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老石匠建大桥半途而废 太平军打天下功败垂成
作品:《括苍山恩仇记》 第一回:风云突变,老石匠建大桥半途而废。内外交困,太平军打天下功败垂成
咸丰七年(1857)仲夏,缙云县淫雨成灾,山洪爆发;恶溪两岸的田园房舍,大半被毁;横跨在县前沟通南北的继义大桥,也在这一场洪水中遭到破坏。
恶溪发源于“浙江诸山之祖”的大盘山,向南流经缙云县城,溪水从东门悠悠而来,到西山脚下折而向南,至丽水而汇入瓯江。曲折的溪水,时而奔腾穿越于陡峭的绝壁之中,时而缓慢流淌于宽阔的河滩之上。这是一条不通舟楫但可涉渡的浅水清溪。相传恶溪中藏有蛟龙、水怪,自古作恶:三年一小灾,十年一大灾,不时泛滥,沿岸居民,不堪其苦。
恶溪自古少桥,两岸居民往来,全靠在水浅处涉渡。雍正年间,县前曾建有一座浮桥,名叫龙津桥;乾隆年间,改建石桥,名叫大兴桥。到了嘉庆五年(1800),与上游的壶镇大桥同时毁于洪水。嘉庆二十四年(1819),先由壶镇望族吕载扬昆仲独资出银三万两建成了壶镇永济大桥。此桥因系载扬昆仲秉承老母蔡氏之愿建成,因此又名“贤母桥”。道光六年(1826),吕载扬的次子吕建盛又拿出白银两万多两,在大兴桥原址建造继义大桥。全部工程,由当年建造贤母桥的永康老石匠吴家宝的三个儿子绍周、绍兴、绍林挑班儿承建。那时候,吴家三兄弟已经在壶镇落户多年了。
吕载扬——(1752-1825),字周膺,号景真,又号继相,清缙云壶镇人,因经商致富。秉承母志,于嘉庆二十二年七月,与其弟载修、载训、载希开始动工建桥,至二十四年三月桥成,桥十三孔,长178米,宽4.1米,高约8米。解放后加宽,至今仍是永康通往仙居的公路桥。
继义大桥动工之初,吴绍周就看出这座桥的位置有些不对:恶溪溪水,由东门悠悠而来,流经县前,到城隍山脚也就是西山脚下折而往南,再慢慢向东南流去。
这座继义大桥,正好跨在城隍山脚溪流拐弯处的上方。桥的上游,两岸都是高山,河道狭窄;桥的下游,河道变宽,若逢洪水,沿岸冲来的房屋、树木、家具之类将全部被石桥拦阻于桥东。漂流物越积越多,势必堵住桥洞,造成桥东水位猛涨,压力剧増,大桥没个不被冲毁的。这层道理,吕建盛未必不明白,只是他也有自己的见地:第一,自古桥与路连,此桥建在县前,北边直通十字街口到北门,南边直通南长街到南门,为南北交通孔道,如果要挪桥,不但没有更好的桥址,而且势必要走弯路,来往不便;第二,就大兴桥原基重建,省工省料;第三,吕建盛是壶镇人,出钱在县城造桥,只是一宗义举,所有建桥事务与策划,不得不听从地方绅董们的主张。因此,虽经吴绍周再三指出:在这里造桥,不能经久,遇到稍大洪水,就有再次被冲塌的危险,但是吕建盛却始终没有理睬。结果,继义大桥建成之后,仅仅经历了三十个寒暑,到了咸丰七年,终于不出吴绍周所料,经不住一场稍大洪水的冲击,就倒塌了。
继义大桥倒塌以后,南来北往的交通,只好改用一艘木船摆渡。灾后农田减产,财源枯竭,重建大桥的义举,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人敢出头承担了。
咸丰八年(1858)三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进兵浙江,部将石镇吉(县志记载也作“进级”)攻下了处州。清军明大帅统领官兵扼守缙云与丽水交界处的驿道隘口桃花岭,总镇周李陶则拥兵分驻余岭和银场,互成犄角之势。
桃花岭两边都是高山,是缙云通往丽水的驿道中著名的险隘。传说桃花岭约为隋唐时代的善士冯大杲所开凿,原名冯公岭,后来山上遍植桃树,春天的时候满山都是桃花,俗名桃花岭,号称“桃花云里过,隘头半天高”,站在岭上,云雾尽在脚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所以这里不但是南北交通的要道,而且是兵家必争之地。宋代人杨亿拿它与四川的剑阁相比,明代人陈子龙有“百折桃花隘,雄关已近天,山川沉颢气,闽越辨苍烟”的诗句。清康熙间“瓯闽用兵”,就曾经在这里屯师。清人阮元曾有诗赞叹说:
白云横绝万峰齐,更踏东风向岭西。
掉臂已过白云上,回头尽见万峰低。
何年道士栽桃树,终古征人散马蹄。
我向东瓯催战舰,封关哪用一丸泥!
当时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江南雨季,道路泥泞,太平军与清军相持将近一月,双方均未出击,驻隘上官兵,自恃据险而守,逐渐大意。
四月十六日黎明时刻,大雨倾盆,太平军冒雨奔袭银场。官兵酣睡未醒,猝不及防,大败而逃。太平军乘胜追击,冒雨大战,接连攻下余岭和桃花隘,双方死伤无数,至今桃花岭上仍留有太平军与清兵阵亡将士的合葬墓,当地人称“愍(音mǐn敏,通悯)劫合冢”。明大帅带领败兵困守金华。太平军占领了缙云县城。不久,又占领了永康、武义两县。
六月间,清军发觉永康、武义的太平军兵力单薄,即发起猛攻。缙云县令周士英随即也带领民团乘机反扑。太平军首尾不能相顾,集结军队,收缩兵力,往西撤退。不久,石达开所统领的太平军全部退出浙南。缙云境内,又出现了偏安一时的相对稳定局面。
咸丰十年(1860),缙云县的绅衿耆宿们看到连年收成还算不错,太平军退出以后,两年来也不见有重返浙南的意思,于是又有那好事的出头聚会,商议如何重建县前大桥。费了许多口舌,总算议定了仍在原址上重建一座七孔的大桥,由本县财主杨瑞三、吕精心、吕建始、吕积厚、曹廷撑和赵墀六家各认建一孔,下余一孔,由劝捐所得资金合建;公举老秀才曹勋总理建桥事务,并议定新桥改名为“同善桥”。
有了银钱,有了总管,下一步,就该是聘请工匠,择吉动土了。
这时候,嘉庆二十年为了修建壶镇大桥而在北山脚下石宕旁边落户的老石匠吴家宝早已故去,他的三个儿子继承父业,已经成了当地有名的造桥师傅。四十多年来,子孙生息,繁衍后代,石宕旁边形成了一个聚族而居的小村落,村名就叫“吴石宕”。大小二十多名石匠,由长房吴绍周老师傅带领,经营一个石作坊,除了修桥铺路之外,也承接各种各样的大小石活儿。既然当年建造继义大桥的师傅们还都健在,这种驾轻就熟的工程,当然不必舍近求远去另请高明。因此荣任总管的曹老先生不辞辛苦,坐一顶小轿,亲自赶了六十里山路,到吴石宕洽谈。左盘右算,估工计价,足足响了一天算盘,总算把大桥工程全部包给吴石宕人了。
经过一番筹备安排,吴绍周老师傅带领兄弟子侄和一众工匠们来到了县里,安排了搭棚、铺草、籴米、做饭这些杂事以后,顾不得歇息,先带领几个打头的师傅踏勘了现场,计议了一番,就急忙去找总管,又提起三十多年前提过的老问题来。
石宕(dànɡ荡)——采石场。
曹老学究倒是一个办事认真的人,虽然明知道改换桥址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也还是不惮其烦地再三向师傅们请教在不迁桥址的前提之下有何补救的办法。绍周师跟工匠们合计的结果,出了两个主意:一个是降低桥面一丈,这样,洪水一到,水流可以从桥面上漾过去,顺流漂来的房顶、树木、家具等不会被桥身拦阻,可保大桥安全,还可以降低造价,缺点是每逢水位稍高就只得断绝交通;一个是提高桥面一丈,使桥洞増大增高,泄水量增大,洪水再高,也没不过桥洞去,不是太大的漂流物,也大都能从桥洞中顺流而下,如果不是遇到特大洪水,也能确保大桥的安全,只是不免要提高大桥的造价。曹老先生得到这两个办法以后,又来回奔走于各大财东之间,再三分说,终于说服了一众施主们,决定多拿出若干两银子来,把新桥增高了一丈。
建造大桥,必须在冬令枯水季节,先筑起一道土石堤坝,把溪水拦向一边,然后打桩,砌桥基,等到所有的桥墩都高出春汛最高水位以后,还要用木板搭成一座运料用的轻便栈桥,这才能竖起发券的柱架,开始砌桥洞。新的同善桥,是在旧桥的基础上重建的,桥基倒是不用重选重砌了,只是水中有很多旧桥的石料还用得,也都要在枯水季节打捞上来,整理后待用。
绍周师带着兄弟子侄和各地汇集来的大小粗细石工们,从咸丰十年十月吉日祭过鲁班师破土动工以后,经过通力合作,到第二年的二月初二龙抬头春汛到来之前,六个大桥墩,都已经基本砌出最高春汛水位以上五尺;散落在桥址下游半埋在泥沙中的旧石料,也都扒了出来,抬到了岸上;新开采的石料,也大都准备就绪。于是,第二期工程接着开始了。
咸丰十一年(1861)五月初,缙云县前大桥工地上人来人往,热火朝天。桥墩一天天高起来,两岸之间架起了栈桥,两个桥墩之间竖起了发券的拱架。大小粗细石工,有筹划的,有搬运的,有錾凿的,有堆砌的,各得其所,有条不紊。眼看着一座更高的新桥,就要飞架南北,平地而起了。
正在紧张施工中,忽然有消息传来:太平军侍王李世贤部已经紣江西入浙,正在奋力攻打处州,不久即将挥师北上,取道缙云、永康,攻打金华。消息传开,城内的老百姓倒不太着急,他们有咸丰八年太平军过境的经验,知道平民百姓们只要在大门上贴一个“顺”字,太平军是不会加害的。心里害怕的是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因为他们也有了咸丰八年的经验,知道太平军是专门跟官绅财主们作对的。他们胆战心惊,真个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赶紧收拾箱笼细软,雇上一帮挑夫轿杠,挑着金银财宝,抬着太太小姐,跌跌撞撞,连夜逃到乡下去了。
发券建筑业行话,读作fá-xuàn伐楦,就是砌圆拱。
大桥总管曹老秀才虽然不是财东大户,充其量不过是个尚能温饱的小康人家,但他是个在学的秀才,根据三年前的经验,知道太平军固然惜老怜贫,但是对于儒生却是不怎么敬重的。那一年,县里有个八十多岁的增广生叫朱凌逵的,为人一向迂腐,心心念念只想当个大清朝的忠臣,只是苦于没有机缘,无法实现。听说太平军打过来了,就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垂暮之年为子孙后代换一个顶戴前程。他让家人带着细软逃到乡下去,留下自己一个人守住空宅。太平军一到,他不但不在大门上贴“顺”字,还迎上前去,口口声声大骂“逆贼”,惹恼了太平军,先割了他两只耳朵,又赏了他一刀,总算成全了他的名节与宿志,事后朝廷果然赏了他一个世袭云骑尉的封赠。曹老先生还没有迂腐到愿意用自己的脑袋瓜儿去为子孙换取顶戴的程度,再说,他经管着大桥的营建,一应银钱款项都在他手里掌管着,如有丢失,卖了他全家也赔不起,于是匆匆地结算了账目,收拾收拾,也逃之夭夭了。
对于一项正在进行中的土石方大工程,管事儿的固然可以包上账本儿,说走就走,但对于实地施工的匠人师傅们说来,却不是一件说撤就能撤的事儿。工地上,不说大小工棚了,单单架起一座栈桥来,就要耗费许多工料。如今突然停工,拆吧,不是一两天能够拆掉运走的;不拆吧,眼看着上好的木料就要被偷被毁,一旦开工,又上哪儿变去?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一根杉篙、一块木板,来之不易,对工匠师傅们来说,可都是宝贝呀!
绍周兄弟从曹老秀才家结清账目回到工棚,给搭伙的工匠们发放完工钱以后,兄弟三个一商量,决定由绍兴、绍林带领众子侄先回吴石宕,由绍周带领一个小孩子留下来,守着工棚和栈桥。
増广生——清制:学中正额之外续加的生员,称为“増广生”,简称“増生”,数量与廪生(在学中领取廪米的生员称为“廪膳生”,简称“廪生”)相等。有缺,由附生(廪生、増生之外,凡考取秀才的,通称“附生”)经岁科两试(各省学政每三年到府州考核生员成绩的考试叫“岁试”;秀才到省里应乡试之前的甄别考试叫“科试”,也是每三年由省学政到府州进行)成绩名列前茅者递补。
世袭爵位可以传给子孙的,称为世袭,也叫世职。清代世袭的爵位分为九种: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以上六种每种各分三等)、骑都尉(正四品)、云骑尉(正五品)、恩骑尉(正七品),所袭的次数各不相同。
绍周师留下的孩子,是他的长孙,名叫吴本良,那年刚十二岁。工匠家的孩子,最多只能上两三年半天的学,认识千儿八百个字,会写收据会记账就成;一过了十岁,就得跟随大人出去学手艺挣饭吃了。这种娃娃工,按传统习惯是只管饭不管工钱的。实际上,他们干的活儿并不少:小孩子家力小心细,一应找平、磨光、对缝儿、錾花儿之类的细活儿,还非他们不可。绍周之所以要把小本良留下,就因为这个孩子胆大心细,人也机灵。兵荒马乱的年月,一老一少留在工地上看堆儿,当然要比壮年人安全得多。
那时候,缙云县城只有一个千总带领六十名汛兵②驻防,此外壶镇汛地还有一名外委把总③带领九名汛兵驻守,兵力十分薄弱。太平军起事以后,朝廷诏谕各府州县开办团练④,缙云县知县王泽民的属下,有常设练勇五六十名,加上城镇的团练、民壮⑤、汛兵,合在一起,也有三百之众。这支人马,用它去剿灭小股的变乱,兵力就算是相当雄厚了;但若用它去抗击遮天盖地而来的太平军,就好像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不过“为民父母者”也有他说不出的苦衷:太平军杀来,当县令的如果不战而退,他日战乱平息,不单前程不保,只怕连吃饭家伙都有被摘的危险;如果真去硬拼,只不过是死得更快而已。因此,当时的府州县官,都有一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妙对策:那就是太平军未到之先,一面召集军民,指天划地,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地扬言一定要协力死守,人在城在,誓死与县城共存亡;接着就调兵布防,做出破釜沉舟决计死守的样子来;一面却悄悄儿地打发亲信把财宝家眷送到乡下,只待时机一到,立即溜之大吉。王泽民为官多年,这种障眼法,熟之又熟,一听说太平军二次入浙,早就如法操演起来了。
千总清代的下级军官,地位在守备之下,相当于现代的中尉。
汛兵清代驻守千总所管辖的属兵;汛兵的驻地称为汛地。
外委把总把总是清军中级别最低的武官,相当于现代的少尉。外委把总是在把总名额之外委派的非正式把总,近似现代的准尉。
千总——清代的下级军官,地位在守备之下,相当于现代的中尉。
②汛兵——清代驻守千总所管辖的属兵;汛兵的驻地称为汛地。
③外委把总——把总是清军中级别最低的武官,相当于现代的少尉。外委把总是在把总名额之外委派的非正式把总,近似现代的准尉。
④团练——清末和民国初年在正式军队之外组织的地方武装。团是纯民办武装,分为乡团、族团、村团等,由地方绅董经办,经费由地方上摊派,人数不定;练是半官方武装,由县里经办,经费名义上由知县负担,直属于知县,人数一般不超过五六十人,俗称“小队子”。团练名义上只保本土,但在咸丰年间,著名的湘军、淮军等,都是在团练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⑤民壮——本指“皂、壮、快”三班衙役中的壮班,也泛指三班衙役。
王泽民带领二百人马在南门上守了几天,到了五月十日,远远看见一彪人马,打着大大小小的三角黄旗,骑着追风快马,举着闪亮的战刀,如流星闪电一般冲杀过来,看看自己手下不足一百人的兵力,明知无法阻拦,虚放了几枪,只说得一个“撤”字,早已经跳到事先备好的驿马上,掉头狂奔起来了。底下的人见太爷尚且如此,急忙脱下号褂,蜂拥往北而逃。长枪短刀,扔得满路上都是。
当这群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你挤我拥地逃过了栈桥的时候,王泽民忽然机灵一动,命令身边的两名亲兵火速把栈桥烧掉,企图借此把太平军挡在南岸。两名亲兵就近从路边挑下一间茅房的草顶,堆在栈桥的北头,掏出火镰火石,正打火要点,绍周师突然从南岸工棚里窜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柄路边拣到的战刀,一边快步跑上栈桥,一边高声大喊:“住手#涵敢点火!”一边喊着,一边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了两名亲兵的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去踢那栈桥上堆着的乱草。
两名亲兵见来的是个老头儿,哪里放在心上?一个继续打火,一个抡刀就砍。
一边砍,还一边骂:“太爷有令,谁敢不从?你阻拦烧桥,不是抗令不遵,就是私通长毛!”
长毛——满清入关以后,强令全国“雉发”,即剃去脑门儿上的头发,把余发编成辫子。太平军恢复汉族发式故制,不剃脑门儿上的头发,因此被蔑称为“长毛”。
绍周师虽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长年摆弄石头,筋骨结实,年轻的时候好歹也学过几天武艺,因此并不怯阵,当即挺刀来迎。两个人刚交上手,另一个亲兵趁机打着了火,正跪在桥上吹纸媒子②点那干草。这时候,小本良举着一把开石板用的长柄铁锤奔上桥来,趁对方不防,把铁锤抡圆了在那个点火亲兵的后脑勺上砸了个正着。那亲兵连叫都没有叫一声,脑浆子流了出来,就倒在桥头了。小本良见自己一锤子砸死一个人,不觉愣住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抬头,见爷爷正跟那个亲兵苦斗,立即抽出死尸身上的腰刀,跳上北岸去助战。他爷爷回头看见桥上火起,风卷着干草,着得正旺,眼看栈桥就要烧着,急忙向本良大喊:“良子!不要管我,快去救火!”小本良见桥上火势正猛,只好撇下爷爷,跑上栈桥用腰刀把干草拨到溪水中去。但是架桥的木板和竹竿使用多年,早已经干透,见火就着,干草挑完,栈桥也已经烧着了。小本良一看腰刀不是救火的工具,穿过着火的桥面,跑回到工棚去拎来一只校寒桶,扑通跳进水里,就舀水泼那火。看看火势将灭,回头去看爷爷,已经叫那亲兵逼到了一堵墙下,退无可退了。小本良正想放下水桶去帮他爷爷,只见打南面飞过来十几匹浑身淌汗的马,一面绣有“李”字的三角黄旗一马当先,迎风招展,十几员小将扬鞭跃马手举战刀往北奔驰而来,马蹄得得踏过了栈桥,为首的一员小将手起刀落,就把跟绍周师厮杀的那名亲兵连天灵盖儿带左胳膊都劈下来了。只见他一挥手,身后的十几匹马一齐冲进了街里,随后又跑过来几十匹马。他下了一道简单的命令,叫留下八个人守护栈桥,这才回过头来,用生硬的官话对绍周祖孙俩说:“老人家,小兄弟,谢谢你们舍命替我们保住了这座桥!”说完,一提马缰,也跟着蜂拥而来的人流冲进街里去了。
②纸媒子——引火用的纸卷筒儿,也叫“火纸媒子”。
留下守桥的八名太平军帮助祖孙俩把余火扑灭,把两具尸体拖去埋掉。城里的官兵早已经逃匿一空,缙云县城就此不攻而克。
当天,护桥的八名骑兵就跟这祖孙二人混熟了。攀谈中,绍周师方才得知,从清兵刀下救出自己来的那员小将,原来就是侍王的大公子,军中都尊称他为“侍王长金”。绍周老师傅是多么想去向他表示一番自己的谢意呀!但是,第二天一早,听说侍王长金已经带领他的骑兵出北门往永康、金华方向进军了。连他留下护桥的八名亲兵也奉命立即出发,另换了八名步兵来接防。老师傅没有再见到侍王长金,只好托那八名亲兵代向侍王长金多多致意,还拉着马缰,一直送过了桥头,这才依依道别。
侍王长金——“侍王”是李世贤的封号:“长”是排行,就是“老大”;“金”和“玉”是太平天国后期由天王钦定的对王的子女的尊称,也是太平天国后期封建意识抬头的一种体现。据史籍记载:咸丰十一年攻打并驻守缙云县东乡壶镇镇的太平军将领是侍王的长子,但当时李世贤才二十八岁,不可能有个能带兵打仗的儿子,按情理推测,当是养子或义子。
一连三天,太平军源源不断地从南门进来,打北门出去。
骑兵过完了是步兵,其中还有女兵和娃娃兵。那些女兵大都是广东来的客家人,个个都是大脚片儿。娃娃兵大的只不过十五六岁,小的才十二三岁,一样的都留着长发,盘着辫子,裹着英雄巾,打着各式各样的三角黄旗,一拨儿一拨儿威风凛凛地从栈桥上通过。绍周老师傅的工棚就在栈桥旁边,别的东西拿不出来,溪里的清水是用之不竭的,山上的干柴也是取之不尽的,就每天烧几锅开水,在门口放几块石板,供来往的太平军歇脚喝水。
客家人——广东潮州、梅县等地部分居民,其祖先从北方迁来,有别于当地土著,称为“客家人”;所操方言仍保留中原古音,称为“客家话”。
娘子军坐下来,小本良给她们递茶。大姐姐们笑着说:
“小弟弟,当兵去呀!当太平军杀满鞑子去呀!”
老爷爷笑着摇摇头:
“孩子还太小哩#蝴今年才十二岁呀!”
“十二岁的孩子有这么高的个儿么?”大姐姐们惊讶了。“我那弟弟,今年十四岁,都上过阵了,比起他来,要矮半个头呢!”
娃娃兵坐下来,小本良给他们送水。小哥哥们逗他:
“当兵去呀!兄弟!当太平军打天下,反进紫禁城去捉皇上,你敢去吗?”
“怎么不敢!就在前天,我还一铁锤砸死一个县太爷的亲兵呢!那么高,那么大,像一条水牛一样!”小本良自豪地用手比划着说。
老爷爷呵呵笑着,赶紧拿话支了开去:
“大伙儿别听他瞎说,那个亲兵,是侍王长金一刀劈死的哩!”
“哈哈!你是个夜猫子,躲在树洞里,不敢去当兵,还吹牛皮说大话呢!”
“谁吹牛谁是夜猫子!”小本良歪起了脑袋,正想如实描述一番那天桥头的一场激战,忽然发觉爷爷直给他丢眼色,刚冒出来的话头,又咽回去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忽然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马上又接了下茬儿:“我不是不敢当兵!我爷爷说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的尽欺负老百姓!”
“嘻!你说的那是辫子兵!”娃娃兵们笑得更欢了。“你见过太平军欺负老百姓么?尽管我们太平军也杀人,也放火,不过杀的都是贪官豪绅,烧的都是庙宇衙门!你要是敢去当太平军,往日里那些耀武扬威的大老爷、老太爷们,见了你都得管你叫爷爷呢!”
小本良的心眼儿活动了。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爷爷。老爷爷急忙出来解围:
“他还小呢,才十二岁呀!”
爷爷的分辩这一回不灵了,好几条嗓子争着嚷了起来:
“十二岁还小哇?我当兵那年,还不满十一岁呢!”
“你看看我们少年兵里,不到十二岁的人有的是,十二岁就算是小大人儿啦!”
“他才十二岁吗?您老别替他瞒了!我今年十五岁,他长得跟我一般高!”
老师傅只好用别的话来打岔:
“我们耍手艺人家,不能跟你们比呀!我们的手艺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我们老一辈儿的老了,干不动了,要他们下一辈儿的养活我们。手艺手艺,有手才能有饭吃;人手人手,有人才有手哩!”
“哈哈!我们也都有爹有妈,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呀!”娃娃兵们哗然大笑起来。“不宰了那些横行乡里的土皇上,你们耍手艺的,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老师傅没有话可说了。凭他这一大把年纪,这些道理,它比娃娃们要懂得多得多。但是他跟所有的中国劳苦大众一样,具有一种特殊的耐性和毅力,信奉“和气生财”的祖传师训,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手里的扁担铁锤,是不会轻易地抡出去的。他讪讪地跟着笑了一阵儿,最后只好腼腆地说:
“托天王的福,托大伙儿的福,凑合着忍一天算一天呗!”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站起身来,该走了。走出十几步远,一个长着一对虎牙的小胖子特意回过头来对小本良说:
“到了实在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可别忘记你手里的铁锤是能够砸死人的呀!小兄弟!”
太平军哥哥走远了,小本良还站在工棚门口痴痴地向北凝望着。他身子没有跟着这些小哥哥们走,他的心,却似乎跟他们走到一起去了。
从此以后有半年的光景,缙云县城处于一种三不管的状态。这里尽管三天两头有太平军过境,但是除了留下少量人马守住仓廪府库和城门大桥之外,既没有设立衙门,出榜安民,更没有收纳钱粮,挂牌放告,好像并不打算长占久据的样子。绍周师依旧满面春风地在工棚前面接待南来北往的太平军。从他们的嘴里,他知道太平军绕过了衢州,打下了金华,大队人马正沿江挺进,直指杭州;他也听说金华正在修建侍王府。看起来,李世贤不同于石达开,有点儿像是要在浙江长住的意思了。绍周师眼看着停工已经五个月的同善大桥,陷入了沉思:栈桥还在,拱桥未拆,只要战事一停下来,大桥工程马上又可以动工的。庄稼人的心长在地里,造桥人的心,是长在桥上的呀!
十月初的一天下午,正是江南的小阳春季节,天气还不太冷。绍周师独自一人坐在工棚西边的太阳地儿里,一锤一锤慢慢儿錾着一块栏杆石上的花纹,影约听见有马蹄声从北面过桥而来,心知桥上有人防守,也就没去理会。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长长的人影遮住了他正在錾花的石板,这才抬起头来,见是一员小将引着一位三十来岁将领模样的人在自己面前站定,还没有等他起立致意,那位青年将领已经拱手施礼,用蓝青官话向他打招呼了:
“老人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桥停工都快半年了,你怎么还有这份儿心思在这儿打石头呢?”
绍周师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拱手还了礼,一面回答说: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打不完的仗。这大桥工程尽管停了快半年了,总还会有开工的一天吧?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们打石头的,一天不摆弄这些石头疙瘩身上就难受;三天不干活儿,兴许就会憋出病来呢。闲着反正也是闲着,抡两錘,活动活动筋骨;一旦开工,这些石栏杆是少不了的,打一块是一块嘛。”
“说得好哇!”那将领爽朗地大笑着。“要照老师傅这么说,那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可就一天也离不开刀枪战场啰?”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绍周师收起了笑容,正色地说。“士农工商,车船店脚,三十六行中,当兵吃粮的不能算是一门正经行当。要按我们老百姓的心思,最好是一天仗也不打!凡是打仗,不分谁胜谁敗,总是要死人的。请想想吧,一场仗打下来,有多少人妻离子散、骨肉不得团圆哪#涵都知道,凡是能够上阵厮杀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这些人要是不去当兵打仗,把力气都用到正事上去,该有多好!再说,从古到今,就是军纪最严的仁义之师,也难于做到秋毫无犯、不惊动老百姓吧?不说两军对阵,难免要毁掉一些房屋庄稼,就说大军过境,粮草蔬菜,能不由老百姓供应么?枪械辎重,能不派民伕运送么?仗一打起来,老百姓逃进了深山,做工的停了业,种田的荒了地,这不都是打仗带来的祸殃吗?古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里面,只怕多一半儿的枯骨,还是我们老百姓的呢!”
一层阴云从这位青年将领的脸上扫过。绍周师傅的直言,似乎触怒他了。但他稍一敛眉沉思,却又立刻晴朗起来,依旧是笑呵呵地说:
“老师傅真是个痛快人!一番话,把古往今来当兵打仗的人全骂在里面啦!但是,总也不能一竹竿打死一船人吧?正如老师傅所说,打仗这件事情,当然是要死人的。不管死的是敌人,是自己人,还是老百姓,总都是人,总不是一件好事嘛!要就我们自己的心愿来说,我们连一天仗也不想打。不过天下的事情,并不完全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办的呀!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这时候你是夺过他的刀来杀掉他呢,还是服服帖帖地让他把你杀掉呢?自古造反打天下的,无非是‘成者王侯败者贼’:打下天下来,当了皇上,自有那史官去捧一个天花乱坠,说他如何仁义,如何深得民心;打不下天下来,也有那史官去骂一个狗血喷头,说他如何残暴,如何被老百姓唾骂。千古功过,无非是听凭史官的一支秃笔去瞎写一笔糊涂账而已。哪场仗该打,那场仗不该打,既没有一个是非的标准,也不是哪一个人所能够左右的。听我这孩子说,老师傅为了保住这座栈桥,那么大岁数了,不是也拿起刀来跟清兵厮拼了一场么?你那才十几岁的校猴子,不是一铁锤也砸死一个比他高大的清兵么?”
听那将领说到这里,绍周老汉这才知道这位平易近人的青年将领,原来就是威名显赫的太平天国九门御林忠正京卫军侍王李世贤,急忙再转过脸去端详他身边站着的那员小将,尽管事隔半年,当时又是匆匆一面,也还是认出来了:这位威武英俊的少年,正是那天一马当先刀劈清兵救了自己的侍王长金。他一把抓住了小将的袖子,抖着花白胡子激动地叫了起来:
“哎呀呀,原来是侍王长金哪!老汉眼拙,一时没认出你来,莫怪莫怪!那天,多亏你救了我们祖孙两个。要不,我们两个可就都没命了。第二天,我正打算领着孙子去叩谢,不料长金带领人马,攻打永康、金华去了。我老头子拣来一条命,却连个谢都没说,心里可真过意不去呀!今天天幸又遇上了你,请受我老头子一礼吧!”说着,深深一躬,作了一个揖。
侍王长金急忙回礼,连称:“不敢当!不敢当!”老汉回过身来,对那将领重施一礼,毕恭毕敬地逊谢说:
“侍王大人,山野小民,有眼不识泰山,言语粗鲁,刚才多有冒犯,还求王爷格外担待吧!”
侍王见绍周老汉前倨后恭,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一面在一块石板上坐了下来,一面示意叫老汉也坐下,这才慢慢地说:
“老师傅替我们保护了这座栈桥,让我们大军能够顺利通过,迅速攻下永康、金华,应该给你记上一大功才是呢!刚才老师傅说的那一番言语,其实都是老百姓的心里话,我们身为将帅的,正应该多听听,才能够严束部下,尽量少给老百姓带来祸殃。我们太平军自从金田起义以来,一路上攻打城镇,过往乡村,惊扰百姓甚至祸害百姓的时候总是难免的。但愿上借天父天兄的神威,中托天王的洪福,下靠大小三军和黎民百姓的同心合力,一鼓作气,赶走作威作福的满鞑子,杀尽祸国殃民的阎罗妖②,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地上天国来。那时候,天下太平,刀剑改铸犁铧,战马用作役畜,我们这些当兵的无仗可打,也就可以回家去安安生生地种地做工啦!”
天父天兄——洪秀全创立拜上帝会,自称是上帝的次子,因此称上帝为“天父”,称耶稣为“天兄”,建立的政权,全称为“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简称太平天国。
②阎罗妖——太平军只拜上帝,宣布一切异教为妖妄。“阎罗妖”一词为太平军口语中常用,泛指一切贪官污吏和地主豪绅。
绍周师听了侍王这一番平易近人的话,满腹辛酸,化作一腔热泪,夺眶而出。从古到今,哪有一位王爷对小小老百姓说过这样知心肺腑的话呢?泪眼模糊中,他看见侍王父子一坐一立,都在和蔼可亲地望着他点头微笑。面对着跟老百姓如此贴心的王爷,还有什么心里话不能往外掏的呢?面对着握有如此重兵的主帅,还有什么衷曲和期望不能披肝沥胆如实上陈的呢?老石匠举起满是茧子的大手,抹去了涌上眼角的泪花儿,叉手当胸,十分虔诚地说:
“王爷说的,跟我们心里想的,全都合拍。可是像你们这样今天来明天走的,连个县衙门也没有,老百姓怎么敢相信你们,怎么肯跟随你们一起去打江山呢?自从大桥工程停下来以后,我在这桥头坐了有五个多月了,连米面油盐,都是从守桥的弟兄那里按月领来的。你们不拿我老头子当外人看,我自己当然更不能跟你见外。说句山里人的实心话,像你们这样的军队,倒像是能成大事业的军队;可是,再说句不知高低的昏话,像你们这样东游西串只要城池不要老百姓的做法,可又实在不像是成大气候的样子。自古江山易打,民心难得。不得民心,就是打下天下来,早晚也还是要丢掉的。像你们这样,连老百姓都不要,连老百姓的私货都不管,又怎么能够得到民心,坐稳江山呢?王爷知道不知道,三年前翼王标下石进级将军兵过缙云,当时新建一带穷苦百姓跟随石将军去打天下的,可真不少哇!可是不到三个月,大军撤退,一去不回头,再也见不到太平军的影子了。县太爷周士英重新坐上了缙云县大堂,头一把火签,抓的就是‘通匪谋反的重犯’!就在这桥头的溪滩上,杀了有多少人哪!请想想吧,为什么王爷的人马来到缙云五个来月了,直到今天,大街上没有一家铺子开门做买卖呢?这里面的原因,不是很清楚么?老百姓有家有业,有妻儿老小,不能怪她们胆子小。要知道,县太爷的钢刀砍起小百姓的脑袋来,可是一点儿也不留情的呀!王爷要是肯听我山野村民的一句话,就应该赶紧放出一任得力的知县来,出榜安民。攻打城池,千万不要贪多。打下一县,就要治好一县,不再退出。这样,百姓才不会前怕狼后怕虎,才敢拥戴天王。也只有这样,老百姓才敢于抛妻别子跟随天王去给自己打天下。要是还跟以前一样,多则半年,少则仨月,又退兵攻打别处去了,老百姓没有指望,没有依靠,得不到半点儿好处,谁又肯出死力协助太平军打天下呢?山民感念王长金的救命之恩,不管对不对,把心里积藏已久的肺腑之言全掏给了大王,如有差错冒犯了大王,请大王多多担待吧!”
侍王听完了绍周师的一番话,先是连连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十分感慨地说:
“老师傅的这些话,不单是肺腑之言,也是金玉良言。要不是对我军爱之极深,怎能够言之如此恳切?其实,老人家的这一番意思,我等追随天王征战多年,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我戎马倥偬(kǒnɡ-zǒnɡ孔总),战线又拉得太长,一时顾不到这些事情上来罢了。自从定都天京以后,天王也曾经想过许多治国的良策,颁布过田亩制度、科试程序等等。只是鞑虏未除,局势不定,天京西边有曾国藩,北边有李鸿章,东边有江南大营,南边有左宗堂和洋鬼子华尔的洋枪队,各统大军,层层包围,逼得我们不得不把主要力量用在打仗上,对于治理百姓的政事,就放松了。连年征战,我们在军事上吃了不少亏,也懂得了这是政力不行、民心不稳的后果。这一次我们奉天王之命进军浙江,一方面固然是要牵制分散清军的兵力,一方面也打算在这江南鱼米之乡打下一个可以久居的立足之地,作为根本。所以说,老师傅的这一番话,倒是跟我们不谋而合的。金华方面,民团头子余万清设在孙村的老窝儿‘总兵府’,就已经让我们给端了,今天我们来找你老人家,就是想跟你商量怎样才能收拾那些负隅顽抗的残余民团,统领全县,建立根本大业这些事情的。缙云县西路与永康相通,早就在我掌握之中。前不久我军屯驻泽基、前朱一带,大败王泽民于峨高山下,已经在昨天进驻新建、河阳。只是东路山高隘险,我军不敢轻进,所以直到今天还在民团控制之下。按照我们的计划,明后天就要挥师东进,只是还没有找到妥当的向导。听说老师傅是东乡人,想来此去壶镇的大路小道儿,一定是走熟了的。军机紧迫,刻不容缓,我想就有劳老师傅替我们当一趟向导。以便早日打通东路,望老师傅不要推却。这里的栈桥,有我军日夜防守,老师傅尽可以放心。一路上,你不妨骑马跟着中军,只需指明路径,说明何处有险隘,哪村有团勇,我们自会派出斥候②去探索虚实的。老师傅的安全,可以不用担心。到达壶镇以后,老师傅愿意回到家里还是县里,悉听自便。我这里把实情全都告诉你了,答应不答应,可就听你老人家的一句话啦!”
天京——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改称天京。
②斥候——当时军中对侦察兵的称呼,有别于穿便衣的“探子”。
绍周师刷地站起来,斩钉截铁的回答说:
“王爷不必客气了。我们祖孙两个,连性命都是太平军救下来的,山民能够活着跟王爷在这里说话,不都是您的恩典吗?只要王爷有用得着我老头子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们山里人说话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我这么大年纪了,又是拣来的一条性命,什么安全不安全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吴绍周也一定跟着往前闯!什么时候动身?我也就听您的一句话啦!”
侍王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绍周师的手。进兵壶镇的向导,就这么说定了。
话分两头。壶镇团防局总办姓吕名慎之,是吕建盛、吕建始的堂侄,武举出身,早年在外省当过几任守备,如今虽然年已花甲,却还开得硬弓,舞得大刀,计谋勇武,不减当年。自从他出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手下的二百名团勇,训练有素,比起县里的练勇来要强得多了。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是有一定道理的。三年前太平军占领了县城和西乡,没有攻占东乡,除山高路险之外,跟他的步步设防,壁垒固守,也有很大的关系。
守备——武官名,置于明代。清代于县设守备,是清军绿旗营的驻县武官,职位次于都司,相当于现在的上尉或大尉。
咸丰十一年十月十三日,侍王长金采用一快二众三黑夜的策略,一夜之间,收拾了沿途大小十几处村团的设防,长驱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鼓攻占了壶镇。事先按照绍周师提供的情况,侍王作出了判断:太平军初占县城的时候,东路民团一定惊恐万状,各哨卡险隘也定有团勇日夜防守。但是五个月过去,太平军不但没有东进的意思,连县城也不像是久占的样子,各处村团的防守戒备,必然逐渐松弛;白天巡逻守卫的人可能还多些,一到了黑夜,大都只留下几个人放哨报警而已。因此,侍王决定采取黑夜行动的计划,打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突然袭击,一定比白天硬冲硬拼要省事省力。此外,缙云地少人多,村落之间相距都不太远,打下一村,就得马上去攻下一村,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动静有了防备。攻打之前,先要摸掉哨兵,还要断其后路,防止败兵逃出。遇上硬仗,要依靠人多,摆开阵势,一拥而上,使对方感到实力悬殊,望而生畏。有侍王的决策、绍周师的指引,侍王长金带领一支奇兵夜袭壶镇,一路上虽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也是势如破竹。等到吕慎之得到消息,已经晚了。他匆匆忙忙布兵狙击,用鸟枪土炮打死打伤了一些太平军,但是架不住太平军上千人马不畏矢石排山倒海而来,无法抵敌。吕慎之心知如果再不撤退,必将全军覆没,只好暂避锋芒,带领团勇撤到了苍山岭上,据险而守,伺机反扑。全军覆没,只好暂避锋芒,带领团勇撤到了苍山岭上,据险而守,伺机反扑。
侍王长金进入壶镇以后,厚赠了绍周祖孙。老石匠再三推却,不肯接受。侍王长金劝绍周祖孙不要到县前去看守那座栈桥了,因为战乱之中,一时难于复工,如果太平军不退,栈桥有人看守;如果太平军退去,栈桥必须焚毁,因此,所赠的银两,就作为工棚和栈桥的折价。老石匠想想也有道理,只得收下。侍王长金要派兵送他们回村,老石匠说:壶镇垟附近几个村落,固然有太平军驻守,但是边远山村,包括他的吴石宕在内,依旧是村团的势力。一老一少的本乡百姓,大概还不难通过;如果加上几个太平军,倒不好办了。侍王长金觉得有理,也就不再勉强。
垟(yánɡ洋)——指小平原。壶镇垟,指壶镇附近方圆十里之内的一块小平原。
绍周祖孙辞别了众弟兄,走出了壶镇洋垟地界,先找个僻静稳妥的地方把银两埋好,仗着路熟,绕小道儿回到了吴石宕,一路平安。
不久,侍王又亲自带领一支人马来到壶镇,准备打通苍岭的通路,出兵台州。这时候,忽然有几千清兵从绍兴开来,屯兵左库。这左库是个大村,离壶镇只有十里之遥,并且扼据恶溪的最上游,对于攻打壶镇,十分有利。吕慎之听到消息,大喜过望,急忙从苍岭上溜下来,四处奔走筹饷劳军,并与官军头目密商合力攻打壶镇的办法。照吕慎之想,手里有了多于太平军几倍的兵力,夺回壶镇,还不是易如反掌吗?但他不知道这是一支失去了统帅流窜而来的败兵,有如惊弓之鸟,军令早已不行;他们听说赫赫有名的太平军宿将李世贤就在壶镇亲自坐镇,吓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愿意去白白送死,当天夜里就哗变,杀死几个主战的头目,悉数投到侍王的麾下去了。要不是老奸巨猾的吕慎之善于察言观色,看出风头不对,及早溜走,只怕连他的老命也要搭了进去。
驻守壶镇的太平军接纳了这一支败兵之后,人数剧增。侍王把他们加以整编,分派到各村去驻守。这些败兵,一向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如今当了太平军,尽管多数人有了约束,但仍有少数人恶习不改,奸淫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抓住了的,侍王下令一概处死;查无实据的,也没有办法。为非作歹的人一多,太平军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的威望,可就越来越低了。
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入浙北路太平军攻下了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一命呜呼。侍王李世贤回到金华商议军务,留下侍王长金据守壶镇,待命出击。
这年冬天,壶镇大雪,平地雪深尺许。吕慎之带领二百多名团勇困守在苍岭上的东平寨。这里形势固然险要,怎奈居民不多,大雪封山以后,交通阻隔,无衣无食,饥寒交迫,体弱有病的,难耐冻饿,已经死了好几个。吕慎之看看不能坐着等死,只好在除夕之前,派人冒死溜下山来,寻找过冬的地方。
离吴石宕东南三里,有一个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子,因为是林姓族人聚族而居,所以名叫林村。村子里有一位财主,名叫林国栋。他父亲就是吕载扬的妹婿林步云,本是书香门第,中了进士以后,放过一任道台,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在家乡买田置地。等到道台老爷告老还乡,退归林下的时候,早已经田地成片,山林相连,还盖起了三进大瓦房,门前蹲着一对石狮子,两边竖起四根杉木大旗杆,门楣上石刻阳文楷书“进士第”三个大字,加上黑漆大门上那副黄澄澄亮闪闪足有一尺来大的黄铜兽环②,充分表露了官宦世家的显赫高贵,在壶镇一带,虽不算是首屈一指的豪门,也算得是远近知名的财东大户了。
道台——对“道员”的尊称。道员是巡抚的主要属官,四品,有负守土之责的守道(如上海道、金衢严道等)和不负守土之责的巡道(如盐道、兵备道等)之分。
②兽环——富贵人家大门上的门环,其造型为一铜环衔在铜制兽头的嘴里,所以称为“兽环”。
林国栋少年的时候,道台老爷虽然也请过一位塾师来课子诵读,希图博一个“诗书继世长”,怎奈这位少爷的脑袋瓜儿就跟石头蛋儿一般,读起书来,油盐不进;又是独子,老夫人也十分疼爱,不但不督促他,反倒怕他一举成名之后远离膝下。塾师见东翁如此,学生又不上心读书,也就不去为难他,乐得落一个清闲自在。因此到了十六岁上,一部《论语》尚且没有读完,对制艺一道,虽然已经开了笔,破个题儿什么的,勉强也能胡诌几句,但总是诘屈聱牙,不堪入目。道台老爷见是如此,心知自己的儿子“非禄中人也”,也就只好罢了。反正有的是钱,援例纳粟②,花了四百九十担米捐了一个正七品的知县班子,又早早地为他完婚,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再加上一口烟瘾,倒是能够牢牢地把他拴在家中,不求闻达,哪儿都不想去了。
制艺——也称“制义”,即“八股文”,为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主要文体。它用四书五经中的文句或章节命题,不但规定一定的字数和格式,所写文章,还要“代圣人立言”,模拟圣人的口气,每篇文章必须依次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段落,所以称为“八股文”。又因为这是当时应考的文体,所以也叫“时文”。
②纳粟——即“捐官”。纳粟拜爵,始于汉朝,历代沿行。清代中叶以后,明订价格,规定纳粟二百四十担者得爵从九品,每加五十担,官増一品。清代官员分为九品,每品又分正从,但捐官最高以正四品为限。后期改收银两,并有折扣,捐官的种类名目和递补的班次也逐渐复杂。
林国栋虽然读书不上进,文章做不通,但是多少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来往文书账目,勉强还能应付。尤其在一个“财”字上,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收租放债,大秤小斗,丰进歉出,贱买贵卖,看风转舵,顺水推舟,一应盘剥穷苦百姓的手段,一学就会。比起乃翁来,真叫“冰出于水而寒于水”。加上两片冰糖嘴,一颗尖刀心,当面好话说尽,背后坏事做绝,因此乡里人都管他叫“笑面虎”。道台老爷故去以后,一份产业传到了他的手上,不但不见败落,反倒买田置地,门户日见兴旺起来。
这次太平军到了壶镇,他家离镇上虽然只有十里之遥,却因林村僻处北山脚下,村前又有两处山口,地形十分险要,村内还办有一户一丁的大族团,联合附近几个村的民团据险扼守。太平军鞭长莫及,一时间也来不及调动主力去攻他,因此双方暂时处于一种对峙的状态之中。吕慎之派下山来的人,就是去找林国栋商量的。
林国栋正愁自己兵单力薄,万一太平军来攻,怕把守不住,如今听说吕慎之打算下山来投,真是大喜过望。反正二百多名团勇住在祠堂里,伙食也由族中公出,他日还有可能从团饷中如数扣回,保的却是他林国栋的身家性命和财产,何乐而不为呢?经双方商定,吕慎之在除夕之前,把人马悄悄儿地撤下山来,驻进了林村。
同治元年正二月间,太平军四出打粮,往金华输送。驻守壶镇的兵力,也逐渐减少。这期间,多少村落被攻破,多少粮绅大户的粮仓被打开;惟独林村因为有这几百名团勇据险把守,加上吕慎之又善于用兵,太平军一时间无法攻入。
三月,守壶镇的太平军分兵到三溪、上周打粮,遭到南乡团防局马三公子带领的团勇伏击,大败退回壶镇。马三公子从俘虏口中得知壶镇兵力空虚,知会吕慎之合力攻打。太平军在大桥上高搭瞭台,深堑固垒,坚守待援,双方僵持不下。四月初三日,东南二乡团勇合力猛攻,侍王长金亲自在瞭台上指挥作战。箭如飞蝗,弹石如雨,团勇死伤很多,无法近前。东勇陈士佐潜入桥下,用鸟枪击中了侍王长金,太平军失去了统帅,但仍英勇反击,展开了一场白刃战,双方死伤甚众。入夜,大雨滂沱,太平军以骑兵为前导,冒雨冲出重围,杀开一条血路,投永康而去。吕慎之带领团勇扑回壶镇,俘虏了大批太平军伤病人员。
四月中旬,三乡民团会攻县城。东勇南勇夹攻东门,西勇攻北门。桃花岭团勇佯攻南门,却从溪滩涉渡,首先攻进城内。守城太平军放火烧毁栈桥和县衙门,从北门杀出,败走永康。吕慎之带领东勇乘胜追击,布兵扼守芝英和黄城里。这时候,有一支太平军从丽水退到缙云县,遇到桃花岭团勇拦截,混战一阵,败走河阳;又遇到西勇迎击,败走周山下,正遇上吕慎之,双方激战,太平军大败,全军覆没。
五月,李世贤部将九门御林开朝勋臣殿前忠诚一百六十二天将林采薪攻入缙云,与西勇战于牛岱岭,西勇大败。林采薪分兵一支入茭岭,占据凝碧、新建。另一支从馆头进驻泉塘、白岩。民团迎击,大败。太平军分路追杀,直到胪膛、靖岳,一路上民团尸横遍野,死亡枕藉。
六月,三乡民团会攻胪膛,事先约定:西勇自仙岩铺、东勇从大枫湾、南勇分两路由白水山及横塘岸夹击。山高路窄,太平军预伏各险要隘口截杀。民团大败,死亡一百几十人。
七月,总兵秦如虎传檄三乡民团夹攻县城。太平军兵败,退出县城,经新建转道进驻上王。
八月,驻上王太平军四出割稻,并构筑壕堑作久据之计。上王在林村与壶镇之间,相距各约五里。吕慎之于苍岭一路设火作疑兵,把太平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却乘夜猛攻其后路。太平军大败,仓皇退至塘头。
十月,林采薪驻兵永康芝英,命令塘头太平军由四府岭进攻白竹;林采薪则亲自统领大队人马由上九岭进攻白竹。白竹在大盘山脚下,是恶溪的发源地,离壶镇约二十里,是个大镇店,明代嘉靖年间这里出过一个南京刑部尚书卢勋,族团以骁勇著称。白竹族团约会吕慎之分三路迎击,用土炮击毙太平军七十多人。林采薪大败,退兵东阳。
从此,缙云境内的太平军全部退出。东勇民团和吕慎之的名声由此大震。
十一月,守备梅得标统领官兵进驻桃花隘和三里街。不久,缙云县知县王泽民回任。
同治二年癸亥(1863),太平军退出金华。至此,太平军进入浙江以后风起云涌的浪潮和动荡完全平息,浙南战事完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