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蠢牛娃舞文弄墨输妹妹 俏马驹格物致知服哥哥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三十七回:旱鸭下水,蠢牛娃舞文弄墨输妹妹。狡兔上山,俏马驹格物致知服哥哥
立本和本厚两个,一大清早就起来,胡乱扒拉了两碗冷饭,天还不怎么亮,就动身到仙都山黄龙寺去。
从城里到仙都,沿着恶溪上溯,只有二十来里路。虽然依山逐水而行,却都是阳关大道,要是晴天,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走到;怎奈一连几场大雪,经过融化践踏之后,道路泥泞不堪,又湿又滑,尤其是狭窄的石桥和村内村外用鹅卵石砌成的路面,那就更加难走了,稍不留神,就有跌倒的危险。两个人一步一滑到了问渔亭前,就已经一个半时辰过去,将近辰时了。所幸从问渔亭到黄龙寺的一段山径小道儿,好像是除了头几天本厚走过一个来回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走过。积雪未经践踏,依旧是皑皑耀眼,没有融化,踩在上面,软绵绵的,窸窣有声,一点儿也不滑。加上有上次本厚留下的足迹引路,不多一会儿,就到了黄龙寺门前了。
寒天寒寺,荒野荒庙,四周阒无人迹,门前几株参天的劲松古柏,枝叶上压着沉甸甸的积雪,挂着尖溜溜的树挂,衬着破败的山门、半塌的墙垣,更显出深山古刹的寂寞凄凉来。
树挂——树上的积雪融化以后重新凝结的冰凌儿。
立本还是头一次到这里来,看到这种情景,想到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为林家所逼,不得不躲到这深山冷岙里来与草木鸟兽为伍,过这种荒凉冷落的清苦日子,不觉喟然长叹,感慨万千,满心凄楚。
两人迈进山门,见东廊朽柱难以承受厚雪的重压,已经坍塌了一角;大殿上的八根合抱红漆油松圆柱,虽然为风雨所侵,已经斑剥蚀落,却仍然挺立在柱础之上,承担起支撑广厦于风雪飘摇之中的重任。转过韦驮阁,两扇黑漆大门虽然关着,却不合缝,似乎里面并没有上闩。本厚用手一推,“呀”地开了,一阵朗朗的读书声立刻迎面扑了过来:“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念的是唐人刘禹锡的名文《陋室铭》。两条童音未变的嗓子,一前一后,似乎在比赛谁读得快谁读得熟似的。此时此刻,居住在比陋室还陋的破庙之中,再来玩味这篇文章,倒也是眼前的实事儿,应景贴题,另有一番意境情趣。
可能是读书人过于专心一致,也可能是读书声掩过了推门声,总之,一直等立本他们走到了析玄堂前,接连轻扣雕扉,响起了一阵剥啄之声,这才惊动了堂内早课的师徒三人。小红靠门坐着,所得扣门声响,蹦起来就去开门儿,等拉开门儿一看,见是立本来了,先是一愣,继而像一只失群的小鸟儿找到了归巢似的张开两手扑了过去,叫了一声:“大伯!”就一头扎在立本的怀里了。立本搂住了小红,摩挲着跟脚蹦过来的来喜儿的顶发,见他们俩脸庞红润,身体健壮,练武之外,居然还读起书来,不由他欢喜得流出了眼泪。
本厚见老和尚喜笑颜开地踱了过来,连忙上前去学着佛家礼节双手合十打了一个问讯说:
“老师父,我爹看望您来了!”
老和尚爽朗地呵呵大笑:
“昨儿晚上灯花开,今天早上炉底笑,应着今天有贵客到门儿,只是这树上的喜鹊可是作怪:早几天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没了;今天客人都到了门下了,它们倒都一声也不叫啦!”
炉底笑——指柴灶火旺时发出的“呼呼”声。缙云俗谚:“炉底笑,客人到。”
本厚已经是第三次来到黄龙寺,知道老和尚为人诙谐,说话隽(juàn倦)永,好打趣逗乐,就接着下茬儿说:
“祸事临头了,该是乌鸦叫了,可不是喜鹊不叫了嘛!”
老和尚一听话中有因,愣了一愣,就正色邀请立本进屋说:
“真有这话么?快请屋里坐了说话!”
两只小鸟儿听师父邀请客人进屋,急忙又先飞进屋里,把做早课的书本、蒲团都收起来放在一边,又把两张松木椅子按主客位置放好了。立本刚一进屋,小红又悄悄儿地跟来喜儿嘀咕了几句,就蹦到厨下烧水沏茶做点心去了。
立本在客位上坐了下来,来喜儿、本厚在两旁侍立,立本指着来喜儿对老和尚说:
“实在出于无奈,才把这两个冤家送到师父这里来,凭空给师父添了许多拖累。师父还如此文的武的造就他们,也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气,苦尽甜来的造化。可怜他们俩从小都是没爹没娘,在苦水里泡大,直到如今,才算过上了人的日子。要是没有师父慈悲收留,成全他们,哪有今天?真是恩同再造,跟他们的再生父母一般,比比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简直无地自容了。”
老和尚敛容正色回答:
“立本师不要太客气,过份客气,反倒见外了。立本师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千方百计,瞒过了林家的眼睛,把他们兄妹俩从坟茔里面搭救出来,重见天日,这才是真的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一般呢#蝴们兄妹到老僧这里来,烧火、做饭、挑水、浇园,帮老僧干了许多活儿,倒是分担了老僧不少劳累。开春之前,闲来无事,上午课读,下午练武,也是他们年轻轻的应该学点儿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可懒散坏了的意思。立本师一向贵忙,无暇屈驾枉顾。前者小师傅来说起一行十九人进城兴讼与林炳对簿公堂一节,方才又提起了祸事临头的话语,莫非师傅此行,官司上面受到了挫折?如有用到老僧之处,敢请直言!”
立本见老和尚开门见山,问到来意上来了,就把进城以来几天中所经过的情节和所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最后说:
“我们山村里人,没见过世面,碰到了这样大的波折,实在掰不开镊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刘教师临终的时候一再叮嘱我们,遇上了难题儿,要听师父的指点,不可蛮干。师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无论如何,总求师父看在故去的刘教师面上,替我们想想办法出出主意,把本良和雷一鸣救出牢笼,我们吴石宕老少几十口人,生生世世,永古不会忘记老师父的救命之恩!”
说着,眼睛里噙着一包热泪,先推本厚过来跪下了,接着自己也就要跪下相求。急得老和尚拉起一个,挡住一个,一迭连声地说:
“立本师快不要如此,有话坐下来慢慢儿说,别说是保安的门生有难,老僧是他未亡的故友,本有责任代他设法营救;就是非亲非故,有你们这样见义勇为的吴石宕人为老僧树立榜样,老僧也不能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哪!”
老和尚把立本连推带摁地扶回椅子上坐定了,接着说:
“这件事情,我想了一下:要是那个姓金的瘟官不把案子往府里上详,却把本良只当一个小偷毛贼送进站笼里去折磨而死,那除了动武抢人就没有地方跟他评这个理儿去了。如今他既然是当作一件重大案件按律例定罪依法上详的,那咱们也依法跟他来文的,不必跟他动武。他之所以要往府里呈报,无非是为了推卸责任,日后有司追究起来,有批文可据的意思。这倒反而给了咱们一个可以制祝蝴的门路。县里我有一个朋友,姓李,早先在道光皇帝手里当过几年吏部侍郎,如今在吏隐山隐居。这个人耿介正直,性格倔强,疾恶如仇,一生最恨的就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在京师的时候,只要听说哪位官员贪赃枉法,就得千方百计查明实据,弹劾告发,为此也得罪了不少豪门权贵。告老以来,闭门耕读,不问政事。如今这位金鸡太爷居然敢于明码实价标卖人头,老头子不知道倒也罢了,一旦发觉,倔脾气一定又会发作起来,再加上老僧在旁边撺掇几句,你想叫他不出头露面都办不到了。咱们事不宜迟,说办就办,叫小红赶紧生火做饭,吃饱了肚子,老僧马上带你进城去见见这位李侍郎。你把详细情由给他诉说一番,一定要把老头子的火气逗上来,让他出面去找府里太尊,要太尊提人复审。那太尊原是他的僚属,见是老头子出面,不敢不秉公审理,事情就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那时候,不管他是金太爷银太爷,缙云县正堂也甭想再坐了!林炳的团总不单当不成,恐怕还得披枷带锁,锒铛入狱。那时候,你们的案子就算是完全翻过来啦!”
立本和本厚、来喜儿仨人听老师父说完这个主意,大喜过望,来喜儿正要到厨下去对小红说知备细,正好小红提了一个瓦壶托着几个饭碗进来给立本他们沏水,老和尚就吩咐她赶紧备饭。小红说:“锅里的水快要开了,雪地里的油冬莱也砍回来了,正准备下挂面给大伯他们吃呢!”老和尚说:“那正好,多下一些,大家都吃,中午饭就不做了。”小红朗声答应着,自回厨房里去了。
来喜儿见小红要去做饭,跟脚也到了厨房,一面帮着烧火,一面细说刚才听到的一切。小红是个野性子姑娘,喜欢活动。这三个多月来,把她圈在深山古庙里,尽管不用念经拜佛,也不用把斋吃素,每天还读书练武,日子过得满自在的,但却不许她走出山门一步。为的是山林中毒蛇猛兽出没无常,以防不测;此外,也怕有生人错眼看见,张场出去,妄生口舌。今天听说老师父要进城去,小红头一个就急了,一面往锅里下着挂面,一面问来喜儿到县里去过没有,想不想到县里去玩玩儿。来喜儿是个乡下孩子,不像小红在兰溪码头班子里长大,热闹惯了的,要是没人提起,从来不会想到要上城里去走走;如今被小红一提醒,倒想起来旺儿每次进城回来给自己讲的县里的见闻来了,就尽自己的记忆加上想象给小红叙述县城里的景貌:街路有多长,店铺有多少,城隍山的石级有多高,孔庙里王八驮着的石碑有多大,衙门口四架站笼怎样吃人,连谁笑得好听可以到十字街头大笑一场以求白吃热烧讲一节都没有遗漏,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好像他刚从城里逛了一趟回来似的。最后,才无可奈何地说:自己从来也没有进过城,以上情节,都是哥哥从城里回来给自己说的,也很想遇上机会能到城里逛逛去哩!
小红见来喜儿也没进城里去过,就一个劲儿地撺掇来喜儿,让老师父带上他们俩一起进城去走走。三说两说的,把来喜儿的心眼儿也撺掇活动了。
面快熟了,小红又磕了六个鸡蛋卧在锅里,然后盛了三大碗,盖上面码儿,两个人端着,一前一后送进析玄堂来。来喜儿又去搬来一张方凳子,叫本厚也坐了吃。老和尚一面举箸相让,一面对站在跟前还不离去的小红和来喜儿说:
“你们两个还不去吃,站在这里干什么?”
小红调皮地眨眨眼睛努努嘴,示意来喜儿,意思是要叫他说。来喜儿却又指指老和尚又指指小红,意思是老师父最疼小红,叫她开口说。老和尚见两个小调皮的不去吃饭,却在自己面前一通地打哑谜,不觉笑着对立本说:
“瞧见没有?别看这一对儿宝贝人儿不大,鬼心眼儿多着哩!刚才两个人在一起做饭,不知道又捏咕什么了,这会儿还在指手划脚挤鼻子弄眼的,也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回过头来,又笑着威喝说:“还不快去吃饭!吃过饭,我跟立本师进城去有点子事儿,你们两个在家里看门儿,好好儿把今天上的《陋室铭》给我背熟了,明天默写,错一个字打一下手心!来喜儿更得用点儿心留点儿神!上回默写《归去来辞》,你还欠着五下手心儿没打呢!这一回要是没错字儿,咱们前账就勾了;要是还有错,那可得前账后账一起清,再也不挂账啦!”
小红一听老师父提到了功课上来,眨巴眨巴眼睛,倒有了主意了,就歪着脑袋笑嘻嘻地问:
“今天的功课,不就是读熟能背能默写吗?还有别的新功课没有呢?”
老和尚想了一想,答复说:
“今天把这课书读熟会背能默就行,不做别的新功课了。另外,每天例规的两篇儿大楷一篇儿小揩,可别忘了。”
小红听说是没有新功课了,乐得一蹦多高,得意地说:
“今天早上我起早了,没去烧水熬粥,就把两篇儿大楷一篇儿小楷都临完了。今天上的《陋室铭》,也早就能背啦!不信,我这就背给您听。”说着,不等老和尚点头,就转过身子去,把这篇短文从头至尾背诵了一遍,不但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落,而且还抑扬顿挫,铿锵有声。背完了,又转过身子来,侧着脑袋一半儿撒娇一半儿自负地微笑着问:“怎么样?背得对不对?有漏字儿没有?”
老和尚呵呵大笑,十分满意地夸奖小红说:
“全对,全对!背得很好,一个漏字儿也没有。要论读书,还是你上心,脑子也聪明。”
老和尚这么一夸小红,来喜儿可不乐意了,不服气地赶紧分辩说:
“你当是就你的功课做完了吗?做哥哥的要叫妹妹给落下了,那还能行!实话告诉你说,今天早上我听见你起来了,我也就下床了。起来是听见你起来了,可没听见你开门出来上厨房。我悄悄儿地开开一条门缝儿一瞧,见你窗前亮着灯呢。我一琢磨,你准是在练字了,惦着暗地里使劲儿,想超过我去!我就也把灯点上,一直写完了两张大楷一张小楷,才去挑水劈柴。等我水都挑回来了,你还没出屋呢#旱到今天上的书,就算我的脑子笨,读了这半天,也早就能背了,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着,比赛似的也转过身子去大声背诵起来。
开头几句,快得就跟放鞭炮相似,一口气儿下来,连句读都不分;可是背到一半儿,就逐渐地慢了下来,中间还有两三个地方打了脖儿,停下来想了一想才又接了下去。有一处地方,想了好一阵子,几乎就要想不起来了,小红正要提示,来喜儿一急,倒又想了起来,对付着总算是背到了头,却已经憋出一脑门子热汗来了。自己觉着不如小红背得熟,有点儿不好意思,转过身来,冲小红装了个鬼脸,就把头低下去了。
老和尚又是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依旧是十分高兴地责怪来喜儿说:
“要论武功,做哥哥的倒是真比妹妹强不少;要论读书写字呀,你的脑袋瓜儿可就不如妹妹的好使啦!在一张桌子上教的,这可不能怪我有偏心眼儿。当着大伙儿背的,你自己也知道背得不如马驹子。说你是牛娃,真的就笨得像牛一样,只会出力气干活儿!这样的夹生饭,三天一过,就全忘了,还不是跟没读过的一样?下午没事儿,还得加加火候儿。都去拿写的字来我看!”
两只小鸟儿遵命全都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把清早写的大小楷簿子捧了来。老和尚放下了碗筷,趁客人在座,乘兴打开了两人的作业簿子来看了看,笑对立本说:
“书画见人,真是不错。就拿这个马驹子来说,我总觉得她是个女孩子,开笔就叫她临小楷范本《灵飞经》,谁知道写来写去,总是一丝儿柔劲儿也没有,反倒隐隐透出一股子刚劲儿来。因势利导,给她换了《曹娥碑》②,这些日子倒渐渐地有些像了。这个牛娃呢,放惯了牛,眼界开阔;拿惯了砍柴刀,写起字来,总是伸胳膊踢腿的,不能把字写在格子里。颜真卿、柳公权的古板,王羲之的风流,都不合他的胃口,倒是郑板桥的粗犷,一学就像了。写起字来,也跟他劈柴一样,倒是真快,就是缺少耐心,写着写着就烦了。别人写字是开笔时手生,越写越灵活;他写的字,你看,头几行倒还像样,写到中间就糊之涂之,任性发挥起来;再看看这未几行,简直是急就草,快变成祝枝山的一笔狂啦!看起来,实在不是老僧偏心眼儿,向着小红说话,这文墨上头,做哥哥的不单落在妹妹后头了;量起来,恐怕还差着好大一截儿呢!真好比是旱鸭子下水,也够难为他的。”
《灵飞经》——原为道经,唐书法家锺绍京写成《灵飞经帖》,字体清秀,后人多用作女子小楷习字帖。
②《曹娥碑》——有两个版本:一种是宋代元祐八年(公元1903年)蔡卞用行书写的,石碑现在浙江上虞县;一种是小楷字帖,写于东晋昇平二年(公元358年),未署书写者姓名。
立本把作业簿子拿过来对比着翻看了几页,也笑着说:
“有老师父的名师指点,我看这字写得就算满不错的了。他们两个从来都没有上过学,十四五六岁的半大人了,才开笔学写字,能写到这个样子,也实在难为他们。再看看我的这个,说起来,也算是在林村寄过整两年的学,斗大的字认识了好几挑,瞧个皇历写个账什么的,倒是不用求人了,可写出来的字,还没有这两个开笔才仨月的写得像样,可见‘名师出高徒’这句话是一点儿也不假的。”
一番话,说得三个小的不好意思起来,都吃吃地笑了。
老和尚听立本夸他们俩,心里也高兴,就说:
“立本师夸你们几句,别高兴得上了天!就你们的功夫哇,‘到家’二字甭提起,就连‘入门’二字,也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快吃饭去吧!你们把一天的功课都做完了,今天下午放你们半天假,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得啦!”
小红到底聪明,一听话里有空子可钻,马上歪起脖子撒着娇半认真地反问说:
“那您说话可得算数哇!”
老和尚也半真半假地装作生气嗔她说:
“真是岂有此理!别说我六十多岁了还没有办过那样的事儿,就说你们兄妹俩到这里来的这三个多月,见过有一桩事情是我说了不算数的没有?”
这一回,小红可是逮住有把儿的烧饼了,赶紧趁虚而入,将老和尚一军说:
“那我们跟您进城玩儿去!”刚说完,又觉得理由还不充份,紧接着又补充一句说:“您进城去了,这么大的一座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小的,我可害怕!再说,这儿离城还不到二十里路,下午就能赶回来了。我们来了三个多月,还连一次城也没进过呢!”
老和尚被将了一军,这才知道上了小马驹的当了,连忙摇着头回答说:
“进城玩儿去?瞧你说得有多轻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住在我这里,连山门外还都轻易不叫你出去呢!进城去?提都甭提起!那儿人多眼杂,要是叫人认出你来,那漏子可就大啦!”
来喜儿见小红打了头阵了,赶忙也上阵来助战说:
“我是在林村长大的,小红是从金华兰溪来的,只在林家出殡那天露过脸,缙云城里,谁也不认识我们,怎么会叫人认出来呢?再说,我们又都改了装,当了小沙弥了,谁会想到我们又能从花坟里面钻出来呀!”
立本见这两个淘气的孩子不知厉害,愣要跟进城里去玩儿,也插进话来相劝说:
“什么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们说城里没人认识你们,万一有个认识你们的壶镇人今天也在城里呢?万一林家出殡的那天有个县里来的吊客还记得你们的相貌呢?万一林炳他们也在县里等判决,没回壶镇去呢?真要是遇上他们了,事情可就闹大了。这不是上好的葫芦锯两截儿——没事儿找事儿吗?”
老和尚见他们两个还不死心,就拿话吓唬他们说:
“小孩子家,可得听话,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不听话的孩子。你们要是不听话,愿意上哪儿去你们就上哪儿去,也甭回这里来了。你们两个人小心大,我这里搁不下你们。来喜儿最听话,当哥哥的先给妹妹做个样子,快去吃饭。你前脚一走,她后脚也就去了。”
来喜儿看苗头没有指望,老师父又点着自己的名儿要叫带头做榜样,没奈何,只好抬起脚来走了几步。小红一看事情要黄,急了,顾不得长幼上下,就噘着个嘴质问起老和尚来说:
“您不是说下午放半天假,爱干什么干什么吗?还说您说话算数呢,怎么这就不算了?”
老和尚看着这个任性的丫头,又疼爱又生气地说:
“好哇!学会钻空子了!我怎么说话不算数呢?我说放你们半天假,爱干什么干什么,可没说爱上哪儿上哪儿啊!是听话的孩子,快去吃饭,还是那句话:下午爱干什么干什么。要是不听话,也别吃饭了,就请立本师领回去,我这里池校寒浅,养不了你这样的大鱼啦!”
小红偷眼看看老师父,见他真的绷起脸来了,不敢自讨没趣,这才不得不跟着来喜儿回厨房去吃饭。
老和尚等他们俩走远了,这才叹了口气儿,无限感慨地说:
“这孩子从小没妈,跟她爹在庙里长大,胆子可不小,黑夜里上哪儿去都不怕,可就是一样不好,太任性:打定主意要干什么了,八条牛都拉她不回来,非得连哄带唬才能治祝糊八分儿。六年前要不是她任性,非跟她爹进城不可,哪儿会生出叫人拐卖到班子里,又埋进花坟里这许多故事来?什么时候等到她爹来把她领走了,我才算真正放了心了。”
立本不太详细小红的身世,老和尚刚才说的,还只当是这几个月中她自己给他说的呢,因此也无法插嘴,只好说:
“两个半大的孩子,正是调皮淘气的时候,难为老师父又当教师又当父母的,实在费心费神。说来说去,都是我们给老师父添的麻烦,好歹请老师父看在刘教师面上跟这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的苦情上,多多担待。只要他们稍稍长大一些了,能自己单独过日子的时候,总是要给他们安排一个地方去谋生的。无论如何,请老师父再操一些日子的心吧!”
老和尚只是笑了一笑,没说什么,一时间三个人都吃完了面,老和尚叫来喜儿把碗筷收拾了下去,重新沏上茶来,又坐着问了一下金太爷审案的细节。说话间已经是巳末午初光景,时候不早了,老和尚起身到内室换了一身出门的装束:带上观音兜儿,穿上高筒油靴,拿一根老竹禅杖,又把本良的双刀也取出来交给立本,这才叫过两个小淘气儿来,叮嘱他们小心看家,不要乱跑,有工夫了把今天上的书抄几遍,省得明天默写的时候出错儿。两个孩子嘴里都唯唯地应着,眼看着他们三个掩上二门进城去了。
观音兜儿——老人冬天外出戴的棉风帽,脑后连着披肩,两耳及眉毛以上都遮住,颔下有扣,可以把嘴和脖子都捂住。
小红等他们走远了,蹦过去就想开门,却见暗闩已经插上了。这种流行于缙云县的大门暗闩,只能用钥匙在门外开、在门外锁,在门里的人反而没有办法。来喜儿一看,小红要想尾随而去的主意又要落空,吐了吐舌头苦笑着说:
“得啦!这一回干脆死了心吧!如今是锁在牢笼里,插翅也难飞啦!你想跟老师父斗法,哪儿斗得过他呀!还是想个什么玩儿的主意打发这半天工夫是正经。”
小红偏不死心,侧着脑袋想了一想,笑着跟来喜儿招招手说:
“你跟我来,包你不用长翅膀就能飞出去!老师父不是常说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今天他老人家就失了一着棋啦。他锁了二门,却忘了锁后门。咱们园子的东角门,下的是明闩,钥匙就挂在厨房里。从那儿出去,不是一样吗?”
来喜儿一听,也乐了。抢先到厨房拿了钥匙,奔到园子里把东角门开开,两人都走出门来,回身又把门锁上。在屋子里关的时间长了,猛一到了外面,好像天地一下子广阔了许多,连空气都格外清新,阳光也分外耀眼似的。两个人踏着没(mò)膝的积雪绕到山门前面,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往山路上一看,立本他们早已经转过了山脚,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小红一看师父他们全不见了,拉起来喜儿的手来,一边跑一边说:
“快走,这一段路有脚印儿,还能追得上;要是追到大路上,还看不见人影儿,那儿过住的人多,脚印儿没有了,咱们又不认识路,非把人给追丢了不可。快!快跑!”
两个孩子手挽着手,顺着脚印几在雪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跑了一阵儿,小红到底是个女孩子,没有长劲儿,又从来没有走过雪径山路,早已经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呼呼气喘了。来喜儿只好慢下脚步来,让她稍歇一歇。小红喘着气儿又走了几步,忽然干脆站住不走了,指着山岗子说:
“记得这条路是一直通到山那边的,这岗子又不高,咱们从这里爬过山去,不是就快得多了吗?”
说着挣脱了来喜儿的手,就试着住上爬。山上虽然也有积雪,好在隔不远就有树,一棵一棵攀着往上爬,倒也不算太难走。积雪厚了,又没人踩过,踏上去是涩的,并不太滑。来喜儿见小红都上去了,自己一个在山村里长大的放牛娃,还能比不过她?就也一口气儿噌噌噌地爬了上去,赶在她前面用手去拉她。两个人一拉一拽的,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上了。往下一看,老和尚一行三人,正好从山嘴那边走过来呢。
他们俩不敢露脸儿,躲在一块山石后面歇一歇气儿,来喜儿探头往下看了看,心里又有了主意了,笑着问小红说:
“你知道兔子上山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吗?”
小红白了他一眼,微嗔着说:
“你管它为什么呢!人家急得火上房,你还有那闲心打哈哈,也不知道你长着心肝儿没有!”
来喜儿依旧是笑嘻嘻地分辩说:
“你急,你哪儿知道我心里比你更急哩!你没听老师父常说的吗?处世办事儿,要喜怒不露于形色,不单脸上看不出来,心里还要平静得像一潭子死水,跟一点儿事儿也没有似的,那就到了火候了。想当年诸葛亮摆空城计,要是心里一慌,琴音一乱,叫司马懿听出内中有诈来,只须鞭稍一指,大小三军一齐杀奔城楼,岂不是连诸葛亮也得叫他们活捉了去?”
小红不服气儿,反驳说:
“诸葛亮静下心来,在城楼上焚香弹琴,为的是迷惑司马懿,这我知道。你没听师父说么,诸葛亮一生谨慎,他摆空城计,那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舍命行计,要是叫司马懿识破了,他身后道童背上的那把剑,就是他一生的结束,怎么能叫司马懿活捉了去呢!再说,人家是诸葛亮,才有这样的胆识,办别人不敢办的事情。你学的是哪一出?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起兔子上山的事情来了,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讲究么?”
来喜儿调皮地眨眨眼睛,故弄玄虚地说:
“当然有讲究。要不,我怎么能在这喘气儿工夫都没有的节骨眼儿上跟你提这个?你没听师父常说吗?学问这东西,不是光从书本子上得来的,也不是光从先生那里学来的,多一半儿,还得靠自己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书本子上的话和先生的话才能得到印证,才能明辨是非,才能发扬光大。不然的话,一个人的脑子里不能把书本子上说的话和先生教的话统统装进去,那不是一代一代打折扣,成了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么?再说,书本子上说的话和先生教的话,也不一定都是对的,有的还多一半儿是错的。要是人人都只知道重复一遍先生的话,不去用脑子想一想这些话说得对不对,那不是成了佛经一部,代代相授,以讹传讹了吗?”
小红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起来了,打断了他的话头奚落他说:
“你的这些话,我听师父说过不止一回了。你不也就会照背一遍,重复重复师父说过的话吗!有哪句话是你自己用脑子想出来的?有的话,就快说;要没有,师父他们快走远了,咱们得紧着点儿追他们去!”
来喜儿故意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儿地说:
“我自己的话吗?当然有啰!要不,我能在这样的时候问你兔子怎么上山?你别急,只要你懂得兔子是怎么上山的,咱们追师父去马上就能快多了。这就叫‘格物以致知’嘛!”
小红听他又提兔子上山,不爱听了,站起来不耐烦地说:
“又是兔子上山!兔子一蹦能蹿七八个垄,上山当然快,你能比得上吗?别荆旱废话了,咱们快下山去追师父才是正经!”
来喜儿笑得更欢地跟着站了起来,拦祝糊说:
“叫你别着急嘛,你偏着急!咱们先格一格兔子上山为什么快,绝对耽误不了你下山追师父。你说兔子能蹿会蹦,所以上山才快。这叫想当然,连一点儿脑子也没用。要说能蹿善跳的,还能比得上老虎?为什么下山老虎快如风,上山老虎慢腾腾呢?”
小红见他尽在兔子问题上纠缠不休,急了,跺着脚说:
“这还不明白么?下山有一股子冲劲儿,当然比上山快。你自己不也是下山比上山又快又省劲儿吗?”
来喜儿反问说:
“那么兔子上山为什么反倒快了呢!”
一句话叫来喜儿问住了,小红答不上来,直翻白眼儿。来喜儿这才拍着手笑着说:
“不知道了吧?不是给你说过吗,要格物才能致知,你仔细看过兔子没有:它前腿儿短,后腿儿长;上山的时候,身子正好是平的,跑起来,能保持平衡,自然就快了。”
“那么下山呢?”
“妙就妙在下山上。前腿儿短,后腿儿长,跑起来冲劲儿太大了,不得不绕着山坡成‘之’字形走;实在急茬儿,就只好往山下滚啦!”
“这又有什么妙呢?”
“老师父不是教咱们要触类旁通吗?什么事情,观察仔细了,记在心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比如这雪地里下山,就不能不跟兔子学:不急的时候,不妨按‘之’字形慢慢儿走;要是急茬儿,抱住了脑袋往山下一滚,不是转眼就到了山脚了吗?我们小时候就常在这样的大雪天里爬上山去往下出溜,叫做‘坐天梯’,可好玩儿了。”
小红这时候方才醒过茬儿来,不禁也拍手笑着说:
“好主意,好主意!那咱们从哪儿往下滚呢?”
来喜儿指了指旁边一处比较平坦又没有树木阻挡的山坡说:
“我早就看好了地方了。你瞧,这边儿的山坡又平坦又没有石头树木,山脚下面的路也宽,正好从这儿出溜下去。瞧我先来给你做个样子:我来一个饿虎扑食,头冲下脚朝上,像扎猛子那样扎下去。这样,只要把领口掖好了,衣服里不会进雪。你要是害怕,就半坐半躺地脚朝下往下出溜。不过可得留神,千万不能真滚,雪地里要是一滚,准把你滚成一个大雪球,越滚越大,滚到了山脚下,就把你填了元宵馅儿啦!”
说着,来喜儿走到那山坡边,张开两手一个虎跳腾空而起,脸朝下落在雪地上,一下子就滑到了山脚,只见他站了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向小红招招手,叫她也下来。
小红见来喜儿下去得挺顺当,她是个犟姑娘,从小儿要强,不愿意脚朝下脸朝天往下溜,以免叫来喜儿笑话自己胆子小,就学着他的样子,张开两手往上一个虎跳,也想腾空而起。不知道来喜儿是从小练的功夫,像这样的山坡,也不知溜过多少回了,小红是出娘胎以来头一遭儿,身子哪能那么听她的话?刚一蹦起来,身子就在半空中打了横,掉到了雪地上,就身不由己地像滚雪球那样滚下山坡去了。急得她在半坡上就扯开了嗓子大叫起来:
“坏了!坏了!填了元宵馅儿了!”
她这一叫不打紧,把走得还不太远的立本他们全惊动了。回过头来一看,见是半山坡上滚下一个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子事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折回来救人要紧。小红滚到了山脚,就算是没有滚成一个大雪球,也差不多了,全身上下连头带脚哪儿哪儿全沾满了雪。等到立本他们走到跟前,来喜儿已经帮她把身上的雪拍打干净,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胸脯,一只手提着她的耳朵,嘴里一面喊着“潘三嫂”,一面往她的耳朵眼儿里连连呵气儿。——原来,这是当地传统的叫魂方式,传说中的潘三嫂,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小鬼、无常、判官、阎王全都怕她,因此缙云旧俗,每逢小儿惊吓、大人叫魂的时候,必先叫一声“潘三嫂”,然后再叫小儿的名字,有“潘三嫂在此,鬼神远避”的意思。
老和尚见是这一对宝贝儿偷着跑出庙来尾随不舍,可是真的动了气儿了:只见他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着,两个鼻翼也一张一龛地开合着,气得半天没有说出话儿来,呐呐良久,方才大声喝问他们: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说!”
两个宝贝儿见老和尚这回动了真火了,吓得都笔杆儿朝直地低头垂手在一旁站立,不敢言声儿。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和尚见他们都不答话,接着又说:
“想跟我来个尾随紧钉,一直跟我们进了城才露脸,到都到了,也不能撵你们回去了,是不是?你们两个,谁出的这个主意?自己说!我有话在先:谁要是不听话,我这里池校寒浅,养不住这样的大鱼,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你们是谁出的主意,谁自己趁早走,我庙里容你不下!”
两个孩子见老和尚不单动了真火,而且语气坚决,没有半分通融回旋的余地,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小红一想:主意是自己出的,马脚也是自己露的,自己捅的漏子自己当,别叫来喜儿为自己受过,就噙着眼泪,双膝在雪地里跪了下来恳求说:
“老师父容禀:是我一心想进城去,师父又不准许,才出的这个坏主意。来喜儿哥是我硬给拽来的,跟他没关系。老师父要是能饶我初次呢,下次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要是不肯饶我一定要撵呢,那就请师父把我撵走得了。来喜儿哥本事比我强,师父再教他几年,往后也好去杀林炳,给我、给我本良大哥,还有我立志大伯报仇!”说着,两行热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滚了下来,掉在雪地里,立刻形成了几个小坑儿。
来喜儿一想:主意尽管是小红出的,可自己也点了头的呀!再说,自己走了,还可以去找生身的亲娘;小红从小没爹没娘的,身世比自己还苦,能上哪儿去呢?尽管漏子是两个人一起捅的,可有一个人顶着也就行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一个姑娘家没着没落地到处漂泊呀!就也“扑通”一声挨着小红跪了下来,向老和尚哀求说:
“老师父容禀:紧跟尾随的主意是我出的,园子东角门也是我开开的,小红妹妹是我硬给拉来的,跟她没干系。师父要是能饶我这头一遭儿呢,下次我再也不敢了;要是不肯饶我呢,要撵只能撵我。小红妹妹从小没爹没妈的,身世比我还苦,好容易有个安生地方落脚了,可千万不能叫她一个女孩儿家无依无靠,四处漂泊,去过那种住凉亭睡破庙的苦日子呀!”说着,也唏嘘哽咽,言不成声。
老和尚一听,好哇,都往自己身上拉罪过,只伯别人撵出去要受苦,倒都是好样儿的,不是遇事先为自己着想的那路人。只是小小年纪,胆子太大,办的事情也实在叫人太生气了,不给他们一点儿厉害的,往后还不知道又会变出什么样的新鲜花招儿来呢,就又气虎虎地说:
“好哇!两个人全都自己招认了。用不着问,准是你们俩一起捏咕的。那好,你们谁也不用心疼谁,统统都给我走,让你们住凉亭睡破庙也好有个伴儿。别蘑菇了,快起来走吧!”
小红一听没有挽回的余地,急了,哭起来说:
“师父一定要撵,就撵我一个走吧!叫来喜儿哥还跟着您再学几年本事,住后才好去杀林炳,给大伙儿报仇哇!”
来喜儿也急了,拽住老和尚的衣角直央告说:
“师父一向最疼小红妹妹了,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要撵,就撵我。我去给人帮工放牛,也还能有口饭吃。小红妹妹比我聪明,可以跟您多学点儿本事。再说,您那么大年岁了,一早一晚汤汤水水的也得有个人照顾您哪!”
立本站在一旁,眼看着这舍己争罪的动人情景,不觉也两眼湿润起来,不觉潸然泪下,长叹一声,无限感慨地说:
“为了你们两个冤孽,吴石宕人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把你们从花坟里救出来;老师父这么大年纪了,还一早一晚为你们分心劳神,教你们读书明理练本事。这都是为的什么?单单是为了你们两个么?不是。在你们身后,有我们吴石宕全村人,有壶镇一方、缙云一县的苦百姓穷哥儿们。站在你们前面跟你们作对的,也不单单就是一个林炳,一个县太爷。他们身后,还有一大帮吃肉穿绸满身铜臭的大官儿阔人们给他们撑腰。我们全村全乡全县的穷苦老百姓们为的是自己没本事没知识,祖祖辈辈总是受林炳和金太爷这些虎豹豺狼的欺压,才把你们两个从阎罗殿里抢回来,送到这里来学本事,有朝一日好为我们大伙儿出力气。照我们想,你们两个死里逃生,活生生的事实在那里搁着,不用说总也知道爱谁恨谁,知道为了什么学本事的吧?没想到你们两个从坟里爬出来才仨月,本事没学多少,就把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和千斤重担都忘了。正在本良和老雷身陷牢笼,大家心如烈火烤滚油煎一般四处奔走设法营救的当口,你们两个怎么有那闲心还惦着进城去玩儿呢!就凭你们这样的志气,我们大家还能指望你们俩什么?我这个救你们出来又送你们到这里来的人,又有什么脸面去向老师父开口求情呢?”
小红听立本和颜悦色但却是十分严厉地数说了自己一顿,抑制不住内心的羞愧,不觉痛哭失声,抽咽半天,这才强忍住哭,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说:
“大伯这样说我,师父这样生气,都是怨我们忒不成材,恨铁不成钢,要我们学好的意思,我们都紧紧地牢记下了。往后不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您对我们深如大海一般的恩情,对我们亲如儿女一样的教诲。师父不肯收留我们,为的是我们不听话,在我们向您拜别之前,我不能不把心里的真情话对您说出来。我们两个,身受吴家救命之恩,情同再生父母,我们两个就是再不成器,再没心肝,也不会忘了吴家对我们俩的恩情。如今听说本良大哥和老雷大哥都陷在牢笼里,我们心里真比锥子扎刀子剜还要难受。我们又都是年纪小没本事的人,心里想着哪怕是换换个儿呢,也得把大哥他们救出来,可我们心里什么准主意也没有。刚才听说师父要进城去,我就跟来喜儿哥商量,是不是我们俩也进城去走走,见机行事,正像师父常说的那样:‘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或许让我们撞上机缘,能把大哥他们救出来,也未可知。实在办不成什么大事儿,就是想个法儿去探望探望大哥,也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这种没把牢的话,我们又不敢对师父说,只好说是想跟进城里去玩玩儿。没想到师父不许我们去,把我们锁在庙里了。也是我们救大哥心切,不听师父的教诲,又偷偷儿地跑了出来,照我想,跟到城门边儿上了,师父也就不会撵我们回来了。以上这些主意,确实都是我出的,跟来喜儿哥实实在在一点儿干系也没有。我捅的漏子,该打该撵,我自作自受,自己顶着,只求大伯给师父求个情,让来喜儿哥还跟着师父吧!”说着,就在雪地上给立本磕了一个头,掩面痛哭不止。
立本听完小红的这一段叙述,感慨万千,长叹一声说:
“真是两个不知轻重的冤孽呀!自古狱不通凤,发到死囚牢房里去的犯人,哪儿还能叫生人见面哪!只有等秋后处决的那一天,受你活祭的时候,才能见上最后一面啦!难为你们人小心大,没有忘记我们吴石宕人。你们俩的这一片情意,我们吴石宕人心领了,只要你们心里记下一个爱字,存下一个仇字,早早晚晚,有你们申冤雪恨的一天。如今你们一者年纪还太小;二者翅膀还没有长硬,不论文的本事武的功夫,都还差得很远;三者今天我们是设法救人,还不到动手抢人的时候,不是人越多越好。老师父,您看是不是难为他们一心想到为我们吴石宕人办事儿这一片忠心上,看我的薄面,饶了他们这一遭儿。下次要是再有违忤师父法旨的情事,再听凭师父发落,行不行?”
老和尚沉吟了半晌,不置可否,却回头问本厚说:
“你跟来喜儿最熟,跟小红以前也见过面,你倒说悦,像他们现在这样打扮,眼生的人,能认出他们来吗?”
本厚因为自己是小辈儿,违犯庙里清规戒律的事儿,无法插嘴,所以只好站在一边儿,默默无言。这会儿见老师父忽然离开了正题问起这个来,赶紧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别说是眼生的人了,就是我,前天刚一看见他们俩的这身穿着打扮儿,都不能马上认出他们来啦!要不是仔细看,我敢保他们就是跟林炳走一个对脸儿,他都不知道碰见谁了呢!”
老和尚点了点头,喝令来喜儿跟小红:
“都起来吧!看在立本师面上,姑且饶了你们这一遭儿。记住了,对自己人,往后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许说瞎活动心计,实话实说嘛!听见了没有?反正你们都已经出来了,就让你们进城去见识见识,认认门儿道儿,往后有个什么事情,兴许还能跑个腿儿什么的,倒也使得。另外,也叫李侍郎看看你们这一对儿死里逃生的活见证,叫他看看你们缙云县的土财主是怎么拿人不当人的。难办的是小红这张脸蛋儿,长得太俊了,不单招人眼目,也不像个男孩子的模样,再要开口一说话,非露了馅儿不行。”
本厚一眼看见老和尚头上戴的观音兜儿,那是一种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的棉帽子,灵机一动,献计说:
“您把观音兜儿摘下来给小红戴上,遮住了半个脸,只露两只眼睛,谁知道她是男是女呀!再叫她嘴里衔个铜钱装哑巴,不是就万无一失了吗?”
老和尚微笑着把自己的观音兜儿摘下来给小红扣上,再歪着头端详了端详,不觉笑了起来说:
“唔,倒是像个行脚僧了。这一路上,没有我的话,不许你开口,有人问你话,也装听不见,记下了没有?”
小红见师父又乐了,不觉也破涕为笑,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说:
“谢师父思典教诲,全记下了。往后在师父面前,绝不再讲半句瞎话。别人要问我,我是又聋又哑,什么也不知道。”
老和尚见来喜儿还在雪地里跪着不肯起来,又喝了他一声说:
“你还在那里跪着不起来,等什么呀!”
来喜儿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的尴尬相,真事儿似地说:
“没听师父吩咐,还不知道叫我装什么呢?”
一句话,逗得四个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