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他沉默了。
    霍格太太道:“要吃便趁早去,越晚越没机会啦。想起我与我先生在广州时常去的那家河粉店,搬来上海以后,还想要再去时,无奈我身体便不大好了。再想要吃——跑遍上海也就那么一两家,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她支起身子,从谢择益手a里夺过毛巾,自己擦拭起来。
    谢择益盯着她,想了想说,“看看弥雅带过来的东西合不合适。”
    她接过背包,凑过去看:里头装着两条干净的长裤与衬衫,两条平角内裤、如今上海时兴的束胸与两盒慕黛史。
    谢择益背对着她问,“是这一些么?”
    她脸有点烫,没吱声。
    他又说,“不是的话,一会儿去了起士林咖啡馆,再回去取就是。”
    她嗯了一声。
    “去将衣服换了,悄悄的下来。我在楼下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嗷写了快8000字,后面怎么都没斟酌好。
    先放前半部分,后半部分1月16日一定完成!!!!!
    ——
    ☆、〇三七&nbsp阿正之五
    她拿着纸袋飞快跑上楼去,扔掉全是汗味的旧内衣,将白色麻布长裙换作枣红灯芯绒衬衫与白色长裤。被医生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还有些微湿,脖子往上一寸头发都剃掉了,在衬衫外头空出凉凉的一大截。玛丽与莉莉在楼下与霍格太太聊得出神,还没注意她已经溜之大吉。
    她很轻松的下了楼。谢择益的车停在前花园外,她甩了甩湿漉漉的短发,低头钻进车里。
    车开动了,她朝着红十字医院洁白的大楼飞快的挥手。
    谢择益也笑了,“这么早作别,晚上还不是得回来。”
    她打开车窗,风从窗户缝灌进来;她将双手插进头发里面轻轻哼着不知哪里来的调调。从前她也没有那头累赘的长发,一觉醒来洗干净头发,擦一擦,赶着上课前最后一班电车到学校里时,头发也给乘车沿途时的风吹干了;遇上冬天下大雪时,到了实验室,已经是满头冰坠子,给室内暖气一烘,没一阵便干透了。她时常有点不为人知、无法传达给人的小快乐,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谢择益能懂;即便不能懂,大约已经打从心底接受了她是个神经病的设定……
    开往张家浜路上,因为旧时各国道路时没规划过城市排水系统,遇上下雨便时不时便会有一些或大或小的水坑集在路边。门牌是英文字母的商铺大多都关着门,街边玻璃橱窗上都贴着大大小小的抗议招纸,但离街边太远,有些看不仔细。她拉开车窗想探出去看一眼,刚一动作,巷子里兀地冲出两三个学生,吓得楚望也一声惊呼。幸得谢择益刹车及时,右手控着□□,左手仍不忘伸手将她额头护住,免她一头撞前窗玻璃上。
    几个学生一边一惊一乍跑过去,跑出去几米远,一个学生回头来道过歉以后,又往车窗上扔了一张招纸。两人往前看,并不宽敞的沿河街道上全是熙熙攘攘的学生。眼见车开不过去了,两人一道下车来,将车停路边杂货铺前,沿河走过去。
    楚望看了眼手里那张抗议招纸,上头写着——
    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
    然而帝国主义自强迫开埠以来,上海租界上的中国人,吞声忍气地蜷伏于帝国主义的压迫之下,比奴隶还不如!
    我们忍无可忍了!我们已经已经预备牺牲一切,冒犯各种困难与危险,为全中国反抗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作前驱!
    废除不平等条约!
    收回租借地,取消领事审判权!
    让日本资本家迁厂回国!
    我们希望全上海的中国人联合起来!
    我们希望全中国被压迫的四万万同胞闻风起来!
    ……
    看完以后,她将抗议招纸折好装进衬衫衣袋里,与谢择益一路沉默着前行。若是往常,她仍觉得他与她是没多大区别的同类;也只在这一瞬,她才突然意识到,他也是周围学生们的抗议对象之一,若非今天他没穿军装,否则一准连带她一道成为泄愤对象;可脱了军装,他也就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能在租界里有一席之地人人都是衣冠楚楚,从穿着而言,一眼便可知谁是侵略者,谁是资本家,谁是二等公民,歧视与压迫随处可见,是有形的。在往常是动辄殴打黄包车夫的巡官,是苏州河里的无名尸骨;在今天,所有受歧视与压迫的愤怒统统爆发出来,便是学生手中的怒吼与被这民族动荡吓到不敢开门的外国商铺,都是有形的。她无端的为这歧视与愤怒的有形而动容——不像一百年以后,存在于小组作业与共事关系中无形的歧视,让人找不到,摸不透,无从发泄。也因此,好几次她都冲着□□人群远远挥舞拳头,嘴里嘀咕道“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日本资本家迁厂回国!”
    谢择益看她时不时发一阵疯,只跟在身旁微笑。因为戒严,一趟电车停在河边,夕阳里头两条冰冷而亮晶晶的轨道与河水并排伸向远处,这个城市繁华与贫困交汇的边缘。车大约停得太久,开电车的师傅打起了盹,车厢里的人却是够安静。头等车厢里西装革履的商人们读着报或是做着数独题,二等车厢里邻座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互相搭讪起来;突然里头有个人红头发的商人注意到谢择益,在两人走近时轻声喊道:“谢先生?哦真的是你。听说码头、闸北与宝山路都闹得很厉害,我以为工部局全都出动了。”
    一等车厢陆陆续续有人望出来。
    谢择益微笑道,“洛克霍德先生下午好。听说商铺关门,趁散步出来,正好陪同女士买西点。”
    “听说总工会出动,闹得很厉害。商务印书馆附近住户中午听见不少枪声,从那一边一直封锁过来——前头也不能去了,我刚从起士林那边过来,也快封锁了,现在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电车停在路边,意味着连通过来的电线线路也切断了;也昭示着上海某个或是某几个地方正经历一场浩劫。两人谢过洛克霍德先生,二等箱里便有人起哄道:“吃西点趁早喽,赶跑外国人,再没西点吃!”
    楚望听闻便真的沿街跑起来,谢择益在后头微笑着跟上。眼见起士林咖啡店就在眼前,白俄店老板冲她大喊:“当心水坑!”
    夜已初上,因戒严断电,原本高楼的霓虹也没亮,险些没注意中间正对着一滩集水坑;近了一些,才发现地上明晃晃一滩影子,在地势低洼的起士林店外汇成一条宽阔水洼。突然她手被牵起,一侧头,谢择益将她右手拉高,低头看着她,嘴里数道:“三,二——”
    两人一同跨出去,带着她一个小小蹦跳跃过水坑。
    跳过去以后,店老板与伙计一同笑了起来。面包师傅是个年轻捷克小伙,正端着一盘刚发好的面团探出头来,用卷舌的英文大喊一声:“断电!电炉起不了火。”看她有些沮丧,又笑着说:“碳烤炉还能用,只没有往常松软。”
    眼巴巴等在烤炉前时,眉清目秀的捷克小伙用腔调十分可爱的英文同她搭讪。
    谢择益立在旁边同白俄老板聊天,眼光时不时朝烤炉这边投过来。
    一炉黄油羊角包出炉,她嘴里念叨着:“六只,六只,装三只袋子!”
    伙计分装纸袋时,捷克小伙在烤好的蜂蜜栗子蛋糕上镌花,突然右手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一只玫瑰花瓣型的小热十字面包,说,“给今天最可爱的女士。”
    白俄老板嗬嗬笑道,“亨利,别以为谢先生看不见你搭讪她女友。”
    她接过热十字包以后,忙摆摆手,“我们不是那个关系。”又侧头看一眼谢择益:“看吧,总有人误会。”
    捷克小伙红着耳根转过脸去,伙计替他问,“那么冒昧请问一下,你们是什么关系?”
    谢择益微笑着看向她,“给我五分钟时间想想什么话适合在起士林店里讲。”
    白俄老板与伙计一起起哄。
    她手里拎着三只纸袋拔腿就往外跑。
    白俄老板在喊道:“这是最后一炉羊角包,明天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得吃了!”
    她一声惊呼,忘了门外的水洼,皮鞋一脚踩进水洼正中间;却没料到水这样深,四溅的泥浆脏了她一身。
    谢择益快步赶过来,蹲下来碰了碰她的袜子,“湿透了。”示意她抬脚,将她里头湿透的皮鞋脱下,白色袜子从裤管里扯下塞在拿在手里,两手环过她肩下与膝下,大步跨过水坑,往车停的方向返回,“没事,很快就到车上去……回去将这身衣服换下来,洗个热水澡,便不会着凉。”
    湿透的脚丫发着凉,在这因戒严而停电的漆夜里,因他大步走而悬空的晃荡着。她手里攥着温热纸袋,说,“凉了就不好吃了。想回去医院,将吃的带给霍格太太与许小姐。”又补充一句,“现在回去家里,也不知有没有电。”
    他嗯了一声,随后说,“先送你回去,我折返回去将干净衣服带过来。”
    下午的学生早已走远。街道空空荡荡,车寂寥的停在路边,街上零星三两昏黄住宅灯光亮着。车上散落了许多抗议招纸,他先开了副驾驶门将她放在座上,将前窗玻璃招纸拂去以后,关上车门缓缓启动。
    路边零零星星亮着一两盏灯,没有月亮;怕撞到过路人,故而车也行的很吃力。
    只有两人的密闭空间里,她总担心他会有一点出其不意的表白。心在半空悬了一路,远远看见救助会在路灯光里白到发亮的白墙时,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那白墙壁下,她看见两辆黑色福特车外立着七八个黑军装的人,其中已经有两副熟面孔:朱尔查的,汴杰明的。他们的车驶入时,所有英军都望过来——他们在等他。
    车停稳,她定定盯着朱尔查,推开车门光脚走下去。谢择益早已知道什么在等着他,车停稳,拎着鞋子追上来,被她一把推开。她光脚走上救助会的台阶,朱尔查的灰蓝色眼珠便也跟着她转动。
    她听见谢择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长官。我回去福开森路一次,便同你们去工部局。”
    朱尔查盯着她,用戏谑的英文对谢择益说,“你舍命赔她,可你的中国姑娘好像似乎并不承情。”
    她也盯着朱尔查问:“你们要他去哪里?”
    朱尔查先用流利的中文同她说:“当然是回去英国人该呆的地方。”尔后用抬抬眉,用英文同谢择益说:“当初你向我保证的,‘私藏中国孤儿与带人去纺纱厂,纯属你的个人行为,与工部局无关’。那个日本少佐举家上下已经到了中国,准备为他个人行为向日本帝国赔罪。你呢,zoe?”
    “我说到做到,长官。”
    楚望往他跟前挡了一步,仰视朱尔查,用中文问:“他做错什么事情了?”
    “六国公使明天就要到了,女士,”朱尔查笑着说,“日本人都给了你们交代,那么我们该给日本人什么交代?”
    “日本人的交代?拿佐久间的个人行为为天皇抵罪?什么狗屁交代!”她气得眼睛通红。
    朱尔查看着她头顶的纱布笑了,“佐久间与藤间不为他们的个人行为负责,难道谁来负责?”
    谁来负责?让裕仁天皇,与整个日本向中国低头认错?在广岛长崎夷为平地以前,那个国度甚至试图全民玉碎!道歉?她有些绝望。
    朱尔查又道,“如果不是zoe的个人行为,租界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
    她几乎忍不住想要狂笑。
    “天真一点来说,”朱尔查微笑着看向她,“你们成功了,将我们送上法庭,或是让整个工部局与在华外商离开中国领土,zoe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不要因为他像是个中国人,便以为他真的便是中国人了。每一笔血债,他都经手过,你以为他下场能比前一种好?女士,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希望是哪一种?”
    她扭转回头去看向谢择益, “谢先生。”
    他替她拎着鞋袜,一言不发。
    她盯着他看了一阵,光着脚扭头便往医院里跑。
    她听见朱尔查对他说:“明早黎明前为止,至多给你五小时。”
    跑到三楼时遇上玛丽与莉莉,两人惊叹一声,先是问她去哪儿了,又问她鞋袜呢。就她擅自出逃这事将她骂了一通,替她洗了小腿与脚,换上麻布长裙后赶她到床上去躺着。
    她将条纹薄被搭在身上,背对着门斜躺着。
    过了许久,门缝筛进几寸钨丝灯光,尔后又暗下去。脚步声停在她床边以后,一叠衣服放在她背后枕边,整间病房再次安静下来。
    她不讲话,他也不讲话。
    她背对着他问,“谢先生,对你而言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谢择益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极低,也带着一点回响:“最坏的情况,日本与五国在上海的权利仍旧神圣不可侵犯,预示着远东土地上中国人的第三次失败,那时,我大约会成为工部局五国以往对日本种种愤怒的代罪者,与向军国赔罪的佐久间因玩忽职守而一同下地狱,或者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滚回不列颠寻求政治庇护;而最好的情况,就要看你的国家足不足够愤怒,能将事情闹到让六国公使在上海开出一个国际法庭。那时候……我们也离审判不远了。”
    她不解,“只是因为整个工部局与日捕股都是利益共同体?可是你有什么过错。”
    他笑了。
    她低头沉思良久,问,“谢先生,你……杀过人吗?手无寸铁的中国人。”
    谢择益说,“我是他们的长官。姑息是罪,纵容也是罪。这两年每一笔人命债都会算到我头上。”
    “可是……”她想了想,“这点事,谢爵士也不足以替你解决么?”
    黑暗里一阵极长的沉默以后,谢择益问,“你知道什么是侵略帮凶么?”
    她声音极轻,“你也没有做太多坏事,是不是?”
    他想了想,说,“英国的中国人大多举止得体,除了中学里的学生外,几乎与体面的英国人无异,歧视二字,离我太远,不能使我懂得中国人到底哪里比不过英国人。”
    她心都悬了起来,更为专注的听着。
    “美国的中国人,大多来自中国社会最底层。苦力,廉价,□□,肮脏,老鼠……所有词汇都与中国人脱不开关系。如果你亲眼去华人街见过洛杉矶与旧金山的华人,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地位远低于黑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耻辱。我不知怎么形容我对中国的情感……我时常遇见一个伛偻的,生了肺病的苦力。天花肆虐期间,军队与医生一起出动救治传染病人时,他仍旧当街便溺,他的肮脏不堪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切传染病的源头。救助会告诫过他无数次,也许他英文不好,也或许他太过顽固。一位女儿死于天花病的父亲,悲痛欲绝之的当街殴打他,将他吸大烟的残损牙齿打到脱落满地,他嘴里、牙齿里,全身满是血。他趴在地上求饶,用他唯一会讲的英文说他家中还有一位八十岁的母亲等着他。他疼的奄奄一息,跪在地上求人掐断他最后一口气。人们痛恨他的无药可救,惋惜于他的将死,但冷眼旁观似乎最好的选择。我应该觉得心痛吗?可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正是那位施暴者,他手上还有更多罪孽,因此他即使周身都伪装成为一个地道的英国人,几十年却仍不信基督,只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