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码头是岸也是船
作品:《情欲码头》 “这座城市没有冬天。”
公历十二月的一个早上,候一桃站在浑浊的雾气和新鲜的阳光混杂的江岸,嗅着丝丝饱含油腥味和垃圾味的凉风时,从郁闷的心内冒出这句话。他在历史资料中查过,五十多年来,这座城市有雪的冬天没有几个。据说,如果哪日老天开笑,赐给浪州市民几十分钟的雪,让浪州市民梦醒起床,看见窗前飘飞着细粉似的雪花,简直比过节还兴奋。带上相机,拖上家人或朋友,公路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公交车和私车,全奔一个目标:汪山。只有那里,才有冰雕玉砌似的雪原。那雪的景致很短暂,只一会儿,便消失在蜂拥而上的人群的脚板下,融化成了一滩滩泥水。
这个冬天没有雪,只有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
候一桃穿件衬衫,套件夹克,背脊上还沁出丝丝热汗。他带来的毛衣毛背心还有羽绒服全压在箱子底。冬天里穿单衣,在他从小生活的省城简直难以想象。难怪人们都说浪州是火炉,那一江的水便是烧在火炉上快要冒汽沸腾的开水,这山这水这没有冬天的气候,塑造了一大批火脾气热心肠的浪州人。
浪州人不习惯温言细语地吵架,两人都是烈焰腾腾上升,一撞便火星四溅。通常两人发生矛盾,说不了两句拳头便递上了鼻尖,接着是砖头木棍乱飞,直打得两人都躺倒在地,送进急救医院。断腿的安上石膏夹板,皮破的缝上针缠上绷带,四眼一对,又扑上去干架。当然,伤好后气也消了,对面碰见又抱拳称兄,相拥相抱拐进火锅店,二两白干,一锅红得火焰直飞的辣汤,直吃得吸吸喝喝浑身热汗串串,一切冤债便了结了。外地人说,浪州人真有点梁山好汉的匪气。候一桃说,浪州人是长江里的鱼,爬上岸进了城,鱼的野性还没进化,并遗传给了浪州的子子孙孙。
候一桃自己身上也流着浪州人的血,他的匪气也是天生的。不然,一来浪州就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落水女孩打抱不平,与那帮匪气更足的船主红着眼睛干架,并有着永不认输的执着。
他回报社时,手机响了,铃声是马芸芸在网上下载的“很爱很爱你”,唱得所有人都回头看他。候一桃想,主任肯定是催他快点回去完成采访稿,明天的头版还缺了一大块。马芸芸主任说,一定要采写一篇能吸引眼球的有现实意义的东西。他冷笑了一声,吸引眼球?他自己的眼球哪里去都不知道。他最近对采新闻编越来越没有兴趣了。他写了那么些东西,登在报上亮光一闪,过后便无影无踪了,比在浑浊的泥潭中扔一块石头还更难寻踪迹。写昙花一现的东西,博领导一笑的东西,他太没兴趣了。沙锅虽然活得阴暗,走下悬崖与深渊,但有些事他还是看得透彻。人不该活在别人的脸上,成为别人的装饰。人该为自己活,在世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东西。
铃声还在响,催得他满心的伤感。他打开手机,一串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
“天呀,终于找到你了!”
那不是马芸芸的声音,轻柔的脆脆的,带着惊讶和激动。
“喂,”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手机叹了一声。
“你听不出我是谁了?一桃哥!”
“我听不出来。手机质量不好,有噪声。”其实,他听出来了,只是压在心里不想说。
“你听见风的声音没有?那是高原上的风,卷着漫天的大雪,比浪州的雾气还浓还厚。雪下了两天了,我的门都堵上了。到处看不见人,狗都冻得不愿出窝了。我屋子里有火炉,烧的是牛粪,很暖和。还有一桃……对不起,我给这只浑身白毛的小猫取名叫一桃。它白天就躺在火炉下,夜晚就跳上床钻进被窝里给我暖脚……”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似乎在提醒他自己到底是谁。候一桃笑了,那轻声的笑通无线电波传到了遥远的川西高原,传到那个陌生的藏族自治州。他叫着她的名字,说:“左莉,你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吧?冬天那么冷,我都不知道你该怎么过。”
他听见了轻轻的抽泣声,远远地传过来,经过空气的磨擦与过滤,他像咽了一口冰凉而又酸涩的果汁,心都有颤抖了。他说:“你不习惯,就回来吧。”
那边笑了,脆脆的。他似乎看见了她一边笑一边擦眼泪的样子。她说:“一桃哥,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草原好大,河水清得看不一丝渣滓,天空蓝得透明。人都纯朴直率,对我热情极了。这世上,要我寻找天堂的话,没有比这里更像了。”
候一桃也笑了,说:“那就好,那就好。现在的手机也先进了,我可以同活在天堂里的人通通话了。”
那边说:“你还是那么逗趣。你怎么不问问我其他事呢?”
候一桃说:“哦,我忘了,你是教书先生了。怎么样?孩子王的滋味好受吧?”
那边沉默了,许久许久都不吭声。他也喂了很久,说:“我说错了什么?惹你生气。”
她才叹口气,怨怨的,刺进他的耳朵:“你没有惹我什么,我也没有生气。我对你想说的话太多了。前天,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有很多都装在信里了。听听,上课铃响了。这么冷的天,没来几个学生,可我还得上课。对不起,我挂断了。”
电话断了,他把她的号码保存下来。他很想去那个刮风飘雪的地方,可想到她有只叫一桃的暖脚的猫,便忍不住笑出声来。“真见鬼,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一只猫了!”他朝一块苹果核踢了一脚,果核嘭地砸在对面的土墙上。那里新帖了一张广告,浪州城将举在元旦前举行一次宠物选美,凡健康的猫狗都可以参加。
他仔仔细细读了广告,回去后便写下了文稿:猫妹狗哥迷浪州。
候一桃在传达室抱回一大堆写给自己的信件,又哗地扔在桌子上。他浑身无力地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一片不停闪烁的蓝光。
这几天,他感到疲乏极了,像熬了几天几夜没睡觉,又像一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射来的炮弹,落到地上却是一声不响的哑炮。马芸芸说他脸色难看,应该悠着点,别太操劳了。他笑笑,说没事,可能是感冒了,睡一觉就行了。药吃了一大堆,觉睡了好几夜,精神仍然萎糜。
有些事自己说不清,只有等上帝的最后审判了。
他在太阳穴上涂了层刺鼻的清凉油,让凉爽的风从脑心呼呼刮过,才强打起精神,一封又一封地拆桌子上的信件。
大多是来稿,说着一样的奉承话,目的只有一个,把他们胡乱涂抹的文字变成钞票。他一封一封地选着,没几篇可留用的。
他选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嗅到这封信有股很特别的味儿,像发了酵的奶,又像新鲜的沾着血的肉。信封背面有幅雪山草地的图画,蓝得很漂亮。他不用看,就知道这信是谁来的。他又嗅了嗅信上的气味,笑了,说:“天呀,想不到高原的气味那么浓!”他想,寄信人身上也有这种气味?
他把信装进挂包后,心里的郁闷突然消失了,人也清爽起来。他把泡了好几天的茶叶倒进了废纸篓,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茶杯。他要泡一杯新鲜的烫嘴的茶,插上门,坐在桌前展开信纸,独自享受远方送来的激情。
一激动,一曲老歌就从哗哗的流水声中淌了出来,混和着候一桃的有些变调的喉音,冲上去又落了下来: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马芸芸与焦胖子都伸进脑袋,说:“小候病好了,可以免费卖唱了?”
候一桃便回头傻笑,脖子和脸都在发烫。
下班后,他在街头吃了碗小面,便急匆匆地回到了小屋,躺在床铺上,抽出了那封信,浓烈的气味飘向潮湿的房间。他把信纸捂在鼻孔上使劲嗅着上面的味,他喜欢这种味,纯纯正正的西部高原的味。他想,现在左莉身上也一定带着这种气味。
他摊开厚厚的信纸。其实,写了字的只有两页,其余的全是白纸。他明白,左莉留下白纸,是想他给她回信。
信的第一句,就叫他清清晰晰地看到了高原的模样,看见了左莉那双由于惊喜而睁得很圆,睫毛潮乎乎闪动的眼睛,还有一声叹息:
“哇——噻,你知道这里的天有多蓝吧,世上所有的蓝色全涂抹在光滑的玻璃板做的天穹上,都没有它艳丽和透明了。夜间,它又深暗得如没有底的水潭,星子就立体的有层次的悬吊在天空,仿佛轻轻的抖动,都会哗哗啦啦往下掉……”
候一桃笑了,笑她到了那里还是那么的浪漫,没写草地、雪山等那里固有的风景,却给他看挂满星子的天空。
“这里的风很有意思,早上从南边刮来,刮得城里的房屋都朝北边倾斜。午后,北边山口的风刮得更猛,北门风口上的房屋、树、草都朝南边倾斜。只有城中心的房屋立得笔直,而城中心却阳光暖融融的,风儿柔柔软软的,所以机关、学校都建在这儿……”
候一桃摇摇头,他难以想象那是座什么样的城市。他看了眼窗外,码头边正有行船的汽笛强制地侵入进来,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汽笛声中颤动。他不知道那更遥远的地方,左莉的那座高原城市,是个什么样的码头。行船靠岸时,也要吐出一串爽快的汽笛?
“我的幼儿园就在城中心。每天,同那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晒着暖暖的太阳,我教他们几句英语,他们就教我用藏语唱歌。我知道,天叫朗,地叫莎,太阳叫尼玛,月亮叫达瓦……。这里好多孩子都取这些名字,又好听又形象。这里的人质朴善良,对我很好,把我当作他们的女儿和姐妹。我每天都是快乐的。只是夜晚,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在寂静中我才感觉到另一个生命已在我的体内悄悄的生长。我抚着肚子时,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有时,他捣乱时,便用他的还没长成的小腿踢我,踢得我浑身发热。我可以感觉到他在长大,他润滑的肌肤,他好动的小手。在梦中,我还看见了他在蓝天白云中奔跑。这里人都说,孩子是菩萨的恩赐,只有好运的人才能享受这种幸福。”
候一桃沉默了,他感觉到自己脉搏急促的跳动。他不知该兴奋还是沮丧。他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就有人给他说,喂,你升级了,成了一个新的生命的长辈了。
“我算过,这孩子可能诞生在明年春天。在这里,是最冷的日子,据说野地里猫狗都有被冻死的,我不知道我们的小生命是否受得了。我拿不定主意,是让他诞生在这里,还是回浪州。不管诞生在哪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一睁开眼睛,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父亲。他的生命是你给的,你在他身边,他的生命才能燃起蓬蓬勃勃的火焰。我需要你,孩子需要你。那一天来到时,我们在一起吧,让我做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候一桃激动了,他站起来,想在那剩下的信纸上写几句话。他要她等在高原,他迫切希望自己的另一个生命能诞生在完全陌生的高原。他摊开信纸,却一个字也没写下。
天呀,近是怎么回事?他抓着铁硬的头发,怎么也想不通,他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叫够,却有另一个生命将要钻出来,用一对陌生的眼睛望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