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督监府
作品:《山上青松陌上尘》 五月十四,夏至。
天津卫。
又是一夜难眠,当小轩窗外的太阳把屋内照得透亮时,躺在榻上的蓝兰依然眼睛半睁不睁地眯着,好几日了就是睡不着觉,最后她带着满面愁容展了个懒腰,出了屋。
快到厨房时,蓝兰见后厨门口围着一群人在趴门缝,纵然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却还是被为首的田添翼发现了,田添翼一见是蓝兰这是要下厨房,便面色一黑故作凶状,踢散了其余趴门缝的众人,他冲蓝兰来了嘿嘿一个傻笑,也随着众人去了。
蓝兰有些莫名其妙,可推开厨房门的时候,已然心里明了,原来趴门缝的这群人是在偷看那个叫艾玛的英吉利女郎。
注意到有人进来,那艾玛也不认生,冲蓝兰一笑,露出了一口贝齿,她如往常一样,婀娜的身子上只披了一层纱衣。
忍不住瞄了一眼她那连抹胸都没带却能傲然丰挺的上身,蓝兰不禁觉得有些自贱形秽。
艾玛用她那碧蓝的一对美目看着蓝兰,伸手指了指自己,说着带有西洋腔调的汉话:“非、常、想、米吃”
蓝兰一皱眉,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你说你想吃大米饭?”
“耶!”艾玛点点头,心里很高兴她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她笑着指指方子天厢房的方向,又说:“不要馒头、要米吃。三人都是。”
蓝兰无奈,心道这个英吉利的潘邦贱人态度倒好,还知晓大汉民族的礼节求人之前先叫“爷”,可转念一想不由得心里起火,三个难伺候的主如今竟然狂的连馒头都不惜的吃了!
她走过去一瞧,发现米缸已经空了。
提着篮子。出了门,蓝兰气哄哄地向着集市大步行去。
午后的集市上喧闹的很,各种别出心裁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合着车马轱辘声,伴着家禽牲畜声,构成一曲俗世的喧嚣。
还未到粮铺,就看到一处烧饼店前围着不少人。蓝兰心中一喜,都不知道多久没热闹看了!
天津卫人的老毛病就是不管这热闹事小事大,男女老少都很是喜欢看个究竟,他们个个把脖子伸出老长往里挤。蓝兰跳了半天脚,也没有看到里面究竟是个什么热闹。
街上有不少个好事之徒无聊闲汉,见这时店门口里三圈,外三圈围了满的人,就急于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巧人群中有几个相熟的人正在交头接耳的说谈。蓝兰也就着听了个大概,原来是有个女子来买烧饼愣说掌柜的多要了一文钱。二人就此吵了起来。
蓝兰听了不禁愕然。为了一文钱吵成这样!这女的是有多穷?!
蓝兰人小力薄实在挤不进去,就只能竖着耳朵听那里面传出的叫骂。
“卖烧饼这么些年,像你这样的乡下人我见得多了!吃的起便吃!吃不起滚蛋!”
“你骂谁是乡下人!小姑奶奶站这里盯了一上午,凭什么别人都是一文钱给两个,我就一文钱一个?”
蓝兰听到这一愣神,这女子的声音她太熟了。
“就这价!谁让你是外来的!你爱哪告哪告!有能耐你告到督监府去!”
这边老板和那外地女子为了一文钱。你一言,我一语,已自闹得不可开交,旁观的闲汉更是帮着起哄。
“好妹妹!一文钱有甚可争。不如你跟了哥哥走把,哥哥赏你一贯钱!”
“这老公公忒他娘的不害臊嘿!胡子都长到肚脐眼了也还意思叫人家好妹妹!就算她跟了你,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
那外来女子这时面上一寒,嘴上不再说话,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正自轰笑声中,忽听得“嗖”的一声响动,竟是那女子不知从那里拔出了一柄鲜红短剑。
想当年靖难之役的时候朱棣身为皇子有意造反,打造兵器之时尚且大量蓄养鸡鸭鹅狗,以禽畜叫声来掩盖打造兵器的声音,这女子当街亮刀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现如今战乱刚平,平民上街带刀不但违法,而且是杀头的重罪。
众人这时见这外来人竟然亮了兵刃,大惊之下脚下不住后退,只怕刀剑无眼,误伤了自己,十来个人呼呼啦啦间便已各自跑得散了。
场子一空开,蓝兰立刻看清了那女子正是夏翩跹无疑,她这时手握短剑,满面怒气的脸上风尘仆仆,身边还立着个独轮车,车上正躺着呼呼酣睡的叶声闻。
“女菩萨就看在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娇儿,一大家子人就靠着这烧饼铺子养活,饶了我这一回”短剑驾到脖子上,被女子气势所吓,掌柜的身子瑟瑟发抖,只是频频求饶。
夏翩跹也懒得说些什么,自面案上摸过两个烧饼,小心地收进怀中,收了剑正要离去时,却被突然从四下里冒出的十多个锦衣卫围在了中间。
夏翩跹自然不知,其时的天津城,随处可见到厂卫特务的身影。
虽说东厂与锦衣卫是特务机构,但他们的服饰非常显眼,一律戴尖帽,着皂靴,穿褐服,系小绦。让人一眼就可以认出。每当身穿东厂服装或锦衣卫服装的人出现时,老百姓与当地的地方官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这些人找茬抓起来。
眼看着一个档头率领着十数名干事把夏翩跹堵在店门口,阵势大的连官刀都抽出来了,蓝兰见慌了神的夏翩跹忙着去护着独轮车,就也赶忙三步并两步挡在她们前亮出了督监府的牌子,这才算免了这一场争执。
说散了众人,蓝兰帮夏翩跹将独轮车推到了一处被人的墙角。
“姐姐你怎么还是这般莽撞,多亏了方才那是一队锦衣卫,万是一队东厂的人你俩这小命就算交代了!”
夏翩跹此时没了先前的惧意,笑容上换得了满不在乎的神色:“怕的什么!正巧你来了,带我去见方子天。”
蓝兰眼神中有着一瞬枉然。转而又急忙的道:“放着日子不好好过!见他去做什么?姐姐还不知道吧?你听蓝兰跟你说,自从去年在邹县曲儿小姐”
夏翩跹弹了一个她脑瓜崩儿:“省了省了谁日子过的下去还来找他?躲都躲不急呢!”
叶声闻睡到酉时才醒,眼睛一睁发现自己已在一处极是奢华堂皇的府邸之中,夏翩跹悄悄告诉他,现在已经是顺利的进了督监府,要下来驱魔和解药的方子便一刻都不在这里多留。
督监府之内,一望之下屋舍比肩,院幽亭深,层层延绵都看不到边,叶声闻就像乡下人进城一样。惊讶之余站在原地张着嘴巴直转圈。
戌时方子天也醒了,一听说来两个相熟,便要大设宴席替叶、夏二人接风洗尘。
宴席设在西厢膳厅,比起前院的威严庄重这里多了几分雅致随兴。
因算是家宴,所以人数有限。方子天、夏翩跹、叶声闻、姜午阳、蓝兰。还有田添翼和周朝贤带着正室妻子陪席。
几人在用膳,但这顿晚餐倒象是专为客人而准备的。因为坐在住位上的方子天对于这一席丰盛的酒筵简直碰都没有碰一下。
他桌上只放着了一只银质的小杯子。银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揭开盖子,里面盛着一种深绿色的药丸,半眯着眼睛,仰起头,慢慢地服下一颗之后。他则默默地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似乎那东西把身体里的一切烦恼都带走了,使服用者的脑子里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半晌过后方子天低头抬眼,幽幽盯着夏翩跹那边。面色阴郁,一言不发。
蓝兰一个女儿家,不好意思随意说话,田添翼周朝贤以及两人内子不敢随意开口。姜午阳历来是谨言慎行的人,况且夏翩跹在此,他觉得坐在屋里都是一种尴尬,非必要时不愿轻易说话。叶声闻爱自在,在这种场合也显得有些寡言少语,不是什么风趣善言的客人。
席上气氛有些僵。
一厅子人,唯独剩了个谈笑风生的夏翩跹,却是越说越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了“嘿嘿”干笑。
席上众人自然不知道邹县破城那夜,方、夏二人在地道里曾有过争执,就连叶声闻都不晓得其中缘由详情,众人见方子天这时又换上了从邹县初时回来的那副阴郁神色,便有些摸不透他今夜的心情,要说这两天左拥右抱婢女们侍奉的也算周到尽兴,可既然要请客吃饭那为什么又要摆一张臭脸出来给大家看?
周朝贤和田添翼垂目吃菜,完全不敢抬头。蓝兰心口突突跳看着和自己同桌的师兄姜午阳。姜午阳面上若有所思,神在宴外。
就剩夏翩跹独自干笑了一会,见众人都不怎么配合,心里就不合时宜地起了点压不下去的小邪火。
几个人埋头吃席,心里盼望着这顿饭是越早吃完越好,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全然不会想到夏翩跹竟然是个刺头货,在这等风口浪尖上竟然胆子大到敢和方子天这瘟神对着干!
“小姑奶奶不吃了!太没意思了!”
主席上蓦地腾起了一股杀气,吹的烛火连动。
“吭”的一声大响,竟然是田添翼被吓得呛着了,他咔咔嗑得几下,直是喷了一地未下咽的饭食。
其他人彻底看傻眼了,个个目瞪口呆。周朝贤心说你夏翩跹这是不想留小命了!这趟来督监府是寻短见来了!
方子天垂目,看着自己这边桌上的酒杯,终于说了自开席以来的第一句话:“有酒有肉,怎就没个意思?”
夏翩跹冷哼:“我说尊驾,咱用的这叫什么酒饭?来来回回你就叫小姑奶奶一个人插科打诨!天津城里的大摆筵席都是这一般模样?你们都哑巴了吗?”
方子天被她说笑了,道:“他们不说话,跟我有什么干系?”
“一无玉液琼浆,二无舞姬美人,三无笙箫歌舞,连点谈资都没有,大家拿什么来说话!”
“我这可是夜光酒杯配西域的葡萄酒,玉液琼浆四字倒也还担得!”
“一听这话,就知道尊驾是个不懂品酒的门外汉。出乖露丑了不是,正所谓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有美在盼,有士共饮,有音入耳,这酒才能越喝越暖,现在有什么?这酒已经越喝越寒,和清水有什么区别!”夏翩跹说完,随手将杯中的酒泼到了地上。
她这一倒酒直把田添翼看得愣神,心说这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是一顿皮鞭加凉水,可对着这一身红他竟然眉头都未蹙一下哈,脾气简直已入化境,要说这漂亮女人就是好!日子当真是过的容易啊!
方子天哈哈大笑,抬了眼睛道:“好!好一个风流断愁!你还懂美人歌舞?”
夏翩跹:“略懂”
方子天一声咳嗽之后,随着屋门大开,有一众曼妙女子,清颜白衫彩扇飘逸,青丝墨染若仙若灵,水中精灵般仿佛从梦境中走来。
一瞬间厅内已经站进了半百舞姬,再看那为首的两名女郎,身材高挑蓝眸金发,一个穿着彩虹一样美丽的衣裳,另一个带着变幻无穷的翡翠花冠,正是艾玛和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