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过去的只当做了个梦

作品:《情欲码头

    马芸芸拉开窗帘,一片鲜亮温暖的阳光便涂抹在窗玻璃上。浪州的冬日难见这么新鲜的阳光,成天沤在阴暗潮湿的酒窖里生满绿色的黄色的霉斑。这么好的阳光,使马芸芸让阴雨湿透了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马芸芸从梳妆台的抽屉内抓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她已好久没弄这些玩艺儿了,这些化妆品在潮湿的抽屉内已沤出了一股怪味了。她还是从中挑出了一支眉笔,一管唇膏。她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伤心了。天呀,眼皮下竟然有了两个口袋了,上面还斜刻着两条皱纹。脸颊上的肉也有些下耷,稍一埋头,脖子上就堆起了胖胖的双下巴。天呀,几天没见自己,就悄悄地趟过岁月之河,加入了老太婆的行列。
    得找个美容院,好好做做脸,保养保养了。
    这个晴空万里的冬日,唯一的阴云是飘在马芸芸心内的,沉沉甸甸,使刚刚开朗起来的心情又转入了阴暗。她眉笔与唇膏也懒得用了,扔在桌子上,同那些瓶瓶罐罐一起又扫进了抽屉。
    橐橐橐,有人敲门。很轻很斯文。
    马芸芸想,不是候一桃,就是他那个有点野性的哥们儿沙锅,便头也不回地说:“自己开门吧,没上锁。”
    门开了,背后没有人声。
    马芸芸从镜子里看见了站在门外的那个人,长长的脸在阴暗处显得很白。一只手抓着推开的门板,另一只手缠着绷带吊在胸前。绷带让浸出的血染成了黑色。
    她回过头,望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他进门,又把门砰地一甩,关上了。他就站在她的对面,人在阳光下显得很高,灰白的脸似乎把头发也染成了灰白色的了。他向她晃了晃受伤的手,没说话,她却明白了,那是在向她抗议。
    “大为,你手怎么了?我看看。”她过去,想看看他伸来的手。
    他却把手放在了背后,一脸的愤怒对着她。
    她说:“你坐在沙发上,我去给你倒杯茶,你喜欢吃的云南沱茶。”
    “别装了!”他大声一吼,屋内的灰尘弹起来,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打旋。他举起那只受伤的手,说:“看看,你的杰作。这下你可解恨了,舒服了。可我,却不知道啥事得罪了你,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伤害?”
    马芸芸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坐在梳妆台前,镜子中的自己眼圈子一团红色,潮潮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们离婚是自愿的,分手就分手了,你为什么还揪住我不放?”刘大为一脸的怨气,抱住那只受伤的手,双眼射出逼人的寒气。
    “你伤的只是那只专干缺德事的手,而我呢?是这颗让你蒙骗了许多年的心!你的手受伤,容易愈合,而我的心上的伤口,却会留下永远的疤痕。”马芸芸激动了,一件件一桩桩数着刘大为隐瞒她干出的事,数着北海见到的那个差点让她气绝的场景。她哽咽着说:“刘大为,你害了我这么多,让你身上也痛一下,长长记性,好好对待盈盈,别再去害人了!”
    刘大为低下了头,乱糟糟的头发耷在额头上。他一脸的苦相,沉默了许久,才说:“有些事,你并不清楚。罗盈盈从你我结婚后,便与我断了关系。她也失踪了那多年,我好不容易才打到了她的近况。你我分手后,我是去找了她,可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丈夫做房地产亏了本,到处躲债回不了家。我去那里,是想尽我的能力帮帮她。可她不要我帮,说我与她的感情早就淡了,现在再抓在手里,只是冷冰冰的空气,手一松还会散得干干净净。她只希望丈夫还清债,平平安安地回来。她说她是船,她有自己的码头。”
    马芸芸的眼前还晃着那天在北海看到的事。多么美丽多么浪漫的图画呀!这图画晃在眼前,还能相信这个可怜兮兮的男人的话吗?她冷冰冰地说:“你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刘大为叹口气,说:“我是想让你看看我的手,让你消消气。我们夫妻了那么多年,有什么冤债还不清的呢?你看看,我鬓角都有白头发了。我老了,再没有力气风流了。我只想平静,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他说,就在几天前的晚上,他刚从设计室出来。天很黑,有冰冷的雨点子飘在脸上。突然,一只带着恶臭的口袋套在他的头上,好像有几个人把他扑倒在地,有只沉重的皮靴把他的肋骨踩得卡卡响。他听见有人笑着说:“设计师,你的手生得真好看,像会绣花的女人。不过,这个晚上起,它再也握不住画笔了。”
    咔嚓一声,一阵剧痛电流似的往上直传,痛得他心尖都在不停地颤抖。他感觉到手指就像水管破了似的,热呼呼的液体朝外涌。
    “哈哈哈,”一片狂笑。说话的人拾起个东西,把粘稠的液体涂沫在刘大为的脖子上,说:“看看,这是你的大拇指,现在我要把它扔到江水里。这东西可以让一条馋嘴的胖头鱼饱餐一顿了。”
    他使劲一扔,刘大为听见了石头掉进水里的那种扑通声。他伤心地闭上了眼睛,想肯定遇上了某个厉害的竞争对手了,把最近的几次竞标过程想了想,没得罪谁呀#蝴的公司凭的全是实力,赢得这几顶重大工程的装修业务,对手也输得心服口服。
    那几个人在离开时,却扔给他了一句话:“你不要怪罪谁了。我们下了你的手指头,是看你这个男人不顺眼。告诉你,你如果再欺负马芸芸,我们下的就不是手指头了,是你的这颗吃饭的脑袋。”
    那人在他腰上踢了一脚,不久,他听见摩托车的轰响,大约有三辆,在他身边转了三圈,就远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有只野狗在远处吠。风吹着受伤的手,凉丝丝的,伤痛减轻些了。他摸摸口袋,钱和手机都在。他扯下罩在头上的口袋,受伤的手全让浓酽的血染红了。他万幸的是,那帮家伙慌乱中剁下的只是左手的大拇指,他吃饭画画的右手还完好无损。他掏出手机,刚拔了110又马上关机。他又不想惊动警察了,伤都伤了,伤他的人呆在家中也许比他伤得更重。他不想再惹麻烦了。该过去的让它早点过去,有苦有痛默默的忍受。这么些年,在社会中摔打,他再也不是血气方刚的学生娃了。
    他摇晃着身子,走上马路,等来一辆出租,去了医院……
    刘大为又把那只伤手抱在胸前,一脸痛苦地躺在沙发上。马芸芸头朝窗外,阳光没有刚才鲜亮了,却色彩更深,烤在玻璃上有种火烧的感觉。他俩沉默了好一会儿,都不想说什么了。马芸芸喝了口早上熬的浓咖啡,冰冷的,尝不出啥味了。刘大为低下头,手搓着蓬乱的头发,说:“你都看见了,该解解气了吧。”
    马芸芸低声说:“我没叫他那样做。他坐在我这里,听我诉说心里的怨气。我从没想过要借他的手报复你。”
    刘大为一脸的苦相,说:“我受伤了,一根手指头没有了。我痛,我懂得教训了。好了,其他的都别说了。过去的只当做了个梦。我们都醒过来了,该走路的走路,该做事的做事。”
    马芸芸回到厨房,不一会儿就熬了两大缸滚热的咖啡,端给刘大为一杯,自己那一杯放在桌前,嗅着不断飘出的香气,没动。
    刘大为把热咖啡全喝干了,说:“我该走了。”
    马芸芸说:“你走吧。看看这个家,有什么东西是你的,全拿走。”
    刘大为在屋里上上下睛巡视了一遍,说:“没什么想拿的。我当年是这空着一双手进你的家,现在也空着手走。我喜欢一无所有。”
    马芸芸想看看他受伤的手,他不让她看,手一挥出了大门。他站在门前,回头朝马芸芸一笑,说:“你什么时候遇上合适的人,也让这个家闹热起来。真的,没男人的家,再热的太阳也让人感到冷嗖嗖的。”
    马芸芸眼眶潮了,说:“你什么时候成家了,我会来送你一份礼物祝福你的。”
    他举起伤手说:“那我这只手就伤得太值了。”
    他下楼时,候一桃正往上走,抱着一台崭新的电脑显示屏。那是给马芸芸换的,她家里的电脑显示屏坏了,候一桃自告奋勇地说,他是行家,会去电脑商场给她选个好的来。
    两个男人就在这窄小的楼梯上对峙了好一会儿,两人的眼内都带着异样的神色。刘大为笑了,慢慢地退了回去,等在拐角处。候一桃经过时,他的那颗生满杂毛的平头让一只厚厚的胖手抚弄了一下,很像一个长辈夸奖听话的晚辈。候一桃觉得是受了侮辱,甩甩头很生气。刘大为却满脸堆笑,朝身后马芸芸的房门指指,说:“她在家等你。她刚洗过澡,身上让香水喷得香香的。”
    候一桃强压住不停上涌的怒火,看着他歪着肩膀踏踏踏地走下楼去。他真想追上去狠狠揍他一拳,看他脸上炸开一个酱油铺。这么厚颜无耻的男人,少的就是一顿狠揍。
    候一桃推开马芸芸的家门,一连串带着指责的骂声便把他的脸冲歪了。
    “你看见了吧?你的哥们简直是个土匪!”
    候一桃接到沙锅的电话,看看表,已是半夜了。沙锅也带着睡腔,大约是半夜醒来突然想起该给候一桃打个电话。
    “你躲到哪儿去了?我找遍了全城也没见你的身影。”候一桃埋怨说。
    “哈——”沙锅奇怪地笑,说:“我会躲?我没做亏心的事,铁铐子不会到处找我的踪迹。我是搬了家。我找了个守库房的事做,不搬家不行呀。”他说了个地址,的确很偏僻。
    “你还没做亏心的事?你把我的领导的前老公伤得那么厉害,铁铐子不追你追谁?”
    沙锅又是一阵笑,说:“我打听了,那个男人没敢告。我也在盯着他,再干些我们看不顺眼的事,割掉的就不是一根手指头,他下边的那个家伙会吊在他家的门上。”
    候一桃有些担心,叫着他的名字说:“江沙,你也该歇歇气了,再这么火爆爆的,看什么都不顺眼都分打抱不平,我真担心铁铐子会戴在你的手上。”
    沙锅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思考候一桃的话。他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心中装的火炉子,什么水都扑不灭的。我就这样了,改是改不掉的。不过,我会小心的。”他想起了什么,又说:“你不用来找我了,我已买了船票,到重庆去发展。那地方比浪州大,又是直辖市,我会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的。”
    “唉唉,你真的要走了?这地方我越住越陌生。刚刚遇上一个老朋友,又要远走高飞。我再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候一桃心里难受死了,鼻腔内像灌满了泡菜水。
    “哈,”沙锅笑声很脆,说:“想不到你也会伤感。你与我不同,你在浪州最大的报社,事业直线上升。浪州谁不知道候大记者的大名?这里还是你爷爷红火过的码头,乖乖住下去吧,别东想西想。而我,现在心里想的就是钱。这是我的最大的诱惑,我从离开学校逃难出来时,就想就拼命捞过,可到现在仍然是两手空空。我走是因为重庆那地方有一大堆的钱在等着我,我有预感,我会发起来的。当然了,如果我走投无路,我也会来投奔你,在你的手下讨一口饭吃。”
    线那边又是一串爽快极了的笑。
    候一桃握住话筒,心里却沉重得要死。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想与老朋友祝福道别,说几句多多保重,前途光明之类的话。那边却极认真地对他说:“猴子,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老也长不醒,始终是儿童的样子。你太单纯了,对什么事情都看不透,所以老是做一些吃苦讨不了好的善事。你不会看人,不会设防,看不到表面背后的东西。太阳是明亮的,太阳的背后呢?或许是阴冷的。我是你的朋友,我只希望你快点长大。”
    候一桃放下电话时,摇了摇头。他不想做什么事都太聪明了,看得太透了。其实,这世界并不复杂,自己按自己的方式活,平平稳稳地活,一切都淡漠成了无色无味的空气,就活得明朗了。
    就像今天晴空万里,明天或许就阴云密布。谁去管它呢?勤带伞,冷添衣,不就行了。生活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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