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洋教士越俎代庖 土和尚寻师访友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三十八回:为播福音,洋教士越俎代庖杜撰切音字。求消祸事,土和尚寻师访友智激隐居人
    老和尚带着立本等四人,不顾雪阻路滑,迎着凛冽的寒风,赶进城来,一路无事。进了东门,就往北拐,直奔吏隐山脚。果然,在半山坡上有一个十分精致奇巧的石洞,凸出在土坡上。这时候,石洞的上下四周,全都堆满了积雪,粉妆玉琢,成了名副其实的真正“雪洞”了。正对着雪洞的坡脚,是一溜儿七间平房瓦舍,正屋五间,两边是东西厢房。四周没有院墙,只有一圈儿竹篱、两扇柴扉,围着房前的几畦菜圃、屋后的数株果木。背山面水,斜坡浅谷,东有池塘,西有修竹,一眼看去,倒是一个十分空旷幽静的所在,堪称退隐山林的好地方。
    走进柴扉,迎面正房的中间一间:是李隐吏的书房,门上悬一块白木绿字的横匾,没有上漆,只涂了薄薄的一层桐油,纹理可见,题的是“吏隐草堂”四个苍劲古朴的隶变大字。
    老和尚刚一进门,一个白发老苍头迎了上来。老和尚问:
    “贵居停在家吗?”
    居停——对主人、东家的尊称。
    老苍头指了指中间那间书房轻声地回答说:
    “屋里有客,上人②请这边坐。”说着,就往紧连书房东面的一间房间里让。
    ②上人——对和尚的尊称。佛家自称内有德智,外有胜行,在人之上。名为“上人”。又《十诵律》中说:“人有四种:一粗人,二浑人,三中间人,四上人。”
    老和尚是这里的常客,进出随便惯了的,就带着大校耗人一齐进了东上房。这是李隐吏的卧室。自从夫人故去之后,这里也就成了与老友抵足而眠长谈达旦的地方。屋里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箱一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茶几、两把椅子和一张竹躺椅了。西边墙壁上,挂一幅燃藜图,纸色发黄,画面发暗,已经十分陈旧。这是一幅以勤学为题材的画。画上未署上下款,左上角倒有好几个人的题咏,盖着大小、方圆、颜色深浅各不相同的印章,看不出是何朝何代的遗物了。两边是一副李隐吏自己写的引自《楚辞》的行草对联:上联是“望崦嵫②而勿迫”;下联是“恐鶗鴂③之先鸣”。说出了老先生虽然年逾古稀,但是不甘心老死于山林之中,大有“岁月难留,时日可追,日落西山,仍当努力”,要以有限之年华,穷无穷之事业,把自己晚年的光阴,用来泽及乡里造福人群的意思。老和尚让立本在椅子上坐了,自己也落座。三个小的,只好坐在踏床上。
    燃藜图——《刘向别传》中的一个神话故事:汉代人刘向因家贫点不起灯,黑夜里独坐诵书。来了一位神仙,手持青藜杖,吹杖头出火照着,教给他许多古书。
    ②崦嵫(yānzī淹滋)——山名,在甘肃省。这里指西山,转指夕阳。全句的意思是:眼看着夕阳就要下山了,但是并不着急。
    ③鶗鴂(tíjué题决)——即杜鹃。全句的意思是:唯恐杜鹃提前鸣春。
    老苍头送进茶来,老和尚问他:
    “哪里来的客,不常来的生人吧?”
    老苍头把声音放低了,小声儿地说:
    “北门头耶酥堂里的洋和尚,中国名字叫做芦益世的。年前穿着洋和尚袍拿着洋名刺来求见过两次了。老爷不喜欢跟这些人来往,都托病不见,还吩咐往后他来了,不必去回,随便托个词儿挡回去就得了。今天他穿了长袍马褂,备了大红全帖④,还带了当年在澳门教过老爷英文的洋先生陶梅奇的一张名刺专诚来拜。说是陶先生托他给老爷带来好几本书,一定要面见老爷,非叫我进去回禀不可。我吃他缠不过,只好接过拜帖名刺来回了进去。老爷看见是陶先生的名刺,又听说还有什么书,就传话书房相见,谈了有好一会儿了。听那话语的意思,先前好像谈得还挺投机,后来好像又为什么事情有了争执,这会儿倒是不争了。你听听,缙云话说得还满不错呢!”说完,笑着退出门去了。
    ④大红全帖——一种表示郑重的拜帖,用梅红纸折成帖式,共十面,所以称为“全帖”。第一面中央写一“正”字,第二面写姓名。
    陶梅奇——Rev.J.N.Talmage,清道光三十年(1850)厦门话教会罗马字的创制者和推广者。
    老和尚侧耳一听,因为李隐吏年老耳背,那个洋人说话的调门儿不免要高一些,所以虽有一板之隔,倒还听得挺真儿的,只听他操着半生不熟的缙云话说:
    “学生来贵国传播上帝福音,已经十有八春。易西语为华语,未觉有甚大困难。因经常置身于民众之中,历一年半载,即可差强人意。而易西文为华文,其艰难实非亲历者所能设想。学生习华文已有十年,但离精通二字相去尚远。敝国俗谚有云:某事之难,有如华文。而贵国四万万国民之中,精研文字并取得秀才、举人、进士者仅二十万人而已。历十年寒窗之苦,尚有争一秀才而不可得者!一部《康熙字典》,收字四万七千有奇,然大都人皆不识。即以老先生而论,学富五车,才兼八斗,敢问所识所用之字,总数共有几何?”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说:
    “这个题目,牧师先生算是问着了。不佞②前者想给孩子们编一本比诗韵还要方便的从音检字的字汇,下狠心把《康熙字典》从头到尾翻阅一过,抄出读过用过的字共一万五千有奇,而常用者不足八千。下剩的三万多个,除异体、古体外,大都属于极不常用的冷僻字或早已不用了的死字。这且不说,难办的还在于口头上常说的方言土语,字典里却又没有,不得已借助于扬子《方言》,却又大半无从查考;另一小半虽然能够勉强考出,然亦奇形怪状者居多,很少有人认识,虽有若无,等于白费。”
    ②不佞(nìnɡ泞)——老年人谦虚的自称。
    半生不熟的缙云话接下去说:
    “所以学生以为中国文字之难,除一字一形全得死记之外,文字与语言脱节,实为关键。达官贵人、学子儒生等厮见应酬之口语,多半出于诗书,与文字尚颇接近;而贩夫走卒口头所用之大白话,与现行文字相去之远,实不能以道里计。学生初到贵国,习华语华文,有如习两种语言,困难之大,当可想见。若非借助于《西儒耳目资》以资耳目,恐怕直至今日尚难粗通文墨。及至赴内地传教,困难之大,则比学生自学华语华文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始说动数人前来听道,则又什九目不识丁,虽有华文圣经,皆不能读。于是又不得不以福音书作课文,用西字拼注华文,边教边讲。如是数年,有因信教而识字者,有为识字而信教者,方始稍见功效。自此学生顿悟耳目之资,不仅有助于来华之外籍西儒,即贵国之村民妇孺,有此利器,亦可得读书识字之捷径。偶以壶镇土语读《长恨歌》,又发现上角腔与隋唐古韵每每合拍。据此通检唐诗,可证上角腔确比城里话及南乡腔、西乡腔更为接近古音。由此又引起学生探索缙云方言之兴趣。传教之余,热衷于记录三乡方音土语,数年来,案头积稿,几已盈尺。试用方言解释圣经,深入浅出,生动有趣,听讲者日见其多,实有意想不到之效果。由此学生又发以缙云方言直接翻译圣经之奇想。然而适如老先生方才所云:乡谈土语,有音无字者居多,译不尽篇,即已满纸西字记音,不得已而又中途辍笔。适此时传闻老先生创有缙云话切音土字一种,以此教授村童,无不过目成诵,书写自如。学生两度登门造访,意欲尽学此种土字以译圣经,俾便上帝福音广播四方,深入人心。争奈又值老先生身染贵恙,两番造府拜谒,均向隅怏怏而回,无缘得见,自叹福浅而已。去岁年终,学生应主教之召去沪商谈教务,有缘幸遇陶梅奇、丁惠良、白克莱②三先生。论及以方音土字译写圣经,始知彼等三人早于道光三十年即在厦门为文盲会友创制一种以罗马字母③拼写当地方言土语之文字,名之曰‘厦门话罗马字’,由白克莱先生译成《旧约》圣经一部,印发并授与会友诵读。从此彼等获得识字之便,不唯于教堂之中,即在自家门内亦可聆听上帝之福音矣。白可莱先生今春将去台湾开拓新教区,并推行厦门话罗马字④。丁惠良先生于咸丰元年到达宁波之后,也曾创制宁波话罗马字一种,十余年中,印书颇多。学生与彼等谈及老先生精通音韵之学,并创有形似朝鲜谚文之缙云话切音土字一节,意欲请老先生与学生通力合作共译缙云话圣经。不意梅奇先生闻言拊掌大笑,谓其虽比老先生年轻几十岁之多,但老先生在澳门同知任上,彼曾教授老先生英文达数载之久,以此论之,与老先生当有师生之谊。且老先生所创之字,彼已略有所闻,嘱学生奉劝老先生务必多加审慎。据传军机处对老先生极不放心,四处探听,以为有笼络民心图谋不轨之嫌隙。以梅奇先生之意,不若请老先生少谈国事,潜心与学生共同创制缙云话罗马字。为此,学生特从梅奇先生处携来厦门话圣经一部,请老先生过目。设若缙云方言亦能照此办理,创制出罗马字来,并由我教会出面推行,则不唯课本樱孩、簿籍供应、经费开支等项皆有着落,即老先生为国为民之苦心孤诣亦将有用武之地,更可免军机处对老先生侧目而视,诚为一举而三得之壮举,望老先生三思焉!”
    《西儒耳目资》——法国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NicosTriigaut)著,明天启六年(1626)在杭州出版。此书为第一部用拉丁字母拼注汉字的字汇,篇幅巨大,是外国人学习汉字的工具书。全书分三编:第一编《译引首谱》是总论,第二编《列音韵谱》是从音查字,第三编《列边正谱》是从字查音。
    丁惠良——Dr.rdin,宁波话罗马字的创制者和推行者。咸丰八年任美国驻华公使馆翻译官,同时从事官话罗马字的研究。
    ②白克莱——Rev.ThomasBarcley,厦门话罗马字圣经《旧约》的翻译者。同治十三年到台湾,在台湾推行厦门话罗马字达六十年之久。
    ③罗马字母,即拉丁字母。英德法文所用的字母,即拉丁字母。
    ④台湾话和厦门话基本相同,合称“台厦方言”。所以这里说到台湾去推行厦门话罗马字。
    接着是一阵静默,好像是李隐吏在翻看某一本书,并为此事颇费踌躇似的。静默持续了约有一袋烟之久,才听见苍老的嗓音沉着而坚定地回答说:
    “敝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河图洛书②,显系方士之伪托,有形而无义,并非文字。伏羲氏以点划相配而创八卦③,两两相配,寓意无穷,可称文字之发端。禹王岣嵝④,人皆不识,若非天书,即系伪造,故弄玄虚,无非为混淆视听而已。帝史仓颉,观鸟兽蹏迒之迹,乃创文字⑤。至殷墟甲骨,始臻完善。钟鼎②以下,籀篆③隶楷,几经变革,无非‘近取诸身,远取诸物’④,约定俗成,不出六书⑤窠臼。吴国朱育⑥,造奇字千余;唐人宗秦客⑦,改造‘天地’等十二字,至今皆一字无存者,何也?标新立异,徒增繁复,于事无补故也。可见字非不可改,而改革之前提,必须较改前为合理,方可得多数人之认可,约定俗成,通行于全国。陶师托先生带来之厦门话罗马字圣经,设先生不加指明,老朽不察,直以西文书目之矣。此种面目全非之新华文,数千年来习用方块汉字之华人势难轻易接受。即以感情而言之,亦难骤然割弃。敝国自唐代守温和尚以梵文字母为据创三十六字母以来,于音韵反切之学,人莫不以为深奥难明,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三十年前,不佞于澳门从陶师习英语,始悟言语成音之理,皆有一定之成法。然英语言文脱节,语音相同而拼法各异,一母多音,多母一音,甚或有母无音等等诸种弊端,俯拾皆是,不胜枚举,此乃历史语音已有变迁而文字未随之而改之故也。贵国虽有较敝国先进之拼音法式,然文字之拼缀实不足效法。细考敝国语音,先声后韵,声韵相拼,合成一音,条理井然。设若吾国语言一旦拼音成文,则比较贵国文字更为合理,自不待言。然文人学士十年寒窗朝夕研习之方块文字,并由此加官进禄,莫不对其具有特殊之情感,揣之摩之,玩之赏之,爱之犹为不及,唯恐国粹沦亡。陶师之美意,不佞心领而神会之,愿先生于陶师座前委婉代申末意,勿以冥顽固执而见责,则诚惶诚恐,恭谢不迭矣。”
    这是《易经·系辞》中的一句话。书契,即文字。
    ②河图洛书——河图,传说伏羲氏为王的时候,有龙马负河图出于河,伏羲据此创八卦。洛书,传说是大禹治水的时候有巨龟从河中负出。河图、洛书都是点阵式,数目排列,与数学有关(如洛书的排列,相对二数相加均为十),并非文字(参看下图)。
    ③八卦——传说是伏羲所作,以一长两短为基本笔划,以三个为一组,组成乾(三连)、坤(六断)、震(下连)、艮(上连)、离(中断)、坎(中连)、兑(上断)、巽(下断)八种式样,称为八卦,并有固定的涵义(如乾坤分指天地或男女)。再以各卦两两相配,又能生出六十四种组合。
    ④岣嵝(ɡǒulōu狗搂)——指岣嵝碑上的岣嵝文。岣嵝碑也称禹碑,在湖南省衡山县云密峰上,相传是禹王治水的时候所刻,是现存最古老的石刻。碑文共存七十七字,难于辨认,而在明代以前又无记载。近人考证认为是明代人杨慎所伪造。
    ⑤这一句引自《说文·序》。蹏即蹄字,迒(hánɡ杭)指兽迹。
    甲骨——指甲骨文。商殷王朝(约公元前十六世纪至公元前十一世纪)在龟甲兽骨上刻写的一种文字,出土于河南安阳县的殷墟,单字总数共约五千,其中已为近人解读的约一千五百字,是我国已经发现的最古文字。
    ②钟鼎——指钟鼎文。也叫金文,即铸刻在殷周两代青铜器上的文字,字体和甲骨文比较接近。
    ③籀(zhòu宙)篆——籀文即大篆,是小篆以前的一种字体。
    ④这是《易经·系辞》中的一句话,说明象形字的构成原则。
    ⑤六书——汉字的六种构成法,即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
    ⑥朱育——三国时吴国人,曾造奇字一千多个。
    ⑦宗秦客——唐武后时人,曾根据武则天的意图,改造“天、地”等十二个字。如把武则天的名字武照改为武曌(日月当空)。
    话音刚落,那个半吊子缙云话如舌剑唇枪迫不可待地脱颖而出,似有不战胜对方其势不可遏的那种劲头说:
    “老先生此言差矣!窃意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以老先生当年之显爵,往来朋侪,非高官即通儒自不待言。彼等文人学士,以文字作为进身之阶,居于人上,因而视文字为可居之奇货,可珍之怀璧,若与他人共而有之,则彼等亦无异于常人矣!既得之利益,岂非一旦付诸东流乎?故商之彼等,不啻与虎谋皮,问道于盲焉!老先生既负有为国谋利、为民造福之素志,当立足于民,着眼于民,勿为官宦士绅之偏见所左右。望先生三思而后豁然贯通,毅然与学生等通力合作,共同拟制缙云话罗马字,大开民智,俾使缙云一县十余万与文字无缘之睁眼瞎旬日之间即能读书写信,直接聆听上帝之福音。凡此种种,皆出于老先生之所赐也。如蒙老先生慨允,则一方百姓幸甚,我耶稣教会幸甚矣!”
    又是一阵静默。不知道是洋和尚的慷慨陈辞打动了老隐士的心呢,还是隐君子无言以对。静默持续了约半袋烟工夫,这才听见李隐吏十分客气地推诿说:
    “先生之罗马字,恐非一朝一夕之间所能完成,老朽年迈,精气不继,力不从心,实难受此重托。如不嫌浅陋,当令小儿追随先生左右,学而习之,并参与缙云话切音罗马字之制定。此事容待商之于小儿后,改日奉复,先生以为如何?”
    洋和尚倒是一个十分知趣的人,听李隐吏如此说,知道再往下谈,也于事无补了。操之过急,反倒难成,既未回绝,尚可缓缓图之。于是也就客气几句,说一些改日再来登门求教之类的客套话,起身告辞。老隐吏送出门去,洋和尚再三坚请留步,送到柴扉之外,按中国礼节彼此拱手而别。
    老隐吏关上柴扉返身进来,老和尚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嘱咐立本等且在房中小坐,自己迎出门去。李隐吏见是老朋友坐等多时,不禁大笑起来,拉着老和尚边进书房边说:
    “刚刚送走了一位洋和尚,又迎来了一位土和尚。弟子何德何能,居然有如此福份,与土洋和尚双结善缘哉!看起来,刚才我们的谈话,上人全都听到了啰?”
    老和尚走进书房,就在刚才洋和尚坐过的椅子上落座,也笑着说:
    “这就叫‘隔墙有耳’嘛。幸亏老先生刚才没有在洋和尚面前骂土和尚,不然的话,土和尚就将打上门来,大兴问罪之师,土洋和尚再坐下来扳他三日三夜道,这台戏就热闹啦!听他说的话,这个洋和尚倒还真有几分道行呢!”
    李隐吏听老和尚打哈哈,更加笑逐颜开地回答说:
    “他们这些外国传教士,讲的道也跟你这个土和尚一样,不见得能叫我这块顽石点头。他们为了传教,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易华服,学华语,很快就会讲官话。即以刚才这位芦益世来说,到缙云来的年头不见得比你多,不过讲的缙云话,比起你那一半儿湖南腔的缙云话来可强得多啦!”
    “这话我承认不假。我是个地道的‘乡音无改鬓毛衰’的人,不长于口耳之学。再说,我住在深山破庙里,与清灯古佛为伴,轻易不出山门,不像这些洋和尚,削尖了脑袋四处钻,无孔不入,天天跟当地人打交道,学起土话来,还有个不快的?他们这些传教士,不单学话学得决,就是学文字也不慢。你听刚才这位洋牧师之乎者也转的这一通文,只怕咱们中国人没有下过十年八年工夫的,还转不上来呢!一个外国人,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能学到这般光景,也就算不容易的了。照这么说,拼音的洋文对他们学华语习华文也不无帮助的吧?”
    “中西文字虽异,拼音之原理则一,举一隅而反三,自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他们西洋传教士,为了在中国传教,打明朝末年起,就在学华语习华文上面下过不少工夫,积累了许多卓有成效的办法和经验,还把西洋的拼音方法传到中国来,使中国的音韵学别开生面,把中国人一向认为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声韵原理,都阐发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单就这一条来说,这些传教士也不是没有功劳吧?”
    老和尚想到自己此来,还有更其要紧的事情要办,没有那份儿闲工夫在音韵文字之学上多费口舌了,只好就此打住,半带神秘地说:
    “巧极,巧极!今天这个洋和尚登门求教,不管老先生欢迎不欢迎,倒是开我慧眼,启我智窦,我这里倒是要诚心诚意地向他致谢哩!不过贫僧今天二十里雪路一步一滑滑到老先生府上来,为的是有一件新奇的事情,特意赶进城来,与老先生‘奇闻共欣赏’。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许久不见,我庙里居然也添人进口,人丁兴旺起来了:三个多月前,我招了两个小沙弥,还是一男一女的一对儿呢!”
    老隐吏听他说得离奇,也就丢下谈兴正浓的音韵之学,急着先追问这件奇闻说:
    “什么?一男一女的一对儿沙弥?真是奇人奇事,闻所未闻!只听说金童玉女有成对儿的,小沙弥哪儿也有论对儿的?上人办事,素来慎重,如今怎么忽然间也荒唐起来了?”
    老和尚见自己的惊人之笔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就继续故弄玄虚地说:
    “你说的倒真差不离儿。这一对儿,还的的确确是一点儿也不假的金童玉女,只是到了我庙里,不管是男是女,让他全都当了沙弥就是了。”
    老隐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想了一想,正色说:
    “莫不是上人想到自己年已花甲,膝下空虚,找来一男一女充当子息,以延续香火的意思呀?”
    老和尚见李隐吏居然误会到那上面去了,不禁一阵狂笑,前俯后仰,直不起腰来,险些儿背过气儿去。笑了半天儿,方才说:
    “老先生真是以凡夫之心,度我佛子之腹。老僧乃是出家之人,有朝一日,连这个臭皮囊都要捐弃的,哪儿还会想到身后之事?说起这一对儿金童玉女来,还真是大有来历,里面有许多可歌可泣可怨可怒可悲可叹的故事。还记得去年秋天给你说过,有个上角武童生叫做吴本良的在问渔亭前碰见我,拿我当活佛的笑话么?事隔一年,风云变幻,如今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了。这两个小沙弥,就是从坟墓中死里逃生,由他送到我那里去暂且躲避的。老先生如果有兴趣而又能守口如瓶的话,老僧不妨权充说书人,把这一段离奇的故事给你细说端详,保管你比听瞎子先生说大书要真实有趣得多呢!”
    老隐吏一大把儿年纪,走的地方也多,奇闻逸事,听了何止千百件?在他所写的《吏隐草堂笔记》里面,就记了不老少。今天听老和尚半弄玄虚半卖关子地一通神说,还有个不愿听的么?赶紧表示要洗耳恭听。于是老和尚就不慌不忙,从师兄弟校场比武、诬告冒籍、计害师傅说起,一直说到林国栋蛤蟆岭盗牛、吴立志讨牛被害、吴本良兄弟五人大闹林村、林国栋夫妇双双归阴、赛神仙出主意用童男童女殉葬、吴立本巧设机关深夜盗墓救人、把孩子送到黄龙寺来当沙弥遮人耳目,才算告一段落。一番话,听得老隐吏如痴如呆、两眼发直,出了神入了定一般。等到老和尚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真叫气死人了!不信天下之大,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出在我们这个小小的缙云县里。人心险恶,世态炎凉,还有更甚于此的吗?赶明儿有机会了,我倒要亲眼见见这一对儿金童玉女,还要做一篇文字,非记进我的草堂笔记里去不可。咱们无权无势,别的本事没有,借助于笔墨,披之露之,谴之责之,叫后人也知道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过这样的事情,引以为戒,不可重演,也就算是尽到老朽的一点点薄力和心意了。”
    老和尚一听连连摇手说:
    “慢来!慢来!老先生要见这一对儿冤孽,这个不难,老僧已经把他们带来府上恭候严命多时了。等我讲完这个故事,只要呼唤一声,他们两个立即就能出现在老先生座前。只是撰成专文公诸于世,则不免为时尚早。真要是那么一来,倒是促其早亡,连老僧也不能在贵县落脚了。你且别急,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于是,老和尚接着又把金太爷林村验尸、翠花儿走内线行贿、雷一鸣当众揭发、如今一个身陷樊笼一个打入死牢,一桩冤狱就跟铁板铸成的一样,难更难改啦!
    李隐吏一听又是贪赃枉法的事情,果然气得怒发冲冠,火冒三千丈,咬着牙花子——盖满口牙齿皆已脱落,无牙可咬,无齿可切也——痛斥说:
    “咱们国家,坏就坏在这帮贪官污吏身上。他们视国法如废纸,拿人命当草芥,浩浩皇恩,都叫这班乱臣逆贼涤荡殆尽矣!长此以往,民心尽失,官逼民反,无异于为我英明圣主四面树敌,国祚社稷,早晚将断送在这班蠹虫国贼的手里。上苍要是怜惜我大清朝二百三十年天下、数万里锦绣江山,再遣文曲武曲下凡来辅佐天子,出几个包公这样的清官、狄青这样的良将,国家庶几有救;不然的话,累卵之势一成,纵有回天之力,亦难挽狂澜于大海之中矣!”说罢,连连跺脚,恨恨不已。
    老和尚见他的迂腐劲儿又上来了,趁势激他一句说:
    “就是包龙图再世,架不祝蝴听后无动于衷,见死不救,不也是白搭吗?就拿你老先生来说,忠直耿介,疾恶如仇,专一跟奸佞为敌,也算得上是当今的包龙图了。吴家的官司,只要你老先生一句话,就能从根本上翻过案来,转负为胜。这种眼面前就能办到的事情,你老先生不去办,倒想起虚无缥缈的文曲星、武曲星来,这不是舍近而求远、舍本而逐末吗?”
    老头子见老朋友谴责他舍近求远见死不救,不禁叫起撞天屈来说:
    “这是哪里的话!我要是一句话就能救出这个吴本良,还盼包龙图干什么!我一个告老的在籍侍郎,到县衙门去说句话,谁也不会听我的。再说,叫我卑躬屈节去向这样肮脏的贪官求情打交道,我这一肚子邪气也没地方憋呀!”
    老和尚见他还不醒茬儿,干脆给他挑明了说:
    “在县衙门里你说话人家听不听我不知道,可是在知府衙门里,你老先生说话一句顶一句总还差不离儿吧?吴本良的案子,县里要是只当小偷儿毛贼把他往站笼里一送就了结,事情倒不好办了;如今县里录了口供作为一件要案往府里详,府里太尊又是你老先生的老下属,你老先生以本县父老的名义出面向知府说一声此案有冤,请他亲自复审一下,难道也办不成吗?听说这个金鸡太爷在府里当通判的时候,自恃是个五品翰林,处处拿大,跟知府混得并不怎么对付,再有你这个老上司出面,府里准不会向着县太爷说话的。只要太尊肯于把原人原证提到府里去复审,事情不就一下子全都水落石出了吗?”
    原来,这个处州府知府,姓白名多明,也是进士出身,为人自鸣清高,孤芳自赏,早先在吏部衙门当过几年部曹,因不善钻营,郁郁不得志,长期得不到升迁。李侍郎在任时见他人品还算端正,专折明保他从六品主事提升为五品郎中。李侍郎离任以后,他也受到了排挤,找他一个因头,名义上是升为四品知府,实际上逐出京城,放了贫苦地区的外任,赶巧又补在老侍郎的故乡、并不富庶的处州府。白太尊不敢忘旧,上任不久就专程来拜会老上司,还盛情邀请老上司得空时到处州府去闲住,以便早晚随时请教。老头子一者觉得自己是个失意之人,怕给别人招来麻烦;二者自己已经告老引退,隐居山林,不愿再在官场上进出厮混,因此一次也没有到府里去过。得便时打听白太尊的官声,虽然不是两袖清风的人物,倒也没听到有贪赃枉法之类出格的丑闻流传。这些情由,老和尚常来李家草堂闲叙,知道得十分清楚。李隐吏听老和尚提起这个白多明来,不觉恍然大悟,连连击掌说:
    “啊哈!我说路上这么厚的积雪,你是什么心血来潮,一步一滑地滑到我这里来聊闲天儿呢,原来打着发配我到处州府去走一趟的念头哇!不是我老头子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也不是我借故推诿不卖你老朋友的面子,我可没有你那么结实的身子骨儿,叫我这九十里山路一步一滑地滑了去呀!到不了九里花街,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扔在半天云雾的桃花隘山岭上啦!”
    九里花街——是丽水城北一个小村名,离丽水县城九里。
    老和尚见他说话中还留有余地,并没有一口回绝,就也单刀直入再将他一军说:
    “这个老先生尽管放心,吴石宕的小石匠个个都是铜筋铁骨,有的是力气,一乘山轿,两头见太阳就把你送到处州府了。怕只怕你胆子小,连轿子都不敢坐,那就难办啦!再说,这位金鸡太爷又是个五品京官,还是军机达拉密的舍人②,来头大,戳杆儿硬,恐怕连老先生你都不敢碰他一碰,知府白多明就更甭提起啦!”
    ②舍人——对达官贵人儿子的美称,相当于“少爷”。
    老头子一向是个吃葱吃蒜不吃姜(将)的主儿,老和尚知道他的脾气,用的是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刚将了他一军,老头子就坐不住了,气愤愤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军机达拉密的舍人又怎么的?他长三头六臂八条腿?一个小小五品官,在这山乡小县里就吆五喝六起来,当上土皇帝了。在你们湖南湘军里,光是三品官就有两万多,在京城里,二三品官满街走,上茅房都能碰见仨俩的,五品官更是多如牛毛,有什么了不起?犯了国法的,一品大员照样拉到菜市口去砍脑袋,不信他一个小小五品官就能反上天去!你老弟今天这样不相信我,我倒偏要你相信相信我的胆量,看是不是一场大雪、一个军机舍人就能把我吓得不敢动窝儿不敢说话儿还是怎么着。快把你那两个小沙弥叫来,让我详详细细地再问个清楚,明天一早,我就去见白多明!”
    老和尚见自己的妙药灵验了,老头子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话,是九条牛也拉不回去的,这才放宽了心,笑嘻嘻地说:
    “我就知道老先生不听说此事则已,一旦听说了,是绝不会不闻不问,丢手不管的。所以我不单把两个小沙弥给你带来了,连本厚和立本师傅,我都一并带了来,以备你询问呢。”说着,起身开开隔扇门,探出头来,向隔壁声唤:
    “立本师!老先生请你们四个全过来这边来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