子。
“若九公主是位皇子,这般英武,力战群雄,婢子定要自荐枕席。”鱼书抚着胸口,故作羞涩的说道。
燕字笑出了眼泪,戳了戳鱼书的脑门:“你个死丫头,又跟哪个宫里嘴碎的搅和在一起,自荐枕席,也不知道羞!”
四平捧着一块用棉布包着的冰块递给燕字:“姐姐可少说点儿话吧,小心又扯破嘴角,幸好天儿正热,各宫都备着冰,快快敷在脸上。”
谢贵妃宫中对婢女太监用私刑,向来都是经宋嬷嬷的手,她这一巴掌下去,若不好好医治,毁了容貌也不是没有可能。鱼书取出药箱,为燕字仔细上药,又用冰敷着,想来并无大碍。
李无眠在灯下细瞧后,又落了泪,比划道: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公主哪里的话,婢子与鱼书自小跟在赵才人身边,从宣王府到闻春斋,命都是您的,这点小伤无碍。”燕字此话不假,她们父母皆是贱籍,养不起孩子,只能卖了亲生骨肉换口饭吃,那时赵才人已进宣王府,又诞下李无眠,偶遇她被人牙子追着打,问清缘由,便为她赎身,养在身边与李无眠做个伴。
赵才人死前,尚有一口气在,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妹妹”,而不是“照顾好公主”,赵才人将她当作女儿看,她一直都明白,为了李无眠,她这条命可以不要。
“今日多亏谢将军和蜀王相救,否则婢子不死也重伤,来生定衔环报恩!待公主与谢将军大婚,搬去公主府住,咱们的好日子就来。”
***
九公主李无眠与镇国大将军谢池的婚事定在中秋后三日,虽有些急,但各类物什早就备下了,倒也差不了多少。
皇室与其说是嫁女,不如说是招赘,婚礼在宫中举行,新婚第二日才正式迁居公主府,以后驸马就是公主的人了,伺候好公主就是对皇室最大的功绩。
赫赫有名战功无数的三品大将军要去给皇帝女儿管帐中事,长安城百姓无不议论,杀鸡焉用牛刀,白白糟践了少年战神。
“你什么时候得的这称号?少年战神?”骆林悦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婚礼当天皇宫内宴请文武百官,守卫工作需早早部署,害得他已经多日不曾踏入过平康坊的门了,今日难得休沐喘口气,又被谢池叫来小坐,一肚子怨气。
“许是百姓爱戴,某倒是不敢承受。”谢池端起案上茶盏,细细品尝,摇摇头:“这煮茶的火候太大。”
闻言,骆林悦噌的一下站起身,抢过谢池手中的青花瓷盏,恶狠狠道:“本将军确实火很大!自然煮的茶也是如此!”指着大堂外忙碌的一众仆从道:“你说大婚就大婚,日子定得如此紧迫,你府上管家王孟脚上都磨出血泡了,我也不遑多让,你这么心急,难道九公主有身孕了?”
“洛川那边等不及了,军营里闹得动静太大,密报已经递进了陛下的勤政殿里。”原计划消息要十一月以后才能递进京,不想出了乱子,没在途中截住送信之人,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此人被正在绘制山貌图册的蜀王李现所救,乞巧那夜入行宫也是为了此事。
“蜀王与你同在西南两年交往甚密,你又是武将,他寻你一同商量倒也不奇怪。”骆林悦说道。
“巧合的次数多了便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我倒想看看登台唱戏的角儿有多少。”谢池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放在案上。
骆林悦定睛一瞧,顿时喜上眉梢,腿不疼了,胳膊也不酸了,拿起来细细品读,赞叹道:“行舟,长安城的才子你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若是你来年下考场,两街探花使非你莫属!”
每次京城科举考试结束放榜后,在中了进士之人里选两名最为俊朗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游遍长安城名园,称作“两街探花使”,届时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都会挤在街边看,若是喜欢,还会扔些帕子香囊瓜果什么的,甚是热闹。
“要不我替你科考,你去骑马游长安?”谢池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必不必,某多谢行舟兄好意,我连诗都不会写,真中了进士,天天得担心欺君罔上之罪。”骆林悦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爷爷年纪大了,经不得吓。”
“大婚之日宫内倒是无碍,第二日回公主府的路上可做了安排?”谢池将话题拽回正路上。
“出了宫门,安防的大头就在武侯铺身上,不过从宫内沿路护送的侍卫全是我一手挑选的好手,你放心吧,皇后和贵妃的手伸不进来!”骆林悦拍拍胸口保证。
“不可掉以轻心,你不了解我姑姑,她若想要一个人死,便无论如何都要达成。”
第十九章
大婚前一夜,李无眠紧张得睡不着觉,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她自己也不知是担忧嫁作人妇的陌生感,还是源自对生母婚姻生活的恐惧。
李无眠一再告诉自己,她与生母不同,是皇室贵主,谢池不得纳妾不得休妻,他们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发生在生母身上的一切惨剧都不会在她这里复刻。不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更不能随意相赠,任权贵糟践。
可是,若谢池不愿或者改了主意呢?她自认除了勉强能拿出手的针线活,一无是处,口不能言做不了温柔可人的解语花,也没有倾国倾城的样貌和蛊惑人心的手段,她靠什么笼络住谢池的心?生孩子吗?母亲生下她才摆脱了歌姬的身份,哪怕阿爹儿女众多,对她们母女毫不在意,可终归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倒算个好法子。
若她怀了谢池的骨肉,看在孩子的面上,他定然不会苛待她,有了中意的姑娘,进不了公主府,安置在旁的地方,做个外室,只要不明目张胆闹到她跟前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日后谢池中意的姑娘也生下孩子呢?李无眠不敢再往下想了,她沮丧地拉过锦被盖过头顶,痛苦地呜咽一声,原以为嫁人可以离开皇宫,过自己的小日子,可当这天真的来临,她反倒添了几分忧思。
此刻的李无眠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对谢池动了心,没遇到谢池前,这些问题她也是想过的,只要心还是自己的,与驸马相敬如宾倒也自得其乐。
患得患失,便是心动的开始。
“公主可是睡不着?”今夜守在帷帐外的是燕字,她执灯拉开帷帐,轻声问道,见李无眠扯下锦被露出一双含着隐隐泪光的杏眼,心下了然几分,温柔安慰道:“婚礼傍晚才开始,现下睡不着也无事,晌午多歇会儿。”
“明日公主与谢将军行过大礼,便是真正的夫妻,谢将军几次三番救下公主,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缘,月老怜惜公主,赐下良人,赵才人地下有知,也定是欣慰。”燕字轻轻将李无眠额边的碎发别在耳后,又道:“婢子猜想,眼下长安城多少贵女也如公主一般难以入眠,正恨明日穿上嫁衣,与谢将军拜天地的不是自己呢。”
闻言,李无眠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下轻松了许多,倒也没那么紧张了,她应相信谢池的,就如同山崖那夜,他对她说别怕。
往后的日子也不用怕。
一觉天亮,待李无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起床洗漱后她被一众婢女嬷嬷摁在镜前梳妆打扮。平民女子出嫁时所用的花钗仅是简单的金银所制,有些样式虽精美,但远不及皇室公主。
李无眠头上这套花钗,纯金打造,上镶嵌绿玛瑙、宝石、珍珠若干,以凤鸟和九重花树组成,更有宝钿九枚、博鬓一双,熠熠生辉,雍容华贵,比长公主当年出嫁那套更奢华,李无眠心想多半是沾了谢池的光,阿爹重视他,自然也重视了她。
“婚服虽去年就开始准备了,但九公主今年长了不少,改得急了些,公主穿上后,下官等人再为公主调整调整。”宫中尚服局司衣带着几名女官候在一旁,恭敬地说道。
哪里是李无眠身量长了,明明是她们懈怠,一开始认为谢池三年两载不能返京,后来又觉得九公主的婚事多半要黄,近一个多月来早晚不停,才勉强将婚服赶制出来,熬得黑眼圈都快遮不住了。
婚服翟衣与以往场合所穿的盛服不同,需得同色衣裙相连,用名为织成的青色高级衣料裁制,上面纹有翟鸟繁花,纹路繁琐,精美华贵,令人挪不开眼,曾有亲眼目睹的文人写下诗句,其中有言“不声如动吹。无风自移枝。”
待衣衫穿戴完毕,燕字接过一托盘,上面放着一组玉佩,雕刻不同的形状纹路的玉璜、玉珩由大小相同莹白圆润的南海珍珠串起,最底下垂着两枚大圆珠。燕字小心拿起,戴在李无眠腰间,再起身细细看着她完妆的样子,怕有疏漏,不知怎的,眼睛模糊,落下泪来。
“大喜的日子,燕字姑娘可不兴掉泪珠子。”一旁的老嬷嬷赶紧劝道。
鱼书和四平也忙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心中不约而同想到已故的赵才人,遗憾她未能亲眼看到九公主盛装华服出嫁。
***
武德十五年,八月十八日,黄道吉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天边晚霞好似绝美的绸缎装点着长安城。
李无眠第一次见到谢池着红衣,更衬得他气质出尘,俊美非凡,他携一只大雁走到她跟前,待近了才看清她交叠在身前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眼神更是紧张无助。
谢池忽地笑了,嘴角微微上扬,将手中大雁递到她跟前,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怕,臣同公主一般,也是第一次成婚。”
他的话和笑容仿佛有某种力量,止住了李无眠颤抖的手,少顷,二人解开缠住大雁的红色绸绳,一同放飞。
“奠雁已毕,请公主驸马行三跪九叩之礼。”
谢池执起李无眠的手拾阶而上,与他温热的手掌不同,她的手因紧张不但变得僵硬且微微有些发凉。
“公主可冷?”虽已入秋,但天气尚热,谢池有意为她放松,低声问道。
李无眠松开紧握的拳头,一指在他掌内轻轻晃了晃,表示不冷。
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感由手心传遍全身,谢池腹部有些发烫,深呼一口气方才冷静下来,斜瞄了眼身侧盛装华服的李无眠,美则美矣,却比不上私下不施粉黛,清清淡淡的时候,最好在烛光的点缀映衬下,仿佛每一寸皙白的肌肤都被渡上暖色光晕,令人只想“大快朵颐”“拆解入腹”。
礼成后,皇帝难得动容,话音有些发颤,祝福新婚夫妇白头偕老,早日开枝散叶。
“行舟这孩子长大了,朕还记得他年幼时跟在谢尚书身边习字的模样,如今不但成婚了,有了家室,还要唤朕一声阿爹。”他扶起跪在地上的谢池,又转向李无眠:“九娘,明日回了公主府,莫要娇纵任性,早日生下一儿半女,谢家有后,阿爹才能安心。”
李无眠点点头,起身,红着脸向皇帝再行了一礼,以示谨遵教诲。
婚宴正式开始,大殿前好不热闹,丝竹弦乐之声不绝于耳,身着孔雀翠衣的舞|女们婀娜多姿,文武百官举杯庆贺,就连长安城内的百姓今夜也不必受宵禁管辖,可大肆庆祝同乐一番。
李无眠被鱼书燕字扶回闻春斋,她一日未进食,礼成前还不觉得饿,上了轿辇才觉得手脚发软,没了力气。
燕字考虑周全,在身上藏了两块点心,趁人不注意,悄悄从轿帘中塞给李无眠,垫垫肚子,谢将军,不对,驸马还在殿前接受祝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因九公主大婚,驸马还要在此过新婚之夜,闻春斋侍候的婢女太监多了不少,李无眠坐在床榻上,示意屋内除了鱼书燕字其他人都不必侍候。
“公主可饿了?婢子晌午偷偷藏了两块点心在您枕头下,快吃上一些。”鱼书关上门窗,快步走到床榻旁,摸出一用帕子包裹的点心,放在李无眠手上。
“咱们鱼书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燕字端了杯热茶来。
“姐姐此话差矣,我向来最心疼公主了。”鱼书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李无眠赶紧将拿着点心的手背在身后,就着燕字的手喝了两口茶,将口中来不及仔细咀嚼的糕点咽下去。
鱼书打开门,只见四平鬼鬼祟祟的探进来,塞了个东西到她手上,东张西望,见没旁的人,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这是我刚从厨房偷的,不不不,拿的,拿的芝麻饼,热乎着呢,让公主先对付着吃上些,待驸马回来要先喝合卺酒,腹中没点儿东西,可是要坏肚子的。”说完还对燕字使了个眼色,一副“快夸我|干得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