ˇ暮雨来何迟(一)ˇ
    太女这般突然的薨逝实在是个意外。
    苏季初立国登位不久,皇陵修葺之事不过打了个地基而已,然苏薄红又是因自己而死,又被追尊帝号,于情于理都该以帝皇之礼厚葬,只是修筑皇陵工程浩大,根本不是朝箱就能完成的。
    幸得当朝国师进言,以术法和冰棺保住太女遗体不腐,暂停灵府中,以待皇陵建设完毕。
    苏季初亦是万般无奈,最终还是准了澹台无非此议。
    于是太女遗体被国师带入府中半日后,便重又被装在万年玄冰所制之棺中送往太女府中。
    “……可有头晕之症……那药半个时辰进一次,可曾用过……”无人知道,国师的马车之中,向来凌然的澹台无非此刻竟罗嗦得像小户人家的男子。
    “好了,无非。”大刺刺占了马车上铺垫得异常舒适的小榻之人,却是长了一张平凡的令人看一眼便不想看第二眼的脸,身着国师府的女卫服饰,只是她脸上神色却与在自己家中一般闲适自然,更不必说竟敢直呼国师大人之名。
    “我无事。”那人居然得寸进尺地续道,语毕慵懒地半抬起身子,捧住国师大人的脸极尽缠绵地吻住他所有尚未出口的话语。
    国师大人竟也不推开她,连挣扎都不曾有,只是任由她一寸寸地在自己口中攻城掠地。
    能做到如此的,除当今那已然“薨逝”的太女殿下,自然不做第二人想。
    意犹未尽地松开脸上染上微红的男人,苏薄红伸手就往自己颈下摸去:“这面具戴着好气闷。”
    澹台无非连忙按住她动作的手,等被她紧紧反握时才发觉这女子哪里会不知道她现在必须戴着人皮面具,不过是想……想招惹自己罢了。
    于是,国师脸上的微红更甚。
    苏薄红仍握着他的手,一点想松开的意思都没有。昨日灵识之体,看得见吃不着的感觉是在太过糟糕,以至于她现在想要收回欠账了。只可惜她才略一动作,胸口处便有微痛传来,生生把什么都磨没了。
    林星衍那一剑不过刺入三分,她自己弄成十分,澹台无非术法通神,也只能修复她几乎被捅了个对穿的心室,至于剩下的受伤的血脉云云,归结起来便是还需日日按时辰用药三个月,方才能够痊愈。
    本来今日她亦是不该行动的,不过那日见沈君攸如此情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了,执意要跟澹台无非一起将那“苏薄红”的尸体送回太女府。
    澹台无非见她一手握着自己不放,一手却抚上自己胸间,神色间沉吟犹豫,以为她伤势有所反复,竟不敢再挣,乖乖地任由她握着手,一动也不动。
    苏薄红虽说不上心满意足,然澹台无非难得如此顺从,自己又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回便也满足于此了。
    国师府送“太女”灵柩回府的车队极为庞大,澹台无非又因顾忌苏薄红的伤势不敢疾行,等浩浩荡荡一路行到太女府时,已是黄昏时分。
    苏薄红作为澹台无非的贴身侍卫跟着他下了马车,远远便见沈君攸和陆隐玉在门外侯着,虽均是以白纱覆面看不清他们脸上神情,但看一个仿佛站也站不稳,另一个搭在扶手上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十指都嵌进去的样子,便知道他们此刻之心了。
    若非苏季初疑心猜忌甚重,她也不必做到如此,连他们都瞒了。
    君攸生产未久,世子又在孕中……
    苏薄红沉入自己思绪之中,微微蹙眉,直到澹台无非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才省起自己如今身份,让过他一步,紧跟在澹台无非身后入府。
    沈君攸和陆隐玉先一步抚棺而入,等苏薄红进了早已布置停当的灵堂中,却只听见下人暗自啜泣的声音,那二人都是倔强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而泪水却无声无息地滑落,一滴滴砸在透明的棺面上。
    澹台无非将棺木送到太女府上算是任务已完,稍劝解了二人几句便该离开,谁知有人却传音入密,让他多留些时候。
    来不及对她才刚重生便乱用内力发表异议,澹台无非只得照做,且说只怕一路颠簸,术法尚有不稳之处,要求灵堂众人都暂且退下,留他一人施术。
    沈陆二人不管先前领了圣旨还是得了确切消息,但都不曾见到“苏薄红”尸身,心中最隐秘处总还抱持着一线希望,如今亲眼见了冰棺中恍若沉睡的人,早已为极痛纹身,神智恍惚之间不能思想,任由澹台无非身边的那“女卫”将他们送入侧边内室。
    接着那女卫又借着国师之名,把随侍在侧的侍人们以各种名义都打发支开了,连刘公公也被派去为国师作法焚香设案。
    终于将闲杂人等清场完毕,“女卫”重又确定了此地并无苏季初的眼线在,这才几步上前,一边一个将正自默默垂泪的二人揽入怀中。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惊得几乎立时要唤人入内,只是这人身上传来的淡漠味道却是这般的似曾相识,令他们瞬间又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明明不可能的,方才自己已然亲眼所见,为何还有这般的痴心妄想!
    更何况,更何况……
    “别怕,是我。”
    沈君攸不可置信地轻轻“啊”了一声,陆隐玉却是偏过头去,紧紧抿唇不发一言,眼中水光盈盈。
    “我无事。如今易容假死,只是脱身之计。”苏薄红在最短的话里说明了状况,抱着他们的手不曾松开,即便他们还有疑惑,想必这般的体温,这般的心跳,会让他们相信一切的。
    只觉怀里抱着的身子一阵轻颤之后,肩上渐有温热的液体滴落,一直渗进她的衣物中,烫烫地直至她心中。
    “所以无需为‘我’伤心。”半晌苏薄红才松开二人,仔细替他们擦去脸上泪痕。
    沈君攸如今心中大石骤去,只觉天下无一事一物不可爱,见苏薄红这般温柔动作,本来衬上她平日清艳如男子的容颜自是万般柔情,而如今配上这“女卫”平凡的脸,却有些可笑起来,当下不由破涕为笑,曾空寂无一物的眸中充满晶亮。
    苏薄红见此情难自禁,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道:“君攸,如今事有非常,日后再好好替你庆祝。”
    沈君攸一时不知自己有何事值得庆祝,片刻后才知她说得是自己重又能够开口一事,脸上笑意不由更加盈盈。
    语毕苏薄红转首向着陆隐玉,道:“世子……”
    称呼之间在陆隐玉听来可谓亲疏立现,令他不由地身子一震。对她的“重生”,他心中自是万般的喜不自胜,只是习惯了将一切情绪都隐藏在看似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令他不仅不能如沈君攸一般对着她自然而笑,更是连一句关切的话也说不出,便好似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对她的关心在意一般。
    苏薄红开口之后已是后悔失言,之前种种,她“死”了两次,三世为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习惯成自然,又让男人心中再添心结。
    陆隐玉见她不曾接续下去,只皱眉道:“殿下受伤了?”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并无不妥,并不知哪里被他看出了破绽,苏薄红挑眉道:“小伤而已,不碍事。”
    沈君攸闻言急急便要来察看,却被苏薄红轻轻抓住了手,摇头示意不是现在。
    陆隐玉一语即毕便无他言,似是对她的“死而复生”亦并无太多喜悦一般。
    若非此前见过他迎冰棺入府诸般凄惶情状,苏薄红几乎要怀疑男人心中是否有自己。
    只是他们二人之间诸事繁杂,亦不是在一时半刻间便都能摊开说破的,于是她便索性装作不知,续道:“我尚有事要你们帮忙。”
    等澹台无非那边“施术”完毕,“女卫”亦早已在门外侯着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未有多言,便重新上了马车,一路往国师府绝尘而去。
    ****************************
    陆隐玉与沈君攸听了苏薄红要他们所做之事,心领神会,稍作安排之后,便各自回房去了。
    掌灯时分,陆隐玉拿出正君身份,先要刘公公去膳房将约素小筑今日要进的药截了下来,转送云澈阁。
    而沈君攸在拿到了药后,便亲自往约素小筑送过去了。
    他本是善于言辞之人,又才突破心结重新开口,一路行去时心中都在苦苦思索该如何措辞,只求不把苏薄红难得开口之事办砸了。
    等到了君拂羽所居内室门口,他便屏退随侍诸人,亲自端了药进去。
    太女府中的这一番天翻地覆,与昏迷之中的君拂羽而言,不过全是无物。
    沈君攸走近床前挑开帘子,只见他与苏薄红极似的容颜风华如旧,双目紧闭,唇角甚至还噙着浅浅笑意,却似好梦正酣。
    按理说他该是最了解她的人,却怎么会以为,她会因为他一时无心之举而记恨呢。说到底他们都是些痴人,身在局中,便被万般担忧顾虑遮蔽了双眼,更因为对那人几乎重于生命的在乎。
    看着君拂羽沉睡的容颜,沈君攸不由想到,若是今日苏薄红不曾出现,那侧室重逢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幻的话,那如今的自己又会如何呢。
    他垂下手去,指尖传来冰凉触感。那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结束。
    所幸,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她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能够了解当时君拂羽的心情。
    不愿意醒来面对,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猜疑防范,更不能原谅居然做出那般事情的自己,所以选择沉睡,若是自己,若是自己……
    沈君攸手上拿着的药碗微倾,药汁的热烫让他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半扶起君拂羽的身子,在他背后垫上丝缎靠枕,重又端起药碗,轻轻勺起一匙药汁,喂入他嘴中。
    “君公子……太女府中,今日出了大事。”
    面对着毫无反应的人,沈君攸只是擦干他唇角溢出的药汁,又是一匙递进他唇边。
    “太女殿下她……她……日前为了保驾,已……薨逝了。”
    本已练习过多次的话语,说出来却是这般的艰难,因为虽知她如今无恙,然毕竟是不祥之语,还是磕磕碰碰地说不出口。
    “棺木……如今正停在府中,皇陵成后……便要落葬……公子你……尚可……”
    沈君攸一面说,一面却忆起了自己这生不如死的几日心中所思所想,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正在编故事,落下泪来。
    “……尚可见她……最后……一面。”
    他吐字极慢,只怕有一个字说得不清楚,更显得心中悲伤,一至如此。
    苏薄红说过,若君拂羽听闻她的死讯还是不愿醒来,那这一辈子,她便也死心了。
    沈君攸好不容易说完,端着药碗在一旁等着,却始终不见沉睡中的君拂羽有何动静,他只怕苏薄红因此伤心,急得眼圈都红了。
    将一碗药喂完,又等了半个时辰,沈君攸失望地收拾了东西便要离开,谁知才站起身来,却见君拂羽垂着的睫羽不易察觉地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与苏薄红极似的凤眼睁开,正对上自己的视线。
    “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嗓音嘶哑得好像是极粗糙的东西摩擦着发出的,一个字一个字,却都咬得极重。
    沈君攸愣了愣,然后点头。
    ˇ暮雨来何迟(二)ˇ
    黑暗、黑暗,还是黑暗。
    没有光明,亦无希望,所有皆是心中yīn暗之处最最□的难堪。
    世间,只有此一人,自己在将她产下后,便把她看作自己生命的一切意义,就算被囚禁,就算被与所有都隔绝开,只要稍作想像,自己与她仍能同对皎月,共赏西风,那其他的什么,便都不重要了。
    只是那一日,那一剑,竟是从自己的手上刺出去的。
    咒术并非为自己开脱的藉口,若是他足够坚定,无人可动摇他之心志,那什么都不会发生,她几乎垂死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可怕噩梦。
    然终究还是发生。
    那一剑,不仅穿过了她的身体,亦刺穿了他的心。
    他开始无法肯定,若是这样的自己留在她身边,带给她的除了灾难,究竟还剩下什么。
    到最后,他终是选择最软弱的逃避。
    不听、不看、不想,将自己与所有的一切都隔绝起来,宛若独居小院的那些年。
    他心中始终相信,即便苏薄红对自己有血脉亲情,亦有超乎之上的其他感情,但是时间,定会冲淡一切。
    于是放任自己陷入永久的沉睡。
    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穿破他设下的重重防幕,如利剑直刺入他自以为早已死寂的心。
    “太女……薨逝了。”
    传入耳中的只字片语皆是蕴蓄风雨,让他再也不能够闭着眼睛,死守在自己为自己营造的黑暗之中。
    纵使许久不曾用过的身体沉重如铁,掀动眼睛的动作在他做来都如移山般的艰难,他最终还是再一次,张开眼睛,面对这个世界。
    说话的人,竟然是沈君攸。君拂羽睁开眼睛对上他的视线时,心中已然冷了一半。
    沈君攸心无城府,出言总是诚实不欺,况且事关苏薄红生死,他断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带我……去……”他一语未竟,只觉心口一阵滚烫一阵冰冷着,张口便是一口鲜红呕出。
    鲜艳的红色,正溅在面前那人玄色衣摆上,很快变得暗淡而不显眼。
    “不必了,我便在此处。”
    来人正是卸除了“女卫”装扮的苏薄红。
    沈君攸似是也吃了一惊,见她朝着自己笑,面上略红,急急收拾了药碗便退了出去。
    女子纤长的手指滑过君拂羽消瘦的脸颊,凑近,“拂羽,非得等到我死了,你才愿意醒过来么?”
    君拂羽一时心丧若死,一时又得知不过是苏薄红想要自己醒来设下的一场骗局,初醒的脑中顿时全是混乱,连思考也不能了。
    不过苏薄红全然不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上前便把人揽进怀里,将自己的脸半埋在他散下的发中,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不准再睡,若你现在敢给我再睡着,我马上便死给你看。”
    她这番话说得霸道又自然,充满了不容错认的坚决,君拂羽知道自己这次算是触到了她的逆鳞,若自己再一次选择逃避,她是会说到做到的。
    感觉到怀里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苏薄红这才满意地松开他,挑高了眉毛问:“睡了这么久,拂羽,你饿不饿?”
    她前一句还是全不给人拒绝余地的威胁,此时话锋一转,却又变成另一番温柔熨帖,兼之说话间唇角含笑,一派欢喜的样子,看在君拂羽眼中只觉自己并不值得她如此相待,顿时又冷了心,一点点把仍被她握在掌中手抽了出来,低声道:“我不……”
    他一语未竟,却被苏薄红打断:“我却忘了,如今我并非这府中主人。拂羽,少待片刻。”
    说完她没等君拂羽有所反应,便从窗子里掠了出去,身影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君拂羽自然不知她所言究竟是何原因,只是看着她消失在自己面前,仿佛从来没有在这室内出现过一般。
    只怕,方才种种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唯一清晰的,却是沈君攸那几句沉重的话。那般的痛心疾首,衬着如今只剩自己一人的内室,更让他觉得,苏薄红其实根本未曾在此处出现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梦,而真实……
    “府中无人做主,连膳房都如此惫懒。”人未到,声先闻,熟悉的声音让君拂羽全身不受控制地轻颤。
    女子仍从窗口飘然而入,与往常不同的简朴打扮却丝毫无损于她的清贵,只手上端着的一只白瓷托盘却与她一身气质颇有格格不入之感。
    君拂羽只当自己尚在梦中,竟放任自己的视线纠缠在她身上,一刻都无法移开。
    苏薄红走近,将手中托盘里的小碗取在手中,只见其中一物洁白莹润细如丝缕,另一物青翠欲滴纤若柳枝,却是一碗华丽无双的——葱花阳春面。
    苏薄红习惯性地勾着唇角,亲自拿了筷子挑了一束送到君拂羽嘴边,道:“不是用膳的时候,膳房里竟什么也没有,好在我……”
    她不曾将话说完,便见君拂羽定定看着自己的墨瞳里不断地滑下透明的水珠来,不由略一挑眉,将手中小碗一搁,就着卷在筷子上的半束细面,便往那微启薄唇上狠狠吻了过去。
    “唔……”骤然滑入口中的,不止是太女府中上好的细滑龙须面,还有……君拂羽被她挑逗着,脸上顿时着了火一般刹那绯红了起来,抵在她胸前的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却更似暗含着别样的挑逗意味。
    一口细面在二人唇舌交缠间不知不觉便被君拂羽咽了下去,苏薄红这才松开他,伸指沾了他唇角的一点残渣,放进自己嘴中细细吸吮,专注的眼神看得君拂羽全然不敢抬头。
    丝条慢理地重又将碗端了起来,苏薄红唇角噙笑:“拂羽……”
    突然怀中一重,若不是她及时以内力稳住手中小碗,只怕那些汤水已然洒了他们满身。
    居然又这样轻易地又晕了过去。
    放下手里的东西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苏薄红的表情看起来略微有些头疼。
    不过这一次,他一定不会睡得太久。
    只是可惜了她难得下厨的作品……苏薄红带着三分留恋的眼神往桌上的瓷碗望了一眼,轻轻摇头,之后便见她身影一闪,连同君拂羽都不见了踪影。
    ****************************
    是夜,太女府中一场大火,几乎将这处往日金碧辉煌贵不可言的神仙府第烧得只剩了一处断垣残壁,更为可惜的是,太女的侧君子女,除了一位小世女侥幸得存,竟全数葬身火海。而此事为禁中所闻,自然有今上雷霆之怒和泣血之悲,当朝国师以未能预料到如此大劫而挂冠,今上又勒令原地重建太女府,世女接入禁宫抚养云云不提。
    且说民间对这般的诡异惨剧,却有不同于此窃窃私语。都说当朝故太女天纵英才,世间之事无不在其算中,而行事却过于酷狠有伤天和,锋芒毕露终于遭此天罚,由此观之巧智武功,终归双刃之刀,后世有继之者,当申之以为鉴戒。这是秉有温柔敦厚古训之人的言谈。另有一种人,好逸闻野史的,将故太女及其贵眷这般曲折惹人泪下的故事敷衍成了话本戏文,又扯上天神鬼怪,在茶馆勾栏里上演,一时间红极华国大陆。按理说禁中不会允许这般“戏说”,只是此次也不知是为何,今上对此,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看戏台上由男子反串的玄衣女子轻轻挥手,那一排牛头马面便都跪了下来,口称“天女”不止,才含了一口茶的苏薄红几乎当场便要仪态尽失,真是未曾料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能独闯三界,大闹地府索魂之人,想来在她从前的世界里,只有那位斗战胜佛与此相差仿佛,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坐在她左右两边的男人,一个眼观鼻,鼻观心全然是不为外物所扰的样子,另一个早已低低地笑出声来,看来对这戏文甚是满意。
    先一手把正在笑的那个抱过来,撩开他的面纱狠狠吻去那些笑声,直弄得他喘息不止,面泛绯红才松开手,起身,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径直便往门外走去。身后二人匆匆跟上,因为走得太急,其中一人绊上了门槛,眼看便要一跤摔倒。
    自然接住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温暖怀抱。
    沈君攸在苏薄红怀里微微抬头,透过面纱看着她,问道:“薄红,你生气了么?”
    “呵。”女子低笑一声,直接把他抱了起来,引得男人一声低叫。
    一直等三人都坐在了马车之上,沈君攸还是不曾得到他的答案。
    于是他很有些不安,思前想后还是无法释怀,然目光一触及苏薄红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又飞快地缩了回来,转而向另一人问道:“国师大人,薄红生气了么?”
    澹台无非这才睁开微闭的双目,与苏薄红的视线一对,才缓道:“她生气了,非常生气……”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着这般混帐话,苏薄红唇边笑意更甚,只道:“无非,你我有半月不曾见面了,想必应付苏季初亦有麻烦之处,让我看看你可曾瘦了。”
    说着,便倾身过去就要解他的衣带。
    澹台无非偏过身闪了过去,却因为车厢内狭小的空间还是被苏薄红摸了个正着,顿时脸上也有些红了,话也说不出来。
    沈君攸此时也知道苏薄红并非真的生气,便也不担心了,道:“如今,国师大人也与我们一起了……薄红,我们这可算是一家团聚?”
    听他如此说,便知道他想起了当时被独自留在太女府中,担下华国传承之任的女儿,苏薄红便不再与澹台无非调笑,而是把两人一手一个,都抱在了怀里,道:“当然算是。不过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家人……”
    两个男人哪里会听不懂她话中暗示,本就微红的脸上一发红了起来,好在此时马车到了目的地,苏薄红扶他们下车,澹台无非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山脚下。
    此处山脉并不算高大延绵,而其中树木既有参天古木森森,又有细弱看似近年才生长起来的,甚是古怪。
    “此处,山名罗廷。”苏薄红正色说道,眸色有片刻黯沉,“是我一位好友故居,因天灾荒废有些时日了,如今为我所重用。”
    澹台无非知道她所说的那人是谁,轻轻点头,再细看此处有些不寻常的岩石矿物,便知原来这里曾遭地龙之灾,怪不得树木如此长法。
    “走吧。”苏薄红轻道,说完一手拉着沈君攸,一手自然而然地便递向澹台无非。
    澹台无非自衬修为功体已复,就算是攀援凌云绝壁也不在话下,正想拒绝,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终于还是到了,他的家,她的家,他们的家。
    ˇ暮雨来何迟(三)【正番END】ˇ
    常用的杜蘅香换成了伽罗,置于金铜兽嘴之中,紫檀琴架之侧,轻烟袅袅,暗香习习。
    女子一身飘逸白衣,宽袍广袖,不染凡尘,纤指微动,拨动泠泠七弦,乐音自指端淙淙而出,全然是一派平和悠然,暗含退隐南山,弄菊东篱之雅兴。
    更兼此处位于凌云峰顶,俯瞰一带山色如碧,林间雾气明灭,若是有人见到此情此景,不免要感慨难道是仙人偶涉人间了。
    猎猎风起,鼓荡着女子的衣袖和披散身后的长发,琴音一转,逐渐带了金戈之声,仿佛拨弦挑柱之间,有冰河铁马之梦暗来。
    “大好江山,如画春秋——当如是。”按弦的手上已带上内力,女子薄唇微勾,低声道。
    不知何时,作慷慨之音的琴声之间,却合上了一缕箫音,全不似琴声般金铁壮烈,而是清丽婉转,有离人思夫之情。偏偏这箫声虽是低回缠绵,却并不为琴声所掩盖,而是始终踏着琴声的节拍,一丝一缕地缠上来,那般地似水柔情,便是铁石心肠,也尽要化作桃花溪中的那一江春水。
    女子抚琴片刻,见箫声仍如影随形,不免苦笑,当下小指轻轻一勾,“铮”地一声响,弦断。音绝。
    天蚕丝的琴弦韧过金铁,在她的小指上勒出细细的白痕。
    推琴而起,女子双手往背后一负,任由山风扬起她乌黑的发、雪白的衣,轻轻勾唇,道:“无非,出来。”
    不多时,与她所立山峰对峙处,一抹白影流云般掠出。
    苏薄红远远地看着,目光扫过间,早已看见他手中那管紫玉箫。方才之人果然是他。只是两人之间几乎到了以内力相拼的地步,若非她先毁琴绝弦,终有一方要受内力虚耗之伤。
    看来自己有些时候,是对他们太纵容了。
    “可是我之琴声暗哑不堪一听,要劳动先生以箫音拨正。”话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是平平淡淡的,听在澹台无非耳中,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那么三分的威胁意味。
    “不敢。”那边澹台无非答得亦是平板,声音里却被苏薄红听出一丝隐约笑意,“不过是来请殿下示下,是否可以出发了。”
    苏薄红这才轻轻“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今日本是她前几日一时兴起定下的全家出游的日子,晨起时却因见了峰上金顶佛光,起了调琴弄弦的雅兴,一时忘情,却把此事给置诸脑后了。
    只见她身影略动,便掠至澹台无非身侧,自袖中取出一截素色丝缎,把披散的头发在颈后松松一束,侧头笑道:“那便走吧。”
    澹台无非竟有片刻失神,等苏薄红向着自己伸出一只手来似惊醒,又看她唇角弯弯的样子,知她此时心中所想,抿了抿唇,没有将手交给她,反道:“我与你同往。”
    苏薄红看着他,又是一笑,收回了手,道:“也好。”
    说完她旋身便往峰下掠去,袍袖翻飞,衣袂飘举,袖风点尘不染,便似一抹流云。
    澹台无非堕后半步,手中莲花印暗扣,虚空凌步,御风而下,竟是紧随其后,半分不让。
    “无非,可知我今日为何着白?”苏薄红意态殊是适然,身形飞掠之间,尚有闲心与澹台无非谈笑。
    澹台无非心中却是突地一沉。前次见她服白,正是与澹台无垢决一死战之日,那一日,她素衣白马,狂风骤雨中剑染血红,白衣,乃为死于白虹剑下者服丧。而今日……
    看他犹豫不答,苏薄红轻笑出声:“无非,你多虑了。苍玄固然有无限之可能,而白于我,为守真归一,物返自然。”
    此次,她是真的决定,让一切全局重建,万事重新开始。
    澹台无非轻轻应了一声,却被女子顺手揽住腰间。原来两人追逐言谈之间,不知不觉已然来到峰下。
    ****************************
    日光明媚,万物苏生。罗廷山中固然景物天然可喜,然久违了的市镇人烟显然让苏薄红的夫君们更为期待。
    一辆来历不明的马车和车妇早已停在山脚下,里外布置一应都是苏薄红惯常的喜好。无人知道苏薄红何时准备好了这一切,不过都跟着她在车上落座罢了。
    车中备下各色零嘴点心香茗,亦有棋枰琴箫,澹台无非见那琴正是苏薄红方才弹的那张,却不知她何时将琴取来马车之中,便过去抱琴在膝,信手试了几个音,细听来却是《流水》的曲调。君拂羽与沈君攸分坐棋枰两侧,手谈数局,仍是不分胜负的样子。林星衍抱着苏桐坐在窗边,指着一路掠过的景物教他说话,独陆隐玉一人,手中执了半卷书,才看几个字又觉得恹恹的,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兼之马车略颠簸,心口不由隐隐作痛起来,只是碍着众人兴致,却什么也不好说。
    苏薄红逗了女儿苏紫一阵子,孩子不知何时睡着了,等她轻轻把她抱到榻上安顿好,却是行至陆隐玉身侧。
    在男人猝不及防之间便把人抱了起来,揽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膝上,苏薄红伸手覆上他高耸的小腹,轻柔真气渗入,抚平了他胸间的烦闷。
    “难得出门,世子可是有不适之处。”苏薄红这话问的很自然,却又因太过自然,反而使得陆隐玉心中一沉。
    她可以与林星衍论剑,与澹台无非并肩御风而行,与沈君攸言笑无忌,与君拂羽温厚亲昵,唯独对自己,却总是相敬如冰一般,处处行事不失礼节却总有拒人之感。
    殊不知苏薄红对他,亦是一般之想法。
    两人又都非直率之人,喜欢任由别人揣摩自己心中曲折,是以至今,苏薄红仍觉若非陆隐玉有身,他或许并不愿意随自己退隐离开,而陆隐玉亦认为要不是自己有孕,太女又何尝会将自己一并带来此处隐居。
    他身体上的不适渐渐被苏薄红传入的柔和真气平复,只是心中终究郁结难解,此时自己坐在她膝上的姿势尤为尴尬,偏偏自己这般的身子,连站起来离开都做不到。
    “累了?”察觉到怀中男人约略的挣扎和不安,苏薄红低声问道。她与她的夫君之间相处向来如此,温柔细致熨帖入微已然成了习惯,全然忘怀从前她与陆隐玉相处之间,并非这般情状。
    不知所措地颔首,陆隐玉只觉身上沉重,腹中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马车的颠簸,不安地动了几下,于是便无心再去想其他,放任自己将全身重量都交给那人。
    一手托在男人腰间,隔开他的身子与颠簸的马车,苏薄红低头,却看见他半垂着睫羽,有些疲倦软弱的样子,不由心中一动。她与陆隐玉之间,并无前缘,所有相关,不过是处处的心机利用,皇族政治,官场倾轧,而如今放下一切,归隐山林,他又怀着她的孩子……或许,他们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相处。
    马车一路平稳向前,车中其乐融融,就在连苏薄红都有些醺然欲醉的时候,却听见“嗤”地一声响后,马车竟骤然停了下来。
    苏薄红自知她今日这“车妇”看起来虽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子,实则是当年武林兵器谱上留名的人物,断然不会这般贸然停车,于是眉头微皱,将手里抱着的男人轻轻放在榻上,向其他人递了个眼色,便挑开帘子走了出去。
    那“车妇”脸上带着几分不解,见她出来,便从车壁上拔下一枚金色小剑递给她。
    苏薄红伸手接过,见这小剑锋锐异常,剑锋上原来还刺着一个小小的方胜。
    挑眉。全然不去想其中到底有何玄虚,以最直接的方式,打开方胜,一字字读完。
    苏薄红竟是难得地愣了片刻。
    末了她与那“车妇”低声吩咐了几声,衣袖一拂,竟自回到车内。
    车中众人相询,皆答以“无事”。只澹台无非一人,看得出苏薄红平静一如往常的表象之下,内息间那半分的不稳。
    就是如此,才更令人好奇,究竟发生了何事呢。
    外间马车在车妇的驾驭下,却是来了个掉头,转而往与市镇相反的方向驶去。男人们或有所觉,但妻主不说,他们终归也不问了。
    只是一时间,气氛却有些沉凝着。
    “到了。”马车一路奔驰,也不知过了多久,苏薄红挑了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回过头来便沉声道。
    林星衍瞥见那熟悉的一抹景色,也是低低“啊”了一声。
    澹台无非手中略掐指诀,已然明白了七八分,轻轻摇头淡笑,跟着也下了马车。
    而与沈君攸与君拂羽而言,此处是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薄红一直在他们身边。
    最后重把陆隐玉抱在怀中,动作间让浅眠的男人似乎惊醒过来,茫然地半睁着一双墨玉眸子,却是完全不知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又是商路开放之日呢……呵。”他们如今踏足之处,竟是繁华异常,来来往往都是行人商旅。
    幸亏男人们都戴了面纱遮去容颜,否则此时早已引起了不知凡几的骚动。
    然这一行人气势太过惹眼,片刻便有女卫打扮的人过来询问。
    也不见苏薄红如何动作,一片红色纸片便从她手中斜斜飞出,正落在那女卫手上。
    那女卫展开一看,竟是立时脸上变色,马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引他们往里行去。
    苏薄红低笑一声,却也丝毫不客气地任由她躬身带自己入内。
    身后车妇见她身影在几个转弯后消失,便也自行驾车离去了。车厢内地板上,方才以金剑射入的那张纸赫然在目。
    一阵风拂过,正巧使其翻转,白纸黑字,正作如是言:
    ……西华族族长墨,京中旧族女苏氏,即日大婚……
    若是传到外间,这般男子娶女的奇事,还不知道要变成怎样的逸闻呢!
    【正番 end】
    ˇ番外 ?团圆ˇ
    “左下三分,击刺。”
    “进坎位,退东,斩。”
    随着一声声的指令,少女手中软剑指东打西,砍杀斫刺,舞出一片寒光。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动作间稍有停滞,便跟不上发出指令的语声,以至频频出现微小的误差。
    一盏茶时间过去,少女额上已然见汗,手中动作也不如开始时的自如流畅,只有那发出指令的声音,还是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平静。
    “停。”
    终于一字令下,少女手中剑势顿止,这时她才觉得手腕酸痛无比,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软剑。
    “比上回久了一刻。”发出指令那人自隐身处走出,看身形亦是女子,一身玄色衣饰,仿佛与暗沉的黑色天幕融在一处,面上覆着一块银色面具,令人不知遮盖之下她的真实面貌究竟为何。
    少女听她语气虽仍是一派的淡漠,然似有嘉许之意,顿时面上微露喜色,本就生得极出色的容貌,一时间竟似被照亮了一般,几乎堪与皎月争辉。
    “今日便到此为止,随我入内。”玄衣女子不曾错过她脸上的神色变化,却只当作不知,双手往背后一负,转身往内室行去。
    玄衣女子入内在紫檀小几边坐定,少女马上上前替她斟上香茶,女子略用了些,便向着少女道:“昨日教你的书,还记得多少,说来听听罢。”
    少女知道这便是要考她的功课了,便肃容退立一旁,道:“昨日师尊所授是策御卷驭人篇。”
    说完略顿了顿,等玄衣女子点头,她才开始背道:“有国之君,不大其都;有道之臣,不贵其家……贤材者处厚禄,任大官;功大者有尊爵,受重赏。官贤者量其能,赋禄者称其功。”
    她一字字琅琅背来,声音虽尚稚嫩,却贵在沉稳蕴籍,隐隐已有大家之风。
    玄衣女子听完,只是点了点头,并无多言。
    少女心中却知,看来今日师尊心绪甚佳,功课这关自己也算是过了。
    玄衣女子拿着茶盏,又轻啜了一口,看了看垂手而立的少女,片刻才缓道:“念之,我传你武功帝王心术,已有几时了?”
    “回师尊,自师尊丞光十六年九月传授弟子起,已过整二年。”
    玄衣女子闻言,似是略沉吟了片刻,然后才道:“短短两年你便有如此成就,也是难得了。”
    她此言一出,少女脸上却顿时变色。她岂会不知师尊脾气,如今她竟突然开口赞赏自己,只怕,只怕……
    “……也该是你我分别之日。”
    果然玄衣女子下一句话说出,听在少女耳中,虽早知会有如此一日,却仍不啻惊雷。
    “师尊,弟子若有忤逆愚笨处,但凭师尊责罚,求师尊继续传我武功心术!”
    “与你,我已无物可授。往后凭你之悟性,定当有所成就。念之,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你该知道为何我现在还在此处的原因。”
    是的,她知道,她怎会不知若她想离开,即便这里是最最守卫森严的皇宫内院,也不会有一个人挡得住她,而她肯留下来,对自己解释离开的原因,已然是表示了对自己最大的在乎,可是,她仍不想接受,那人就此便要离去,更可能与自己今生再无见面之机!
    “师尊!”她再也顾不上平时的风仪,什么皇室尊严也早被她抛至九霄云外,华国未来的女帝,竟就这样跪在地上,眼角隐隐有了泪痕。
    “傻孩子。”玄衣女子起身,语气中竟是她从未听过的温和可亲,“我可受你此跪无妨,只是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只见她衣袖轻挥,便有一股柔和却十分浑厚的气流将少女的身子托了起来,她再想跪下却是不得了。
    走上前整理好她身上微乱的衣物,玄衣女子一反平日的严苛,这次竟握住了少女的手,道:“跟我来。”
    少女望着她戴着银制面具遮去表情的脸,心中此时已然是一片的凄惶茫然,只是顺从地点头。
    两人携手步出内室,只见那玄衣女子身形一动,少女只觉耳边风声霍霍,等自恍惚中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华国禁宫之中最高的望月楼头。
    “念之,你看,此处是何处?”
    少女顺着玄衣女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月娘微微的银灰下,隐约的楼阁轮廓可辨。
    “是京西宫市。”
    “那边呢?”
    “京东围场。”
    “那处呢?”
    “京郊碧鸣山。”
    “那……你如今脚下之处呢?”
    少女这一回却不曾即时回答,反是如同受到了什么震动一般,倏然抬头对上女子的视线。
    “无错。此处是禁宫,而禁宫之外,是我华国都城,再往外,西至厉漠,东至云河,北至赭海,南至无殷,这些地方,将来都将在你掌中,那里的人们,都将臣服于你,仰赖你的鼻息生存。念之,你如今,可明白自己的责任?”
    “……是的,师尊。弟子明白。”少女迟疑了片刻,终于一字字吐出。
    “你终有一天将独自面对这个天下,而熟悉这般生活的时机,我已为你选定。”玄衣女子负手对月,缓道,“早一些或晚一些,终归还是必然。”
    “是、师尊。”少女此时心绪大受震动,虽已非方才的软弱,回答间眼中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只手替她轻轻拭去泪水。
    有些微凉,却十分稳定有力。
    “念之,让我看看,这江山在你治下,会如何锦绣如画。彼时,或有再见之期……”
    少女闻言,竟是生生止住泪水,定定与玄衣女子对视片刻,然后重重颔首。
    玄衣女子面具下的唇角微勾,身子一侧,便要离开。
    “师尊!”少女急切的声音令她终究还是打住了动作,回转身去,对上那双熟悉的泛红凤眼。
    “可否答应弟子最后一个要求?”
    “你说。”玄衣女子意料之外地答应得爽快。
    “可否让弟子……让弟子……”只是少女平日行事雷厉果决,此时不知为何竟犹豫了起来,一句话顿了好几次还是将不全。
    “最后一次,你若说不出口,我便离开。”终于玄衣女子开口打断她的不决。
    “可否让弟子抱一抱师尊!”似乎抱着被必定被拒绝的决心一般,少女飞快地说出口,说完甚至马上闭目,不敢再对上玄衣女子的视线。
    谁料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只听玄衣女子答道:“好。”
    然后,玄衣女子走过去,轻轻地把少女揽进怀里,感受到她身子的微颤,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少女只是那么静静地半靠在她怀里,连呼吸间都变得小心翼翼,似乎害怕打碎这般连疯狂的幻梦中都不曾想像过的温存。
    “为何作如此要求。”半晌,终于还是玄衣女子先开口打破默默流转的气氛。
    少女闻言,终是从她怀中离开,道:“弟子生时,母皇父君便已双双弃世。如今弟子不过是想知道,若是被母亲抱在怀中,是何感受。冒犯师尊了。”
    玄衣女子闻言异常沉默,似是想要说出什么,最终却还是只道:“无。往后你善自珍重,华国江山万里,当与我同见你之业绩。”
    “弟子谨尊师命。”少女恭肃地垂首答道,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望月楼上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人影,只余偶尔席卷而过的夜风,带去她身上那些残余的体温。
    苏瑾,小字念之,尊号献亲王,正是华国如今皇族苏氏正宗唯一的继承者,虽因旧事不能即太女尊位,然华国上下如今谁人不知献王便是日后要继承大统之选,所不同处,不过称呼而已。
    只是无人知道,自苏瑾之生母前太女堪称惨烈的薨逝之后,当今女帝虽时时皆照顾赏赐她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却从不亲近她,随着苏瑾年纪渐长,少年老成,行止皆有风仪,与其亡母竟是越来越似,女帝更是几乎不能见她之面,只怕勾起往事回忆。身边诸人,都是知道她长大了必定是要即位的,因此敬畏她的有之,处处献媚的有之,总是隔着远远的距离待她。
    直到苏瑾三岁那年,在禁宫中玩耍时,与伺候的小侍走散,遇到了如今的师尊,才知道她与旁人之间,还可以有另一种关系。
    她知道她的身份,却似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有在师尊的面前,她不是承续着华国苏氏一族全部希望的继承者,亦非当年太女府惨剧的最后幸存者。而只是一个这般年龄的平常女子。
    “殿下!”远远的唤声传来,苏瑾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这般的难以割舍,若是在师尊看来,全非为人君之道,定是要受罚的呢。
    苏瑾垂睫苦笑,伸手在望月楼栏杆上轻轻一按,身形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向着唤声传来的方向道:“本王在此。”
    很快,一排排的宫灯便往此处来了,将她引回在禁宫中下榻的朝欢殿。
    ****************************
    只是她并未见到,就在轻跃下楼后,一直隐藏着气息的玄衣女子从屏风后竟重又现身。
    “君攸,如今见念之如此,你也该放心了。”她的一手环在身旁绝丽男子略形丰腴的腰身上,一手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露出的面容,凤眼修眉间却与苏瑾有七分相似,只是眸中多了三分深沉难测。
    怀里男人早已是泪水涟涟,闻言微微点头,只是还是止不住地落泪。
    “当初的决定,我并不后悔。而念之,亦是该走上这条路的孩子,她会是一个好君主。”伸手一点点抹去男人脸上的泪水,苏薄红一句句说得坚定,“况且你该想想你如今的身子……”
    她此话一出,沈君攸顿时脸上就微热起来,他们的双生女儿都近了冠礼的年龄,谁知自己又这般珠胎暗结起来,其中虽多有苏薄红吩咐平日在菜中加料之因,不过说来总是荒唐得很,所幸他们避世而居,知晓者甚少,否则简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偏偏她倒很是得意。
    想到此处,沈君攸更是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苏薄红只能柔声安抚着他,心中暗叹孕中之人果然情绪波动极大,日前他不知怎么想念起被留在京中的次女起来,几乎日日以泪洗面,终于带他入宫于暗贷了一面,又突然这般害起羞来。
    正所谓,男人心,海底针啊~!
    ****************************
    苏瑾次日晨起,心中虽知师尊的决定无可更改,且亦是为了自己好,却还是有些恹恹的,吓得伺候她的小侍几乎要宣召太医了。
    谁知入夜,却听见熟悉的琉璃宫灯闪,那是她与师尊二人之间约定见面的暗号。
    她见此心中再无迟疑,立刻往冷宫偏殿一角飞掠而去,果然见玄衣背影,早已在琉璃灯下负手而待。
    “师尊?”不确定一般地开口,因她知道师尊行事,并非出尔反尔之人,昨日望月楼形同永诀,又岂有今日一切如常相见之理,只怕是有什么难以逆料之事发生。
    “还叫我师尊么?”苏薄红缓缓转身,首次不曾带着银色面具,以真容相示。
    苏瑾见了她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是连思想都不能了,不必有别的言语,如此的容貌,如此风仪,如此行事,当世再无二人。
    “……母亲大人。”迟疑了片刻后,苏瑾终于一声唤出。
    “还不算是太蠢。”苏薄红笑笑,续道,“你现在定有许多疑问,不过暂且压下,还有另一个人,想见见你。”
    苏瑾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低头应道:“是。”
    苏薄红目光中有隐隐的嘉许,这个女儿虽然不在她身边长大,然的确是帝王之材,若是她身处她如今的位置,虽亦能忍而不发,却绝不会真就如此安静,而是暗中早已用了百般手段来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君攸……”只见苏薄红转身向内,轻轻将一人拉了出来,“有女如此,你且看如何罢。”
    苏瑾心中一动,再忍不住,不由抬起头来。
    正对上沈君攸一双微湿的黑眸,两人都是一时间无语起来。
    “父亲大人。”终于还是苏瑾先自收束情绪,开口唤道,只是语声中的微颤,却是听在苏薄红耳中。
    再看自己身边的男人,正绷紧了身子,眼神片刻也不能从这个自出生起就不曾见过面的女儿身上移开,动作间却全是僵硬。
    虽是和长女苏紫一般的容貌,只是那风仪举止,看在眼中虽是极欢喜,却又生出些距离,总不能亲近一般。
    “好了,念了十八年,今日一见,君攸。”从后面圈上男人僵着的身子,苏薄红笑笑靠在他耳边说道。
    一旁的苏瑾几乎是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自己叫了十年师尊,总是一派师道尊严,秋毫无犯,无欲无求样子的女子。
    熟悉的体温和淡漠味道从身后传来,一点点平复几乎要将他的神智冲垮的冲动难言,沈君攸慢慢向着苏瑾伸出手去。
    苏薄红站在他身后,向着苏瑾点点头,苏瑾便上前几步,然后任由沈君攸微颤的手抚上她的脸颊。
    岁月并未在男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如同当年苏瑾出生时一般。只除了,当年只懂得嘤嘤啼哭的婴孩,如今已成了面前亭亭玉立,能独当一面的少女。
    究竟是父女天性,苏瑾轻轻反握住沈君攸的手后,目中也是湿润。
    “这些年……苦了你了……”沈君攸半晌,才吐出一句。
    “父亲大人言重。女儿在此处锦衣玉食,并不辛苦。”苏瑾答道,语气里全是强自压抑着的平静。
    沈君攸的手抚过她的乌发,眸中水光潋然。
    “我苏家的女儿,的确不会以此为苦。”苏薄红在旁道,“只是,念之你真不恨、不怨当年为何被留下的人是你么?”
    “红尘千丈,总道人间帝皇家是天下最显赫处,母亲大人又何出此言。”
    沈君攸闻言,轻轻蹙眉,想要说什么,却被苏薄红先截住。
    “念之此言甚得我心,是我失言,次回再见,当自罚一杯。”
    沈君攸听她如此说,便知她是另有计较,便也放下此事,又略问了些琐事,他究竟是在孕中之人,渐渐只觉身上沉重,有些坐不住了。
    不等苏薄红开口,苏瑾便先问道:“父亲大人可是身子乏了,可去女儿殿中略事歇息。”
    “宫中并非我们可以久待之地。”苏薄红替他回道,“今日如此,已是足够。念之,记得若我入宫,信号一如从前。”
    有她这句话,苏瑾便知她自是仍与十年来一般,时时会入宫中与自己见面,只是身份从师尊变成母亲而已。
    于是她亦不强加挽留,当下目送二人离开。
    “你即位之后,记得加强宫中侍卫职守。”两人的身影几乎看不见时,一句话突然传音入耳,另苏瑾先是一愣,复又莞尔。
    师尊,母亲……
    思及此节,她目中却又微微湿润起来。
    今日发生种种,在她心中,实在近梦,然即便是梦,她也宁愿永不醒来。
    ****************************
    “如此,总该放心了吧。”揽着男人的腰,漫步在禁宫之中,苏薄红笑道。
    “只是,你方才为何……”时间渐长的相处,让沈君攸在苏薄红面前,更无丝毫遮掩,心中既有所疑问,便直接问出。
    “我已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这一次,是她自己决定要走下去。”
    沈君攸闻言,沉吟不语。
    “今日你也算是故地重游了,君攸,我们……”
    “……孩子……”
    “我从无非处学了种术法……”
    “……这里是……”
    “风景绝佳之处。”
    “唔!”
    “专心。”
    “……嗯……瑾儿……小字……念之?”
    “专心!”
    “那是我当年……唔!”
    皓月当空,正见证了这人间处处,触处生春的融融风光,天下共分这三分银辉,则即便天涯海角,都是二字——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