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

作品:《年轻的脖子

    天色暗暗的,眼睛里也看不太清楚脚底下的路。秦淮自知自己此行名不正言不顺,必然受到很大阻力,可她没有办法。刘储把蓝盾的那所公寓留给了苏皖。她不能无功而返。
    秦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仿佛眼前的门是一扇即将开启的鬼屋。
    苏皖就像一个女鬼,煞白的脸色,穿着一间灰色的睡衣,站在门里看她。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诧异,厌恶。进屋后,苏皖并没有为她
    她以前去刘储家拜年时,印象中苏皖还是个很勤快很麻利的女人。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而现在打量她自己的寓所,简直和窝圈差不多,她从前一向觉得只有那种很邋遢的单身男人才会住这样糟糕的房子。
    可是秦淮没有心情再看下去。
    “……阿姨,刘储的事儿,您一定听说了。”
    苏皖一皱眉,呵道:
    “甭叫我阿姨,谁是你阿姨!”
    “……您怎么骂我都成,可是眼下刘储他——”
    “你怎么就没点自觉呢?”
    秦淮心一沉,咬咬牙。这些都是她料想到的。苦笑道:
    “如果能早知道今天这样的局面,我还能怎么样……可是,您不能看着刘储就那么完了啊!您跟他那么多年的情分啊——”
    “嗬,真是笑话!小三儿找上门跟我谈情分!今儿是那颗星星撞地球了,撞死了你嘞吧?有病没病啊!当初可是谁把他活生生带走的,你今儿又来怎么着?快害死了他就要扔给我了是吧?”
    “您怎么骂我都成,可是您别放弃他——”
    “闭上你的臭嘴吧你!我看见你的德行我都反胃想吐!你还知不知廉耻啊?年纪轻轻的,我说你爹妈要是知道你造的这些孽都该恨不得撕了你!你还嫌你害的我们一家人不够是不是?现在可好,你情人让抓了,你不想要了,撂挑子不干了!又要把屎盆子扔给我是不是!你这个贱人怎么不作死你?”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那时候是我太年轻太不懂事,可如果我知道有今天,我——我,我能那样嘛!”秦淮急的眼泪掉出来。自己此时的身份,不折不扣就是一个第三者,说话没有资本抬起头,连语气都像是被人碾碎了才在脚下一样,可她没有办法,她真的已经被逼到尽头了。
    苏皖冷眉冷眼的看着她哭,那眼神就像是瞧着某种恶臭的源头。秦淮却默默想,她没拿着苍蝇拍子把自己轰出去,已经很仁慈了。
    “我过去那些幼稚的行为,伤害到您,还有刘晚,”说到刘晚,她心头又是一痛。“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阿姨,这些年我几乎天天都是做着噩梦过来的,我直到我现在说我很内疚很想忏悔都很虚情假意,也没有丝毫理由请您原谅我……我也知道,我把所有过错都归结给年轻一定是厚颜无耻到极点……但有一点您一定懂,您懂的,是不是?”
    苏皖此时的眼神是毫不加以掩饰的厌恨痛绝。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玻璃杯子,真想就这么砸到她的头上。让这些毛玻璃划进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皮肤里,让她再也不能年轻貌美,她想看看她的血一行行的流尽,只剩下比他还要干枯的躯体。她恨不得揉碎了她。
    “阿姨,您怎么恨我都成。可是我知道,您对他的情可是一点都未消减。您还是爱他,对吧?”
    “哼,你觉得我会吗?他们刘家的人都欠我的!上上下下都对不起我!你是什么东西,也要害我!”
    “不,阿姨,刘储他不欠你的,他没有对不起你!都是我,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唆使的,一切都是我逼他的,是我害你,可您别恨他。最起码他还有您和儿子,我的确什么都不是……可您还记着他,你爱她啊!不然,您为什么要在哈尔滨订那样一间旅店,登记我的名字?无非是你想告诉他,你希望他爱的是你!你多希望你是我,是不是?……是不是……”
    “你口口声声说的你逼他的,说我爱他!嗬,成啊!你说的对。可你得给我跪下!你给我扣一千个头,把你的头往烂里给我砸!砸出血来我就答应你!”
    秦淮鼻头涌上酸意。她看着那个恨意决绝的女人,就那么卑躬屈膝地在她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为什么呢,她也是为人子女,她也曾有人疼有人爱,谁肯让她就这样轻易的对人弯折膝体?可是这个时候,她还在乎什么呢?她一想到刘储,她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想到他也许憔悴苍老的样子,也许目光呆滞,连她都不认识……她紧咬着牙,“噗通”一声两腿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强压下心里那股卑微的抵抗,她看着苏皖的脚,觉得连脚趾都是自己遥不可攀的一道大山。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如此的这般不堪,卑微?她的骄傲呢?她的清高呢?
    谁知道。
    苏皖看着身前的女孩对着自己,就像是特别认真的在完成一件虔诚的事。可她的心里却没有得到一丝块意的补足。这算什么啊?她想起那时在商场里,自己认出秦淮,就要上前却被刘储拉住,质问自己难道要为难一个小姑娘。是啊,从那时起,她就对她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敌意,可又怎么样?她被刘家人保护得很好啊。自己就算上去了,又能说什么?
    “……我最不能原谅你们的,是我儿子无辜啊……”
    秦淮就那样一下下的、丝毫不敢懈怠地磕着头,听着苏皖像是在回忆一桩往事的口气,她的心在滴血。
    “你们还小时,我儿子就那么喜欢你。你既然不喜欢他你干嘛还搭着他,以为他是出租车是不是?你会之即来呼之即去。还是拿他老子来把他挤下去……时间越久你就伤他越深啊……我实在是难以想象,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祸害啊?他那时候酗酒,不按时作息,搞的自己胃出血……你们两在哪啊?……”
    秦淮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感觉不到是血水还是泪水,从上面流进领口。
    “可是啊,他还是忘不了你……你真是个妖精,我儿子喜欢你,我丈夫也喜欢你……你说,我很不恨你?”
    秦淮的动作渐渐慢了,却还是不敢停滞。 “我啊,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苏皖说完了,让秦淮停下。
    秦淮不记得自己磕了多少下,她不想数。强压下心头的委屈与伤心,她此时没有刘储,她不能做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想到刘储的境况,什么屈辱感都烟消云散。她想,就一次,这辈子就这样一次,只为刘储。以后她还是她,秦淮还是秦淮。
    可她天真。实际上,随着时光流逝,她早已渐渐找不到原来的自己。无关她承认或否认,现在的,是秦淮,或是别的什么的。
    苏皖最终答应了秦淮。其实她早就在着手卖蓝盾公寓,秦淮苦笑。她以为她为刘储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么劳苦多么寒酸。她还可以聊以安慰自己,她可以为他如何如何心甘情愿,甘之若饴。将往日赠与自己的项链,钻戒,名车,全都卖了。她抚摸着这两件首饰,就仿佛能感应到刘储拂过她的皮肤、想起往日的脉脉情话,山盟海誓……
    可这都算不得什么细枝末节。她做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女人二十年如一日的情分,被抛弃后依旧不肯停止的奉献?比起苏皖,她算个什么呢?苏皖连带把刘储送给她的海景别墅也售了。
    可是这拼凑出的六百多万竟还是不能将刘储的罪减到最轻。秦淮几乎是费尽周折上下疏通,已是筋疲力尽。她还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哪里懂得官场上这样多的明通暗渠?一位从前权高位重的退休老官曾暗示她,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打点好监察局。法院已经让她疏通了关节,剩下的就是社会舆论了。
    问题的关键还是钱。
    她要到哪里再筹一笔钱?秦淮甚至是最坏的打算都想过了。她听说刘晚正到处借钱求人办事,可他手里的那点小零头能干什么。
    章萌,这个她都快要忘掉的女人,携带五百多万现金出现在她面前时,秦淮觉得自己没出息的要感动的流眼泪。
    “他从前出钱帮过我,如今我连本带利的还他。反正再来个许多年他也是不会看上我了。我也说不上你哪好,可他就是喜欢你……真是,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其实刘储怎么贩卖人口,涉黑走私那些个的,你别信。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这么敏感。抓不着的就干脆缄口,抓着了就狠狠□□……都是小题大做。那个什么叫白念念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哼,他老娘当初拉了一个小白脸情人一起贩毒,坏了人家道上的规矩,要不是刘储的面子罩着她早八辈子让人剁了碎了!可她不记好,又自己赔了生意不说还断了人家的路,连带着把刘储也给坑了!这回谁帮他?人孙五年开口就是五千万,这还算少的!哼,赔不起能怎么着啊?不是有女儿吗?两口子甘心情愿的就卖了!这是女儿吗这是!那个白念念去了孙五年起先也是客客气气的,她倒不讨好的,仗着自己能耐两下子,伤了人家手底下四五个兄弟,也该让你们一家人受的!还怀着孕呢就让打了。这以后习惯性的流产啊,你说是不是自作自受!秦淮,好好记着刘储对你的好,我和他老婆八百辈子都讨不来——”
    刘储最终的审判被定下来了:有期徒刑五年。秦淮这些月来的焦虑不安终于平静下来。总算是保住了命。
    她累倒在床上,想起白天远远看到法庭上的那个男子。她甚至不敢靠近,职能远远望着他。她多想让他听到,自己等他。多久她都等。可是她渐渐丧失了这份勇气,她有什么资格呢?她害他家破人亡甚至不为过。
    秦淮发觉身边一切和刘储有关的东西都被自己为筹钱卖空了。她想抽出点回忆,却寥寥无几。甚至让她怀疑,一直以来刘储这个人都只是个梦,一场醒世浮生的梦。有关于他的一切一切,都似填没在过去的一场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