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折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作品:《妖刀记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境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祈求武运趣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瞇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二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像她在床第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种难以想像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谄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像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微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分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妆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剎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
    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彷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彷佛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胴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堡垒终于崩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雕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彷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问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运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傅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气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瞇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爱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地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瞇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老人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着玩儿;「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方,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彷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彷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着「夺舍**」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着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湿的杂草野地,而是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
    「……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方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着他嘟旷着,舒服得卷成了一整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姐,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夺舍**」么?
    (琴魔前辈舍命托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二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姐.」
    ——阿爹……和阿姐.
    ——我都同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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