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抽屉
作品:《赤身》
传说人死了以后,灵魂会附在活人身上。其实,灵魂是驻在人的内心深处……
* * * *
“呃,呃……行了……行了……我记得啦,别那么啰哩啰嗦的好吗?”
……
“得啦,得啦!”
……
“什么?要我背一次给你听?好啦好啦,算是我怕了你。首先,带兄弟们去洗头。洗完头之后,到天字广场的地下停车场,九点半装点花车的人会在那里等我,每个花球一百二十八块钱,不多不少。然后……”袁艺很不耐烦地和电话里头的未婚妻夏欣聊着话。后天是农历十一月初一,是他和夏欣大婚的日子。
夏欣是个很会替人打点事务的女孩,她老是担心袁艺笨手笨脚,摆酒那天会丢三落四,或者动作慢误了吉时。因此,她简直是越俎代庖,连如何接待迎宾的兄弟们,如何装点花车,她都要问长问短。总之,她把一切可以担心的事情都担心了,甚至应该说是杞人忧天。袁艺看了看手表,发现这个电话足足聊了一个半小时。手拿着电话搁在耳朵旁边,像一尊塑像似的,没换过多少姿势,累都累死了。当电话里传来“BYE—BYE”这句话时,袁艺以极其迅速的动作,将电话挂了。他整个人瘫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闷气。他想:夏欣好倒是挺好的,身材样貌过得去,人也没什么脾气。就是太小家子气了,做什么事情都要达到她认为妥贴的标准才肯罢休。袁艺啊袁艺,还有两天她就要过门,和你生活一辈子了,你受得住么?
不知不觉,他倒在床上打起呼噜。这段日子以来,离大婚的时间越近,他的睡眠质量就越差。晚上往往两三点还睡不着。要么睡着了,就老是做些奇怪的梦。梦里头,周围的环境都是绿色的、紫色的。光线昏昏沉沉,偶尔出现在梦里的人,大多都看不清楚样子,说话的声音都像蒙了一层纱,只辨得高低起伏,却听不到具体内容。
上星期,他终于忍无可忍,去看了医生。那医生本身就和他稔熟,是常常一起打球的朋友。他打趣地问袁艺是不是处男。袁艺很认真地点点头。那位医生朋友顿时笑翻了肚皮。不用说,他当然不相信袁艺的话。
袁艺有一米八五的个子,身材比例极为匀称,人又长得帅气,是众多白领美女的梦中情人。公司的门卫一个月下来,都不知给他送去多少封信件。其中除了一份是手提电话的月结单以外,其余都是匿名女孩写给他的情信。她的未婚妻夏欣,同事们都见过,大家有时下班后去卡拉OK,袁艺都会不吝带上她出席。可那些追求袁艺的女孩简直当夏欣是透明的,表白爱幕的情书依旧满天飞扬。谁敢说,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不会因此而飘飘然的?袁艺的这位朋友对他的事情还是知道不少的,要他相信袁艺是处男,绝对是“难于上青天”。不过,他不信不要紧,夏欣相信就行了。夏欣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面对袁艺那些多得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的情信,她往往一笑置之。袁艺看见那位医生朋友笑得仪态全无,一时也拿他没法子。最后,医生朋友以这样一句话作为对袁艺病因的解释。他说:“袁艺啊,我决定无论天打雷劈,六亲不认,都要相信你是处男。于是,你对男女之事,在结婚的日子来临之前,会显得特别紧张。所以,你失眠了!这样吧,我现在给你开几瓶安眠药,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就吃吧。记住,安眠药不可多吃!”
袁艺一手夺过药瓶,端详着这神奇的药丸,心里想着:药啊药啊,你可要神一点啊!
今天,袁艺给夏欣的电话烦了那么长时间,居然不用服药也能感到困乏想睡,这倒是他始料不及的结果。可惜好景不长,电话又“叮呤叮呤”地响了。
“喂——,哎呀,怎么又是你,我的好老婆?”
……
“什么?你的唇彩落在我家了?不会吧!”
……
“好吧,我现在帮你看看。”
……
“啊?是在旧屋那边?哎哟我的妈呀!干脆别找了,现在去买一支新的不就得了?”
……
“不要啦,还要我和你一起去旧屋拿。‘露华浓’的唇彩到处都有得卖,别这么折腾我啊!”
……
袁艺越聊越不是滋味,只好答应夏欣,马上回旧屋等她。
袁艺是独生子,一直和爸爸妈妈住。直到结婚前才买下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由于装修赶得急,屋里的苯味还浓得很,他一直没有搬过去,而是打算结婚后才和爸妈一起去住。平常他自己三两天回去走一趟。
他现在和父母一起住的那套旧屋就真是不敢恭维了。只有四十多平方米,地方小不消说,由于是二楼,采光十分差。说是有个阳台,可对着天井,有和没有毫无分别,梅雨时节晾衣服根本干不了;再加上阳台正下方是某食肆的排水沟,时常会有异味传出。总而言之,这里的环境根本不是人住的。
几天前,袁艺陪夏欣去买日用品。左挑右挑,挑了一盒粉底、一支眉笔、一支唇膏和一支唇彩,还有一大堆卷纸,一次性碗筷等拉拉杂杂的东西,足足逛了几个钟头。夏欣腿都发麻了,提议到袁艺家坐坐歇一会儿。
两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进屋门,见没有人在,便将手里的东西随处一扔,各自找一张沙发躺着。正当两人歇着气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袁艺父母和邻居拉话的声音。袁艺和夏欣马上跳起来,赶紧把刚才扔了一地的东西全部先搬到袁艺房间里。夏欣随手拉开袁艺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将粉底、唇膏、粉底、眉笔等小块头的东西塞进去。这一切,袁艺并没有在意。后来夏欣走的时候,这些东西全都忘了拿走。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当袁艺赶到旧屋时,爸爸妈妈都外出了。夏欣没有钥匙,提早来了自然摸了门钉(摸门钉:方言,意思是探访别人家刚好家里没人)。一看见袁艺,立刻撅起嘴巴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慢得像乌龟似的,一个小时才到。我站得腿都快断了。”
袁艺了解夏欣的为人,知道她在卖弄娇嗔,便上前搂祝糊亲了一下,说:“小美人,要不要我抱你进去?”
夏欣心头的不满一下子被他浇灭了,眯着眼缝点点头。袁艺开了门,抱起夏欣冲进屋里去,后脚跟一踹,门“砰”一声关上。
“你找死啊,这么粗鲁?”关门的声音吓了夏欣一跳。
袁艺把她放下,一拍胸口说:“你懂什么,这叫做‘激情’!”
“哼,臭美!”夏欣嘴巴嘟嚷着,心里面不知有多甜。
为了不让排水沟的臭气熏进来,屋里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弄得闷热难当。夏欣不由得揪起衣领扬了几扬,埋怨道:“袁艺,快开空调啦。这里热死了!”
袁艺的视线不自觉落到她身上,瞧见她胸口白晰的皮肤,突然脸色刷白,心跳加速,厉声喝道:“住手!”
夏欣愕然,手停了下来。
“怎么啦?”
只见袁艺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冒出许多汗珠,嘴唇直发抖。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夏欣,不要把衣服扬起。我会全身发抖的。”
“你这是怎么啦?”
“不,没什么。”袁艺擦擦汗,重新搂住夏欣。“我想我是有点神经质,一会儿就没事了。”
夏欣将信将疑,说:“这样吧,我看你肯定是最近忙昏了,精神过分紧张。要不我拿了东西就走,你安心去睡一会吧。”袁艺点点头,双手放开她。
夏欣走进他房间,正准备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东西,突然又听见袁艺在后面大喊:“不要拉开那格抽屉!”
夏欣真被他吓了一跳。
“袁艺,你今天是干嘛了?”
“夏欣,听我说,不要拉开那格抽屉!”
“你不要发神经了,我的唇膏、唇彩、粉底、眉笔全在里头!”她很不耐烦,坚持拉开拉屉。刚露出一条缝,一只脚重重地从后面伸过来。“嘭——”抽屉被关上了。袁艺粗野地推开她,身体直挡在床头柜前面。
“夏欣,真的,相信我,不要打开那格抽屉!”袁艺说话的语气很认真,同时带着哀求的口吻。
“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你今天实在不可思议了!”
“不……不……没有……”袁艺身体发抖,拼命摇头。
“还剩下不到四十个小时,我就是你的妻子了。难道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夏欣,不要再问了,让我静一静,可以么?”
夏欣失望极了。眼前的未婚夫一下子被摄了魂似的,这个不许干,那个又不许干。想问为什么,又不肯说。万般无奈之下,她拾起手袋,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袁艺坐在地上,忽然觉得头昏脑胀。刚才外面还阳光明媚的,现在天色骤然变得黯淡无光。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没有打开,仅靠半掩着的门外透进来一缕光线,让他勉强看清楚五根手指头。一阵寒气将房门完全冲开,又倏然关上。
奇怪!房间里的窗户明明没有打开,怎么会门自己关上的?袁艺回头一看,夏欣居然站在自己后面,缓缓地卷起窗帘,然后打开窗户。平时那扇窗对着食肆的后墙,可以清楚看见一块块红色的砖,可现在外面却是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夏欣,你怎么还在这里?”
夏欣像聋了似的,没有回答他。这时,又一阵寒气自门外刮进来,来势汹汹地从打开的窗户窜出去。拂过夏欣躯体时,衣服丝毫没有被吹起。她的身体好像完全没有重量,正徐徐向床头柜的方向飘然而去。
袁艺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拉开了最底下的那格抽屉。
咯——吱——。他全身毛发竖了起来!
“不要!夏欣……不要……”抽屉被拉开一条缝。
这时,夏欣似乎听见袁艺的呼叫,转过脸来看他。光线太暗了,除了隐约看见披在肩上的长发,其它都是黑糊糊的一片,包括她的脸。甚至说,如果不是因为认得身上穿的衣服,袁艺未必敢说这个人就是夏欣。
压抑在心底的极度恐慌终于爆发了——“夏欣,快关上抽屉!”
夏欣来了性子,故意反而行之,使劲往外一拽,抽屉完全打开了。抽屉里面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光团,幽幽的绿色,又略带一点浅紫。光团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看清楚了!映出来的是一张人脸,她在对着袁艺狞笑!夏欣的样子也看清楚了——不,她是不是夏欣,和抽屉里的是同一张脸!
袁艺吓得急忙爬起身子冲出房间,结果一头撞在迎面而来的父亲身上。
“找死啊,眼睛长哪去了?哎哟……”袁艺的父亲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咒骂着袁艺。骂了几句,才看见袁艺的神色很不对劲。
“你咋了,和夏欣吵架了?”
袁艺惊魂未定,一味喘着气。
“不要瞒我了,刚才我和你妈啥都看见!夏欣她一个人怒气冲冲跑了出去,是不是你说了些人家不中听的话?”
这时,袁艺的妈妈给袁艺递来电话的子机。“打过去给人家道个歉吧。女孩子很容易哄的,记住态度要诚恳一些。你们后天就结婚了,别弄得两口子像贴错门神似的!”
接下来,袁妈妈唠叨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看看,屋子里黑洞洞的,也不懂把灯给开一下。还有,快下雨了,外面的衣服得收进来,要不都让雨水打湿了……”袁艺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房间的灯开了,袁艺惶惶恐恐地摸进去。窗帘垂着,窗户依旧关得严严实实,抽屉也没有被打开过。
夏欣哭了。紧紧抓住床上的被单,泪水打湿了上面一大块。
袁艺怪异的行为,叫她伤心极了。
以前袁艺并不是这个样子,他是一个英俊洒脱,卓尔不群的男人。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女孩子整天围着他团团转。他这个人天性胆大,又喜欢猎奇,从而练就一种过人的刚阳之气。尤其是打篮球的时候,他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让在场的女孩子醉死。为什么,为什么他今天突然变得如此惊恐不堪?
夏欣回想起刚才的情景:身体发热,于是抖动一下衣服扇扇风;拉开抽屉,为了取回自己的化妆品。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袁艺吓个半死。
说到前者,要是换上别的男人,看见女人白晰的胸部皮肤,哪个会不冲动?夏欣记起袁艺有个朋友曾经笑话他,说别人看见女人坚挺的胸部会流鼻血,而他就会吐黄胆水。难道他看见女人性感的部位会害羞?荒谬!这哪是他的性格。他那张和着蜜糖的嘴巴,说起话来不知甜死多少女孩子。况且,自己和他激情拥抱过无数遍,身体接触还不够多,不够贴近么?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拍拖一年半,却创下了这个时代的恋爱新纪录——两人从未试过一起过夜。奇怪的是,无论夏欣穿着多么的性感,袁艺也不会提出要求。在性爱开放的二十一世纪,这么一对恪守清规的情侣,未曾云雨的糗事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不笑死才怪!
一个不算太煸情的动作,袁艺看了为何如此害怕?纠缠在这个问题上,夏欣的思维停住了……
好一会儿,她放弃前者,去想想后者。
平时,她绝少动袁艺房间的东西。要不是那天急急忙忙要藏起那些化装品,谁会动他那格抽屉?退一步说,那格抽屉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那天拉开抽屉时,虽然只是匆匆地瞥了一眼,但也记得里面大致的模样:有个红色的木盒,应该是那种豪华装的月饼盒,可能是袁艺吃完月饼,留着它用来装东西。除此以外,抽屉里空空如也。如果袁艺害怕自己打开那格抽屉,想必是盒子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即使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最多是做贼心虚,翻翻眼冒冒汗就得了,也犯不着惊恐至此。看来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担心两人的情绪会影响后天的婚礼。于是,她拨通了袁艺的手机。
“喂……”
“袁艺,是我,夏欣!”
“哦……我知道,有来电显示。”
“你……好点了吗?”
“我没事。对不起,欣欣!”
“袁艺,我现在并不是想要你告诉我关于抽屉的事,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情。养足精神,留一个好的状态给自己,迎接我们后天的婚礼。我就说这么多!”
“欣欣……”
“行了!听话,养足精神!那些化装品我会重新买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去你那儿找。就这样吧,BYE—BYE!”
她一说完就挂上电话。
电话的另一头,袁艺沮丧极了,舍不得放下电话,似乎听着那“嘟嘟嘟”的电流声音,也好过把自己沉浸在这个寂寂无声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