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乱世之民成叛匪 祭奠场地变云阳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二回:颠倒黑白,乱世之民成叛匪忠奸莫辩。惨绝人寰,祭奠场地变云阳刀斧交加
自从“长毛反”反到浙南以来,尽管在缙云县境发生的大小战事主要是民团上阵厮杀的,太平军还没到,吃粮拿饷的官兵就逃之夭夭,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犄角里去了,但是战事结束以后,庆功邀赏,却少不了他们的。致于英勇拼杀而阵亡的团勇们、因“骂贼”而被杀的腐儒们,大都得到了世袭云骑尉或恩骑尉的封赠,至少长子长孙是满意的了。战争,战争,自古以来,不论是义战也好,不义之战也好,所苦的无非是老百姓:叛军过来,官军过去,要吃要喝,要钱要粮之外,还要烧要杀,要奸要抢!再加上流氓地痞青皮光棍之类的亡命徒趁火打劫,小小老百姓的些许家当,怎么经得起如此搜刮?一场战争结束,三年五载能够恢复元气,就算很不错的了。
云阳——地名,是秦代首都北面的一个重镇,当时重大的刑狱都在这里执行。秦相李斯就被腰斩于云阳市上(见《盐铁论·毁学篇》)。因此后世每以“云阳”作为刑场的代称。
至于那些跟太平军有点儿瓜葛的人家,结局可就更惨了。太平军打了败仗,“败者为寇”,给太平军吃喝祝恨的、引路的、投军的、藏匿伤病号的,就统统成了“通匪”死罪了。别看太平军来的时候,县太爷跑得比谁都快;太平军退走以后,他回来得倒真不慢。这些大老爷们,在拿刀带枪的太平军面前有如耗子碰到了猫,避之唯恐不及;而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面前,却又好比虎狼遇见了羊,扑之唯恐不速了。再说,太平军撤退的时候,一把火把县衙门连同内衙烧了个干干净净,县太爷搜刮多年的宦囊私蓄,也大都献到了回禄的驾前。有道是“哪儿丢了的哪儿找”,战事中失去的金玉珠宝,不指着战事去找回来,又问谁去要呢?
回禄——本作“回陆”,指传说中的火神吴回、陆终。
缙云县这场绵延一年半之久的战争既然不见一个官兵的影子,大小战役都是民团上阵,因而缙云县民团的威声远播四方。而三乡团勇,又以东勇获胜次数最多,战功最著,吕慎之和壶镇团防局的名气当然也就更大。吕慎之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年已六十,不想在功名利禄上多所贪图,心心念念,惦的是流芳百世,名扬千古。于是就抓住了这一场赫赫战功,大做起文章来。
吕慎之说:“这次荡平辛酉粤匪之乱,我东乡团勇出力最大,为国捐躯的忠义之士也最多,因此,必须在东乡举行一次杀俘祭忠盛典,以慰英烈们的在天忠魂。此外,粤匪在东乡盘踞的时间最长,地盘也最广,因此,必须严加搜捕藏匿下来的太平军余党和叛民贰臣。一经查获,立即名正典刑,绝不宽容。”
其实,他的这些主张,倒是跟县太爷不谋而合的。分歧之处,仅仅在于一个要在东乡单祭,一个要在县里合祭。单祭,可以显出他吕团总的功劳和威名来;合祭,不单功劳大小稀里糊涂一锅粥,而且无形中又给县太爷脸上贴了金了。因此,尽管王泽民再三申明合祭的好处,无奈战俘大都押在壶镇团防局,吕慎之手里又辖有不比守备少的兵力。战乱当中的县官,实权不大,处处都得借重绅董和民团的势力,无可奈何之中,也只好勉强同意。一角例行的文书上详②,批复下来:准此照办。
②详——清代下级机关向上级机关呈报公文的官场用语。
这时候,吕慎之从俘虏口中得到了吴绍周祖孙二人带领太平军攻入壶镇的实供,把老石匠连同他的孙子一起抓来,着力鞭打了一顿之后,关进了牢房,已经拟定了要在杀俘盛典上连同别的逆民一起开刀问斩了。
同治二年季春三月,吕慎之备下了锡箔纸马儿和三牲②供品,择定清明节午时“杀俘祭忠”。清明前一天,他把县太爷王泽民、驻军守备梅得标、西南二乡的团总团董和合县绅衿中能够请到的如数接来壶镇。清明日,打开吕氏宗祠,铺排场面,大吹大擂地先喝了半天庆功酒;将近午时,方才把这一群醉醺醺的官绅耆宿们请到祭坛前面来,观看这场难得一见的“祭忠”盛典。
纸马儿——是一种印有神像供焚化用的纸片儿,有别于烧活儿中的“纸马”(纸糊的马)。
②三牲——原指祭祀用的牛羊猪,缙俗禁止屠牛,因此三牲改用猪羊鸡。
按照吕慎之的安排,祭坛设在壶镇大石桥上。据说,一者是因为大桥的地势最高,跟“在天之灵”最为接近;二者是东勇攻占壶镇的时候,在这座桥上阵亡的团勇也最多。其实,这是吕慎之的小心谨慎之处;他考虑到战事初停,民心不稳,更不能不防万一有一批太平军藏匿下来,可能会趁机捣乱。他看遍了壶镇左近的空阔去处、街里的市场、镇外的校场,地方虽大,却不如这大桥便于防范:只要堵住两头,囚犯们既难插翅飞去,乡民们也万难近前闹事。大桥的北头,用杉篙和木板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正中是两张方桌横拼成的神座,供着一色儿大小二百多个神主牌位,四周张挂着黑布幔幛和用蓝纸书写的挽联。台前是两张竖拼的方桌,摆着干鲜果品、香炉烛台和一个不知何用的签筒。桌子前面的祭架上趴着去了毛的生猪、生羊和大公鸡,地上红毡横铺,作为拜垫。桌子东边的条凳上坐着好几排身穿重孝丧服的妇孺,都是死难者的家属。桌子西边放两排太师椅,正中还有一张小小的公案,这就是官员绅士们的座位了。
三声炮响,文武官员、大小绅士们全归了座,县太爷和守备大人带来的衙役和兵丁分立左右。号角声起,壶镇团防局全体团勇头裹英雄巾,脚扎绑腿,身穿号衣,手举钢刀,挺胸凸肚地分两行由南面走上桥来紧贴栏杆对面而立。大桥的最南头,则挤满了老百姓,有持刀的团勇弹压,不得近前。
人头到齐,一切就绪,祭献开始。
先是上香叩拜。依次有地方官上香,士绅父老上香,死难者家属上香,民团弟兄们上香等等,“拜!”“兴!”“拜!”“兴!”赞礼之声,不绝于耳。几个东烘先生、龙钟老者,腰腿硬直,一拜一跌,急得手忙脚乱,不可开交,也十分滑稽可笑。
兴——赞礼用语,指拜罢站起。
接着是读祭文。当然从县太爷读起,然后是各绅衿父老的。一篇一篇,千篇一律,那祭文不是抄凑成篇,就是请塾师捉刀,写得诘屈聱牙,根本无法听懂。反正也没人仔细去听,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
过场戏演完,最后才是献俘,这是祭献大典的中心,也是参与典礼者最感兴趣的一档子节目。
司礼高唱“献俘”以后,二百名团勇跑步下桥,每两个人押解一个,一共押上近一百名战俘和“通匪”的“叛民”来,强迫他们向北跪下。这一群战俘,被俘的时候就大都带着重病重伤,经过近一年关押,无医无药,饮食不周,连病带饿,已经死去不少,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是面黄肌瘦,蓬头跣足,几乎是半死不活的人了。吴绍周和他的校猴子本良,也被五花大绑地押在战俘的后面。
这时候,拥挤在大桥南头的老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开始爬到了桥头两侧民房的屋顶上,那些能够看到桥上动静的沿溪楼窗,也都挤满了人头。大家都急于想看一看,吕慎之究竟打算怎样处置这一群被俘的“叛匪”和“逆贼”的。
这一场被誉为祭忠盛典上的压軸子戏,当然是由吕慎之亲自“把场”的。战俘们被带上场来以后,吕慎之正正冠,掸掸土,先向神主低头拱手,念念有词地默祷一番,然后转过身来,板起面孔,对战俘们大声宣告:
“尔等身为大清朝臣民,世受浩荡皇恩,不知感恩图报,反而作乱犯上,跟随洪杨谋反,侵州略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百姓流离,生灵涂炭。幸赖我圣明英主,洪福齐天,军民戮力,已将倡乱发逆尽数歼灭。元凶伏诛,毛贼授首,朗朗乾坤,再现太平景象;蚩蚩群氓,重见尧天舜日。尔等作恶多端,在所不赦,如今受擒,按律本当一概处以极刑,以正国法,并儆效尤;唯上苍有好生之德,罪人具悔过之心,作恶既有大小之别,罪孽亦有轻重之分。为此,特奏明圣上,网开一面,区别发落:罪重者斩首剖心,祭献于英烈灵前;罪轻者剁手刖足,剜眼割耳。此可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留一记号,以供后人警惕借鉴。至于罪孽孰轻孰重,冥冥之中,自有天神共见;谁死谁生,亦当由英烈忠魂加以抉择。为甄别轻重生死,特设签筒一事,内装神签三十六枚,每签正面判明生死,背面注出死当何刑生当何罚。每人只许掣签一次,掣签之前,准许向英灵祈祷忏悔……”
发逆——留长头发的叛逆,与“长毛”同为对太平军的蔑称。
吕慎之的这一番话还没有说完,与会的官绅军民人等就纷纷交头接耳:有啧啧称奇,佩服吕团总见多识广,此举果然异想天开,不同凡响的;有暗暗咒骂,指责吕慎之心肠狠毒,出此残酷刑罚,他日必遭天谴,不得好死的;有的说,缺手断足没眼睛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有的说,谋反大罪,十恶不赦,本当一概处死,如今网开一面,但能留条活命,就算天幸;有的说,活着比死罪还难熬;有的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议论纷纷,不一而足。被绑住了双手的囚徒们,虽然嘴里不能说话,心里则各自暗暗打定了主意。
吕慎之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地装出一副儒将风度来,酸溜溜地念完了这篇琢磨了几天几夜的丧经,慢吞吞地回过身去,从神案上取下签筒来,先在香烟上绕了三匝,口中又默祝了一番,这才走到拜垫前面,庄严肃穆地站定,左手抱着签筒,眼锋滴溜溜地在战俘群中转了一圈儿,右手一抬,命令近处的两名团丁把他们押的那名俘虏带到祭坛前面来。
押上来的战俘,是个只有十六七岁还未成年的半大孩子。被俘的时候,大腿受伤,一年来得不到治疗,已经溃烂,脓血淋漓,腥臭扑鼻。这个人,就是小本良前年在工棚门口给他递过水的、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小胖子。当绍周祖孙二人被抓到团防局,打了一顿送进牢房的时候,他马上认出了本良,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但是本良已经无法认出他来了:他的圆乎脸儿已经变成了狭长的刀背脸;小胖子也已经变成了小瘦猴儿。只有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本良又微微一笑的时候,那两颗露出唇外的虎牙,还能够唤起本良的记忆,想起他匆匆跨上栈桥过溪北去的时候,曾经回过头来对本良说:“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可别忘记你手里的铁锤是能够砸死人的。”遗憾的是:眼下虽然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可是手里能抡能砸的铁锤,已经没有了。在牢房中,本良跟他成了患难之交。他们互相细说了各自的家境和遭遇,互相推让着半碗能照见影子的稀粥,也互相鼓励,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继承太平军的夙志,去铲尽人间的不平。今天,吕慎之第一个就指定了他,要拿他来开头刀了。小本良的心,不由得“咚咚”地狂跳起来,为他的命运担心:谁知道抽出来的那支竹签,写的是“生”字还是“死”字呢!
吕慎之之所以首先选定一个小战俘来试刀,无非因为他深知太平军的顽强,而认为小孩子家头脑简单,会容易摆布些。他想:只要第一个战俘肯于按照他的安排老老实实地挨了头刀,今天这台戏就算是唱响了。当两名团勇把这个小战俘押到了他面前,他立刻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慢条斯理儿地问:
“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战俘的回答是响亮的,没有一丝儿恐惧。
“我说的意思,你都懂了吗?”
“听懂了。”小战俘的回答是爽朗的,没有一丝儿忧虑。
“那么,你愿意用抽签的办法了决定你的生死吗?”
“愿意。”回答是那么肯定,没有一点儿犹豫。
“那好。你跪下,向忠勇的英烈忏悔你的罪孽,求英烈饶恕你的过错,从宽发落吧!”
两名团叮荷开手,小战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吕慎之。要按他的心思,真想就此扑上前去咬他两口,生吃他一块肉。但是一抬胳膊,两只手被捆着;一抬腿,一条腿负了重伤,踢不出去了。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转身向南,单腿跪下,仰起脸来,嘴唇翕动,呐呐地对天祷告了一番,又弯下腰去,“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昂首挺立。吕慎之见他做得很虔诚,虽然没有向北而跪这一点稍差人意,但也很满足了。他几乎立即做出了给小战俘最轻处罚的决定,打算只割去他的两只耳朵。于是他温和地问:
“你忏悔过了吗?”
“我忏悔过了。”小战俘扬着脑袋回答。
“那好。愿英烈们宽恕你。你来抽签吧!”说着,摇了摇签筒,从背后把签筒送到小战俘绑着的手边。
“不,我要看着签子抽!”小战俘转过身来,两眼盯着吕慎之。“你要是不肯松绑,我就用嘴叼!”
吕慎之犹豫了一下,为了表示他的宽宏大量,终于决定:
“那好。就依着你,让你用嘴叼!”
他又摇了摇签筒。为了不叫小战俘看见竹签上的字,他用右手盖住了签筒,只让签头露出来,送到小战俘的嘴边。小战俘弯下腰去,装作用嘴去叼,猛然间一口咬住了吕慎之的手背。吕慎之大叫了一声,一松手,“哗啦”一下,签筒掉在地上,竹签撒了一地;再使劲儿往回一抽,手背上连皮带肉被咬去了一块。吕慎之痛得直跺脚,见鲜血冒出来,只好用左手紧紧摁住。两名团丁见出了乱子,不等吩咐,一个箭步蹿过去,飞起一脚,把小战俘踢倒在地,先饱揍了一顿,这才拖了起来,听候发落。
场上出了意外,惊动了官绅耆宿,纷纷离座,围上来慰问。吕慎之不愧是武将出身,些许小伤,并不放在心上。他走到神案旁边,抓一把香灰捂住了伤口,叫一名团丁解下一根绑腿儿来,替他包扎停当,又把诸位官绅请回原座,这才走到小战俘面前,下死劲儿在他小肚子上猛踢了几脚,破口大骂:
“今天算我瞎了眼,上了你这小兔崽子的当!我好心好意抬举你,你这喂不熟的狼崽子,偏又不识抬举!”骂够了,回头吩咐身边那两名团丁:“替我开膛摘心!我要看看这小子长着人心没有!”说着拖过一张椅子来,气虎虎地坐在一边儿,看着行刑。
两名团丁遵命把已经被打得半死的小战俘从地上提了起来,绑在桥栏杆的石柱上,扒开他的上衣,露出了心口。一名团丁端来了一个铜盆,放在地上;一名团丁打绑腿上抽出一把七寸尖刀来,回头看了看团总,等候吩咐。这时候,小战俘缓过一口气儿来,睁开了眼睛,露出两个虎牙,微微一笑,像是蔑视,又像是满足,接着仰起头来,用他最后的全部对天大叫:
“侍王长金!收下我吧!我没给太平军丢脸!”
吕慎之听见了,跳起来跺着脚骂:
“混帐东西!还不动手,等什么哪!”
那团丁挨了骂,急忙举起尖刀来,看准了小战俘的左胸口,猛力扎下去,鲜血溅了那行刑团丁一脸。小战俘一声没吭,眼睛一瞪,脖子一梗,好半天脑袋才耷拉下来。一道英魂,去找侍王长金归队去了。行刑刽子手把小战俘的心掏了出来,裝近一个铜盘里,献给了吕慎之,吕慎之转身把铜盘放到了供桌上。
屠场上被杀的太平军,没有叫喊一声,就在愤恨中死去了;壶镇的百姓,却发出了一片唏嘘声。
从小战俘被团丁押上祭坛的那会儿开始,本良的心就激烈地狂跳起来了。他为自己这个好朋友的生死而担心。从吕慎之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语里,他听明白了:每一个战俘都要受到残酷的刑罚,最重的是剖心杀头,最轻的也得割去两个耳朵。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好朋友被杀,但也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变成一个没有手脚眼睛的残废人。小胖子说过:只要他能够活着出去,他还要去造反,去为穷个儿们打下一个自己的天下来。要是缺手断脚瞎了眼,怎么去打江山呢?在吕慎之所宣布的各种刑罚中,比较起来,似乎割耳朵要算最轻的了。没了耳朵,只不过样子难看一些,并不耽误造反。于是,在万分不得已的情况下,小本良心心念念盼望他能够掣到一根“割耳朵”的竹签。当小战俘弯下腰用牙去咬那决定命运的竹签的时候,尽管本良离他很远,根本不可能看清竹签上的字,却还是踮起了脚尖儿,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等待着上苍的决定。小战俘的从容镇定,使本良惊讶。而当情况突变,小战俘没有咬住竹签却咬下吕慎之一块皮肉来的时候,本良这才猛然醒过茬儿来。由于情况的剧变,他知道摆在他朋友面前的,除了死路一条之外,再没有别的生路了。接下来,眼看着小战俘被杀,被挖出红心来,小本良除了紧咬下唇怒目而视之外,毫无办法。两手被绑,一边一个团勇挟着,他连动一动都不可能。要是这时候他手里有一把刀,他一定会不顾自己,冲上前去跟吕慎之拼个你死我活的。他回头看了看爷爷和一众战俘们和乡亲们,他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色,可是除了怒火中烧之外,谁也无能为力了。
在绅衿席中的耆宿们,看了这个血淋淋的场面,有浑身筛糠,瑟瑟发抖的;也有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的。在刀光血迹中,他们想到的是:天下大局,变化无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如果自己被太平军逮住了,这把七寸尖刀,是不是也会插到自己的心口上来呢?
耆宿当中,自然也有看了杀人以后觉得很解气的。他们大都是太平军入境以后,杀猪出谷,家财受损,甚至人丁被杀,因此满腹怨恨,一直窝在肚子里,无处可出;今天亲眼看到有个太平军被开膛摘心,等于是给他们报仇雪恨似的,一口恶气才算是吐出来了。
县太爷王泽民到底是监过斩也上过阵的,平时在大堂上,各种酷刑更是司空见惯,一颗人心,早已变成狼心了。开膛剖肚的事情,对他来说,尽管从来没见过,却也并不感到新鲜。等到吕慎之从团勇手中接过装着红心的铜盆供到灵座前面的时候,他觉得该是他这个父母官出来讲两句体面话助助威风的时刻了,于是咳嗽一声,捋捋胡子,装模作样地打起官腔来:
“场下叛匪逆民们听着!尔等逆天行事,反叛朝廷,作恶多端,而今被擒,本该一概受戮,祭献于英烈灵前,以正国法,以儆效尤。本乡团总在籍守备吕公,世代忠良,一门行善,横跨恶溪之三大石梁,皆吕公先太孺人及先君等独资兴建,确有古君子之仁肠义骨,存古豪杰之侠气英风。此次献祭,吕公承担干系,特许网开一面,为尔等图一线生机。叵耐无知顽匪,不唯不知体恤仁者之心,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当众行凶。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此等丧尽天良之歹徒,剖腹挖心,可谓咎由自取,实不为过。现本县当众晓谕:嗣后如有类似情事者,一概零割碎剐,凌迟处死,绝不轻饶,各希知悉,勿谓本县言之不预也!”说完,袖子往前呼地一甩,又一拳砸在桌子上,以表示他的决心。
吕慎之得到了县太爷的声援,精神为之一振,往前走了几步,在众战俘面前站定,铁青着脸厉声地问:
“适才王太爷的训示,你们听见了没有?”
场上鸦雀无声,就好像半夜里到了阒(qù去)无人迹的旷野荒郊。吕慎之吃了一个窝脖儿,气往上冲,瞪着凶神恶煞似的眼睛,又问了一声:
“怎么啦?是聋了还是哑了?适才王太爷说的话,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有两三个胆子小的,绷不住劲儿,小声儿地答应着。
“到底听见了没有?”
这一回答应的人虽然多了几个,但仍然是有气无力的。吕慎之气势汹汹地在俘虏群中走了一圈儿,竖眉立目,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琢磨着:下一个该找谁来开刀?按照他的想法,小孩子不怎么懂事,一定可以随意摆布;但是事实证明,他的主意打错了。于是他想找一个没有什么火性的老头子来开第二刀。转了一圈儿,看见一个干瘦的老战俘,约摸有五十多岁了,一脸的胡茬儿,低着脑袋,靠在石栏杆上,半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的样子。吕慎之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想起这个战俘是去年四月初三太平军雨夜突围的时候抓住的。后来审过他一堂,老实巴交的,不怎么会说话,一问三不知,还是从别人的嘴里,才知道他是个老马夫,突围的时候,他把马都给了腿脚负伤的人骑了,自己年岁大,没能冲出去,让民团给逮住了。吕慎之先压了压火气,这才尽可能温和地问:
“老头子,你听见王太爷的话没有?”
老马夫抬起眼睛,慢吞吞地回答:
“两个耳朵不是还没有割掉么?怎么会听不见?”
听他说话那干梗倔的劲儿,明明是个犟老头子。吕慎之又吃了一个窝脖儿,皱了皱眉头,只好耐着性儿再问:
“听见了,那好。你说说,你是打算以恩报德呢?还是以怨报德?”
老马夫依旧是不慌不忙地回答:
“团总大人如此仁义,把我们请了来,小一年了,总是客客气气,没打过‘一回’,也没骂过‘一次’,早茶(查)晚点,一天三顿,顿顿吃西(稀)餐,一菜一汤之外,常(长)吃韭菜,老吃菠菜,一年到头(才)吃米饭,像亲爹老子似的对待我们,我们能不感恩戴德,掏出心肝五脏来报答你呀?”
一番模棱两可妙语双关的话,噎得吕慎之有火发不出来,有气无处可泄,憋了个大红脸,半晌,这才换了个题目问:
“你知道你有罪吗?”
老头子猛地抬起头来,两眼熠熠闪光,几乎是呼喊而出:
“你问我有罪没罪呀?我不说别人,我自己当然罪孽深重。我有罪,罪大莫及!我的罪是没把侍王长金保护好,受了你的暗算;我的罪是没把战马喂好,没能把受伤的弟兄们都驮出去;我的罪是没能够像我们小兄弟那样狠狠咬你几口……”
吕慎之咆哮起来:
“住口!你不想活命了?”
“哈!哈!哈!”老马夫一阵狂笑。“实话告诉你吧!自从我在家乡受了团总老爷的窝囊气,撇下妻儿老小跑出来投太平军的那一天起,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家去。投军那一天我就五十岁了,老了,上不了阵打不了仗了。侍王长金留下我,让我当个喂夜草的马夫。这几年来,亲眼看见宰掉像你那样的团总老爷就不下百把十个!我的怨气早已经出够了,也死得过了。如今既然落到你的手里,我还想活着吗?要杀,我扬脖子,你就快动手吧!”
吕慎之奸笑一声,眼珠子一转:
“哼哼!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你想快呀?我偏叫你慢慢儿死!刚才王太爷有令在先:如有恩将仇报者,一律凌迟处死,绝不轻饶。你既然一心求死,今天我就成全成全你吧!”他向团勇一摆手:“拉到灵前去,寸磔碎剐!”
两名团勇一声“得令”,把老马夫横拉竖拽拖到了灵前刚才杀小战俘的地方,扒光了衣服,在石柱上捆绑结实。一名团丁抽出尖刀来正要动手,吕慎之又喊了一声:
“留下他的眼睛,让他瞧着!”
原来,按照历来刑场上剐人的规矩,第一刀应该先把犯人的两眼剟瞎,或者先把脑门儿皮剥下来,盖住两眼,然后第二刀再割舌头,目的是让犯人不能看也不能叫。太平天国起义以来,战事越打越烈,湘军、淮军等逮住了太平军,在“杀俘祭忠”的典礼上,动辄就用凌迟重刑并且广泛地变首先剟眼为最后剟眼,要被刑者眼看着一刀一刀从自己身上零割碎剐,也是极刑之上再加酷刑的意思。如今吕慎之照抄湘军的新谱儿,下令留下眼睛,行刑刽子就用一手去捏犯人的两腮,老马夫一甩脑袋,刚用广东话骂了一声:“丢你吕慎之个老母……!”就被一个钩子钩住了舌头,然后一刀割断,满嘴流血,什么也叫不出来了。
凌迟极刑,俗话就叫千刀万剐,据说始于五代,用于砍头不足以谢天下的罪大恶极者。宋元时代,史书上有关凌迟处死的记载还不多。到了明清两朝,刑律上明文规定:举凡谋反、逆伦甚至“妄议朝政”者,都要处以凌迟极刑,并且规定要割两千六百余刀之多,少于一千刀死去的,刽子手就有受贿的嫌疑,要受到惩罚的。历史上挨刀最多的据说是魏忠贤的“对食”客氏,一共割了一万多刀。壶镇团防局的乡勇,全部来自民间,对于剐刑,多数人只听说过,个别人也许见到过,但没一个人学过或执行过。因此这次行刑,也只能将就,刚割了三四百刀,连大腿上的肉还没片光,就因为伤到了大动脉,老马夫失血过多,气绝身死了。吕慎之下令把老马夫的脑袋割下来,放到了供桌的前面去。
剟(duō多)——用刀尖轻刺。
照吕慎之想:这一老一少,一个挖心,一个活剐,用来作榜样,总能够把这些不要命的狂徒们镇慑住了吧#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踏步走到了俘虏们的面前。这一回,他打算来个“一锅烩”,而不打算“单个教练”了,因为午时将尽,这一百来个人,刚处决了两个,要都是这样磨蹭起来,只怕三天也杀不完。他一手指着正在被零割碎剐的老马夫,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对战俘们声嘶力竭地狂呼:
“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不想活的,就是这样的下场!这就是给他活路他不走偏要自讨苦吃的榜样!你们大家仔细想想。要死还是要活?现在给你们一个最后选择的机会:不想死的,站到这边来,听候抽签发落!”
战俘中活动起来了。刚才的惨杀,在两种人心中产生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反应:一种人,看到老少两位战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在心头树立的,是正面的榜样,决心效法他们,做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硬汉子,不给太平军丢脸。这一路人,大都是从两广两湖跟随侍王征战多年的太平军旧部,他们依旧仰首挺胸,怒目而视,神色不变。另外一种人,看见老少两位一个剖心,一个凌迟,死得十分惨酷。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们恐惧了,动摇了。一种侥幸的心理随之而生:万一要是抽到割耳朵的轻刑呢?这一辈子不是还能够再活几十年么?他们抬头四顾,观察动静,终于一个,两个,慢慢地在人们鄙视的眼光下迈出了脚步,接着五个,六个,在惊恐不安的心情下跟了上去走到了另一边,一共有十二三个人。这一路人,大都是左库哗变的那一拨清军败兵以及历次战役中被迫投降的官兵和团练。吕慎之脸上闪过了一丝得意的神色,用一种胜利者的傲慢眼光,瞥了一下不驯的那一群,再一次发出恫吓:
“你们怎么样?都不想活了吗?听明白了:不愿意抽签的,统统凌迟处死!”
活剐的残酷,又征服了两颗忐忑不安的心。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也加入了试签的一群中去。此后,任凭吕慎之怎么大叫大喊,再也没有一个人理他了。
吕慎之点了点数,愿意抽签的共十五人,不原意抽签的共七十二人,这大大出于他原先的预料之外,使他很不满意,不过总算没有砸锅,没有惨到连一个人也不愿意跟他合演这台好戏的地步。他心中极不痛快,恨恨地下令:
“把这十五个人带到灵前去磕头忏悔,等候抽签;剩下的逆贼,统统斩首!”
按照事先的安排,两支号筒呜呜地吹了起来。号声中,几名团丁抬来一坛子烧酒和一箩筐馒头,依次递给每人一个馒头一碗酒,这叫做吃断命饭,也叫做吃定心丸、喝迷魂汤。按照衙门里处决犯人的传统习惯,馒头应该有三个,酒应该有三碗,而且酒里应该兑上一种药粉,吃了以后,可以令人神志昏迷,然后插上犯由牌,游街问斩。今天既然是军营式的“祭忠”,而不是衙门式的处决,也就没那么多的讲究了。
吃过了断命饭,祭坛前面升起一个七寸大花炮,战俘们知道自己的升天大限已到,有仰脸向天,爆发出一阵狂笑的;有眼望故乡,放开悲声嚎啕大哭的;也有引吭高歌,唱开了小曲儿大戏的。笑声哭声戏曲声汇成一片,分不清是悲、是喜、是哀、是乐、是恨、是爱、是怒、是悦,这种混杂喧嚷、难辨哭笑的闹声,除了集体屠杀的刑场上,别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听到的。这种临刑之前的“哀哀绝唱”,令人毛骨悚然,头发倒竖,只要听见过一次,就终身都不会忘记,而且出了身临其境者外,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世界上有两种发自人类的呼喊声最最难于入耳:一种是战场上面对刀枪被迫冲锋时的喊杀声;一种就是刑场上面对屠刀的怪叫声。两种喊声,都是面对死亡,又都是借喊叫给自己壮胆的。异途而同归,于是“异曲”也就“同工”了。
第二个花炮升起,临刑的人离鬼门关越来越近了。他们有的高呼:“侍王长金!你在哪里?我们好找你去投到啊!”有的大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以后,老子还要反上金銮殿!”也有的大放悲声,告慰父母:“爹娘啊!孩儿大限已到,今生今世,不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了!等到下一辈子,变牛变马来报答老人家吧!”更多的人则利用这短暂的瞬间,呼兄唤弟地跟多年来患难与共的战友们互相道别。第三个花炮响起,一声“开刀”,众团丁一齐动手,两个对付一个,七十二颗脑袋,一一割了下来,依次献到了灵座的前面,堆成了一座半人多高的人头金字塔。
回头看看这个人宰人的屠场,桥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无头尸体,殷(yān烟)红的血水淌了一地。杀人的人,由于都不是训练有素的刽子手,尽管是两个对付一个,也依然弄得满身是血。
不愿意悔过的,已经掉了脑袋;愿意悔过的,还要在灵前抽签,还要让“英烈”们最后决定是不是宽耍蝴们。这一回,吕慎之不再上当了,他命令这十五个人分两排在供桌前面跪下,对灵牌叩头。出于对生的渴望,这十五个人跪在地上,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大声祈祷,祈求英灵明察,给予从轻发落。
祷告完毕,吕慎之明令把签筒放在地上,叫他们背过脸依次去摸。
摸着挖眼割耳的,感谢英灵宽恕,庆幸自己的活命;摸到剁手刖足的,真叫又悲又喜:喜的是可得不死,悲的是酷刑难挨,再说,缺手断脚,此身已残,虽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致于那些抽到了死签,仍不免砍头挖心的人,那可真是又悔又恨,无地自容了:折腾了半天,出尽了丑态,不但不能免去一死,对那抽到“剖心”竹签的人来说,比起砍头来,那可是罪加一等的刑罚呀!
抽到了死签的共八人,在悔恨交加中被砍了头,挖了心。抽到活签的七人中,三个砍手,两个剁脚,挖眼割耳的一样一个。吕慎之好戏串成,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一声“动刑”令下,屠场登时又变成了阎罗殿活地狱:地上垫起了砧木,将受刑的人捆成了一根棍儿,由几名膀大腰圆的团丁摁住,把手或脚搁到了砧板上,闪亮的大刀高高举起,一刀下去,鲜血迸流,那砍下来的手脚在地上还能动弹抽搐,可是失去手足的人,却已经在一声惨叫中昏死过去了。
对全部战俘八十九名的发落,在挖眼割耳的呼痛声中结束。这时候,大桥上的情景,比一场肉搏战结束以后的战场还要惨酷:桥两旁的石栏杆下,堆满了无头的尸体;桥面的石板上,流满了发黑的污血;祭坛前面,失去了手脚眼耳的战俘苏醒过来,呻吟惨叫之声,裂人肺腑。场上的绅衿和死难者亲属,虽然也有人中途逃席,不过到底不多。据说,杀人的人,只要杀过一个,就会杀红了眼,再杀多少个,也不会手软了;同样道理,看杀人的人,只要看过一回,也就会看红了眼,再杀多少个也不在乎了。这些绅衿和死难者亲属们大概也是看红了眼的缘故吧,原先浑身筛糠的,这会儿不哆嗦了;原先闭上眼睛不敢看的,慢慢儿也把眼睛睁开了。更何况多半儿绅衿身兼财东,对于太平军恨之入骨,剐之犹感不足;小半儿绅衿身兼族长,开祠堂行族法的时候,什么样酷刑也都已经司空见惯,加上临来之前,一个个全都灌足了黄汤,酒助胆气,胆借酒威,这阵子居然还能正襟危坐,竟把一场鲜血淋淋的屠戮,当作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来欣赏!
八十九名战俘,九死一生:惨杀了八十二人,留下受活罪的七人。大桥的南头,还剩下十来个“逆民”没有发落。为了给自己制造名声,也为了给绅衿们看一场好戏,半天来,吕慎之大喊大叫,又蹦又跳的,这时候,早已经声嘶力竭,唇干口燥,感到疲惫不堪,难于支持了。加上右手被咬去一块皮肉,草草包扎,未曾上药,只觉得一阵一阵痛彻心肺。再一想:属于民团“杀俘祭忠”范围之内的人已经发落完毕,剩下民政上的事情,现有王太爷在此坐镇,真所谓“水大漫不过鸭子去”,还是给他留点儿体面,不要过于僭越的好。主意打定,就转向王泽民拱手施礼说:
“启禀老父台:所有东乡地面擒获匪俘共八十九名,俱已发落完毕;下余九名,均系本方附逆百姓,如何发落,请老父台审问定夺。”
老父台——明清时代地方绅衿对本县知县的尊称,系从“父母官”一词引申而来。“父母官”是老百姓对本县知县的尊称。
王泽民对于吕慎之这种识时务顾大体的做法心里颇为满意,假装谦逊一番,也就当仁者不让起来:怪声吆喝,三班衙役两旁儿站班伺候;厉声下令,九名犯人一字儿并肩跪齐;转眼之间,县太爷升座问案,杀人的屠场又变成了审判的公堂了。
这九名“逆民”当中,除了绍周祖孙之外,还有六名男子和一名三十多岁的妇女,外加一个与案件无关的六七岁的小姑娘。王泽民挨着个儿看了一看,见这个妇女虽然饿得精瘦,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而且已经被这场血淋淋的大屠杀吓得失魂落魄,惊慌失措,但是从她的脸型轮廓上,还能够看出当年丰润时候的标致来。她身穿缟素,脑后的发髻上扎着白头绳,可知她是个居孀的寡妇。县太爷对匪案中居然出现了女人,估计不是通匪就是窝匪,就吩咐她往前跪一步,先问她的案子。
经过简单审问,那女人的口供大致是这样:寡妇赵徐氏,三年前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在家门口摆茶摊、粥摊兼卖零星物品过日子。去年四月初三日夜里,因为下大雨,赵徐氏帶着女儿早早地就上了床,母女俩都已经睡熟,根本就不知道太平军冒雨突围的事情。夜半时分,大雨刚停,突然房门被撬开,掩进一个人来,脱去湿衣服,上床就要强行非礼。正推拒间,一群民团破门而入。掀开被子,火把下照着的是两个赤精条条一丝不挂的男女。根据那男人的头发样式和说话的口音,可以判断出他是冒雨突围的太平军,于是她就以窝藏叛匪罪拘捕在案。其实她与这个太平军根本就不认识,以前也没有任何来往。赵徐氏口呼冤枉,吁请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为她剖析冤情,解脱这一场飞来的横祸。
这个在赵徐氏家里被俘的太平军,吕慎之当然早就审问过了的。这时候听见赵徐氏依旧这样招供,就笑着把他审问俘虏所得的供词叙述了一遍:
那天夜里,有个太平军叫马天祥的从壶镇突围出去,好不容易甩掉追捕的民团,只剩下单身一人,跟大队人马失散了。逃出约莫有五六里地之外,听听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放慢了脚步,仔细一看,見路边好像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屋,就摸了过去,在檐下先躲一躲瓢泼大雨。呆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有些发困,身子往后一靠,不料身后就是房门,而且那门竟“吱吽”一声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屋里没点着灯,床上有个女人听见门响,马上就接应说:“下这么大的雨,亏你怎么跑得出来!快把门插上,把湿衣裳脱了,上床来吧!”马天祥只当遇上个好心大嫂要救他,正在犹豫不定,忽然听得四外人声嘈杂,由远而近,接着灯笼火把的亮光映红了窗户纸,马天祥怕民团进来无处可逃,急忙脱光了全身衣服,钻上床去。那女人在床上一摸他的身子冰凉,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用热身子焐着他。这时候门外好几个人同时敲着门板,几条破锣似的嗓子在大声吆喝:“开门!开门!有长毛逃到这儿来没有?”那女人吓得哆嗦着回答:“没有,没有,没有长毛。我们孤儿寡母的,从来不跟长毛来往。”一条嘶哑的嗓子发狂似地怒骂:“别听她假正经,进去搜!”说着,飞起一脚,踢断了门闩,小木门呼地开开,一伙儿七八个人蜂拥而入,一眼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个男人,拿火把一照,这才看清这个野男人留的是太平军的长头发,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一把把钢刀不是指着他的心窝儿就是架在他脖子上。事情到了这一步,马天祥就是有十双手,也招架不住;那女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了。其结果,当然是一根绳子上拴俩蚂蚱,跑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全都抓进团防局去听吕慎之发落。临行之前,那寡妇给小女儿穿上衣服,睡得逃迷糊糊的小丫头睁开眼睛,根本闹不清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据此,吕慎之判断:男女双方的供词全都有假,赵徐氏与那太平军,一定是早就有了私情的奸夫淫妇。夜不闭户,并非疏忽,而是故意为情郎留的方便之门;所以那长毛突围出来,不随败军往永康方向逃窜,而是直奔赵徐氏家而来。因此,这不是一件强奸未遂的案子,而是一件窝藏叛匪的案子。
听完了供词、证词和判词,办案多年颇富经验的王太爷手捋着胡子一阵哈哈大笑,接着摇头摆脑地说出了一篇与众不同的独到见解:
“以学生看来,此案不过是一出阴差阳惜、乱点鸳鸯谱的活剧而已。试想兵荒马乱之时,孀妇独宿,焉能夜不闭户?吕团总认为疏忽是假,留门是真,诚为真知灼见。唯所等之人,则绝非粤匪。试想逆贼趁雨夜突围,孀妇焉能事前知晓?事先既然不知,则又留门何为?待到有人排闼(tà踏)而入,赵徐氏只以为是奸夫应约而至,立即呼之唤之,脱衣上床,温之亲之,百般体贴,搂之抱之,千种柔情,一齐发作;待到火把一明,照清面目,方知阴差阳错,怀抱者并非情郎,实乃陌路也。此妇人既非有意窝藏叛匪,自当不应以附逆论处。何况羁押已近一年,罪刑早该两抵。以学生愚见,此等桑间濮上之事,不若免于究处,放她母女们一条生路,诸公如何?”
学生——明清时代,地方官对绅衿同僚等称“老先生”,而自己谦称“学生”。
县太爷的明判,颇能言之成理,何况又是出于太爷之口,谁不同声附和,借此恭维捧场呢?于是合座绅衿中,颂扬之声此落彼起。王泽民更是眉飞色舞,踌躇满志,怡然自得,俨然是包拯重生,海瑞再世,以青天大老爷自居起来。吕慎之犯不着为了无足轻重的一介细民跟太爷抬杠,也就点头答应了。当即带上赵徐氏来,严词训斥一通之后,下令开释回家。
赵徐氏得到开脱,欢喜不尽,也顾不得辩白奸情的有无了,正要叩头谢恩,忽然有她本族的族长赵老太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吕慎之拱了拱手,发话说:
“且慢!赵徐氏通匪之嫌,既出无意,其罪似属可恕,然则下余奸情一节,不知老团总将何以处置?”
吕慎之莞尔一笑:
“自古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如今一无本告,二无奸夫,这样的无头公案,也不在团防局职责之内,恕在下不愿多管了。”
赵老太爷摆出一副卫道者的面孔,老气横秋地说:
“寡妇偷汉子,明明是欺负亡夫于九泉之下,罪不容诛。如此欺天大罪,团总若不正之以国法,在下可要绳之以族法了!”
吕慎之见这个多事的老头子说话盛气凌人,心里老大一个不高兴。话既然已经僵到了这个份儿上,干脆就拱手相让说:
“既然如此,请老先生按族法处置就是。”
赵老太爷仗着自己是族中的元老耆(qí其)宿,儿子大小也是个官儿,平时在族中讲话一向说一不二,于是就当仁者不让,再变公堂为祠堂,粉墨登场,以族法为绳,审问起奸情来。
赵老太爷摆出族长的架子,挥舞着族长的权杖,傲然居中高坐,把赵徐氏带上堂来,声色俱厉地逼问她奸夫究竟是谁。赵徐氏先是矢口否认,力白其无;禁不住赵老太爷得理不让人,逐条批驳,若不承认另有奸夫,就得承认与太平军私通,罪名更大。赵徐氏想来想去,无法推托,将心一横,就把奸夫的名字说了出来。赵老太爷一听,顿时就傻在那里,瞪直了眼睛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赵徐氏所供认的那个奸夫,正是赵太爷庶出的第三个儿子赵小三儿。
庶出——指妾生的子女,以区别于正妻所生的“嫡出”。
这个赵小三儿,大名赵子林,仗着哥哥是个官儿,父亲是族长,家里又有几个臭钱,三十五六岁了,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整天不是茶馆儿里泡,就是赌场中混,尽管家里有个满说得过去的漂亮媳妇儿,可还是东偷鸡,西摸狗,到处打野食;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让他勾搭上手的也不止三个五个了。儿子的这些所作所为,老头子并不是不知道,只为这个小三儿是他已故的一个爱妾所生,“爱屋以及乌”,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舍不得管得太严。想不到小三儿一偷二摸地居然又偷到小寡妇的门上去了。这事情,可就有点儿不好办啦!
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习惯,有丈夫的媳妇儿偷汉子,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只要亲夫不管,别人也管不着。至于大姑娘养汉子,只要做父母的不出面,也不过作为一件丑闻给街谈巷议增加一些谈笑资料而已。唯独对于死了男人的寡妇,却另眼相看:一旦发现寡妇有了奸夫,就会群起而攻之,轻则吊打一顿,赶回娘家;重则开祠堂由族长们按照族法处置。那时候,奸夫淫妇不是背上磨扇沉潭,就是裹上油棉“点天灯”,多半儿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要如此严办的理由,就因为这是“未亡人欺负亡夫”,因此活着的族人们必须为死者主持公道,不能让死者含冤负屈于九泉之下云云。
这种风俗和族法,赵老太爷身为族长,当然是一清二楚,最明白不过的。对于这种“欺负亡夫”的丑行,赵老太爷更是一向深恶痛绝,并且执法无颇,如有发现,立即从严处置,绝不宽容。可是今天这种风流韵事一变而为杀身大祸降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他可就感到棘手了。尽管都是奸情案子,别人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可就大不一样:寡妇偷汉子,他可以下令处死一百对这样的奸夫淫妇,但是自己的儿子,他半个也舍不得。更何况,更何况这个儿子又是他爱妾所生的宝贝疙瘩呢?
遇上这么挠头的案子,要是换上别人,就会无计可施了;不过赵老太爷主管族务多年,是个十分干练的能员,错愕之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即脸色一变,眼睛一瞪,指着赵徐氏破口大骂:
“大胆的无耻淫妇,竟敢血口喷人,诬告乡绅!你只当攀扯上我家儿子,就可以从宽发落,饶你一死么?实话告诉你,休得痴心妄想!我家子林,自打粤匪侵占壶镇以来,宵衣旰(gān甘)食,带领团丁,日夜巡守,哪得风雨之夜,上你泼妇家中奸宿之理?可见一派胡言,不攻自破。你若是老老实实,供出与何人通奸,念你孤儿寡母,日食艰难,出于无奈,倒还可以怜悯一二,放你一条生路;如今竟敢胡攀乱扯,含血喷人,实为天理所不容,人情所不许。像你这种不长人心的淫妇,若不从严惩处,岂不是姑息养奸,为合族招无耻之骂名,为一方树靡乱之淫风么?既然你不肯说出奸夫的真名实姓,执意以死相庇,我也不来苦苦追问,你们两个的罪名,就由你一个人承担了去吧!”回头吩咐管祠堂的:“到街上去拎一桶桐油来,就记在赵大常的账上,再传我的话,通知地保鸣锣聚众,把赵姓族人都聚到祠堂前面去,即刻把这个欺负亡夫的无耻淫妇押到祠堂前面去当众点天灯处死!”
赵大常——缙云旧俗:某姓何族公有的财产,称为某姓大常。
赵老太爷的匆匆判决,第一分明是袒护儿子,第二也因为刚才吕慎之出足了风头,赵老太爷也想在这样的场合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和权力而已。在座诸公,谁不明白其中奥妙?
吕慎之听他吹了半天大气,奸夫倒是果真审出来了,却因为是他儿子,打了个马虎眼儿,倒要把这个可怜的孀妇处死以图灭口,心里很不以为然,只为大家都是场面上人,鼻子里虽也哼哼连声,却不便多加干预。王泽民身为地方官,却无权管人家族中的事务,只能斜着眼睛,看着赵老太爷如何行事。
赵徐氏今天之所以供出了赵小三儿来,一方面固然因为赵老太爷钉问得太紧,无法转圜;另一方面,料想供出他儿子来,总可以落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的。没有想到赵老太爷当众出丑之后,下不来台,老羞成怒,不但不从宽发落,反而动了杀机,加她一个诬告之罪,要用最惨酷的火刑来处置她了。她在失望之余,加上恐惧,趴在地上,一面朝王泽民和众绅衿们连连磕头,一面滔滔不绝连哭带说地细叙赵小三儿如何在半年之前帶着团丁借查夜为名奸宿她的经过。赵老太爷听了,忙叫人从她身上撕下一块布来把她的嘴堵住,帶到赵氏宗祠前面去了。
赵老太爷处置完了赵徐氏,只等着一会儿到祠堂前面去当众点火执行了,于是族法又让位给国法,继续由县太爷来审问“附逆”的叛民们。
王泽民一边听着赵老太爷审淫妇,一边早已经把跪在地上的几名“通匪犯”都琢磨审视了一番。这八个人当中,年龄不一,最小的是本良,不过十四五岁光景,倒退三年,太平军过境的时候,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难道也是个通匪犯么?王泽民对这件事情发生了兴趣,就吩咐本良往前跪半步,先审问他的案子。
本良在石板桥面上跪了半天,两个波罗盖儿疼得钻心,往前挪半步,疼得更加厉害。要按照他这个时候的心气儿,真想就此站起身来冲上去一脚把公案踢翻,然后像太平军哥哥那样去壮烈就义。但是想到爷爷再三交代他的话,又不敢任性胡来,只得强噎下一口气儿去,按照事先串好的口供,招认说:前年自己跟随爷爷在县里看守栈桥,太平军强迫爷爷带路,他也只好跟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由于本良的口供,不能不又叫出他祖父来一起审问。吴绍周倒是不含糊,一口承认自己确实给太平军带过路,不过也特别申明当时受到胁迫,事出无奈;又想到从县城到壶镇,山高水恶,一路上险要关隘不下十几处之多,要是把太平军往埋伏圈里带,正可以借此机会把太平军一网打尽,因此才冒死带路,以图为朝廷尽忠。怎奈几次把太平军带进绝地,偏偏各处险隘不是无人把守,就是守兵极少,无济于事。只有路过龙珠山的时候,才受到了伏兵狙击,太平军伤亡不轻。到了壶镇以后,侍王长金怀疑带路人有鬼,把祖孙二人全都关了起来,还是自己想方设法逃出来的。如果县太爷判定为太平军带路有罪,该当何罪,甘愿领受,只求把还不懂事的孙子开释。
县前大桥的兴建,王泽民身为县令,当然不会不参与此事。破土奠基那天,他亲自去拈过香,酹过酒,还挖过三锄头。对于指挥整个工地各项工程精明强干的老师傅,至今犹留有良好的印象。一来是吴绍周所说情由颇为合理,二来想到他日大桥复工,还要用他,于是一转眼间,一个两全之计在王泽民的脑袋里油然而生。只见他先是一声干笑,然后转过脸去,对吕慎之说:
“老先生,以学生看来,这个老石匠,倒算得上是大清朝的一位忠介良民呢!回想前年粤匪来袭之时,商民百姓,逃之唯恐不及,独有这个石匠,不避刀兵,留在桥头,守护建桥材料,学生是亲眼见到的。只此一项,即堪嘉奖。至于被迫带路,原想把太平军领入险境,可惜老先生未及设防,有负他的一片忠心,不然,如能趁机将来犯逆贼一鼓荡平,倒是他的第一功呢!”
吕慎之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半天,这才说:
“老父台责怪治下布防不周,不佞愿引咎自责。不过老父台总也知道,壶镇团防局属下,仅此二百团勇,主要防守壶镇一镇的安全;而从县城到壶镇一线,险要关隘不下十余处之多,鞭长莫及,些许人马只能布于最紧要处。龙珠山一役,能以少胜多重创敌军,即倚仗集中兵力,以逸待劳,据险而守之功。不是在下夸口,若有精兵三千,即可以步步为营,处处设防,贼势再猖狂,也难入我东乡一步。不过这都是纸上谈兵,且又事过境迁,无需再去提它了。说到这个石匠,此人久居东乡,这座大桥,即为其亲手所建,平日言语谨慎,工于心计,个性梗直,敢作敢为,若非其自愿之事,虽刀剑水火,亦万难夺其志,可见‘强迫’一说,显系遁词,老大人切莫受其愚弄。关于此人生平,舍亲堂内弟林国栋知之颇详。大人如若不信,不妨一问,便知究竟。”
林国栋一听吕慎之把自己牵扯上了,登时慌了手脚。他是个生平没出过本县的土财主,见了官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如今要他证实吴绍周的为人,手抓头皮,真不知从何说起是好了。按说他跟吕慎之既是内亲,只要跟着别人家定的调子唯唯诺诺地照描一遍,也就是了。不过林国栋的为人,有他与众不同之处:他是既要银子,又要面子,讲究的是和气生财,逢人笑脸相迎,当着面儿绝不说别人的坏话,鬼点子尽在背地里使,真是被他宰了还夸他刀子快,被他吃了还夸他是善菩萨。因此,当地吃过他的亏、深知他底细的人,才会送他一个“笑面虎”这样的美名。他想到吴石宕与林村近在咫尺,吴石宕的工匠们又是出名的良善忠厚,要是顺着吕慎之的话茬儿说,杀了吴绍周,不单对自己一无好处,只怕还会因此给自己招来冤家对头。想来想去,觉得不如送一个顺水人情,要是只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够救下吴绍周的一条性命,既不费自己一个铜钱,又可以使吴石宕人对自己感恩戴德,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主意打定,又斟酌了一番词句,这才离座抱拳,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说:
“老父台要问这个吴绍周的底细,治下可以说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祖籍永康,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他父亲吴家宝老师傅来壶镇修建这座大桥,就在北山脚下安家落户,离舍下只有三里之遥。四十多年来,一直是我家石宕的租户。要说他的为人,这方圆十里八里之内,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忠厚耿直的良民。反叛朝廷、依附粤匪的情事,照治下看来,是绝不会有的。再说,县前大桥一旦复工,少不了还得他去营建修造。老父台如能念其被迫带路,出于无奈,留他一条活命,令他在修建大桥中将功赎罪,岂不是功在朝廷,利在百姓,两全其美么?”
王泽民听了,正中下怀,手摸下颔,频频点首,反复思忖着如何发落这个老石匠。半晌,这才传话叫带吴绍周亲属。
其实,吴绍周的兄弟子侄们,早就挤在大桥南头,等候多时了。只为有团丁拦阻,不得上前。这一伙儿吴石宕人,自从吴绍周被吕慎之抓走以后,就在商议对策,一面写下申辩状纸,打算在县太爷面前申诉,一面也做下了拼一个鱼死网破的最后准备。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吕慎之居然会把杀人屠场安排在大桥上,两头一堵,闲杂人等,一个也近前不得。他们眼睁睁地看见太平军战俘一个个惨遭屠杀,却又毫无办法。战俘杀完,县太爷开审“叛民”,头一宗案子,就审本良、绍周,但是大桥南北两头,相隔五六十丈,只见县太爷摇头晃脑,指手划脚,却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判的是何刑。正无可奈何间,忽然两名衙役来传吴绍周亲属上堂回话,大家心中忐忑不安,又不能全数上堂,只好让吴绍周的两个弟弟绍兴、绍林和吴绍周的两个儿子立志、立本随着公差上堂去见县太爷。
亲属们上堂来,一字儿挨肩跪下。王泽民先说了说给太平军带路按律应当问斩的话头,然后送一个面子给林国栋,说是有地方绅董出面讲情,看在胁迫无奈的份儿上,从轻发落,死罪可以改为活罪;此外,战乱结束,缙云县前大桥复工在即,吴绍周如能在建桥工程中戴罪立功,罪刑还可以酌情减免;要是吴石宕全体石匠肯于在建桥工程中出徭役,一俟大桥建成,吴绍周即可免罪开释。他要吴石宕人商议一番,当堂具结。
绍兴、绍林和立志、立本四人一合计,明知道县太爷是趁机敲诈,可是为了绍周的活命,不得不委屈求全,只好横下一条心来,当堂写了一份愿意以徭役赎罪的甘结,带了本良,退下堂去。
吴绍周的案子就这样结束了。剩下几个“通匪”的“叛民”,王泽民又草草地问了几句,就吩咐跟吴绍周一起带回县里复审,以便叠成案卷,按律查办。
其实,王泽民见今天吕慎之一口气儿杀了几十个人,自己就是把这几个“叛民”全数杀掉,也占不到上风了。因此存心一个不杀,统统带回县里去查办。这样,不单落下一个县太爷秉性仁慈的美名儿,人犯到了县里,一根弦儿老是扽着他们,就不怕他们家里不变着法儿把银子送进衙门里面来,真是一举而两得。这比起不问青红皂白,一味只知道杀人的吕慎之来,实在高明多了。
王泽民审完了案子,吕慎之宣布“祭忠”典礼完成,除赵老太爷要赶回祠堂去处置赵徐氏之外,其余太爷、守备及众绅衿们全都缓步走下桥去,到吕氏宗祠饮酒欢庆。
官绅耆宿们退席,团勇们整队回营,大桥南头的老百姓们嗡地涌上了大桥,有的忙着去解无头尸体身上的麻绳,据说用这种绳子拴牛,牛就永远不会受惊奔跑;有的用事先准备好的馒头去蘸那尸体脖子上汩汩而流的鲜血,据说这是治疗肺痨病最好的良药;而更多的人,则是来凭吊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所遗留下来真实场景。
当天黄昏以前,有那行善的人家,出钱雇了十几个汉子,把桥上的尸体全都抬到义冢上去掩埋了。人们心里,都有一杆称量是非好歹的戥子,他们把没有抽签的那七十四人埋在一起,把抽了签的八人单埋在一边。至于那些砍了手脚、剜了眼睛的“刑余之人”,则由当地的花子头儿收留到悲田院里去,那里专收这种残废人,先用土法替他们治伤,等伤好了,也就加入到“伸手大将军”的行列中去,当上了叫花子了。
悲田院——指乞丐收容所。“悲田”,佛家语,指贫穷。
“祭忠盛典”结束以后的第二天,县太爷、守备和一众绅衿们起驾回县,旗伞仪仗之外,还加上一挑挑的人头和七个五花大绑的“通匪叛民”,给县太爷增加了不少的威风,也给沿途的老百姓增加了许多惊恐。兵荒马乱的年月,连狗汪汪两声都会令人心惊肉跳,更何况是县太爷鸣锣开道而来,轿子后面,又挑着八九十个血淋淋的人头呢!
王泽民回到县里,一面把吴绍周等七名人犯送进临时隔起来的牢房中去,一面写了一份“桥梁冲断亟宜修复以利行人”的呈文送了上去。几月之后,府里批复下来,无非是“约请士绅寅僚筹商劝捐办理”之类的话头,一分银子也拨不下来。当时战事初定,士绅们元气大伤,大都自顾不暇,无意捐助款项;战前已经收上来的,除各项支出,余款由曹老秀才带往乡下,全数遗失,连老秀才本人也没有活着回来。这一次,虽然仍有热心人士带着本子四处劝捐,但是捐款寥寥,无法开工。
县前大桥离吴石宕七十多里,与吴家关连不大,可是吴石宕人却天天盼着大桥早日复工。因为吴绍周押在县大牢里,大桥一日不建成,吴绍周就一日不得自由。因此吴石宕人对这座大桥的关心,简直超过了县城里的人们。他们每次进城去给吴绍周送衣食,总要催问经办的绅董何时方能凑足银两,以便及早开工。王泽民明知吴石宕人心急如火,但是款项不足,也没有办法。
一直拖到了同治三年甲子仲春,温处道道台王景澄路过缙云,王泽民会同合县绅衿恺切陈词,王道台方才答应先从别处挪几千吊钱,择日开工。
于是吴石宕的大小石匠们,一齐来到县里出徭役,除了日食三餐之外,一个工钱也没有。吴绍周带着锁链儿,每天一早由衙役押来工地,天黑了由公差带回大牢,以犯人的身份指挥整个桥梁工程。
大桥开工不久,王泽民就升迁离任,委下一个府同知衔的知县谭明经来接替。谭明经比王泽民的神通大些,办法也多些,心肠也毒些:他先从浙江巡抚马新贻处打通了关节,居然拨下三千两专款来,然后想方设法凑足一万两银子,加上全体吴石宕人的无偿劳役,经过两年时间,一座比原继义大桥高出一丈多的同善大桥,终于在同治四年乙丑隆冬完工建成了。——建造大桥的前后经过,立在桥头的那块碑记上虽然都写得清清楚楚,可是关于吴绍周以罪犯的身份指挥建桥工程以及吴石宕人的全体无偿出徭役,当然是一个字也不会提起的。
同知——知府或知州的副手。知府的副手叫“府同知”;知州的副手叫“州同知”。
大桥开光那一天,全城男女老少欢天喜地,涌到城隍山看开光戏;工匠师傅们结清了账目,各自回家过年。出徭役赎罪的吴石宕人,没有工钱可算,也没有兴致去看戏,一大清早,就拿了县太爷的朱批到大牢前面去接绍周老师傅。但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牢头出来告诉大家:吴绍周老师傅昨夜得了急病,不及救治,已经故去了。吴石宕人明知这里面有蹊跷,但是抓不到证据,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领出尸首来,买一口薄皮棺材,运回吴石宕,在吴家宝的脚下安葬。
吴石宕人两年的无偿劳役,换回来的,只是一具尸首。
这就是王泽民的高招儿,谭明经的德政,朝廷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