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清么?”
    “矮一点儿……这样太显眼了!”
    谢择益蹲下去一些,“这样?”
    “嗯。”她双手扶着二层床沿,只露出眼睛与小半颗白白的脑袋。许小姐的床就在窗户边,因她躺着,所以看不太清她的情形,只能看清坐在她床沿的林梓桐着了军装的背影。
    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听得许小姐瓮声瓮气的一声:“别想了。以前不会嫁给你,现在更不会。”
    林梓桐道:“他在策划你们与总工会的行动了吧。煽动学生与工人走上街头,还是直接武装出动?”
    “关你什么事。”
    “上海来了我们近两个团。你们人手不够的。若是将上海人煽动到加入进抗议队伍里,租界当局也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许小姐冷笑一声,“那么你来做什么的。等他们行动了,你就一声令下,叫你的士兵朝手无寸铁的工人、学生与市民开枪吗,我们中国人的战士?”
    林梓桐道,“若他们失败,你的身份也危险。何况他们能赢的希望渺茫。不想连累许伯父与伯母,你的哥哥嫂子,侄子侄女们,我与你的婚姻会是你短暂时间内最好的庇护所。你决定,我不逼你。”
    许小姐沉默了良久以后,声音也变得极轻极轻,“你喜欢那个女孩子吧?”
    林梓桐没应。
    “你从小就喜欢这类有点小聪明,顶天真倔强,又没什么心机的女孩儿,你骗不了我的。”
    “你不也一样?你若是想听希腊、罗马,文艺复兴与唐宋元明,我也可以讲给你听,不一定比他差。上下古今,南北东西,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自然主义,我也略懂少许。除此之外,日语也不算太坏。他已经订婚,我单身至今。你请好好考虑考虑。”
    “……”
    “何况论天真倔强,从小到大,谁比得过你?”
    听完这句,连带楚望也没忍住“哇哦”了一声。听见她这一声,谢择益立马觉察大事不好,她一抬头,没待林梓桐回头来,谢择益一把提着她的胳膊将她塞进自己大衣里,拎着她一溜烟跑到蔷薇花丛后头藏起来。
    林梓桐推开窗往下看,只看到一丛叶片窸窸窣窣晃落的蔷薇花。
    被强行塞入谢择益大衣胸前的楚望憋气憋到快窒息时,突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健气十足的朝他两迎面走过来。楚望缩在谢择益风衣里头,听见她用中气十足的英文大喊谢择益的英文名:“zoe tse!是你吗zoe! zoe,我是你霍格奶奶啊,当初你爸爸带你二妈妈来广州住,晚上来我家打马吊时带来的小女孩儿都喜欢追着你跑。霍格奶奶可一直记得你这双眼睛与讨人喜欢的小模样小zoe,可是你不记得霍格奶奶了吗zoe?”
    谢择益脸色越听越差,楚望索性也不憋气了,一个哆嗦从他黑色风衣里钻出来,对着日头天光大口喘气。
    林梓桐笑着摇摇头,将窗户拉上,转身出门下楼来。
    霍格奶奶看着他风衣里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莹蓝的眼珠睁的老大,噗嗤一声喷笑出来,突然改换一口广东口音的中国话:“这么靓的女仔,谁将你伤成这样啦?阿正,你也不知将她看仔细点啦。”
    楚望摸摸头,“谁是阿正?”
    谢择益道,“霍格太太,我仍旧记得您。没将她看仔细,是我不该。”
    霍格奶奶拉着楚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啧啧叹道,“阿正就是你zoe哥啦。他从小就这样靓仔,他爹爹妈咪都将他叫作阿正,如今更是越长越正……”
    作者有话要说:  约莫……再甜个两章吧
    ☆、〇三六&nbsp阿正之四
    林梓桐朝她迎面走了出来。
    谢择益与他摆摆手, 算打了个照面。尔后对两人说:“我去陪霍格太太散散步, 你们聊。”
    林梓桐冲他感激微笑。
    谢择益走开,楚望问道:“许小姐还好么?”
    林梓桐道, “她不太看重外表, 这么多年也从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好看。所以这伤对她来说,也不算太坏。”
    她想了想, “不过今后, 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应该就会知道了吧。”
    林梓桐笑了阵,没应。接着又说,“听说你婉拒了斯家婚事。”尔后目光抬向谢择益远离的方向, 笑着说,“有别的选择么。”
    “没有更好选择, 就不能婉拒了么?”她也笑了, “何况,我才不是那个更好。”
    “也好,”林梓桐显是松了口气, “上海最近不太平,若是闹起来,恐怕不比前几年两次小。最终不论哪一方得利,以谢先生如今处境来说, 结果都不会太好过。最好最好的情况下,恐怕也只能回到英国去。”
    她往长廊那头看过去。霍格太太自己回来了,谢择益则自己在长廊那头与一位着黑军装的人讲着什么话。
    林梓桐见她神色不大好,即刻转移话题, “你比允焉通透。上周从华懋回来,闹绝食,至今哭个昏天黑地。一直说——她总觉得自己一定会嫁给言桑——这类胡话。”
    楚望偏偏头,只觉得有些好笑,“然后呢,她的婚约是怎么最后定下来的?”
    “父亲与周氏带她去林宅拜访过一次,在斯伯父来医院看望你以后,”林梓桐提及“周氏”这两个字时,脸上带着点讥诮的笑,“说来实在是奇耻大辱。见允焉太过伤心,周氏似乎试图想为她再争取一下,同斯太太闲聊时说‘林家不能失去斯家’。言桑立刻当着众人面,毫不留情的说:‘斯家不能失去林家的话,林二小姐若是愿意再等等,等个二十年,兴许可以问问言柏,看她愿不愿意娶你。’”
    楚望没忍住微笑起来。
    “言柏也在场。言桑讲完以后摔门而去,留众人目瞪口呆,”林梓桐看她一眼,也苦笑着继续讲下去:“言柏接着说:‘二十年?三十年我也未必打算要结婚,林二姐姐能等到那时候吗?’”
    楚望笑了一会儿,转头看他:“我已经是给踢出家门的。你身为长兄,家里丢这么大个人,你怎么倒还挺开心的?”
    林梓桐笑着望过来,“有吗?”
    楚望也站定笑了,“你就跟讲什么天大喜事似的,还带着点睥睨众生百态的讥笑。”
    两人像傻子一样在花园里开怀咯咯大笑一阵。
    笑过之后,林梓桐接着说,“你知道,父亲与斯伯父学校几名学生被租界当局拘捕、后来闹事的上百学生被枪伤十余人的事了么。”
    她点头,“听说了。”
    “斯伯父拒绝了父亲想要息事宁人的提议,连夜写了一封抗议信寄往南京,要求‘最高军事当局对此暴行直接负责的官长、兵士,组织人民审判委员会加以裁判,并立刻释放被拘学生’,并请了教育总长与暨南大学校长等七人联名寄信至中央党委会与上海政治分会,还在今天的《商报》上公开发表了。”
    她想了想,问,“之后呢,仍要维护租界利益么。”
    “司令也不容易。这是如今唯一承认的中国政府,却连他自己儿子都投了江西。”他轻叹一声,“并没有给我剩下很多时间了。所以趁着一点空闲时间,过来看看你与她。”
    他刚讲完这句话,不远处小步跑来一位中尉。
    “这是我的副官。”
    她冲副官点点头。这才发现,林梓桐军衔已是少校。
    副官神色慌张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林梓桐立刻向她作别,快步离去。
    谢择益仍在长廊远处的金红久忍冬下说着话。后头有人叫她的英文名,她掉转视线,往天井里望去——救助会两队着了灰布衣裙的女孩子们在天井下的蔷薇花前唱歌,莉莉从蔷薇花后头走过来,手里拿着纱布、药水和洗发皂。
    莉莉笑着说:“今天太阳很好,看你头顶伤口也大好了,正好趁现在洗个头。”
    花园中央很大几丛玫瑰里外头有两个褪了漆的莲花铜盆,绿漆褪出斑驳的铜红,铜红又锈出些微青绿色。那里拉了热水管过来,水管一打开,轰隆隆的热水补水声从病房楼里直叫嚣到花园里。
    莉莉替她将头顶纱布解开,让她躺到躺椅上面朝天的洗头。送进医院那天,为了方便上药,她的头发已经绞过了,如今仅仅齐耳,和院子里救助会的女孩子们一般长。
    带着点铁锈味的温水淌过她的头顶短发时,她听到霍格太太在她耳畔用英文同莉莉说:“可惜了一头漂亮长头发。”
    莉莉替她揉搓头发:“本该会剃得更短,那时我们也觉得可惜。”又朝花园中央唱歌女孩子那边抬抬下颚,“现在年轻女孩儿不都剪这么短么?头发包扎起来这么久不能洗,又遇上梅雨季,不剪短就遭虱子了。”
    霍格太太顽固的抱怨:“不好看。女孩子就应该留长头发。”
    护士长笑道:“别人男朋友都没有说过不好看呢。”
    她颇有些无奈的打断:“你们误会了,我不是他女友。”
    一群人都笑了。
    “不是?”莉莉与护士长笑着相视一眼,“不是的话,那天他将你抱来医院时脸色差得吓人,我们做事都不敢慢一步,生怕他将医院掀了。”
    太夸张了吧?她想起谢择益永远一副天下事从不往心里去的绅士微笑,脸色差得快将医院掀了是个什么样?她想象不到。于是说:“我姑母将我托付给他,他大约怕没将我照料妥当,没法面对她。”
    “是么?”护士长斜眼看过来,捂嘴笑道,“给你消毒上药时你疼的冷汗直淌,那时你已经不太清醒了。他亲吻你脸颊时,还不停对跟你说‘不疼,不疼’……看起来他可比你疼得厉害多了。”
    护士长与莉莉咯咯直笑。
    霍格太太感慨道:“年轻的爱情,真好啊。”
    “……”
    不是护士长提及,她几乎都要忘记在马场昏过去前在谢择益怀里发生的事了。那会儿心里郁气积压太久,她只顾着直抒胸臆,压根忘了还有亲吻这么回事。等冷静下来再回想当时场景,只觉得那天在马场的时候谢择益实在温柔得厉害,连带那时气氛也有些柔情似水。
    她觉得有必要与谢择益好好谈一谈。
    救助会女孩们在不远处练习一首新学的祷告歌,调子唱的稀稀拉拉零零落落。她将脸转过去看,灰麻布衣裙的短发女孩子们哼着短小的曲调追来逐去。她感觉到莉莉的手离开了她的头发一阵,换作一双动作更轻柔的双手。
    她回过神来,莉莉与护士长已经离开,在廊下远远微笑着注视她与霍格太太。
    她抬头,仰视时,正的对上谢择益的眼睛。背对着午后的阳光,他瞳孔隐藏在睫毛后头,像森林洞穴里一汪深潭,黑到没有一点神采;细而密的睫毛颜色较瞳色浅一些,一颗泪痣隐藏在右眼睑下逆天的睫毛里,使得这双眼睛立刻的摄魂夺魄。
    只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世界万物都安静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除了小时候他立在阳台下那惊鸿一瞥的一眼外,自己好像从未认真看过他。时常从旁人口中听说他的英俊。她仔细想了想,与其说是因为出色的五官,不如说是有一种深入骨髓里风度与气质,再将这种风度气质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连她也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那本来要用来取笑他的“阿正”顿时也叫不出口了,好像不管用什么口吻称呼这两个字,似乎都有一点暧昧。
    满肚子话到嘴边突然戛然而止。谢择突然益拿沾满肥皂泡泡的右手指吓唬她,立马将她吓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谢择益不逗她玩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转开脸想了想,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谢择益笑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避开谢择益的眼神抬头看天,“两个侵略者在一起,除了狼狈为奸鱼肉百姓,还能做什么?”
    他继续眯着眼笑,“又关你什么事?”
    她最近有点怕他这个眯起眼的笑容,但又总觉得朱尔查突然来医院造访,总没有什么好话,所以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个究竟,不管是与他有关,还是与外头的事有关。
    不远处响起爽朗笑声。她仰躺着看不清来人,先听见熟悉的一声:“zoe哥,东西都带来了。”
    “弥雅……”
    她刚想支起身说话,被谢择益按回躺椅上。
    “头上全是肥皂沫。”他说。
    弥雅又大笑起来:“蒋先生在外头等我呢,我讲两句就走了。”在背包袋子里翻找一阵,“除了我哥叫拿的东西,还有真真叫我带给你老大昌的匹若叽——宴会上那蓝眼睛的英国人三天两头往她家送玫瑰,还在她常出行路上等她,吓得她不敢出门,知道你爱吃,人没到,吃的到了就行——新剪的头发很好看,改天我也去剪一个。趁着日头大,洗好头发可以在太阳底下散散步,一会儿就晾干了。”纸袋交给莉莉,弥雅一溜烟跑没影了。
    他给她洗头发洗得格外仔细,像在做什么极需要费神的事情,总使她疑心这个头洗了快一世纪。皮若叽香气从纸袋飘出来,霍格太太感慨一声,“老大昌现在很难买到啦。”
    “为什么?”她问。
    “我先生说了,外头乱的很。什么学生,商铺都在发宣传单抗议,先是抵制日货,那几个学生闹事关起来之后,会审公廨审理说让一人交一百块就可以放人……现在街上传单都在反帝国主义,什么商人,银行家都加入进去了。听说晚些时候,还会有一些军人进来组织。好多非中国商店都被闹得开不了门,兆丰公园老大昌是其中一家,热十字与香肠卷那两家恐怕也几乎吃不上了……”
    “那家起士林咖啡馆呢?”
    “张家浜那里也还好。”霍格太太道。
    她抬头向谢择益投去目光。头发冲干净,一张毛巾搭在她头上,谢择益替她擦了擦,说,“过几天叫弥雅带你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