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话 悲惨命运

作品:《泣血幽瞳

    “我记得有个学生叫于水清,长得又肥又丑,杜鑫达说这家伙跟伽利略为了推翻亚里士多德的定律从比萨斜塔上扔下来的铁球一样。我们都管他叫‘地球’或者‘于胖’。性格不是一般的沉默,我有时候想想都怀疑他会不会说话。他人老实,脑子也笨,学习成绩总排在全班末尾。老师和同学谁也瞧不起他。他倒也不在乎——其实,我……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乎,反正他基本上没什么表情,天天都是那个熊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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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长什么样?”沈颀忍不住问。
    
    “个头很矮,又胖墩墩的,平头,脸又大又圆,肤色黝黑,上面全是疙瘩粉刺,对了,最有特色的就是他那双眼,又细又长,平日里老眯在一块儿,像是给缝起来了,总也不见睁开,连眨也不眨一下。“金天闯没注意沈颀此刻的神色,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要成绩没成绩,要人缘没人缘。上优育课是他最可笑的时候,大家为什么总盼着上体育,就是为了看他出丑。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怪,浑身的肥肉一颤一颤的,连班里速度最慢的女生也跟不上,引体向上,仰卧起坐,俯卧撑更是一个也做不来。你说你胖吧,掷三铁应该没问题,可铅球连拿也拿不动,更别说扔了。甚至有时候在操场上直接昏过去了。他的家长说他体质极差,请求学校允许他吃小灶,尽量少参加剧烈活动,他就越来越孤僻,不跟任何人说话,总一个人坐在墙角,呼吸微弱得几乎没什么声响。我有时候进教室也没怎么看,可凭直觉知道没人,就脱了上衣又唱又跳,半天才猛然看见这家伙,吓得我差点儿把心脏吐到他脸上。当时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直勾勾地朝前看,他肯定能看到我,可他好像也是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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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父母都是下岗职工,他妈妈觉得没事何做,就去给人家当保姆。后来好像雇主诬赖他妈妈偷了一千块钱,这事儿还传到学校,他妈气得再也不出门了,全家就得靠他爸一人养活。他爸开小杂货批发店,开始干得还行,于水清给刁梓俊的贡钱也照交不误。后来烟州发展起来,超市、商城越来越多,小店很快就入不敷出了。他爸本来脾气挺好,经过这么多波折,就成天打骂于水清泄气。可我们……可刁梓俊不知道这情况,照旧逼着于水清交钱。于水清连自己的生活费都不够,再交出来还不得饿死?所以打死也不给。刁梓浚旱他没钱还这么胖,分明是扯淡。现在想想,很可能是他家有肥胖基因遗传,他爸我见过,也是胖得很。他家穷,他自己也不争气,因为笨总是考全班倒数几名,名列后茅。有一次发下卷子他看到有个‘9’字,很高兴,但怎么找也找不到另一个数了,他就是这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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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刁梓俊跟姚汝澄打架的前一个月,星期天下午,从烟州来的学生坐公交返校。我们刚回宿舍,就看见于水清在上铺,手里还拿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十元钱。刁梓俊眼尖,马上喊:‘于胖,拿的什么,给我!’于水清也不吱声,嘴里也不知轻轻咕噜了些什么,只一个劲儿摇头。刁梓俊恼了,说:‘你说什么呢你?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你个小畜生,几个星期没交贡了?不是说没钱吗?这是什么?啊?’于水清还是无动于衷,也不知道是他反应不过来太迟钝了还是害怕了,索性束手待毙。刁梓俊是什么脾气,跳上铺一拳就把他撂倒,然后伸手扯了一条毛巾被罩在他身上,摁在床沿上打了个痛快。他觉得还不解恨,就拉过一张反搭被板——就是我们学校规定每个人必须有的,木头平板,用来插在毛巾和被之间,保持铺面整洁美观的。刁俊就用板子狠狠地砸他,再用板角尖卡他的头,一边打一边威胁:‘你给不给?给不给!你的命不值十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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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颀听得异常愤怒,按捺不住骂道:“学校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怪不得他死得这么早,这就叫恶有恶报!我看就这样还太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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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于水清给他打昏了,刁梓俊把钱搜出来,出去玩了。于水清本来体质就弱,这一打就大病一场,加上四天没力气下床拉屎,烧得比以前更胖了。他一直在宿舍里躺着,没到班里上课,他爸一般不去看他,因为从烟州市中心到石冶镇得七八块钱,太贵了。可这一次发烧挺严重,他爸爸就急三火四地赶过来,进了宿舍就骂你小子没事瞎得什么病,害你老子花钱!于水清就跟他哭诉经过。他爸是他唯一的支柱靠山,他只要在外面挨了打就跑回家躲着,不指望他爸为他报仇,只盼能安慰自己两句。但在家也跟在外面一样挨打,只不过换了个连还手的权利也被剥夺的施暴者。他爸总觉得他是个窝囊废,听完了就破口大骂他没出息,倒霉蛋,可他爸自己不也一样么?他爸认为自己在社会上受气,无力反抗倒也罢了,儿子在学校受气,再不反抗还有脸活下去吗?于是他爸就跑出去向季校长告状。可季校长觉得刁梓俊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学校重点培养的好苗子,而于水清好像活着对谁都没什么价值-——当然,他死了也没什么价值,反正就是没价值。于是,老校长就把刁梓俊找过来,比较温和地‘批’了一顿,后来越批越温柔,就差没亲亲他了。刁梓俊在校长的强迫下归还了十块钱,于水清满心欢喜。等他爸一走,他去买晚饭的时候,拿出折叠的钱一展开,发现原来钱中央已经给撕了一个大洞,不能再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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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颀的眼睛几乎要射出火苗来。金天闯早就察觉了,于是就在形容刁梓俊时刻意添了些尖酸恶毒的反面语言,以示自己和他不是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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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时在那儿买晚饭。那十块钱不能花,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我不敢在他爸没走时提前告诉他,那样做就是背叛当初拜把子时发的誓。当时他那副穷酸可怜相,站着晃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后来他在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竟然又摸出两块钱来。他把钱放在裤子深处的内兜里,刁梓俊当然料不到。我估计这是他上个周省的钱。这时候我就有些佩服他了,在这个学校里伙食极差,又那么贵,加上杂七杂八的乱收费,我们一般没等挨到周末就花光了,还得借,等下个周回来时再还上,如此类推,恶性循环,像他这么胖反而还能省出余钱来,真是不容易了,那准得有一两顿饭一口没吃才行。不过他这两块钱,也只够买一个小灶的瓜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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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也在买瓜包子,我们九个也不屑于去吃连老鼠也不偷吃的大灶。通常来讲吧,吃包子都希望馅多一点儿,可我们都希望包子面多一些,因为那方瓜馅很稀,那些小贩还美其名曰:‘灌浆包’。根本填不饱肚子,多吃些面才能充饥。相对而言,比起同样价钱的一小半碗稀疏黄米,这包子卖两块钱还勉强算合理,于水清也接受得了。他猛然看见我了,虽然眼睛很小,可我还是感受到从中溢出来的恐慌,我觉得他挺值得同情的,就冲他笑了笑,可能我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他还是很害怕,催促那老女人快给他包子,他也不多说,只两个字:‘包子,包子!’不停地重复。他的声音也细,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根本没人听得见。他急了,就拉扯那个女贩子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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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贩子挺忙,看也不看他,只问:‘干啥?’他说:‘包子。’小贩说先给我钱。他焦急地说:‘我给了你钱了啊。’那小贩子骂:‘胡扯!你什么时候给钱了?’于水清都要哭了:‘我真的给你钱了!’小贩说:‘你个小肥猪少无理取闹,赶紧给我滚!’于水清又说:‘阿姨,那我不买了,请求你把钱还给我吧!’小贩夸张地叫起来:‘哎,你小小年纪还挺鬼啊,就这两下就想敲诈老娘?你打小在猪圈长大的吧?’人一多,那俩小贩架不住于水清的嚎啕大哭,男的只好出来打圆常旱:‘好好,你在这儿等着,我们一会儿把包子全卖完了,就数数钱,如果真有多的,再还给你。’于水清破涕为笑,点头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叔叔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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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时就觉得可笑,这于胖也太没心计了,人家这么说他都相信。他怎么知道人家有多少包子,到时候只要有人家矢口否认,一口咬定不多不少正合适,他是包子也吃不着钱也拿不到,还拿人家没办法。而且等包子卖完了,小灶也停了。他这一顿就又得挨饿,这么熬一夜的滋味可当真生不如死。于水清还就真在那儿等了,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就是不动弹。我也不明白他是蠢呢还是有毅力。那小贩本以为他迟早会饿得去买别的东西吃,谁料他就死活在这儿耗着,于是紧张得满头是汗,拿包子收钱的手法也不像刚才那么迅速顺当了,甚至有些慌忙滞顿。等到最后,果然人家一点钱,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不多不少,正合适。’就要收摊。我亲眼看见于水清的的确确给了钱了,但我压根从心里蔑视他,觉得他又胖又丑又蠢,让人恶心,也不想帮他澄清。再说单凭我证明也没什么用,如果换成是刁梓俊,用不着当场砸了他的摊子,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全校没一个人敢买她的包子,那贼婆娘非服软不可,可刁梓俊又怎么会帮于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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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个时候,于水清突然退后一步,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表情有太大的变化,更别提当时他第一次表现出那么地愤怒难抑,那种愤怒完全是多年贯穿生活的积怨和痛苦垒储的,所以特别让人害怕。我离得挺近,心也是呼呼直跳,他的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线,睁也睁不开,可这次骤然完全张开了,而且圆得可怕,死死地盯着那女贩子,突然高声喊道:‘你骗人——把钱还给我!’没待那女贩子开口,他又尖叫着吼了一句:‘把我的钱,还给我!’相对于平时他半年不说一句话而言,这一句足以算得上是惊天动地,这种说法一点儿也不为过。当时我就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之所以一两年都不说话,其实是在积蓄能量,只为今天此时此刻的爆发,只为了能有力气和勇气高声喊出这样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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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颀已经完全被震撼了,痴痴地问:“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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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哼,你以为他一发怒,小宇宙就爆发了?就进化成SEED了?变成超级赛亚人,天下无敌了?那个男贩子,上来一脚就踹在于水清的肚子上,把他踢了个跟斗。光这一下于水清就吃不消了,捂住肚子在地上费劲儿地来回滚,跟个乌龟给人放翻转不过来了似的。我看着可怜,就过去扶了他一把,但只扶了一下我就立即松开了——没办法,当时这于胖眼泪、鼻涕都混一块儿去了,嘴巴里都淌出口水来了,真让人受不了,我琢磨着就算是虚怀若谷包容天地万物浩渺穹苍的马克思还活着,也接受不了他这个阶级。我一瞅,这丫又晕过去了。你说即便他在这之前被刁梓俊一顿暴揍,又发烧烧了四天,可这一脚就能把他踢晕,也算是个奇观了。那俩贩子也真是,比人贩子还恶,而且欺软怕硬,刁梓俊或者姚汝澄在这儿白拿个包子他俩也不敢说什么,可就于水清那副憨模样,让人看一眼觉得不欺负欺负都可惜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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