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

作品:《年轻的脖子

    “喂,妈?”
    “秦淮,今天回来吃饭吧?”
    “妈,今天可能不行了。我手里有份合同出了点岔子,可能得加班改改。你和爸别等我了,改天我回去。”
    “唉,你也别老累着自己啊?你下头不是还有好几个小助理嘛,你别老自己出力啊……”
    “妈,这份合约很重要,我得亲自上手。您别操心了,我过几天一得空就回去。”
    “唉……反正我也请不动你,不指望你天天回来……下次来时,把小宋也带上吧?”
    秦淮听着妈妈祈求的语气,心里一酸,不好受。口气也软下来不少:
    “好,一定给你们带回去。”
    “哎,哎,好、好……”
    挂了电话,秦淮几乎只有几十秒的愣神时间,又开始忙乎手下的事务。
    五年了,她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这么拼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过了那段可以拿来挥霍、不计较今天明天的时光,她已不再年轻,也该为自己往后的日子过活了。凭着她的背景,资历,何来的金山银山坐等她挖?她一直都是一个人摸索着生活,有时她刻意压制着自己不去想从前那些言笑晏晏的好日子,也无忧来也无愁。不愁明天,不愁结果。现在的生活,他对她来说是禁忌,一个所有明白人都缄口不提的禁忌。
    那件案子过去后,由于连续一两个月的旷工,秦淮也不指望着公司还能留她。她自己打包走人。而她又是个没什么经验和人脉的独枝,无奈下只好去了从前实习去的单位。又惊又喜的是,已经晋升的宋扬居然还记着她,埋怨她没能一毕业就来就职,还说专门留着行政秘书的位子给她,一等就是三年啊。
    秦淮到底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小年轻儿了,人经理什么意思她要是再明白不过来就是傻子了。只是那时,她心里系了一个很大的结。这个结,每天都要在自己的心头上缠一圈,紧紧勒住颈项不能呼吸。可是时候长了,业绩一直不错却职位平平,宋扬却一再在她上司面前提点,宋扬的紧追不舍的动作公司上下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再者,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年轻女人在单位里能站得住点微末的位置都是十几个人眼巴巴瞅着的上去的。加上来自多方面的压力,秦淮注定要经济所迫,这么多年,她终于是大彻大悟了这番道理。不得已,靠倒在宋经理这座大山下。
    晚上九点半秦淮刚收拾完东西,从空荡荡的公司里出来。正要拦一辆计程车,就接到“宋经理”电话。
    “秦淮,哪呢你?”秦淮疲惫的顺了顺额前的头发,闭着眼,有点虚弱。
    “刚从单位出来。”
    “哦,正好,先别回家,到XXX餐饮中心来,这儿正好有个饭局。”
    秦淮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
    “知道了。”都走到这一步了,她还有什么翻本儿的资格?
    秦淮推门进去,就看见这么一幅场景:桌上坐了七八个年龄不等的男人,每个人身边几乎都贴着一到两个衣着华美正式的女人。她有那么一恍惚,想到了好多年前,她参加的那个同学聚会。不过那时,她要就坐的位置旁边,不是宋扬。
    她也就是这么片刻的一恍惚,马上正了正面容,表情很职业化的礼貌微笑。
    她注意到,满席的女人中,只有自己还穿着一身职场装。但依旧是都一一点头招呼着。
    宋杨对秦淮的出场很满意。按他的想法来说,这种上学出来的女孩才显得干净,就像尽管已经三十的秦淮,他却还能在她身上看出那种学生气质。是朴素的,自然的。
    “哎小宋,这是女朋友吧,年轻貌美啊!”
    “是啊,很端庄啊!”
    ……
    秦淮听着这些逢迎客套的虚情假意之言,面上羞涩三分,心里却存着六分鄙弃,四分伤感。年轻貌美?
    宋杨倒是对这些话受用的很:“哎来介绍一下,我未婚妻,秦淮。”
    秦淮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喜欢用身边的女人来满足自己膨胀的虚荣心。她暗暗苦涩一笑。
    酒桌上三杯两杯是推不掉的,秦淮暗暗叫苦。宋杨却喝上酒劲来了,在秦淮要上狠狠一掐,秦淮脸都皱成一堆。
    “来,秦淮,给在座的哥哥们敬个酒!一个个的来啊,绕着圈儿的可别漏了哪一个!快!”说着还推她起身。
    秦淮对他突然的要求显得很尴尬,她毕竟身份和陪酒女应是不同的。要她一个个应付这么多人,她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站起身来竟是满脸赧色,窘迫的无以复加。幸亏还有清醒的明眼人儿,看出人青涩的神态,连忙为她开解:
    “哎宋哥,你这不是苦了小秦了!让她一人撂倒我们这么多大老爷们儿,你也不心疼着点儿啊?这喝得七荤八素的,你晚上不也讨不着福利嘛——”
    这话说的怡情,又给足了面子,又适得酒桌上的戏言。一番话暧昧烘烘的,管大老爷们儿还是边儿上的红花绿叶儿,都笑开来。
    宋扬是长精神了,秦淮可是羞愤之极。她觉得脸都要熟得炸开了。把宋扬恨得压根痒痒。她看着桌上不断端走的残羹冷炙,又不断新端上来菜,五花八门。真是应有尽有,凡是能想到的都能摆在桌上送到口里。她就想啊,这帮人怎么就不吃人肉呢?
    她天马行空的乱想,突然脑海里浮现出从前那人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告诫自己,不该吃的不要乱吃,不是什么都能往嘴里送的。在外面吃饭也有个度,不是说抠门计较几钱几两,而是凡事不若铺张浪费,骄奢yín逸。
    眼里突然就蒙上了一层水雾。心里又苦又涩,只觉委屈。如是放到从前,他会让自己如此委屈如此不堪吗?他在自己身边从不会冷落了她也周全到大家。他就是那样一个温润的人,就算他从前不少劣迹,可对着自己和朋友……秦淮摇摇头,像是要拼命把什么东西从脑袋里驱逐。她不能想他,不能。她就要结婚了,是啊,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要嫁出去了。
    眼泪却不可抑止的夺眶而出。她“哗”的起身,掩饰的揉揉眼睛:
    “很抱歉,眼睛老毛病犯了,去一下洗手间。你们继续啊。”
    宋扬似乎在后面追问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几乎是夺门而逃。
    跌跌撞撞的穿过一个又一个长廊,她哭得不能自抑。曾经多少年前,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拐角出,撞进他的臂弯,闯入他的世界。可是如今,她转了这么多的弯,为什么没有他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他?……
    秦淮沿着墙体滑坐在地上。她真的装不下去了,她也是个女人,她真的很累很累。忘掉他是一种折磨,不去想他更加是一种折磨。她认识他的这么多岁月里,有一半是胆战心惊的、轰轰烈烈的和他相恋着,一半却是在没有他的时光里慢慢消耗对他的记忆。秦淮不知道自己究竟上一世欠了他多少,何来今生这样多的纠葛?
    五年前,她就退缩了。她不敢去看他,她有什么脸面再去打扰他的世界。是她害的他如此。辜苏找上她,说的话彻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奢念。
    “你已经害的他们一家支离破碎,你还想怎么样?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们一家都一无所有,你还要去打扰他?”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我更不能抛下他不管他——”
    “你以为你是他的谁?”
    “……”
    永远都是这一句,永远,秦淮只能被窒死在这一句上。她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
    “你们的开始本来就是个错误,你们挑开了多少伦理的障碍啊?你以为日夜与他相好就是爱了?你以为你们短暂偷来的欢愉就是爱了?你以为你还那么年轻貌美娇娇嫩嫩值得他抛妻弃子了?你还以为什么?你还没缓过劲来是不?以为自己还可以像年轻时候一样爱恨情仇,错了就错下去无关结果?你以为你还可以倚着他挥霍自己的大把青春是不是?我告诉你,到他老了的时候,他得怨恨你,他怨恨你让他失去相濡以沫的妻儿,他的亲人。这世上最珍贵的到头来只有亲情,你以为有多少爱念可以让你们大把大把地燃烧。他会恨不得套你的心肝肺,那时候你就知道苦了。哼,趁现在,赶紧断了吧。否则,你想想让刘晚知道了你们那点丑事儿,他还活不活!”
    秦淮输了。输的一无所有。她那一阵子甚至出现了精神错乱,时而恍惚,彻夜失眠。精神衰弱,满满都是从前那些甜蜜无际的日子。她接受不了失去他的现实,她走在路上,会不自觉的伸出一只手,去牵那只虚无的大手。会假装他半拥着她,她会抬头对那个虚无的他说柔软的甜话,会感到他宠溺的刮自己的鼻子然后大笑,然后她也小女生的笑,两只粉拳还作势去捶他。
    最后,被辜苏送进了医院。
    再后来,辜苏和刘晚结婚了。
    最后最后,她就没见过他们了。她的身份太尴尬了。就是这样一段恋情,她失去了她曾经最为珍贵的友情,还有常年不回家渐凉的亲情。
    五年间,她甚至没有去看过他。
    她每每想到自己的劣迹,都恨不得切腹。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辜苏早料到她会如此,所以没切成。
    所有的痛苦她都往肚子里咽,她每天都不得不祈求他能恨自己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出狱后能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可是她一这样想,心就似生生剖开一个大大的缺口,鲜血淋漓。
    五年了,日日夜夜这样温习一遍,她以为自己克制住了。却原来爆发时,痛苦的感觉似是充斥了她所有的感官,完完全全吞噬了自己。
    秦淮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十五分钟后,她渐渐平息情绪,理了理衣服,洗把脸,又笑着推门进人这闹哄哄的声色场地。
    “不好意思,等久了。”她还没开口,就听见一个炸弹一样的字眼蹦进耳朵里。她登时像是被轰击了一般定在原地。
    “你说的是前财政局局长吧?刘储?”
    “对,就他。今年刚好刑满。这出来你说他还能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威风八面嘛?”
    “唷,得了吧。他都被剥夺政治权利了,还龙虎呢,虾米吧他一条!”
    宋扬说的口沫横飞,大伙都放肆的附和。
    “说的是,你说现在当官儿的哪个没点儿滖事儿啊?没点见不得人的裤裆里的勾当他都不好意思出去说自己是谁谁谁!”
    “像他那样做了还被逮住的,可真是憋屈啊。不过也只能说他无能,他藏不住啊!瞅瞅他现在那潦倒的境况,切,这些个贪官也有今天儿!”
    越说越口无遮拦的难听的话,就像一个个枪子儿射进秦淮耳朵里。她感觉整个人都着起火来,肾上腺激素突然就飙高。她忍着上前给一人一巴掌的冲动,只是妩媚的一笑,拉开倚座儿,声音又高又亮:
    “唷,人生这回事呢,真正是无欲则刚。要得到多少,必需你以同等的付出去换。谁是生下来便鲜衣怒马?谁没有过蓬头垢面的时候?对名声二字看得淡些,便不至于为它搏命,自然保持住尊严。因谁也作践不到你。所以啊,必要的时候,嘴里留点口德也是不会错的。”
    说罢,还抬眼看了看一桌拉下脸来的男男女女。她突然就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爽快的不得了。自顾自的挟菜,又端起酒杯惬意的喝。
    “……呵呵,是啊,嫂子这话说的是,哲理啊,人生信条!”刚那个解围的小伙子又适时的上来调节气氛。秦淮突然对他增加好感,端着酒杯,笑眯眯的看着他。那小伙子觉得这笑意直渗人,直感到后背凉涔涔的。
    大凡女子刻薄,三分讽刺人,剩七分通通是自嘲。
    不是跌了跤过来的,到不了这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