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就怕遇上姓马的女人

作品:《情欲码头

    走出马芸芸那幢红砖楼房,候一桃心内突然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仿佛走进了一幢空无一物的大房间,除了潮湿的冷风舌头似的舔着他的脸颊,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和响声了。
    这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停脚不动,身子却轻如粉尘在空气中飘荡。他头顶着冰冷的路灯杆,过了好一会才感觉到发黄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照着一条条直直伸向远处的大街。街头人车开始拥挤了,喧哗声让人想起夏日里江河的暴涨。四周的高楼大厦也在夜幕的衬托下,一片一片雄雄壮壮地挺立起来,好像生在江边的充满野性的森林……
    就要此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在候一桃心内鼓似的敲响了。在他很小的时候,这句话就让父亲一刀一刀地刻进了大脑沟痕,可在很长的时间内,这句话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说:“我们候家的男人,不怕脑心上燃火点灯,不怕脚板心插刀穿洞,就怕姓马的女人。姓马的女人是我们候家的克星。”
    父亲说,爷爷就是栽在一个姓马的女人的手上。候家在千汇码头的基业,也全输在这个姓马的女人手上的。候一桃此时才有种猛然醒悟的感觉,好像刚刚才缠绕过他拥抱过他的那个女人,便是姓马的女人。他心内一酸,一股滚烫的东西涌上喉头,扶着路灯杆朝一地泛着绿光的污水拼命呕吐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有个警察模样的人在他身旁站了很久,举起强光手电筒晃着他的眼睛,他眼内也有股呕吐的味道。警察的牙齿嘎崩了几下,像在嚼咬一块泡泡糖,然后把口内的东西吐在候一桃的脸上,说:“给你提个醒,喝酒伤肝伤胃。”警察拖着大皮靴橐橐橐地走远了,候一桃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洞内有股难以抵挡的吞吸力,把他的身上和四周飘散的酒臭味、辣椒味、污水味,废汽油味全吸了进去。最后,他的身子也轻如一片羽毛让它口一张便吸了进去。
    洞的那一头,是半个世纪前的那个闷热难熬的盛夏早上,爷爷赤裸着上半身,坐在码头趸船的一把木躺椅上。经过战争失去双脚的爷爷,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强壮,身子已明显地苍老起来,像一棵从青嫩走向枯黄的芳草。他身上健如铁块的肌肉没有了光泽,却涂上了层岩石般的坚硬和粗糙。他周围躺着坐着很多人,半裸上身,只穿一条土布短裤。那日子,浪州人早晚都喜欢在江边乘凉。
    他们面前,是一江宽阔的洪汤。夏日暴涨的滔滔洪水,经过浪州时也变得温柔起来,缓缓流动,像要凝固。偶而颤动身子,也只泛几条粗糙的水纹,像是土布衣裙的皱褶。江岸边的所有人都盯着洪汤沉思,静静地感受由它带来的丝丝凉凉气。
    候一桃清晰地看见爷爷那张枯叶般阴悒的脸,看见他在晨风中衰草般抖颤的身子。他还看见奶奶从长长地石梯上走下来,提一壶凉水,看见她裹得瘦小的脚支撑着丰满的身子,一步一摇,像一只刚生了蛋的小母鸡。奶奶来到爷爷身边,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爷爷多皱的脸仍然没有表情,接过奶奶递来的水碗默默地吞咽着。
    满江的黄汤依然浓稠,可能上游刚发过大水,顺水冲下了破草棚、旧木柜、棺材板在靠近码头的回水中缓缓地旋着,沉下又浮出,老也旋不出这平缓的水域。
    奶奶一声尖叫,使所有人抬起头来,扑在了码头的水泥栏杆上。一片破木板丛中高高地升起一只让水浸泡得粉白的手,接着是一个女人的脑袋,浓浓的头发水草似的耷下来,盖住了她的双眼,只剩一张嘴巴惊恐万状地大张着,又像在高声呼喊着什么。码头上围满了人,都在高声喊叫,却忘了援一只手救救落水的人。只爷爷清醒,他对身边的船工说:“快,救她起来!”
    女人救上来了,经验丰富的船工又用一根抬扛压出了弊闷在肚腑内的黄水。她仰躺在码头上,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缩着身子双手紧抱着半裸的胸部蹲坐起来。湿漉漉的头发依然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像只受伤了的可怜巴巴的水鸟。
    “你家在哪儿?”爷爷问。
    她捂住脸只是哭,没回答。
    爷爷又对奶奶说:“我们抬她回去。”奶奶点头没反对。爷爷便叫几个船工把那女人抬回了府上。
    候一桃清晰地看见了那幢常在父亲嘴里出现的候家宅院,看见了让青砖黑瓦围成的一重重幽静的小天井,看见院中铁锈似的生着青苔的石板地,植着美人蕉天竺葵的花台,游动着红尾鲤鱼的池塘……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青色水雾,他在雾中嗅出了大蒜与白葱沤烂后的浓烈气味。那是种让人有不祥预感的气味。一群麻雀在屋檐下筑了巢,在院中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吵嚷不停。就在那时,夏日酷烈的阳光黄水似的涌满了宅院一个个幽暗的天井。
    太阳快落山时,那女人才缓过气来。奶奶已打听出了,那女人姓马,家住十里外靠江的一个小村子。家中男人患了肠搅痛,痛起来满地打滚,难以忍受,直到呕出带着绿汤的血水为止。她访遍了周围的名医,都无药可治。后来,她听说浪州城有个从缅甸来的药贩子卖的药丸,止痛化淤神得很,只是价钱昂贵。她便卖了几亩田买了十丸药。不幸,半路遇涨水,滑落江中。她在湍急的江水中挣扎,终于抱住了一块很大的猪圈板……
    奶奶让那女人洗了澡,换上了自己的衣裤。那女人从奶奶屋内出来时,已是精气旺盛的美少妇了。爷爷问了些情况后,说:“天已晚了,你留下住一夜,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那女人眼圈红了,跪在地上向爷爷磕了三个响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说:“我男人病在家里,等我拿药回去。”
    爷爷说:“只一夜,我想他是能等的。你身子还弱,走那么长的夜路,我不放心。”
    她又跪了下去,朝爷爷砰砰磕头,没说什么了,捂住脸只是哭泣。
    她就在院内住下了,只一夜。那是个闷热难耐的夜晚,从这个夜晚开始,候家的基业开始一块一块地破碎了。
    候一桃觉得自己隐藏在一个黑洞的阴影中,像观赏电视片似的观赏这样的画面:院中的那棵伞盖般巨大的黄果兰树下,奶奶和两个姨妈与那个女人坐在石凳上吹凉风。奶奶怀里那个睡象很憨的男孩就是候一桃的父亲。奶奶轻轻摇动蒲扇为父亲赶蚊子。两个姨妈指头挑着一根红绳,专心地做着翻花的游戏。那女人就着树叶的缝隙漏下的月光,给奶奶理着红红绿绿的丝线,她做惯了庄稼的手指很粗,却干得很麻利。奶奶轻轻哼着一支曲儿,曲儿在树影中绕来绕去,便有了黄果兰的气味,温馨而又古老。
    如果不是爷爷室内响起了一声惨烈的吼叫,这种温馨和宁静还是一幅很美很完整的图画。奶奶把孩子交给两个吓傻了的姨妈,便同那个姓马的女人冲进了爷爷屋内。
    爷爷的骨心痛又犯了。日本飞机炸断了他的双腿后,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骨心内,它沉睡时没什么感觉,一旦醒过来,便用它带有尖刺的嘴狠狠地吸吮爷爷的骨髓。那时,便像有千万把尖刀在骨心中搅动,再刚硬的汉子都会咬碎了牙齿大喊大叫。爷爷痛得身子变了形,蹲在墙角,埋头一下一下猛撞墙壁。奶奶拉住爷爷,忍不住哭喊:“天菩萨呀,天菩萨呀!”姓马的女人从怀中掏出那袋药,水湿的药袋在她胸前沤出了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她掏出了一丸药递给奶奶,说给爷爷喂下去就能立即止痛。奶奶交给爷爷,爷爷不吃,用很硬的手臂有力地抵挡着。奶奶叫人拉住爷爷的手,撬开爷爷的嘴,把药丸硬塞了进去。爷爷肚皮里咕嘟咕嘟响了几声,他骨心里的疼痛似乎安静些了,一片红晕染上了他焦黄多皱的脸颊。
    爷爷朝姓马的女人点头道谢。姓马的女人跪下来,把所有药丸都倒在了爷爷的脚边,说:“恩人,就收下这几丸药吧,或许能治断你的病根。”
    爷爷笑了又把药丸推给她,说:“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男人还等在家中要你的药丸治病呢。”
    姓马的女人说:“我可以再卖一头牛,又去买药丸。”
    在姓马的女人死活恳求下,爷爷只好收下了药丸。他给了她十个大洋,叫她又去买药。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送走了她。
    后来,爷爷才知道,那药丸是比鸦片还厉害的东西制成的。不吃心里像有火烧,吃了四肢发软。而且吃下它,只能暂时麻痹麻痹骨心里的那个东西,一旦苏醒过来,便复仇似的更加凶狠地撕咬骨髓。那时,得成倍的药丸才能压祝狐。姓马的女人给的十粒药丸早就服完了,爷爷叫人到处去寻那个卖药的缅甸人,甘愿让那个缅甸黑汉子用吸管插到候家的基业上,吸光了所有的钱财,吸掉了所有的船只、码头,曾经精壮的爷爷也吸成了一具朽皮绷着的木疙瘩。候家的基业真的破碎了。
    候一桃看见候家宅院厚厚的墙壁出现了指头宽的裂缝,地上的杂草蓬蓬勃勃生长。白日里都随处可见耗子狐兔到处乱窜。那棵古老的黄果树无缘无故地枯死了,剩满树的枯枝铁叉似的抓着灰色的天空。地上堆积着沤臭的树叶。他看见,那个日月同时出现在天边的早上,奶奶怀抱着幼小的父亲,两个小姨背着行装,一个老船工背着病弱的爷爷走出了宅院大门。他们同时望望天空,初升的太阳十分刺眼,而那轮圆月让渐渐亮开了的天空涂了层淡蓝,像正在水里溶化的糖块。他们朝江岸赶去,那里有一艘窄小的篷船等候着。
    在最后关头,奶奶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泼辣,她忍受着家业突然破败带来的种种不幸,果断地卖了候家的宅院,还清了债,带着剩余不多的钱财迁出了浪州。
    候一桃看见载着候家大小人口的篷船荡向了江心,那里升腾起一片灰色的水雾,在初升的阳光中像一张巨大的船帆……他清楚地听见有个声音有浓雾中响起,那是父亲成年后的沙哑中夹带烧酒味的声音,在这个悲凉的画面中,像极了电影里的画外音:
    “我们候家的人不怕天上下刀,不怕脚板上点灯,就怕遇上姓马的女人!”
    这句话让他从幼年困惑到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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