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话 赎罪之旅
作品:《泣血幽瞳》 金天闯不禁笑了一下,想到小灶是石冶一中里最贵也是东西最好的摊点,却仍是这样吝啬,荤腥只是隐约可见。十分讽刺的是,初三下半年足足有一个月时间,小灶不论包子、馄饨或是菜里都充满了肉,且并非白花花的肥肉,而是精瘦猪肘。但很反常也很正常的是没有一个肯去吃,因为大家心照不宣:几天前的一场大屠杀,学校饮恨含冤,将辛辛苦苦养起的,比学生不知珍贵多少倍的两百多头瘟猪全部活埋。深更半夜,总会有猪肉贩子悄悄越过高墙,将半腐烂的猪尸挖出来,拖去黑市去贱价卖掉,以致于市场猪肉过剩,通货膨胀。那是一个非常时期,而现在又恢复了正常。
岳瑶吃着吃着,突然问:“你喜欢我吗?”
金天闯大愕,愣了好半天。不论按岳瑶的人品还是背景,他都不能说不,但烟州这个地方太令他厌恶,自己的愿望是携四百万去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岳家拴在这儿一辈子,反正自己有钱了,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有的是#蝴迟疑了少顷,回答:“那是以前。”
“现在呢?现在不了?”岳瑶虽然在追问,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期待的成分。她叹了口气,说:“是啊。当初整整一个班级,甚至大半个级部,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很喜欢我。可能坚持到现在的……”
“敬奇。”金天闯很高兴自己有这个能充当话题的好兄弟,“敬奇就是这样的人。”
“他那是喜欢我吗?”岳瑶淡淡地说,“我如果不是岳书记的女儿,他会喜欢我吗?”
“你可不能这样说!”金天闯的手不知所措地上下胡乱比划,“那照你这样说,这世上就没有人……”
“有!至少有一个!”岳瑶目光一顿,继而得意又有些伤神地说,“于水清!”
金天闯吓得差点落进身旁的油锅里,惊恐万状地环顾四周,然后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曾经被看作公主的年轻女孩。他可记得岳瑶当初是怎么对待于水清的。于水清跟其他男生一样,都狂热地喜欢岳瑶,只是因为性格封闭,不擅表达。
岳瑶几乎每天清早一来教室就能看到满桌的玫瑰礼品和情书,每顿都有不同的男生请吃饭。于水清不敢这样大大方方,只是用好双又细又长狭缝般的眼睛远远地凝视着。这在通常情况下,也许会遭到大家的嘲笑,但男生们都去关注岳瑶,谁也没有空去观察他。只是于水清的相貌实在有问题,岳瑶很敏感,每天都觉得浑身相当不自在,当她偶然一瞥发现于水清正满口流涎两眼发直地瞪自己时,她第一反应就是极度地恐惧与恶心。她连喝令于水清不准再无礼地瞧她的勇气也没有,只觉得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可怕。
后来,岳瑶的食欲一直不佳,这引发了经济危机,所有对她无微不至的男生们都开始注意了。终于,岳瑶在心烦意乱中不经意地将没胃口的原因托出,令当天以及昨天、前天、大前天,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预约的七名男友异常愤怒,这其中就包括谭敬奇。但谭敬奇虽讨厌于水清,却也认为犯不上去收拾他,就好像列强们一边欺负中国,一边担心中国的暴怒觉醒。不过他那几个野蛮朋友就不这么想了。一次谭敬奇请岳瑶吃午饭——当然,除了炸臭豆腐,方瓜包子,就是馄饨。于水清转头跑,可手里还有一碗馄饨又舍不得抛弃。全校都认为于水清恶心,因此没人会贱到抢他的东西吃,这一点令诸多不恶心的人羡慕不已。骆飞上前一把夺过他的碗,“叭”地砸到地上,用脚碾了几下,笑着说:“你丫疯了?自家吃自家弟兄的肉?刚站起来就同类相残,别忘本,要牢记自己是头猪!”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馄饨贩子同时尖叫:“谁把我的碗砸了?”骆飞毫不避讳地斜着眼问:“我操你妈你挺厉害的?叫唤什么?你是在说我么?你活够了么?”那小贩知道这帮家伙不好惹,便揪住于水清逼他赔钱。
杜鑫达突然掏出一根针管,这是前些日子给猪打疫苗时剩下的,没几个人敢用手去拿,杜鑫达也是戴着手套。他不怀好意地对于水清说:“过来呀,小肥猪,全校的猪都打过针了,你也得打针,不然就得给活埋!”于水清想掉头逃开,被骆飞一把抱住。他力气太小,混身赘肉,怎么挣扎叫喊也无济于事。谭敬奇胆小怕闹出事来,说要玩他也别用这针,会出人命的。杜鑫达不以为然地说,这针管我悄悄拿的,没用过,放心吧!于水清吓得尖叫起来,他恐惧起来能令身旁所有的人都倍感恐惧。他细眯的眼睛陡然圆睁暴突,嘴里几乎所有的牙齿都森然从翻转的唇皮下露出。杜鑫达真的只想开开玩笑就够了,真的没打算给他打针,但于水清突变的表情实在令人骇然生怖,手一抖,针已刺入了于水清的嘴里……
金天闯想到这里,猛地感觉灵魂在颤栗。于水清离开学校以后就不声不响地死了,莫非就是因为这枝针头?……但刁梓俊等人“活埋”他,无疑也的确加速了他的死亡。不知于水清自己怎么想,金天闯总在问自己:人和牲口究竟有什么差别?他抬起头说:“岳瑶,你……你先回去吧,我既然来了,想……想去拜拜大哥。”
岳瑶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缓缓地说:“我陪你去。”接着又自说自话:“我记得他总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看着我。过去我对这种感觉很讨厌,说不出地憎恶,可现在没有谁这样做了,生活没有刺激了……”
金天闯摇摇头:“我觉得你现在这么想,是因为你开始可怜他了。我也曾经仔细思考过:一个美貌的女生受到伤害的时候值得可怜,那完全是源于我们对她外表的怜惜;可于水清……他那种模样,即使受了再大的痛苦,也很少有谁会去可怜他,哪怕看他一眼。他才是真正值得可怜的人。”说到这儿金天闯呆滞了片刻,考虑要不要把这几次杀人事件的真相告知岳瑶。
金天闯点了支刁梓俊青睐的“蓝泰”,把烟头放在墓旁,他拜的是刁梓俊心里想的却是于水清。岳瑶也点了一根照样。两人满腹心事地走着。末日吸着乌云的雨酒,面孔变得狰狞血红。金天闯看着未解的穹窿,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莫非人在喝醉之后,面色通红,才真正地现出人性本能,也就是人类原始混沌时期的那种暴戾恣虐的兽性?
金天闯又想到了廖东然曾对自己说过,作品里值得怜悯的角色,受到所有读者同情的角色,决不能违背众意独断地将他们毁灭,这无疑等于把自己也一并送入了地狱。有的作者喜欢恣意杀死作品中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虚拟人物,作品以凝重感,令读者产生极大的感动。但他们完全错了,无知与愚蠢的血腥带来的不是感动,而是愤怒,恶心甚至悲痛。感动与悲痛不是同一种情感,感动的心是温暖的,而悲痛的心则是冰冷的。如果他们的故意仅仅是基于都市间无聊的生活而虚构的一个惨剧,恐怕不会有谁乐意欣赏。他又猛然意识到,也许连刁梓俊、骆飞、杜鑫达的内心深处也被自己积淀的巨大罪恶感所啃噬着,与其说是于水清的“恨意”杀害了他们,倒不如说是他们认为只有以肉躯的毁灭为代价,才能偿还这阴影般的罪业。
“他喜欢你,你不理他,这也不算错呀,这是你的权利。”金天闯异常强烈地觉得于水清会在一旁倾听,因此他得像陈水扁一样尽可能把话说得圆满,令双方都满意:“当初学校里有多少男生喜欢你,你都没有答应。这种选择是自由的,于水清……于水清同学没理由……不,我是说,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责怪你……
“哪有另一个世界?”岳瑶突然暴怒起来,“哪有另一个世界?刁梓俊、骆飞、杜鑫达,他们都死了!……还有爸爸,永远都回不来了……”
金天闯受惊不小:“什么?你说什么你?岳书记?……那你……”
“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了!”岳瑶“呼啦”一下张开了双臂,脚底下有些不稳,跌跌撞撞地叫喊着:“我来了!……我知道就算跑也永远跑不了……哪怕,躲得过你,也躲不过长在我胸腔里的心脏。就像避得开法律惩罚的罪犯,却避不开一生一世也不得安宁的罪恶感,我……!啊——!”
金天闯给她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