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编谎话的天才
作品:《情欲码头》 候一桃赶完稿子,听见肚皮时咕噜一声,饿得难受。他把冰冷的茶水喝干,把茶叶嚼碎咽下。肚皮里又是咕噜一声,一股酸腥的气味从咽喉处冒了出来。他在街头吃了两大碗刀削面,天就黑下了。
他感觉到整座城市正在向深海处下沉,漫无目的地飘荡,飘荡,找寻停靠的根基。在四周黑尽时,大小楼房的窗户、广告牌、街灯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开放了,仿佛这喧嚣的世界突地冒出一大片圣诞树。树下是碰碰撞撞的人群。他便挤在那些忙碌的人群中盲目地窜上窜下,街头巷尾。后来便走到这个名叫“千汇”的码头上来了。
夜色把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温柔,江水平滑如油,船停靠或行驶都是静悄悄的,一串串不时响起的汽笛声也像是在唱抒情歌曲。他走下码头长长的石梯,趸船昏暗的灯光下,很像一艘废弃的铁船。人很少,那几个做小生意的摊贩还在那里。在踏上趸船时,他见到了艳艳的妈妈,那个执着寻找证人的老太婆。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灯杆下。他靠近时,她的模样把他吓了一跳。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盖在皱缩得如一团废纸的脸上。她双眼无神,直棱棱地盯着码头和江面。脖子上还挂着那个帖有她女儿照片的寻找证人的大木牌,脚上的鞋早已破了,露出裂口的脚后跟。他叫她,她双眼动也不动,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他听见,她在叫她女儿的名字。
“大妈,是我呀!”他摇动她的胳膊,要让她在灯光下看清一点。她猛地把他一推,对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像遇上了什么特开心的事。她无神的双眼不看他却看江面,说:“我的艳艳已经放学了,坐下一班渡船回来。你看你看,船正在渡江呢!”
他心里一震,像有什么支架似的东西哗地塌了。她已经精神失常了。旁边的小贩告诉他,这老太婆已疯了好几天了,每天都在这里等她的女儿,抓住每一个下船的小女孩都紧拉住不放,说是她的艳艳,不要再跑了,跟她回家去。今天上午警察刚把她送回家,这会儿她又来了。
此时,正有渡船靠岸。他不忍心看见这个老太婆强拉别人小女孩情景,便快步离开了这里。船的汽笛声响在他的背后,酸楚的声音快要让他受不了了。
候一桃站在楼下拐角处的小面馆内稀稀喝喝地吃了一大碗又油又辣的铺盖面,吃得满头油汗,张大嘴哈出的粗气中,都仿佛带有火燎过的焦糊味。他手背擦了把汗,叫老板再上来一瓶啤酒,咬开盖子吻着瓶嘴便大口大口地吞着。他觉得不这样灌,心内真的会腾起红红亮亮的火焰。
酒喝完了,天就黑尽了。路灯在同一时间亮起,街两旁的黄桷树深得像是木刻。车与人在人行道上拥挤,不像是街,是条混流着人群的河。车声人声带着码头人的急躁与火暴,喧闹成了一片。候一桃没心思在街上遛达,他感觉到脑袋有些胀痛,心里烦躁得想呕。他恨自己喝得那么急,才小小的一瓶啤酒,浓浓的醉意便在心内捣毁了。他回到了报社,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没想开灯,插上门后便把晕沉沉的身子重重地扔到床上,朦朦胧胧地望着天花板上一圈圈黄色的印迹。那些印迹是空气的潮湿与污染留下的,真像谁对着天花板撒了一泼尿。屋内有什么虫子在偷偷地叫,瞿瞿瞿的声音吵得人心烦。他以为是窗外树上的蝉鸣,关上窗又拉上厚厚的窗帘,那只虫子的叫声还是没堵住,越吵越烦了。
他想起了一件事,马芸芸叫他准备一份采访人才市场的计划,他还一笔都没动。他想爬起来,身子却不像是他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他也没心思想了,就把此事随手扔出窗外了。他眼皮沉重得像是慢慢合上的铁门,合上了就别再想掀开了。
他让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了。开始,他又以为是哪只虫叫,没想理睬。铃声却越吵越急,钉着他的耳心吵闹,腰上一阵紧似一阵的震动。他猛地撑起身子,摸摸腰上不停颤动的手机。这手机是马芸芸借他用的,说是采访时联络方便。可他老以为有根绳子套在腰上似的不舒服。
他拿起手机,“喂”字还没叫出口,那边就急急地呼了声“候大哥!”
他张大嘴哈一口粗气,弄不清到底是谁,怎么知道这手机的号码,并带着另一种亲切的口吻叫他一声“候大哥。”那边很爽快,说:“你听出我是谁了吧?我是左莉,那个你一直瞧不上眼的小女孩子。我是在你们报社的马姐那儿知道你的手机号码的,就麻着胆子来打扰你了。”
候一桃眼前浮现出那个瘦高个的头发有现返黄的,鼻孔时常吸吸喝喝的左市长的女儿。她母亲疯了自杀了,而她却受着狠心的父亲的冷落和虐待。这么多天没见她了,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没等他问,那边就说:“候大哥,我有急事想找一下你,耽搁你一点点时间。你快来,我父亲不准我出门的!”
接着,那边传来几声很可怜的哭泣声。
候一桃说:“我在什么地方找你?”
那边说:“到滨江路来,朝着六码头的石堤上。”
他关了手机,拉开窗帘,看看漆黑一团的窗外,又看看手表:10点20分。他苦笑了一下,这时间急着去会见一个女孩子,简直是疯了。他冲了一杯热雀巢,就向传达室老头借了一辆自行车,朝空无一人的黑暗处冲去。
候一桃到了那片他们曾去过的小草地,没人。草地刚浇了水,踩在上面咕哧咕哧地响。他又去了江岸,在冷冰冰的石堤上坐坐,风很大,江水很急,哗啦哗啦冲撞着石堤。船都萎缩在岸边,灯光暗淡,像一对对困倦极了眼睛。一片雪亮的探照灯扫过,水上警察的巡逻艇响着汽笛快速地驶过,在黑油油的江面划了条长的白线。
她没来。他站起来,朝四周看看,回忆她刚才来的电话,是这个小草地,是这片冰凉的堤坝。对面竖着六码头的标牌,黑暗中白色的字特别地刺眼。他有些烦躁了,在四周走了一圈,还是没人。
一辆没载人的出租车驶过时,他叫住了。坐在车上,他才想起自行车没拿。他问司机车上可否放辆自行车,司机下车把自行车扔进后备箱内,便回头问他上哪?他说了个地址,朝前方指指,司机一松刹车,便夫声无息地朝黑暗中驶去了。
他说是市长的家,那地址他记得。他想去看看,说不定石莉被她爸爸锁在阁楼上待他去营救呢。他真觉得自己有些像那些冒险救美人的英雄。
市长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地上洒满了玉兰树叶的影子。玉兰还没开花,可浓浓的香味已在院落中弥漫了。矮小的平房只一堵窗亮着灯,透过蓝色的窗帘仍是那么雪亮。候一桃轻轻地敲响了门。他担心左市长凶着一张脸从门后冲出来。他早想好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用一张笑脸相迎,说自己想来突袭采访一下市长,而且是夜访,味儿肯定很特别,市长也会支持的。他想好了,就这么说,厚着脸皮。当了这么多天的记者了,脸皮也该练厚了。
门内没有声音。
他又敲了两下,声音才传了出来,接着是硬鞋底踏在木地板上的嗒嗒声。
“谁呀?”门内有人问,声音很轻,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门没开,人在门背后说:“你找市长吧,他昨天就走了,到省党校学习去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
候一桃说:“我不找市长,找莉莉。”
门开了,中年女人仍是一脸和蔼的笑。大约刚洗过澡,穿着睡衣还能嗅到洗涤液的香味。满头的白发湿漉漉的,瘦削的脸颊戴着老花眼镜,镜片上清晰地映着候一桃惊讶的脸。
“你是?”候一桃说不出话来了。
“我是莉莉的妈妈。这死女子,人大了就不好管了。刚才还在家,现在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候一桃伸长脖子朝屋内看看,他看见了那一堆挂在墙上的市长引为自豪的照片,上面就有这位漂亮的老女人。
“你找莉莉吧?到屋里来坐坐,这半夜了,她不会走多远。”老女人热情地让到了门边,把一双拖板鞋放在了门前。
“不了。我只是来看看她。”候一桃脸上隆起尴尬的笑,朝门外退去,“我还是改天来找她吧。”
老女人说:“莉莉回来后,我会告诉她,你来过。”
候一桃笑笑,没说什么了。他逃似的朝街上走去,心内乱极了。他想笑又想哭,又想对着漆黑的夜大吼大叫几声。想不到,他自以为智量高雄气足的大男人,竟让一个鼻腔内吸吸喝喝老不干净的女孩子哄骗了。什么凶狠如狼的父亲,患了精神病从大桥上跳江自杀的母亲,还有她,一个可怜无助,谁搂在怀里都会洒一滩怜悯之泪的女孩子……哈哈,他捂住脸蹲在地上不停地笑。这世上谁最傻?不用举手投选票,人们的眼光都会齐刷刷地瞄向他。
他背后只有风摇动树枝时的窣窣窣响,几片干脆的树叶摇摇晃晃飞下来,砸在他的背上,又滚落在地上。风仍不停地吹,推着枯黄的树叶片朝街中心移去。
他握住自行车把时,一辆出租车悄无声息地驶来,在他的身边停下。门还没开,里面就有人惊叫一声:“喂,候大哥吗?”
他看见左莉从车上跳下,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皮鞋也是白色的。头发拉直成了披肩式,看起来窈窕又青春。候一桃轻轻哼了一声,像没看见似的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喂,你生气了?不理我了?”左莉追上来,跟着他推的自行车。“生气的该是我呀!我在江边等了你好久!不信?你去问问那个老太婆。就是那个女儿让渡船淹死,苦苦等待证人的老太婆。她坐在电线杆子下嘴皮都冻乌了,我把她搀进了渡船的候客间。她就睡在那些条凳上,那里避风。”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候一桃一句话也没说,眼睛看着前方,继续推着自行车。
她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再说了,默默走着,枯叶在他们脚下咕咕响着。夜深了,路上没人没车,他们的脚步声就响得刺耳。
候一桃停下来,奇怪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还不快点回家去!你老母亲独坐灯下等你,双眼都熬肿了呀!”
她什么都明白了,亮晶晶的水珠漫上眼眶,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终于忍不住了,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
“哈——”候一桃一声怪笑,说:“你哭什么?哈——,该哭的我呀!是我这个傻头傻脑,轻易上当受骗的傻男人呀!”
她没抬头,哭得更厉害了。
“哈——”候一桃仍在笑,声腔很大像在向这个沉寂的世界宣告什么:“我就是太相信你,同情你了,哈哈,我还准备在你想象的那个患精神病的母亲去世周年时,同你一起去江边祭祭。我还准备写篇东西,把你忘恩负义的父亲好好贬一顿,让全浪州的人都来看看,他们们尊敬的市长是个什么货色。”
她望着他,一脸的痛苦,泪水在脸上滚动。他却苦笑了一声,说:“天才,哈哈,你简直个世间少有的编谎话的天才!你差点就让我害了你的家人,也害了我这个小小的记者。”
她头埋得更低,也没哭了。雪白的衣裙染上了路边的灰尘也没管,双手把脸捂得更紧。
“好吧,你不愿动,就蹲在这里吧。多吹点凉风,你也该清醒醒了。”
候一桃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朝前蹬去。他越蹬心里越沉,不是这漆黑的夜,是他心里有件事放不下。他停下车,叫声不好,又往回蹬去。他是不放心把一个女孩子扔在这冷清清的夜里。
果然,他老远就看见两男人围着哭喊的左莉又推又搡。他心一急,鼓足气喊了声:“莉莉!”飞快地朝他们蹬去。
有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回过头,恶狠狠地对他吼:“没你的事,还不快滚!”
候一桃却摸出了手机,大声呼叫110。
两个男人见状,对视了一下,扔下猎物朝黑暗的树丛跑去。
候一桃默默地望着她整理好弄乱的衣裙,对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一声不吭,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手紧紧抓住候一桃的腰带。他们都一声不吭,听着夜风拂动路旁梧桐树叶的哗哗声和车轮辗压枯叶的脆响声。到了莉莉家门前,她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进了门,然后插上了门。
候一桃往回赶的时候,心里涌起股难言的滋味。他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房屋、树林和江岸,都是裹着一层又一层厚纱似的夜雾。他怎么冲也冲不出去。浪州,难道只是爷爷辉煌过的城市?只是父亲嘴里骄傲过的城市?对他来说,难道就这样的难以亲近和冷漠。
回到报社时,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傻瓜再傻下去,就变聪明了。所以,我再不会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