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马有义起死回生 刘保安细说生平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十回:三味草药,马有义起死回生。一本血账,刘保安细说生平
马有义是马店七代祖传的世医。他除了五天一集在壶镇关帝庙前摆一个小小的医摊儿,为请不起名医的穷人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之外,平常日子不是下地种田,就是上山砍柴、下河打鱼。要是有人找他看病,他撂下手里的活儿,背上药箱就跟你走。他头上戴的是箬帽,脚上穿的是草鞋,白褂子蓝裤短打扮儿,所以有的病家就管他叫“草鞋郎中”。对于这样的称呼,他不但不讨厌,反而说这样叫着更实在。人们请他看病,管他叫大夫,那只是为了表示尊敬和客气。没见过他的人,乍一见面,有谁相信他是个医生?
他这个大夫,跟那些门上挂着“妙手回春”、“愈我肾亏”之类金字匾额的名医可大不相同。从他祖辈儿学医那会儿起,师傅传下来的路子,就是广泛搜集民间验方,审慎挑选、甄别、试验、综合,闯出一条马家特有的医路,建立起马家特有的医风来。什么《黄帝内经》、《金匮要略》②这些医经古籍,虽然案上也有,却不完全以它为宗法,只是聊备一格,随手翻检,以供参证而已。比较起来,他倒是更其相信《汤液本草》、《汤头歌诀》②这些出于实验、汇总前人成就而不拘泥于本经旧文的通俗医书。
《黄帝内经》——《素问》是我国最早的医书,借黄帝与歧伯的问答阐述医理,成书年代估计在周秦之间,共二十四卷,与《灵枢》合称《内经》或《黄帝内经》。
②《金匱要略》——古医书名,汉张机著,收医方二百六十二个,共二十四卷。匱,同柜。
《汤液本草》——元王好古著,共三卷,上卷述用药凡例,中下二卷以本草诸药配十二经络,大都从试验得出,不拘泥于本经的旧文。
②《汤头歌诀》——又名《汤头歌括》,清汪昂撰。书中采集名医药方编为歌诀,详述药性病情,作为通俗医书供学医者熟读使用。
他开方用药,除了迫不得已,才到药铺去配一味两味药材之外,总是用他自己药柜儿里的那些家制土药。这些土药,都是他平时上山下地顺手采集、随时晾晒烘焙制成的。因此这些土药到底值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
有一次,有个土财主生了碗大一个背痈,终夜叫号,多少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后来有人推荐他去请马有义,马有义背了药箱跑去一看,张嘴就说:“二十两银子包好,治不好一个钱不要!”土财主顾命要紧,忍痛出了二十两银子,只上了三次药,痈破了,流出两大碗毒脓来;再上几次收敛药,居然平复了。
另一次是个穷老头子,也一样害的是背痈。马有义几次三番上门去换药,治好之后,没要他一文钱,只收了老婆子三十个鸡蛋作谢礼。按照他的说法,这叫做“穷人吃药,富人给钱”。他常说:“天下人分贫富,病却不分贫富。有钱没钱,都得看病。这就是我们家行医祖传的规矩。”
病人治病一般有三怕:怕花钱、怕药苦、怕痛。这个马大夫,他的药最便宜,一服药往往只收你二三十文钱。你怕药苦么?他的药最好吃:治爆发火眼,他用猪肝加谷星草③做汤,真鲜;再不然就用石木耳炖肉吃,连治病带解馋。治妇女阴寒不孕,他用狗肉炖羊肉;治夜不安眠他用黄花菜炖猪爪;治脸黄肌瘦红头发他用猪油白糖炖红枣,治常年咳嗽他用冰糖蒸核桃肉;刀伤跌伤,他用菜籽儿油煎鸡蛋预防伤口发炎,这样的药,简直就是美味佳肴,没病的人看见都想吃。你怕痛么?他扎针灸,只不过像蚊子咬你一口似的。眼珠子上生白点儿,当地人称为“上星”,也是一种多发病。他用一截儿灯芯蘸上油点着了,在病人的耳轮上轻轻一碰,“啪”地一声,不痛不痒,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眼睛里的白点儿就消失了。小儿疳积,细脖子大脑袋不长肉,他能用刀子把小孩子的手心儿拉(lá)开,在皮下取出一串儿葡萄似的黄色东西来,保险那孩子往后一天比一天胖。开刀的时候,并不上麻药,孩子既不哭也不喊,痛不痛可想而知。提起他的拔牙,更是神奇得邪性:不但不痛,还不用刀钳锤凿,只在病牙周围的牙龈(yín银)上上点儿药,静坐片刻,咳嗽几声,病牙就吐出来了。
③谷星草——又名“谷精草”,产于水田边,叶细长,丛生,秋日叶間抽茎,顶端结花球点点如乱星,因此又有“戴星”、“流星”等别名。性凉,中医用作清凉去火剂。
石木耳——又名“石耳”、“岩皮”。地衣类植物,生长在高山的岩石上,性凉,中医用作清凉解毒药。
以上种种,都是“雕虫小技”,不算什么。马家祖传的最高明本事是骨科。说起他的接骨本事来,真是医中一绝,够得上“神奇”二字:大腿骨碎了,他能够隔着皮肉一块一块给你对上;实在太碎了,就用刀子把大腿肉拉开,剔出碎骨,然后用一根去皮鲜柳枝,两头蘸上白公鸡血插入断骨中,三年以后保你照常扶犁挑担。
他家门口的墙上,站着一只大公鸡:这只鸡只能站着,不会走,因为那是他把两只鸡脚剁下来反向重新接上去的。这只鸡是他行医而且是专治骨科的特殊招牌。
他是大夫,又兼兽医,诸如猪不吃食了,牛腿跌断了,母猪难产了,他都能治。甚至你家的鸡吃了不消化的东西,他也有法儿治:他把鸡嗉子剪开,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就用普通的纱线缝伤口,不但不发炎,而且还不用拆线。当然,这样的大夫,老爷夫人达官贵人们是不屑于请他看病的。他们不相信这位穿草鞋的医生肚子里会有什么高明的医理高深的学问。但是种田的、做工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等等的穷苦百姓,却都称他是救命恩人,把他看作是“药王菩萨”,供奉在自己的心坎儿上。
药王——是对神医的崇拜偶像,各地各家有不同的说法:(1)道家以章善俊为药王。章善俊是唐代武后朝京兆人;(2)佛经中有药王菩萨,名“星宿光”,因其常以果及药供养日藏比丘,被尊为药王;(3)北方俗传以扁鹊为药王,各地药王庙中供的也是扁鹊;(4)缙云当地的药王庙,据说奉祀的是曾尝百草为民除病的神农氏。
只是他这个七世祖传的神医,到他这一代,却传不下去了:他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女儿,竟连一个儿子也没有。他各科病症都能治,独独不长于治妇科。妇女久婚不育他都有药,但是却没有包生儿子的神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医生只能医病,医不了命,命中无子,甚么神医都无可奈何。
本忠来找他,他正好在家里打草鞋。一听说有重病人,二话没说,撂下手中的活儿,背上药箱就走。从马店到吴石宕,少说也有十来里路,本忠几次三香要抢着背他的药箱,却怎么也夺不过来。
到了本良家,天已经过午了。本良请他先吃饭,他说他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吃饭的:看病比吃饭更要紧。药箱没摘肩,就先去看刘浪。
看了看病人的气色,诊了诊病人的脉息,详细问了发病的前后经过,又问吃过什么药没有,药方还在不在。本良见问,一一答复了。月娥想起包袱里还有一剂没吃完的药,就把它拿了来。
打开纸包,马大夫一样一样地看那药,不禁也踌躇起来了:要说这个吕寿仙,在壶镇街面上也算是数一数二响噹噹的祖传名医,医理精通不精通、属于哪家哪派不去说他,至少还不是个利巴头,用药一向是胆子小,总是以温和疏导滋补为主,以毒攻毒的虎狼之剂,这些年来,还没有听说他用过。那末,为什么今天这副缓泻清火的药中,却用了那么量重的巴豆②?无怪乎病人吃了他的药以后,越发泻得厉害了。药铺里的规矩:戥完了药,一味一包包好,最后连药方扎在一起。这剂药,因为是吃剩下的,方子没有了,这就很难说是不是小利巴给抓错了。他把以上疑点告诉了立志父子,照本忠的意思,应该马上拿了药到松鹤堂去问个究竟。马有义却说:
利巴——指外行,利巴头,指外行人。下文的“小利巴”则指的是小学徒。
②巴豆——强烈泻剂,以产于四川而得名。
“没有药方,人家怎么会认账?倒显得是我们同行相轻,存心去拆他的台似的。就是有药方,小利巴抓错了,怕挨打,也不会承认的。闹翻了,还会说是咱们自己加进一味药去讹他们呢!”
月娥心里一动:这味巴豆,会不会是林炳加进去的呢?屋里有外人,自己一个姑娘家,不便插嘴。立志不懂医理,不明药性,对于大先生用什么样的药不敢妄加批评指责,只求马有义赶紧治病,先救病人要紧。
马有义打开药箱取了几味草药,交给本良,叫用文火煎汤,待凉了以后,用筷子撬开刘浪的牙关灌下去,如能听到肚子里发出辘辘声,病人就有转机。眼下病人气血两亏,邪火攻心,痰迷心窍,神志不清,为今之计,只好先降火退烧,等病人神志清醒以后再作区处;病人醒来,可以给他吃一些山粉羹。说着,本良妈来叫吃饭。马有义也不推让,反正是家常的粗菜淡饭,只是多煎两个荷包蛋而已。
马大夫走了以后,给刘浪灌下药去,果然不久就听到他肚子里咕噜噜直响。傍晚时分,烧热退去,张开了眼晴,再喂他二煎,就能自己咽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马有义又来了一趟。看了看病人的舌苔,又看了看换下来的屎裤子,闻了闻,摇摇头说:虽有脓血,但不抱团,不发粘,也没有辛辣味儿,不像是痢疾的样子,倒像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留了一服止泻药,不吃饭就走了。
就这样,马有义隔一两天来一趟,加上月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刘浪渐渐地烧退泻止,羹汤粥饭,鸡蛋面条,一天比一天吃得多,眼看着精神一天比一天振作起来。过了六七天,病就算好利索,脸色也红润起来,只剩下将息休养的份儿了。
马有义见刘浪的病已经痊愈,又留下了一服药,关照慢慢儿补养,没什么变化他就不来了。
本良的家里,又响起了爽朗的笑声。只有月娥的眼睛又红又肿——这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熬的呀!
过了七八天,刘浪的精神已经好多了。晚饭吃了两个鸡蛋卧的一小碗面,靠在床头上跟吴家老少聊闲天儿,下下食。张二虎一掀门帘儿闯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篮细挂面,上面放着几十个鸡蛋,一进门就叫“师傅”,倒吓了月娥一跳,忙站起来要回避。刘浪却笑着说:
下食——吃完饭,坐一会儿,或散散步,让吃下去的东西往下走走,叫“下食”,也叫“行食”。
“别躲啦,就在我床边坐着吧:天天见面的人,磕头碰脑的,有什么可躲的?还不给师哥倒杯茶!”
其实,月娥也并不愿意真躲出去,只是拘泥于当地的习惯,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有点儿羞羞答答的。听刘浪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回避,可也没有站起身来招待张二虎,只是低着头在刘浪的床边沿上坐着,涨红了脸,却是本良顺手倒一杯茶递了过来。张二虎把篮子放在矮柜上说:
“我妈叫我来看看师傅这两天胃口怎么样。她说:要是胃口开了,叫在每天晚上睡觉前吃两个黄酒卧的鸡蛋,多搁糖,不单滋补,夜里还睡得好。我妈还说:别担心鸡蛋,我们家那几只鸡听说刘师傅病了,这两天下蛋下得特别勤呢!”说得大伙儿全乐了。本良也笑着说:
卧——把生鸡蛋磕进烧开的水或酒中煮成荷包蛋。
“别再送鸡蛋来啦:你前几天送来的那一篮子,还没动呢!自打刘师傅一回来,这街坊四邻送来的鸡蛋,你瞧瞧去,都快成了蛋市了。师傅病刚好,肠胃还软,一次不敢多吃,要照这样吃法,怕不得吃上几个月的哩!倒是有黄酒的话,给送几斤来,还用得着。”
二虎听说要黄酒,一拍大腿儿,也乐了:
“我说怎么样!本来我说带几斤来的,我妈说没现成家伙装,估摸着你们家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至于就光了,才没拿来。不要紧,等明天我再给你送来吧!”
本良他爹听这小哥儿俩一个劲儿地逗牙签子②,忍不住也笑着说:
②逗牙签子——几个人在一起耍贫嘴。
“你听他这一通胡说!有这样借着题目敲人竹杠的吗?我们家今年做了六十斤米的酒,刚喝了不多点儿,还有一大缸呢!回去告诉你妈,叫她别紧着送东西来了。我们家要是没了,我会打发本忠上你家取去的。”
本良见他爹把底儿给泄了,这才嘻嘻地笑着说:
“我叫他送酒来,为的是我跟他没事儿了喝上几杯,好干架玩儿呀!”
刘浪听了,也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对二虎说:
“回去向你妈道谢,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只是身子还软些,等腿脚硬点儿了,改日再亲自去叩谢吧!”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闲天儿。二虎忽然想起了头些日子(练改⻊旁)火的故事来,不禁“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儿。本良见他一个人在想着茬儿地乐,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说:
“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别一个人独乐,说出来,让大伙儿也都高兴高兴!”
二虎见问,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腼腆地说:
“什么呀!我想起那天老神童(练改⻊旁)火的故事来了。你没听说吗?他愣说刘师傅不是得病,是有什么冤鬼缠身,要给刘师傅捉鬼呢!刘师傅,您倒说说,鬼神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哇?”
刘浪略为考虑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
“这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知道你们家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鬼神这东西,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对信的人说来,似乎有鬼神;对不信的人说来,根本就没有鬼神。奇怪不奇怪?见神见鬼的,总是那些信神信鬼的人,我却从来没见过。许是神鬼也怕我的缘故,总是躲着我走。我这个人,从小就不信鬼神。原因也很简单: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妈带我去拜菩萨,烧了好些个银锭。我问妈烧银锭干什么,妈说是请菩萨保佑我没灾没病,快长快大。我问要是不烧呢,妈说那菩萨就不管了。我一听就有气:合着这些泥菩萨也跟我们的县太爷一样,眼晴里就认得铜钱银子,总是向着有钱的人,向着给他送钱的人。打那以后,我就对这些阴间的大老爷们没好气儿。赶上庙里没人的时候,我就爬到神座上去,不是揪他的胡子,就是抠他的眼珠儿。这些神通广大的佛爷菩萨们,到了儿也没敢拿我怎么着。于是我自己就悟出‘诚则灵’这块匾额的真正道理来了。这一回(练改⻊旁)火,我又懂得了另一层道理,那就是所有的神童们一定不相信有鬼神。不信,你就打听打听:他自己或是他家里的人有了病,他准是请大夫看,决不会去请什么将军来捉鬼的。”
刘教师的一席话,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了。本忠插嘴说:
“这都是‘子路不说’说的。他老是在背地里放风声,说您来路不明,不是白莲教就是长毛头子,指不定在外面杀了多少人才逃到这深山里来……”刚说到这里,立志咳嗽了一声,本忠一扭头,看见他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把下半截儿话咽回去了。
听了本忠这冲口而出的半截儿话,刘浪不但没有发火,反而频频点头,好像“子路不说”的所作所为,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见月娥因为二虎来了,尽低着头卷辫梢子玩儿,就故意拿话逗她说:
“小娥,听见没有?说你干爹是长毛头子呢,你说说,你怕长毛不怕?”
月娥扔下辫子,想了一想,抬起头来直看着刘浪说:
“要是长毛都像干爹这样,那长毛准是好人。我大哥小时候就见过长毛,说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我怕什么?”
刘浪又点了点头,像是十分赞许月娥的这一番话,但却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一句话没说。立志还只当是本忠说话没轻重,惹得刘浪不高兴了,又瞪了儿子一眼。好半天儿,刘浪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儿,往上坐了坐身子,十分感慨地说:
“我到你们这里来,转眼又是五年了。‘岁月催人老’,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这回你们要是不去林家抬我,也许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们的面啦!要是我两腿一伸,就这么死了,你们是不是也会跟老塾师那样,真当我是在老家杀了人,逃出来的呢?我在老家都干过些什么事儿,这些年来,我从来没给你们提起过;你们呢,也许是怕我不便说,也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件事情,在我脑子里反反复复琢磨过不止一次了。我倒不是不想说;一来为的是说起来话长,大半辈子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完的;二来有些事情,该不该给你们说,我也还拿不定主意。如今离开了林家,那边的学馆就算是辞了,往后少不得还是在这边住下,不把我的来历给你们说清楚了,别说你们心里犯疑,就是我自己,也觉得太生份了,不像是一家人应该办的事儿。看起来,今天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到了给你们翻牌儿的时候了。赶巧今天二虎也在这里。小娥,你先把灯油添满了,省得一会儿添油,又打断了话茬儿。……什么?你怕我话说多了伤神?不要紧,说几句话,还累不死我,大不了明儿睡他一整天觉,不就完了吗!”
说起来,话头得从二十多年以前提起。
道光二十八年,天时不正,上海附近几个县,先旱后涝,外加蝗虫冰雹,地里的粮食棉花,晒死的晒死,晒不死的淹死,到秋后连一点儿收成也没有。第二年夏天,大伙儿都盼着有个好年成,没想到一连又下了五十天大雨。那雨呀,一根根都有筷子那么粗,下起来就好像瓢泼似的。老人们都说:像这样大的雨,总有几十年没见过了。稻田棉田全都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眼看着一年的收成又完啦!那粮店掌柜的可不管这个。地里的收成越少,他仓库里囤积的粮食就越能卖大价钱。粮价一天涨几回,苦就单单苦了咱们穷人。那年头,道儿上走不多远儿就会遇上几个饿死的人。有的一家老少死在一堆儿,连个埋的人都没有。那日子,简直昏天黑地的,有几家房顶上的烟囱在冒烟呢?只有那成群的野狗,肚子都吃得鼓鼓囊囊的。路旁边的死尸,肚子里的心肝儿五脏都给吃空了,胳膊腿儿叼得满地都是。那场面,谁见了都会伤心落泪的。路上的野狗,吃死人吃多了,看见活人都呲牙,血红的眼睛里露着凶光。没有大人带着,小孩子一个人谁敢出门上街呀!
那年头,有钱有势、囤粮放债的人家,越是闹灾荒越是发大财,每日里花天酒地,酒肉泡心。庄户人家,除了地里那点儿收成之外,还能指望什么呢?地里颗粒无收,一家大小几张嘴,也不能使秫秸棍儿支起来呀!田东的租谷,官家的钱粮,一拨儿对付过去,一拨儿又逼上门来。家里有一头猪、几只鸡的,早送到田东家里去了;有一两样值几个钱的东西,也送到当铺里去了,剩下一条破被褥,两件旧衣裳,当铺掌柜的连看都懒得看。当尽卖绝,家里再也找不出能变钱的东西了,老人直摇头叹气,孩子饿的哇哇直哭,除了坐着等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苏州、扬州、上海来的人贩子,这家进,那家出,手里叮叮噹噹地敲着洋钱,嘴里一个劲儿地劝那舍不得孩子的爹妈放孩子一条活命。卖了孩子的人家,扶着老人,挑着破烂儿,四处去逃荒。那年月,到处都是水旱兵灾,拖儿带女的穷苦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反正家乡呆不住了,只能漫无目的地瞎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一个踉跄栽倒在大路边儿上,从此再也站不起来。村子里的空房越来越多,街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了。
老百姓掉进了汤锅里,眼看着全都活不下去了。镇洋县的县太爷郑扬旌,是个心狠手辣贪得无厌的人,衙门里单是他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刑具,就不知道有多多少少。遇上这样的大荒年,他不单不开仓放赈,反倒想趁着闹灾荒的机会大捞一把。他以“查灾”为名,带着一班衙役捕快到乡下来,住在粮绅富户家里,一面好酒好肉不离口,鸦片烟整天烧着,一面派捕快衙役到处抓人,不是说这个是贼,就说那个是匪,再不然就是欠租欠账,用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天天追比,搅得村子里鸡飞狗跳,人畜不宁。乡亲们压不住心头怒火,都说: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这条命去不要了,也不能饶了这个狗赃官。大伙儿心一齐,几个打头的扛起锄头扁担,一棒锣响,聚起了好几百口子来,冲进县太爷落脚的那户粮绅家里,要抓出那个郑扬旌来一口一口咬死他。可惜事情办得不严密,走漏了风声,大伙儿从前门冲进去,这个狗东西却从后门溜走了。大伙儿救出被抓走的乡亲们来,赃官没逮着,就拿那家粮绅出气儿,几百个人一齐动手,把房里房外砸了个稀巴烂,才一哄而散。
镇洋县——今江苏省太仓县。
嘉定县的乡亲们听说了镇洋县知县夹着尾巴逃跑的故事以后,大长了志气。他们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聚了上千人,以“报水”为名,不顾绿旗营官兵的阻挡,冲进了城门,大闹公堂,回头又吃大户、砸米店,把城里十几家粮店囤积的粮食都分了个精光。
报水——报告水灾。
过了年,太平军在广西金田村扯旗造反,全国各地冲衙门杀官府的奏章雪片似的报进京去。道光皇帝又急又恼,一口气上不来,呜呼哀哉,回他的紫微宫②去了。咸丰皇帝登基坐龙廷,一者照例要大赦天下,二者看见全国各地刀兵四起,烽火连天,水旱虫灾,连年不断,老百姓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实在没法儿活了,也不得不给老百姓松松绳套,就颁发一道诏书,大赦天下,豁免了我们那儿道光三十年以前灾年中的钱粮。为的是收买民心,要老百姓觉得当今天子仁慈宽厚,体恤民情,皇恩浩荡,今后不可再反的意思。
②紫微宫——即紫宫,本是神话传说中天帝居住的地方。迷信的说法:“真命天子”是紫微星下凡。这里说道光皇帝回紫微宫,有明褒暗贬的讽刺口气。
可是刚过了一年,就在咸丰二年,青浦县知县余龙光看见当年的收成稍为好了一点儿,想趁机捞一票,就假传圣旨,要征收已经豁免了的道光三十年以前灾年中的那份儿钱粮。催粮船开下乡来,催粮官在乡下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限定日期,严比追收。那些过了限期交不上钱粮的乡亲们,叫他们一根铁链儿锁了去,非刑吊打,逼钱逼粮。乡亲们刚刚逃出了天灾,又掉进人禍中。当地乡亲们说:“水旱虫雹四大灾,官府杀人灾上灾。”真是不假呀!
我就是这个青浦县塘湾镇地方的人。我父亲在镇上开一家小小的铁匠铺,家里就我爹、我妈、弟弟和我四个人。我从小就在铁匠炉旁边帮我爹干活儿。我的真名实姓叫刘保安,我弟弟叫刘保义。刘浪是我后来四处流浪的时候用的假名字。
我弟弟比我小三岁,我们哥儿俩从小学打铁,都是膀大腰圆的身坯子。闲下来没事儿了,我们兄弟俩就在一起刺枪弄捧。我爹见我们兄弟俩都爱练武,就把我们两个一起送到镇上最有名的拳教师周立春那儿去学习武艺。
我师傅周立春世世代代都是种田人。他从小练武,经名师指点传授,本事十分了得。在那样的年头儿,就是有天大的本领,又有什么用处?我师傅就为没钱上下打点,连个武秀才都没考上。一赌气儿,就再也不下那叫人生气的考场了。种地之外,把自己的全身本事都传给了他的独生女儿周秀英。看得上眼的,他也收几个徒弟。在师兄弟中间,有个叫铁罗汉徐耀的,比我大三岁,身坯和武艺都比我强得多。他跟师傅学了三四年武艺,就跟着他爹妈搬到嘉定县的南翔镇去了。好在南翔离塘湾不算太远,一年里,我们总要见上几回面的。
我们兄弟两个跟师傅学了三年武艺。有个远房堂叔在苏州开了一家铁匠铺,缺个伙计,把我弟弟带走了。我呢,还在我爹的红炉上干活儿,给我爹打下手。
道光二十九年,我师傅的师傅叫一个人带一封信来找我师傅。这个带信的人,名叫刘丽川,广东香山县人。道光二十五年,他在香港入了天地会,这回是专门到上海来,要在上海立山堂的。
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入会的人不信神,不信鬼,只信天地正气;宣扬天下穷人是一家,相亲相爱,互帮互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过不了多久,塘湾一带就立起了山堂,招收会众,用不着说,我和我师傅当然都入了会。
师傅派我到南翔去联络铁罗汉徐耀。我到了南翔,他已经在青浦、嘉定两县交界地方的彭安庙、陈典、真如一带联络了乡亲们,自己立了个罗汉党了。他说:罗汉党刚刚成立,不便于马上改名合并,等以后时机成熟了,一定并过来。
我们上海地区,跟你们这里不一样:你们这儿地里主要种粮食,棉花药材也种一点儿,却不太多。我们那儿,土地碱份大,十之七八都种棉花,只有三两成土地用来种粮食。不过官府里收钱粮,还是收粮食。种棉的农户,只得用棉花织成布,把布卖掉,再到外县去买粮食来交钱粮。
大概从明朝开始,我们苏松太地区的钱粮,就已经是全国最重的了。这种沉重的田赋,官府称之为“浮赋”或“浮粮”。到了道光二十年庚子,林则徐奉旨在虎门禁烟,英国的强盗船兵临城下,从广州一直打到南京、天津。中国人吃了败仗,少不了要赔款议和。这种赔款,当然不是皇上从他的银库里往外拿的,少不了还是要加到老百姓的头上,首先是加到号称鱼米之乡的苏松太地区老百姓头上来。当时我们交的浮赋,比起元朝来要高三倍,比相邻的镇江府要高四五倍,比起你们这里每亩田“税米三升变一斗”来,只怕高出十倍还不止呢!
苏松太地区——指苏州府、松江府和太仓州所管辖的地区。上海县置于元代,清代属江苏剩荷江府。
税米三升变一斗——清代的田赋,额定为每亩大米三升。但是官府税吏巧立名目,层层盘剥,农民实际上要交一斗。清代著名诗人龚自珍在道光十年(1839)写过这样一首诗:“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
你们当是单单钱粮重就算完了吗?早着呢!官府里盘剥百姓的点子,那真叫花样百出,名目繁多。就拿我们苏州府收漕粮②来说吧:按规定,交漕粮可以交大米,也可以交银子。你要是交大米呢,上交的粮食不论你晒多干,扬多净,照例总归要打折扣。一石粮食挑了去,只能算五斗四升,最多也不过算六斗,叫做“浮收”。这还不算,量米的时候,要用脚踢斗,让斗里的米装得更多。粮店卖米,用一块竹板一括,让斗里的米平槽算一斗;交钱粮,不但斗里的米要堆成尖儿,还要抓上一把米往下溜了,再不能往上加了,才算一斗,叫做“踢斛”、“淋尖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盘米”,说是做样品,实际上是额外多收;“贴米”是帖补成色不足,再加上“水足费”③,名义上是交一石钱粮,实际上总得交上两石五六斗。你要是交银子呢,那也得按官府定的米价算账,一石米的价钱,往往高出市面两三倍,称为“勒折”。算起来都是一样。
②漕粮——清制:除按土地、人丁征收额定赋税之外,还在山东、河南、江苏。安徽、浙江、湖北、湖南、奉天八省征收米豆,经水路转漕到京师,称为“漕粮”。
③水足费:运输费。
这样重的钱粮,名义上是由业主交纳。九九归元,落叶归根,说一千,道一万,这笔钱还是要佃户出。这就叫作“羊毛出在羊身上”:官府怎样加赋税,粮绅就怎样加租谷,只能多收,绝不会少要。
我们那儿的地,一年可以种两茬儿,丰年一亩好地最多能打三四石米,歉年孬地每亩能收一石的就算很不错的了。租田的规矩,夏粮全归佃户,秋粮则与田东按四六或三七分成:田东拿六七成,佃户拿三四成;也有定“死租”的,不论年成好坏,一亩地的租谷定为一石到一石五斗。不过粮绅收租用的斗,比市面上用的要大得多,要用一石二三斗甚至一石四五斗才能装满租斛的一石。对交不出租米的佃户,田东可以勾结官府送进衙门里去打板子。有势力的豪绅还私设公堂,打起板子来一板见血。年成不好,卖儿卖女交田租的,可不是一家两家呀!
乡亲们经过道光二十八年以来一连三年的水旱虫灾,早已经当光卖光,好容易盼到咸丰二年收成好一点儿,能吃上一口饱饭了,却又晴天里一声雷,要追收前几年灾年中豁免了的钱粮,而且又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你想想,老百姓还活得下去么?
官府里在逼我们往死路上走,我们呢,偏要活!这就叫官逼民反,逼上梁山!
自从我师傅在塘湾成立了天地会山堂,一个串两个,两个串四个,像竹子分杈儿似的,入会的人越来越多,不久就有了上百人了。大家看着世道一天比一天不像话,我师傅把几个头头脑脑儿的找来一商量,都说:坐在家里,只有等死,要是天地会出面联络人,全镇的穷哥儿们抱成团儿,大家一起齐心抗粮抗税,官府里那几个人也就奈何咱们不得。大家商量好了,就分头去走家串户联络人。一夜之间,白鹤江一带一共聚了二三百人,由我师傅领头,借“报荒”为名,冲进了知县衙门。青浦知县余龙光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精子,诡计多端,一面派师爷出来,要我师傅进内衙去商量;一面却暗地里叫人去把绿旗兵引来,把乡亲们团团围住了一通砍杀。乡亲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一些人逃了回来。我师傅让余龙光骗进了内衙,寡不敌众,让衙役们给逮住了,关进了大牢。
我和我师妹周秀英听到了这个消息,马上就派人到各村鸣锣聚众。乡亲们更像是点着了的干草堆儿,一个个全都火冒三千丈,有兵器的抄兵器,没兵器的就拿锄头扁担,一把火先烧着了官府的催粮船,把那些狗仗人势的催粮差役揪下船来,狠狠地揍了一顿。当夜就聚了一千多人,由我师妹周秀英带头,不声不响悄悄儿摸到城下,一棒锣响,发一声喊,冲进了县城。周秀英带人去打开大牢,救出她爹和一众乡亲们;我带一批人冲进了内衙,从被窝儿里把余龙光抓了出来,活捉了这个狗东西。
我们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夜袭青浦县城,杀了官府一个措手不及。抓到仇人救出亲人以后,一声令下,马上撤退。周秀英手舞大刀在前面开路,我和另几个师兄弟在后面断后。等到绿旗营的盾牌兵得到消息集合人马追来,我们已经离城好几里了。黑夜里绿旗兵怕我们有埋伏,不敢来追,我们天不亮就回到了塘湾镇。
听说我们活捉了余龙光回来,白鹤江一带二十几个图的乡亲们,一下子聚了有好几千人,涌到塘湾镇来,吵吵嚷嚷,一定耍砍掉这个瘟官的狗头。我师傅见是群情激昂,豁开去了,来它个一不做,二不休,答应了大伙儿的要求,干脆打出了天地会的大旗来,就用余龙光的狗头祭了我们的大旗,也祭了我的双刀。
图——清代面积小于乡而大于村的地方区划。在缙云县当时称为“都”。
天地会在塘湾公开以后,聚集到天地会义旗底下来的乡亲们,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义军天天巡逻放哨,一个个摩拳擦掌,单等着跟官兵厮杀,拼一个你死我活。
余龙光一命呜呼见了阎王以后,青浦县又来了一个知县叫李初祁。他哪儿知道天地会义军的厉害?愣头愣脑地带了几十名兵勇,硬充好汉,想下乡来逮周立春。还没走近塘湾镇,就让我们的哨兵看见了。一棒锣响,顿时间从镇里窜出上千名手拿长枪短剑的义军来。李初祁一看苗头不对,掉转屁股赶紧就溜了。跑得慢一点儿,他就回不去啦!
李初祁见识了义军的厉害,没了法子,只好跑到苏州府去讨救兵。苏州知府钟殿选自以为兵强马壮,不把几个乡下人看在眼里,亲自带领一千多清兵,耀武扬威地下乡来进剿,兵营就驻扎在白鹤江附近。
听到了这个消息,我师傅召集各路头目开会。大家献策献计,议论纷纷,都说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最好的办法,是趁他们新来乍到,还没有站稳脚跟,就一口气儿把他们统统吃掉。
那天晚上,我们聚集了三千多人,由周立春、周秀英和我分头率领,还用上次夜袭县衙门的老办法,半夜里悄悄儿地把人带到清兵营盘四周,鸣锣为号,锣声一响,火把齐明;再一棒锣响,三千多人从四面八方一齐呐喊着冲了进去,见人就杀,见营就烧,直杀得清兵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好多人来不及穿衣裳,光着屁股就挨了一刀。
那天晚上的一仗,真叫杀得干净利落。乡亲们都是安善良民,周秀英那年才十七岁,平时谁杀过人?大家都是头一次上战场,一个个却都像天兵天将,一刀砍下去,脑袋滚下来,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哪儿来的这样大的勇气和劲头?想一想祖祖辈辈受官兵的欺压,兄弟姊妹受官家的欺凌,今天仇人见面,份外眼红,那力气和勇气竟不知打哪儿来!再说,这是你死我活的节骨眼儿,你不杀他,他可就要杀你的呀!
这一仗打下来,有人给编了一支山歌,那是专唱我师妹周秀英的。
女中英雄周秀英,
大红裤子小紧身,
手拿大刀百多斤,
塘湾桥上杀四门。
杀四门——是一出传统武戏的剧目,演唐太宗被辽将盖苏文困于越虎城,秦怀玉奉命领兵解救,力杀四门,大败辽兵的故事。
钟殿选收拾残兵败将,狼狈地逃跑了。我们义军控制了白鹤江一带几十个图的地方,一面勒令粮绅出钱买铁打造兵器,一面加紧操练义军,日夜巡逻防守。我是又管操练又管打造兵器,兼管巡逻上夜,忙得团团转就像走马灯相似。还有一首山歌,那是唱当时我们打造兵器的情景的:
叮叮噹,叮叮噹,
几十只炉灶打枪忙,
造出矛子千千万,
杀得盾牌兵见阎王。
这一年中,清兵再也不敢来探一探脑袋,我们也没有向官府交纳过一粒粮食。
这一年中,我们义军守住了自己的地盘,官兵守住了他们的地盘。我们暂时没有力量去打他们,他们也不敢来打我们。双方就这样各守疆界,相持不下。
这一年中,天王洪秀全指挥十万精兵攻下了湖北省城武昌,接着五十万人马分成水陆两路,顺着长江东下,打下了南京,定都为太平天国天京。满清朝廷里上上下下慌作一团。清军腹背受敌,单单一路太平军他们就没有办法对付了,哪儿还有力量来对付我们?
这一年中,我们邻县的乡亲们在太平天国的影响下,在我们义旗的引动下,由天地会或其他会党出头,也先后举起了义旗,牵制了清军,等于支持了我们,响应了太平天国。
松江府所属的各县中,就数南汇县的漕粮折价最高。知县高篙渔既贪心,又狠心,就是不长人心。当地乡亲们实在无法忍受,就一次一次地聚众“殴官”、“拒差”、“闹漕粮”。咸丰三年二月,乡亲们听说这个姓高的瘟官正驻在南汇第一大镇周浦坐催钱粮,就在半夜里聚了上千人,举着火把儿,冲进了仓衙,狗东西耳朵长,早已经闻风逃跑了。大家一把火烧了仓衙,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同年六月里,上海知县袁祖德催征漕粮,派的催粮官是他的小舅子。这小子狗仗人势,在乡下奸淫敲诈,无恶不作。乡亲们忍无可忍,由上海小刀会会众领头,先杀了袁祖德的小舅子,随后冲进上海县城内。袁祖德慌忙指挥兵勇,打算反扑,结果让乡亲们杀了个落花流水,攻进县衙门以后,把袁祖德揪了出来,一顿乱棒,打了个半死。
同一时间,华亭县粮差坐着催粮船下乡催粮,乡亲们交不出粮食,倒给装满了一船柴草,还逼着粮差自己点火,把催粮船给烧了。
华亭县——即松江县,是松江府知府衙门的所在地。
这期间,我前后一共去过三次南翔,帮着徐耀出谋划策,联络各村的乡亲们,准备举旗。不小心,事情让南翔镇上大德寺当家和尚贯之知道了。这个贼秃不是个念经拜佛行善的和尚,指着大片庙产收租放债,勾结官府,压榨百姓,实实在在是个吃人肉和人血的大恶霸。咸丰三年七月,他瞧着苗头不对,来一个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诬告徐耀带领匪徒明火执仗抢劫大德寺,勾结嘉定县知县冯瀚把徐耀抓进城去,关在木笼子里,在县衙门前面示众。我连夜抄小路过江赶到南翔,商量营救徐耀的办法。
七月半那天,南翔罗汉党聚集了一千多人冲进了嘉定县城,砸碎囚笼,救出徐耀。又拆毁衙门,打开大牢,放出被抓走的乡亲们。一连三天,一千多人在嘉定县三进三出,赶走了知县,勒令各家当铺出钱供应义军。罗汉党的大旗,在嘉定四门城楼上飘了三天,这才撤回南翔。
过了一个月,上海小刀会决定举旗,派人来跟我们联络,要我们同时攻打嘉定,牵制清军兵力,接应他们。我师傅派我去跟徐耀商量,决定还用我们的拿手好戏:声东击西,半夜里突然袭击,杀他个措手不及。头几天,我们就扬言要攻打青浦县,为的是不让嘉定的绿旗营做准备。动手那天,我们在黄昏时分集合队伍出发,走到半路上,突然改变方向奔了嘉定。三更前后,到了嘉定西门,城上静悄悄儿的,果然一点儿准备也没有。我们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由我带领几十个胆大心细武艺高强的弟兄,绕到僻静的城墙底下,用抓钩套索一个接一个爬上了城墙,摸掉了守夜的小军,打开了城门。城外一千多人看见我们已经得手,没等我们招呼,就高举着长矛钢刀,像潮水一样齐声呐喊着冲进城去。绿旗兵从睡梦中惊醒,见满街上都是我们的人,知道已经挡不住了,急忙换了衣裳四散逃命。知县是尝过罗汉军的厉害的,一听说南翔铁罗汉又来了,吓得屁滚尿流,蹬上一条裤子就打后门逃跑了。我们从城门口到衙门口,几乎没有动一刀一枪,就把嘉定县打下来了。
这一回,我们在城里住下不走了。出了安民告示:蠲免赋税,打开大牢释放犯人,宣布给义军定下的军纪,严禁米店闭歇涨价。对勾结官府鱼肉百姓的豪绅,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对他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不义之财,统统追抄出来充作军费。有个当过道员的大豪绅叫徐经的,单从他家里就抄出二十万两银子来,可见这个赃官在任上是怎样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了。
蠲(juān捐)——免除。
我们打进嘉定以后的第三天,上海小刀会义军也攻进了上海县城,打死了上海知县袁祖德,活捉了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义旗一举,声势浩大,才几天的工夫,就有两三万人集合到义旗底下来。单我们嘉定和青浦两个县,就有四千多人参加了上海的义军。
打下上海的第三天,义军分别从上海和嘉定出发,七八天工夫,就一连打下了宝山、南汇、川沙和青浦四个县。宁波的双刀会,苏州的天地会,都派人来跟我们通消息,准备举义旗反清,响应我们。
我们打下嘉定的时候,按照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宗旨,用的是大明国的年号。打下上海以后,跟上海义军合并,都归招讨大元帅刘丽川统一指挥,派人水陆两路日夜兼程赶到天京上表,归并了太平军,从此年号改称太平天国三年。
过了八月中秋,吴县知县丁国恩带了一支清兵来攻打嘉定。当时周立春、周秀英、徐耀和我都在嘉定。我们四个人分守四门,日夜防守。清兵人数和兵力都比我们强,还有火炮,猛攻了三天,四门纹丝儿不动,对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嘉定城里的豪绅,趁我们守城期间对他们防范不严的疏忽,用箭射出一封密信,约定日期叫清兵攻打守军比较少的东门、南门。到了那天,豪绅们趁我们错眼不见,又把我们的火药库点着了。城上守军见城内火起,不明就里,沉不住气儿,慌了手脚,无心守城。清兵趁机用全力攻进了东门和南门,在街上跟我们面对面打了一场白刃战。我师傅一看双方兵力相差太远,命令我们撒退,由他自己断后掩护。我们倒是安全撤出来了,可我师傅兵力单薄,陷进了重围,身上负了六处重伤,还在拼命厮杀,东冲西撞,再也突不出来,让清兵一把挠钩搭住逮走了。听说后来被丁国恩解到苏州,在知府衙门的大堂的上受尽了酷刑,最后死在钟殿选的手上。
这次血的教训,给我们长了一次经验:对于豪绅恶霸,绝不能心慈手软。不管他怎样磕头求饶,装死躺下,也不能相信他们,可怜他们。他们跟官府是一个鼻子眼儿出气的,绝不会跟我们一条心。要知道,你不杀他,他可惦着要杀你呀!
我和徐耀、周秀英带着两千多人,撤出了嘉定,到了上海。大元帅刘丽川封徐耀为招讨将军,封周秀英为女将军,我当了步兵统带。
在上海,我们坚守了一年多时间。这一年多,我们是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度过的,又是在怎样困难的条件下守城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有谁能够想象得到呢!清兵勾结英美法三国,用洋枪洋炮向义军一通猛轰!我们呢,手里只有大刀长矛,至多还有几支土制的火枪。那时候,清兵江南大营驻守镇江,封锁了江面,水陆两路交通全都断绝;天京的太平军一时间无法派兵来接应,上海的局面只能靠我们自己来维持。
我们大伙儿拧成了一股绳,在刘丽川和潘起亮的指挥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群策群力,用诱敌深入、一鼓歼灭的办法,把清兵和洋鬼子兵放进城里来,一次就打死法国兵六十多人,打死打伤清兵两千二百多人。我们被围将近半年,弹尽粮绝,困难到烧箱笼、吃鞋底、用石头当兵器。这时候,洋鬼子假充好人,装出一副菩萨心肠来出面劝降。我们想,上海县的乡亲们舍生忘死忍饥挨饿出死力支援义军守城,枪炮都没有打服我们,难道能叫洋鬼子几句话吓倒吗?难道能自己乖乖儿绑起手脚来去当俘虏吗?
可是面前的困难实在太大了,逼得我们不得不决定突围撤退。
咸丰四年的大年三十儿半夜里,我们兵分几路,悄悄儿地打开南门往外突围,由徐耀、周秀英和我在后面掩护断后。等我们撤出一半儿人马的时候,清兵发觉了,趁机攻进了无人防守的北门,满街上砍杀。我和徐耀、周秀英截住了清兵,且战且走,等到撤出南门外,却不见了徐耀。回头一看,徐耀还在城门里面和十几个清兵大砍大杀,冲不出来。周秀英叫我带上队伍赶紧去追大元帅,她自己又返身冲进城里去救徐耀。我抢着要去,她已经手舞大刀跑远了。我一面集合队伍,一面看着她快步跑进城去,抡起大刀,前杀后砍,左冲右突。她那把大刀,碰着的亡命,蹭着的丧生,杀开一条血路,引着徐耀且战且走,看看快要杀到城门口了,忽然从后面又涌上来四五十个清兵,把他们两个团团围在垓(ɡāi该)心,四周密匝匝围了足有一百来人,水泄不通。徐耀舞动长枪,一枪一个透心儿凉,两枪两个见阎王。铁罗汉变成了活金刚!周秀英抡起大刀,竖刀砍开后脑勺,横刀连斩两人腰,好像剁菜切年糕。我看清兵越聚越多,暗叫不好,回身又向城门扑去,弟兄们也呐喊着跟了上来。周秀英看见我又返身回去救她,怕我也被围住,脱不开身,喊杀声中,听不清她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腾出一只手来,挥手示意叫我快走,不要管她,同时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坚定地也是最后一次看了我一眼。
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练武,又在一起对敌厮杀,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皱眉,每一个眼色,我都能够领会到她的意思。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句无声的嘱咐,是要我带领弟兄们赶快投奔天京。啊!至今我都无法忘记她那双充满着希望和信任的大眼睛,每逢我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一闭上双眼,就好像看到了她那双亲切信任的大眼睛在紧紧地逼视着我,在责问我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她的嘱托,使我从徘徊退缩中惊醒过来,排除一切艰难险阻,继续前进……
当时城里的清兵一看救兵杀回来了,急忙关上了城门,等到我们冲到城门跟前,已经晚了:城门已经从里面下了闸,徐耀和周秀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杀不出来了。我们的铁罗汉,我们那位只有十九岁的女将军,为了替穷苦百姓打天下,身负重伤,倒了下去,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
刘丽川带领的一支义军,突围以后到了虹桥,黑夜里遇上了清兵。尽管大家又困又乏,又冷又饿,体力已经十分衰弱,却都奋勇当先,拼命死战,终于突出了重围。不幸的是:我们的大元帅刘丽川,却在这次战斗中身负重伤,倒了下去,为我们上海人,为全中国的老百姓,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我带领几百个人突出重围以后,和潘起亮率领的一支义军汇合,奔镇江转天京投入了太平军。此后五六年中,我始终跟潘起亮在一起,带领太平军在江南各地与清兵作战,跟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湘军和淮军作战。
咸丰十一年十月,太平军打下了宁波,建立了海关,称为“天宁关”。潘起亮奉命以“衡天安”的爵位管理关务,我也就留在宁波,协助潘起亮办一些事情。
第二年,清军勾结了英法两国的鬼子兵攻陷了宁波,我们又投到了侍王李世贤的麾下。侍王封潘起亮为“天将”,我当了步军师帅,统率两千多人马。
师帥太平天国的军队编制,完全按照《周礼》,即:五人为“伍”,由一人兼任伍长;五个“伍”编成一个“两”,设“两司马”一人,共5×5+1=26人;东南西北四个“两”编成一个“卒”,设卒长一人,共4×26+1=105人;五个卒编成一个“旅”,设“旅师”一人,共5×105+1=526人;前后左中右五个旅编成一个师,设“师帥”一人,共5×526+1=2631人;前后左中右五个帥编成一个军,设“军帥”一人,共5×2631+1=13156人。地方组织按规定应与军队相同,即每五家为一伍,一个乡相当于一个军,但是并没有实现。
同治三年天京陷落以后,我们一共二十万人马,由侍王率领,从浙江德清县出发,转战江西、福建。同治四年三月,我们正在福建永定县塔下地方抢渡,清兵浙闽总督左宗棠的部下康国器带兵拦截,双方就在河上白刃肉搏。这一仗,天将潘起亮阵亡,我也身负重伤,跌进河里,让河水冲出去好几里路才爬上岸来,躲在一片丛林中,晕倒了。清兵撤走以后,乡亲们找到了我,把我抬回家去救治。经过将近一年的将息休养,伤口才渐渐地平复。
刚能走动,我就想去寻找太平军。一来这时候太平天国遭到了惨败,主力西撤,江南一带已经没有他们的影子;二来乡亲们看我伤口还没有好利索,也不肯放我走。我只好又养了几个月,直到一切行动都正常了,乡亲们这才给我凑了几个盘缠,打点我上路。
这永定县,在广东福建交界的地方,韩江的上游。要是在往常,本应该由韩江顺流直下汕头,再搭海船去厦门、福州、宁波或者上海。一来连年兵燹,商船大都停航;二来我两手空空,上哪儿去找这笔盘费?踌躇再三,决定徒步北上,去寻访太平军的踪迹;即便消息杳渺,退一步也可以回我青浦老家。只是这条路走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先经龙岩、漳平,顺新桥河上溯永安,沿沙溪经三明到南平,再沿建溪、松溪越过闽浙山区,顺龙泉溪到浙江龙泉、丽水,溯恶溪经缙云壶镇到永康、金华、兰溪,再沿水路顺江到杭州转道到上海。这一路上穿山越岭,涉水爬坡,盘费有限,还不得不走走停停,找个殷厚人家,或告帮求助,或打短佣工,凑上三五天的干粮嚼谷,再动身上路。从福建的最南面穿过福建、浙江两省到达江苏,一共三千多里行程,没车没马的,又都是偏僻的山路,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家,连我自己都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兵燹(xiǎn显)——燹的本意是野火;兵燹是指因战争造成的焚烧和破坏。
历尽了千辛万苦,忍受了风雨饥寒,经过了一年零三个月的长途跋涉、劳碌弃波,总算是穿过了福建,到了浙江地界。你们浙南地区,一进入三月清明、五月黄梅,阴雨连绵,道路泥泞,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瑰”这两句诗来,简直就像是写我的一般。那蒙蒙细雨,紧一阵,慢一阵,如烟似雾,比起那云南的瘴气迷漫来,又有什么分别?我这一路上走过来,只见床上躺的,门槛儿上坐的,尽是疟疾病人。我到了丽水,已经是梅雨刚过,转入酷暑天气,地上潮湿,白天毒太阳出来一晒,激起那暑气来,就像是进了笼屉一样。我白天喝生水,吃冷饭,晚上住凉亭,睡破庙,蚊子又多,身子又乏,就是铁打的罗汉,也难支撑得住,何况我还是个伤势没十分大好就上路的病人呢?
看看走到缙云地面,这要命的“半日鬼”就缠上身来了。头两天还能勉强支撑着,等烧退了,就拄着拐棍儿一步挨一步地朝前走。好容易挨到壶镇街上,经人指点,找到一家施舍药材的药铺,讨了一服专治“半日鬼”的药来,借个瓦罐儿在关帝庙后面熬了一碗药汤喝了,在庙廊旁边找个角落蒙上被子发了一身汗。第二天,自己觉得好多了,这才拄着拐棍儿上了路。本指望当天赶到永康,没想到连蛤蟆岭都没过去,就躺倒在大樟树底下了。以后的事儿,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用不着我来细说了吧?
噢,对了,我上林家当了教师爷以后,也曾经托人带书信到上海城里,找到两家我们塘湾人开的小铺子,假装要账,打听我爹的下落。回信说:清兵打下塘湾镇以后,把我们一家和周师傅一家,杀得一个不剩,族中老弱妇孺连吃奶的娃娃都没放过。只有我弟弟刘保义随我堂叔在苏州开铁匠铺,没被他们逮走,可是如今也不知下落。我们举旗起事的时候,钟殿选、丁国恩把个苏州防守得铁桶相似,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几次派人到苏州去跟我弟弟通消息,都没有成功。后来听说苏州城里的小刀会跟太平军里应外合,在咸丰十年打下了苏州。那时候我正在外地作战,也不知道我弟弟到底怎么着了。在这样的境况下,我寻思回塘湾去等于是灯蛾扑火,自投罗网;在这里,你们一家人又待我情同骨肉,就决计暂且不回老家去了,先在这里住下来,以后看情形慢慢儿再说。
小娥,你不是说,要是长毛都像我这样,你就不但不怕,还特别喜欢么?告诉你,小娥,你姑姑周秀英可比我要强上千万倍呢#糊不单武艺强,人品比武艺更强#糊上了战场,舞动大刀砍起人来一刀一个,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像你剁萝卜切白薯一样。清兵只要一听说是大刀秀姑娘杀过来了,顾不得山高水深,抱着脑袋就落荒而逃。你信不信?在她妈面前,她可是个好闺女、娇闺女,也像你一样听话,可比你更会撒娇。在弟兄们面前,她比自己的亲兄妹还要亲。每次打仗下来,她顾不得脱下被血污浸透的衣裳,就先去给弟兄们裹伤上药,那手脚轻得就像描龙绣凤一样,生怕碰痛了人家,谁会相信这样的娇姑娘会是个手舞大刀冲杀在最前面的女将军呢#旱来又是件怪事儿:自打她上战场以来,还没听说她负过一次轻伤呢!
算起来也真巧,她在上海大南门倒下去的那年,正是小娥出世的那一年。我却怎么也不会想到,隔一千多里地,隔了十八个春秋,今天的小娥竟会眼当年的周秀英长得这样相像!也许,这正是我一见了小娥就特别喜欢、临走要认她作干女儿的缘故了吧!小娥,听我说了这一番话,你爱秀英姑姑吗?
月娥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她干爹讲这一段不比寻常的经历。在这个纯朴的山村姑娘的心里,只知道自己的干爹是天下本事最强、心肠最好的人。她哪儿想到过这个小小的山村外面,比壶镇还要远一千多里路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又怎么会想到,一个跟自己一样大小的姑娘家,却能手舞大刀,带领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去和膀大腰圆的男人一刀一枪地拼个你死我活呢?这样的女将,她只在戏台上看见过:什么穆桂英啊、樊梨花呀,今天听干爹说的这个周秀英,不正是千儿八百年前戏文中的人物吗!只要倒退二十年,周秀英就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跟干爹天天见面,一起并肩打仗!听了干爹的这一番话,她在沉思,她在默想,她在问自己:为什么一样是个女孩儿,人家就能那样了得,就能办出那么大的事儿来,而自己却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行呢?正想着,听干爹问她爱不爱秀英姑站,就急忙回答说:
“爱的,当然爱的。要是我也有秀英姑姑那么大的本事,我一定也手舞大刀,冲杀在最前面,去杀那些狗赃官!”
“好!只要有志气,本事是能够练出来的,谁也没从娘肚子里带了本事来。眼下还不到叫你去上阵打仗的时候,要紧的是要分得清好坏,懂得爱什么人,恨什么人,往后真要是打起仗来,才不会好坏不分,胡打一锅粥,把好人也给打了。”
月娥正要张嘴,却让本忠抢了先,把她的话头打断了。本忠也在林村寄过两年学,读完了《百家姓》、《三字经》和半本《幼学琼林》。老塾师在讲到“忠孝”和“盗匪”的时候,都连带地讲到过“长毛”。可是“子路不说”嘴上的“长毛”,竟是一伙儿红胡子绿眼睛不问情由见人就砍、见钱就抢的强盗,是一帮不忠君、不爱民、不孝父母的反贼。这跟今天刘教师讲的太平军——也就是老塾师说的“长毛”是多么的不同啊!眼前的刘教师,就是一个“长毛”。这样的“长毛”,在本忠看来是那么高大,就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天神。可他又那么和蔼可亲,比自己的亲叔叔还亲,而比起那个猥猥琐琐、酸气冲天、讲不出道理就板起面孔拿起戒方来要打人的“子路不说”来,不是天差地别吗?那么,老塾师为什么要把“长毛”说得那么坏,一提起“长毛”来就牙痒痒,简直是他家三代冤家八世仇人似的呢?这许许多多问题,一时间全涌上了心头,难怪他不顾小娥还有许多话要说,就把话头给抢了过去了:
《幼学琼林》——清代村塾中使用的启蒙课本,内容庞杂,天文、地理、历史、政治无所不包。
戒方——学塾中专门用来打学生的木尺。
“太平军杀贪官污吏的头,抄土豪劣绅的家,不是跟梁山上义重如山的好汉一样,都是英雄豪杰吗?为什么‘子路不说’却说他们是杀入放火、无父无君、目无尊长、不读圣贤书、不守周公礼的盗匪反贼呢?”
“这还用说吗?你们的塾师和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是坐在一条板凳儿上的,刀砍在他们的头上,却痛在他的心上。其实呢,他的话说得也有点儿道理。我们扯旗造反,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就是要反掉满清皇帝,要反掉那一帮拿老百姓当猪当羊的‘父母官’,无父无君,目无尊长,那还用得着说吗?不读圣贤书,不守周公礼,也都是事实。天王洪秀全就明令公布过要烧毁一切孔孟妖书。咱们中国今天之所以会这样贫穷落后,坏就坏在这些‘圣贤之书’上。两千多年来,他们总是要我们老老实实地去给皇上一个人当奴才。什么叫‘周公之礼’呢?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礼;就是不许‘反上’、不许造反这样的礼,我们能守么?他骂我们‘无父母’,原因不过是我们离开了父母出来造反。而按照孔圣人的说法,那是应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②的。远离父母出来造反,这就叫做‘无父母’,坐在家里等人家来砍你的头,这才叫做‘有父母’。天下还有比这更不讲道理的道理吗?”
②这一句见《论语·里仁篇》,意思是说:父母在世,不能离开父母到远方去;即便要离开,也必须有固定的地方。
本良和二虎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一笑。师傅的这一番话,这一段经历,对照十一年前太平军从缙云县撒退以后本良和他爷爷所身受的那一番苦难,用不着说,这一家人家,对刘教师的坎坷身世和斑斑血泪,不但完全能够理解,而且从心底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了。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的心窍;他像一杯圣水,洗亮了他们的眼睛。顷刻之间,他们变得聪明起来了。他们为自己有这样的师傅而感到自豪,为师傅的舍生忘死四处奔波而敬仰,也为造反大业功亏一篑半途而废感到痛心。一时间,本良和二虎在心里有许多话要跟师傅说,有许多问题要请师傅解答,可是今天太晚了,来不及了。师傅的病刚刚好转,说一句话都要费好大力气,怎么可以让他继续往下说呢#葫以当刘保安的话音儿刚落,月娥和本忠都抢着又要问什么话的当口儿,本良摆一摆手,站起来说:
“你们只顾问,也不看看师傅说了这半天话,都累成什么样儿了!今日天色已经不早,师傅也累了,让师傅早点儿歇了吧!”
吴立志这半天儿没搭一句茬儿,一面抽着烟,一面仔细地听。从他看见刘教师的第一天起,就看出这个人言谈话语非比一般,又有一身好武艺,心知他必有来历。自古以来,昏君无道,百姓造反,成者王侯败者贼,是非好坏,当老百姓的哪儿分得清楚?不过有一条他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刘教师绝对是一个十分正派、没有半点儿虚情假意的好人。今天刘教师讲的一番肺腑之言,更证实自己的估计一点儿不错。可惜像刘教师这样的好人,如今却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他乡,当个拳教师混饭吃,心里也觉得愤愤不平。想到地面上民团强大,耳目众多,又不觉为刘教师的处境和安全捏一把汗。他怕本忠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不知厉害,特别关照说:
“本忠,今天刘师傅说的这些话,在外面可不许走漏一个字,听见没有?这些话,要是传到林家去,报给地方上知道了,你刘师傅不单不能再在咱们家住下去,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呢,懂了吗?……娥子,你去看看炭炉里还有火没有,去给你干爹使黄酒卧两个鸡蛋,多搁上点儿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