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受伤的码头

作品:《情欲码头

    父亲退休后,就爱坐在那张古旧的雕有松鹤长青图案的太师椅上,翻看那本厚厚的卡满旧照片的相册。翻到那张爷爷坐在同样的太师椅上的照片时,父亲就小心地取出来,扭开台灯,在强烈的灯光下仔细地瞅个半天,好像要把上面所有的东西,都用眼睛勾出来。父亲看着看着,有时嘴里又停地嘀咕,与照片里的人又说又笑,好像照片里的人也能张口说话。有时,看着看着,又把照片扔在地上,摇头叹气,浊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滚。
    “人命贱如虫呀,贱如虫呀!”
    那时,候一桃蹲在屋角的地上玩玻璃球,把球往墙上一下一下弹去,又撞回来。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许久没玩了。高考完毕后,他从装玩具的木箱子里把它找出来,一下一下地弹着,消除几天的紧张情绪。
    父亲叫他过去,把相册递给他,说:“一桃,你眼睛尖,能看出你爷爷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脱口而出:“爷爷长得好像生病的猴子。”
    父亲抢过照片,很难过地摇摇头,说:“别人都这么看。唉唉,其实他们又能看出什么呢?人活世上,并不是活个外皮。人是一只栗,内容在心里。“他又把照片递在候一桃的眼前,说:“一桃,你能看清爷爷的长衫里面有什么吗?”
    候一桃什么也没看出来,说:“不能。”
    父亲说:“我能。你爷爷长衫里面是失去了大半的双腿,是干硬的血疤,是瘦如树根疙瘩的身子。”
    候一桃在灯光下仔细看看,还是摇摇头说:“我看不出来。”
    父亲眼望着昏黄的灯光,脸突黄突蓝,说:“你看不出,好多人都看不出。我看得出,是我亲眼看过他受伤的身子。”
    父亲没等我问爷爷怎么变成这个样儿,便声音喑哑,很慢很轻地讲起爷爷。他的双眼始终望着摇晃的灯苗好像流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个故事,而是在灯光中移动的一幅幅画面。很慢很脆弱,声腔稍稍大一点,就会肥皂泡似的瞬间破碎。
    候一桃看见,灯光在父亲的眼内烧成了两团火苗。火苗很旺地跳着,燃成了一片火海。一九四二年的那个早晨,便清晰地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了。
    那早晨刚开始的时候,同以前或以后许许多多的早晨一样,宁静面又安全。太阳悄无声息地从码头对面的尖子山左侧冒出来,江水平滑无浪如闪着无数光斑的绸缎。大大小小的船只还靠在岸边靠在还没苏醒的梦里。浪州城内早起的人匆匆走进茶馆小吃店……
    日本人的飞机就在那时飞来了,从尖子山太阳升起的左侧。飞机的引擎嗡嗡鸣叫时,所有人都冲出屋外,对着一大片太阳下闪着银光的飞机呼喊。有细心人还数过,十架飞机。那时,人们还不知道,那是十个恶魔的降临。
    城内的防空警报不知为什么没响,平时演习时它呜呜呐喊,把人一群一群地往防空洞内赶。日本人在码头上扔下了第一串炸弹时,防空警报才呜了两声,又哑了。到处是猛烈的爆炸和气浪,到处是垮塌的石墙和燃烧的房屋,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乱跑,四处回响着惨烈的哭喊声。
    父亲说,他家离防空洞近,奶奶拉着刚满七岁的他冲进了防空洞。他们在洞内等了好久,也没见爷爷跟来。奶奶慌了,站在洞口,见码头罩着血样的火焰与黑色的烟雾。奶奶嘶声叫喊着爷爷的名字,想冲出去,让周围的人死死地拦住了。
    日本人的飞机下完了蛋,飞走了。人们才走出防空洞,在浓重呛人的硝烟中,看见爷爷半靠在码头旁的一根巨大的倒木上,手举在半空,做着敲击大鼓的姿势。脸颊让浓烟薰得漆黑,只有两颗眼珠子瞪出了两团血红的火苗子。他嘴里哼出的声音细小,还听得清是在咒骂千刀万剐的日本人。接着,人们发现爷爷的两条腿都没了,一条高高地挂在不远处的老黄桷树顶上,一条大约埋在了破砖烂瓦的废墟中,再也找不到了。
    父亲说,爷爷从来不讲那天的事,人们便凭想象补充全了那幅残缺却又悲壮的画面。
    ……熊熊的火焰、艳红的血水与浓黑的硝烟,是画面的主色调。码头便淹没在一片火海中,四处是烧焦的破船板和歪倒的桅杆桩。有许多残缺的尸体在江面上漂着,又撞上破裂的船体。日本人的飞机在浓烟中穿进穿出。
    爷爷瞪大一对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船一艘接一艘让炸弹炸得粉碎,伤心地哭嚎着,举起一对胳膊对着日本人的飞机高声咒骂,他骂遍了山野中所有粗俗的话,嗓子破了,血水淌了下来,他还在不停骂。
    “千刀万剐的畜牲……臭粪不如的畜牲……会遭报应的……遭报应的!”
    半空一声巨响,小日本的飞机真的遭了报应。由于黑烟浓重,视线不清,两架飞机撞在了一起,撞出了满空熊熊的火光。爷爷高兴得又蹦又跳,指着天空哈哈大笑:“没心没肝的杂种,遭报应了吧!雷劈死你们,火烧死你们!哈哈哈……”
    一架飞机在黑烟中俯冲下来,从爷爷头项掠过,一串爆炸声在周围响起,气浪冲击着爷爷的身体,把他抬起来又扔到一排正在燃烧的木杆下。爷爷想爬起来,身上压了一匹山似的沉重,眼前裹着厚厚的黑暗,怎么用力都挣扎不出去。当黑烟渐渐散去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被炸飞了,断口处翻着血淋淋的肉,舌头似地颤抖着……
    从此,爷爷只能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了。
    父亲对候一桃说,那一次爷爷泊在码头边的木船让日本人的飞机炸得一干二净。所幸的是,爷爷还有一支船队去大宁河运送桐油,大宁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那里谷深崖陡,小日本飞机去不了。那支有二十条木船的船队回来时,爷爷对船工与纤夫们说,这些船全去重庆港支援抗战,不把小日本赶走不许回来。
    几年后,小日本真的赶走了,爷爷了船队又回来了,只剩下了八条破破烂烂的船。爷爷望着这些船,眼含泪水,脸上没有了笑容。他对船工们说:“八条也好,有船就行了。没有了小日本,我们千汇船行还会兴旺起来的。”
    他说完了这句话,奶奶就叫请来的照相师傅为他拍下了那张照片。这也是爷爷照的最后一张照片。
    早上,马芸芸把候一桃叫到她的办公室,然后在门外看了看,关上门。她的模样很神秘,候一桃却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没坐到自己的那把让身体各部位磨擦出了油黑光泽的膝椅上,站在办公桌前,眼望窗外,手指在桌面上慌乱地蹦跳着。
    “有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她说。
    候一桃没问是什么事,而是小小心心地看看门,门锁是关死的,还插上了保险。她也看出了他的担心,轻松地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下班后,请你上迎客大酒楼喝杯酒。”
    “那我太荣幸了。可惜,我这人天生与酒无缘分,闻到酒味就头重脚轻。”候一桃说。
    马芸芸的手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一下,脸色很难看,说:“我们只喝啤酒,醉不死你的。”
    候一桃看看桌上的日历牌,说:“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
    她说:“什么都不是。”
    候一桃哈地一笑:“我们以什么名目喝酒呢?”
    她的脸色又有些惨白了,说:“没什么名目。我只是想找你聊几句话,用些啤酒来润润喉咙。”
    候一桃说:“哈,好呀!这可是我巴结领导的好机会。可惜呀,我只是个新来的,不然我会向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了!”
    马芸芸也笑了,说:“你别说得那么酸不溜揪的,我又不是什么领导。”她推开窗,打开门,很新鲜的空气便挟着明晃晃的阳光穿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