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热血的码头
作品:《情欲码头》 上午,传达室老头给予候一桃掺开水,把一封信递到他的鼻子上,故意问:“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候一桃接过信,学他的腔调唱:“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他便哈哈哈笑得合不了口,喘着气说:“我瞎编的,你也学会了。”然后摇头晃脑,哼着地道的川腔走了。
是父亲的来信。候一桃到浪州后父亲头次给他写信,信寄自嘉陵江上游的一个叫龙头湾的小镇子。父亲叫他收到信后马上来龙头湾镇,他住在镇里的一家叫“奇仙居”的小旅店内。他说有急事要告诉候一桃,信尾写了一长串“速来”,很着急的模样,像他嘴里吐出的一串灰色的烟雾。
他便去了龙头湾镇。
已近正午,天还是阴沉如夜,蒙蒙细雨如锐利的毛刺,扎在脸上手上,痒痒的。沾了雨水的石板街,很溜滑,却光洁得如同涂了桐油。两旁房屋都是老式的木结构,长年受着江风的催残,都顺风朝后倾斜。街上人很少,时而几个打伞的人从身旁撞过,都很匆忙。行走在雨雾中,轻盈得像是在飘。远远地飘来,又远远地飘去。小镇的古意,便在这“飘”字中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候一桃找到了那幢叫“奇仙居”的旅馆,一楼一底,砖木结构。楼板烟薰火燎过似的,染着层古画上的颜色,陈旧且焦黄。只门牑上“奇仙居”几个字是新写的。比较起来,楼板上残留的一行文革标语更惹人注目。
候一桃站在青条石砌的门坎前,扣响了两扇油黑发亮的大门时,心里有种梦回古代的感觉。
门尖厉地呻吟着,撕开了条缝,一个驼背老人扶着门板,浑浊的眼睛盯了他很久,才说:“你住店,还是找人?”
候一桃说:“找人。”又说了他父亲的名字。
老人便拉开门,说:“你是候家的人吧?”
他笑笑说:“我叫候一桃。这房子好大呀。”
候一桃进门后,老人又把门关了,弓着背在前面引路。他说话的声音也像是在空气中飘:“我早说过,你们候家的人会回来看看的。五十多年过去了,世界变了许多张脸,你们候家的人也该来了。”
他朝后面黑洞洞的地方指指,说:“你爸住后楼上的第一间,他在屋里等你呢。”
他摸索着朝后楼走去,嗅到股潮湿的墙土味。脚下的楼板吱嘎尖叫,他生怕踏重了会把楼板踩一个大洞。眼前黑雾迷漫,上了楼,才有了一丝光亮,是从一扇门缝中漏出来的。他看清了,周围都是焦黄的土墙,粉刷会全都脱落了,像剥了皮的什么东西,露出一身干硬的毫无生气的死肉。
他敲响父亲的门时,心里怵怵的,生怕吵醒什么东西。
“门没插,你自己推开进来。”父亲在里面说。
推开门,雪亮的灯光刀剑似的朝他脸上劈来,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走进了屋内。他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支金属丝烧得发白的大瓦数灯泡内,那墙壁、天花板与破旧的地板,都抖颤着白晃晃的光斑。父亲仰躺在一个竹制马架上,半闭着眼睛,声音听起来像是梦呓:“我换了灯泡,三百瓦的。过去的太暗,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候一桃说:“我能看楚墙上有许多小洞,洞口有蜘蛛结的灰网。还能看清床角下有只小耗子,把一只布鞋拖来拖去。”
父亲很怪地笑了几声,朝旁边的一张床指指,说:“坐船累了呗?歇歇气再说吧。”
候一桃坐在那张轻轻一动,便吱嘎吱嘎摇晃的木床上。
“你对这个小镇,这间屋子有什么印象?”父亲说,声腔像让什么颜色涂了一层似的,能看见它远远地飘来,在飞满灰尘的屋内快速地绕圈。
候一桃说:“像翻开的一部纸张发黄,掉了封皮,不知写于什么年代的古书。”
父亲对他的比喻很满意,手掌赞赏地在他膝盖上拍了拍,就停滞不前了那儿。父亲的指头粗大很黑,放在他的腿上像压了块很沉的石头。父亲说:“你能嗅到这屋子内有什么气味儿?”
候一桃吸了吸鼻翼,说:“爸,我不敢说。”
父亲的手指在他腿上抓了抓,好像在鼓励他大胆说出来。他说:“爸,这屋子离厕所很近吧?我嗅到了股尿的气味。”他说完,才有些后悔不该这样说。他看见了屋角有一只黑木桶,他知道这东西叫马桶,屙屎屙尿用的,城里早就看不见这东西了。父亲的手从他腿上收回来,然后双只手掌交叉揉搓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你嗅不到这屋子里的气味,是你那时不在这屋子内。那时,你只是这世上的一股风,一粒沙子。我能嗅出这屋子里的味,很浓很浓的气味。那是余麻子锅盔的气味,带着葱花麻油的焦香。”
父亲告诉候一桃,候家的人离开浪州后,便迁来这个小镇。那时,这幢土屋不叫什么“奇仙居”,也不开什么旅馆。这屋子是一个姓刘的镇长的公馆。那时,内战开始,刘姓镇长抛了官印,带上家眷迁到成都去了,这房子便低价卖给了逃难来的候家落脚。
父亲指着对面那堵墙壁说:“那时,靠墙放着一张雕花楠木大床,你爷爷就躺在那张床上。天很热,床没安蚊帐。侧面一个带大镜子的衣柜,一张桌子,一个古董架。架上放着一只盛药的土碗。”父亲的声音慢悠悠地响着,像一艘驶得极为缓慢的船,载着候一桃驶向遥远的过去……
那天,爷爷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他毒瘾发作,从船上到这里都是昏迷不醒,脸黑沉沉的,只呼吸声还有些粗壮,嘴上鼻孔上不时喷出白色的浓酽的泡沫。奶奶打着扇子给他驱赶蚊子,幼年的父亲胆怯地靠着奶奶,脸朝向正在灯火上扑腾的一只只小飞蛾。屋外已是深夜,除了几声狗吠,镇子里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响。
爷爷就是在那时醒来的。他先咳嗽了几声,奶奶问他想不想喝水,他没回答,嘿嘿地笑着,脸上露出顽皮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才有的笑容,手在空中舞了舞,说:“我要吃余麻子锅盔,要吃又香又脆的余麻子锅盔!”
那个时代被人们称作旧社会,旧社会时余麻子锅盔在浪州是很名气的。余麻子一家用密不外传的手艺做成的皮焦黄香脆,内松软有味的锅盔,是爷爷最喜欢吃的。爷爷叫喊着要吃余麻子锅盔时,父亲歪着脑袋在奶奶怀里睡着了。
奶奶望着爷爷,一声不吭。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她没法子买到余麻子锅盔。
爷爷就这样吵嚷了一夜。
天刚亮时,奶奶心一横,把睡熟的父亲放在床上,对家里人说,她要回浪州一趟。奶奶腰上插了一把栽衣服用的大剪子,提了一个小布包就走了。她走的是旱路。
奶奶走后,爷爷又醒过来了,这次很清醒,大叫奶奶的小名,又叫家人给他端了杯茶来。吞了几口,就躺下睡了。后来,父亲在小院内捉蚂蚁玩时,他都没有醒来。
正午刚过,爷爷又在屋内大吵大闹起来,候家的人全涌了进去,都看见爷爷疯了似地在墙壁上抠着抓着,扳下的墙土就往嘴里塞,边塞边叫:“好吃,好吃得很,余家锅盔好吃呀!”
家里人扳他的手,都被他很大的力气甩开了。他脸上涂满了鲜血和泥土,父亲吓得哇哇哭叫起来。
父亲的哭叫使爷爷想起了什么,他圆瞪血红的眼睛朝屋内望了一圈,很清晰很动情地叫了声奶奶的名字,头一仰倒在了床上。
爷爷倒下后,就再也没爬起来了。第二天凌晨,他平平静静地咽了气……
奶奶提着一布兜余家锅盔回来,看着已僵硬的爷爷,没流一滴泪。她打开布包,取出一个锅盔,扳下一小块,塞进爷爷微微张开的嘴里……
父亲在对候一桃讲这些的时候,始终是紧闭着眼睛的。他说他不能睁开眼睛,他怕这强烈的灯光。候一桃却想,父亲是怕过去的那扇门永远地封闭关上,他变成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
父亲很认真地对候一桃说:“我来这里,从昨天到今天,都想梦见你爷爷。我没梦见他,他也没来。你爷爷自尊心太强了,他是不想再见到我们候家的后人。”
父亲连叹一串气,睁开眼睛,眼珠是红的,有泪水涌出来。他抓住候一桃的手,把儿子往对面的那堵墙边拉。他让儿子仔细看墙上的指甲印和牙齿印,连连说:“看看,看看,你爷爷的最后就永远地留在了这堵墙壁上。”
候一桃知道,父亲是想告诉他,候家这部厚书的句点,就该打在这些坑坑洼洼的指甲印和牙齿印上。候一桃却不冷不热地说了句:“爷爷死得太不值了,不就是一块余麻子锅盔嘛!”
“不!”父亲抓痛了他的肩膀,牙齿咬得很响,说:“你爷爷是不服气。他是想浪州的码头,想他辉煌的生涯。他想找些东西来发泄失落后的仇恨。他与死在刀光剑影和炮火中的人一样,是很悲壮很辉煌的!我们候家一代不如一代了,没有谁能像他那么辉煌了。”
父亲的话,使候一桃伤心极了,第二天连回浪州的勇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